大鹰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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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人鹰对恃
    “非人协会”的会员,又聚集在会所大厅之中,自然而然,所有会员的
眼光,都集中在那个身材结实,留着平顶头的会员身上,因为自范先生起,
每人都讲述过他们近两年的经历和他们所要推荐入会的新会员,现在,只有
他一个人未曾说什么了。
    那位会员在各人的注视下,伸手抚摸着头上的短发,他的头发,又短又
硬,是接近黑色的深棕色,他的身形很结实,个予并不高。肤色相当黑,单
凭外型看来,实在无法揣测他是什么地方的人。
    这时,看他脸上的神情,像是他心中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各人等了一会,他仍然没有开口,范先生以大哥的姿态,扬了扬眉,说
道:“金维先生,要是你不准备提出什么人加入非人协会,我们——”
    那位会员忙道:“不,不,我准备推荐新会员——”他有点不好意思地
笑了一下,又道:“只是,我不善于说话,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
    金维先生看来不但不善于说话,而且他的法语,还来得十分生硬。
    非人协会的会员,每一个都有着非凡的才能,人类错综复杂的言语,对
他们来说,是完全不算什么一回事的,几乎每个会员,都能操二十种以上的
不同言语,其中还必定包括一些极其冷僻的语言在内。
    当他们在瑞士的总部,举行年会之际,习惯上,是用法语的,但是金维
先生的法语,显然称不上流利,仅仅做到词达意而已。
    不过,金维先生的态度很忍真,他看见各人听得很吃力,觉得十分不好
意思,抱歉地笑着,道:“事实上,我只能这样讲述,法语是我唯一能够说
得比较好的外语,这还是海烈根先生教我的。”
    提到海烈根先生,各人的脸上,又现出了尊敬的神采来。端纳先生点了
一下头,说道:“那么,你原来是说什么话的,我们或许能懂。”
    金维还没有开口,范先生已先站了起来,道:“你一定不懂,这里没有
人懂,世上会说他那种话的人,不会超过一千人。”
    各人虽然未曾出声,但却现出了疑问:他是那里人?
    范先生缓缓地道:“他是中国西康的彝族人。”
    各人听了范先生的话,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哦”地一声。尽管各人
对中国并不是没有认识,可是西康是中国最神秘,特殊的一个省份,由于交
通不便,西康省即使是在最详细的地图上,也有很多地方是空白的,没有人
知道住在那里的是一些什么人,也没有人知道那些地方是怎样的。
    金维先生入会的年数已经不少,但是直到范先生说了出来,其余的人,
才知道金维先生原来是来自中国的西康,那个充满了神秘的地区的。
    金维先生随即道:“详细地说,我是彝族中的一个分支,属于黑彝中的
格伦彝族。我们这一族的人并不多,据说,祖先是大凉山上的黑彝,因为受
不住白彝的压迫,三家人家,相约逃亡,离开了大凉山,一直向西走,越过
了雅拢江,再一直向西流浪,‘格伦’在我们的语言中,就是寻找的意思,
我的祖先,要寻找一个新的可以安居的天堂,才这样命名的,而他们在逃亡
之前,曾经经过周详的计划,在商讨的时候,为了怕被白彝发现,又自创了
一套暗语,这套暗语,后来就成了我们的语言,所以这是除了我们族人外,
元人会说的语言。”
    金维先生的话,引起了其他会员的兴趣,他们都用心地听着。
    金维先生继续说:“当年他们是怎样开始长途跋涉,和其间的经过,究
竟怎样,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只知道时间经过相当长,至少有几十年,三家
人的子女互婚配,人越来越多,最后,他们找到了理想的定居乐园,就住了
下来,不再流浪,不过,那地方离开大凉山,已经有一千两百多公里了,我
们定居在西康西部的叶格狼湖畔。”
    他略停了一停,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对自己的家乡,有一点
偏爱,所以说得详细一点,叶格狼湖,的确是世外桃源,湖的西北面,是终
年积雪的念青唐古拉山,山势险恶高耸,南面是安日里山,一样高得上接云
霄,叶格狼湖晨群山环抱之中,它的四周却又全是肥沃之极的草原,完全没
有其他人来侵扰,我小时候,喜欢怔怔地看着那些高山,同时怀疑我们的祖
先,是如何越过群山,吁了一口气,才道:“我在离开家乡之后,海烈根先
生教了我很多事,而我很怀念家乡,战争一起,我实在讨厌战争,才想到回
家乡去逃避的。”
    金维先生是取道印度北上的,当他到达印度的时候,曾和当时在印度的
范先生见了一次面,然后,他穿过了喜马拉雅山隘,一直北上,经过了多尚
山口,渡过了浪花湍急,任何人渡过,都不免全身透湿的雅鲁藏布江,在雅
鲁藏布江北岸,规模宏大的喇嘛寺,铁马寺中,住了一个短时期,再启程北
上。
    当他离开铁马寺之际,已经是十一月份了,摆在他面前的是海拔四千公
尺的安日里山,金维并不怕翻山越岭,那可以说是他与主俱来的本能,他可
以徒步在崇山峻岭之上,追到疾驰着的黄羊,他在山岭里,就像是鱼在水里
一样地自在,不过,当他开始攀山之后的第二天,天气开始变坏了。
    那天晚上,金维是睡在一间相当狭窄的山洞内,半夜,他就被一种极其
洪厉的尖啸声吵醒,那种听来凄厉,尖锐得像是千军万马在搏杀的声音,实
在令人心悸,金维知道,那是狂风和山崖在作殊死战,狂风呼啸而来,吹刮
着耸立的岩石,想将岩石摧毁,而岩石则挺立着,绝没有丝毫一点屈服的意
思。千万年来,猛烈的狂风和岩石斗争的结果,是使岩石变得更尖削挺立,
迎风的一面,锐利得像刀锋一样。
    金维翻了一个身,当他在准备过夜之际,他就看到天气会起变化了,所
以他才选择了一个特别狭窄的山洞来过夜,在这样的狂风吹袭之下,如果选
择宽敞的山洞,忽然之间,有一股狂风卷进山洞来的话,在山洞中过夜的
人,可能会整个人被狂风卷了过去,从此之后,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金维翻了一个身子之后,将身上的羊皮,裹得更紧了一些,风在吹过洞
口之际,声音更加凄厉,像是有成千上万的魔鬼,都想挤进山洞来一样。
    金维叹了一口气,他也不怕恶劣的天气,但是他却为山上其他的行人担
心,山上总会有些人赶路的,看来那些人一定凶多吉少了。
    醒过来没有多久,金维又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当他醒过来时,风声已
完全消失了,非但没有风声,而且静到了极点,简直一点声音也没有,而在
狭窄的山洞口,耀目的光芒,映得人连眼都睁不开来。
    金维略怔了一怔,他并不需要走出山洞去,就可以知道外成正在下着大
雪。他呆了一片刻,才将羊皮裹在身上,慢慢来到洞口。
    不是在高山上见过下雪的人,绝难想像天上会有那么多的东西倒向人间
的。
    才一走出山洞口,大团大团的雪,自天上飞了下来,根本着不见天,也
看不见山,什么都不见了,能看见的,只有飘舞着的雪团,而雪团也不像是
在飘舞,根本是一大堆一大堆压下来的,其间的空隙极小,人一到了雪下,
就像是进入了一大堆略为撕松了的棉花中一样。
    金维叹了一声,伸出手来,他的手掌上很快就是满满一棒雪,他将雪送
进口中,等雪在口中溶化了之后,才吞咽了下去。
    这样的大雪,使得任何人都不能在山中赶路,连金维也不能,而在雪止
了之后,世界上有极少数的人可以赶路,金维幸而是这少数的几个人之一,
不然他一定会被困在山里,而他所备的粮,是绝不够维持到来年春天的。金
维在洞口站了一会,轻轻拍下了身上的积雪,回到了那个山洞之中。
    他留在洞口,望着连绵压下来的雪片,那些雪,有的到来年春天会溶
化,变成晶莹的山泉,而降落在山顶上的那些,就永远留在那里,不会溶化
了。
    一直到中午时分,雪才疏了一点,山问又有了点风,金维在洞里生起了
一堆火,烤熟了一块肉,他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能等着雪停。
    大雪一直下了两天,是在傍晚时分停止的,天气也恢复了清朗,金维整
理了一下行装,他决定在夜间赶路,这两天来,他已经休息够了。
    夜间赶路本来不是十分适合的,不过月色很好,满山积雪,明亮得和白
天没有什么分别,对有经验的人来说,这和白天赶路也是一样的。
    金维离开了山洞之后,走了没有多远,就将攀折到的枝,连接起来,接
成了一根大约六七尺长的竿子,每当他感到有要疑的地方,他就先用竿子向
积雪中插下去,试试积雪的深浅。
    在大积雪之后的山中走路,积雪的陷阱是最致命的,若是一脚踏进了一
个积雪比人还深的雪坑中,整个人就会陷上去,完全被积雪所埋没,别看雪
花这样轻柔,这样美丽,当人陷进了积雪包围之中,是绝无生路的。
    即使像金维这样有经验的人,他也绝不敢大意,所以行进的速度相当
慢,他的身影,在月光下,缓缓移动着,在一片银白之中,留下了唯一的黑
影。
    到了午夜时分,金维正准备坐下来歇上一歇,突然间,他看到雪地上。
在他的黑影之旁,别外有一个黑影,正在迅速地扩大。
    金维在乍一看到那个黑影之际,心头陡地一怔,他实在无法明白那黑影
究竟是什么造成的,因为在他的周围,绝没有任何东西。而且,那黑影在迅
速地扩大,就像黑影的本身,就是生命一样。
    金维呆立着,但是,他呆立的时间极短,至多一秒钟,当他看到那黑影
己大到了足有一丈长短,而且在他的头顶,也生出一股旋风,那股旋风,令
得他身子四周围的积雪,陡地卷了起来之际,他已经知道是什么造成那个黑
影的了。
    金维一明白了那黑影的由来,身子立时倒向雪地,而且极其迅速地向
旁,滚了开去。
    金维料得不错,当他的身子,迅速向旁滚了开去之际,他看到了那头大
鹰。
    大鹰只是普通人的叫法,正确的名称应该是羊鹰,普通的鹰叨的是野兔
或母鸡,但是羊鹰叨的是黄牛,四五十斤重的黄牛,在山问跳跃如飞,可
是,和羊鹰的凌空一击的那种迅速和准确相比较,黄牛就注定了是失败者,
成为羊鹰胆腹的食品。
    金维这时所看到的只羊鹰,双翅打横伸展开来,足有一丈五六尺长,它
锐利的双爪,缩在腹际,随时可以发出闪电般的一击,它炯炯的双眼,在雪
光的反映之下,犹如漆黑的宝石,这样的眼睛,可以在几千尺的高空,看到
地面上一个拳头大小的物体。
    大鹰是自半空中直冲下来的,当金维的身子疾滚开去之际,大鹰双翅扇
动所发出的风力,将积雪成团地扇了起来,又打在金维的头脸上。
    金维忍着雪团打在脸上的疼痛,他知道,他必需比大鹰的动作更快,才
能够逃避大鹰再来的一击,而这种迅疾,根本是绝不容易再作考虑的了。
    他的身子再向外翻出去,在那一刹间,那头大鹰贴着雪地,疾掠了过
去,在雪地上,留下了极深的一道痕,然后,几乎是立即地,又升向上,在
空中一个翻腾,卷起更大的旋风,再度向金维扑了过来。
    就在大鹰那一个回旋之间,金维也完全准备妥当了,他已经甩下了他身
上的羊皮外套,将羊皮向着大鹰,抖起羊皮大衣来,向大鹰迎了上去。
    这一切,全是在同时间,间不容发的时间发生的,金维才将羊皮大衣向
上迎了上去,手中就陡地一紧,他已经是立即松手的了,可是一抓住了羊皮
外套,就立时腾空而起的大鹰,还是将他带了起来。
    大鹰将金维带起了五六尺高下,所以,当金维的手松开之际,他是自五
六尺高下,直跌下来的,下跌的力量,使他的身子,跌在半是柔软的积雪之
中。而当他拂开了脸上的积雪,再去看那头大鹰之际,那头大鹰,抓着他的
羊皮大衣,看来已经只是黑色的一小块,接着,就消失在溶溶的月色之下
了。
    也一直到这时候,金维才有机会,吁出了一口气,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的思绪,在那一刹间,可以说是完全麻木了的,不过那也只不过是短
时间内的事,接着,他就开始为刚才的事而奇讶了。
    在山里,有大鹰出现,那绝不是值得奇怪的事,可是,羊鹰居然会在夜
间出现,那就奇怪得很了,羊鹰是约绝不在夜间出现的,鹰就是鹰,一切的
行动,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在白天出猎,而绝不在夜间愉袭,可是那
头羊鹰,为什么会在夜间出现呢?
    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金维解开了背襄,取出了一条毛毯,裹在身上,他并不急着赶路,那头
羊鹰的行动是如此反常,使金维觉得,自己虽然用敏捷的手法,用猎人抵御
羊鹰攻击下的唯一方法,使得那头羊鹰飞走,但是事情只怕绝不如此就可以
结束。
    他四面察看着,然后,急急向前走出了十几步,躲在一块大石之后,这
样,也可以防止大鹰的再度来袭。
    他人躲在圆拱之中,而留下了一个小圆孔,他抓了一把雪撒在脸上,然
后,抬头望着天空。
    天上明月皎洁,繁星点点,看来一点动静也没有,但是金维耐心等着。
    果然,不出所料,过了没有多久,他就看到,月光之下,有一个黑点,
正在迅速是移动着,这一次,金维不必等到雪地上出现大鹰的影子就知道鹰
飞来了,大鹰在天空上才一出现,他已经看到了。
    那头大鹰的来势,是如此之迅疾,才一入眼,一眨眼间,就有尺许长
短,再一眨眼,已经有五六尺长短了,紧接着,离地己不过一百尺高下了。
    金维的双眼睁得极大,他看得很清楚,那头大鹰的一只爪上,仍然抓着
那件羊皮大衣,而且在越来越低之际,松爪将羊皮大衣放了下来。
    羊皮大衣在四五十尺高空上,飘了下来,落在雪地上,大鹰双翅略束,
也落了下来,就停在大氅之夯,离开金维藏匿的地点,不过二十尺。
    那头羊鹰停了下来之后,足有一个人高,月色之下,翎毛如铁,看来神
骏之极,那种站立的姿势,看来是如此高傲,尊贵,凛然不可侵犯和唯我独
尊,使人不由自主要屏住气息。
    大鹰的头略侧,像是在倾听四周围有什么声息,金维连眼都不敢眨,以
免发出声响来。
    他虽然料到事情不会就这样完结,但是大鹰回来得那么快,而且还将羊
皮大衣先抛了下来,表示它已经知道自己受了欺骗,这却是金维预料之外的
事。
    他感到,如今和那头在二十尺开外站着的大鹰在对峙,并不是在斗力,
而是在斗智,那头大鹰好像有着极高的智慧。
    金继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鹰,如果这时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头鹰,而是另
一种猛兽,譬如说是山狼的话,他一定会从隐身之处走出去,寻求进一步的
办法了。
    可是,偏偏那是一头羊鹰。
    面对一头山狼,有经验的猎人,可以自卫,也有取胜的机会,就算是情
形再坏,也还可以逃走,但是面对一头羊鹰,人的力量却实在太薄弱了,一
被羊鹰带到了空中,就算还能够挣脱它的利爪,谁又能从超过一千公尺的高
空跌下来而生存?
    所以金维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僵持着。
                    二、大鹰居住的孤峰
    那只羊鹰看来很优闲,用它的尖咏,剔理着翎毛,而且不再东张西望,
只是直视着金维藏身之处。
    金维更觉得不妙了,他用极缓慢的动作,握住了猎刀的刀柄,而也就在
这时,大鹰陡地又腾空而起,离地约有七八尺,疾飞过来,在金维的头上掠
过。
    大鹰的双翼,扇出的巨风,令得金维用积雪堆起来的那个用来隐藏身子
的圆拱,完全摧毁,金维立时转过身来,大鹰也已经又落地,站着,侧着
头,看着金维,大有“看你再怎样掩藏”之势。
    金维吸了一口气,将腰际的猎刀,慢慢抽了出来。
    猎刀是弯月形的,一个熟练的刀手,可以在一挥之间,将一头犁牛的
头,整个砍下来,金维握刀在手,刀尖向着大鹰的头。
    大鹰如果向他扑来,他就准备挥刀,砍向大鹰的头,成功的机会自然极
微,但不能不试一下。
    大鹰却没有再向前扑来,仍然只是站在离金维二十公尺处,侧着头,金
维紧张得全身都在冒汗,大鹰的样子看来更优闲了,它先将左翅缓缓伸直,
伸到最直,翼上的翎毛忽然全竖了起来,发出了一阵籁籁的声响,在后,一
根一根,乌光油亮,看来像是钢铁打成一样的翎毛,又缓缓但伏了下来,强
劲有力的翼,也慢慢作收了回来,然后,它又慢慢地伸开了右翼。
    当它做那些动用之际,它的晶亮的双眼,始终注视着金维,鹰的脸上,
应该是不会有什么表情的,可是,实实在在,金维感到那头大鹰正在嘲笑
他:看,我是多么轻松,你是多么紧张,你的手中有刀来帮助你,你可能还
有别的武器,而我身上的一切,全是和我与生俱来的,你有什么法子对付
我?你是万物之灵,可是看来,你现在多么可怜。
    金维非但有这样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是强烈,那种感觉令得他
几乎无法忍受。
    他是族中最好的猎人,不但是彝族中的英雄,而且,几乎整个西康,甚
至到西藏。都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威名,他的名字金维,在彝语来说,本来就
是“大鹰”的意思,可是如今,他在一头真正的大鹰之前却显得如此狼狈。
    金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仍然盯着那头大鹰,他熟悉一切深山中猛兽禽
鸟,这是他最大的长处,所以,他也可以看出,那头大鹰,绝没有离去的意
思。
    夜间飞翔的大鹰,这一点已经足够奇怪的了,而居然对着猎物,会作耐
心的守待,而不发出它最擅长的闪电一击,这一点,更有点不可思议。莫非
那头大鹰,也知道自己不是普通的猎物,所以要小心从事。
    一想到这里,金维不禁有一点自豪,能令得一头这样的羊鹰,有反常行
动的,可能只有自己了,在任何活的,能移动的东西之中,只有自己一个。
    不过,这样对峙下去,对他来说,一定是十分吃亏的事情,大鹰看来优
闲得很,他却全身神经,没有一根不是在紧张状态之中,他究竟能够支持多
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而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如果双方之间的搏斗无法避
免的话,那么,他先发动一刻,就有利一分。
    金维握住利刃的柄,略松了一松,然后,再度将刀柄握紧,向前跨出了
一步。他那一步,跨得十分小心,作用是在试探。在离他约二十公尺外的大
鹰立时有了反应、本来它是懒洋洋站着的,这时,陡地挺立起来。
    换了第二个猎人——事实上,根本没有第二个猎人有勇气面对一头羊鹰
那么久,这只不过是个假设而已。换了第二个猎人,一看到那头大鹰有了这
样警觉的神情,一定会慢上一慢,可思对策的,但是金维却不,他刚才跨出
那一步的动作十分慢,但是紧接着,他的动作,却快到了极点。
    他的身子,陡地向前窜了出去,才一窜出去,身子着地,已经打了好几
个滚,那二十尺的距离,他简直是“飞”过去的,然后,他手中的利刀,粹
然挥出,挥向大鹰的利爪。他自然知道。大鹰双爪的那一节,不但皮鳞若
铁,而且骨骼组织,极其坚硬,是最不容易攻击的一环,但是他还是那么做
了。
    因为他知道,所有的动物,包括人在内,都有着自然而然,保护身上最
弱的一部分受伤害的本能,这时,他最理想的攻击部位,当然是那头大鹰的
胸口柔软部份:可是他也知道,他出刀虽然快,一定快不过大鹰的自然保护
动作,所以他才去砍大鹰的双爪。
    他的猎刀极其锋锐,是他从小就佩带的,淬看泉水精锻出来的,一刀砍
去,就算不能将大鹰的双爪,一起砍下来,至少也可以砍断它的一只爪。
    当大鹰受了这样的创伤之后,再要对付它,自然就容易得多了。
    金维的一刀,如风一样,贴着积雪,挥砍了过去,刀风带起的积雪,他
已经蓄定了全身的劲力,准备向外滚去,因为这一击不论击中与否,大鹰的
反击,一定是极其强烈的。
    金维的手臂挥尽,身于已经准备弹了起来,可是他就在那一刹间,他的
手上,突然一紧,他手中的刀,完全不能再动了。
    金维在挥出那一刀之前经过极其精密的计算,已经将种种可能发生的情
况,都估计在内了,可是他却绝未曾估计到他手中的刀,忽然会停留不动,
那令得他完全不知如何反应。
    他一抬眼,看到大鹰的一只爪已扬起,抓住了他的那柄刀,刀口是如此
之锋利.可是大鹰的爪,抓住了他的刀,就像是铁钳一样。
    金维立即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他立时松开了手,继续他原来的动
作,整个人向外,弹了出去,可是他的身子才一悬空,一股劲风,就直扑了
下来。
    金维不但觉出一股劲风压了下来,连气也难喘,而且,眼前也陡地一
黑,那是大鹰当他的身子打横弹出去之际,陡地伸长了左翼,向下拍了下
来。
    金维无法和那股大力相抗,他的身子,陡地向下坠来,“扑”地一声,
几乎整个人都陷进积雪之中,再接着,背上突然一紧,他可以感觉到,有什
么东西,已经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背心,再接着,他整个人离开了雪坑,离开
了积雪,雪团成百上千地打向他的脸上,令得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当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之际,有一点他倒是可以感到的,那就是他的身子
已经悬空了。
    他被大鹰抓了起来。
    等到金维勉力定下了神,身子四围的旋转的劲风,也不再令得他无法呼
吸之际,他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他的确被那头大鹰抓了起来,而且,在那
么短的时间中,大鹰已经飞得很高,他刚才和大鹰搏斗的那个山头,已经完
全在眼底之下了,向前望去,一个接一个山头,银白色的山峰,连绵不绝。
    金维抬头向上看去,可以看到大鹰横展的双翅,和大鹰的腹际,大鹰的
一只爪,抓在他的皮背心上,另一只爪,还抓住了他的那柄猎刀。
    金维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先将那柄猎刀夺了过来,他立时伸出手去,抓住
了刀柄。
    他才一握住了刀柄,大鹰的爪就松了一松,使得他能够轻而易举,就将
那柄锋利的猎刀,抓到了手中。
    当猎刀到了他手中之际,金维不禁苦笑了起来。
    自然,他可以在这时,轻而易举,一刀戮进大鹰的胸口,而大鹰受了这
一刺之后,也一定非死不可,可是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呢?这时候,离下
面的山头,至少有一千尺,唯一的结果就是,他在一千尺的高空,直摔下
去。
    高空的风很劲很冷,金维的脸上就像有小刀在刮着一样,他没有再想什
么,只是缓缓地将猎刀插进了腰际的皮鞘之中。
    同时,他又用小心的动作,将系住皮背心的带子,扭得紧了一些。
    大鹰抓住了他的皮背心,要是带子松了,那么他就会摔下去。就在这时
候,大鹰像是知道他在不放心一样,另一只爪伸了过来,抓住了他的皮裤。
    如果浊风那么劲,使得他根本无法笑出来的话,他一定会大笑起来了。
    他,金维,谁都知道他的身手,最矫捷最为最勇敢的猎人,这时却像是
一只小鸡一样,被大鹰抓着,在高空飞行,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大鹰在继续向前飞着,金维的心中,也渐渐镇定了下来,他第一次想到
了一点:这头恶鹰对他,可能并不存在什么恶意。
    当他一想到这一点之后,他更是迅速地冷静了下来。
    照理说,羊鹰和一切在地下行走的动物,不论是四只脚行走的,或是两
只脚行走的,都是世仇,地上的动物或者和大鹰没有什么仇恨,但是大鹰却
非要将之擒杀不可,因为他是大鹰维持生命的食物的唯一来源,可是,这头
大鹰的大不寻常,它在夜间飞翔,更奇在它自第一击开始,就一直放弃了很
多早就可以将他抓死的机会,好像它的目的,只是带着他飞,而不伤害他。
    当然,金维也想到,可能这头大鹰的鹰巢之中,有着饥饿的,嗜吃活的
食物的小鹰在,但是这种推测,无论如何是匪夷所思的,鹰就是鹰,没有鹰
会拣饮择食的,然而,金维也不敢再轻视鹰了,眼前这头鹰,不就是如此之
特殊么?
    金维觉得,自己应该试探一下那头大鹰的意向了。
    首先,他觉得自己这样被大鹰抓着来飞,十分不是味道,至少应该变成
他抓住大鹰,那样,双方之间的地位,才会平等一点。
    他打定了主意,慢慢转着身子,反伸过于去,抓住了大鹰爪上的一节
腿,腿粗糙得很,而他的手指,又冻得很僵硬,简直没有法子可以将之握得
紧。可是金维还是咬紧牙关,尽自己的一切力量,紧紧拉住了鹰脚。
    他感到,他必需表现一点自己的力量,尤其是那头鹰真的没有恶意的
话,他更需要表现自己的力量和勇气,鹰是那样的高做的动物,它绝不会看
得起一个由得它抓了来飞行的人。
    金维的右手,终于紧紧抓住了鹰脚,他的身子,已经半转过来,可是他
的左手,却无法再碰到鹰脚了,而要凭一只手,支持自己的体重,那是没有
可能的。
    金维踌躇了一下,大鹰抓住他背心的爪,忽然松了开来,金维连忙转过
身,左手也抓住了鹰脚,手指渐渐收紧,同时急速地喘着气。
    当他的双手一起抓住鹰脚之际,大鹰另一只抓住他衣裤的爪,也松了开
来,金维的双手,顺着大鹰的脚杆,猛地向下一滑。
    那向下一滑,只不过滑了半尺左右,可是金维的心,却向下陡地沉了不
知多少,他觉得手心一阵剧痛,大鹰粗糙的腿脚皮肤,一定将他的手心割破
了很多,可是金维还是咬紧了牙关,他的手指,冻得几乎完全不听他的指
挥,他要用最大的毅力,才能将鹰脚抓紧,使他自己的身子,吊在空中。
    他也感到,自己这样做,实在是一件很愚蠢的事,在一头大鹰面前,不
顾粉身碎骨的危险,来表现自己的毅力和勇敢,是愚蠢了一点。
    但是金维却仍然不改变自己的主意,他忍受着最大的困苦,只求证明一
个事实,他不是被大鹰抓了来,而是大鹰带着他来的。
    这看来仍然是很愚蠢的事,对于一个勇敢的,有人格的人来说,这种在
聪明人眼中极其愚蠢的事,却又极其重要。
    掌心的刺痛,痛人心腑,手背的关节在格格作响,手背像是在不断伸
长,伸到了和全身完全脱离关系的地步。
    但是金维自己可以看得到,他的身子能悬在空中,完全是依靠自己的手
臂。
    大鹰好象越飞越高,金维咬得牙齿格格作响,忽然之间,在月色之下,
他看到了一座高崖。
    那座高崖耸立在群山之下,迎着大鹰飞去的那一面,崖下的积雪并不
多,露出着黑褐色的,巍峨的山石,每一块石头,看来全像是铁块一样。
    山崖下的积雪并不多的原因,不外乎两个,一个是它太高,太耸立,太
孤独了,当狂风扫过来之际,绝对不可能有任何其他的东西替它挡住一点
风,所以崖下的积雪,就被狂风扫了下去,另一个可能就是,金维看到的,
是山崖背风的一面,而且太陡峭了,连雪片都沾不上去。
    金维对那个山峰,并不陌生,事实上,任何曾在山中行走过的人,对这
个山峰,都是不陌生的,那座山峰,太特别,太孤傲了,远在几里之外的山
头上,就可看到这一座孤峰。
    这座孤峰,山中的人对它,各有各的名称,金维知道,彝族人称它为
“特斯奥里卡峰”。“特斯奥里卡峰”就是“孤傲的勇士”之意,而这座孤峰,
在远处看来,也真像是一个挺立的,勇敢而高傲的战士一样,绝不许有什么
东西接近它,或许它的本意不是如此,但是它的外表却的确如此。
    从来也没有人接近过那座孤峰,连金维也没有。金维记得很清楚,他曾
经想过,要攀上这座孤峰,他也已经成功地,越过了三道小冰川,到达了和
这座孤峰相当接近的一座山峰之上。
    他也是在那座山峰下,认识了海烈根先生的,海烈根先生和他怀着同样
的目的而来,也一样成功地越过了三道小冰川,来到了那个山峰上。
    可是,就在他们和那座孤峰之着横着一道更大的冰川,冰块和霜雪在缓
缓移动,却是任何物体的坟墓。
    海烈根先生和金维,将一件皮袄抛向大冰川,皮袄在缓慢的移动之中向
下沉,不到十分钟就消失在冰雪之下,永远不能再为人们所见了。
    金维和海烈根先生在那个大冰川之旁,耽搁了一年之久,用尽了各种方
法,都无法使自己可以踏上那大冰川半步,才废然而返的。
    在海烈根先生的一生之中,这件事,可以说是唯一的失败,但是,在这
件事中,他也有成功的地方,那就是他将金维介绍进非人协会。
    这时,金维在高空之中,看到那座孤峰,迎面而来,使他自然而然,想
起了往事,他低头向下看去,大冰川横在他的下面,看来像是一条发光的带
子,当他再抬起头来时,看到高崖离他已越来越近了。
    金维陡地想起,目的可能就是在这座孤峰。
    也只有这样的大鹰,才能有资格,居住在这样孤僻的高峰之上。
    大鹰飞得更快,冷风和那座高崖,看来一起向他疾扑了过来。很快地,
金维看到,孤峰的悬崖上,有一方石坪,石砰上的积雪相当厚,而大鹰就是
在这石坪的上面,盘旋着下降,终于到了离石砰只有十几尺的高空。
    金维知道那是自己离开大鹰的时候了,可是他的双手,紧握着大鹰脚的
手指,竟然无法松得开来,那是他在刚才大约半小时之中,用的力道实在太
大了。
    他的手指,根本已经麻木,大鹰在再作了一个盘旋之后,离石坪更低
了,石坪上的积雪,几下飞溅,金维用尽了力量,才将左手手指松了开来,
再用左手,将右手的手指,一只一只拉了开来,他的身子,向下跌了下去,
落在积雪之上。
                        三、神秘怪人
    金维落在积雪上,几乎一动也不动。
    金维的脸贴在冰凉的雪上,虽然在感觉上,他的脸几乎冻得一点知觉都
没有,但实际上,他的双颊是火辣辣的,贴近他脸上的雪迅速溶化,变成了
水,流进了他焦渴的口中。
    那使得金维的精神振了一振,但是他仍然无法挪动他早已用脱了力的双
臂。他只是扭动着身子,慢慢挣扎着,坐了起来。
    当他坐起来之际,他看到,那头大鹰,就站在离他不远处,仍然是那个
姿势,侧着头,看着他。
    尽管大鹰的姿势一点也没有改变,不过金维却可以极其强烈地感觉到,
大鹰在看着他的时候,是一种尊敬的神态,而并不是刚才那种嘲笑轻视的神
态,也就是说,他刚才的努力,井没有白费。
    那比什么都令得金维兴奋,一挺身,他站了起来,大鹰仍侧头望着他,
金维舔了舔唇,说了一句很傻气的话,道:“好了,你想怎样?”
    这句话一出口,他自己立时笑了起来,大鹰抖着身子,全身的羽毛,都
在抖动之间,耸立了起来,然后,又迅速堰伏,金维用力挥动着自己的双臂
向那头大鹰,慢慢走了过去。
    当他来到大鹰的面前,和大鹰面对面之际,他的双臂已经可以活动自如
了,他伸手在大鹰的翼上,轻轻拍了一拍,大鹰的反应但是很愉快,陡地昂
起了头来。
    也就在这时候,金维看到了在石砰的一头,近峭壁处,另有一块大石,
而在那块大石之下,有着一座用许多树干搭成的建筑物。
    金维只能用“建筑物”来表示他第一眼看到那用树干搭成的东西的印
象。事实上,他的第一个印象,应该是那是一座最原始的房子。
    可是,金维的知识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在这座孤峰之上,不会有什
么房子,有的应该是鹰巢,但是那些树木搭成的,却又绝不是鹰巢。
    金维望了大鹰一眼,看到大鹰也向那“建筑物”望去,金维吸了一口
气,向那座建筑物,走了过去。
    在那一小时之中,金维遭遇到的事,实在太奇特了,奇特到了他根本无
法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他心头跳得很激烈,当他来到了那建筑物前之际,他已经可以肯定,那
是一座房子。因为它的正面,不但有门,而且有窗子。
    那不但是一座房子,而且,肯定是一座人住的房子。
    金维一直来了房子的门前,回头看了一下,大鹰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
    金维看到门关着,他清了清喉咙,道:“有人么?”
    那屋子之中,传来了一下声响,金维的确是听到了一下声响,而且可以
肯定,那一下声响,一定是什么人所发出来的,可是他却无法明白这一下声
响是什么意思。那一下声音,听来像是呻吟声,又像是答应声,有一种说不
出来的诡异意味。
    金维皱了皱眉,一时打不定主意该怎么做,他又回头向大鹰望了一眼。
    那头大鹰双翅略伸,身子向前,腾了一腾。在大鹰而言,那只不过是略
为挪移了一下身子而已,但是金维却已觉得一阵劲风,扑面而来,他连忙转
过脸去,而且用力站稳了身子。
    这时候,他是站在孤悬耸立的山峰之上的一个石坪上,而石砰上又有着
积雪,如果他一不小心,跌倒在石砰上,而又向外滑出去的话,极有可能一
个收不住势子,就此跌出了石坪,坠进万丈深渊之中。
    他定了定神,看到大鹰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就站在那间奇特的建筑物
的门口,缓缓地伸开右翼,用翼尖将那个建筑物的门,推了开来。
    门一推开,金维忙向屋子内看去,他看到屋中很乱,堆满了各种的兽
皮,以黄羊皮为最多,那些羊皮,显然未曾经过熟练的硝制手续,所以发出
一种极浓的腥膻味,门一被大鹰的翼尖推开,那股腥膻的味道,就直冲了过
来,教人十分难闻。
    金维略侧着头,避开了正面冲过来的难闻的气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再向屋子中看去,这次,他看到在兽皮堆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地动
着。
    那东西的全身,全被厚厚的黄羊皮裹着,只有头露在外面,看得也不很
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金维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那东西所发出来的,
因为这时,又有一下同样的声响,传了过来。而大鹰的右翼,在推开了门之
后,继续向内伸去,一直伸到了那东西的头部,然后,以翼尖的翎毛,在那
东西的头部,轻轻拂着。
    金维看到这种情形,不禁呆住了,他绝想不到,这么威猛刚烈的大鹰,
会有这样轻柔甜蜜的动作,那裹在羊皮之中的是什么东面?是一头生了病的
小鹰?那头羊鹰是找他来医治生病的小鹰?
    金维的心头,充满了疑问,这时候,大鹰的右翼,已缓缓缩了回来,大
鹰的动作十分小心,像是怕惊吓了屋中的那东西一样。
    等到它将翼完全收回来之后,它跨出了一步,将门口让了开来,那显然
是让金维进屋子去的意思,金维略为犹豫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屋
子走去,当他一走进门之后,那种腥膻的臭味,更是令人难忍,可是由于金
维看清了屋中的那东西,他心中的惊讶,使他忘记了那种难忍的臭味。
    他在未进屋子之前,曾经想到过,裹在黄羊皮中的,可能是一头生了病
的小羊鹰,但这时,当他看清楚了那东西之后,他实在太惊讶了。
    那绝不是一头小鹰,很明显地,那是一个人。
    那人的头相当大,比普通人的头要大得多,他的身子虽然裹在黄羊皮之
中,看不真切,但是也可以看出,那人的头虽然大,但是身子却相当矮小。
    当金维向那人注视之际,那人也睁大着眼,向金维望着,眼睛很大,一
眨也不眨。
    在这样的孤峰之上,竟然会有一个人在。
    金维揉了揉眼,心绪很乱,但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已经想到,这个人
的身形既然如此地矮小,他有可能是黑彝中的一族,矮黑彝族人。矮黑彝族
人身形矮,头大,手足都短,可是却凶悍绝伦,不但是最好的猎人,而且是
战场上勇往直前的战士。
    金维又向前走了二步,用矮黑彝族的话问道:“你,你是怎么到这里来
的?”
    那人一听金维开口,陡地震动了一下,开了开口,自他的口中,发出了
一下极其难听的声响来,当他的身子震动一下之际,覆在他头上的一幅黄羊
皮,被震落了下来,现出他的头顶。
    那人的头顶是光秃的,一根头发也没有,额头十分高,看来样子十分奇
特。
    金维一看到这种情形,立时知道自己弄错了,那人不会是矮黑彝族人。
矮黑彝族人,每一个都有着又浓又厚的头发,而且肤色很黑,不像那个人这
样的灰白色。
    金维呆立着,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那人又张大口,发出了几下难
听的声响,而且不断地动着,看他的样子,像是想挣扎着站起来,但是却又
没有力量做到一样。
    那种情形,使金维很快就看出,他是一个病人,而且还病得很重。
    金维在认识了海烈根先生,加入了非人协会之后,跟随着海烈根先生。
到了文明世界,居住了相当久,这次他再回故乡,也随身带了不少文明世界
的东西,他的背襄,在大鹰将他抓住,飞向这个孤峰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可
是他身上,还带着一些药品。
    当他发现那个形状奇特的怪人是一个病人之际,他点了点头,又走近了
几步。
    当他向前走去之际,那怪人勉力挣扎着,叫着,身子一直向屋角缩去,
而在这同时,在屋子外的那头大羊鹰,也变得极其不耐烦,不断扑着翅,将
强劲的风,卷进屋子里来。
    金维一面做着手势,一面不断以黑彝话道:“别怕,如果你有病,我可
以帮助你。”
    事实上,那人根本不懂得金维所作的手势,也听不懂金维的话,他一直
在向屋角拖动着他的身子,到最后,他不再移动身子,并不是他觉出金雏没
有恶意,而是他的身子,已紧靠在屋角上,不能再动了。
    金维来到了那人的身前,俯下身来,他想去拉那人的手,可是那人却将
手缩在羊皮内,不肯伸出来,金维没有办法,只好伸手去按那人的额头。
    当金维的掌心,一碰到那人的额角之间,金维陡地吓了一大跳,忍不住
发出了一下呼叫声,而且,立即缩回手,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
    那人的确是在生病,因为他的额角,烫得就像是一壶刚沸腾的水一样,
金维不但觉得烫手,而且,他的手,真正被烫痛了,他的掌心,在他努力抓
住鹰爪之际,已经受了割伤,这时又陡然被烫一下,更是痛不可忍。
    金维在迅速地缩回了手来之后,真正怔住了。
    那人仍然睁大着眼睛望着金维,眼中好象充满了恐惧的意味,可是他却
没有再发出那种难听的怪声来。
    金维喃喃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人?”
    这也正是金维心中的疑问,这个头大身小,一根头发也没有的怪人,究
竟是什么人呢?他的额头如此烫手,看来好像是他在发高烧,可是事实上,
世界上又有什么人,能够烧至这种程度,仍然生存的?
    金维呆立了一会儿,又吞了一口口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他回
头向屋子门口看了一眼,只见那头大鹰,正将头伸了进来,鹰眼炯炯,向内
望着。
    金维不禁苦笑了一下,他和那头大鹰,是绝对无法通话的,看来,还是
只有对那个人说话,才能弄明白一切。不过金维也已经从刚才的情形这中体
察到,那个人可能也不懂他的话。
    这时候,金维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设想:在彝人部落之中,不但
牛、羊会被巨大的羊鹰叨了去,连小孩被羊鹰叨走的事情,也时有所闻。而
今这个人,就有可能,是被羊鹰叨了来又养大的人。
    然而,金维在设想这一点的时候,又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如果是一个
从小被羊鹰叨了来的孩子,当然他不会有能力攀下这座孤峰了,也不会任何
人类的语言,可是,他也没有道理,会替自己建造一座这样的房子。
    金维苦笑了一下,这时,由于大鹰刚才在门口的那一阵扑腾,令得大量
新鲜和寒冷的空气,卷了进来,所以屋中的腥膻,已不如刚才之甚,可以令
得他深深地吸一口气了。
    他又做着手势,指着自己的口发出声音,他的意思是,要那人说话,不
论他说什么,只要是西康境内生活的部落中所通的,他就有办法听得懂。
    那人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金维,看来,他也明白金维的意思了,他
不断地张口合口,那情形,和普通人在说话时,完全一样。
    可是,自那人口中发出来的声音,却全然是毫无意义,极其难听的声
音。
    金维极其用心地听着,想听清楚那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可是他全然无法
听得懂那人所说的“话”——如果自那人的口中所发出来的毫无意义而又刺
耳的声音,可以算是“话”的话。
    金维叹了一声,摊开手,摇着头,表示他完全无法明白那人的话,那人
静了片刻,身子摆动着,将他的右手,自紧裹在他身上的羊皮之中,伸了出
来。
    当那人伸出手之后,金维又呆了一呆,那人的手臂很细,看来一点力道
也没有,皮肤很皱,肉也很松,整个手背很短,手指却相当长,他伸出了手
之后,在一块羊皮之上,用手指画着。
    由于羊皮之上,并不能画出任何痕迹来,那人又画得十分快,所以金维
完全看不出,他在画些什么,金维忙向那人作了了个等一等的手势,转身向
外走去,来到了屋外,用衣服兜了一大兜积雪进来,仍来到那人的的身前,
将积雪抖了下来,拂平,再向那怪人望了一眼。
    那人很快就明白了金维有意思,他细长的,看来很柔软的手指,在雪上
画了起来。
    金维用心地看着那人在积雪上画出来的痕迹,那人显然是在乱画的,他
手指画出来的痕迹,有一定的规律,一连串的圆圈和半圈,看来和拉丁文字
的结构,很有一点相近。
    那人过了一会,抬头向金维望来,双眼之中,充满了期望的神色。
    金维的心中感到难过,毫无疑问,那人是在雪上,写下了一些什么文
字,而且是想籍这些文字,来和金维作思想上的交通。
    但是,和刚才那人口中发出的那种难听的声音一样,金维完全无法知
道,在雪上那人画出来的半圆和全圆组成的一连牢记号,是什么意思?
    金维当然也无法说出他不懂那一连串的记号,不过他的神情,也可以叫
那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人颓然地停手,又将手缩了回去,过了好一会,他才又将手伸了出
来,再次在雪上画着。
    金维的视线,跟着那人的手指移动,不一会,金维就感到极度的兴奋。
这一次,他看懂了那人在雪上画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了。
    那人在雪上,用简单的线条,画了两个人,那两个人,和他是一样的,
头很大,身子很小,他画这两个人,倒在地上,一旁是山峰,山峰挺立,显
然就是他们身处的那座孤峰。
    那人所画的线条虽然简单,但是用意也并不算难明,他是在说,在这座
山峰上,还有两个人,那两个人是和他一样的,他画出来的两个人,倒在地
上,可能是说那两个人已经死了。
    金维望着那人,点头表示明白,而那人却像是已经十分疲倦,缩回了手
去,不住喘息,发出一阵阵的呻吟声,金维趁机在那人的手腕按了一下,发
觉那人的脉搏,快得惊人,至少比正常人快了三四倍。
    金维明知那人有病,他身上带了点药物,可是他却不知那人是生了什么
病,也不敢乱给他吃药,他呆立了一会,慢慢地来到了门外。
    一到门外,那头大鹰,就向他望过来,金维道:“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
了要我看这个人吗?”
    大鹰的反应很奇特,它又伸翼进屋子,翼尖在那个人的头上,轻柔地抚
摸着。然后,张开翼来,陡然腾空而起,伸爪一把抓住了金维,这一下变
故,来得如此之快,金维连抗拒的念头都不容起。
    这一次,大鹰抓着金维,不容金维有任何反抗的念头,就已经飞高了几
十丈,在另一块更大的石砰上停了下来,放开了金维。
    金维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他立即明白大鹰是为什么要带他来到这里
的,因为他才坐起来,就看到了在石砰的一块大石旁,有着两副白骨。
    这实在是触目惊心的,在那块大石的四周,积雪相当厚,可是金维还是
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两副白骨,而且,他绝对可以肯定,那是人的骨骼。
    金维吸进一口令他冷得全身发颤的空气,高山上的空气非常稀薄,当他
的心情开始紧张之际,他的身体需要更多的空气,那令得他不住地吸气。
    他呆了片刻,去看那头羊鹰,那鹰将他带上来之后,又盘旋着飞了下
去。
    这时,全维根本来曾想到自己如何下去,如果那头羊鹰不再飞上来的
话,因为眼前的景像实在太奇特了,在他的心中,引起了一连串的疑问。
    这两个人是怎么样上这座孤峰来的?他们何以会死在这里?在下面那石
砰上,屋内的那个正在生病的人,和这两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四、飞抵铁马寺
    金维一面想着,一面向前走去,来到了那块大石的近前,仔细端详着那
副白骨。
    那两个人,和下面石砰中木屋内的病人,一定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金
维一眼就可以肯定这一点了,因为那两具白骨的头骨十分巨大,而四肢的骨
骼,看来则相当细小,手指骨特别长,这些特征,和那个病人,是一样的。
    凝结在那两具白骨上的雪,实际上已经成了一层坚冰,所以将那两具白
骨,保持得十分完整,从骨骼的形态上,金维还可以分辨得出,一个是男
人,一个是女人。
    当金继分辨出其中一具骨骼是属于女人之际,他心中更是诧异不止,他
实在无法想像,一个女人竟能够攀登上这样不可能攀上的孤峰来。
    金维在白骨之前,呆立了很久,才用他僵硬了的手指,慢慢地解开了皮
帽的帽耳,脱下帽子来,表示他对这两个已死的人的敬意。
    金维根本不知道这两个人什么人,但不论这两个人是什么人,能够到达
这座山峰之上,都是值得金维由衷地尊敬他们。
    默立了片刻,金维就开始在两副白骨的附近,仔细地寻找起来。
    那两个人已经死了,只剩下了骨骼,他们的身体,在这样寒冷而空气稍
薄的高峰之上,本来应该不会腐烂的,如果他们尸体还完整地保持的话,那
么对金维而言,要推测他们是什么人,可能容易得多。可是事实上,他们只
剩下了骨骼。
    金维知道,这两个人的身体,一定已经成了雪峰上特有的雪鼠的食粮。
雪鼠能在积雪之下攒行,根本无人能找到它住的洞穴。不过那也不是件很重
要的事,重要的是希望能找到这两个人的遗物,他们总不会是空手攀上这样
的高峰来的,总该有点什么东西留下才是。
    绕着那块大石转了一转,金维看不到什么,他开始蹲下来,用手拨着积
雪,希望能发现一点什么。
    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放明了,不多久,东方出现了一道金光,在高峰
之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巨大的,光芒万丈的日轮,冉冉浮了上来,将触目
可以见到的所有的一切,全都染成了不能逼视的金黄色,整个人像是置身在
火炉之中,可是那些火,却又是冷的。即使对金维来说,那也是极其奇异的
经历。
    金维背对着旭日,在那两副白骨之旁,他未曾找到任何东西。这实在是
不可恩议的。
    那两个人的衣服,可能也被雪鼠咬成了碎片,而飘落下山峰去了,但是
他们身上,总还有点雪鼠不感兴趣,而且破坏不了的东西,譬如说,他们要
攀上这样的高峰,凿子是不可少的工具,为什么在他们的身边,会没有凿子
呢?
    雪鼠的鼠牙再锋锐,也绝无法咬碎一只凿子的。
    金维呆立着,心中充满了疑问,他注视着自己的影子,渐渐缩短,太阳
渐渐向上移,也就在这时,金维陡地看到,自己所站的那个石坪,有一个巨
大的缺口。
    石坪本来是半圆形的,突出在峭壁之上,那个巨大的缺口,看起来也格
外显眼,金维略呆了一会,移动着脚步,来到那缺口之前。他不敢离得那缺
口太近,因为山上的风势是根本无法预料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卷来一股强
风,他要是站得离那缺口大近,就有可能被强风直卷下山峰去。
    而且,事实上,他不必离得太近,就可以看得出来,那个缺口,并不是天
生的,而是被什么东西,以极其巨大的力量,硬撞出来的,缺口附近的石
块,还有很多裂纹,可以想像那次撞击力量的巨大。
    金维呆了片刻,抬头向上看了一看,山峰上面,如果有巨大的石块滚落
下来过,就可以造成这样的撞击,但是他却无法看得到,或许松落的大石是
来自他目力所不能及的峰顶的,他所在的这个石坪,距离峰顶,至少还有两
千尺,以千吨计巨石如果是从峰顶滚落下来——
    金维想到了这里,陡地打了一个寒颤,耸立的山峰,也令他感到目眩,
他连忙低下头来,从那个缺口处,去看峰脚下的情形。
    在阳光下,环绕着那座孤峰的大冰川,闪闪生光,看来像是一条巨大无
朋的钻石环。在大冰川之上,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不论是什么东西,在落进
大冰川之后,就会被冰川吞役,再也不会被人发现了。
    金维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才离开极度繁华的世界,现在又置身在这样
荒凉的境地之中。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球,和整个宇宙相比较,更不过
是一粒微尘而已,然而,就在这粒微尘之上,就有着如此不可思议的事。
    触眼可及的山峰,在地球上已经耸立了多少年?不论是多少年,它的计
算法,一定是以“万年”为单位的,而且,必然还将再耸立苦干万年,而入
在球上生活的时期,不过是一万年的百分之一,在那么短促的光阴之中,还
要劳劳碌碌,还要互相残杀,还要弄出各种各样的花样来,大抵世界上没有
比人更愚蠢的动物了吧?
    金维又转回身来,他看到石坪上,映出羊鹰的影子,影子迅速变大,石
坪上的积雪,飞舞起来,那头羊鹰,又停了下来。
    羊鹰停在离主维的不远处,侧着头,用它锐利的眼睛,望着金维。
    在那一刹间,金维的心中,有一个强烈的感觉,那头羊鹰像是在问他:
你发现了什么?
    金维苦笑了一下,摊了摊手,道:“什么也没有发现,事情太奇怪了。”
    他一面开口,一面就自己告诉自己,和羊鹰交谈,实在是多余的,就算
那头羊鹰可以听得懂他的话,他也无法听得懂大鹰的回答,那个病人分明是
一个人,他也无法明白对方发出来的声音和画出来的符号,何况是一头羊
鹰?
    可是,金维仍然无法控制自己,他一面向那头羊鹰走去,一面仍仍不断
在道:“你一定是知道整件事发生的经过,是不是?你一定知道他们的来历?
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死的?知道一切的,是不是?”
    羊鹰没有回答,只是抬起了一只脚来。
    金维叹了一声,明白了大鹰的意恩,大鹰是要带他离开这个石坪了,他
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大鹰向上腾起来,金维立时窜向前,双
手抓住了大鹰粗糙的脚,紧紧地抓着。
    大鹰盘旋着,向下降落,不一会,就降到了原来的那个石坪之上,金维
松开手,双手用力搓着,又走进了那间屋子。
    那病人的情形,看来更严重了,他看到了金维,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
又坐不起来,他的口中,不断发出急促难听的声响来。
    金维也做着手势,不断道:“我看到了上面石坪上,有两个早已死去的
人,这两个人是你的什么人?你们是怎么会来到这座山峰上的?你们——”
    金维本来是不断地在说着话的,可是他说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
    因为他感到,自己说下去,实在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的,他既然听不懂对
方所发出的那种急促而尖锐的声音是代表什么,那么,在对方听来,他所说
的话,也是一连串毫无意义,低沉而音节不同的声音而已。
    他停了下来,伸手去扶了扶那个人,那人的身上,依然是烫得骇人,令
得金维忙不迭缩回手来。
    金维作了个手势,令那人躺了下来,然后,又不断作手势,表示他要带
那人下山去,去找医生,而且要借助羊鹰的力量。
    那人瞪大眼睛,望定了金维,金维全然无法知道他是不是懂自己的意
思。
    但是有一点,金维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这人和那头羊鹰之间,必
然有着某种联系。他之所以会来到这里,见到了那人,也是由于那头羊鹰的
缘故,而且,建造这所房子的,自然是那个人,但是那些圆木,必然是羊鹰
从很远的地方带来的,在这座山峰上,根本没有树木,有的只是供雪鼠咀嚼
的苔药。
    金维也感到,要和那人互相沟通,比和那头羊鹰讲话,还要来得困难,
所以,他转身出了屋外,羊鹰就停在屋外,金维向着它,大声道:“我要将
这人带下山去,要靠你的帮忙。”
    那头羊鹰侧着头,左爪有点不安地,在雪地上画着,金维也不再去理会
它,自己去作准备。
    他先在屋子周围找寻可以供他利用的东西,结果发现了他除了利用那些
兽皮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利用。
    金维用自己的猎刀,将一幅坚韧的狼皮,割出一条条,然后,利用那些
皮条,将其余的几幅兽皮,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兜。
    他将那个兜,带进了屋子里,站在那人的旁边,将兜放在地上,自己先
躺进了皮兜之中,然后,再站起身子,示意要那人躺入兜去。
    金维的动作,十分形像化,那人显然明白了金维的意思,他用一种充满
了疑惧的眼神望着金维,金维则神色坚决地望着他。
    那人呆了半晌,才挣扎着,向金维制成的那个皮兜,爬了过来,金维看
他的行动这样吃力,俯身用羊皮将他的身子裹好,抱着他,放在那个皮兜之
上。
    当金雏抱起他来之际,只觉得他的身子很轻,大约不会超过七十磅。
    将那人放在皮兜上之后,金维将皮兜拖出了屋子,一直来到了鹰的脚
下,将皮兜的四角,扎了起来,紧紧系在大鹰的脚上。
    羊鹰一动也不动,由得金维去安排,金维扎好了皮兜,那人的身子已经
全在羊皮之中,金维才在自己的手腕上,缠上兽皮条,扎在大鹰的另一只脚
上,然后,双手紧抓住了大鹰的脚。
    等到他双手紧握了鹰脚之后,大鹰双翅展开,一阵劲风扑面,已经腾空
而起。
    这一次。那头羊鹰飞得十分稳,滑翔着下去,和上次它带着金维飞上来
的时候,大不相同。
    金维早就看出,大鹰和那个人之间的关系,是羊鹰在照顾着那个人,现
在看来,更加可以证明他的推断不错了。
    大鹰越飞越低,在下了山峰之后,来到了离山峰下的大冰川只不过几十
叹高处,大冰川上冰块的反光,闪耀得令金维睁不开眼来。然后,羊鹰就维
持着这个高度,一直向前飞去。
    金维心中,本来想定的主意,是要将那人带到铁马寺去的,因为附近,
只有铁马寺中,有最好的喇嘛医生,而且,铁马中,有许多有学问的喇嘛,
其中或者可以有一个人,懂得那人的语言和他所写的文字,那问题就可以迎
刃而解了。
    可是,金维却无法通知那头大鹰飞行的方向,他抓住了大鹰的脚,整个
人悬在空中,完全无法对大鹰发号施令,渐渐地,金维已发现,大鹰正在飞
向他昨天躲避大雪的那个山头之上。
    大鹰的确是飞向那个山头,不多久,金维就看到了自己的那件羊皮大
衣,也看到了自己的大半埋在雪地里的背囊,而大鹰也在那时候,降落了下
来。
    金维解开了皮条,奔过去,将羊皮大衣穿上,再背上了背囊。他本来是
离开了铁马寺之后人山的,如果只是他一个人的话,在大雪之后,他要赶回
铁马寺去,至多也不过两天的路程,可是带着那个人,他却全然没有把握赶
到铁马寺去,因为那人是一个病人,根本无法行动。
    金维在捡回了自己的东西之后,来到了羊鹰的身边,他发现羊鹰只用一
只脚站着,另一只系着皮兜的脚,缩了起来,以避免踏在皮兜之上。
    金维将皮兜拔开了一些,看到那人紧闭着眼睛,呼吸十分急促。情形看
来像是十分严重。金维直起身子,拉着大鹰的翼,向着铁马寺的方向,指了
一指,道:“往西飞去,一直到我叫你下降。”
    大鹰侧着头,金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直向他要去的方向指着。然
后,他又将自己手腕上的皮条,系在大鹰的脚上,再用力在大鹰的腹际,踢
了一脚。
    大鹰立时又飞了起来,等到大鹰一飞上天空,金维就吁了一口气。
    那头羊鹰真是独一无二的羊鹰,它完全明白了金维的意思,它正向金维
所指的西南方向飞出去,不但飞得稳,而且飞得十分快。
    一个个山头,在下面掠了过去,金维估计,照这样速度向前飞,只要四
五个小时,就可以飞到铁马寺的上空了。
    虽然空中的风强劲而寒冷,但是金维还是尽可能睁大眼,望着下面,因
为附在鹰脚之上,在高空飞行,这种经历,毕竟不是经常发生,金维想到,
自己可能是有这种经历的第一个人。
    金维抬头向上看,根据太阳移动的位置,来判断时间,等到中午时分,
主维已经可以看到下面的山拗中,有着牛队,在空中看来,一队队的犁牛,
就像是蚂蚁一样,再向前飞去,他看到了在山涧行走的商队。
    在上空看来,商队是完全静止不动的,商队行进的方向,正是铁马寺,
金继忍受着冷风的吹袭,向前看去,他已经可以看到铁马寺了。
    金维并不是第一次到铁马寺,可是在空中看铁马寺,却还是第一遭。寺
院巍峨的建筑,自空中青下去,只不过是一堆灰褐色的小石块而已。
    在铁马寺附近的房子,看起来,更连石块也不是,就像是山石上的一点
一点的斑迹。
    铁马寺越来越近,终于,到了铁马地的上空,金维松开了一只手,用力
扯动着联系着他的手腕和大鹰脚之间的皮条,在开始的时候,大鹰看来完全
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没有多久,它就开始下降,盘旋着,越来越低,铁马
寺的屋顶,看来逐渐接近,终于,大鹰落在铁马寺之后的一个山坡上。
                        五、喇嘛与智者
    那一场大雪的范围十分广,铁马寺后的那个山坡上,全是新积的雪,大
鹰一落下来。金维就解开了后腕上的皮条,再解下皮兜,然后,双手向上
摆着,对着大鹰呛喝着,道:“走。走。”
    大鹰向旁,扑出了几步,又转过头来,望着那个皮兜,看它的情形,好
像很不放心。
    金维仍扬着手,呼喝着,再奔过去,赶着大鹰,大鹰腾着翅膀,低飞了
一会,终于,一直腾空,飞了起来,金维抬头着它,只见它盘旋着,越飞越
高,渐渐地看不见了。也就在这时候,金维听到了人声,他转过头去,看到
有两个喇嘛,向他走了过来。
    那两个喇嘛,来到了近前,向金维合十为礼,金维还了礼,不等那两个
喇嘛发问,就道:“我是康力克喇嘛的朋友,有要紧的事要找他。”
    铁马寺中的喇嘛,人数并不一定,但经常在寺中常驻的,至少有两千个
以上,喇嘛虽是宗教的信徒,但是大喇嘛寺中,喇嘛和喇嘛之间,等级的分
别.都十分严格,在铁马寺中,有七个最高级的喇嘛,金维所说的康力克喇
嘛,就是这七个为首的喇嘛中的一个。
    那两个喇嘛一听得金维提起了康力克的名字,立时换了一副极其尊敬的
神色,可是他们那种疑惑的神情,却依然未曾消退,一个喇嘛问道:“你是
怎么来的?”
    他一面间,一面四面看看,在四面山坡上,积雪上一点有人走过的痕迹
也没有。
    金维笑了笑,道:“我告诉你,我是从天上来的,你们是不是相信?”
    那两个喇嘛互望了一眼,不说什么,金维来到了皮兜前,这时,他才发
现,当他和那两个喇嘛在说话之际,那个人已经将皮兜拉开了少许,睁大
眼,望着他们。
    金维用力提起了皮兜,将那人负在背上,和那两个喇嘛,一起向前走
去,走进了铁马寺的石围墙,在一扇小门之中,走进了铁马寺。
    铁马寺的建筑,十分宏伟,深邃和神秘,在铁马寺中,究竟有多少佛
像,究竟有多少经书,究竟寺中有多少房间,究竟有多少财产,是完全没有
人知道的,以前没有人知道,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
    铁马寺是一个极着名的地方,也是一个极其神秘的地方,常驻在寺中的
喇嘛之中,有的终生不出寺门一步,有的连自己的年龄也忘记了。有的穷一
生的力,钻研堆积如山的经书,有的只是静坐冥思。
    喇嘛之中,也有着各种各样的人才,有的是妙手回春的医生,有的能读
得通最古老的,世上已没有什么人认识的文字写上的经书,有的还有着如同
神话传说中的武技,有的甚至可以经年累月,只吃些令人难人相信的食物。
    在寺中,那一重又一重,一进又一进,一条又一条阴暗的走廊两旁,阴
暗而气氛神秘的房间之中,几乎每一个角落里,都可以遇到外间难以想像的
奇事,而那一级一级被踏得光滑了的石级上,也不知留下过多少奇异的喇嘛
的脚印。
    金维是铁马寺的常客,从第一次起,他每一次来到铁马寺,一见到古
老,灰黯,但像是永恒耸立在那里的建筑,一闻到佛殿中焚烧的香,所发出
的那种奇异的气味,他总会由心底深处,升起一股异样的虔诚之感。
    事实上,每一个初入铁马寺的人,几乎全是一样的,这座神秘的喇嘛
寺,有一股奇异的感染力量,使得每一个人的行动,都变得缓慢而不急躁,
讲话的声音,也尽量压得很低。
    所以,铁马寺中的人虽多,可是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只有悠悠的钟声和
磐声,清脆的铃声,和几乎不可辨认的诵经声荡漾在空气中。
    金维背负那人,走了进来,经过了几个院落,再登上几十级石级,从一
个圆拱开的门中,走了进去,眼前就陡地黑了下来。
    金维略停了一停,那是一个殿,佛像前香烟统绕,佛像古老而庄严,身
上的金箔,有的已经剥落,镶嵌的宝石,也因为年代的久远而失去了它原有
的光采。有几个喇嘛坐着,在低声诵经。
    金维井没有打扰他们,在殿旁穿了过去,又经过一条长而黝黑的长廊,
在那条走廊的两旁,有很多间房间,全是上了锁的,有的锁已经生了铜青,
这些房间,全是坐关的喇嘛所住的,他们将自己禁闭在一个小空间里,长年
累月地思索,探求真理和自我。
    金维终于来到了这条走廊的尽头,那是两扇半闭的木门,木门重厚黝
黑,金维先在门口合十致敬,然后,慢慢推开了门,门内更黑黝,也更静。
金维才进来时,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这里他也是来过的,进门之后,他
反手将门掩上,贴着墙向前走了几步,脚尖碰到了一个蒲团,他就停了下
业,他先将肩上的那人,小心地放了下来,放在那个蒲团之上,他本来想扶
起那人的身子,令他坐在蒲团上的。
    可是,当他那样做的时候,那人却发出了一下痛苦的呻吟声来。
    自从进了铁马寺之后,那人还是第一次出声,那一下呻吟声,使得主维
改变了主意,任由那人躺着,然后,他自己踏前一步,在旁边的一个蒲团
上,坐了下来。这时候,他的眼睛比较能够适应黑暗了,他看到四壁上,全
是大大小小的神像,屋中唯一发光的光源,是一尊较佛像前面,发着黝红色
水光的那一族香头。
    就凭着那点光,金维看到了跌坐在佛像前的那位喇嘛,那位喇嘛坐着,
一动也不动,就像是他就是众我神像当中的一尊,也不知道他是根本没有生
命的,还是生命已进到了更高的,普通人不能企及的境界。
    当金维看清楚了那喇嘛之后,他不觉呆了一呆,那不是他要求来找的那
位,而是一个他以前未曾见过的。但不论那位喇嘛是谁,他能够在铁马寺几
个重要的地方之一静坐,那定也是铁马寺中、品级十分高,有着特殊才能的
一位。
    金维缓缓吸了一口气,道:“有人病了,我需要帮助。”
    那喇嘛微微睁开了一下眼来,随即又合上,用十分平淡的声音道:“是
人都会病的。”
    金维忙又道:“这个人有点特殊,我是在那座孤峰上找到的,他和一头
大鹰在一起,他病得很厉害,希望能够将他治好,再探讨他的来历。”
    那喇嘛又睁开眼来,金维看到他并不是望向自己,而是望向那个人。
    金维转头看去,只见那个人的上部,也露在外面,同样勉力睁着双眼,
在望那喇嘛。
    那喇嘛慢慢站了起来,道:“我是贡加喇嘛。”
    金维立时伏下身子,向贡加喇嘛行了一个至高的敬礼。他虽然是第一次
见到贡加喇嘛,但是他却也知道,铰马寺的贡加喇嘛,是人们心目中的活
佛,他庆幸一进来就见到了这位高僧。
    贡加喇嘛向前走来,来到了那个人的面前,在他瘦削的面上,每走一
步,他脸上惊讶的神情,就增加一分,当他来到那人的身前之际,他缓缀伸
出手来,同时俯下了身子,在那个人的脸上,碰了一下。
    当他碰到那人的脸,即使是一个静修了数十年的喇嘛,也无法掩饰他心
中的惊骇,他突然缩回子来,望着金维,一时之间,显然说不出话来。
    但是这种惊惶的神态,却是一闪即逝,他立时又转过身来,在他刚才所
坐的那只蒲团之旁,取起一只铜铃,缓缓摇了几下。
    铜铃发出了清脆的声音,门随即推开,一个较年轻的喇嘛,走了进来。
贡加喇嘛低声道:“去请木里喇嘛来,快。”
    那年轻的喇嘛,也陡地震了一下,他从来也想不到,会在贡加喇嘛那样
有修养的人口中,听到一个“快”字的。
    他也知道事情一定极之不寻常,所以立时转身,急急走了开去。
    贡加喇嘛在蒲团上坐了下来,又对那人看了一回,才道:“我对医治病
人,并不是十分在行,但是木里喇嘛一一”
    他顿了一顿,金维忙道:“是的,我知道,木里喇嘛最精医道。”
    贡国喇嘛点了点头,然后道;“是的,他不但能医人的病,而且能医各
种各样生物的病,凡是有生命的,而生命中又有了痛苦的话,他都能解除他
们的痛苦。”
    金维呆了一呆,贡加活佛的话,听来是全然没有意义的,但是仔细一
想,金纶想到了他话中的深意,他不由自主,又向那人看了一眼,然后道:
“你……你是说,他不是人?”
    贡加喇嘛的声音,已完全平静下来,他道:“我没有这样说,可是,你
见过这样的人么?”
    金维回答不上来,他并不单是一个在山区活动的猎人,他到过很多地
方,见到过很多很多种人,可是,他的确未曾见过这样的人。
    屋中静了下来,不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门推开,木里喇
嘛走了进来,贡加喇嘛立时站起来,两人一起到了那人身前,交谈着。
    他们谈的声音很低,讲得又很急促,用的又是一种特殊的,自梵文演变
出来的语言,所以金维完全听不位他们在讲些什么。
    然后,金维就看到贡加喇嘛,抱着那个人,而木里喇嘛则伸手进去,用
双手抚摸着那人的身子。
    金维可以清楚地看到,当木里喇嘛的双手,碰到那个人的身子之际,他
脸上的讶惊的神色。
    木里喇嘛的神色,接着变得十分严肃,他双手不断在那人身上抚摸着,
又和贡加喇嘛低声交着,贡加喇嘛不住点着头。
    木里喇嘛双手,缩了回来,向金维望了一眼,道:“这一一人是你带来
的?”
    他好似是想了一想,才称那个人是“人的”。
    金维道:“是的,他是不是病得很重?”
    木里喇嘛没有直接回答金维的话,道:“我想你将他完全交给我,他是
你的朋友?”
    金维道:“不是朋友,事实上,我是完全不认识他,只不过是头羊鹰带
着我去见他的。”
    木里喇咏呆了一呆,才道:“那么你是不是放心将他完全交给我?”
    金维道;“当然放心,不然,我也不会将他带到铁马寺来了。”
    木里喇嘛点了点头,伸出双手,在贡加喇嘛手中,将那人接了过来。
    在经过了木里喇嘛的全身按抚之后,好人的神色,像是平静了许多,闭
着眼,看来已经睡着了。
    木里喇嘛抱着那人,来到门口,又转过头来,道:“你说的那头鹰在什
么地方?”
    金维道:“不知道,说起来你们或者不相佰,是那头鹰将我由孤峰带来
的,在天上飞着,来到这里的。”
    贡加喇嘛笑了起来,道:“我们相信一切事。”
    木里喇嘛没有说什么,走了出去,金维当然不会不放心,他知道,木里
喇嘛的经房之中,有着最古老神奇的医书,也有着最难搜集得到的药材,一
定能够治好那人的病的。
    贡加喇嘛又一动不动地坐了下来,金维也静坐了片刻,才悄悄地离开,
当他又走出了那条走廊之后,他又转了几个折,来到了另一座阁上。
    那座阁是扶马寺中,一个十分奇特的地方,住在这里的主要人物,并不
是喇嘛,而是一种被人尊称为“智者”的特殊人物。
    “智者”,自然是具有大智慧的聪明人。
    这些智者,自然都是有着高深学问的人,他们在铁马寺中。一面帮助已
有高深学问的喇嘛研究学问,另一方面也训练对学问有强烈要求的年轻喇
嘛,这地方,有点像大学中的研究院。
    “智者”大多数来自印度和西藏,但也有的来自世界各地,金维知道,
海烈根先生至少也在铁马寺中,当了三年的“智者”。
    登上了石级,智者集中的大堂之中,又是另外一种气氛。
    智者通常都在这个大堂中,各自研究各自的学问,大堂的四周围全是各
种各样的书,每个智者面前的桌上,地上,也全是书,除了翻书的声音外,
几乎没有别的声音。有的古老的经书,不知已有多少年代了,小心揭开封面
的木板之际,抄写经书的羊皮纸,又黄又脆,要是不小心,就会完全碎散开
来。
    金维进来之亏,略停了一停,走向一个满腮花白胡子的智者身边;用极
低的声音道:“我想知道,人是不是能和鹰互通心灵?”
    那智者抬头,望了金维一眼,他的回答,声音也十分之低,他道:“什
么鹰?”
    金维道:“羊鹰,一头独来独往,鹰巢在孤峰上的大羊鹰。”
    那智者吸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你的问题了,过十天你再来,我希望能
给你答案。”
    金维点了点头,又走向另一个智者,在他身后站了片刻,直到那智者抄
写的工作,略停了一停,他才道;“我想知道,世上是不是还有像人但不是
人的生物?”
    那智者十分瘦削,头发全秃光了,他听了金维那个奇异的问题,连眼皮
也没有抬一下、就反问道:“你问的是那一个世上。”
    金维怔了一怔,他无法回答这个反问,只好也问道:“有很多‘世上’?”
    那智者直了直身子,道:“是的,很多,每一个的心中都有,心外有,
再外面还有,除了自己之外,我们无法知道其他,而我们简直连自己也不知
道。”
    金维躬身而退,他不认为那智者的话不着边际,只认自己找错了对象。
那智者研究的学问,并不是他极想知道的那一种。
    金维抬起头来,正当他在犹豫应该再向哪一个智者发间之际,看到一位
智者正在向他招手。
    那智者虽然也和其他智者一样,穿宽大的,灰白色的长袍,但是金发碧
眼,一看就知道是一个西方人,而且金维还觉得他很面善。
    金维忙向他走了过去,那智者也离座而起,两人都不说什么,一直来到
了一间小房间中,那智者才道:“还记得我么?我们曾在汉堡的一个集会中
见过,那时,你和我们的名誉院长,海烈根先生在一起。”
    金维陡地想了起来,握着对方的手,道:”你好,尼达教授。你的传心
术研究一一”
    尼达教授摇了摇头,道:“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才知道以前所作的研
究,只是小学生的游戏,这里有着对传心术极其高深的学问的记载,唉,
我想我的时间,是无论如何不够用的了。”
    金维明白尼达教授的意思,面对着浩瀚如海的学问,一个人的生命,实
在是太短促了。
    尼达教授望着金维,道:“你心中有一个奇怪的问题,是不是?”
    金维也并不奇怪对方猜中了他的心事,事实上;尼达教授早就是西方研
究传心术者中的权威人物,他来到了这里之旨,自然更有进展。
    当金维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心中陡地一动。
    他还未讲出他想到的事来,尼达教授又笑着道:“你是在想,我能不能
给你帮助,解决这个奇怪的问题,是不是?”
    金维高兴地道:“你真了不起,教授,告诉我,我和你之间,可以发展
传心术,那是基于什么?”
    尼达教授道:“是基于我们有共同的思想。我可以用感觉明白你的思想,
而并不是通过言语,自然,语言本身也是种感觉,但是那种感觉太强烈了,
我研究的是一种极微弱的感觉。”
    金维有点兴奋,道:“有一个人,他说的话,我完全不懂,我相信你也
不懂,他写的字,你也不懂,但是他能用简单的图画,表示他心中所想的
事,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传心术有用么?”
    尼达教授想了一会,道:“当然是有用的,我可以通过传心术,明白他
的心意。”
    金维由衷地道:”你太好了。”
    尼达教授道:“这人是谁?”
    金维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他现在病得很重,木里喇嘛在照顾
他。”
    金维略顿一顿,接着,便将他遇到那个人的经过,向尼达教授详细说了
一遍。
    尼达教授用心听着,极其高兴,道:“你做的手势、他是不是明白?”
    金维皱着眉,道:“他好像明白,好像不明白。”
    尼达教授说:“那太好了,我一直想找一个这样的人,来试验我的传心
术,我这就去见木里喇嘛,你可以住在我的房间里。”
    金维也感到很高兴,因为尼达教授的传心术如果有用的话,那就等于可
以和那人作简单的交谈,通过简单的交谈,他就可以知道那人如何会在那座
孤峰之上,和一头羊鹰在一起。
    金维和尼达教授一起离开那间房间,绕过了很多建筑物,走过了很多石
级和走廊。
    在来到木里喇嘛的经房前时,却被一个喇嘛阻住了去路。
    那喇嘛道:“木里喇嘛吩咐过,他有极重要的事,任何人不准打扰他。”
    金维忙道:“我知道他在忙什么,他在替一个人治病,这位智者,对木
里喇嘛的工作,很有帮助,请你去通知他一声。”
    那喇嘛仍然摇着头,道:“你们来迟了,木里喇嘛带着他的病人,进了
经房,经房已经锁了起来,不是他自己将门打开,谁也不能进去。”
    金维和尼达互望一眼,寺中的情形,他们当然是知道的,在这样的情形
下,的确是完全没有办法可想的了。金维显得很失望,反倒是尼达安慰他
道:“不论那人病得多重,木里喇嘛一定可以治好他的,到那时候再说,也
不算晚。”
    尼达和金维离开,在一个叉路口分了手,金维先来尼达的住处,在席垫
躺了下来。
                    六、木里喇嘛神秘坐化
    金维在铁马寺住了下来,每天好几次,到木里喇嘛的经房去打听消息,
可是一连七天,木里喇嘛的经房,始终锁着。
    一直到了第七天的黄昏,金维正在寺中那院子中踱着步,突然听到一下
又一下的钟声,传了出来,钟声是从木里喇嘛经房那边传过来的,这种沉重
的钟声,是表示寺中有一个重要的人物死亡了。
    钟声才响至第三下,金维已经急步向木里喇嘛的经房走去,一路上,见
到很多拿着法器的喇嘛,向着同一个方向走会。
    金维越过了那些喇嘛,一直来到了木里喇嘛经房前的院子中,有几个人
已早他而在,智者中的尼达教授也在,贡加喇嘛则才从经房中走出来,沉缓
地宣布,木里喇嘛归西了。
    围在经房门口的所有喇嘛,都不约而同,响起了“啊”的一声。那
“啊”的一声,只不过是表示他们心中的诧异,因为木里喇嘛看来是不应该
去得那么早的。
    然而,常年累月浸沉在佛法中的人,对于死亡,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哀伤
的,有的只是那么一丝淡淡的哀思:人是总要死亡的,今天木里喇嘛去了,
明天可以轮到了别人,后天可能轮到自己的,生命是那么虚幻,短促而不可
留,那还是为生命以外的事,多化点功夫吧。
    于是,在那一个低低的惊叹声之后,就传出了一个诵经声和敲打着手中
法器的声响,在诵经声中,死亡登时变得完全没有悲哀的气氛了,人人都觉
得那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在诵经的人,人人想着的,都是超越了死亡的那种
异宁静。
    聚集在木里喇嘛经房前的喇嘛越来越多,后来的喇嘛根本连问都不问发
生过什么事,只是立即参加诵经的行列,而贡加喇嘛也盘腿坐了下来,单手
合十,一手缓缓地数着念珠。
    在一片诵经声中,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只有金维的心中,绝不平静,
他想大声地问贡加喇嘛,木里喇嘛是怎么死的,可是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形
之下,贡加喇嘛是不会回答他任何问题的。
    为了追忆木里喇嘛,金维虽然没有诵经,他也低下了头,默思了一会。
    然后,他站了起来,缓缓走向木里喇嘛的经房。
    木里喇嘛的遗体,一定还在他的经房内,这诵经的仪式,可能会连续好
几天,然后,木里喇嘛的遗体才会被焚化,而铁马寺中,又会多了一座舍利
塔,白色的,有着古怪的圆顶的塔,用来储放木里喇嘛的舍利子。
    金维那时,走向经房的目的,倒不是为了想瞻仰一下木里喇嘛的遗体,
而是他的心中,充满了疑问。
    木里喇嘛何以会淬然死亡的?是不是和自己带来的那个怪人有关?如果
是有关的话,那么,这个怪人,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木里喇嘛死了之后,
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医治他的病了呢?
    在一片诵经声中,金维缓缓向前走着,而在经过贡加喇嘛的身边之际,
他停了停。
    金维之所以停了停,是想贡加喇嘛或者会有所表示,会阻止他进入经
房,但是贡加喇嘛却完全没有这样的表示,只是专心在诵经。
    金维继续向前走,经房的门虚掩着,金维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和所有喇嘛的经房一样,房中的光线十分黑暗,大约黑暗的环境之中,
特别可以体验到生命的秘奥之故。木里喇嘛的经房,所不同的是,除了藏香
燃烧之际,所发出的种种特殊的气味之外,还有浓烈的药味,那是各种各样
的药,混合起来的一种气味。
    金维进门之后,略停了片刻,他的眼睛,比较可以适应黑暗之际,他看
到了木里喇嘛。
    木里喇嘛盘腿坐着,闭着眼,双手放在膝上,看来和外面的那些喇嘛,
井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他的生命已在他身体内消失了,或许他的生命,已
进入了另一个更高的境界,但他已经是一个死人,那是毫无疑问的事了。
    木里喇嘛的身上,披着一件红,黄两色的袈裟,那种袈裟,只是最高的
喇嘛才有资格穿,而且只在最隆重的仪式中才穿,当金维看到木里喇嘛穿这
种袈裟之际,他又不禁呆了一呆。
    那是木里喇嘛死后,贡加喇嘛替他穿上去的吗?看来不像,因为袈裟在
木里喇嘛的身上,一点没有勉强的味道,那显然是木里喇嘛自己穿上去的。
    木里喇嘛为什么要穿上只有在隆重仪式中才穿的袈裟呢?难道他自己预
知自己的死亡?
    金维一面想着,一面来到了他的身前,忍不住伸手在木里喇嘛的鼻端探
了一探,木里喇嘛不但没有了鼻息,连鼻尖也是冰凉的。
    金维吸了一口气,再向经房其余的地方看去,经房的四壁和地上,全是
各种各样的经书和医书,另外有许许多多,或放在竹筒中,或放在木箱中,
或放在锡罐,瓷罐中的种种药材。
    在一角,有一只小炭药炉,炉中还有着暗红色,快将燃尽的木炭,火炉
旁,是一张小几,小几上有着药罐和一只瓷碗。
    盎维来到了几前,向那只碗看了一眼,碗中还有一小碗熬好了的药,金
维井没有特意去嗅那种药,可是一股极其辛辣的气味,已经冲鼻而来。
    然后,金维看到了那几张羊皮,羊皮显得很凌乱,那怪人,却不在羊皮
上。
    金维怔了一怔,那怪人不在,他到哪里去了?
    金维四面看看,这时候,他的眼睛已经完全可以适应经房中的黑暗了。
    他可以看到经房中每一个角落的情形,可是,他看不到那怪人。
    那怪人不见了。
    这实在是出乎金维意外之极的事。木里喇嘛关起了经房的门,是为了替
那怪人医病,可是,现在木里喇嘛死了,那怪人却不见了。
    金维的心中,极之疑惑,他提起了那两块羊皮来,羊皮上除了腥膻的味
道之外,还有一股辛辣的味道,就是碗中那种药液的味道。
    那可能是木里喇嘛在喂那人吃药时,那怪人挣扎反抗,溅泻了药汁所造
成的,那么,会不会是那怪人的行动,导致木里喇嘛死亡呢?
    金维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金维知道自己不能再在经房中得到什么了,他退出去,经过木里喇嘛身
边的时候,他向已死的木里喇嘛看了一眼,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歉疚之意。
    他不知道木里喇嘛是为什么而死的,但是木里喇嘛之死,必然和他带来
的那个怪人有关,那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了,他在木里喇嘛的遗体前,呆立了
片刻。
    经房内更黑了,而当他拉开门,来到外面时,天色也已经黑下来了。
    大约有近百个喇嘛,围坐在经房之前,还在诵着经,十个小喇嘛,在各
个诵经的喇嘛之前,插上香,一眼看去,暮色浓黑,一点一点的香头,映着
严肃的,看不到任何表情变化的脸。
    金维来到了贡加喇嘛的身边,也盘腿坐了下来,想了想,压低了声音,
问道:“木里喇嘛是怎么死的?”
    贡加喇嘛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活一样,自顾自低声诵着经。
    而就在金维以为他得不到回答之际,才听得贡加喇嘛道:“死亡是最神
秘的事,没有人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知道。”
    金维不禁苦笑了一下,他所需要的是切切实实的答案,而不是死亡哲学
上的答案,可是贡加喇嘛的答案,却来得如此之玄。
    金维等了片刻,又问道:“我带来的那个人呢?”
    贡加喇嘛摇着头,道:“别再问他了,相信我,这个人,比死亡更神
秘。”
    金维陡地呆了一呆,他不知道贡加喇嘛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接
着又间了几个问题,贡加喇嘛却没有再回答他。
    金维的心中,充满了纳罕,他站起来,看到一行穿着宽大白袍的智者,
缓缓走了过来。那几个智者,在诵经的喇嘛后面,停了下来,却低下了头,
表示他们对离开人世的木里喇嘛的追悼。
    金维苦笑了一下,他想到,在铁马寺中的智者,或许可以回答一切问
题,但是有一个问题,他们是一定没有法子回答,那就是:什么是死亡呢?
木里喇嘛的身体,仍然好好地在经房中,可是他却死了,他的身体少了什么
哩?什么也没有少,只是少了生命,但生命是多么抽象,看不见,摸不到。
说去就去,永远追不回来。
    金维看到尼达也在智者的行列之中,他慢慢地走了过去。来到了尼达的
背后。
    尼达转过头来,道:“木里喇嘛死了,那简直是令人难以相信的事。”
    金维对这一点,也有同感,他只是苦笑着,没说话。
    尼达向木里喇嘛的经房,指了一指,道:“你说的那个人,病好了没
有?”
    金维又苦笑了一下,这一下,他的笑容更加昔涩道:“我不知道,他不
在,不见了。”
    尼达震动了一下,望着金维,金维也望着他。
    在一刹那间,他们两个人的心中,所想到的是同一个问题,但是他们想
到的事,实在太可怕了,所以他们都没有立即讲出来。
    为了怕他们的谈话,打忧了其他的人,所以他们都走了开去,走开了十
几步之后,尼达才开口问道;“那个人,照你说,他是一个很古怪的人,会
不会是他害死了木里喇嘛?照你看——”
    这正是刚才他们两人同时想到的事,金维的声音有点发哑,道:“我不
知道,他不见了。如果——是他干的,那一定得把他找来,他可能再害别的
人。”
    尼达向前去,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在黑暗中看来,一幢接着一幢的建
筑物,更显得幽速而神秘,尼达摇了摇头,道:“如果他躲起来了,根本没
有法子找到他。”
    金维像是没有听到尼达的话,只是自言自语地道:“不过,他为什么要
害死木里喇嘛呢?我相信这七天来,木里喇嘛一定是在替他治病。”
    尼达又摇头,在他的心中,同样没有答案。
    金维和尼达来到了他们的房间内,两个人的心头都很沉重,其实谁都不
想说话,不过为了不想这种气氛加重他们心头的压力,所以他们找着后来
说,讨论了好久尼达研究的课题传心术,然后,尼达叹了一声,道:“要是
能找到那个人,对于我的研究,一定会有很大的突破。”
    接着,又静了下来,在几乎完全的寂静中,他们都听到,有轻微的脚步
声传来,在他们的房门前停止,过了片刻,尼达说道:“请进来。”
    随着尼达的话,门缓缓地推了开来,本来几乎静止的烛火,闪动了一
下,他们都看到,进来的是贡加喇嘛。贡加喇嘛进来之后,反手关上了门。
脸色很沉重,来到尼达和金维的身前,坐了下来。
    贡加喇嘛的神情,看来很疲乏,好像很不想说话,但是他这时候来到,
当然不是想来和尼达和金维静坐,所以两人等着,等他开口。
    过了一会,贡加喇嘛才道:“今天,太阳西斜,已经快碰到山顶的时候
——”
    贡加喇嘛一开始说话,金维就全神贯注地听着,他知道贡加喇嘛所说
的,一定和木里喇嘛的死亡有关,也和那个怪人有关。
    尤其是贡加喇嘛一开始就说出时间,太阳碰到山顶,那是黄昏的开始,
而木里喇嘛的丧钟,正是黄昏时分响起来的。
    贡加喇嘛继续道:“两个小喇嘛过来对我说。他们听到,在木里喇嘛的
经房中,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传了出来,由于经房锁着,而且木里喇嘛吩咐
过,任何人都不能进去,所以他们不敢擅入,只是在经房外,问了几声,得
不到回答,而那种怪声,则越来越甚,所以他们才来请我作主。”
    金维趁贡加喇嘛顿了一顿之际,问道:“怪声?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
    贡加喇嘛伸手,在脸上重重抚了一下,道:“那两个小喇嘛说不上那是
什么声音,自然是因为他们从来也未曾听到过那种声音的缘故。事实上,我
也听到了那种怪声音,我也从来没有听到过那种声音——”
    金维道;“至少,它像是什么声音?”
    贡加喇嘛道:“像是母牛在生育小牛时所发出的那种哞叫声,不过高昂
和急促得多。”
    金维的身子,震动了一下,刹那之间,他感到一股寒意,他是记得那种
声音的。
    那种声音,贡加喇嘛可说是形容得十分贴切,的确是犁牛在生育小牛时
的那种哞叫声,痛苦而惶惑,完全无依无靠的一种呼唤,金维记得很清楚,
那种声音,就是孤峰上那个和大鹰为伴的人,所发出的声音,那是他“说
话”的声音。
    金维震动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贡加喇嘛继续道:“我是在接了小喇嘛的报告之后,来木里喇嘛的经房
之外,听到这种声音的,那种声音,不断自经房中传出来,奇怪的是,这种
声音,好像是由两个人发出来的,那是木里喇嘛,在模仿那种古怪的声音,
我想,木里喇嘛继然能发出这种声音,他当然不会有什么事,但是由于他关
闭经房,已经有七天之久,我总是有点不放心,所以我就敲打着经房的门
——那是小喇嘛所不敢做的事。”
    贡加喇嘛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而且,现出了极难过的神色来。
    这时候,贡加喇嘛井没有开口,但是在一旁的尼达,却明显地已“感
可’他说了些什么,所以他道:“贡加喇嘛,你不必难过,我相信整件事故
中,你井没有做错了任何事。”
    贡加喇嘛呐呐地道:“我不敢说我没有做错事,我敲了经房的门,我是
准备隔着门,问一问木里喇嘛,是不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普通的喇
嘛不敢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敲经房的门,如果他听到了敲门声,一定可以知
道,是地位和他相等的喇嘛在门外,他一定会回答的,可是,在我敲了门之
后,经房中的声音,突然静了下来,正当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之际,我听到
了木里喇嘛的一下高叫声,那是一种在极意外的情形之下,才会发出来的叫
声,我立时用力拍着门,再大力撞着门,将门拉了开来。”
    贡加喇嘛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这种紧张的情形,是不应该出现在一个有
修养的喇嘛身上的,由此可知,贡加喇嘛拉开了经房门之后,一定看到了极
可怕的事。
    而就在贡加喇嘛喘着气,暂停叙述之际,擅长传心术的尼达教授又呐哺
地道:“镇定一点,不论事情多么可怕,都过去了。”
    贡加喇嘛苦笑了一下,道:“门才拉开,由于经房中相当黑,简直什么
也看不到,但是极短的时间,我就可以看到经房中的情形了,首先,我看到
木里喇嘛披着红黄相间,只有隆重仪式中才使用的袈裟——”
    金维也进过经房,看过木里喇嘛的遗体,他也看到木里喇嘛是披着那种
袈裟的,而且断定木里喇嘛是生前就披上了那种袈裟的。如今贡加喇嘛的
话,证明他的推断不错,可是贡加喇嘛接下来说的,和他看到的不同,贡加
喇嘛略停了一停,又道:“他站着,他的脸上,现出一股极古怪的的神情来
    金维忙道:“站着?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是跌坐着的。”
    贡加喇嘛道:“是的,他后来坐了下来,在我进去之后不久、他看了我
一眼,神情仍然是那么古怪,而且,泛着一种难以解释的笑容,那种笑容,
好像表示他和我之间,忽然有了很大的距离,他是高高在上,得到了一切的
主宰,而我则是正在追求他所得到的东西,但是绝无希望得到的可怜虫。”
    贡加喇嘛又苦笑了一下,才又道:“接着,他就跌坐下来,一手放在膝
上,一手放在胸前,除了食指之外,其余的手指都微微弯曲着,掌缘向着
外,直伸的食指,指着上面。”
    金继和尼达,都知道贡加喇嘛这样详细叙述木里喇嘛坐下来之后,手的
姿势的原因,是十分重要的一点,因为那种手势,正喇嘛教黄的始祖宗喀巴
坐化时的手势,根据宗喀巴的大弟子解释,宗喀巴的这种手势,是表示他在
临坐化之前,已参透了天地间的造化和秘奥,明白了亘古以来,至高无上的
道理。
                        七、无尽的守侯
    木里喇嘛的地位自然十分崇高,他的全衔,应该是“扎萨大喇嘛”,但
不论他的地位多么尊贵,临死之前,用了和宗喀巴同一手势,那是一种悟
越,是自拟和宗喀巴有了同亲的地位。
    贡加喇嘛停了片刻,向着金维,又道:“在你看到他遗体的时候,他双
手都放在膝上,是不?”
    金维点头道:“是的,是你——”
    贡加喇嘛道:“是我将他的手放下来的,不过,那是我看到了那个人,
和那个人走了之后的事,因为我不知道何以木里喇嘛要这样做,也不想有人
看到他那样子。”
    金维道:“那人,你那时还见到那人?”
    贡加喇嘛的面肉扭动了几下,道:“是的,我见到了那人,那人就站在
我的面前,站着,身上披着一张羊皮,他站立着,我才发现他的形状是这样
古怪,当他躺着的时候,他的头很大,但并不特出,他站着,就叫人不相信
那么小的身体,可以支持那样大的头,他的双眼中,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
望定了我,我的心立时急速地跳起来——”
    金维失声叫了起来,道:“催眠术。”
    贡加喇嘛忙道:“不过,我的神智,极度清醒,不但清醒,而且空灵,
我感到我的智能,在刹那之间,变得可以容纳更多的东西,比以前,比我的
过去的一生之中,多得多,多很多。”
    尼达站了起来,不知道是由于惊骇还是激动兴奋,他的声音发着颤,说
道:“这是最奇妙的传心术,将自己的思想,传给对方。”
    金维和贡加喇嘛都用疑惑的眼光望着尼达,尼达教授可能是由于太激动
了,以致他的双眼之中,发射着一种奇妙的光采,而且不断地挥着手,他又
道:“那正是我毕生在研究的课题,原来那真的是存在的,那人会这种高深
的传心术。”
    尼达甚至在不由自主地喘着气,又道:“贡加喇嘛,求求你,请将当时
的情形,详细讲给我听。”
    贡加喇嘛作了一个手势,像是叫尼达镇定下来,然后,他才道:“我本
来就准备将一切的经过,详详细细讲给你们听的。”
    极度兴奋状态下的尼达,看来还不愿意坐下来,金维在一旁,拉了拉他
的衣服,他才坐了下来。
    贡加喇嘛停了片刻,才道:“那时候,我的思想十分奇怪,想到了很多
我以前绝未想到,而且根本不应该去想的事,我像是在我原来的记忆之外,
有了新的记忆,我想到我自己根本没有去过的一个地方——这实在是很奇妙
的,我根本没有去过的地方,却在我的‘记忆’之中出现,这真是极奇妙的
事-,’
    尼达哺哺地道:“那不是你的回忆,贡加喇嘛,那是他的记忆,他将他
的记忆给了你。天,他是用什么方法做到这一点的呢?”
    励口喇嘛苦笑了一下,道:“我倒不关心这一点,使我不解的是,他为
什么要将他的记忆给我?”
    金维吸了一口气,道:“当然,那是他要通过你来讲给其他的人听。因
为我们不懂他所发出的声音的意义,是以他才必须这样做。”
    尼达又道:“快说,快说,那些不属于你的经历的回忆,究竟是什么?”
    贡加喇嘛皱了皱眉,说道:“很难说,当他在望着我的时候,他的双眼
之中,射出一种奇异的光采,而在那时候,我也完全不想动,接着,我忽然
感到,我曾经到过一个陌生的地方——”
    尼达有点迫不及待地插口道:“那是什么地方?”
    贡加喇嘛道:“我实在说不上来,那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对我来说,是
完全陌生的,陌生得我决无法想像,也没有在任何的经曲书籍上看到过,那
地方的太阳,又大,又有棱角,发出高度的热,当我才想到这一点的时候,
我以为我自己一定要热死了,我全身都在冒汗,那地方真怪,我除了感受到
强烈的太阳光之外,简直什么也看不到,光芒和热力,占据了一切——”
    尼达和金维两人,互望了一眼,贡加喇嘛说得很详细,但是却十分抽
象,无法在他的叙述之中,去猜度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接着,贡加喇嘛又道:“正当我无法忍受那种过量的光和热之际,忽然
情形又变了,变得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无尽头的黑暗,可是,那又不是绝
对的黑暗,在黑暗之中,我还可以看到一点很遥远的东西。”
    金维道:“那些遥远的东西是什么?”
    贡加喇嘛的眉心打着结,道:“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是一
种奇形怪状的东西,有的很近,有的很远,好像在移动,又好似是静止的,
总之,我是感到它们的存在的,可是不知道是什么。”
    金维和尼达两人都不出声,贡加喇嘛有点抱歉地笑着,道:“真对不起,
我不能使你们确切地明白我究竟感到了什么。”
    尼达道:“已经很好了,接着呢?”
    贡加喇嘛道:“接着,更奇怪了,是一下极其激烈的震动和撞击,我的
感觉,但是从极高的经坛上,忽然倒栽了下来一样,当时,我真正感觉到了
震动,我甚至要一连后退好几步,扶住了墙,才能站定我的身子,我以为那
是对方,在施展什么法术在害我,当我退到墙边时,我顺手抓起了一只铜香
炉,就向那人抛了过去——”
    贡加喇嘛说到这里,尼达陡地站了起来,他的脸色极其灰白,看他的神
态,好像是什么巨大的灾祸,已经来临了一样。
    金维也吃了一惊,因为根据贡加喇嘛的叙述,那人好像正在使贡加喇嘛
明白他的一切,但是贡加喇嘛却向他抛出了一只铜香炉。
    贡加喇嘛自己在喘着气,他喃喃地道:“我自己知道我做错了,可是在
当时的憎形下,多半在没有选择,木里喇嘛死了,而我又受到了这种巨大的
震荡,我——实在没有时间去想一想。”
    贡加喇嘛在那样说的时候,脸上现出了十分难过的神色来,在刹那之
间,他的脸上,像是充满了皱纹,他又用自己的手,在脸上重重地抚过。
    尼达忙道:“你没有做错什么,在那情形之下,你必须保护自己,那人
绝没有害人的意思。”
    金维不同意,道:“木里喇嘛死了,而贡加喇嘛又忽然遭到了极度猛烈
的震荡。”
    尼达道:“木里喇嘛为什么会死我不知道,可是贡加喇嘛受到的震荡。
实际上是那人在告诉贡加喇嘛,说他的生命之中,有过一次这样的震荡,那
次大震荡,在那人的心目中,一定是一件极其悲痛,难以忘记的可怕经历,
所以,他在使用传心术告诉对方之际,对方会感受到那种震荡,事实上,贡
加喇嘛感到震荡,一定不及那人当时身受的万份之一。”
    贡加喇嘛苦笑着,道:“我没有想到这一点,完全设想到这一点。”
    金维道:“那依然不是你的错。”
    尼达解释道:“我并不是在责怪什么人有了错误,我只是可惜,在贡加
喇嘛抛出了那只铜香炉之后,世界上最精彩的传心术,一定中止了。”
    贡加喇嘛咽下了一口口水,道:“是的,我用力抛出了那只铜香炉,那
人发出了一下极其难听的吼叫声,他似乎并没有保护他自己的力量,他甚至
未曾闪避,那铜香炉撞在他的身上,他又发出了一下吼叫声,转身,就向窗
口扑了过去,他的四肢虽然短小,但是行动却十分快,等我定过神来时,他
已经翻过窗子,离开了经房,而我也来到窗口时,也已经不见了。”
    尼达轻轻叹了一声,说道:“他到那里去了呢?”
    贡加喇嘛摇了摇头,道:“我想,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
    他讲完了句话,站了起来,向金维及尼达两人望了一眼,又道:“我希
望两位别将我讲的话转述出去,我也不会再对人讲,在铁马寺中,这究竟是
一件不寻常的事,而我也不想有人像木里喇嘛那样,莫名其妙地死去,希望
你们明白。”
    金维和尼达两人点着头,贡加喇嘛走了出去,在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之
后,房中很静,只有快燃完了的蜡烛,烛蕊发出轻微的“拍拍”声来。
    过了很久,尼达才喃喃地道:“他究竟到了那里去了呢?金维,你可有
什么意见?”
    金维摊了摊手,道:”如果他还能见到那头大鹰,大鹰会将他带回那座
孤峰去。不过,就算你能再见过他,又有什么用处?”
    尼达提高了声音,道:“太有用了,我相信,贡加喇嘛所‘感’到的,
是那个奇异的人的自述。”
    金维呆了一呆,道:“自述?我不觉得那是什么自述,贡加喇嘛所讲的,
奇怪得无法将之串连起来。”
    尼达来回踱了几步,道:“我可以将之串连起来。”
    金维用一种不相信的神色望了望厄达,然后摇了摇头,道:“除非加进
你自己的想像,不然,是无法连结起来的,我和你一样,我们一起听到了贡
加喇嘛的叙述,他所讲的,根本只是一些零星的感觉。”
    厄达教授的态度很固执,道:“我可以将之连结起来,你别打断我的话
头。”
    他一面说,一面挥着手,来加强他说话的语气,金维摊了摊手,并没有
说什么。
    尼达道:”首先,我们要明白,贡加喇嘛说他感到的那些‘感觉’,事实
上,是那个人,通过一种奇妙的传心术,在向贡加喇嘛述及他自己的一切。”
    金维点着头,低声说道:“这一点,我同意。”
    尼达道:“那就行了,首先,贡加喇嘛感到的,是个极其陌生的地方,
那地方,贡加喇嘛是感到真正的陌生,并不单止是他没有到过,而那是他所
说范围以外的地方。你明白了么?”
    金维皱着眉,尼达忙又道:“譬如说,他没有到过沙漠,可是你可以从
书本,图片上,知道沙漠是怎么一回事,那么,沙漠对你来说,就不是真正
陌生的地方了。”
    金维扬了扬手,表示他有话非说不可,尼达的神情,就像是一个权威的
教授,面对着一个学生一样,点了点头,金维道:“那样,好像不怎么可能
吧?贡加喇嘛的学识,你我都是知道的,他可以说是博览群书,他的一生都
是以书为伴的。”
    尼达道:“所以我说,那是一个真正陌生的地方,也就是那人所来的地
方。”
    金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感到了极度的神秘,那种神秘,甚至使他感到
一股寒意。
    尼达望着盒维,金维皱着眉头,尼达叹息了一声,又重复着说道:“那
是一个真正陌生的地方。”
    金维想了片刻,道:“好,你算真有那么一个地方,是那个人的故乡,
那又怎么样?”
    尼达道:“那么,接下来贡加喇嘛的感觉,就是那人到达那座孤峰的过
程,那一定是一个极其慢长的旅程,而且全在黑暗之中进行,我无法想像那
是一个什么样的旅程,贡加喇嘛也不能。因为这种旅程,对我们来说,也是
极其陌生的。”
    金维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喃喃自语,道:“贡加喇嘛提到,有很多奇形
怪状的闪光体,你以为那是——”
    尼达苦笑了一下,道:“如果我说,那是天空中无数的垦,你一定会反
对,是不是?”
    金维立时苦笑了一下,不住伸手在面前拂着,像是想拂开一个根本不存
在的噩梦一样。
    尼达接着道:“再接下来的,便是那一下震荡了,那一下震荡是如此之
强烈,在那人的生命之中,一定占据了极其重要的部份,不然,贡加喇嘛也
不会有那么强烈的反应了,只可惜贡加喇嘛向那人抛出了铜香炉,那人受到
了袭击,逃走了。”
    金维吞了一口口水,道:“你的意思是,如果贡加喇嘛是住得住气,那
么,那个人会继续将他自己的一切,讲给贡加喇嘛听?”
    尼达大声道:“当然是——”
    他顿了一顿,又道:“现在我要去继续,我要去找那个人,和他互相以
传心术通话。”
    金维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尼达用手直指着金维,道:“是你说的,他一定会回到那座孤峰上去。”
    金维苦笑着,道:“那座孤峰是无法攀登的,我试过,绝对没有可能。”
    尼达斜眨着金维,道:“可是你上去过,是不是?”
    金维笑笑道;“我能够上去,是因为那头大鹰——”
    尼达立时打断了金维的话,道:“你能遇到那头大鹰,我也能遇到,我
明天一早就动身,我并不要求你和我一起去。”
    金维苦笑了一下,道:“反正我要回叶格狼湖畔的家乡去,我们可以一
起走。”
    尼达伸手在金维的肩上拍了拍,两人一起躺了下来,虽然他们都闭上了
眼,不再说话,但是两人其实谁也役有睡着,铁马寺为了木里喇嘛的死,低
沉的诵经声,终夜地唱个不停。
    第二天一早,尼达和金维装柬停当,就离开了铁马寺。铁马寺像是一个
包容万物所在,任何人来了,它都欢迎,任何人走了,也不必经过任何的道
别仪式。尼达和金维两人离开了铁马寺之后,开始向北走,这一条路,金维
是走过很多次的,十分熟悉。
    一路上,他们不断地抬头望向天空,在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上,不断可
以看到盘旋翱翔的羊鹰。
    虽然说,每一头羊鹰,事实上全是一样的,但是金维的心中,有一种强
烈的感觉,他可以知道,那些羊鹰,都不是曾经带他上高峰的那一个。
    大雪之后,在高山中走路,并不是件很愉快的事,每踏出一步都必须极
度地小心,几天之后,他们才到达了金维第一次遇到那羊鹰袭击的那个山
头。
    那时候,夕阳已经被山峦遮盖了,满天红霞,映着一望无际的积雪,使
得皑皑的积雪,都变成了一种奇异的红黄色,金维向尼达作了一个手势,表
示应该在这个山头上过夜,尼达解下了背囊,也下去生火,只是坐在背囊
上,有点发怔地望着远处的那座孤峰。
    金维生着了火,弄热了食物,尼达教授仍然注视着那座孤峰,那时,天
色早已黑下来,在微弱的星光下看来,高耸的孤峰,不过是一个恍恍绰绰,
看来完全不可捉摸的影子而已。
    看着尼达教授这种失魂落魄的情形,金维除了摇头之外,没有别的法
子,到金维疲倦得不能不钻进睡囊之际,尼达还在等着。
    金维知道尼达在等什么,尼达一定是在等待那头羊目的出现,但是一般
的羊鹰,是不会在晚上出现的,天上除了星星之外,什么也没有。
    接下来的几天之中,他们一直向前走着,尼达的神情,越来越焦切,他
几乎彻夜不眠,等待那头羊鹰的出现,但是一直没有结果。
    金维有点不忍心离开尼达,他一直陪着尼达,来到人可能走到的离那座
孤峰最近的地方,到入无法再前进了,才停了下来。
    尼达教授的双眼深陷了下去,可是他的精神,却处于一种极度的亢奋状
态之中,要不是金维作了种种解释和试验,证明绝对不能度过那道大冰川的
话,尼达真要不顾一切地跨过去了。
    在大冰川旁,等了四五天,金维用尽了一切方法,都无法劝尼达打消再
等下去的念头。
    尼达教授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已经暴躁得不近人情了,金维没有别的
办法可想,他尽自己所能,打了好几个黄牛,留下来给尼达,又将一切尼达
用得到的东西,尽量留下来,然后道:“尼达,你必须在食物用尽之前离开,
你并不是一个好的猎人,你不能永远在这里等下去,那会送命的。”
    尼达的反应。只是不耐烦地挥着手,示意金维快点离开,而当他那样做
的时候,他还是抬头向天上望着的,虽然,澄蓝的天空上,有几头羊鹰在盘
旋,但是看它们的情形,绝没有下降的意思。
    金继叹了一口气,离开了尼达教授。
                        八、与羊鹰沟通
    “非人协会”总部的大堂之中很静,静得出奇。金维一直在叙述着他的
故事,在他的叙述之中,并没有人打断他的话头,而当他突然停下来之后,
也没有人愿意开口。
    那是因为,事实上,人人都知道,以后事情发展的一部份结果了。
    过了好一会,范先生才道:“尼达教授死了,他的尸体在大冰川附近。
被一队西藏的僧侣经过发现,将他的遗体带到尼泊尔,他的死讯,就是经由
加德满都传出来的,全世界都知道了。”
    金维没有说什么,只是现出了一种极其哀切的神情来。
    卓力克先生尽量将声音压低,像是为了避免伤害金维的感情,他道:
“金维,你不应该离开尼达的。”
    金维的口唇,掀动了几下,看他神情,像是想为自己辩护,但是他并没
有说任何的话。
    范先生摇着头,道:“别责备金维,金维一定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尼达
是他的好朋友,他不会让他去,那全是尼达的决定。”
    金维长长吁了一口气,像是因为终于有一个人了解他处境之难,而感到
欣慰,他道:“请相信我,我在得到了尼达死讯之际,比任何人都难过。事
实上,我是最早知道他死亡的人,比那群西藏僧侣更早。”
    各人互望了一眼,都现出十分奇怪的神情来。
    金维道:“在我离开尼达之后,我回到了家乡,大约是在我到达之后第
三天,那天晚上,我听到一阵喧闹声,在我们的家乡一向是很平静的。”
    “我感到十分不寻常立时走出了屋子,在我走出屋子之后,我所看到
的。”
    金维的动作十分快,和许多猎人;一起自屋子中冲出来,他们聚居的村
落的空地中,喧闹声就从那里传来,他们看到了从来也未曾看到的事情。
    一头巨大的羊鹰,一只爪上,已被粗大的牛筋绳套着,大约有五六个猎
人,正用力拉住了绳子,看样子,是他们用套素,套住了那头大鹰的一只爪
的,他们正企图将那头大鹰拉下来。
    而那头大鹰,则在扑腾着,待向上飞起来,将抓住了绳索的五六个猎
人,拖得在地上乱滚,那五六个猎人叫嚷着,有更多的猎人一起扑过去,抓
住绳素。
    大鹰正在挣扎着,至少已经有十几个人抓住了绳索。
    可是那十几个人,全被挣扎的大鹰,拖得在地上打滚,更多的人拿着尖
矛冲了过来,可是大鹰的巨翅扑腾着,卷起一阵阵的旋风,持着武器的人。
根本无法接近到大鹰,有的人将矛抛了过去,矛落在大鹰的身上,也丝毫不
能损伤在鹰,人和大鹰争持、惊心动魄。
    金维冲了出来之后,一看到这情形,先是呆了一呆。
    接着,他陡地叫了起来,他发出呼叫声,和其他一样在呼叫的人不同,
他立即认出了,那头大鹰,就是那一头,就是曾带着他上孤峰的那一头。
    说起来好像不可能,,因为所有的羊鹰,在外表上来说,都是完全一样
的,但是金维却可以肯定,这头和猎人争斗着的羊鹰,就是那一头。
    他又大叫了起来,可是他的叫声,淹没在其他所有人的呼叫声中,井没
有人特别注意他。而事情的变化十分快。
    转眼之间,大鹰向前奔着,双翅展开,虽然它的一只脚上,套着绳索,
而且绳索上还拉着十来个人,可是它还是离地向上飞了起来。
    金维一面叫,一面飞奔向前,当他赶到大鹰面前之际,大鹰离地已经有
七八尺了。拉住绳索的人,有几个,已经吊在半空之中,可是他们还不放
手,看他们的样子,像是下定了决心,要将那头大鹰,生擒活捉。
    金维赶到了近前,陡地跳了起来,大喝着,抽出了猎刀,一下子砍了过
去,将绳索齐着大鹰的爪砍断,绳子一断,六七个人一起跌了下来,压成了
团,那头大鹰,也陡地腾空而起,双翼卷起的巨风,令人眼也睁不开来,转
眼之间,已到了上空。
    更多的人奔了过来,压成了团的猎人,也纷纷起身,各人都用责备的眼
光,望着金维,要不是金维在族中有极高的地位;他们可能要有所行动了。
    金维不由自主地喘着气,高举起双手来,道:“大伙听我说,这头大鹰,
不是普通的大鹰——”
    他讲了这一句,就陡地停了下来。
    一来,是由于要向族人解释那头大鹰不是一头普通的大鹰,决不是三言
两语可解决的事。二来,就在这时,聚集在高地上所有的人,陡地又发出了
惊呼声。
    金维忙抬头看去,只见那头大鹰,束着双翅,自半空之中,亘扑了下
来,来势快得就像是流星划空而过一样,在所有人发出惊呼声,叫声还未曾
到尾音之际,大鹰已经扑了下来,直扑向金维,在它离地约有十来尺之际,
双翼陡地打横伸出,将在金维身边的十几个人,一起扫得在地上打滚,然
后,双爪一伸,就已经抓住了金维的双肩。
    而在他一把抓住了金维的双肩之后,立时再度腾空而起。
    它的动作是如此之快,金维觉得肩头上一紧,想告诉他的族人,叫他们
不必担心,大鹰不会害他。
    可是当他缓过一口气来,向下看去时,空地上他的族人,看来已只有几
寸长短,他已经到了高空之中,劲风扑面,不论他怎么叫,地上的人,是已
经无法听到他的声音的了。
    金维苦笑了一下,好在他并不是第一次被那头大鹰抓起来飞行,所以并
不慌张,他先伸手抓住了还套在大鹰爪上的那股绳子,将绳子在手背上缠了
一缠,然后轻轻挣了一下,大鹰松开了双爪,金维的身子,在半空中悬了片
刻,才抓住了大鹰的腿。
    这一次,由于他和大鹰之间,有了绳索的联系,所以轻松得多,他向下
看去,大鹰是在向西南飞,飞得很高。
    自上面看下去,叶格狼湖就像是崇山峻岭之中的一块碧玉一般,在阳光
之中闪闪发着光,湖畔的人,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金维看明了大鹰飞出的方向,他可以毫无疑问是断定,大厦是又将他带
回那座孤峰去,而带回孤峰去,自然又可以见到那个人,所以金维的心中,
一点也不慌张。
    金维井没有料错,几小时之后,孤峰已经渐渐接近了,可是大鹰却并不
是飞向峰上,而是低飞着,绕着峰脚,在环绕孤峰的大冰川上飞着,大鹰飞
得如此之低,金维甚至可以感觉到大冰川的移动,就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他
看到了尼达教授。
    尼达教授在一块岩石旁,那块岩石紧靠着大冰川,尼达一动也不动,身
子缩成一团,金维大声叫了起来,不过随他怎么叫,尼达总是一动也不动。
金维只觉得心头一阵发凉,尼达死了。
    金维用力拉着绳索,想示意大鹰飞到尼达的身边去。
    开始的时候,大鹰只在大冰川上空盘旋,似乎不愿意飞近尼达,可是金
维不断地拉着绳子,大鹰终于身子斜了一斜,越过了大冰川,那时离地并不
是太高,金维连忙双手一松,人向下直落了下去,落在厚厚的积雪之上。
    他连忙挣扎着爬了起来,向尼达冲了过去。
    当他奔到了离尼达还有十来步之际,他陡地停了下来,神情充满了疑
惑,望着雪地。
    金维是一个出色的猎人。
    凡是出色的猎人,都善于辨雪地上留下的一切足迹,金维陡地停了下
来,就是因为他看到,在尼达的身边,雪地上,有着许多很小,但是脚印和
脚印之间,距离却又相当远的小脚印。
    那种脚印是如此之小,绝不可能是成年人留下,而事实上,金维一看到
了那种脚印,他立即想到,这是那怪人留下来的,那怪人到过这里,如果怪
人来的时候,尼达还没有死的话,那么,尼达一定曾和那怪人见过面。
    金维只停了极短的时间,立时向前,奔了过去,一直来到了尼达的身
前。
    毫无疑问,尼达死了。
    他的眉上,额上和人中,已全是冰花,在雪地上,很难断定一个人是什
么时候死的,因为寒冷和稀薄洁净的空气,会将一个人的尸体,长期保持着
新鲜的状态。
    尼达的身子缩成一团,金维要看清他的脸面,必需蹲下身子来,当金维
凹下身来,看清了他的脸面之后,金维又不禁怔了一怔。
    尼达的脸上,充满了一处难以形容的喜悦。
    不错,他的肌肉是早已僵硬了的,而且,整个脸上,还复上了一层薄薄
的冰花,可是那层冰花,绝掩不住他脸上那种喜悦和满足的神情,虽说只是
一层薄薄的冰花,就算他的脸上,有几尺厚的坚冰,他那种喜悦,还是可以
直透出来,使人强烈地感觉得到。
    金维不禁呆了一呆。
    他当然知道,冻死的人脸上的肌肉变形,看起来的确像是笑着死去,但
是那种“笑容”,却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可怖和诡异的味道,和尼达那种明
显地充满了强烈的喜悦,感到万事俱足,绝无遗憾的神情,是完全不同的。
    尼达是在极度欢欣的情形下死去的,他对死亡,非但不感到任何痛苦,
而且还感到无比的满足,这一点,毫无疑问的了。
    金维立时又想起了木里喇嘛来。
    在阴暗的经房之中,金维曾经看到过木里喇嘛的遗体,木里喇嘛究竟是
高憎,他遗体上,井没有流露出那种极度的喜悦。
    但是却一样的宁恬,安谧,完全是死而无憾的神气。而且,贡回喇嘛还
说过,木里喇嘛在临死之际,作了黄教始祖宗喀巴死前,那个表示他已经参
透了天地造化秘奥的手势。
    那是不是表示他“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心情呢?
    作为一个高憎来说,如果真是明白了天地问的一切奥秘,那么,他生命
的任务,也就完全了,那是一种结束生命最理想的方法,正是无数高僧追求
的一种生命的结束法。
    尼达的神情也如此喜悦。
    那么,是不是表示他在临死之前,他弄懂了什么?是不是他所弄懂的
事,也是和生命的秘奥有关,使他不再感到生命有什么神密,或是使他知
道,人的生命,在脱离了肉体之后,会有更高的境界,所以他才怀着如此强
烈的喜悦而死?
    金维无法解答这些疑问,但是有一点,却是他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木
里喇嘛和尼达死亡之际,那个怪人,都和他们在一起。
    不论他们是在一种什么形式下死亡的,他们的死亡,一定和那怪人有
关。
    金维想到了这里,抬起头来,向那座孤峰望去。
    他自己也未曾料到,原来在尼达的尸体之旁,站了那么久,天色已完全
黑下来了,那座高耸孤峰,在月色之下,看来庄严而神奇。
    金维吸了一口气,顺手抓起一把雪来,在脸上擦着,他想要找一些石
块,将尼达教授的尸体掩遮起来,但是他还未曾搬动一块石块,那头大鹰又
已将他抓了起来,直向孤峰上飞去。
    在大鹰飞向山峰的那一段时间中,金维的思绪,乱到了极点。
    他在想,到了峰上,一定可以见到那个怪人,那么,是不是也和木里喇
嘛和尼达一样,会因此而死呢?看他们两人的情形,完全是死无遗憾,那究
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呢?自己是否也会在这样的心情下死去呢?
    死亡对人来说,无论如何是可怕的,金维也无法想得出,何以曾有人在
死亡之前感到喜悦,他很想亲身体验一下。
    但是这种体验,须要用死亡来做代价,是不是代价太大了一点?但如果
死亡真是如此值得欣喜,那么,似乎死亡也就不算是什么高代价了。
    金维的心中很乱,大鹰越飞越高,终于,金维又可以看到孤峰上的那个
石坪,那间用圆木搭成的屋子,而大鹰也降落了下来。
    金维双脚踏到了石砰上,大鹰才松开了鹰爪,滑出几十尺,停了下来,
大鹰停下来之后,斜着头,它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异样的光采,它侧着
头,望了那间屋子,金维四面看了一下,高峰之上,静得出奇,并看不到有
什么人,那个怪人,必然是在屋中。
    金维吸了一口气,他的心中,实在很难决断,向前走到那屋子中去,有
可能揭穿一个他的能力绝对无法解决的疑问。
    但是,也有可能死在山峰上,要是不向前去呢?大鹰既然又将他带了出
来,目的自然是要他和那位怪人见面,说不定,就是那怪人授意它那么做
的,那么,大鹰就不会带他寓去。
    全维苦笑了一下,心中有“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味道,他
慢慢地向屋子走去,来到了屋前,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屋中的气味仍然很难闻,在门推开了之后,月光斜映进来,金维一眼就
看到了那怪人。
    那人靠着一边的墙坐着,他巨大的秃头,略向旁恻,靠在墙上,双眼睁
得很大,可是眼中,却并没有什么神采,看来完全不像是一个有生命的人。
    金维陡地向前走出去,一直来到那人的身前,俯身下来,将手按向那人
的额角,傈他第一次到这间屋子中,发现那怪人的时候一样。
    那一次,他伸手去按那怪人的额,那怪人的额,烫得简直如同沸水一
样。
    可是这一次,当他的手碰到那怪人的额头之际,他也是陡地一震,触千
冰冷,就像是这山头上,到处可以见得到,不知已有多少年的玄冰一样。
    金维咽下了一口口水。
    又再次伸手按了按那人的鼻息,鼻息已经没有了,那人的双眼仍然睁
着,这人已经死了。
    那是完全出乎金维的意料之外的,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过了好
一会,他所能做的,就是慢慢地将那人的眼睑按了下来。
    当他按下那人的眼睑之际,他看到那人的双手,左手推开着,但是右手
却紧紧地握着拳,而且,在拳中,好象还捏着一样什么东西。
    金维用力去扳开那人的手,他要花很大的气力,才能将那人的手指,逐
只扳了开来,然后,那人手中的东西,落到了羊皮之上。
    “非人协会”的大堂中,金维站着,伸着手,向着其他五个会员。
    在他手的掌中,握着的是一件奇形怪状的东西,看来像一个金属制品。
形状奇特得难以形容,有很多角,看来毫无规则。
    史保先生问道:“这是什么?”
    金维道:“我不知道,这就是那人死后,握在手中的东西。”
    各会员轮流传观着那东西,可是没有人说出那是什么来,一向不说话的
阿尼密先生,忽然问了一句,道:“那怪人的遗体呢?”
    金维道:“在我退出了那屋子之后,大鹰就用双翼,扫倒了屋子,抓住
那怪人的遗体,将之抛进了大冰川之中,而当它又带我下山之际,尼达的遗
体也不见了,雪地上有很多足迹,我知道一定是有人经过,将尼达的尸体带
走了,我一直无法明白,那怪人是怎么死的。”
    范先生道:“可能他一直在生病,木里喇嘛井未能将他治好。”
    对于范先生的意见,各人井没什么。
    因为那根本是件无法猜测的事。静了片刻,卓力克才道:“我不明白的
是:你究竟要推荐什么人人会?尼达已经死了,那怪人也已死了。”
    金维道:“是的,我要推荐的,是那头大鹰。”
    各人都欠了欠身子。
    金维道:“记得我曾问过铁马寺中的一位智者,问他是不是有可能和羊
鹰通话,他已有了答案,是可以的,不过要经过长时间的学习,我已决定长
时间和那头羊鹰在一起,因为只有它,曾长期和那怪人生活在一起,而必然
知道那任人的一切,我相信到了我能和羊鹰通话之际,就可以明白一切玄妙
的秘奥了。”
    各会员互望着,终于,一起点着头,然后,没有人说话。
    显然每一个人都在沉思,金维的叙述太奇奥了,要好好地想一想,才能
多少有些头绪,这就是每一个人都不说话的原因。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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