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
“你要是不敢动手,”柳二呆冷冷道:“鄙人只怕要占光了。”
“你占先?”
“是的,鄙人……”
“哼,你这个呆子。”蓝玉飞冷哼一声,剑如风发,寒光乍闪,笔直刺了过来。
剑到半中,连腕一震,只见寒星乱颤。
柳二呆居然凝立不动,他明白对方只是一记虚招,震剑生花,无非想要迷眩他的眼神。
他要用的是空手入白刃,这必须等待时机,必须恰到好处才能一举得手。
这要忍耐,还加上几分风险。
尤其这支剑不是寻常兵刃,他绝不能硬来,更不能轻撄其锋,有时必须回旋闪避。
总之,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他必须仔细观察对方的动向,算准距离,以及招术的虚实变化,把捏的丝毫不差。
因此他不轻动,他要的是以静制动。
此刻剑还投递到腹部,剑锋还在两尺以外,而他必须在毫厘之差,掌握制胜之机。
这当然很险,柳二呆却表现得满不在乎。
其实他并非狂傲轻敌,只不过他懂得越是在紧要关头,越是要放开胸怀。
这种临危不乱的本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柳二呆显然经过了一番艰辛的心路历程,才练成了这种无上心法。
柳二呆显然有这份定力。
他虽然想得到这支剑,其实并没十成十的把握,却把大话说在前面。这也是一种攻心之术。
蓝玉飞毕竟道行不够,就因柳二呆这句话,使他心生震骇,还没出手就显得畏首畏尾起来。
他如今虽已出手,却又不敢逼进。
但这支剑总不能永远停在半空,只见左手扬了扬,忽然大喝一声,剑光陡然一合。
颤动的剑光凝而为一,嗤的一声,划然生啸,有如汤骥奔泉直刺而来。
这不是虚招,是实实在在的一剑。
他怎么忽然敢了?
原来刚才他扬了扬手,打出了一个暗号,盼望不迟不早飞来两支冷箭。
显然事前已被沈小蝶一口说破,但他估计在这一瞬之间仍然管用。
若是此刻恰好有两支箭助他的攻势,剑到箭也到,他不信柳二呆真的有三头六臂。
但两支箭却没飞来,传来的却是几声闷哼。
这事很怪,林子里的箭手莫非遭到了暗算?
不错,场中已不见了沈小蝶,也就在这一瞬之间,她穿入了密林。
蓝玉飞心知不妙,硬生生沉腕收招。
大凡诡谲多诈之人,最能见风转舵,他眼看情况不对,留下来必吃大亏,当下身子一翻,双足猛登,直向江岸掠去。
身法奇快,一起一落已在数丈以外。
但他没有料到,更快的还在后面,柳二呆一声不响业已跟纵而起,轻飘飘如影附形。
他说过了,对这支剑梦寐以求,当然不愿失之交臂。
但他将凭什么手法取得这支剑?
江涛澎湃,滚滚东流。
夜暗迷渗的江面上,忽然响起一声唿哨,像激箭般冲来了几条快船。
当先的船头甲板上,站立着一个威风凛凛,虎背熊腰的黑衣人,在离岸还差好几丈之遥,蓦的腾身一跃,飞一般登上了岸头。
“蓝玉飞。”那人大吼一声,声如巨雷:“你竟敢骗了老子?”
这人面如靛蓝,身材魁梧高大,周身全黑,一圈兜腮胡子,翘起来根根如刺。
说话如此鲁莽,这人是谁?
敢情来了正牌货色,飞龙帮主李铁头。
蓝玉飞大吃一惊,脸色陡变,他委实没有料到李铁头来得如此之快。
更糟的是一下子劈头碰上。这该如何是好?
正自心慌意乱,忽然觉得右腕一麻,一个声音打从耳畔响起:“你怕他是不是?”
蓝玉飞一怔,青虹剑业已脱手。
“你……”他掉过头来目光一瞥,发现剑已到了柳二呆手中,登时骇然一震,倒退了三步。
虽然一时气极,却不敢空手夺剑。
有剑之时,还畏惧柳二呆三分,何况双手空空?
“你放心,我得到了剑,绝不杀人。”柳二呆道:“快闪开,我替你应付这个对头。”
得了一柄好剑,理应回报。
“你是什么人?”李铁头沉声大叫。
“先说你要找的是什么人?”宝剑在握,柳二呆不禁豪情万丈。
“本座要找的是从栖露山来的一双男女。”
“这就对了。”
“莫非你就是柳二呆?”
“正是。”
“嘿嘿,答得好,硬梆梆的。”李铁头厉声叱喝:“还有一个呢?”
“在这里。”人影一闪,沈小蝶飞掠而到。
“好轻功。”李铁头嘿嘿一声冷笑,沉声道:“花俏功夫,管看不管用。”
“哦?”沈小蝶道:“照你的口气,好像只有一颗铁头管用。”
“不错。”李铁头浓眉一剪,傲然道:“本座除了这颗铁头之外,当然还有更厉害的东西。”
“什么东西?”
李铁头右臂一扬,举起一件奇门兵刃。
但见金光闪闪,其形如轮,有柄,轮盘的边缘却是无数锯齿般的尖刃。
这种兵器,江湖上果然少见,但又何值如此的炫耀?
李铁头显然是想先造成气势,振奋自己的声威,来个先声夺人。
柳二呆注目凝视,嘴角微微一哂。
赏花公于蓝玉飞垂头丧气,早就躲了开去,此刻已不见影子。
“就这些玩意?”沈小蝶问。
“若在大江之上,本来惯使是的是支长槊。”李铁头昂然道:“足足有一丈七八。”
“听说是支飞龙槊,对不对?”
“你听过就好。”李铁头夸张的道:“本座一旦恼起火来,一槊捅出,死尸成串,血水满江。”
“哎呀,”沈小蝶失惊道:“好厉害?”
“你怕了?”
“是啊,”沈小蝶不知是真的害怕,还是故意讥讽:“听起来倒是蛮吓人的。”
“听起来?”李铁头怔了一下:“这话……”
“成江的血水,成串的死尸,这多么可怕。”沈小蝶轻轻拢了拢鬓边的乱发,好整以暇的道:“胆子小的人准会吓个半死。”
“你的胆子呢?”
“还好。”沈小蝶道:“从小就吓大了。”
“好哇,说了半天,原来你这小子是在消遣本座!”李铁头大喝一声,伸出双手掌:
“拿来。”
“拿什么来?”
“别装糊涂,一幅草图。”
“哦?这真有意思。”沈小蝶冷笑:“赏花公于蓝玉飞千方百计想要得到一张草图,如今你也来要,到底是张什么草图?”
“本座没见过。”
“可惜我也没见过。”
“胡说,本座的耳报神灵得很。”李铁头双目一睁,厉声喝道:“既然已被本座撞上,你这小丫头想打马虎那是休想!”
“你相信这幅草图的确在我身上?”
“本座有十成的把握。”
“这样说来你好像是要定了?”
“不错。”
“能不能多等一天?”
“多等一天?为什么?”
“反正你也不曾见过这幅草图。”沈小蝶眨眨眼睛,冷笑道:“赶明儿我去弄些草纸,信手一挥,来几幅鬼画桃符……”
“往口!”
“怎么?你难道认得出来?”
“小丫头,你休想骗得过本座。”李铁头瞪目叱道:“本座虽没见过这幅草图,但据说当年四空先生的笔意,别创一格,你学得来吗?”
四空先生?原来这幅草图还颇有来历。
柳二呆本来是个不喜欢多嘴的人,尤其是有关沈小蝶的事,他一再叮咛自己少去打岔。
当然,他一直细心在听。
听到四空先生,不禁怔得一怔。
原来四空先生是位武林奇人,亦侠亦儒,亦仙亦俗,据说还有过不少风流韵事。
这“四空”两个字,当然不是他的本名。至于他本来是谁,江湖上传说纷纭,有人说他是辽东大侠司马藻,也有人说他是当年驰骋于白山黑水间的无影剑客柳上飘。
更有人猜他就是赵四公子。
赞同最后这种说法的人较多,甚至有人相信赵四公子本名就是赵四空。
但却提不出证据,因为赵四公子毕竟是位神龙不见尾的人物。甚至如今仍然健在的一些武林耆宿,也只能说些当年赵四公子的奇迹异行,而于酒酣耳热之余,感叹无缘一会。
不过大都能够指出,赵四公子当年有两位红粉知己,都是绝世美人。
而且是对姊妹花。
这种绝闻轶事,当然脍炙人口,最为江湖人物所津津乐道。
而赵四公子则行迹成谜,最后却是不知所终。
至于这位四空先生,却是在赵四公子销声匿迹之后,才突然从江湖上传了开来。
时间如此巧合,因此有人怀疑他就是赵四公子。
不仅此也,四空先生居然也是个行踪飘忽的人物,而且一切行事与作为,也跟赵四公子大同小异,锄奸除恶,为善不欲人知。
而且独来独往,跟武林人物绝少瓜葛。
唯一不同的是,四空先生已届中年,同时也显露了文采,并且是位诗人。
但他的诗篇并没刊行传世,只是散见于荒山古刹、飞崖绝壁之上,字迹狂草,飞龙舞凤。
更骇人听闻的是,在寺院粉墙之上,虽是儒笔染墨,至于在那些飞崖绝壁上的诗句,赫然用的是指书,入石竟达一寸有余。
这是武林难得一见的金刚指。
诗意虽然隐晦难明,但词藻瑰丽,有的飞扬奔放;有的则凄艳悱恻,哀婉动人。
显然,四空先生是位伤心人。
至于这幅草图的事,却是最近才为人所知,而且确信为四空先生的遗笔。
为何留下这幅草图?草图中所指的是什么?
敏感的江湖人物,想法不外两种,一种是珠宝财物,一种是剑谱秘芨。
而这两样,每一样都动人心弦。
江湖人物刀头溅血,剑底惊魂;为的什么?武功与财富,当然是梦寐以求的东西。
有了武功与财富,声名也就接踵而来。
这幅草图,当然值得追踪掠夺,值得费尽心机,甚至值得拼命。
问题是先得估量一下自己的实力,有没有这份胆量,对于攫取这幅草图,到底有几分把握。
飞龙帮主李铁头显然充满了信心。
“纵然我学的不像,”只听沈小蝶道:“就凭你李铁头难道能辨出真伪?”
“哼,你敢小觑本座。”
“据我所知,你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牛却吹得不小,居然懂得什么笔意,别笑死人啦!”沈小蝶笑弯了腰:“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真是一张厉害的嘴,奚落起人来简直入骨三分。
李铁头自以为是江上一霸,平时颐指气使,怎受得了如此奚落?
“丫头片子。”他虎吼一声,额头上青筋直冒:“你不怕老子把你砸成肉泥?”
“你用什么砸?”沈小蝶神色自若。
“用什么,嘿嘿。”李铁头气极,霍地举起了手中金轮:“难道这个不够?”
轮大如桶,金光乱颤,看来的确颇有分量。
“够是够了。”沈小蝶淡淡的道:“只是我若变成了肉泥,这幅草图岂不变成纸浆?”
李铁头怔了一下。
他煞有介事,似是耽心一轮砸下,沈小蝶真的会变成肉泥,坏了那幅草图。
“说的不错,抬槊来。”
原来那十几条快船之上,都是清一色的黑衣壮汉,早已一拥上岸,排列在李铁头身后。
黑压压的一片,没有一百至少也有八十。
人丛中应了一声,只见两名壮汉立刻抬来一支长槊,乌黑沉沉,粗逾儿臂。
槊为矛的一种,长者称槊,短者为矛。
李铁头吸了口气。单臂一抡,取过长槊,同时把那只金轮递给两名壮汉,然后双手握槊,刃尖斜指。
“丫头片子,看清楚了。”他厉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没话说。”沈小蝶手按腰际。
她腰中缠有一支软剑,一向并不轻用,此刻她已握住了剑靶。
“没话说?”
“是要我双手递上一幅草图,对不对?”
“最好是识相一点。”
“要是我不识相,那又怎样?”
“那就死定了。”李铁头一掉手中长槊,叱道:“本座这一槊打算穿胸而过。”
这支一丈七八的长槊,若是在江上鏖兵,倒是颇为有利,至于陆地之上,则宜短兵相接,他舍短取长,显然是个大错。
“好,你来吧。”沈小蝶一动不动。
柳二呆静静地呆在一旁,没有插嘴,也没有自告奋勇,他相信沈小蝶对付这支长槊足有余裕。
但他仍然在提神戒备,因为他估不透李铁头为何要舍弃灵便的金轮,选用这支笨重的长槊。
当然,他绝非听信了沈小蝶的话,害怕把草图砸成了纸浆。
选用长槊,绝对是他自己的主意。
这人虽然粗鄙,到底是大江之上一条好汉,能熬成水上一霸的地位,毕竟不是宗简单的事,半辈子厮杀,难道连这点都不懂吗?
因此柳二呆注目凝神,盯着那支长槊。
他要杀的是沈小蝶,但这一槊却直奔柳二呆。
项庄舞剑,原来志在沛公。
明里是听信了沈小蝶的话,用金轮换了长槊,实际是早已打定主意,先解决掉柳二呆。
长槊可以远攻,出其不意便可递到部位。
此人心机居然如此深沉。
他表面上并不理会柳二呆,心目中早已把柳二呆当成了第一号劲敌。
这也难怪,他称雄江上,跟白鹭洲南霸主齐天鹏当然渊源极深,碰到了柳二呆岂肯放过?
何况此刻柳二呆又得了蓝玉飞的一柄青虹剑,先除掉他才是上策。
剩下一个沈小蝶,还怕她生出翅膀飞了不成?
因此这一槊他使出平生功力,加以技巧纯熟,不偏不倚,一晃而到。
剽悍、火辣、锐不可当。
他说过要一槊穿胸,刃尖所指正是胸膛之间。
照说,猝起发难,声东击西,这一槊应该十成十的把握,但是眼看槊到血崩,忽然槊尖上人影一花,只听“叮”的一声,一缕光竟然顺着槊杆滑了上来。
这是一支剑,青虹剑。
青虹剑乃是名剑,当年赵子龙在当阳长坂,从百万曹兵中得了这支剑,以后淹没了千余年。
槊刺出甚快,剑来得更快。
槊已用老,而剑气方兴,来势惊人。
李铁头骇然一震,心知不妙,若不立刻弃槊,宝剑一到,势必削断十指,甚至丢掉一条胳膊。
十指断不得,胳膊丢不得,槊却可以再打造一支。
而且这是眨眼之间的事,不容片刻犹豫,当下双手一松,倒飘出一丈五六。
吭当一声响,长槊掉在地上。
这支长槊一向纵横江上,八面威风,造就了一个飞龙帮主,想不到如今居然在一招之下落败,往日雄风,片刻化为乌有。
排列在两丈以外的黑衣壮汉,一个个脸色大变。
李铁头额头冒汗,扎稳了马步,从一个壮汉手中抓住了金轮。
“如果你想再试试倒也可以。”柳二呆挺剑而上,沉声道:“不过没有这回便宜了。”
李铁头不响,怒睁的双目充满了血丝。
“我劝你算了。”沈小蝶接口道:“你得了这幅草图,只怕有祸无福。”
“为什么?”李铁头仍不死心。
“你想想就知道了。”
“本座不用想。”
“好,我告诉你。”沈小蝶道:“第一,这幅草图绝非你所想要的东西,第二,如果真的是幅藏宝之图,你得到了之后,会死得更快。”
“胡说,本座为何会死?”
“因为你武功平平,没有这幅草图,你还可以在大江之上捞点油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沈小蝶冷冷道:“得了这幅草图,将会祸不旋踵……”
“祸?祸从何来?”
“别嘴硬。”沈小蝶冷笑:“其实这也只是白说,只是梦话!”
“梦话?”
“我说的是梦话,你却是在梦想。”沈小蝶道:“因为你根本得不到这幅草图。”
李铁头呆了一呆,不敢再发狂言。
虽然只过了一招,但一招之下便丢掉了长槊,再斗下去当然凶多吉少。
“哼,过了今天还有明天。”他在自找台阶。
“对,过了明天还有后天。”沈小蝶立刻道:“赶快去吃点仙丹灵药,长出三头六臂来。”
她信口道来,都把人挖苦得半死。
李铁头脸色一变,便待勃然发作,掉头望了望柳二呆,终于咽下了一口气。
“退!”他忍气吞声地打退堂鼓了。
放着几十条壮汉不用,居然就这样鸣金收兵,为何不打一场群架?
也许他有他的打算,越是人多,死伤越多,而且未必奈何得了柳二呆,一旦元气大伤,再训练一批浪里白条极不容易。
原来这些黑衣壮汉,个个都精通水性,不比啸聚山森的喽罗,随便的就能抓来几个。
这是他的聪明,想要继续在江上称雄,必须保全之实力,这批人死不得。
就在一声令下,登时黑压压的人丛,一排排向江岸退去,倒也整齐有序。
“且慢。”柳二呆忽然叫了一声。
李铁头霍地转过身来,一紧手中金轮,叫道:“你……你想怎样?”
神色惊惶,有点草木皆兵。
“不怎样。”柳二呆道:“你丢了这支长槊,以后怎么混。”单足一挑,那支长槊已凌空而起,不偏不倚,直向李铁头飞了过来。
这支长槊是精铁打造,没有一百斤至少也有八十斤,足尖轻轻地挑,便能飞越数丈,这足尖上的功夫,委实令人咋舌。
李铁头不禁骇然心凛。
他举手一把抓住长槊,满脸惊懔之色,嘴唇牵动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掉头而去。
片刻,十几条快船隐没在夜雾沉沉的江面上。
江流有声。水花拍岸。
“啊!”柳二呆望着消失在江心的快船,忽然道:“刚才应该留下一艘。”
“你说留下一条船?”沈小蝶掉过头来。
“是呀!”柳二呆道:“我们不是正要找船渡江吗?这现成的……”
“你想见水龙王?”
“见水龙王?”柳二呆道:“此话怎讲?”
“好讲得很,一旦搭上贼船你就知道了。”沈小蝶道:“在岸上你可以降住他,到了江上风高浪大,你就得听他的摆布。”
“对呀,那就另外找船吧。”
“不用找啦。”
“不用?”柳二呆道:“这怎么渡江,难道能插了翅飞过去?”
“我是说在这段江面不能渡江。”
“为什么?”
“你想想看,”沈小蝶道:“李铁头刚才受尽了委屈,他绝不会就此罢休,必然候机报复,而这段江面正是他的势力范围。”
“你是说他会在江上拦截?”
“怎么不会,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沈小蝶道:“这里江面宽阔,港湾芦草丛中,到处隐藏着他的巡戈快船,我们到了江面,随时都会遭到截击。”
她心细如发,推断的确合情合理。
“照你这么说,”柳二呆沉吟了一下,道:“我们可以沿岸向西,走出他的势力范围。”
“要走多久?”
“管它多久。”沈小蝶道:“反正长江源远流长,到那里渡江都是一样。”
“这好啊!”柳二呆欣然叫了一声。
“好什么?”
“这当然很好。”柳二呆道:“至少暂不能渡江,我们也暂不必分手。”
“瞧你。”沈小蝶垂首一笑,有种甜蜜的感受。
长江像条龙,奔放怒吼,境蜒数千里。
此时正当初秋季节,秋水时至,百川灌河,两岸港崖之间不辨牛马。
柳二呆和沈小蝶沿江而上,但见风帆沙乌,烟云竹树,一路风光如画。
这天入暮时分,来到了一处江岸码头。
凡是码头,当然就有渡口,而且还有几十户人家,有的经营客栈,有的却是船户。
沈小蝶没提起渡江之事,柳二呆更不会问。
但日落黄昏,暮鸦归巢,江上烟波已越来越浓,该是歇店的时候了。
几家客店业已上灯,灶头上笼着一层白茫茫的烟雾,锅盆碗碟响个不停。
柳二呆和沈小蝶选了家外表比较整洁的客店,两人一先一后,踩着灯光走了进去。
先向伙计说明了要两个房间,然后找了一张白木桌子坐了下来。
一天奔波,准备好好享受一顿晚餐。
这此客店,有酒有肉当然不在话下,尤其近水识鱼性,靠近江岸的人,更是懂得吃鱼。
长江里的鱼,以鲥鱼为首,鲥鱼亦属上品,鲥鱼不可常得,红烧鲥鱼也是席上之珍。
丰腴多肉,鲜美味浓,十分可口。
柳二呆跨进店门,便已瞥见灶头挂钩上有条鲥鱼,当下就吩咐烧了来下酒。
伙计哈了个腰,欣然应诺。
大凡江中的珍品,都论时价,斤斤计较的客人,得先讲好价钱,大方一点的就吃了再说。
柳二呆当然是属于后者。
好在这些江岸营生的店家,大都本份老成,绝不像通都大邑那些派头十足的大酒楼,等到客人吃过之后,狠狠的一记竹杠,来个狮子大开口。
这条鲥鱼足足有两斤来重,烧好了也足足可以盛起满满的一大盘。
鲥鱼刚刚下锅,柳二呆已开始唾涎欲滴。
那知就在刚刚起锅之时,热腾腾撒好了胡椒粉,店伙计端起来准备上桌,店门外忽然闪进来一个人。
“嘿嘿,运气不坏,好一个红烧鲥鱼。”竟然从店伙计手里探臂接过,掉头就走。
叮的一声,白木桌上丢了一锭碎银。
居然有这种事,柳二呆怔了一怔,登时大喝一声:“且慢。”跟踪追了出去。
沈小蝶也随后腾身而起。
一盘红烧鲥鱼不是什么大事,但这个人太无礼。
这是个青衣人,身材瘦小,但动作却显得十分轻灵俐落,出得店外,一直沿江奔去。
他手里端着一只热呼呼的大瓷盘,竟能闪纵如飞,居然连汤汁都没溅出一滴。
柳二呆不禁暗暗纳罕。
这个人的轻功虽然不凡,柳二呆当然也不是弱者,但他忽然心中一动,并不一口气追上,他在想:“看你到底能逃到那里?”
红烧鲥鱼是吃的,这个人轻功虽佳,到底不能一面奔跑,一面享用。
他是不是想找个僻静地方,慢慢品尝?
片刻之间已追出四五里之程,忽听笙歌细细,管弦悠扬,打从江面传了过来。
柳二呆凝目望去,原来江面上正停着一艘巨型画舫。
这巨型画舫中灯火辉煌,人影幢幢,并隐隐传来猜拳行酒之声。
这倒是大出意外,柳二呆不禁微微一怔。
只见那青衣人忽然纵身一跃,飞越过四五丈距离的江面,轻飘飘落在巨舫的甲板上。
“来了,来了,应时佳肴,红烧鲥鱼一尾。”
“哈哈……”花舱里有人应声大笑:“俞老九,真有你的。怎么这样凑巧?”
“嘿嘿,际遇非凡,际遇非凡。”青衣人身形一晃,进入了花舱,得意的笑声依然传了出来:”快,快,各位趁热……”
这真是欺人大甚,一盘红烧鲥鱼眼看精光。
他难道不知道有人追了上来?
明知有人追来,居然还敢如此嚣张得意,分明是没把来人放在眼里。
也许是估量来人不敢登上画舫。
柳二呆一向不易动火,此刻也被激怒了起来。
虽然此刻沈小蝶已追到了并肩,他并没回顾,忽然双足一登,凌空飞掠而起。
但见夜空中幻起一道淡淡的弧影,一闪而灭,人已登上了甲板。
又一条弧影划过,沈小蝶也跟踪而到。
花舱中笙歌顿止,弦管寂然,一人大笑而出:“原来有贵客到访。”
舷边的角灯照耀下,是个身着华服的中年人。
这人面黄如蜡,颧骨高耸,似有病容,和这身考究的穿着,看起来极不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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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误上贼船
“阁下就是这条画舫的主人?”柳二呆稳稳地站立在船头甲板上。
“不错。”那人道:“草字东门丑。”
“哦?东门丑?”柳二呆似是颇有印象,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正是。”东门丑说。
“其实你并不很丑。”沈小蝶接口道:“看起来好像还很体面的……”
“这个……”
“我说的是你身着考究的衣服。”
“小娘子别开玩笑。”东门丑勉强忍下了奚落,道:“此丑非彼丑,只因在下乃是乙丑年,七月十五丑时生,所以……”
“哎呀!”沈小蝶失惊道:“这个日子不好。”
“不好?为什么?”
“七月十五就是中元,正是大开鬼门之日。”沈小蝶道:“听说闯出来的都是些妖魔鬼怪……”
“哼哼,说的很俏皮。”东门丑陡然一变:“闯出了鬼门关总算幸运,可惜的是居然有人硬生生的想往鬼门关里闯。”
“哦?”沈小蝶道:“你说的是谁?”
“在没有翻脸之前,本座只想点到为止。”
“本座?”沈小蝶望了望柳二呆,笑道:“你听到了,又一个本座。”
她分明是在告诉柳二呆,又是个李铁头。
李铁头是飞龙帮主,霸占了一段江面,这个东门丑气派之大,看来不输李铁头。
“不管你是本座也好,偏座也好。”柳二呆道:“鄙人要找的不是你。”
“是谁?”
“就是刚才那个人,你叫他俞老九的。”
“找俞九爷,这倒好。”只见那个青衣人忽然从花舱里钻了出来:“什么事?”
这人不但身材瘦小,而且双目深陷,脸上像是刮不下四两肉来,活像一只猴子。
事实上他的外号就叫愈猴儿,是个有名的飞贼。
“一宗小事。”柳二呆说。
“小事?”
“对,很小很小的事。”柳二呆冷冷道:“只要磕上三个响头,就可以立刻了断,小事化无。”
一盘红鲥鱼的确是宗小事,用不着大张挞伐,不过眼看到口的美味,竟被掠取而去,这种滋味委实令人火冒三丈。
“一定要磕三个响头?”
“不错,”柳二呆道:“一个都不能少。”
“好,好。”愈猴儿答应得很快,但眼珠一转,却道:“先挂上账吧。”
“挂账?”柳二呆沉声道:“没得银子有人挂账,莫非你连头都没有了?”
“嘿嘿,头当然有……”
“有头就得磕。”柳二呆声色俱厉。
“别忙,我得想一想。”俞猴儿森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然后转向东门丑:“东门帮主,你说他,这个头该不该磕?”
“当然该磕。”
“该磕?”
“只不过该磕的不是你。”
“哦?”俞猴儿扮了个鬼脸,阴阳怪气的笑了笑:“那又是谁呢?”
“船到江心就知道了。”
“这不是到了吗?”
不错,这条画舫赫然已到江心。
原来这条巨型画舫构造十分精致,分为上下两层,上层窗明几亮,专供游宴作乐之用。
运桨撑槁,全都是在下层。
打从柳二呆和沈小蝶双双飞落甲板之后,这条画舫便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移动了。
本来离岸不到四五丈距离,如今在昏暗夜色中竟是一望无际。
洪水滔滔,洪流滚滚而下。
这对于一个不懂水性的人来说,无疑到了绝路。
柳二呆目光转动,先是怔了一怔,紧了紧手中长剑,立刻镇定了下来。
“船到江心,该是翻脸的时候了。”沈小蝶忽然冷笑一声:“对不对?”
“还没有。”东门丑阴沉沉的说。
“没有?”
“若是能够好好商量,凡事尽如本座所愿,”东门丑渐渐露出机锋:“那又何必翻脸?”
“哦?”沈小蝶道:“这是说你另有企图?”
“小娘子果然是聪明人。”
“什么小娘子?”沈小蝶倏的脸色一沉:“你以为很有把握?”
“这倒没有。”东门丑皮笑肉不笑:“不过本座一直认为煮熟了的鸭子是绝难飞掉的。”
“你好像很有信心?”
“哪里,不过姑妄言之。”东门丑有一搭,没一搭的道:“大江之上,风波险恶,两位稍一不慎,一旦滑落江心之后,只怕不止喝几口水吧?”
“你计算得倒是满周到啊!”
“过奖了,不过本座的确很小心谨慎,一向精打细算。”东门丑嘴角牵动一下,蜡黄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傲气,道:“可笑的是李铁头,糊涂透顶,居然送到岸上去栽了个大跟斗。”
“他是个大傻瓜。”
“对,本座颇有同感。”
“你虽然很精,但也别忘了。”沈小蝶道:“你自己也在这条船上。”
“是的。”东门丑道:“这条船大得很。”
“对,可以隐藏很多杀手。”
东门丑不承认也不否认,阴沉沉地笑了笑:“你是个想象力很丰富的女人。”
“那里,善观气色而已。”
“你会相命?”
“是的,鬼谷子先生一脉相传,不但精通命理,而且能判人生死,百无一失。”沈小蝶信口胡诌道:“今夜之条画舫之上……”
“怎么?”
“只怕有很多人要翘辫子。”
“嗯,铁口直断,断的不错。”东门丑森森一笑:“至少眼前就有两个。”
这两个当然指的沈小蝶和柳二呆。
看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却是个厉害角色,虽然剽悍刚猛不如李铁头,心机之深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人对答之间,柳二呆照例一声不响,此刻却渐渐按捺不住。
“你说的是那两个?”他问东门丑。
“哼哼,何必多此一问。”东门卫。冷笑:“难道本座说的是自己?”
大凡有恃无恐的人,一张嘴总是很利。
柳二呆脸一沉,目光四转,虽然船在江心,他并不十分在意,他估计这是条巨型画舫,纵然沉没了也会浮起几片木板。
他没登萍涉水的功夫,却相信只要有几片浮木,他绝不会葬身鱼腹。
有了这份自信,再加上手中一柄青虹剑,一时之间不禁豪情大增。
“好,且看看翘辫子的是谁。”
“要动手吗?”
“正是。”柳二呆沉声道:“船舱里还有多少人,何不一齐出来?”
“高朋满座。”
“什么高朋?”沈小蝶插口道:“狐群狗党罢了。”忽然腾身一跃,飞上了舱顶。
“你……你干什么?”东门丑一怔。
“我想居高临下。”沈小蝶冷笑道:“这个地方占尽了地利。”
她说的不错,也想的很绝,舱顶是全船最突出的部位,从船头到船尾一览无遗,控制这个地方,也就掌握了全船的动态。
不论任何部位一有动静,她就首先发现。
当然,她看不到隐藏在花舱里的人,但花舱里发出的任何暗器,都对她无可奈何。
最重要的是,她可以跟船头甲板上的柳二呆遥相呼应,使东门丑腹背受敌。
这是着妙棋,她走对了。
“哼,你想得怪好。”东门丑暗暗吃惊。
“东门帮主只管放心。”俞猴儿忽然叫道:“让在下先对付她。”
只见他身形一闪,飞近了舱顶。
此人虽然身材瘦小,胆子却是很大,显然想凭仗一身绝顶的轻功,在大江之上露一露锋芒。
“就凭你?”沈小蝶娇叱一声,弹出了软剑。
俞猴儿一只脚还没踏上舱顶,但见一片青芒,已笼罩了他周身大穴。
这样快的剑,他还不曾见过。
甚至他根本没瞧清楚,对方是如何出手,因为他双目已花,只感到一股澈骨的冷气直冲而来。
这是剑气,剑锋未到,剑气先至。
俞猴儿当然识得厉害,他委实没有料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居然有这种身手。
当下肩头一晃,一个鹞子翻身落了下去。
还好,总算见机得早,识相得快,没断掉一条手臂,也没伤到一点皮肉,不过刚才那句大言不惭的话,等于白说。
“怎么样?”东门丑居然问。
“在下不是对手。”俞猴儿倒很坦白。
“这个……”
“帮主另作裁处。”
“哦?”东门丑皱了皱眉头,忽然扬声叫道:“有请凌三娘子……”
凌三娘子是谁?人在那里?
“怎么?”只听花舱里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是要我替你撑腰吗?”
这女人口气倒是不小。
“本座是请三娘子帮忙。”
“名称虽然不同,事情不都一样么?”舱里又是咯咯一声娇笑:“先说清楚,你拿什么谢我?”
她好像满有把握,事情还没办好,先就讨债。
“只要三娘子喜欢,”东门丑甚是巴结道:“本座自当尽力而为。”
“这是你说的。”只听凌三娘子道:“好在这里有现成的证人,事后不许翻悔。”
“本座岂是赖账之人。”
“那就好。”但听舱门上珠帘叮叮一响,随着一股香风出现一条人影。
原来是个三十左右的妖娆妇人。
这妇人珠圆翠绕,一身鹅黄,乍看起来并不很美,鼻子上疏疏落落生了许多雀斑,还有一双浮肿的眼皮,整个脸型也顶多中人之姿。
不过这些缺憾,却构成一种特异的风韵。
尤其体态轻盈适中,粗细合度,胸前挺着一对圆鼓鼓的乳峰,妙目一转,水汪汪动人心魄。
虽不是画中美人,却给人一种熟透了的感觉,像一团烈火,充满了挑逗和诱惑。
女人有很多种,有的很好看,但看久了越看越腻,有的并不起眼,却很管用。
凌三娘子显然是个很管用的女人。
“大帮主,你说呀!”她眼儿一瞟,笑道:“要我怎样帮你?”
“先对付舱顶上那个。”
“不。”凌三娘子媚眼如丝,盯着甲板上的柳二呆:“我喜欢对付小伙子。”
“你知道他是谁?”
“当然知道,他是柳二呆。”凌三娘子啧啧赞道:“人品果然不错。”
“人品管个屁用,他只是个呆子。”
“大帮主,你这不懂。”凌三娘子吃吃笑道:“人呆心不呆,最懂得男人的只有女人。”
忽然出现这样一个凌三娘子,一开就使出了浑身解数,摆出了风流阵仗。
在众目睽睽之下能有什么效果?
至少柳二呆并不是色迷,也绝不会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动心。
此刻他手握长剑,一动不动。
他在等待,等待这女人到底还有什么花招。
“好吧,三娘子,就瞧你了。”东门丑道:“本座替你掠阵。”
这种阵仗有什么好掠?就说看热闹好了。
凌三娘子走了两步,款摆腰肢,风摆杨柳般冲着柳二呆嫣然一笑。
“哼,你若是想卖弄风情,这可找错了对象。”柳二呆终于忍耐不住道:“最好是放尊重一点,柳某人看不惯这种妖形怪状。”
“啊,”凌三娘子笑道:“柳圣人。”
“这倒说不上。”
“别谦虚呀!”凌三娘子越笑越媚:“我知道,这是柳门遗风,你家当年那位柳下惠……”
“别胡扯。”
“怎么啦?”凌三娘子水汪汪的星眸一闪:“不过我倒有点奇怪,你这位柳圣人居然整天跟个小姐儿泡在一起,难道她就不妖……”
忽听一声娇叱:“照打!”
原来凌三娘子最后两句话,惹恼了舱顶上的沈小蝶,登时秀眉一耸,扬手打出一蓬“菱花针”雨。
她原不是轻易动怒的人,想不到这女人信口胡诌,居然扯上了自己。
再扯下去,只怕还有难听的。
这蓬菱花针纵然伤不了她的人,至少可以给点颜色,封住她的嘴。
柳二呆眼看沈小蝶出手,立刻把握时机,手中长剑一振,跟着飞刺而出。
那蓬针雨当然出手极快,这一剑更快,但这一剑却非对付凌三娘子。
一来他不想乘人之危,二来也不喜欢跟女人交手。
剑锋直指东门丑。
东门丑是这条画舫的主人,画舫本是他的,主意也是他出的,不对付他对付谁?
对付他才是正理。
“哎哟,小姐儿,你好霸道。”凌三娘子身形一转,居然躲开了沈小蝶一蓬针雨。
东门丑大吃一谅,想要腾身闪避,为时已晚。
眼看剑到血崩,岂料凌三娘子就趁这一个转身之际,忽然银光暴现,手中多了柄七寸短匕。
短匕形如月牙,薄如棉纸,玉手一翻,竟然横里划了过来。
不偏不倚,直指柳二呆的右腕。
这一招倒是出人意外,刚刚闪过沈小蝶一蓬针雨,居然能在一个翻身之间出手攻敌。
不但动作一声呵成,而且来势火辣无比。
柳二呆心头一震,眼看堪堪得手的一剑,不得不沉腕收招。
但一收即发,剑锋一闪,转向凌三娘子。
显然,凌三娘子横里插手,已激起了他的怒火,变招之快,更是出人意料。
他不愿片刻停顿,存心要立刻还以颜色。
当然,这不是任何人都可办到,必须剑法之精,已臻上乘境界,才能运用随心,变化莫测。
只见青光电奔,一招“锁喉剑”直指对方的咽喉。
凌三娘子解了东门丑一危,却没料到立刻惹来这记狠招,只觉剑气森森,直迫眉睫而来,手中一柄短匕忽忙间难以招架,细腰一拧,倒退了七步。
七步的距离,已在一丈以外。
照说,应该躲开了这一剑。
就一般剑法而论,若是这一招不能递到部位,必须立刻撤招,然后继续发剑,就像拳头一样,先收回来再打出去才有力道。
柳二呆却不然,这一剑像是绵绵无尽,如影附形般跟踪而到。
这般奇妙的剑法,他从哪里学的?
凌三娘子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不禁吓了一跳。
尤其她人已退到舷边,再没回旋的余地,逼得双足一登,倒飘而起。
洪流滚滚,这一下势必落入江心。
但无论如何总比一剑穿胸的好,说不定她本来就熟谙水性。
奇怪,她并没下坠。
只见凌空一个翻身,拧腰、甩腿,居然轻灵如燕,在灰黯的空中绕了个半弧,竟然飞上了舱顶。
好身法,难怪东门丑对她如此恭维。
但她撇下柳二呆,飞上舱顶来找沈小蝶,这也并非上策。
“来得好。”沈小蝶轻叱一声,剑如风发。
凌三娘子脚跟还没站稳,但见一缕寒芒刺眼,破空一剑,兜头下击。
她虽轻功造诣不凡,毕竟挡不住一柄利剑。
尤其沈小蝶的剑,柔中带刚,轻灵泼辣,还能把握最佳时机,毫厘不爽。
这一剑就把握得最好。
凌三娘子除非自愿挨上一剑,她已无法在这舱顶上再作片刻停留,唯一的办法只有继续显露一下刚才绝妙的轻功,凌空再起。
但这并非随时都可办到,势须提气轻身,然后借助两足的弹力,而此刻她没这个准备。
因为沈小蝶这一剑来得太快,最巧的是临头下击,封住她头顶上一片夜空。
就算能一跃冲霄,如何穿过一片森森的剑幕?
这是一记狠招,存心要把她逼下江心。
凌三娘子心头一寒,果然被迫得一个翻身,直向滚滚江流中落去。
纵然淹她不死,准也会变成只落汤鸡。
但说也奇怪,她虽人已不见,却没听到水花声,也没听到卜通一声。
人到那里去了?莫非她还另有绝活?
果然不错,原来她在转身翻落之时,脚尖牢牢钩住了舱顶的边缘,居然从敞开的窗门中钻进了花舱。
轻功的确令人叫绝,但仍然是个输家。
她也不必再讨价还价,东门丑也不必谢她了。
江上凉风习习,水声嘶嘶,舷边的角灯散发出淡黄的光影。
东门丑苍白的脸上也笼上了一层阴翳。
他望了望柳二呆,忽又扬声叫道:“恭请‘云裳公主’、‘花小侯爷’、‘洞庭黑白双奇’……”
他一连叫了许多名号,看来这花舱之中,果然是高朋满座。
先叫凌三娘子只说了声“有请”,此刻居然变成了“恭请”,显见要请的人苗头越来越大。
就像龙虎山的张天师,在搬请诸路神将。
柳二呆对什么云裳公主一无所知,也不知从那里冒出的黑白双奇,至于这个花小候爷倒是赫赫有名。
花小侯爷名叫花三变,据说他的的确确是位世袭的侯爷,家住苏州府。
巍峨的府邸,就在阊门外。
小侯爷自幼喜欢武艺,在苏州侯府足足住了半年之久。
唯一例外的是,这些三山五岳的名家,虽然指点小侯爷的武艺,却从不以师徒相称。
小侯爷是金枝玉叶,谁都当不起这份师尊的称呼。
连少林寺的长老和尚也只叫他小施主。
因此这位花小侯爷并没一位名正言顺的师父,但事实上却是名师满天下。
也正因如此,花小侯爷的武功博杂诡异,甚至十八般武艺门门精通,侯门出虎子,这当然是宗好事。
可惜的是这位花小侯爷虽然际遇非凡,得天独厚,但因从小骄纵惯了,不知爱惜羽毛,自从侯爷一死,他就走上了歪路,交上了些酒肉朋友。
同时他过不惯侯门如海的生活,开始浪荡江湖。
凭他的武功造诣,加上侯爷的身份很快在大江南北造成了轰动。
当然,有很多人捧他。
因为他花得起银子,有银子的就是大爷。
他不仅是大爷,而且还是位货真价实的侯爷,请得起酒,吃得起肉,谁不愿意奉承?
花侯爷在洋洋得意之下,越发眼高于顶,美人醇酒,来者不拒,生活也日益糜烂。
有时也听腻了小侯爷的尊称,自号花三公子。
但有人背地里叫他“花太岁”。
不过,这都是三年以前的往事,就在一次花太岁大闹金山寺后,这位小侯爷便已寂然无闻。
据说他是在佛殿之中,公然调戏几个进香的女客人,被一个游方的和尚撞见,狠狠地揍了一顿。
也有人说是他杀了那个和尚,被人告了御状,不得不销声匿迹。
更有人说他只是生了一种见不得人的病,甚至说他已经死在勾栏院里。
不管这些说法谁真谁假,至少可能证明一点,花小侯爷性喜渔色。
还有一点,就是他绝对没死。
沉寂了三年,今夜居然出现在这条画舫上。
柳二呆对于这位小侯爷当然闻名已久,只是不曾料到,此时此刻竟然有缘一会。
他紧了紧手中的长剑,目注舱门。
只见珠帘轻轻一晃,首先出现的是两个瘦巴巴的中年汉子,身形特长,就像两根枯竹竿。
两张马脸,四只深陷的眼眶,一对鹰勾鼻子,分明是双孪生兄弟。
唯一不同的是两袭长衫,一个穿白,一个着黑。
这不消说,当然是黑白双奇。
两个人走出舱外,立刻人影一分,中间让出了一个位置,接着出现了一个锦饱少年。
人品不错,年纪也不过二十三四,但脸上黯淡无光,还带几分黄肿。
看来若非大病在身,准是染上了毒瘾。
从派头看得出,必是花小侯爷。
他神色冷傲,架子端的十足,目光扬了扬,然后笔直落在柳二呆身上。
“你就是金陵城里那个柳二呆?”
“我就是。”柳二呆点了点头,反问道:“你就是苏州府的那个花三变?”
不卑不亢,正该如此对付。
“问得好,好极了。”舱顶上的沈小蝶忽然笑道:“值得鼓掌。”
“哼。”小侯爷脸色微微一沉,然后转过了身子,望向舱顶,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丝笑意。
“你在那上面干什么?”他问沈小蝶。
“守株待兔。”沈小蝶冷冷道:“要是有只不睁眼的兔子胆敢闯了上来……”
“嘿嘿,凶巴巴的。”小侯爷笑了。
他虽然心高气傲,但一向对女孩子都很好,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他甚至愿意拜倒在石榴裙下。
可惜沈小蝶并不给他颜色,冷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兔子?”
“我当然知道。”
“你知道?”
“兔秃同音,你是在指着秃子骂和尚。”
“谁是和尚?”
“这还用说。”小侯爷居然大笑,笑的很得意:“当然就是区区花三变。”
“你倒是很聪明。”
“聪明谈不上.只不过一见到像你这样玲珑剔透的小娘子,本爵就福至心灵。”
“福至心灵?”
“正是。”
“塞翁失马,焉知非祸?”
“这怎么会,本爵从来没有祸事。”小侯爷笑道:“其实你也并非什么守株待兔,只不过居高临下,在替这个书呆子掠阵。”
“不错,你得留神一点。”
“留神?”小侯爷道:“本爵留什么神?”
“你并不是铜打铁铸的。”
“哦?”
“在苏州府你是位侯爷,在江湖上你是花三变,既然要淌浑水,这‘本爵’两个字最好免谈,哪怕你是皇帝老子,也没人把你放在眼里。”沈小蝶忽然语声一沉:“江湖上讲的是刀头剑底见功夫。”
“嘿嘿,小娘子,你是在吓唬花某人?”
“我只是在提醒你,”沈小蝶道:“不如立刻回转苏州府,做你的太平侯爷,坐享繁华……”
“那种生活,花某人早就过腻了。”他果然不再称本爵二字。
“这种生活难道很好?”
“的确很好。”小侯爷道:“至少很够刺激。”
“哼,说的倒也不错。”沈小蝶道:“想不到你出身侯门,却是块打烂仗的材料。”
“小娘子是在奚落花某人?”
“难道我会恭维你?”
“嘿嘿,这倒也是。”小侯爷笑道:“看来这书呆子一天不死,你不会改变心意。”
“你在说什么?”
“花某人是说打算先宰了这个柳二呆,然后请小娘子将那幅草图取出来参详参详。”小侯爷微微一笑:“若是小娘子想坐享繁华,就跟花某人同返苏州。”
“闭住你的臭嘴。”
“就算嘴很臭,说的话可灵得很。”小侯爷大笑说道:“我敢说这书呆子活不过今夜。”他突然转过身来,面朝柳二呆。
身子转过,脸也随着沉了下来。
柳二呆手持长剑,神色不改,他正想着一件事,记得东门丑分明叫了声云裳公主,怎么这位云裳公主一直不曾现身?
既有候爷,又有公主,这条画舫上的确十分出色。
“柳二呆。”小侯爷眉头一扬,忽然叫道:“你就只会使剑?”
“这就够了。”柳二呆说。
“嗯,剑为兵器之王,的确够了。”小侯爷同意,但却不屑的道:“问题是你真的会使到吗?”这种高傲的口气,显然意存藐视。
“略知一二。”
“一二怎么成?”小侯爷道:“花某人九岁学剑,十年磨练,前后历练名师凡三十有七……”
“三十有七?”柳二呆道:“这么多?”
“正是。”
“你学得太杂了。”
“太杂?”
“杂乱则难精,更无法臻于化境。”柳二呆道:“何况剑术高手,多为不出世之奇人异士,武林中百年难得一见,你居然在短短十年之内,经历了三十七位名师,想必都是泛泛之辈。”
“哼哼,你好大的口气。”
“鄙人说的是实话。”柳二呆正色道:“当代剑术名家,一师难求,何来三十七位名师?”
“嘿嘿,莫非你倒是位名家?”
“鄙人怎敢当此。”
“瞧你也不像。”小侯爷冷笑:“但照你的说法,谁又是当世名家,一代宗匠?”
“剑术微妙通玄,远者不提,当代也许只有一位。”柳二呆忽然叹息一声,显得无限哀思:“可惜已于五年前淹然物化。”
“你说的是谁?”
“四空先生。”
原来他也知道四空先生,难怪当李铁头和沈小蝶提到四空先生遗留下一幅草图之时,他曾为之一怔。
“四空先生?”小侯爷想了一想:“嗯,花某人好像听过。”
这样一位奇人,他居然只是听过,足知所见不广。
“在那里听过?”
“这倒记不得了,不知是哪位名师曾经提起。”
“只怪你的名师太多。”柳二呆微微一哂:“不过,至少这位名师还不算孤陋寡闻。”
任谁都听得出,他语带讥讽。
小侯爷当然也听得出,但此刻他无暇计较这些,却对四空先生发生了兴趣。
“你说这位先生已于五年前过世?”
“不错。”柳二呆道:“五年又三个月了。”他不但说的肯定,而且记得很清楚,不仅知道四空先生,而且知之甚详。
“这位四空先生既已过世,”小侯爷好像兴趣甚浓:“他的剑术可有传人?”
“这个么……”柳二呆顿了一下道:“鄙人不知。”
既然对四空先生如此熟捻,怎么不知他有无传人,这显然是种托词。
不说没有,只说不知,更是耐人寻味。
奇怪的是,舱顶上的沈小蝶,对于柳二呆叙述四空先生的事,并无任何惊奇之感。
好像她认为理所当然,柳二呆应该知道四空先生事迹和生平。
但她却对小侯爷的追问提出了答覆。
“据我所知,四空先生的剑法业已失传。”她笑笑说:“当代名家该数另一位了。”
“是那一位?”小侯爷霍地回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哦?”小侯爷怔了一下,回头望了望柳二呆,满脸惶惑之色。
柳二呆也不禁神色微变。
“江山代有英才出,去了一位四空先生,当然会另外出现一位。”沈小蝶道:“这位就是……”
“到底是谁?”小侯爷迫不及待。
“这还用问。”沈小蝶道:“当然是历经三十七位名师塑造出来的花三变。”
原来她绕了半天的弯儿,幽了小侯爷一默。
小侯爷脸色一沉,气黄了脸。
显然,他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剑术造诣,算不上第一流名家,更够不上一代宗师。
柳二呆却松了口气。
“怎么?是不是当之有愧?”沈小蝶冷笑一声:“既然如此,就该安安分分,虚怀若谷,凭什么做出这种轻狂放肆,张牙舞爪的样子?”
她一句话就像一根银针,又尖又利。
“哼,你敢教训花某人?”
“我纵然不教训你,你也差不多了。”沈小蝶脸如寒冰:“你躲躲藏藏三年,一直不敢露面,依我估计,准是栽了个大跟斗。”
她故甚其词,把三年不见,说成躲躲藏藏。
不过她估计得也许不错,像花三变这种人,若不是碰了个大钉子,怎么憋得住一闷就是三年?
这三年中他到哪里去了?
好在他是位侯势,只要在侯府中深居简出,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没人找他的麻烦。
“谁说花某人躲躲藏藏?”小侯爷连脖子都红了:“本爵只不过另有奇遇。”
他在气头上又亮出了头衔。
“什么奇遇?”
“本爵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也瞒不住人。”沈小蝶哂然一笑:“不告诉我我也知道。”
“你知道?”
“当然知道。”沈小蝶道:“你一向际遇非凡,必是又迎上了第三十八位名师。”
她这张嘴舌灿莲花,总是叫人哭笑不得。
小侯爷原只想摆出一副潇洒自如的姿态,以为可以从容不迫,在谈笑中举手投足,就可对付这对男女,想不到经过一番对答,在言词上首先败下阵来。
但为了面子,他绝不会就此罢休。
至少,他瞧不起柳二呆,估量凭这个金陵城里的书呆子,难道还有什么惊人之能?
横看竖看,都像块木头。
一般富家公子都有这种狗眼看人低的毛病,何况他是位小侯爷,天生就有份优越感。
可惜的是武功高下,绝不能以身份衡量。
小侯爷腰上本就悬了一柄剑,剑身镂玉嵌珠,垂着红色的穗子,此刻他手按剑靶,目注柳二呆。
“姓柳的,凭你能有多少斤两?”
“没有秤过。”
“本爵这就要秤一秤。”
“随意。”
“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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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大江飞龙
小侯爷眉峰一耸:“就这句话?”
“鄙人一向不喜欢斗嘴。”
“不喜欢斗嘴?”小侯爷冷峻的目光仿佛两把利刃:“你这是说……”
“他只喜欢用剑。”沈小蝶接了一句。
“斗就斗,难道本爵……”小侯爷忽然目光一转,向左右的黑白双奇使了个眼色。
原来他忽然,发觉柳二呆在前,沈小蝶在上,这情况对自己极为不利。
如今他不敢掉以轻心,须作适当的防范。
眼色很灵,沟通很快,黑白双奇立刻会意,两个人同时身子一转,面向着沈小蝶。
“呛”的一声,小侯爷剑已出鞘。
剑锋细长,漆黑如墨,在舷边的角灯映照下,隐隐有龙纹。
剑出侯府,想必也是柄宝剑。
小侯爷说过,他十年磨剑,这十年光阴,当然不是白费,至少已运剑纯熟,但见他剑光一起,一缕寒芒直奔柳二呆。
剑出如风,做到了一个“快”字诀。
快剑制敌,显然是一种最具威力的攻势,隐隐有风雷之声。但迎门一剑,不免有几分骄狂托大。
剑如其人,小侯爷秉性就是如此,从小就骄狂惯了,一下子无法改正过来。
柳二呆一向剑不轻发,此际也忽然一反常态,眼看小侯爷一剑递到,已知这是实实在在的一剑,中途已无法再变花招。
当下脚步一滑,剑光忽起。
只听“叮”的一声轻响,两剑交叉一接,居然用上了一个”粘”字诀,绞在一起。
他使出这一招,分明是存心要较量一下功力。
小侯爷一剑未能奏效,他怔了一怔,手腕一沉,打算撤招收剑。
那知剑锋之上竟有如千斤重压,而两剑胶着,几乎无法移动分毫,不禁大吃一惊。
不论小侯爷如何眼高于顶,至少此刻他已知道,柳二呆绝非吴下阿蒙。
但此刻知道,岂非为时已晚?
幸好他武学博杂,历经三十七位名师,千个师傅千个法,各种奇招怪式无所不包,几乎胸罗万有。
忽然大喝一声,左腕一翻,一掌劈了过来。
该用剑的时候不用,突然使出一掌,这显然是种不按牌理的打法。
但这般情急挥拳,又近在咫尺,劲力难吐,当然发挥不了多大的威力。
不过他目的不在伤人,只求脱身自保。
果然,柳二呆猝不及防,身形微微一偏,却忽然开声吐气,猛的运力一震。
力贯剑身,一震之威不同凡响。
两剑一震而开,小侯爷只觉虎口一麻,一直麻到肩胛,登登登,竟被震退了七步。
他骇然一凛,长剑几乎脱手。
“好,好。”舱顶上的沈小蝶忽然咯咯一笑:“果然名师出高徒,剑中藏掌,高明绝顶,几时华山论剑,准会大出风头。”
她站的高,瞧的远,几乎一招一式,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小侯爷鼻孔哼了一下。
他当然明白,沈小蝶是在拿他取笑,但此刻他委实无法兼顾,目光灼灼,只瞪着柳二呆。
在他估计,柳二呆必然会乘势迫击。
那知他料错了,柳二呆仍然站立舱顶甲板的中央,挺剑而立,好像本来就纹风没动,更奇怪的是,连瞧都没瞧他一眼。
瞧的却是舱门上的那挂珠帘。
原来灯火辉煌的花舱里,此刻早已一片漆黑。
但花舱里到底还隐藏着多少高手?像这位小侯爷花三变,应该是压轴人物,他已出面,应该没有什么更厉害的角色了。
不过,至少还有位云裳公主。
云裳公主的架子显然很大,东门丑虽然叫到了她的名号,她并没有轻易出场。
这般自高自大,定是大有来头。
柳二呆渊停嵛立,显然是在等待,等待这位云裳公主的出现。
当然,他并未稍涉绮念,想一睹美好的容颜、华丽的云裳,只想知道是个什么女人。
侯爷是真的,难道公主也是真的?
他已打定主意,只等这位云裳公主现身,先试试她的深浅,对于控制全局,就可成竹在胸了。
在大江之中,一条浮舟之上,第一就是要沉得住气,稳扎稳打。
所以,他绝不采取主动。
但这却苦了小侯爷,刚才一接之下,他已审出柳二呆不但功力深厚,而且剑法精湛,再斗下去,必然会落的灰头土脸。
想退,却又颜面难下。
何况这是条画舫,画舫在大江之中,就算什么都不理会,也不能说走就走。
他僵立在舱门外,两眼发直,一时间进退维谷,显得十分尴尬。
幸好,有人瞧见了他这副狼狈的神色。
只听花舱里忽然传来一个娇声细气,听来绝对是女人的声音,但却带着浓重的鼻音。
“黑白双奇到底奇在哪里?”那女人说:“难道只会瞪着四只眼睛?”
这话不假,黑白双奇打从现身之后,丝毫没有表现,一直就干瞪着眼。
瞪的是沈小蝶。
这是刚才侯爷用眼色分派的任务,要他两个监视着舱顶上的沈小蝶,以防在他全力对付柳二呆之时,沈小蝶突然从背后出手。
算他精细,沈小蝶,的确有点后顾之忧。
其实这两个人,未必看得住沈小蝶。
不过他们很听话,也很尽责,居然到现在还没眨过一下眼睛。
由此可见,小侯爷凭他的身份和地位,在江湖上倒是十分吃香,而他也因此十分陶醉。
此刻经那花舱里的女人一提,黑白双奇这才猛然一怔,同时回过神来。
当然,他们知道该做什么。
但这两人还是以小侯爷的马首是瞻,转过头来又看了看小侯爷。
要下台阶,这正是时候。
要想打破眼前尴尬的局面,为什么不换个方式?
小侯爷当然福至心灵,他也明白花舱里那女人明里说的是黑白双奇,其实是在提醒他。
于是,他又使了个眼色。
只听唰的两声,黑白双奇各亮出了兵刃。
右首穿黑的是把卷镰刀,左首穿白的是柄宣化斧,刀和斧原也是寻常兵刃,怎么能称作双奇?
莫非刀斧相配,招法上有什么特殊的变化?
不过至少这不是寻常割草的刀,也不是寻常劈柴的斧头,刀弯如眉月,闪闪生寒;巨斧乌黑沉沉,锋面又宽又阔,是杀人的利器。
一斧砍下,准是头颅滚瓜,用不着第二斧。
“花三变。”柳二呆居然不理会黑白双奇,目光却盯着小侯爷:“鄙人有句话,想说在前面。”
“你说,什么话。”小侯爷忽然气焰转盛。
“你应该心里有数,鄙人刚才未尽全力,是想让你知难而退。”柳二呆冷冷道:“怎么,你还想支使这两个傻瓜前来送死?”
“你说什么?”小侯爷道:“你敢说这黑白双奇是两个傻瓜?”
“黑白双傻。”
“那很好,就让两个傻瓜对付一个呆子吧!”小侯爷觉得好笑,耸了耸肩道:“只怕人傻刀斧不傻,有这呆子瞧的。”
“哦,这倒看不出。”
两人对答之间,黑白双奇依然瞪着四只眼睛,不过眼睛越瞪越大,越瞪越凶。
看样子就要出手了。
柳二呆方自心中一动,舱顶上的沈小蝶忽然笑道:“依我看是‘黑白双哑’……”她心如发,观察入微。
不错,哑巴,原来是两个哑巴。
突然刀光骤起,斧影漫天,黑白双奇身形闪动,已从左右两翼攻了过来。
卷镰刀呼的一声直扫下盘,巨斧一晃,兜头劈下,两宗兵刃果然配合得极是佳妙。
快、狠,这黑白双奇刀斧交错,的确相得益彰,威力惊人,不过要想把柳二呆斩在刀下,劈在斧底,这还差得甚远。
忽然人影一花,柳二呆从刀光斧影中斜纵而起,霍地剑光连闪,破空而下。
但这一剑要对付谁?
他本来是只想等黑白双奇一动,便不惜宝剑染血,及至听了竟是两个哑巴,不禁忽生恻隐之心。
因此他撇开了这两个傻瓜,身形凌空一折,长剑疾如奔电,竟然直指花三变。
剑势磅礴,一泻千里。
小侯爷原本打定主意,用黑白双奇缠住柳二呆,纵然死活亦在所不惜。
因为死的并不是他。
然后觑个间隙,从夹缝中来个奇袭。
人在志得意满之时,总以为才智高人一等,气势凌人,甚至脾睨四海,唯我独尊,一旦每况愈下,到了穷途末路,就什么卑鄙无赖的事都干出来了。
小侯爷居然也想检这种便宜。
那知他的如意算盘刚刚敲定,这意外的一剑已突然从天外飞来。
他一时措手不及,心头一震,登时面如死灰。
这是要命的一剑。
凌空下击,威势绝伦,一晃而到,莫说是在他万没料到的情况下,就是全力施为,也未必抵挡得住这雷霆万均的一击。雷光石火的一瞬,正是生死关头。
他能不能捡回这条命,就看柳二呆肯不肯忽生慈悲之心,手下留情了。
柳二呆也许并不想杀他,但绝不会轻易放过,至少要在皮肉之上留点记号。
就算这样,对这位花小侯爷也够难堪了。
不过凡事都不能估得太满,九成九的把握有时也会出现一分意外。
忽听珠帘叮叮一响,一缕寒光飞射而出,又快又准,直奔柳二呆胸腹之间打来。
这也许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厉害暗器,但来的却正是时候,攻的更是必救的部位,尤其在柳二呆身形悬空之际,应变十分费事。
他第一个反应是必须先求个自保。
不管打来的是什么东西,但暗器总归是暗器,扎在身上,至少不会像蚊子叮了一口那么轻松。
柳二呆当然不敢大意。
当下凌空一个翻身,正好落在舱门以外,气愤之下,反出挥手一剑。
剑光一闪,舱门上那挂珠帘立刻哗啦啦的塌了下来。
珠帘以内一条白色人影首当其冲,惊叫一声,身形晃动,闪退了五步。
虽然此刻花舱里灯火已灭,但在舷边角灯的余辉下,依稀可辨舱里景物。
柳二呆目光一接,不禁怔了一怔。
这显然是个女人,体态婀娜,脸上蒙着一幅面纱,拧腰摆臂之间,身形似是十分熟悉。
这女人想必就是东门丑口中的云裳公主。
但在柳二呆的记忆里,不但从没见过什么云裳公主,甚至连这个名号都没听过,怎么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脑际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对了,就是她,白凤子。”柳二呆前后一想,终于恍然大悟。
难怪她一再不肯露面,而且说话之时,故意改变声调,发出浓重的鼻音。
好个狡猾的女人。
在这一刹那间,柳二呆几乎可以确定,设计这个陷讲的显然并非东门丑,当然也不是小侯爷花三变,真正的幕后主使人就是白凤子。
说不定连飞龙帮主李铁头都是她的授意。
要不然这些人怎么知道四空先生的一幅草图,如今是在沈小蝶手里。
谁又知道从栖霞山中来了一双男女?
“哈哈,好一个云裳公主,原来是你。”柳二呆一紧手中长剑,闯进了花舱。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这个女人的的确确就是白凤子。
打从外面望去,舱里原是一片昏暗,但在进入花舱之后,眼睛稍一适应,四周陈设立刻显得清晰起来。
舱中甚是宽广,布置也极为华丽。
一张雕花圆桌,配上了八张丝绒软椅,两侧敞开的花窗下面各有一排锦墩。
向前看去,正面是几幅紫色的帷幔。
“柳二呆。”帷幔里传来白凤子的声音,但声音好像很遥远,已没有那种浓重的鼻音,听来的的确确就是白凤子,她说:“别不知好歹,前回在天香谷,我可没有亏待你啊!”
“以前的事最好别提。”柳二呆说。
“为什么?”
“柳某人只想算今天的账。”
“今天?”
“别想躲,你还是出来的好。”
“出来怎样?”帷幔里的白凤子咯咯一笑:“莫非你还能吃了我?”
“我只想先问问你。”
“问我?”
“是的,问个清楚明白。”柳二呆沉声道:“这条画舫的主人东门丑,是不是你的指使?”
“你问这个干嘛?”
“因为冤有头,债有主。”柳二呆冷冷道:“柳某一向不轻易杀人。”
“哦,原来如此。”
“正是如此。”
“如此甚好。”只听白凤子轻轻一笑:“这好像不是你柳二呆说的话。”
“为什么?”
“因为在我眼里,柳二呆是个淳淳君子。”帷幔里的白凤子道:“应该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难道君子该死?”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白凤子道:“君子一言驷马,说话要有分寸,这种没有把握的话,最好不要随便出口。”她转弯抹角,原来是在讽刺柳二呆口出大言。
柳二呆真的是在大言不惭吗?
至少在这条画舫之上,几个较为突出、较有分量的人物他都见识过了,纵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凭白凤子、花小侯爷,他自信不难对付。
但柳二呆并不想在嘴巴上争强斗胜,当下眉梢微微一剔,语音变的更厉害。
“这是说你已经承认了?”
“承认什么?”
“这一切都是你在主使,对不对?”
“就算是我。”白凤子既不否认,也不一口承认:“但要对付的并不是你。”
“不是我?”
“我一直没把你当作对头。”白凤子道:“可借你偏偏要自己搅在头上。”
柳二呆不是对头,那么谁是对头?
当然,她隐隐指出了一个人。
“这不消说,你心目中的对头准是我。”只见人影晃动,沈小蝶一闪而入:“对不对?”
“对,就是你。”白凤子冷哼一声:“柳二呆,你让开去。”
“我让开?”柳二呆道:“我听你的?”
“好,你听她的。”白凤子突然语音如刀。一阵森森冷笑。
蓦地帷幔一掀,冲出十几条黑衣壮汉。
这是一队刀斧,分左右两侧冲了出来,八个人手握长刀,八个人抡动巨斧。
刀光打闪,巨斧生寒,来的快,冲的猛,喇的一声,一排刀光卷了过来。
这是意料中的事,画舫上必有埋伏。
但也稍稍有点意外,在这条画舫之上发号施令的人,居然是白凤子。
在栖霞山落了下风,居然想在大江之上翻本。
舱里虽然宽敞,但究竟不及空阔的旷野,动起手来回旋进退都受到极大的限制。
要想凌空飞跃,避实乘虚,显然难以发挥所长。
这无疑是场短兵相接的混战,唯一的办法就是硬斗硬拼,施展不出高度的技巧。
若是不想杀人,就得死于刀斧之下。
而且会死的很惨。
八把长刀,八柄巨斧,稍一不慎,刀斧齐下,片刻间就会变成一滩肉泥。
柳二呆当然不愿等死。
忽然暴喝一声,一剑扫了过去。
当当当,剑光到处,削断了三把长刀,血光一冒,飞起一颗人头。
事到此时,他只好放手一干了。
忽然脑后金风破空,三柄巨斧乌光连闪,泼水般砍了下来。力沉劲猛,一晃而落。
其实这样的巨斧一柄已经足够,一斧劈下,连骨头都会剁得稀烂。
三斧齐下,无非增加威力,更有把握。
但柳二呆并非是根木头,只见他身形微闪,剑光猛的一旋,划了个大圆弧。
血光飞进,惨叫声中倒下了两个,吭当、吭当,掉落了两柄巨斧。
沈小蝶动如脱兔,细腕倏扬,一缕指风冲出,闷哼声中又倒下了一个。
接着,她身形一闪,闯入了帷幔。
她有时心细如发,有时也胆大如牛,明知帷幔中必有凶险,居然还敢硬闯了进去。
只声一声娇叱,兵刃相接,传出一片叮叮当当之声,一时金声大震。
几幅紫色的帷幔,登时无风自动。
柳二呆不敢心有旁鸷,只有全力应付这批刀斧手。
他一支剑轻松俐落,矫若游龙,片刻间一十六个刀斧手连死带伤,倒下了十三人。
这样一条豪华无比,气派十足的画舫,顿时弄的死尸成堆,血腥满舱。
剩下的三个黑衣大汉,两斧一刀,六只眼睛变成了血红,兀自奋勇不退。
世间上居然有这等不怕死的人。
柳二呆不禁大为惊讶,忽然心中一动,想起江湖传说中有种用药物控制的杀手,使其神经麻痹,冲锋陷阵,死而后已。
他暗忖:“莫非这些人……”想到此时,不禁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好在场中只剩下三个人,容易对付,当下长剑一收,指发如风。
一个回旋间,三名黑衣大汉应指而倒。
柳二呆长长吁了口气,突然发现帷幔中一阵兵刃相接之后,此刻已寂无声响。
他怔了怔,长剑一伸,撩开了帷幔一角,闪身而入。
原来这条画舫的花舱,占了整条船身的一半,用了几格紫帷幔分开来,成为前舱与后舱。
黯谈的星光透窗而入,但见一片零乱的器物,却不见一个人影。
沈小蝶那里去了?
不见了沈小蝶,也不见了白凤子,柳二呆正自惊疑不定,忽听轻轻一响,阴暗的角落里陡地寒光一闪,一条人影飞扑而来。
这人蓄势而动,显然是想给来人意外的奇袭。
人影细瘦,身法灵快,手中是柄短刃,破空生啸,有如飞身投林般来势火辣无比。
柳二呆脚下一滑,横跨了两步,大喝一声,翻腕劈出一掌。
掌风如萧,蓬蓬有声。
只见那人身子一斜,竟被震得倒飞而出,砰的一声,撞在一条横木上。
柳二呆睁目看去,赫然竟是凌三娘子。
这倒是宗怪事,他委实猜想不透,凌三娘子为何要如此拼命。
“是你?”
“不错,就是我。”凌三娘子显然受伤不轻,她伸手攀住横木,缓缓站了起来。
“你干嘛一再计算柳某人?”
“因为我恨你。”
“恨我?”柳二呆大感意外:“有这种事?你为什么恨我?”他觉得跟这女人素昧平生。
“我要报仇。”
“报仇?仇从何来?”
“我要替齐天鹏报仇。”凌三娘子云发散乱,双眼中冒出了火焰。
“哦,原来如此。”柳二呆不想多问,他估计这女人不是齐天鹏的外室,准是他的情妇,心想:“反正你也报不了仇。”
那知凌三娘子手中短匕一晃,七寸长的短刃忽然像扇形般展了开来。
原来这柄形如月牙的短刃,薄如棉纸,竟然是七柄短刃叠合而成,此刻短刃一张,竟像孔雀开屏。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细腕一扬,唰唰唰,但见寒星点点,直戳柳二呆七大要害。
这显然是尽其所有,孤注一掷。
柳二呆怎么也没想到,她手中一柄短刃,居然能一变为七,而且相距不过七八尺远近,扬手间刀风盈耳,不禁心头大骇。
他只有一支剑,要想万无一失应付七柄飞刃,并不是很有把握的事。
要想闪避,也为时已晚。
他只有冒另一种险,试试向来不轻用的“狮子吼”。
蓦地大喝一声,果然就像丛林中万兽之王一声震天价巨吼,一袭蓝衫突然鼓涨起来。
整座花舱一阵格格作响,拍搭、拍搭,短几上掉落了几只茶碗,跌成粉碎。
运气一震,威力竟然如此惊人。
劲气回荡,七柄飞刃都掉转了方位,支支斜飞,有的扎在横梁上,有的洞穿了板壁,有的余劲已衰,掉落在舱板上。
帷幔外忽然伸进一个脑袋,像是小侯爷花三变,吓了一跳,立刻缩了回去。
凌三娘子身倚横木,面如死灰。
一掷未能奏功,兵刃已失,她自知难以活命。
“我不会杀你。”柳二呆冷冷道:“你只告诉我,刚才那位沈姑娘……”
“死了。”凌三娘子咬了咬牙。
“你敢胡说?”
“纵然这时没死,”凌三娘子恨恨的道:“迟早总会死的。”
听这口气,沈小蝶当然没死。
柳二呆凝目望去,前面隐隐似有一条通道,想必可以穿出画舫的尾部,于是他再不理会凌三娘子,身形一动,奔向通道。
果然,出了花舱,又见满天星斗。
但仍然不见沈小蝶,只听一片兵刃相击之声打从甲板下面传了上来。
柳二呆纵目搜寻,发现左侧有个方形洞口。
洞口有座扶梯,直通底层,他紧了紧手中长剑,正待拾级而下,忽然,一条人影飞纵而出。
“你……”柳二呆大喜,原来正是沈小蝶。
“先看看这条船怎么了。”沈小蝶道:“我已砍断了八支长橹,弄断了主舵。”
原来她去到舱下,干了这许多大事。
船失掉了橹就不能划行,去掉了舵就把不稳方向,舵和橹是操纵一条船只重要的器具。
柳二呆望了望茫茫的江面,又仰观了下星斗,发现这条巨型画舫已在江心打横。
此刻江风劲厉,北斗星座之下,水天相接之间,隐隐出现了一条黑线。
显然,画舫已渐渐飘近北岸。
船已失去了操纵,只要风向不变,过不了多久,这条船就会靠拢岸边。
柳二呆不禁暗暗心喜,回过头来,忽然发现沈小蝶裙衫之间似有几道裂口,登时大吃一惊。
“你这是……”
“别大惊小怪,我并没受伤。”沈小蝶道:“遇上了这样的对手,凶险在所难免。”
“你是说白凤子。”
“是的,又狡黠,又狠毒。”沈小蝶道:“总算我运气好。”
运气好未必管用,技高一筹才是真的。
“她人呢?”
“吃了点小亏,躲起来了。”
“躲?躲得了么?”柳二呆忽然眉峰一皱:“先找东门丑……”
一语未了,船顶甲板上号角再起。
这类号角多半是用兽角或海螺作成,呜呜之声听起来不甚洪亮,但在辽阔江面上显然传送极远。
片刻之间,只见几条梭形快船出现在蒙蒙雾影中,冲波鼓浪而来。
船头分开两溜水花,眨眼已到近处。
沈小蝶仔细观察了一阵,忽然一拉柳二呆,双双跃上了舱顶。
两个人皆估不透是不是来了援手。
快船一共三艘,远远望去,每条船上只有五个人,一个掌舵,四人操桨,由于船身细长,只不过一叶扁舟,操纵起来十分灵活。
只见这三条快船绕着画舫兜了一圈,然后在高高翘起的船尾停了下来。
快船上只有操舟之人,看不出有什么厉害角色,并不像来了援手。
再说凭画舫上的白凤子、花小侯爷,无论武功机智,都是上上之选,还有什么更强的好手?
“莫非他们……”柳二足怔了一下。
“对了,他们打算弃船。”沈小蝶忽然灵机一动,叫道:“快,赶了上去。”说话之间,人已飞身而起。
柳二呆更快,一起一落,业已到了船尾。
但仍然迟了一步,只听水声哗哗,三条快船已在五六丈以外。
快船上人影幢幢,其中一条快船上传来东门丑的森森冷笑。
“柳二呆,你狠。”他叫道:“看看到底是你狠,还是老子狠,本座要叫你葬身火海……”
不说葬身鱼腹,却说葬身火海,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
忽听嗖的一声,飞来一支火箭,火光曳过夜空,充满油脂和硫磺的气味。
接着嗖嗖嗖,刹那间火箭如飞蝗而到。
时已二更,夜风愈劲,整条画舫之上已有多处着火,风助火势,延烧起来极快,但见火光熊熊,照得江水一片通红。
柳二呆虽然一向沉得住气,但事到此时,也不禁脸色微变。
沈小蝶却一声不响,钻入舱底,弄来了两条棉被。
她找了根绳索,扎住棉被,投入江水之中,晃动了几下,让棉被浸透,然后拉了起来。
“这干什么?”柳二呆问。
“万一火势迫近,至少可以用来扑上一扑。”沈小蝶道:“你瞧,北岸渐渐近了。”
原来夜风愈劲,画舫也飘行俞速,从雾影中望去,隐隐可见岸上的零星灯火。
可惜这条画舫一旦着火,烧起来十分吓人,只怕未到北岸,便已烧的精光。
两人先在船尾。然后移到舱顶。
但片刻间浓烟弥漫,越烧越凶,吞吐的火舌已从窗口冒了出来,整座花舱已摇摇欲塌。
沈小蝶凝目四望,只有船头甲板上火势较弱。
于是两从各提着一条水湿淋漓的棉被,跃过一片熊熊的火舌,落在船头之上。
柳二呆抓住棉被一角,旋风般扑灭了几处开始延烧的火苗,但由于尾部火势猛烈,只听毕毕剥剥,烧塌的船板和横木都飘散在江面,嗤嗤之声,不绝于耳。
同时由于舱中进水,尾部已开始缓缓下沉。
尾部先沉,船很自然地翘了起来,使得甲板倾斜,好在柳二呆和沈小蝶临危不乱,四条腿就像四根铁桩般牢牢钉住。
如今唯一的希望,只盼快点飘近北岸。
可借船身下沉,飘行的速度反而越来越慢,估计距离北岸,至少还有半里之遥。
这半里江面,绝难凌虚飞渡。
柳二呆凝目望去,在烟霞迷漫的江上,还隐约可见那三条快船就在左近徘徊,但相距却在十丈以外。
这说明了白凤子和东门丑等人的毒狠,不等这条画舫烧光,沉入江底,绝不会轻易离去。
万一柳二呆和沈小蝶泅水逃生,这三条快船必然会一拥而来。
一个不谙水性的人落入江心,那只有束手就擒。
他们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船尾烧尽,沉没,狂炽的火势渐渐逼近船头,浓烟如墨,更令人双目难睁。
想凭两条水湿淋淋的棉被,抵挡这船烈焰怒卷的火势,是绝难办到的。
柳二呆和沈小蝶已同时感到火灼难熬。
“小蝶,快,先看准一块浮木,跳下去。”柳二呆颤声道:“只好拼一拼了。”
“拼?”
“就算是碰吧!”柳二呆道:“碰运气。”
“是赌,赌命。”沈小蝶凄然一笑:“我们合用一块浮木,别失散了。”
火光照着她的脸,脸孔通红。
“好,快跳,快跳。”柳二呆目注江面,发现一块很大的浮木,好像正是画舫的主舵,于是他拉住沈小蝶的一只手,双双一跃而下。
浮木失去了平稳,猛一倾斜,两人都滑落水中。
幸好各伸出一只手,搭住了浮木,虽然都变成了落汤鸡,身子却是半浮半沉。
如果就是这样,也可以飘到北岸。
可借等待机会的人绝不会放过,只见水浪翻飞,一条快船已疾驶而来。
船头上站的正是东门丑。
刚才在那画舫之上,他毫无表现,显得庸庸碌碌,此刻像是换了个人,左手握矛,右手执刀,矛长九尺,钢刀雪亮,变得杀气腾腾。
“柳呆子,你还敢小觑本座吗?”他森森冷笑:“可有什么说的?”
柳二呆没有说话。
事到此时,还有何说?
“嘿嘿,就算你有话说,老子也只当你放屁。”快船还在一丈以外,东门丑已举起了手中的长矛,厉声道:“老子先扎你一个窟窿。”
此时此刻,他委实占尽了优势,一矛扎下,准是个血窟窿。
血水一冒,尸体下沉,用不着第二矛。
快船来的当然极快,矛尖也瞄的极准,柳二呆显然生机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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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出水神龙
但他并没有绝望的神色。
他右手搭在浮木上,眼看快船已到近前,忽然用力一按,借力使劲,蓦的一个“鲤跃龙门”,居然已凌空飞纵而起。
活生生就像一条鱼,带着满身的水滴,跃起竟有一丈七八。
凌空一声巨吼,寒光逼人,掉头下击。
有谁料想得到,居然发生了这样的怪事,凭藉一片浮木,竟能一跃冲霄,借力之巧,委实令人骇异。
下击之势,更是雷霆万钧。
东门丑来不及骇异,长矛还举在半空中,一缕寒光业已斜肩劈落。
血光飞溅中,人已裂成两半。
卜通一声,翻倒江中,染红了一片江水。
船身一沉,柳二呆稳稳地落在船头之上,正是东门丑刚才所站的位置。
几个划桨的汉子同时吓了一跳,纷纷落水逃命。
这些人当然个个精通水性,只见水花滚滚,四面游了开去。
沈小蝶一跃而起,也登上了快船。
“好,好一条出水神龙。”这是她第一次赞赏柳二呆。
“现在怎么办?”柳二呆问。
“什么事都没有了。”沈小蝶兴奋地道:“现在我来划桨。”
“还有两条快船。”柳二呆说。
“放心,不敢来啦。”沈小蝶道:“那个花小侯爷已吓破了胆,至于白凤子……”
“她怎么?”
“她有她的想法。”
“什么想法?”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沈小蝶道:“她一向很会看风使舵,绝不会一次就输得精光。”
“你是说好还想等下次翻本?”
“你当然知道,她怎么会就这样死心。”沈小蝶道:“往后还得多加小心点。”
柳二呆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另外那两条船果然已消失在雾中,可能花小侯爷和白凤子也是两只旱鸭子。
于是柳二呆也取了支木浆,和沈小蝶一左一右,认准方位,打起一路水花,直向北岸划去。
一场惊险的江上搏斗,总算到此结束。
上得岸来,两人都是一身水湿,在星光下对望了一眼,不禁摇头苦笑。
“这怎么办?”沈小蝶问。
“很容易。”柳二呆道:“我来想法子。”
他在江岸找到了一间弃置的草棚,弄干火种,燃起一堆火来。
“你先进去,我在外面把风。”
沈小蝶望他一眼,欲言又止,终于脸上一红,低头走进了草棚。
好在已时过半夜,无法另找宿处,只好弄熄火种,就在草棚里打起盹来。
早上,阳光灿烂,又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碰到这样的好天气,人们的心情总会变得开朗些,柳二呆也不例外,他走出草棚,迎着阵阵江风,不禁精神为之一振。
沈小蝶还在沉睡,他不愿叫醒她。
甚至他还耽着一宗心事,如今已经渡过了大江,是不是就要分手?
忽然目光一转,发现左侧草丛里飘起一片衣角。
柳二呆心中一动,一纵身形跃了过去,赫然是个疾装劲服的中年汉子,肘下压着一柄锯齿刀,看来好像已气绝多时。
柳二呆方自一怔,目光再转,更为吃惊不已。
原来一眼望去,前面草丛里一个挨着一个,赫然竟有五具尸体。
这五个人都是仰卧在草丛里,年岁不一,形貌各异,有的用刀,有的使剑。
其中还有一支红缨枪,一对判官笔。
从这几个人的衣着服饰看来,显然都是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人物。
五个人倒卧的部位,恰好成一个圆周,直径大约一丈四五,附近乱草倒伏,似有践踏过的痕迹。
柳二呆仔细查看了一下,发现这五个人每人只有一处创口,创口都在咽喉,而且是条横口,就像被人杀鸡般横里划了一刀。
甚至每个人创口的长度和深度,也都完全一样。
柳二呆看得出,这不是刀,这是一柄剑,而且是一剑五命,剑光一旋,五个人同时倒地。
当今武林,谁有这种神奇莫测的剑法?
柳二呆沉吟晌,口中喃喃道:“好,很好,好一招‘雪花飞天出’,淋漓尽致……”
他显然认得出这招剑法,而且称赏不已。
但他曾经说过,当代在剑术上造诣最深,称得起一代宗匠的只有四空先生,其他并无足觑。
而四空先生逝世,迄今已五年之久。
这一剑又是谁的杰作?
一剑五命,委实骇人听闻。
依柳二呆的判断,这五人显然来意不善,若是让他们掩进了草棚,那将是什么结果?
只怪自己昨夜折腾了半夜,睡的太沉,竟然丝毫没有警觉,想到此时,不禁沁出一身冷汗。
好在有个人没睡。
柳二呆目注五具尸体,认不出是那路人物,估计大概和白凤子有关。
他诧讶了一阵,重又折回草棚。
只见沈小蝶仍在草棚一角,绻伏在一丛干草堆上侧身而卧,香梦正酣。
从茅草隙中渗漏的日光,洒落在她身上,但觉全身曲线玲珑,拱起一个圆润的臂部。
一张匀红的粉脸埋在臂弯里,星眼朦胧,覆盖着一丛长长的睫毛。
柳二呆不禁看得呆了。
沈小蝶忽然动了一下,翻了个身,发出一种梦呓般的声音:“什么时候啦?”
柳二呆忘情笑道:“太阳晒到屁股了。”
沈小蝶娇躯一抖,打了个哈欠,翻身坐了起来,闪动的星眸笔直盯了过来。
“几时学的?说这种粗话?”
“对不起。”柳二呆怔了一下,脸上一红:“不知怎么的,一下说溜了嘴,但……”
“但什么?”
“说的是实话,你瞧这太阳……”
“你……”沈小蝶小嘴一噘,轻嗔簿怒的道:“你还想描下去?”
太阳的确晒到了屁股。
不过,再描下去就越描越黑了。
“好,好,不说不说。”柳二呆陪笑道:“昨夜也够辛苦,再多睡会儿吧。”
“辛苦?你说什么?”
“我一时大意,下半夜睡的太沉。”柳二呆道:“幸亏你心细如发,要不然……”
“好啦。”沈小蝶道:“你是在试探我对不对?”
“我……”
“你何不说那招‘雪花飞天出’太耗精力。”沈小蝶笑道:“应该炖只老母鸡替我补上一补?”
她承认了,那一剑五命就是她的杰作?
但她那里学来这招剑法?
莫非她跟四空也有些渊源?
但她显然并非四空先生的入门弟子,这一点柳二呆好像知道的很清楚。
“说的也是,这招‘雪花飞天出’……”
“别瞎搅和。”沈小蝶立刻截住话头:“我说的不是‘雪花飞天出’,说的是只老母鸡。”她显然不愿谈论到那招剑法。
“对对对,老母鸡,老母鸡……”
“可惜此刻不但没有老母鸡,”沈小蝶:“连清粥小菜都没有。到口……”
“你饿了?”
“难道你不饿?”
原来打从昨天中午开始,两人就没进过饮食,餐时本想饱啖一顿,没料到一尾红烧鲥鱼又被俞猴儿抢走,反而空着肚子鏖战了半宵。
人是铁,饭是钢,当然是该饿了。
“好,好,你躺着。”柳二呆:“我这就去,这就去……”
“到那里去。”
“堤岸里有几处炊烟升起,想必有人家。”柳二呆道:“我好去弄点食物……”
长江上游是多山的高原,每届春夏季节,积雪水融,常常造成洪水泛滥,因此下游两岸,大都筑有堤防,一般庄稼人家都住在堤岸以内。
堤防因地而异,有的高在数丈,是以人在江岸,难以窥见堤防以内的景物。
“你去弄?你当我饿得连路都走不动了?”沈小蝶嗤的一笑,缓缓站了起来,整了整裙衫,道:“据我所知,由此向西,十里外有处市集,先忍一忍,到了那里,好好打顿牙祭。”
“真的?”柳二呆心里暗喜。
他喜的是沈小蝶没有提起分手之事。
市集在一处三汊河口,水流入江。
水是文明的象征,也是商业的起源,大凡水流汇合之后,必然行旅云集,商业鼎盛。
但大凡这种地方,也必然隐藏了许多罪恶。
柳二呆和沈小蝶进入市集之后,首先注意的当然是座酒楼,或是一家像样的饭馆。
好在茶楼酒肆容易寻找,大都在比较热闹的地方,而且还有醒目的市招。
十字街头有家“七贤居”,看来还算不错。
当年竹林七贤都是饮君子,既以“七贤”为名,想来卖的必是好酒。
有好酒当然必有佳肴。
柳二呆和沈小蝶相偕而入,上得楼来,在临窗之处找了一处雅座,推窗外望,可见街市景物。
人在饿极之时,并不求山珍海味,有得吃,味道好就够了。
于是,柳二呆吩咐来只大肥鹅。
“什么鹅?客倌。”一个有些油腻,笑嘻嘻的伙计哈了哈腰。
“清蒸,另外加点香菜。”柳二呆记得沈小蝶的话,她要补一补。
“这要火候。”伙计面有难色:“说不定要等上好几个时辰。”
“不行,要快。”
“客位,要快,就得改一改。”那伙计道:“反正不论什么,本店都是拿手。”
“有些什么鹅?”
“多啦。”那伙扳起指头,如数家珍的道:“白切鹅、油淋鹅、宫保鹅、棒棒鹅、怪味鹅、辣子鹅丁、芙蓉鹅片、黄焖鹅块……”
“好啦。”沈小蝶道:“别念了。”
“客倌是……”
“越念越饿,就来个芙蓉鹅片吧!”沈小蝶道:“再加个糖醋鱼。”她知道柳二呆喜欢吃鱼。
另外还叫了两样素炒,一大碗丸子汤,虽不算什么盛宴,两个人吃已很丰美了。伙计点头记下,哈腰而去。
饭前小饮,柳二呆还要了壶竹叶青。
酒到微醺;饭已足够,芙蓉鹅片清嫩爽口,糖醋鱼鲜腴味美,柳二呆连连赞好。
饭后来了两杯清茶。
正待少作憩息,忽听街头传来一片喧闹之声,车声轧轧,健马长嘶。
柳二呆推窗外望,只见一辆装饰豪华的双套篷车,有如风驰电掣而来,大街之上行人惊避,车尘滚滚。
长街驰马,什么人这大的派头?
车到楼下,忽然停了下来,只见一个青衣大汉霍地跳下车辕,咯咯咯,楼梯一阵声响起。
显然,这汉子上楼来了。
“掌柜的……掌柜的……”青衣大汉被锣嗓子似的在楼梯口直嚷:“快,快,准备十样大菜,八色拼盘,要上好的河鲜……”
“是是是。”一个胖掌柜走了过去,连连哈腰:“大爷,客人呢?”
“客人?”青衣大汉横眉怒目:“什么客人?”
“小人是……是说……”那胖掌柜畏畏缩缩:“莫非大爷……大爷不是请客?”
“这关你屁事。”青衣大汉怒道:“噜嗦!”扬手一掌,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这一掌不轻,胖掌柜胖嘟嘟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五条指痕。
“是是是。”胖掌柜捂着脸,兀自道:“小人该打,小人的确该打,但……”
“但什么?”
“但请大爷吩咐,什么时候开席?”胖掌柜低声下气的道:“小人也好准备。”
“开什么鸟席!”青衣大汉鼻孔一哼:“黄昏以前,送到玉露湖铜雀别馆。”
“是是是。”胖掌柜一连哈了七八个腰。
青衣大汉双目一抡,掉头而去,但地余怒未息,一路咯咯咯,楼梯踩得更响。
那知刚刚走出街头,刚刚伸手攀住车辕,忽然掠叫一声,不知什么东西凌空而下,正好打在手背上,登时血流如注。
他低头一看,原来是根大鱼制,这只手正是刚才打人的手。
这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青衣大汉不禁勃然大怒,头一扬,登时破口大骂:“是那个狗娘养……”
一句脏话还没骂完,楼上窗口忽然飞来一物。
这个“养”字是开口音,时间十分凑巧,就在他口一张,那东西不偏倚,正好打在嘴里。
滑腻腻塞了满嘴,又甜又酸,还略为带点腥味,原来是个大鱼头。
“糖醋的,味道还不错吧?”窗口里伸出一头来,正是沈小蝶。
那汉子瞪着两眼,口不能言,一张脸胀得通红。
他费了好一阵工夫,总算把个鱼头挖了出来,弄的满嘴是血。
忽然车帘一动,闪出个绿衣少女。
这少女一身翠绿,淡扫峨眉,装扮十分俏丽,披着一头蓬蓬松松的秀发,看上去成熟而充满了吸引力。
“你是什么人?”她头一扬,盯着窗口的沈小蝶:“胆敢出手伤人。”
“过路的,路见不平。”沈小蝶淡淡的道:“你又是谁?”
“封采灵。”那少女傲然道:“封二小姐。”
“哦。”
“你打狗也得看看主人。”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是条狗。”沈小蝶道:“也不认得你这位狗主人。”
问的很凶,答的更妙。
“好哇,瞧你这张利嘴,还敢绕着圈儿骂人。”封二小姐两道柳眉一耸:“说,是你滚下楼来,还是要本小姐找上楼去?”
“都不必了。”
“不必?”
“你回你的铜雀别馆,我走我的路。”沈小蝶道:“你也别上来,我也别下去,可保平安。”
“你想算了?”
“最好算了。”沈小蝶道:“依我猜想,今天铜雀别馆必定来了贵宾,你二小姐若是弄得灰头土脸,不是很扫兴吗?”
“你知道钢雀别馆来了客人?”
“几个没精打彩的客人。”
“哦?”
“这批客人中,想必有位花三变。”
“不错,苏州府花小侯爷。”封二小姐似是颇有光彩的道:“莫非你也认得他?”
“不认得,他是位侯爷,尊荣显贵,我等攀不上交情,也不希罕这种朋友。”沈小蝶嘴角一哂:“不过昨夜倒是幸会。”
“昨夜?”
“对,就是昨夜。”沈小蝶道:“烦你回去顺便带个信儿,就说柳二呆和沈小蝶正在七贤居,他若是还有胆量,我们愿意候驾。”
对方以认识花侯爷为荣;她却表示没把花小侯爷放在眼里。
话中有刺,刺还很硬。
“柳二呆?”封二小姐眼色微变:“你……你是……柳二呆在那里?”
自从听说白玉楼上的一剑之后,他心里早就有个柳二呆了。
柳二呆一直不曾露面,此刻才缓缓站了起来,出现在窗口:“在下就是柳二呆。”
他并不英姿焕发,却有种名士风采。
这份特有的书香气质,却是江湖上一些粗鄙不堪的碌碌之辈所没有的。
封二小姐盯着他,紧紧地盯着他。
“你就是柳二呆?”她一双水淋淋的大眼睛忽然充满了笑意:“我叫封采云。”
“你已经说过。”柳二呆道:“封二小姐。”
“再说一遍嫌多吗?”
“不多。”柳二呆道:“很好听的名字。”
“谢谢。”
柳二呆笑笑。
“若是我竭诚奉邀,请你到舍下作客。”封二小姐忽然道:“肯赏光吗?”
“请我?”
“对,请你。”封二小姐道:“我亲自下厨,要不要试试我的手艺?”
“那好。”沈小蝶赶快接口道:“不吃白不吃,我们一定赏光。”
“你们?”
“怎么,你不请我?”
“我不跟你说话。”封二小姐脸色一沉。
“好小气。”沈小蝶笑道:“若是你肯请我,不知有多少好处。”
“什么好处?”
“好处一言难尽,我最大的本领就是很会作媒。”沈小蝶道:“我可以替你牵牵线,打打边鼓,凭三寸不烂之舌作个月下老人。”
“你在胡说什么?”
“我只是提醒你,”沈小蝶道:“柳二呆可是千中选一的好丈夫,错过机会你会后悔的。”
“你……”
“我怎么?别看走眼啦!”沈小蝶道:“我跟柳二呆虽然在一起,却是不相干的。”
“不相干?”
“我们是同门师兄妹。”沈小蝶道:“按照本门的规矩,同门不婚。”
“谁走下的规矩?”
“祖师爷。”
柳二呆不禁暗暗好笑,却也不得不佩服她的机智和口才,信口胡诌,居然有板有眼。
封二小姐瞟了柳二呆一眼,忽然脸上一红,显然有点动心。
但这种事不便启齿,也不好立刻点头。
沈小蝶不但极善词令,而且还会转弯抹角,搔向对方的痒处。
“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贪嘴,一听到有好吃的就禁不住馋涎欲滴,对了,你说你亲自下厨,准备弄些什么好菜?”
“到时再说。”
“会不会做红烧狮子头?”
“这算什么?只不过普通菜肴。”
“可惜你不请我。”沈小蝶砸了咂舌头道:“要不然真想尝尝你封二小姐的拿手绝活。”
“你这张嘴真会说话。”封二小姐笑了。
“怎么?莫非被我说动了?”
“好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封二小姐道:“我就多请一个客人。”
“佛面?”沈小蝶道:“谁是佛?”
“哦,对了,柳佛爷。”沈小蝶望了望柳二呆,咯咯一笑:“佛爷,起驾啦。”
“你……”柳二呆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想来想去想不透,沈小蝶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难道她真的要去铜雀别馆?
去干什么?莫非存心前去找岔?
“是的。”只听沈小蝶道:“花小侯爷正在铜雀别馆作客。柳二呆跟他有点过节,万—……”
“怕碰上了面?”
“他们倒是不怕。”沈小蝶道:“只不知你这作主人的有没有这份担当。”
“此话怎讲?”
“花小侯爷跟柳二呆就像一对斗公鸡,万一碰面之时,一言不合,引起火爆场面,一阵唏哩哗啦,说不定弄得血流五步。”
“你说得好可怕。”封二小姐笑笑,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你笑什么?”
“因为我不相信,铜雀别馆一向只是朝朝弦管,夜夜笙歌。从来没发生过火爆场面,更不会血流五步。”封二小姐道:“这种事不会有的……”
“为什么?”
“我爹绝不容许。”
“哦?”
“没有人会在铜雀别馆动武。”
“你也很会说话,这句话应该改一个字。”沈小蝶道:“没有人敢在铜雀别馆动武,对不对?”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据我所知,令尊封老爷子已于十年前封刀归隐,建造这座铜雀别馆,原是打算安享余年。”沈小蝶道:“莫非如今又有复出之意?”
“你怎么知道我爹已经封刀归隐?”
“这件事江湖传言已久。”
“十年以前,我爹正当盛年,怎么会有归隐的打算。”封二小姐道:“那不过是一句玩笑之话。”
“原来如此。”沈小蝶笑笑。
一个成名露脸的江湖人物,既然宣布封刀归隐,怎么会是玩笑之言?
这不是玩笑,简直十分可笑。
柳二呆总算听出了一点眉目,他估计这位铜雀别馆的主人当年封刀归隐,必是因于某种情势,而如今这种情势已改。
至于铜雀别馆,这名字更是深堪玩味。
汉代末年,曹孟德在洛水之滨建造了一座铜雀台,并在铜雀台中广置歌妓,以娱晚年。
古往今来,风云际会,该有多少英雄豪杰,这位铜雀别馆的主人居然模仿曹孟德。
莫非此人也有阿瞒遗风?
柳二呆本来无意前往铜雀别馆,此刻却渐渐引发了好奇之心,跃跃欲动。
他想见识见识,这位封老爷子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
“怎么?柳二呆。”封二小姐道:“别摆架子啦,到底接不接受我的邀请?”
“改天吧!”柳二呆说。
他虽然已经动心,有意一探铜雀别馆,却不愿用这种方式。
“改天?要择个黄道吉日吗?”
“这倒不是。”
“是怕碰到了花小侯爷?”
“我……”
“你不愿碰到也可以。”封二小姐道:“花小侯爷是我爹的客人,你是我的客人,铜雀别馆占地甚广,我自己有座别院。”
“那好呀!”沈小蝶道:“我们就作你的客人。”
“但……”
“你说柳二呆是不是?他早就愿意啦。”沈小蝶咯咯一笑:“只是脸皮太薄,小生害羞……”
柳二呆皱了皱眉头,真的被她说红了脸。
沈小蝶却不理会,拉了拉他的衣角,转身会账,那胖掌柜连连打躬,却不肯收钱。
沈小蝶扔下一锭碎银,拉了柳二呆双双下楼。
她决心要作封二小姐的客人。
玉露湖绿水漾波,湖岸垂柳成荫。
曲栏回桥,一直通到湖心一处小岛,但见碧瓦红墙,楼阁隐隐,一阵风过,飘来阵阵荷香。
这是铜雀别馆。
黄昏时分,灯火通明,铜雀别馆的大厅里,正中摆着一张虎皮交椅。
一个满面红光,顾盼自雄,年约五十开外,披发垂肩的青袍人,大马金刀的端坐在交椅上。
他就是一柱擎天刀,封八百。
江湖风传,他这把刀已练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刀锋之上似有鬼物,附上了精灵。
举刀一挥,百人授首,刀不血刃。
这些话虽然几近夸张,但刀不血刃却是真的,因为他杀人并不用刃,刀风所及,所向披靡。他早年出道,扬威江淮,据说在白虎滩千战,顿饭时光不到,力歼二十八人。
这二十八人就是淮南二十八宿。
一战成名,成为江淮之间坐地分赃的一号霸主。
因此而财富日多,良田日广,骡马成群,娇妻美妾,粉白黛绿,列屋而闲居。
财富何来?当然来的不明不白。
奇怪的是就在他睥睨四海,如日中天之时,忽然宣布封刀归隐,结果了十余年的江湖生涯。
他并没遭受挫败,怎么忽萌退志?
莫非是捞够了之后,打算享受一下人间清福?
江湖上有人大为诧异,猜测纷纭,也有人隐隐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因为这一年,四空先生忽然出现江淮之间。
有心人当然推敲出了封八百骤然归隐的原因,却也没有明显的证据。
因为四空先生一向隐恶扬善,更不喜欢瞎出风头。
而这封八百自从封刀归隐之后,果然足不出户,闭门谢客,但却改扮成了一头披肩长发。
这是什么原因?难道这样子很好看?
至少不够庄严气派。
纸毕竟包不住火,终于有人发现,原来他少了一只耳朵。
但发现的人不敢瞎说,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如今封八百显然隐忧已除,该是出头露脸的日子了;眉宇间又展现出埋没了十年的傲岸之色。
右首锦墩上坐的花小侯爷,下首还有个身着长衫的中年文士。
白凤子当然也在,但她居然没有座位。
她侍立在虎皮交椅一侧,伺承颜色,脑上还流露出甜甜的笑意。
“干爹。”她说:“你老人家早就该出山啦!”
难怪她没有座位,原来还有这层关系,一声干爹,娇滴滴的,清脆悦耳。
承欢膝下,正该是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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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狼狈为奸
她凭一个江湖上荒诞不经的故事,居然在栖霞山中神秘兮兮,搞得活灵活现,还一度冒充云裳公主,却只是人家一个干女儿。
不过这位幕后老者,也的确很硬。
“因为老夫当初把捏不定。”只听封八百道:“那四空一向闲云野鹤,谁知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干爹如今总该相信了吧?”
“这个么,”封八百沉吟了一下:“所以老夫要看看那幅遗留下来的草图。”
“干爹说的也是。”
“老夫行事,一向十分谨慎。”
“不过那四空的确已死。”白凤子道:“据柳二呆说,已经死去了五年三个月。”
“他怎么知道?”
“这个…”
“依本爵看来,这双男女的确令人犯疑。”花小侯爷忽然接口道:“尤其是那个书呆子,那支剑奇妙莫测,本爵险乎吃了大亏。”
他还算坦白,但最后这句话,多少还带点遮盖,他并非险乎吃了大亏,而是实实在在吃了大亏。
若是柳二呆存心杀他,哪里还有命在?
“花小侯也瞧不出他的路数吗?”封八百取消了他最后那个爷字。
“是的,本爵看不出。”
“凤儿呢?”封八百目光一转,落在白凤子身上:“你有什么发现?”
“干爹,我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功夫,但这呆子一直守口如瓶。”白凤子道:“有时候就像个哑巴。”
“他并不哑。”
“是的,他不哑,风儿只是比方。”
“老夫觉得他至少吐露了一宗人所不知的事,他知道那四空死了五年三个月。”封八百嘴角牵动了一下:“五年不说,这三个月亏他记得。”
姜还是老的辣,他抓住了一条重要线索。
“干爹是说……”
“你一向聪明伶俐。”封八百道:“怎么还不明白老夫的意思?”
“是,凤儿明白了。”
“你明白?”
“只是凤儿想不透。”白凤子眼珠滚动了几下:“若说他跟那四空有什么渊源,那幅草图应该在他身上,怎么反而会在沈家丫头手里?”
“你知道那沈家丫头是谁?”
“这个凤儿知道,她就是栖霞山别驾山庄,那个残废老婆子的入门弟子。”
“老婆子?”
“凤儿没见过,但猜想一定很老了。”
“就算是吧。”封八百道:“你知道她又是谁?”
“干爹好像说过。”白凤子道:“她就是当年武林中一位出色的美人。”
“老夫是这样说的吗?”
“哦,不不。”白凤子说道:“干爹说她是当年武林中两位出色的美人之一。”
“这就对了。”封八百忽然眯缝起眼睛,无限向往的叹了口气:“唉,美人迟暮,但至今……”
“干爹是说她依然很美?”
“不错。”封八百道:“应该说风韵犹存。”
“干爹见过她?”
“你忘了,”封八百道:“去年老夫化名宇文天都,和长白双残那对老怪物一场恶战,直逼到别驾山庄之外,订下了城下之盟……”
“干爹,这也叫城下之盟?”
“反正都是一样,当时跟她说好了互不侵犯。”
“那次凤儿也在场,那个迟暮的美人好像并没出面。”白凤子道:“干爹只怕记错了吧?”
“她没出面?”
“她是个残废,躲在茅草屋里。”白凤子道:“怎么能走出别驾山庄?”
“哦,也许……”封八百睁大了眼睛,像是从梦靥中清醒过来。
看来他是一直在倾慕当年那两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念念难忘,脑子里产生了一种幻觉。
“干爹。”白凤子抿嘴一笑:“你这铜雀别馆美人如云,难道还不满足?”
“哈哈,哈哈,说的也是。”封八百大笑。
“封老爷子。”花小侯爷也笑了笑:“本爵一直羡慕不已。”
“哦?”封八百道:“侯府中难道还少了美人。”
“不是,不是。”花小侯爷道:”最令本爵羡慕的不是这个。”
“那小侯爷到底羡慕老夫什么?”
“羡慕老爷子龙虎精神。”
“哈哈,嘿嘿,这话倒是不假。”封八百带着几分自傲的道:“老夫除了天生异禀之外……”
“干爹别说啦。”白凤子极忸怩一下:“谈点正经的吧。”
她在故意作态,扮成一位淑女。
“小妮子。”封八百道:“谈什么正经的?”
“譬如说那柳二呆……”
“柳呆子?”封八百大笑:“放心吧!这小子早成了瓮中之鳖,已在老夫掌握之中。”
“哦?”花小侯爷第一个睁大了眼睛:“封老爷子是说……”
“这小子已到了铜雀别馆。”
“到了铜雀别馆?”花小候爷脸色顿变,像是惊弓之鸟,霍地离座而起,目光四转:
“在那里?”
“花小侯。”封八百笑道:“请坐。”
花小侯爷自知失态,连脖子都胀红了,整了整衣襟,重又落座。
他毕竟出身于锦衣玉食的王侯之家,平时宝马金剑、摆摆派头,真的刀头舔血,剑底惊魂,他就无法显得那么潇洒从容了。
昨夜一战,委实令他寒心。
封八百何等厉害的角色,他明知这位小侯爷剑术并不济事,但以他的侯爷身份,经常在铜雀别馆走动,多少可以提高自己的声望。
“那柳呆子和沈丫头,此刻都在涵香院。”他说。
“涵香院?”白凤子怔了一下:“那不是二妹子住的地方?”
“正是。”封八百道:“那柳呆子和沈丫头已成了灵儿的客人。”他说的是封采灵。
“干爹,这是你安排的?”
“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封八百道:“比老夫安排的还好。”
“这怎么说?”
“老夫只要灵儿去打探打探这两个人的行踪,”封八百道:“想不到她神通广大,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将这两人骗了回来。”
“骗了回来?”
“骗入了牢笼,到了老夫掌握之中。”
“干爹,还不知谁骗了谁。”
“哦?”
“那沈丫头精灵的像个鬼,柳呆子也不呆。”白凤子道:“依我猜想,莫非二妹子看上了他?”
“看上了谁?”
“那柳呆子呀!”
“哈哈,嘿嘿。”封八百耸肩大笑:“凤儿,该不是在吃醋吧?”
他显然是整天在脂粉堆里打滚,把男女关系看得极为随便,纵然自己的女儿看上了什么人,他也毫不在意,居然还拿来开心。
“干爹,你……”
“怎么?老夫说错了吗?”封八百笑道:“干爹可是千里眼,天聪耳……”
也许他厉害的就在这里,什么事都别想瞒他。
“干爹,你知道,”白凤子道:“我可不是真的喜欢他,只是……”
“逢场作戏,对不对?”封八百大笑。
“干爹……”
“别说啦,你也好,灵儿也好,这种事老夫一向不管。”封八百道:“不过遇上了老夫要杀的人,谁喜欢都不成……”
“干爹要杀柳二呆?”
“还不一定。”
“不一定?”
“这得看他是不是真的跟四空有关。”封八百忽然语音一沉,眉端杀机涌现,道:“只要沾上了点边,老夫就把他丢到玉露湖里喂鱼。”
“那沈丫头呢?”
“沈丫头?生得漂不漂亮?”
“干爹,你可别转她的念头。”白凤子道:“这丫头心机深沉,鬼主意多得很,万—……”
“鬼主意?”
“是啊,她……”
“嘿嘿,有什么鬼主意,”封八百笑道:“老夫是钟馗,专整小鬼。”
这虽然是种玩笑口气,但却看得出他的骄矜自傲,四空先生一死,他已目空天下。
“干爹,”白凤子道:“我去涵香院瞧瞧。”
“瞧什么?打草惊蛇。”
“那么,”白凤子道:“干爹怎样才能知道他跟那四空先生确有渊源?”
“一试就知。”
“怎么试?”
“办法多得是。”封八百目光一转,忽然落到坐在花小侯爷下首的那个中年文士身上:
“山青……”
“属下在。”那中年文士立刻起身。
“别客气,坐。”
“是,属下遵命。”中年文士重又落座。
“老夫一向很欣赏你的才华,所以言听计从。”封八百翘起了大拇指,夸赞道:“尤其这回在栖霞山中巧设天香谷,构想奇佳……”
“老爷子过奖了。”
原来假藉江湖谣传,让白凤子在栖霞山中掀风作浪,竟是他的杰作。
“可惜被柳呆子搅乱了。”白凤子说。
“白姑娘。”那中年文士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走掉两个人罢了。”
“但这两个人……”
“放心,那龙怀壁和萧季子绝对不敢瞎说。”中年文士道:“除非他们碰到了柳二呆。”
“嘿嘿。”封八百道:“永远碰不到了。”
“干爹莫非……”
“你现在莫问,老夫自有主张。”封八百重又转过头来道:“山青,你应该摸得出他的路子。”
“属下试试看。”
“好吧,今夜照计行事。”
“是,属下知道了,只不过……”中年文士迟疑了一下道:“万一二小姐……”
“她怎么?”
“属下碰过她几次钉子。”
原来此人名叫蒋山青,颇有几分聪明,读书学剑,自以为文武兼资,好出奇计,封八百引为心腹,封二小姐却不卖他的账。
“哼,胡闹,胡闹。”封八百绷起了脸,但沉吟了一下,又道:“山青,你说的是以前的事,据老夫所知,灵儿还懂得轻重,这回谅她不敢了。”
“是,属下先去准备一下。”
“好,你去。”
玉露湖中楼阁相望,曲径通幽。
涵香院在铜雀别馆之右,相去数百步,庭院深深,花木扶疏,香气袭人。
院名“涵香”,倒也名符其实。
柳二呆和沈小蝶真的成了涵香院的上宾,一顿晚餐自然是十分丰盛。
至于是不是封采灵亲自下厨,就不得而知了。
但今夜她打扮得更为出色,似是经过一番刻意修饰,收敛了野性,增添了柔媚。
酒到半酣,沈小蝶忽然报说她已不胜酒力,而且感到十分困倦,想要提前安歇。
封二小姐暗暗高兴,欣然叫了两名青衣小环,将她送至一间布置幽雅的卧室。
于是酒宴之间,只剩下一个客人,一个主人。
虽然客人少了一个,气氛反而更浓郁,主人反而更殷勤,封二小姐几杯落肚,脸泛红霞,越发显得娇艳欲滴,媚态横生。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不停的在柳二呆身上打转。
但却得不到什么回应。
柳二呆越来越像块木头,他猛灌酒,酒到杯干,像是这辈子从没喝过这种好酒。
他原是个不善于饮的人,今天居然如此放量豪饮。
因为他知道沈小蝶是假装困倦,自己只好用这个法子,用来抵挡封二小姐的纠缠。
但酒会醉人。
终于,他已酩酊大醉。
此刻,他躺在一张宽大的搂花绣榻上,象牙床,红被,幽香如兰。
他知道,他被四名青衣侍女抬了来的。
看来他醉得像条猪,其实他比谁都清醒,他两只脚已变成水湿,原来喝下的酒都是从脚底心里流走了。
当然,他不打算醒过来。
他继续装醉。
这是间华丽而宽敞的卧室,只有盏粉红色的小灯,灯光忽然一闪而灭。
左侧一扇小门轻轻一响,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一整个胴体赤条条登上了绣榻,香喷喷,滑溜溜,就像一条鱼。
柳二呆酒气醺醺,僵卧不动。
他本来已大醉、烂醉,一个烂醉如泥的人,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动心。
可惜的是他分明知道,分明接触到一个软玉温香的胴体,这胴体还在扭动。
“呆呆,你真的醉了?”耳畔响起了喃喃细语。
柳二呆当然没有听到。
“你真是个呆瓜。”醉人的声音如怨如艾:“干嘛喝这么多的酒?”
柳二呆张口呼气,压根儿就当没有听到。
猛灌黄汤,辜负了良宵。
“你醉了,我可没醉。”喃喃细语变成了大叫:“我受不了。”滑腻的胴体猛然一个翻身。
火烫、热辣,柳二呆立刻感到一股重压。
身体上的重压远不算什么,心理上的重压却令他几乎难以抑制。
他毕竟是个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
封二小姐当然不是第一次碰过男人,不过那许多男人都不能让她称心如意。
她看准了柳二呆,她知道这个外表木讷的男人,必然有他的内涵。
今夜,她已如饥似渴。
忽然窗外崩崩崩,叩了三下。
这是种敲击窗门的声音,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清脆。
这不识相的是谁?此时此刻来扰人好事?
“是什么人?”封二小姐一个翻身溜下了绣榻,胡乱披了件衣衫。
她从屋壁摘下一柄鸾刀,一下子冲到了窗口。
“我。”外面是个男人的声音。
“你?你是谁?”
“在下蒋山青。”
“哼,原来是你。”封二小姐没好气的叫道:“你半夜三更来此作甚?”
“这……”
封二小姐体内一股发泻不出的欲火立刻变成了怒火,啪的一响打开窗门,细腰一拧,窜到了窗外。
“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在下……”蒋山青看她钗横鬓乱,罗衣半掩,不禁看得呆了。
“你看什么,瞧你这双色眼。”封二小姐怒叫:“我早就知道,你鬼头鬼脑,一直在打我的主意。”
“二小姐,但今夜……”
“今夜怎样?”封二小姐眉梢一耸:“你以为今夜有机可乘?”
“不是不是,在下是说……”
“别说了。”封二小姐怒道:“我爹把你当成刘伯温、诸葛孔明,在我眼里你只是狗屎。”这种话实在说得太刻毒,叫人难受。
只怪蒋山青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自寻晦气。
“二小姐,你……”
“我怎么?”封二小姐叫道:“要不是看在我爹的份上,我早就要你好看。”
“但在下……在下今夜正是奉了老爷子之命……”
“什么?奉了我爹之命?”封二小姐沉声道:“你敢胡说八道!我爹会叫你来糟蹋自己的女儿?”
她越说越火,一阵劈劈啪啪堵住了对方的嘴。
蒋山青倒提着一柄长剑,有口难言,一时间弄的十分尴尬。
“哼,你还带了剑来?”
“在下带剑,只是为了……为了……”
“在必要时动武。”封二小姐变色叫道:“想要霸王硬上弓?”
此刻她脑子里转来转去,只有这个念头。
“不不。”蒋山青申辩道:“二小姐,你……你想岔了……”
“哼,想岔了?”封二小姐两眼一瞪:“是你想得太邪。”她越说越像,越描越真。
“二小姐。”蒋山青渐渐有点不耐:“你肯不肯让在下把话说完?”
“说什么?”封二小姐道:“说情还是说爱?”
“在下要找柳二呆。”
“找柳二呆?”封二小姐眉头一剔,叱道:“哼!你找柳二呆作什么?”
“在下只问他在那里。”
“问他在那里?嘿嘿,原来你是想争风吃醋。”封二小姐冷笑一声:“你真的想知道?”
“是,在下……”
“好,我告诉你。”封二小姐道:“他就在我床上,你待怎样?”不但答得干脆,而且很大胆。
骄纵、任性,一个惯坏了的女孩。
“好,好,二小姐,在下拿你没有办法。”蒋山青苦笑了一下:“只好禀告老爷子。”
“你想走?”
“怎么?二小姐莫非……”
“你寅夜而来,闯入本小姐闺阁,难道说走就走?”封二小姐冷笑:“总得留下一点东西。”
“留下什么?”
“留下这柄剑,作为把柄。”
“二小姐,你未免欺人太甚。”蒋山青脸色一沉:“在下为了老爷子,忠心耿耿……”
“别说的好听……”
“老爷子有图霸武林之心,在下正全力辅佐,二小姐何必把在下当成了外人?”
“要我把你当成内人,嫁给你吗?”
“这……”
“哼,我看不起你这块料。”封二小姐叱道:“快,留下这柄剑,明天见了我爹好有话说。”
“什么?”蒋山青一怔:“你想栽诬?”
“栽什么诬?”封二小姐眉头一扬:“你分明手持凶器,寅夜入户,还想赖吗?”
“你要如此无理取闹,在下也无话可说。”
“你不用说,只留下剑。”
“留下剑?”蒋山青冷笑一声:“想要在下留下这柄剑,只怕很不容易。”
“哦?莫非要我动手?”
“二小姐真要动手?”
“怎么?”封二小姐道:“你道我不敢?”
“你敢,不过在下不愿奉陪。”蒋山青显然不愿动手,身形一起,越过了短墙。
身法俐落灵快,果然是把好手。
但见他一起一落,隐入了扶疏的花木中,片刻间已失踪迹。
封二小姐居然没追,原来她刚才装模作样了一阵,只不过存心要给对方一点颜色。
她显然看不惯蒋山青在封八百面前红得发紫,几乎连她这个亲生女儿都瞠乎其后。
当然,最恼火的还是蒋山青来的不是时候。
如今总算稍稍出了口怨气,忽又想起绣榻上的柳二呆,当下纤腰轻扭,重又穿窗而入。
窗里有条人影显然比她更快,抢先登上了绣榻。
当然,这个人一上床就成了醉猫。
今夜铜雀别馆管弦无声,笙歌寂然。
这并不是封八百兴致欠佳,也不是听厌了靡靡之音,只是今夜他没有这份闲暇。
沉寂了十年,并没减低他的壮志雄图。
后院一栋精舍中,孤灯如豆,荧荧有如鬼火,封八百就在这盏黯淡的灯光下箕踞而至。
他认为在这样的气氛下,最适合弄虚作假的江湖人物发号施令,比在华灯高照下,更显得庄严而神秘。
他右首是张紫檀木短几,几上居然有只铜雀。
这铜雀高约一尺,璀璨如金,铸形十分精美,展翅欲飞,栩栩如生。
封八百拾起一支短槌,轻轻敲了三下。
其声清越,有如钢罄,但听嗡嗡之声绕室回响,历久不绝。
忽然灯影一摇,一个身材高大,劲装带剑的黑衣人出现在灯影下。
“属下有事禀报。”
“说!”
“九疑五奇业已全数遇害,死的很惨。”
“什么?”封八百一惊而起,但立刻平静下来,缓缓落座,淡淡的道:“死在那里?”
“在下游,十里一处江岸。”
“哦?”封八百压抑住激动,两手按膝:“你见到了他们的尸体?”
“是的。”黑衣描绘了下九疑五奇的死状。
封八百越听越惊,眼睛越睁越大,忽然身躯抖动了一下,两道浓眉一剪:“不错,雪花飞天出,这是那四空老鬼……”
他不但认得出这招剑法,看来好像还在这招剑法上吃过苦头。
“属下觉得这招剑法很是怪异。”
“嗯,的确很怪。”封八百承认:“是那个柳呆子干的。”
“不。”
“不?莫非……”
“启禀大馆主。”那黑衣人道:“据属下所知,这一剑是那个沈……”
“姓沈的丫头?”
“正是。”
“既然九嶷五奇全已死光,”封八百忽然语音一沉,声色俱厉:“你怎么知道的?”
“这……属下……”黑衣人面如黄蜡,汗出如浆。
“是你亲眼见来?”
“是,属下……”黑衣人牙根打颤:“属下当时就在相距不远,只因……”
“哼,好一个滴血手施浪。”封八百杀机盈面,冷冷道:“老夫一向把你当作一条好汉,想不到却是个贪生怕死之人。”
“不不,大馆主,属下……属下不怕。”
“不怕?”封八百双目闪烁,神光如电,比那盏孤灯还要明亮:“你真的不怕?”
“属下……属下……”黑衣人打了个寒颤。
“你外号滴血手,却害怕自己滴血。”封八百大声道:“九嶷五奇敢死,你为何不敢?”
“属下只是……只是……”黑衣人战栗了一下,双膝发软,面如死灰。
“哼,你眼睁睁瞧着九嶷五奇送命,居然还敢活生生回来,留你何用!”封八百忽然举手一挥,明晃晃飞出一把尖刀。
黑衣人惨叫一声,正中心窝。
只见他躯体后仰,卜通一声倒了下去,四脚朝天,登时气绝。
封八百伸出右掌,猛的吸了口气。
说也奇怪,那把深入及柄的尖刀居然倒退出来,嗖的一声,回到了封八百手中。
黑衣人的胸口,立刻喷起老高一条血柱。
封八百盯着面前的尸体,脸色一片铁青,忽然沉声叫道:“拖出去。”
左侧木门轻响,闪出两名青衣壮汉。
好像说“拖”就是拖,丝毫没有折扣,两个人各拉住一条腿,拖入了木门。
封八百重又抬起那支短槌,在那铜雀上连连续敲击了七下,声音清脆又短促,嗡嗡嗡,像是忽然来了几百只蜜蜂,振翅乱飞。
余音袅袅中,一个紫袍人踉跄而来,毕恭毕敬的站在五步以外。
“属下蓝虎到。”
“蓝虎。”封八百的口气忽然变得和善起来:“你总管铜雀馆,这三年来管的很好。”
“承大馆主夸奖。”
“不过这回要面临考验。”
“是,属下知道。”蓝虎道:“但凭大馆主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死?”封八百道:“死有个屁用。”
“是,属下要活。”蓝虎见风转舵:“要活的蹦蹦跳跳,好替大馆主办事。”
“这就对了。”封八百点头。
刚才一个要活的不让他活,此刻这个要死的他又要他不死。
“属下已在玉露湖四周加强戒备。”蓝虎道:“本馆中也派了地宇十三煞……”
“弄错了。”封八百道:“目的在涵香院。”
“是属下在……”
“人手够吗?”
“人手倒是够,只不过……”蓝虎顿了一下:“可惜好手不多,属下想……”
“想什么?”
“属下听说白姑娘在栖霞山中带来了一批……”
“这批人迫于威势,心性未明。”封八百道:“不过你可去跟凤儿商量商量……”
“是,属下知道了。”
“蓝虎。”封八百忽然道:“你得记住,老夫一再叮嘱,只是耽心那柳呆子和姓沈的丫头乘机兔脱,并不是怕了他们。”
“属下清楚得很,凭大馆主这把刀……”
“这就是了。”封八百双拳紧握,沉声道:“老夫一刀直下,这两个立刻成为四片,若是横里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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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风云险恶
“四截。”蓝虎说。
“好,你下去吧!”封八百甚是满意。
蓝虎躬身而退,一连倒了三步,然后转身走向一条通道,片刻,忽又折了回来。
“启凛大馆主,九姨娘有请。”
“九姨娘?”封八百道:“她怎么来了?”
“不是。”蓝虎道:“是九姨娘派了轻烟和紫霞前来迎驾。”
“知道了。”封八百哈哈一笑。
九姨娘是个丰满而成熟的女人。
在铜雀别馆众多的女人中,容貌并不十分出色,却有股难以抗拒的勉力。
一颦一笑,风骚撩人。
这种女人就像一罐陈年美酒,味甘而浓,入口芳香,不但喝了还想再喝,喝过之后,久久还有余味。
封八百就喜欢这种女人。
他五十刚刚出头,精力未衰,对于女人还有极大的兴趣,尤其一见到这位九姨娘,连骨头都酥了。
如今九姨娘有清,他怎能不来?
九姨娘住在醉红院,别有一种情调,这,女人喜红,不但院名有红字,里头的布置也以红色为主。
唯一不红的就是九姨娘的皮肤。
她肌肤雪白,柔嫩得有如羊脂,一把捏去,准会捏出水来。
不过,她也会散发热浪。
此刻,封八百眯着一双色眼,舒舒服服的躺在一张丝绒的软椅上。
“老爷子。”九姨娘嗲声嗲气的道:“要不要我替你槌槌腿?”
“不了。”
“不?”九姨娘扭糖儿似的擦在身边,颤巍巍的耸着一对乳峰:“嫌我?”
“万一闪了你的小手,又找老夫算账。”
“老爷子。”九姨娘小嘴一嘟:“凭良心啊,我几时问你要过什么贵重东西?”
“此账非彼账。”封八百道:“珠宝首饰,老夫并不在乎。”
“还有什么账?”
“老夫怕的是,”封八百哈哈一笑:“只怕到了床上就饶不过老夫。”
九姨娘眼光一瞟,吃吃笑了起来:“老爷子,好没正经啊,这种事也……”娇躯一扭,竟然歪了过来。
“来了。”封八百一把搂在怀里,笑道:“老夫要是真的正经起来那还了得,你这张小嘴巴翘起来准能挂个油瓶……”
“啊。”九姨娘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拧腰坐了起来:“老爷子,涵香院是不是来了个小妞儿?”
“你知道?”
“老爷子是不是在打她的主意?”
“那有这种事?”封八百笑道:“那是灵丫头交的一个朋友。”
“老爷子,你在骗我。”
“骗你?”
“外面的事我不清楚,难道这铜雀别馆的事还瞒得过我。”九姨娘道:“灵姑娘的朋友是个男的。”
“男的?”封八百在装糊涂。
“听说他姓柳,两个人已经打得火热。”九姨娘道:“早就成双成对啦!”
“成双成对?”
“是呀,有人发现他睡在灵姑娘床上。”
“有这种事?”封八百虽然一向不管束那个宝贝女儿的放荡,却也不禁暗暗吃惊。
“好啦,这个我不说。”九姨娘道:“我只问那个小姐儿。”
“她姓沈。”
“我也不管她姓什么,”九姨娘不依的道:“老爷子,你说,到底想把她怎样?”
“老夫想杀了她。”
“杀了她?”九姨娘先是一怔,接着怏怏道:“老爷子,你真的在骗我。”
“这怎么是骗你,老夫……”
“我不信。”九姨娘道:“你会舍得杀掉一个漂亮的小姐儿?”
“她漂亮?”
“有人见过的,说她……”九姨娘眼珠一转:“难道老爷子你没见过?”
“老夫那里见过,老夫……”封八百忽然道:“别乱想,老夫倒要先问问你。”
“问我?”九姨娘道:“你倒问起我来了?”
“老夫问的是……”封八百显然难以启齿,顿了一顿道:“那柳小子果然……”
“柳小子?”
“就是刚才……你说……灵儿那边……”
“老爷子,原来你问这个。”九姨娘道:“是真的,那个姓柳的跟灵姑娘……”
“是谁见过?”
“就是那位蒋先生。”
“蒋山青?”封八百脸色大变,一把推开了九姨娘,怒道:“他敢……”
“老爷子。”九姨娘像是一下子从云端里掉了下来,吓了一跳跳:“你……你生气了?”
“他为什么不直接来见老夫?”
“老爷子,是这样的。”九姨娘花容失色:“他去见过你,刚好碰上老爷子大发雷霆,听说还杀了个人,因此,他害怕……”
“杀了个人?”
“这……”
“铜雀别馆的事,你当真知道不少?”
“不不,我……”九姨娘自知犯了大忌,娇躯一颤,登时脸色灰败道:“老爷子,我只是个妇道人家……”
“妇道人家?”
“老爷子,我……以后……”
“哼,祸水。”当胸一掌劈去。
九姨娘娇姿弱质,怎当得起这怒极一掌,只听蓬的一响,身子平飘而起,撞在对面的墙壁上。
血溅粉墙,一颗美丽的脑袋立刻垂了下来。
也许她做梦都没想到,刚才还说怕她算账的老爷子,眨眼间就要了她的命。
封八百连看都没看一眼,大步走出了醉红院。
夜已深沉,铜雀别馆鼓打三更。
湖衅垂柳荫浓,倒影落在湖心里,微风掠过水面,在星光波影下,显得诡异而神秘。
夜殿无月,林木森森,也更为幽秘深邃。
忽然,浓荫中飞出一粒石子,波的一声落在湖心里,一圈圈的涟漪,随即向四周扩散开来。
湖岸的草丛中,立刻有条人影长身而起,略一瞻顾,闪身奔入了柳林。
这个人竟然是柳二呆。
看来他酒已醒,并不曾烂醉如泥。
但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居然摆脱了封二小姐,来赴另一个人的约会。
“小蝶……”他轻轻叫一声。
“怎么啦?”沈小蝶像幽灵般,打从一片浓荫中闪了出来:“那封二丫头……”
“睡啦!”柳二呆尴尬地笑了笑。
想起夜来的情景,他脸上立刻有股热辣辣的感觉,想必两颊业已飞红。
好在夜色昏沉,倒可掩饰几分。
“她睡得很沉。”沈小蝶故意扬起脸来,闪亮的星眸中充满了揶揄的笑意。
可恶,这分明是她的佳作,居然反过来拿人开心了。
“睡得很沉。”柳二呆道:“我敢保证,至少也得睡上三天三夜。”
“好没良心的人。”沈小蝶嗤的一笑:“她对你这般温柔体贴,你居然点了她的睡穴。”
“这不是你教的吗?”
“我教的?”沈小蝶掩口而笑,撒赖道:“我那里教你这一招?”
“你说不管用什么法子……”
“好啦。”沈小蝶目光一转:“别说这些了,你知不知道,我们身在虎穴。”
“谁是虎?”
“当然绝铜雀别馆的,封八百。”
“小蝶。”柳二呆皱了皱眉头道:“我倒有点奇怪,此去祁连山还有一段很遥远的路程,你为什么要把闲工夫花在这种地方?”
“闲工夫?”沈小蝶道:“你认为这是闲工夫?”
“难道这很重要?”
沈小蝶沉吟了一下,澄澈的目光在柳二呆脸上转了几转,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啦?小蝶。”柳二呆愣了愣,不安的道:“只要是你喜欢的事,我一定奉陪。”
从他的神情看得出,这几句话出自肺腑,显然是一片至诚。
“谢谢你。”
“谢我?”柳二呆一怔:“这话不见外了吗?”
“我并不喜欢做这种事。”沈小蝶幽幽的道:“我说过这是虎穴,我并愿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你是……”
“我跟封八百无怨无仇,”沈小蝶道:“只不过为了四空师伯……”
“哦?”
“也许我这样称呼并不妥当。”沈小蝶道:“是家师要我这样叫的。”
“好,好,你说下去。”
“我得先问你。”
“问我?”
“对,我要先问你。”沈小蝶道:“若是你否认了这件事,那就万事休提,咱们从此分手。”
“有这样严重?”柳二呆道:“你问吧!”
“你可以不答覆,但不可打马虎。”
“我绝不会。”
“你是不是四空师伯的摘传弟子?”
“是的。”柳二呆只用了两个字,答得干脆有力,神情一片肃穆。
“你为什么早不说?”
“你并没问过。”柳二呆笑道:“我不想婆婆妈妈,只要见了个人,就先序一序家谱。”
“你的嘴巴不笨。”沈小蝶笑了。
“跟你比起来,总是小巫见大巫。”
“我就这么厉害?”
“据我猜想,我的身份你早就知道了。”柳二呆道:“但却故意……”
“什么故意,我只是……”
“好,我不说。”
“你既然身列四空师伯的门墙,”沈小蝶话入正题:“难道不知四空师伯跟这封八百的一段过节?”
“我不知道。”柳二呆道:“家师除了传习武艺、授业、解惑,从没提起过江湖琐事。”
“哦?”
“你不相信?”
“我当然相信。”沈小蝶道:“四空师伯一向孤高远顺,笑傲烟霞,的确很少跟这些一辈子营营碌碌的江湖人物为伍。”
“这就是了。”
“但亦偶有接触。”
“我想这也是难免的事。”
“这座铜雀别馆的主人封八百,就违背了当年跟四空师伯的一宗约定。”
“什么约定?”
“其实说是约定,反而是替封八百脸上贴金。”沈小蝶沉吟了一下,道:“不如说他违背了誓言。”
“哦?”
“当年他在这江淮之间,犯下了许多滔天大罪,四空师伯一怒之下,削掉了他一只耳朵,并立意要除此巨恶。”沈小蝶继续道:“哪知这封八百见机得早,立刻双膝跪地,装成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并且对天设警,说他有生之年,永不再涉江湖……”
“是这样的么?”柳二呆不禁动容。
“只怪四空师伯一念之仁,当时就许了他。”沈小蝶道:“如今四空师伯的尸骨未寒,他就公然的作怪……”
“她真的敢作怪?”柳二呆眉峰耸起。
“怎么?难道你此刻还不知道?”沈小蝶道:“不但白凤子在栖霞山中胡作非为,囚禁那许多江湖人物,全都是封八百的指使,甚至去年他还化名宇文天都,在别驾山庄之外耀武扬威……”
“这样说来他是准备蠢蠢欲动了?”
“什么叫蠢蠢欲动?”沈小蝶脸孔一扬:“他早就已经大张旗鼓。”
“好。”柳二呆道:“我们就去砍掉他的旗,再破他的鼓。”
“不。”
“不?为什么?”
“旗鼓有什么用。”沈小蝶道:“我们要先拔掉他的虎牙,斩断他的虎爪。”
“还有爪子?”
“我刚才不是说过?我们身在虎穴。”沈小蝶道:“既然是虎,当然有虎牙也有虎爪。”
“到底是些什么爪子?”
“除了白凤子、花小侯爷,以及他随身的一些亲信之外,据我所知,目前在铜雀别馆之中,还有天字九枭、地字十三煞……”
“有这么多爪子?”柳二呆微微一怔:“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人物?”
“我倒不曾会过。”沈小蝶道:“据说一个个都是现今江湖上的杰出好手。”
“哦?”
“今夜可能要会上一会了。”
“那好,反正酒足饭饱,也该消化消化。”柳二呆掂了掂手中的那柄青虹剑,笑道:
“再说这支剑要不经常练练,也会生疏的。”
“别这么说。”沈小蝶脸色凝重的道:“这回千万不可大意轻敌。”
“说归说,”柳二呆正色道:“你看我像个粗心大意的人吗?”
“看你倒是不像……”
“这就是了。”柳二呆道:“先师当年曾教了我几个诀窍……”
“什么诀窍?”
“应该说是心法。”柳二呆道:“先师说在临敌之际,第一要保持欢愉的心情,如赴盛宴。第二要充满自信,相信自已游刃有余。”
“嗯,很有道理。”
“沈师的话,字字金石。”柳二呆叹了口气,无限孺慕的道:“可惜今夜……”
“好啦。”沈小蝶道:“此刻别想这些……”
“为什么?”
“你口说师伯字字金石。”沈小蝶瞟了他一眼:“此刻正当临敌之际,怎可以唉声叹气?”
柳二呆不禁大笑。
但笑到一半,他忽然惊觉,立刻以手掩口,看了看沈小蝶。
沈小蝶却并无责怪之意。
“要笑就笑个痛快,难道还怕暴露行藏?”她目光四下一转:“早就有人盯来啦。”
“有人?”柳二呆眉峰一耸:“在那里?”
铜雀别馆一向警卫周密,入夜之后,各处隘口都是巡逻之人,今夜当然更为森严。
但这柳荫深处,却是一处死角。
柳二呆目光转动,凝神听了一下,忽然探手折了枝柳条,扬腕打了出去。
嗖的一声,去如激箭,直奔三丈以外的一棵树杆。
夜风飒飒,枝摇树动,莫非他眼花缭乱,竟把那棵树杆当成了个人?
凭他听力敏锐,目那有如此离谱?
料想他必有发现。
果然,柳条距离那棵树杆堪堪不到一尺,忽然准头一偏,绕着树杆兜了个圈儿,飞向左侧。
奇怪的是余力更为强劲,呼的一声,穿入了一丛浓荫之中。
一枝柳条,竟然运用的如此神妙。
莫非人在浓荫里?
“哈哈,好高明的回旋手法。”只见枝叶披纷,果然闪出一个人来。
这人文质彬彬,一身蓝衫,赫然是蒋山青。
他右手倒提着一柄长剑,左手两指挟住那根柳条,颇有几分卖弄之意。
“是你?”柳二呆微微一怔。
“阁下认得在下?”
“不认得。”
“这不会吧?”蒋山青阴侧侧一声冷笑:“听阁下的口气,分明认得在下,至少见过一面,对不对?”
此人甚是机伶,一下子抓住了话柄。
柳二呆的确见过他,而且就是刚刚不久的事,也就是他跟封二小姐对答之时,柳二呆隐藏在屋里窥听,打了个照面。
“见过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蒋山青冷冷的道:“只不过证实了一件事。”
“证实了什么事?”
“证实阁下对女人很有一手,而且很下流。”蒋山青不屑的道:“是个卑鄙无行的登徒子。”
“是吗?”
“阁下难道还想辩白?”
“这倒用不着。”柳二呆道:“我只问你,鬼鬼祟祟躲在这里想干什么?”
“哈哈,你只怕问错了。”
“那里错了?”
“蒋某人本是铜雀别馆之人,在这玉露湖十里范围之内,任何地方行得去得,怎么叫做鬼鬼祟祟?”蒋山青冷冷笑道:“真正鬼鬼祟祟的是你们两个……”
“我们?”
“对,你们。”蒋山青沉声道:“你们两个分明来意不善……”
“你说的不错,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柳二呆眉峰一耸:“你打算怎么处置?”
事到此时,只有摆明了说。
“你们两个早已身在牢笼。”蒋山青道:“只怕插翅难飞。”
“这不见得。”
“不见得?”
“这座铜雀别馆,在柳某人眼里,本就稀松平常得很,算不得什么牢笼。”柳二呆道:
“只要柳某人愿意,海阔天空。可以自由翱翔。”
“哼,好大的口气。”蒋山青道:“你凭什么?”
“就凭这支剑。”柳二呆豪情万丈的道:“鄙人能来就能走!”
“走?”
“是的。”柳二呆道:“只不过鄙人对这座铜雀别馆已越来越有兴趣,还舍不得一走了之。”
“嘿嘿,说的倒很轻松。”
“鄙人并非只说不练。”柳二呆语音一沉:“你想不想试试?”
“我?”
“既然碰上了,只怕不试也不行。”柳二呆道:“你是封八百的心腹,允文允武,自称对封八百忠心耿耿,应该有几下子。”
“你是说要动手吗?”
“动剑。”
“你也太高估了自己,”蒋青山冷笑:“就凭区区一支剑,想在铜雀别馆横冲直闯?”
“别罗嗦。”柳二呆道:“鄙人已经说过,不试只怕不行。”
“很好。”蒋山青右手倒转长剑,左手念诀:“蒋某人少不得要试试你的斤两。”
其实他只要发出警号,左近巡逻之人必然应声而至,实在用不着独力应战。
但他有他的想法。
第一,他一向自命不凡,很瞧得起目已,认为武功修为已列高手之林,剑法尤为精绝。
第二,刚才遭受了封二小姐一顿奚落,全都为了柳二呆而起,如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发泻这口窝囊气,岂不正是时候?
第三,这是个大好的机会,只要自己这口剑争气,一举杀了柳二呆,不但可以立刻扬名,甚至可以更加获得封八百的赏识。
而且说不定连封二小姐会另眼相看。
他深深知道,封二小姐水性扬花,并非真的喜欢这个柳呆子。
也许,这要冒点险,但这个险值得一冒。
若是此刻招来同伙,当然更容易诛杀柳二呆,但在一场混战之下,这份功劳就非己有了。
他本来是个精于计算的人,如意算盘打起来,当然更为顺手。
至于另外一个沈小蝶,他好像并没放在眼里。
沈小蝶在江湖上毕竟默默无名。
“想要称鄙人的斤两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只怕要花费很高的代价。”柳二呆引剑而出,前跨了三步:“你得仔细留神。”
“别夸张。”蒋山青道:“像你这种轻浮少年,蒋某人见得多了。
世上轻浮少年的确很多,可惜不是柳二呆。
“哦?”
“依将某猜想,那齐天鹏准是把你当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一时大意,让你这竖子在白玉楼上一剑成名。”
“嗯。”柳二呆道:“你猜得不错。”
“蒋某人可不像齐天鹏,至少这支剑要比他那柄刀高明得多。”蒋山青脸色一沉,继续道:“你绝无侥幸得逞的机会。”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蒋山青冷冷的道:“你要是真的知道,就不会这般神气活现了。”
“为什么?”
“死神降临之时,任何人都难免悲戚。”蒋山青目光一抡:“你好像并不在意。”
他显然已经看出,柳二呆神色平静如常,丝毫都没引起什么激动。
有恃才无恐,这倒令他有点寒心。
尤其是沈小蝶,不但对这些话无动于衷,甚至还面带鄙夷之色。
一个女孩子居然有这大的胆量,更是令他惊奇。
好在沈小蝶并没插嘴。
她这张嘴尖酸刻毒,说出来必然十分难听。
“是的,我的确并不在意。”柳二呆道:“因为我知道,死神离我很远。”
“哦?”
“离你却很近了。”
“哼,只怕只说无凭。”蒋山青嘿嘿一笑:“你们两个是打算一起上呢,还是要蒋某剑下超生,留下一个活口?”
“你的剑下?”
“对,蒋某人这支剑……”
“住口。”柳二呆忽然叫道:“你的话说得太多了,言语无味,怎不先问鄙人这支剑?”
“问你……”
“虚耗时间,是何用心?”柳二呆声色一厉,叱道:“你若不想出手,鄙人可要占先了?”长剑一挥,步踏中宫,摆了个一柱朝天的架式。
“怎么?”蒋山青一怔:“等的不耐烦了?”
“正是。”柳二呆眉峰怒耸,剑尖斜指,分明是作势欲起。
“那好。”蒋山青道:“看剑。”
剑势破空,响起一片裂帛之声,如火如荼。
看来此人并非只是说得嘴响,剑术造诣,果然颇有深度,非同凡响。
这一剑打从正面飞来,寒光一闪,立刻织成了一片剑网。
什么叫做剑网?
原来他一支剑,忽然间像是变成了几百支,但见剑影交错,绵绵密密,伊然一片罗网。
若非剑术高超,运用随心,很难到达这种境界。
柳二呆并未低估对方,但对这样气势磅礴的一剑,却也大出意外,暗暗惊讶不已。
他没动,任由剑网密封,依然渊停岳峙。
他当然知道,这片剑网只能唬人,目的是在迷眩自己的眼神,动摇自己的心神。
此刻一动,对方乘势变招,就有回旋的余地。
因此,他必须等待,等待对方欲罢不能,扎扎实实攻来的一剑。
剑术造诣虽有高低,机巧也是制胜的主因。
“柳呆子。”落山青忽然在叫:“你怎么人还没死,就变成了僵尸?”
柳二呆不响,暗暗丹田纳气。
“哼,你再沉得住气也没用。”蒋山青沉声叫道:“我这里宝剑一下,叫你立刻尸分两半。”
柳二呆还是不响,真气已弥漫四肢,力贯剑身,剑尖轻轻作响。
他已蓄势待发,但要僵持到最后一刻。
他的方法是以静制动,静的可以持久,动的却不能不变,要变势须消耗更多的精力。
蒋山青难以为继。
忽然剑光一合,雷霆万钧般劈了过来。
这正是柳二呆所期待的最后一刻到了,他狂叱一声,怒剑直出。
“吭当”一声巨响,金铁交进,爆出一丛火花。
蒋山青闷哼一声,竟被震退了一丈五六,拿桩不稳,一屁股跌坐地上。
柳二呆一掠而到,剑尖已顶住他的咽喉,厉声道:“想死还是想活?”
蒋山青面色灰败,睁着一双茫然无神的眼睛。
“说!”柳二呆剑尖一抖。
“想……想活!”蒋山青的声音细如蚊哼。
他当然不想死,替封八百为虎作伥,原就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行径,这种人还有什么骨气。
“好,那就实话实说。”柳二呆沉声道:“九枭十三煞,都是些什么人物?”
“这个……”
“怎么?”柳二呆道:“想死是不是?”
“不……不是。”蒋山青抖动了一下:“这九枭十三煞乃是……”
“好哇,蒋山青。”忽然传来个冷森森的声音:“你竟敢泻底?”
蒋山青嘿然住口,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这来的是什么人,莫非是封八百。
当然不是,封八百打从知道四空先生过世之后,自以为已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骤然间架子端的十足,怎肯随便亲自出马。
有几个皇帝随便御驾亲征?
虽然他对这双男女已感到有点头疼,但到此为止,还没认为是心腹大患。
沈小蝶却已掣剑在手。
她知道不管来的是谁,一场战斗总是难免。
只听嗖的一声,一条人影已从树梢头飞坠而落,衣角飘风,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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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烟飞灰灭
这人身形魁梧,手中紧握着一对铜锤。
奇怪的是,这对铜锤竟然是一大一小,小的如瓜,大的如斗。
这想必是江湖上所说的“母子金锤”。
子锤的柄端系有一根一丈五六的练条,想必可以飞锤攻敌。
“你是谁?”沈小蝶抡剑喝问。
“哦,好个漂亮小娘子。”紫袍人咧嘴一笑:“在下铜雀别馆大总管蓝虎。”
“蓝虎?”沈小蝶脸色一沉:“看你像只猫。”
“猫?”
“对,一只笑猫。”
“说的也是。”蓝虎居然承认道:“在下狠如虎,柔如猫;因人而异……”
“此话怎讲?”
“好讲的很,眼前就是例子。”蓝虎抡锤一指柳二呆,笑道:“若是碰到了这小子,在下就是一头虎,遇上了小娘子,当然就是只猫了。”
“若是见到了封八百呢?”
“这……”
“就是一条狗。”
“小娘子。”蓝虎两眼一瞪:“在下可是一番好意,而且是大馆主亲口关照……”
“大馆主?”沈小蝶道:“是封八百吗?”
“正是。”蓝虎道:“大馆主说要好好对待小娘子,不许伤了一根汗毛。”
“哦?”沈小蝶鼻孔一哼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嘿嘿。”蓝虎暖昧地笑了笑:“小娘子聪明绝顶,这个还用在下明说吗?”
“哼。”沈小蝶道:“这倒蛮有意思。”
“就是么,有意思得很。”蓝虎嘻嘻一笑:“小娘子只要点个头,就有享不尽的衣锦荣华……”
“真的如此?”
“是的。”
“蓝虎。”沈小蝶眉峰耸动,忽然冷笑一声:“这一下你可惨了。”
“在下怎么惨呢?”
“怎么不惨。”沈小蝶道:“纵然我要杀你,谅你也不敢回手。”
“这不会吧?”蓝虎笑道:“小娘子还是温柔点的好,大馆主不喜欢像泼妇般的女人。”
“哼。”沈小蝶道:“我不但是个泼妇,而且还是个扫把星。”
“扫把星?”
“对,我要把这座铜雀别馆扫个精光,弄的落花流水,家破人亡。”沈小蝶冷冷的道:
“让你们这些靠封八百喂饭的都变成野狗。”
“嘿嘿。”蓝虎笑道:“想不到人生得如此秀气,话倒说得很大。”
“你认为这是大话?”
“小娘子。”蓝虎满不在乎的道:“你且闪开,本总管要先收拾这个柳呆子。”
这才是大言不渐,柳二呆那有这样好收拾。
沈小蝶冷笑了笑,柳二呆已收回长剑,霍地一旋,转过身来。
他索性放了蒋山青一马,目光一抡,仿拂两支利箭一般盯住蓝虎:“你说什么?”
“本总管说要收拾你。”蓝虎抡起钢锤。
“就是凭这对铜锤?”
“当然不止。”蓝虎耸了耸肩,皮笑肉不笑的道:“本总管承大馆主付托之重,作事一向踏实牢靠,从来不敢掉以轻心。”
“这倒是把好手。”
“怎么?你当铜雀别馆的大总管是好干的吗?”蓝虎得意的道:“那怕你只是一只小老鼠,大总管也把你当作一头雄狮……”
“这未免小题大作了吧?”
“麻是麻烦一点。”蓝虎道:“不过办起事倒有很多好处。”
“什么好处?”
“至少从无差错,百无一失。”
“好一个能干的大总管。”柳二呆冷冷道:“这是说你对会鄙人已有万全的准备?”
“你总算明白了。”
“还没有,鄙人压根儿就不明白。”柳二呆道:“你有什么十拿九稳的妙计?”
“这不是妙计。”
“不是?”
“本总管又不是诸葛孔明,那有什么妙计。”蓝虎目光四下一转,冷笑道:“是不是有点怕了?”
“是有一点。”柳二呆道:“若是你只说不练,鄙人的胆子立刻就会大了起来。”
“这不是好事。”蓝虎冷笑道:“胆子大的人,死的也快。”
“真的吗?”
“在江湖上这是常理。”蓝虎道:“有几个胆子大的人能保善终?”
“你不但能干,而且很精明。”
“嘿嘿。”蓝虎得意地笑道:“可惜你此刻知道,为时已晚……”
“也许真的晚了,临死不悟。”柳二呆冷笑一声,忽然长剑一震,寒星乱颤。
他知道多言无益,利在速战。
蓝虎猛的一怔,脸色顿变,左右铜锤互击,当当当,一连敲了三下。
显然,这是讯号。
从刚才的对话可以知道,蓝虎不是个大胆的人,也是一个不想死得太快的人。
他所以大胆,是因他早有布置。
锤声甫落,只听浓密的柳荫中嗖嗖连声,一条条的人影立刻飞闪而出。
喝,这可吓人一跳。
这些人不但服饰五颜六色,居然一个个面涂油彩,形同鬼怪,狞恶无比。
有的甚至还撑出两支森森的狼牙,中间拖着根猩红的大舌头。
半夜三更,在这幽暗的林木中,忽然出现了这样一批怪物,胆子再大的人也不禁毛骨悚然。
好在柳二呆一眼就已看出,这分明都是人扮的。
他好细一数,正好一十三人。
“哈哈,好精彩,这就是地字十三煞吗?”柳二呆大笑:“果然名不虚传,真像凶神恶煞一般。”
“我看是唱戏的。”沈小蝶忽然口角一哂。
“唱戏的。”柳二呆目光一扫,也不觉好笑起来。
“一批戏班子。”沈小蝶说。
此刻这一十三人已绕成一个圆周,形成了合围之势,蓝虎已跃出圈外。
“尽管笑。”他冷冷的道:“笑不了多久了。”
“鄙人倒是弄不明白,”柳二呆和沈小蝶在圆周中背向而立,耸了耸肩道:“好好一批人偏要扮鬼,这该多么滑稽。”
“嘿嘿,”蓝虎阴森森的道:”快死的人不哭反笑,也滑稽得很。”
“这很难说。”柳二呆沉声道:“地字十三煞未必有这份能耐。”
“马上就知道了。”蓝虎双手一抡,当当当,铜锤又响三下。
嗖嗖嗖,三条人影忽然凌空飞起。
一支短戟,一柄厚脊的两刃钢刀,戟尖雪亮,刀光打闪,剁、扎,呼的一声,掉头下扑。
同时间上下呼应,左右两翼又上了两柄快斧,一对判官笔,三杆练子枪。
来势汹汹,阵势十分吓人。
上三下六,就在这一眨眼间,地字十三煞出动了三分之二,其余四人,坚守四个方位,个个蓄势以待,以防漏网之鱼。
配合严密,几乎天衣无缝。
蓝虎没有说错、这不是妙计,而是一场硬战,以地字十三煞,加上他自己,对付柳二呆和沈小蝶,至少用了七倍的人力,他作事的确很踏实、很牢靠,没有半点轻敌之心。
论武功,地字十三煞全是一等的好手。
这样的安排,难道还有差错。
蓝虎站在圈外,看在眼里,不禁暗暗心喜,只等地字十三煞马到成功。
他做了三年总管,立下许多功劳,前后替封八百弄了五位姨娘;巧取豪夺,争得良田九百亩;蒋山青是封八百的智囊,而他则是封八百的左右手。
智囊用脑,而他却是实实在在的出力、流汗。
因此,这地字十三煞全由他来统率、调派,天字九枭则是封八百亲自指挥。
封八百也是个枭雄人物,对于用脑的人,表面上言听计从,其实深具戒心;对于用力的人,则是信任有加,凡事推心置腹。
在封八百心里,蒋山青的分量显然不如蓝虎。
这蓝虎当然是第一号红人。
蒋山青也许并不知道;蓝虎却知道得很清楚,因此他也表现的更加卖力。
今夜,他估计又将立下一件奇功。
但却令他十分失望,场中忽然起了变化,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化。
只听一声娇叱,闪起了两道光华。
这是两支剑,一支有如游龙升空,一支盘地飞绕,剑气森森,气弥六合。
吭当!吭当!兵刃落地,血雨横飞。
左面掉一下条断臂,右面飞起一颗人头,卜通!卜通!半空里栽下了三具尸体。
寒光连闪,只不过电光石火一瞬。
飘风不终夕,骤雨不终朝,发生的快,消失的也快,眨眼之间,地字十三煞栽倒了五个,重伤四人,其余四个骇然大震,倒飘出一丈五六。
蓝虎打了个冷颤,掉头就想开溜。
“且慢。”沈小蝶冷哼一声,飞纵而上,半空中幻起一道弧影,后发先至,截住了去路。
“你……”蓝虎脸色大变。
“地字十三煞几乎死了一半。”沈小蝶沉声叫道:“你好意思活着?”
蓝虎不响,忽然飞起一锤,迎面打来。
这是柄大锤,力沉劲猛,虎虎生风,来势火辣无比,一晃而到。
显然,这是拼命的打法。
此时此刻,除了拼命,他已别无选择。
沈小蝶腰脚一扭,人如旋风,灵快地侧滑了三步。
蓦地怒叱一声,剑如风发,寒光一闪而起,攻入了蓝虎的右胁。
这一剑疾如奔电,来势刁钻。
蓝虎吓了一跳,忽然身子一歪,就地一个翻滚,滚出一丈四五。
任何武术中绝没这样一招,他一时心慌意乱,为了保命,居然创下这样一种怪异身法。
今晚他若不死,应该是开山鼻祖。
可惜他滚的快,沈小蝶更快,一道寒光有如天外飞来。
惊虹一闪,剑到血崩。
只听“夺”的一声,蓝虎两眼一翻,咽喉间立刻喷老高一条血柱。
一剑毙命,死得干净俐落。
这是不是已经结束,当然没有。
地字十三煞剩下四个,已走得无影踪,蒋山青却早已怏怏而去。
此人头脑灵活,是不是还继续对封八百更忠心耿耿?
铜雀别馆是不是还容得下他?
虽然蓝虎已死,但他刚才那副哀告乞命之状,未必能瞒过封八百。
至少还有四煞逃离现场,难保不抖露出真相。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几声锣响,“当当当当当……”连敲了九下。
“小蝶。”柳二呆道:“只怕九枭就要到了。”
“还有封八百。”
“那正好。”
“不。”沈小蝶道:“我们先避一避。”
“避一避,为什么?”
“天字九枭不比地字十三煞,再加上封八百,甚至还有白凤子,倾巢而至,其锋不可当。”沈小蝶道:“我们犯不着打这种硬仗。”
“难道还有更有价值的仗?”
“当然有。”沈小蝶道:“我们暂且避过这阵锋头,在他们的热锅上浇盆冷水,先泻一泻他们的气。气一泻,斗起来就易。”
“然后呢?”
“然后各个击破。”
“好是好。”柳二呆道:“但……”
“但什么?”沈小蝶扬起脸来道:“是不是不够英雄气概?”
“这……”
“可惜我们的对手并不是英雄。”沈小蝶道:“他只是一只老狐狸,一匹狡猾的狼,而如今又在它的狼窝里,一不小心,就会被它一口咬中咽喉。”
“比喻的好。”柳二呆道:“但我们……”
“我们先离开这里。”
“这铜雀别馆不过湖中几个小岛,离开到那里去?”柳二呆道:“他们必然会分头搜寻……”
“这不正好。”
“好什么?”
“我不说过各个击破吗?”沈小蝶说:“我正要他们分开,越分散越好。”
“不错。”柳二泉终于想通了:“此计甚妙。”
“那就走吧!”
“好。”
铜雀别馆的大厅上,重又亮起了灯火。
那张虎皮交椅上像是长了针,封八百一忽儿坐下,一忽儿站起,显得坐立不安。
他脸色凝重,双目发红,披散的长发乱糟糟的,快变成一条疯狗。
交椅的左右,高高矮矮簇着二三十个人,连花小侯爷都在其中。
但封八百不说话,谁都不敢吭声。
“干爹。”白凤子终于打破了沉闷:“他们只是一时得逞,逃不掉的。”
“哼。”封八百浓眉一剪:“谅他们也逃不过老夫的掌心。”他伸出右掌,蓦的握掌成拳,像是掌心里握的正是柳二呆和沈小蝶。
拳头握得很紧,似是要活活把他们捏死。
“干爹,你坐下来。”白凤子真的像个很孝顺的女儿:“也好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封八百额头上冒出了青筋:“搜,赶快搜。”
“搜过了。”
“在那里搜?”
“湖岸柳林全都搜过了。”
“湖岸柳林?”封八百吼道:“笨蛋,笨蛋,全都是一群笨蛋!”
“干爹是说……”
“难道这两个丫头小子,还在柳林里等死?”
“干爹,熄熄火吧。”白凤子道:“其实天字九枭并不笨,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有些地方他们不敢去搜。”
“不敢?”封八百双目一睁道:“那些地方不敢?”
“譬如一些姨娘们的住所,还有二妹子的涵香院,一向是铜雀别馆的禁地。”
“这丫头小子去到这种地方干嘛?”
“干爹难道忘了。”白凤子道:“他们本来就住在涵香院,还是二妹子的客人。”
“这该死的丫头。”封八百连脖子都气粗了,叫道:“都是她惹来的麻烦。”
他虽然叫得嘴响,说那柳二呆和沈小蝶已在他的掌握之中,但事实上他也知道有了麻烦。
而且这麻烦还真不小。
一个得力的助手蓝虎死了,地字十三煞去掉了三分之二,蒋山青行踪不明,这对铜雀别馆来说,无疑是记重重的打击。
事情发生的如此突然,打击如此严重,封八百等于临头挨了一记闷根。
他虽然强自镇定,实在已心惊肉跳。
“搜,快搜,什么地方都要搜。”封八百气吼吼的道:“纵然逃出了铜雀别馆,也要全力追杀。”
“好,干爹有这句话就成了。”
“去吧,九枭由你领队。”封八百一屁股坐在虎皮交椅上:“老夫坐镇在此。”
“是,凤儿会随时派人传报。”
黎明将至,夜色更昏沉。
天地肃穆,万象寂然,铜雀别馆刁斗无声,但隐隐充满了杀机。
九个颀长的黑衣人,黑布蒙面,站在阴暗的树影下,俨然九个黑衣无常。
这就是天字九枭。
枭为猛禽之一,惯于夜出,视力敏锐,飞行无声。
以人比枭,号称天字九枭,这九个人想必轻灵娇捷,武功十分杰出。
这九个人也像地字十三煞装模作样,个个涂成一副大花脸,形象狞恶,但这些瘦长的身形,一身漆黑,打从蒙面黑布的两个洞孔巾,露出一双灼灼发光,是利刃般的眼神,更加充满了神秘的诡异。
神秘令人胆寒,诡异令人莫测。
神秘、诡异,加起来就是恐怖,乍然出现,令人有种窒息之感。
地字十三煞全是杂牌,这天字九枭却很正规,清一色每人一支长剑。
普通的剑不过三尺。这九支剑却很奇特,每支剑都在四尺以上。
青蒙蒙的剑锋,森寒凛凛,冷焰逼人。
白凤子低声叮嘱了一声,将九个人分为三组,然后举手一挥。
“记住了。”她在发号施令:“这就开始行动,遇有警讯,立刻吹起号角,不得有误。”
在栖霞山她曾独当一面,发号施令她是能手。
为首的三个黑衣人同时应了声“是”,九个人蓦的腾身而起,分向东、北、南三个地方掠去。
果然身手不凡,飞行绝尘,眨眼已杳。
这的确是批江湖之杰,可惜所遇非主。
白凤子眼看这九个人离去的身法,不住点头称赞,表示十分满意。
然后她领了四名花衫少女,向西而去。
向西是涵香院。
她当然知道,柳二呆和沈小蝶绝不会回到涵香院,只不过想去看看她口中的二妹子封采灵,如今落得怎样一副狼狈景象。
她早就料到,封彩云绝不是沈小蝶的对手,也绊不住柳二呆。
湖中小岛,处处花木扶疏。
若在白天,尤其是春光明媚的季节,百花吐蕊,争奇斗艳,的确令人赏心悦目。
但在这初秋的黑夜里,却显得有几分清冷阴森。
今夜,更是草木皆兵。
白凤子沿着一条幽静的曲径一路行去,刚刚走近涵香院,忽听东北角上响起一声号角。
但一声响过,忽然中断,只剩下余音袅袅。
这情况好像不妙。
白凤子吃了一惊,不待迈跨进涵香院,口中叫了声“走”,人已飞纵而起。
这是警号,必然是发现了柳二呆和沈小蝶的踪迹。
看来这两个人躲藏的并不隐秘。
东北角上有座六角凉亭,雕栏玉砌,构造精美。
这地方风光如画,景色幽绝,若在乎时,应该是最好的休憩处,但此刻却充满了血腥。
一个黑衣人倒躺在木漆柱下,胸口血迹殷然;另一个黑衣人软软的伏在栏干上,头颅下垂,喉管也在滴血,白石阶上流了一滩。
栏杆外的草丛里,还有个黑衣人,胸脯起伏,好像还没断气。
一只号角却扔在三尺以外。
白凤子一掠而到,目光接处,登时脸色大变。
这三枭到底被何人所杀?
当然,这是想都不用多想的事。
白凤子本曾想到,力量不可分散,但如集中摸索,一处处寻寻觅觅,势必延误时辰。
封八百坐镇在大厅之上,岂不更急躁难耐?
因此,她叮嘱各组三人,一有发现,立刻用号角传递讯息。想不到还是被柳二呆和沈小蝶所乘。
白凤子定了定神,目光四转,除了这三个黑衣人之外,已不见任何一条人影。
于是她闪出栏干,走向草丛中的那个黑衣人。
这人果然还有口气,他抡起手臂,向左侧一座茶蘼花架下指了指,忽然脑袋一偏,登时气绝。
他指那花架是什么意思。
显然,若非柳二呆和沈小蝶从这里出现,便是从这里逸去,但不管他指的是什么,这已于事无补。
白凤子皱了皱眉头,又咬了咬牙,脸上神色显得一片铁青。
忽然,东南方又传来了号角之声。
白凤子不笨,沈小蝶却显得比她更精。
号角虽然可以传递讯息,但高手相搏,刹那间生死立判,柳二呆和沈小蝶无疑是两支快剑。
而且他们打的不是硬仗,猝然而来,一晃而去,攻杀之间,快如闪电。
若等待闻声驰援,当然为时已晚。
东南角是座九曲回桥,长桥卧波,形如游龙戏水,为铜雀别馆八景之一。
白凤子赶到之时,只见桥头上直挺挺躺着一个黑衣人,其余两个却已踪迹不见。
这两人那里去了?
桥下湖心,却有两大片血水。
血水那里来的?这也不问可知。
白凤子一向自视极高,在栖霞山一举囚禁了近百十位江湖人物,颇有几分骄得自满,但此时此刻,却禁不住有点心惊胆寒起来。
她两番闻讯而至,没有碰上柳二呆和沈小蝶。
但她心里有数,碰上了也许更惨,因为她深深知道,自己并不是柳二呆和沈小蝶的对手。
江湖上除了凭籍武功分庭抗礼,还能凭藉什么?
她在封八百面前争得这项任务,原是想借重天字九枭,报那栖霞山一箭之仇,尤其是对沈小蝶,她显然已恨之入骨。
如今不但报仇之望已成泡影,她甚至已隐隐看出,铜雀别馆即将土崩瓦解。
若是再有一声号角,是不是赶去驰援?
她呆立桥头,越想越不对劲。一股凉意袭上心头,几乎不敢去见封八百。
她不说话,四个花衫少女也不吭声。
湖水悠悠,潺潺流过桥下。
大厅上,封八百已如热锅上的蚂蚁。
白凤子没有捷报传来,他左右的人却已越来越零落,自告奋勇出去助阵的人,都没有回音。
花小侯爷没去助阵,他是不告而别。
很久以来未曾一试锋芒的那柄九环金刀,如今已紧握在封八百手里。
他手按刀靶。脸色青白不定。
当然,他对自己这柄刀仍然充满了信心,当年他纵横江淮,除了四空先生未遇敌手。
这个柳呆子难道是四空先生复生?
就算他是四空先生的传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羽毛未丰、历练不够,怎能到达炉火纯青的境界。
纵然四空先生的传授得法,充其量也不过剑术造诣略有成就而已。
少年人心高气傲,便自以为不可一世。
最可恼的是,居然折损了许多部属,除非一刀劈了这双男女,委实难消心头之恨。
封八百越想越气,双目中禁不住喷出火来。
他原本想亲自出手,只为了怕贬低了自己的身份,想不到事情好像越来越糟。
气势赫赫的铜雀别馆,竟被这双初生之犊的男女,搅得昏天暗地,委实是想不到的事。
目前大厅之上,只剩下四名随身护卫。
这四个人武功平平,只不过追随多年,忠心不二,封八百视为心腹。
偌大的厅堂之上,就这几条孤零零的人影。
铜雀别馆衰象已呈。
蓦地,灯光微闪,帷漫无风自动,厅堂之上忽然多了两条人影。
这来的什么人?莫非来禀报捷音?
“怎么?”封八百瞧也不瞧,依然大模大样的道:“情况如何?”
“糟得很,简直糟透了。”其中一人冷笑道:“天字九枭已经翘了七个……?”
口音生疏,居然还在冷笑,封八百忽然觉出不对,目光一抬,不禁怔住。
“你……你是谁?”他已一跃而起。
“我就是柳二呆。”
居然是柳二呆。
这不消说,另外一个当然是沈小蝶。
“你是柳二呆?”封八百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却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面前这双男女,男的蓝衫一袭,抱剑而立,这不是柳二呆是谁?
“嘿嘿,你好大的胆子。”封八百脸色俱厉,暗地里却抽了口凉气。
天字九枭竟然死了七个,这话是真是假?
柳二呆难道是在吹牛?
想到刚才俄顷之间,地字十三煞一下子去掉了九个,另外还加上个铜雀别馆的大总管蓝虎,如今天字九枭死掉七个又何足为奇?
要不是真的如此,柳二呆怎敢公然闯上大厅?
封八百毕竟是个人,并不是一尊神,事到此时,也不禁心惊胆寒起来。
他一向自视如虎,天字九枭和地字十三煞是他的两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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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盛名之累
猛虎添翼,自然是更嚣张、更跋扈,以至至睥睨江湖,目空四海。
如今猛虎折翼,气焰顿时减了一半。
“也许是的。”柳二呆冷冷地道:“但这胆子也不是凭空大得起来的。”
“黄口孺子。”封八百怒道:“你凭什么?”
柳二呆扬了扬手中的剑。
“剑?哼哼。”封八百浓眉耸动,脸色一片铁青,叱道:“在老夫面前卖弄还嫩得很。”
“你何以见得?”
“老夫是何等之人,一眼就已看出。”封八百道:“甚至可以看出你有几斤骨头。”
“几斤?”
“轻得很。”
“你会看走眼的。”柳二呆口角一哂:“不过我倒是看出来了……”
“你看出了什么?”
“看出了你好像少了一样东西。”
“胡说八道,老夫好好的少了什么?”
“少了一只耳朵。”
耳朵覆盖在长发里,当然是看不出的,而且这件事极少人知,几乎是宗天大的秘密,如今居然被柳二呆一口说了出来。
封八百浑身一震,像是重重挨了一击。
“狗小子,你敢在老夫面前炫耀剑法。”他把这只耳朵的事撇开不提,暴怒如雷般叫道:“你是否识得老夫这柄金刀的厉害?”
“听说还过得去。”
“过得去?”
“这已算是很恭维了。”柳二呆道:“难道还是天下无敌不成?”
“嘿嘿,正是如此。”
“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柳二呆冷笑一声:“料不到你会这样想。”
“难道这是假的?”封八百眉头一扬:“老夫年过五十,未遇敌手……”
“你好意思说,”柳二呆鄙笑:“要真是如此,十年前你也不会封刀归隐了。”
“还有,”沈小蝶忽然接道:“你也不会弄成这种怪模怪样,披起一头长发,乱糟糟像个鸡窝。”
她一出口,就像一把利刀。
柳二呆只不过轻描淡写,她却刻毒到家,硬是要揭开对方的疮疤。
封八百不但从来没受过这种窝囊气,几乎从没听过半句刺耳之言。
十年前的积怨,不禁一下子兜上心头。
“好哇。”他像是一罐火药,点燃了引线,突然间爆裂开来,大吼道:“四空已死,老夫以为此仇难报,你两个来得正好!”
“好什么?”柳二呆紧了紧手中的剑。
“好得很。”封八百勃然怒吼:“老夫要把你两个活活剁成肉泥。”九环刀叮叮一响,突然举了起来。
刀锋打闪,好像宝刀果然未老。
“封八百。”柳二呆盯着他的刀,冷冷道:“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老夫要考虑什么?”
“再来一次封刀归隐。”
“休得胡说。”封八百脸色一寒,沉声道:“老夫从未封刀。”
十年前的那宗事,他居然赖了。
“这就奇怪啦!”沈小蝶冷笑道:“好端端为什么少了只耳朵?”
她专挑病的地方抓。
“狗丫头你既然急急找死,老夫就先劈了你。”封八百再也忍耐不住,抡刀跨步,刀锋一闪,一股刀罡狂涌而出。
江湖传言说他能用刀风杀人,看来倒有几分可信。
他选择沈小蝶开刀,原来想一刀得逞,先给柳二呆受点惊吓,助长自己的威风。
在这两人中,他当然认为沈小蝶较弱。
避实攻虚,不但比较慎重,而且先劈倒一个,另外一个自然会心胆惧寒。
可惜他真的着走眼了。
“来得好。”沈小蝶娇叱一声,人已飞纵而起,避开了正面冲来的一片刀影。
蓦的长剑一震,剑芒如雨,缤纷而落。
面对强敌,她也不敢丝毫大意,半空里震剑生花,只是一记虚招,目的在试试封八百的反应。
她生性灵慧,随时都在运用机智。
大厅里原有四条青衣壮汉,此时一个个呆若木偶,连动都没动一下。
这四个人员是随身护卫,平时也只是摆摆样子。
封八百没有叫动,他们绝不敢动。
而且他们都深信不疑,大馆主的刀法天下第一,用不着别人插手。
“哼,好溜滑的丫头。”封八百一刀劈空,心里不察暗暗发毛。
对他来说,这是很稀布的事。
至少能躲过他一刀的人,江湖上还不多见。
沈小蝶不但能躲,还能攻,此刻一把剑正在他头上打闪。
封八百刀光一旋,忽然腾身而起。
他委实恨到极点,钢牙猛咬,格格格格的作响,存心要把沈小蝶活生生劈死刀下。
这飞起一刀,更火辣、更炽烈。
刀罡冲破了剑幕,缤纷错落的剑雨忽然一闪而灭,沈小蝶斜刺里掠出一丈五六,落下实地。
刀剑并未相接,胜负当然未见分晓。
“你口气再大,”沈小蝶挺剑而立,冷笑道:“也不过如此而已。”
封八百袍角一闪,翻身站稳马步,气得两眼直瞪,厉声道:“哼,你溜得倒快。”
其实他并未落败,且还稍占了上风,但此人一向自视清高,连发两刀不能奏功,自觉颜面无光。
“别弄错了。”沈小蝶道:“这不是溜。”
“不是?”
“我只是不想越俎代庖。”
“哼,这是什么怪话。”封八百运臂一振,刀上金环叮叮乱响,沉声道:“老夫不懂。”
“想要听吗?”
封八百不语,鼻子里不屑地发出哼声。
“简单得很,你听清楚了。”沈小蝶道:“十年前你对天发誓,说你有生之年,绝不重蹈江湖,如今你违背了誓言……”
“住口。”封八百叱道:“老夫不听这些。”
“不听?”沈小蝶冷笑:“不听也得听,你应该受到惩罚……”
“谁敢惩罚老夫?”
“好,你总算承认了。”
“承认什么?”
“至少你已承认,这惩罚两个字我没用错。”
“哼,刁丫头。”封八百怒道:“此时此刻还逞口舌之利,岂非多余?”
“也许真的多余,但争个名正言顺也好。”沈小蝶道:“让江湖上知道,你罪有应得。”
“什么叫名正言顺?”封八百厉声道:“就算那四空老鬼在世之日,老夫忌惮他三分,如今他尸骨已寒,还有谁敢来惩罚老夫,是你吗?”
“当然不是我。”沈小蝶道:“我已说过,我不想越俎代庖。”
她这话显然表明,正主儿该是柳二呆。
柳二呆是四空先生的唯一传人,如今封八百违背了当年的承诺,柳二呆是唯一该管的人。
“那是谁?”封八百双目怒睁,心里已经有数:“是这个呆子吗?”
“不错,就是我。”柳二呆当仁不让。
“哼,你接得下老夫几刀?”
“这就看你的了。”
“看老夫的?看什么?”
“看你的刀法,到底有什么鬼哭神惊的功夫。”柳二呆冷冷道:“若是只像刚才那种稀松平常的把式,还是赶快见机的‘封’好。”
“风?”
“重新设誓,再次封刀。”
重新设警?这话听来多少有点滑稽,再次封刀?在江湖上也是绝无仅有,会令人笑掉大牙。
柳二呆显然有不为己甚之意。
“哈哈,嘿嘿。”封八百忽然怪笑:“连这个毛头小伙子也唬起老夫来了。”
他居然有这种想法,这是不是受了沈小蝶的影响?
沈小蝶一张嘴尖酸刻薄,到头来连一刀都不敢硬接,想必柳二呆也在说嘴。
封八百绝不认为自己的刀法稀松平常。
“唬你?”柳二呆耸了耸肩,冷笑一声道:“那就出刀吧!”
“要老夫出刀?”
“正是。”柳二呆道:“最好使出绝招。”
“好。”封八百浓眉连耸,森森冷笑:“该不会是同这丫头一样,滑溜溜的像条泥鳅。”
原来他果然是这种想法。
“用不着罗罗嗦嗦,”柳二呆举剑平胸,沉声道:“试试就知道了。”
“试?”
“也许一刀,也许两刀。”柳二呆眉头一扬:“你至多走不过五刀。”
“狗小子。”封八百厉声道:“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不像话倒不打紧。”柳二呆道:“只怕等会儿你弄得很不像人。”
“放肆!”封八百怒吼一声,挥刀而出。
一再言语相激,他实在火了。
沈小蝶的嘴巴厉害,极尽挖苦之能事,想不到柳二呆也字字如刀。
封八百那里受过这种奚落,一股愤怒之火早就在胸腔里燃烧,终于成了燎原之势。
剑柔而刀猛,用刀的人多半走刚猛的路子。
此刻他怒极出刀,立刻涌现出一片刀罡,但见紫气蒙蒙,弥漫了丈余方圆,满堂灯光为之一黯。
这显然是毕生功力所聚,精华尽出。
他当然知道,这一刀不但关系他的成败荣辱,甚至关系他的生死,以至人鬼异路。
“好刀法。”柳二呆也不禁赞了一声。
但一声叫好之后,立刻人影一花,化身千亿,只见零乱的人影飘忽如雾,就像走马灯一般,绕着封八百前后左右打起转来。
越转越快,衣衫猎猎,如鬼如魅。
剑未出手,却先来上了这样一招绝活。
当然,柳二呆绝非鬼魅,也绝无分身化形之术,只不过施出了一种错综奇妙的步法。
这种步法渊源于灵快的身法。
这种身法妙绝天下,委实令人头痛。
封八百看在眼里,不禁心头巨震,任他刀法精绝,这一刀却不知从那里下手。
他深深知道,这些飘散零乱的人影,实际只有一个,但人影如风,虚实难辨。
百中选一,势必有九十九刀落空。
若是举刀乱飞,瞎砍一场,这只有虚耗精力,弄得章法大乱,最后虚竭而死。
但金刀已出,难道还能收回?
收回的下场更惨。
他原先以为凭自己的刀法,加上雄浑的功力,以及多少年来纵横江淮,大小数十战得来的临敌经验,至少有七成胜算。
没想到对方既不挺剑拼斗,却也并没开溜,居然使出了这种奇诡的身法。
一时举刀难下,不禁凉生心底。
他估计的七分胜算一下子落空,此刻但见人影飕飕,大厅之上,灯影倏明倏灭,充满了奇幻景象。
忽然,人影中光华一闪,一片森森剑气打从左翼直冲而来。
惊虹乍现,从波云谲雨中电射而至。
封八百眼花缭乱,心寒胆颤,猛的一个翻身,金刀划起一道圆弧。
这一刀拼尽了全力,打算迎挡飞来的一剑,可惜为时已晚。
那支剑有如骤雨欲来时雷电交作,浓云里幻起的一道金蛇,一闪而没。
封八百只觉脸上一凉,登时血流满面。
流血必已负伤,伤在那里?
只听地上轻轻一响,赫然掉落下一个形如悬胆的苦瓜鼻子。
好快的剑,把捏得分毫不爽。
柳二呆刚才分明已经点明,要他落得不像人样,莫非就是这个意思?
没有鼻子怎么像人?
这一着的确很绝,当年四空先生一怒之下,削掉了他一只耳朵,他用长发来遮盖,如今剐掉了鼻子,这又怎么掩饰。”
封八百骇然大惊,倒闪了七步,鲜血顺着嘴角而下,面如死灰。
“你……”他牙缝里迸出了一个字。
人影已收,灯光黯而复明,柳二呆抱剑而立,脸上神色一片肃然。
“封八百,我柳二呆并没过分。”他一字字的道:“你应该懂得我的意思。”
他是什么意思?
想必还是那句老话——“再次封刀”。
封八百一声不响,右手提刀,左手捂住鼻子,瞳孔开始收缩,显得黯然无光。
忽然吭当一声,金刀掉在地上。
不知这是有意还是无意,至少他没去拾检,显示他已斗志全失,不再用刀。
“小蝶。”柳二呆转过身来:“我们走。”
“走?就这样饶了他?”
“算了。”柳二呆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既然你这样说了,也只好由你。”沈小蝶很不情愿的道:“不过你得好好记住。”
“记住什么?”
“日后江湖上若是出现了个戴假面具的人,这个人难保是他。”
没有鼻子,也许真的只好戴个面具。
不过此时此刻,封八百绝没想到,她居然想到了,真是妙想天开。
当然,她想出这个法子,并非替封八百借箸代筹,只不过存心幽他一默。
柳二呆却没笑。
黎明时分,两人离开了铜雀别馆。
大江滚滚,澎湃东流。
浪涛里淘尽了多少风流人物,把许许多多的丰功伟业变成了历史陈迹。铜雀别馆这一夜的惊人巨变,在时间的洪流里,只不过是激漩中的一个小气泡,它的幻灭消失,并不值得大书特书,但在当时的江湖上,却是宗动人心魄的大事。
当年封八百被四空先生削掉了一只耳朵,事经十年,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这回被柳二呆剐掉了鼻子,就用铁桶也瞒不住了。
因为天字九枭和地字十三煞已全部瓦解,剩下的树倒猢狲散,谁还管他封八百什么颜面?谁还管他那张没有了鼻子的老脸?
三天不到,居然已传遍江湖。
同时也使得这个传奇性的人物柳二呆,在沉寂了半年之后,又大放异彩。
江湖中人并不关心封八百的死活。
谈论的焦点,都集中在柳二呆身上,一窝蜂的重又对这个金陵城里的书呆子,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大家也都知道他有了女伴,成了一对神仙侠侣。
秋意渐深,江上寒烟凝翠。
柳二呆和沈小蝶离了铜雀别馆,沿江而上,一路无事。
到了第八天,打算转向内陆,目标指向洛阳。
其实洛阳并非最后目标,只不过顺道路过而已,想一览中州古都的风貌。
但柳二呆忽然发觉,隐隐有人在暗中跟踪。
离开江岸之后,情况越来越明显,跟踪而至的人好像也越来越多。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目的?
柳二呆很快就已想到,这可能是封八百的余党,甚至是白凤子指使下的人物,目的在追踪报复。
但沈小蝶却立刻否定了他这种想法。
“这绝不会。”她说:“没有人肯再替封八百卖命,白凤子尤其识相得很。”
“那么,这些人是为了……”
“什么都不为。”沈小蝶道:“也许只是想瞻仰瞻仰你柳大侠的风采。”
“我的风采?”柳二呆微微一笑:“小蝶,你是在存心挖苦我吧?”
“挖苦你?”沈小蝶道:“你真的这么想?”
“别人都说我是个呆子。”
“你自己呢?”
“我也不知道。”柳二呆道:“反正众口铄金,人家说我呆,我也觉得真的有点呆头呆脑。”
沈小蝶不禁咯咯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好笑得很。”沈小蝶道:“人家说你呆,你就索性装起呆来,不过这倒也好。”
“好什么?”
“只要装得像,准可以捡到很多便宜。”
“这能捡到什么便宜?”
“扮猪吃老虎。”
“这不像话吧?”柳二呆大笑:“纵然遇到了虎,我柳二呆也不扮猪。”
两个人一路说笑,不觉红日衔街山,天色已暮。
这家清清冷冷的小酒店,今夜忽然热闹了起来。
油光满面的老板,咧开嘴巴直笑,指挥两个店小二忙得团团打转。
灶头上油烟弥漫,锅杓碗碟不停在响。
柳二呆和沈小蝶进得店来,七八张白木桌子几乎已座无虚席。
正中一桌只有三人。
这三个人忽然离席而起,其中一个中年汉子拱了拱手,道:“柳大侠,请这边坐。”
三个素昧谋面的人,居然如此客气。
柳二呆怔了怔,正待发话,沈小蝶已抢先微笑道:“怎好意思要三位让座?”
“那里那里。”那中年汉子道:“在下等向慕柳大侠风仪,无以为敬,因此先到一步,特地替柳大侠占了一副座头。”
原来是同路之人,只不过先到一步。
看来一路跟踪而来的,也就是这批人物。
“这就多谢了。”沈小蝶道:“三位是不是留下来同席共饮?”
“不不,不敢打扰。”
“那么二位……”
“这不要紧。”那中年汉子道:“在下等可以到别的桌上挤一挤。”
于是这三个人分别报了姓名,中年汉子自称铁掌乔庄,其余两个分别是江彪和宋霸。
这三个人显然是想引起柳二呆的注意,尤其是铁掌乔庄,神色更为恭谨。
柳二呆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
这正是一代大侠的气派,当一个人踌躇满志之时就是这副样子。
但柳二呆却不是,他只是懒得应付。
不仅此刻如此,在金陵城里被人视作呆子的时候也是如此,一直江山未改。
只不过当时是被看成呆子,此刻却被视为架子。
大侠的架子。
两人落座之后,沈小蝶随即吩咐小二,点了四菜一汤,照例来了壶酒。
大侠的风度和沈小蝶的姿容,立刻招来了几十双惊羡和敬慕的眼神。
柳二呆却感到很不自在。
他从没有过这种际遇,也从没尝过这种被人抬、受人捧的滋味,他觉得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沈小蝶却显得雍容大方,言笑自若,带着几分江湖儿女的豪放。
若说她曾经是青楼名妓,有谁相信?
当然,这件事必有隐情。
忽然,席中有个青衫人离坐而起,扬声道:“咱们来敬柳大侠一杯。”
“好。”众人一齐举杯。
途中小店,陌路相逢,忽然碰到这么些素昧平生的江湖人物,柳二呆实感尴尬。
他知道其中必然龙蛇混杂,良莠不齐,但又不能如此不通人情。
难道敬洒不喝,拂袖而去?
闹翻了固然是自己的不对,但跟这些人攀交情又有什么好处?
最头痛的是,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些人的底细,也不知道这些人的来路和企图。
但众人既已举杯,自己岂能不理不睬,大侠的架子不能端的如此离谱。
再说,也不过一杯而已。
于是他举杯就唇,满满的干了一杯。
他喝的是吸酒,既没道谢,也没点头示意,甚至连脸色都很不然。
众人却并不见怪。
至少他们已跟金陵大侠柳二呆喝过酒,照过杯,往后在江湖上谈论起来,甚至可以说得眉飞色舞,口沫横飞,夸耀这份光荣。
沈小蝶当然也陪了一杯。
她也没说话,但眼波流动,显然是在默察每一个人的神色。
虽然大致可以相信,这些人中多半是出于一片好奇之心,对这位崛起江湖少年侠士的崇敬,一路跟踪而来,想一睹庐山真面。
但其中也难免有少数人居心叵测。
沈小蝶至少已认出其中二个人,一个是洞庭七君子之首的萧文举,一个是华山神拳太保孔刚。
萧文举就是刚才那个领头敬酒的青衣人,在西湖三湘也算是一方雄主。
此人个性阴沉,自以为资兼文武,一向自视甚高。
至于华山神掌太保孔刚,更是人如其名,勇猛好斗,几乎把谁都没放在眼里。
这两个人,一个阴沉,一个人阳刚,在江湖上都是众所瞩目的人物。
今夜居然也在这家小酒店中,谁知是不是别怀鬼脸?
沈小蝶一向心细如发,虽然看出有点蹊跷,但在形迹未露之前,她也不动声色。
柳二呆显得局促不安。
在众目投视之下,他感到食难下咽,连杯里的酒都好像变了味道。
吃这样一顿饭,实在等于受罪。
他不愿享这份盛誉,但愿一辈子没没无名,保持一份宁静和悠闲。
可借事与愿违,如今他已成名。
名气带来了烦恼。
江湖上谁不好名,刀头舔血,剑底惊魂,争雄图霸,又都为了什么?
柳二呆只是例外而已。
也许他承袭了四空先生的遗风,四空先生一生闲云野鹤,连真实姓名都不欲人知。
但四空先生受到了武林的推崇。
这就是老子所说的,圣人不为大,终能成其大。
店外一盏纸糊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灯影下忽然撞进两个人来。
这是一男一女,男的二十出头,服饰华丽考究,丰仪翩翩,就像一位王孙公子。
女的更年轻,貌美,乌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秀挺的鼻子,樱桃般的小嘴巴,一身翠绿,腰肢纤细,走起路来就像风摆杨柳。
尤其是那张小嘴巴,永远挂着一丝甜笑。
这看起来真是一双璧人。
但谁都没注意到这两个人,所有的目光仍然集中在柳二呆和沈小蝶身上。
华服少年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缓步走了过来。
他步履从容,身段优美,看似走的很慢,但一下子就到了柳二呆面前。
“你就是柳二呆?”
柳二呆抬起头来,看了看这个意外出现的公子哥儿,点了点头。
他本来显得有点烦躁不安,听了这一句好像充满了敌意的口气,反而平静下来。
“我就是。”他说。
“是你正好。”华服公子冷冷的道:“本公子正要找你。”原来他果然是位公子。
“找我?”
“对,找你。”华服公子道:“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一宗,不不,是两宗,两宗令本公子十分可恼,十分生气的事?”
忽然出现了这样一位气派十足的华服公子,几十双眼随即无不立刻显出了惊讶。
尤其他身边还有位明眸皓齿,风姿撩人的少女。
谁都估不透这双男女的来路,连见多识广的萧文举都张开了嘴巴。
“那两宗事?”柳二呆问。
“就是你最近干的。”
“最近?”柳二呆道:“鄙人干了什么事?”
“这样大的事,你还想打马虎吗?”华服公子双目逼视:“第一宗,你不该杀了齐天鹏;第二宗,你不该剐了封八百的鼻子!”
“哦,”柳二呆道:“原来如此。”
“正是如此。”
“阁下是想替这两个人报仇?”
“报仇?报什么仇?”华服公子道:“这两个人本来就罪该万死。”
这话倒是出人意外。
“这就叫人难解。”柳二呆道:“既然如此,阁下要找柳某人作甚?”
“找你算账。”
“算账?”柳二呆道:“算什么账?”
“你不懂?”
“是的。”柳二呆道:“这太难懂了。”
“好,本公子告诉你,这齐天鹏和封八百,早就列入本公子的死亡名单之中,只因本公子另有要事,延缓了执行的日子。”华服公子冷冷的道:“如今你杀了齐天鹏,本公子没得杀了;你剐掉了封八百的鼻子,本公子再要去杀他,还有什么意思?”
原来他找柳二呆算账,只为了这件事。
听来好像很有道理。
齐天鹏已死,当然不能再杀一次,封八百又被剐掉了鼻子,形体不全,杀之不武。
不过就凭这种事找人算账,江湖上不但少见,几乎是闻所未闻。
“阁下既然认为齐天鹏和封八百罪该万死。”柳二呆道:“谁杀了不都是一样么?”
“不一样。”华服公子脸色一沉。
“怎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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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花花公子
“当然不一样。”华服公子恨恨的道:“杀掉了齐天鹏,剐掉了封八百的鼻子,你这呆子因而成名,本公子却落空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转弯抹角了大半天,只是责怪柳二呆不该拔了头筹,弄得他成名无望。
要想成名江湖,难道只有这样一条路子。
所有在场的人,大都经历过不少世情风霜,见闻都很广博,但都没见过这种稀奇古怪的事。
柳二呆本就是个传奇性人物,这位华服公子似是来得更奇。
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在这批人中,当然以洞庭七君子之首的萧文举最老于世故,也是个最机智深沉的人,他冷眼旁观,嘴角上已浮现一丝狡猾的笑意。
他看得出,这将是一场好戏。
沈小蝶一声不响,有意无意地向那个绿衣少女瞟了一眼,柳二呆越来越冷静。
“阁下如此咄咄逼人,”他说:“就是为了杀不成齐天鹏和封八百?”
“正是。”
“可惜事已如此。”
“事在人为。”华服公子冷森森的道:“本公子早就想好了一个补救之策。”
“哦?”柳二呆道:“这太神奇了,想不到阁下竟有回天之术。”
“难道你没想到?”
“诚如阁下所言,鄙人是个呆子。”
“说得好,谅你也猜不透本公子腹内机谋。”华服公子冷笑一声,忽然转过身来,目光四下一扫:“有谁猜得出,本公子有赏。”
他居然还想卖弄一下。
“在下倒是猜出来了。”说话的是七君子之首的萧文华,他眼珠一转:“只是不敢明说罢了。”
“为什么?”华服公子目光一闪。
“这……”
“说说有什么打紧。”沈小蝶忽然掉过头去,盯着他:“我说,你领赏,好不好?”
萧文举怔了一下。
“你也猜出来了?”华服公子忽然变得很温柔,望着沈小蝶笑了笑:“真聪明。”
看来他对女孩子一向都很体贴。
“我并不聪明。”沈小蝶不假词色,冷冷道:“只不过你这腹内机谋,委实可笑得很。”
“可笑?”
“幼稚可笑。”
“哦?”华服公子好像并不在乎,眼睛里依然充满了笑意:“先说说看,到底怎么幼稚?”
“要我说?”沈小蝶沉声道。
“要。”
“好,我说。”沈小蝶道:“在你以为,柳二呆杀了齐天鹏,剐了封八百的鼻子,名动江湖,你若是杀了柳二呆,这名气岂不更大。”
“照哇,真的好聪明。”华服公子赞道:“果然兰心蕙质,本公子又添了位红粉知己。”
这真是位多情种子,调情能手,三言两语,又添了位红粉知己。
想来他红粉知己必然很多。
他身后那位绿衣少女,眉头一皱,翘起嘴巴。
“我猜对了吗?”沈小蝶盯着他。
“对极了。”
“也说对了,是不是?”
“说?说什么?”
“哼,忘得好快。”沈小蝶口角一哂,不屑的道:“我说你很幼稚。”
“真的?”
“骨头也很轻。”
“哈哈,说得好。”华服公子居然大笑:“不过本公子也有很多好处。”
“什么好处?”
“多得很。”华服公子道:“本公子最大的好处,就是一向不生漂亮的女孩子的气。”
这的确是宗很大的好处,也最容易获得女孩子的芳心,但毕竟只是个好人,并不是个好男儿。
沈小蝶用鼻子嗤了一嗤。
柳二呆却依然端坐不动,就像一彩塑像,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的听。
他是个很有耐性的人,也不随便多嘴。
“柳呆子。”华服公子忽然冷冷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只是侥幸得名,至于你的剑法,在本公子眼里,也不值得一哂。”
“你见过?”
“本公子虽没见过,想也想得出。”华服公子道:“充其量普通高手而已。”
“你呢?”
“武林奇葩,绝顶高手。”
“哦?”
“你虽然假装沉得住气,其实心里像在打鼓。”华服公子趾高气扬的道:“本公子要想杀你,只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阁下到底是谁?”
“问得好,你总算问到了正题,死了之后也好做个明白鬼。”华服公子似是急欲表明自己高贵的身份:“你知不知道,天山之阳有座王者之谷……”
“王者之谷?”
“王者之谷就是帝王谷。”
“哦?”
“我就是帝王谷中的逍造公子。”
“嗯,不错。”柳二呆嘴角牵动了一下:“看样子你的确很逍遥。”
“可惜这种逍遥的日子越过越没劲。”逍遥公子通:“本公子早就过腻了。”
“好像是的。”柳二呆表示同意。
“因此,本公子很想找点新鲜刺激的事情干干。”逍遥公子道:“但想来想去……”
“杀人的事情最新鲜刺激,对不对?”
“对,但要杀最有名气的人。”逍遥公子道:“就像你柳二呆,这种红透了半边天的人才够味儿。”
“所以你就找来了?”
“正是。”
“你怎么还不出手?”
“急什么,你难道没见过猫弄耗子吗?”逍遥公子森森一笑:“反正你在本公子眼里已是一个死人。”
“还要等多久?”
“这很难说,随本公子的高兴。”
“好吧!”柳二呆淡淡一笑:“反正柳某人已酒足饭饱,听一个妄人胡说八道,倒也蛮有意思。”
“你难道就不生气?”
“你想等我生气之时才出手?”柳二呆笑笑,神情愈冷静:“你慢慢地等吧。””
“哼,你并不呆。”
“他是不呆。”沈小蝶忽然道:“我倒有点呆。”
“你……”
“对,因为我生气了。”沈小蝶冷笑一声,忽然翠袖一扬,一指点了过去。
这倒是有点意外。
谁都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出手。
一缕指风如啸,凌厉劲锐,而且又近在咫尺,威力足可洞金穿石。
所有在场的人,个个屏息静气,连七君子之首的萧文华都觉得开了眼界。
神拳太保孔刚,气焰也为之大灭。
“哈哈,好丫头,你敢班门弄斧。”逍遥公子身形微微一晃,居然已避开了一缕指风,平滑胸前而过。
身法美妙,动作灵快,果然是一流好手。
沈小蝶冷笑一声,翠袖连翻,嗤、嗤、嗤,一击攻出七指。
一指比一指凌厉,一指比一指强劲。
逍遥公子不再笑了,只见他左闪右避,业已显出了几分慌乱。
照说他本可应付余裕,只因眼看柳二呆静如山岳,使他心里上有份重压,受到了严重的牵制,甚至不敢贸然出手还击。
在他估量,他只要一动,柳二呆必然乘机发难。
因此,他一方面要防范沈小蝶的攻击,目光却不敢离开柳二呆。
这是个很尴尬的局面。
一开始他就想惹恼柳二呆,偏偏柳二呆静如处子,没有半丝火药气味,他已深深知道此人难以对付。
想不到沈小蝶忽地从黑森林里杀了出来。
更没想到的是,这样一个文文静静,娇姿弱质的女孩子,出起手来居然如此火辣。
尤其是指上功夫,几乎已臻化境。
但饶是如此,他依然在保持着一种高雅的气派。
忽听一声娇喝,那绿衣女纤腕一扬,飞出三点寒星,直奔沈小蝶兜胸打来。
急啸破空,来势颇为劲厉。
这也应该,她眼看沈小蝶出手,当然不甘缄默。
“来得好。”沈小蝶身子旋风一转,闪开了两支,右手一探,挟住了一支。
原来是柄柳叶飞刀。
“也不过如此而已,还你。”沈小蝶冷哼一声,扬手打了回去。
三支换回一支,回去的更火辣、更劲疾。
绿衣少女吃了一惊,旋身疾闪,只听“嘶”的一声响,柳叶刀穿破了罗袖。
虽然未伤肌肤,却也吓了一跳。
众目惊视,全场鸦雀无声,甚至有人已退向墙角,让开了场面。
这当然是存心隔岸观火,看一场热闹。
尤其是洞庭七君子之首的萧文举,脸色阴晴不定,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柳二呆却依然纹风未动的样子,右手已按住剑靶。
“嘿嘿,柳呆子。”逍遥公子冷笑道:“你相不相信,本公子一举手,便可杀了这个丫头。”
柳二呆没有理会。
“怎么?”逍遥公子道:“难道你不心疼?”这句话未免有点下流。
柳二呆还是不理。
沈小蝶眉峰耸了耸,显然已经不耐,忽然身形一闪,寒光乍起。
剑如奔电,直向逍遥公子眉心刺去。
逍遥公子本是几句用来盖脸的话,但语涉轻薄,招来了狠狠的一剑。
刚才只是试探,此刻却是真的动手了。
剑走轻灵,只见寒光一缕,细如珠丝般飞射而至,隐隐挟轻雷之声。
逍遥公子看在眼里,脸色为之一变。
他强词夺理,口出大言,公然来找柳二呆算账,武功造诣,必然有几分苗头。
有苗头的人一定识货,看出了这一剑的厉害。
同时他也知道,沈小蝶已出剑,必然不会善罢,想躲也躲不过了。
要躲就只有逃。
他的来意本就是为了成名,怎么可以在众目瞪瞪之下丢人现眼?
虽然事情的发展颇出意外,也只有冒险一干了。
“该死的丫头!”他怒叱一声,举抽一拂,一股罡风迎面卷向沈小蝶。
同时右碗一抬,光华乍涌,直冲柳二呆。
帝王谷的逍造公子果然不同凡响,居然施展出一石两鸟的打法。
罡风怒卷,硬生生震得剑势一偏。
沈小蝶只觉手臂一麻,血气上涌,急忙身影一转,飘向左翼。
柳二呆人影一花,居然踪迹顿杳。
他分明好端端地坐在那张木凳上,几十双眼睛注视着他,怎么会忽然不见?
其实,只不过他身法太快而已。
就在这光华一闪之际,他已移形换位。
光华原来是剑,逍遥公子显然是位剑术能手,也是一支快剑,剑光一闪而至。
在场之人谁也没瞧清楚他如何出剑,甚至没发现他这支剑藏在那里。
但这样的一剑,居然落空。
逍遥公子大吃一惊,他估量柳二呆必然到了身后,霍地收剑回步,身子一转。
他料得没错,柳二呆就在三步以外。
“好剑法,好身法。”柳二呆抱剑而立,冷冷道:“若是柳某人出手,你只怕没法转过身来。”
这不是假话,也没有恫吓的意思。
只是在提醒对方,近在咫尺,他的剑只要一动,很可能打从背后直贯前胸。
这绝没夸张,他也是快剑,剑也很锋利。
逍遥公子怔住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柳二呆并没说错。
但在众目投视之下,他不能输掉这个面子,登时脸色一沉,连连冷笑。
“你笑什么?”柳二呆问。
“你用雕虫小技逃过了本公子一剑,只算侥幸罢了,还敢说得嘴响。”一个爱面子的人,总会编些莫须有的理由,掩饰自己的弱点。
“哦?”柳二呆道:“那就再来一剑吧!”
“再来?”
“侥幸的事绝不会一再发生,你再来一剑试试,就知道是不是侥幸了。”
“要试?”
“对,再试一试。”柳二呆眉头峰一耸,沉声道:“不过这一回柳某人恕不相让,也绝不旋展刚才那种雕虫小技,以免遗笑大方之家。”
“你打算怎样?”
“何必多此一问。”柳二呆冷然一笑:“当然是剑来剑往,以牙还牙。”
这是种很强硬的答覆,也提出了警告。
逍遥公子神色微微一变。
显然,他满怀信心已开始动摇,明知以剑对剑,绝无必胜把握,甚至会落得一败涂地,灰头土脸,再也逍遥不成了。
“好啊!”七君子之首的萧文举忽然乘机笑道:“两位都是绝世高手,剑术精湛,今日一会,倒是武林盛事,在下等有幸一开眼界。”
别人都不吭声,他居然想插上一腿。
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别有用心,期望造成一个两败俱伤的悲惨结局。
阴险狡诈之人,多半都有一种想法,希望别人都倒下去,好让自己一枝独秀。
“什么?”逍遥公子正不好下台,登时目光一转,笔直盯了过来:“你想见识见识?”
“在……在下……”萧文华不知如何措词。
“你是谁?”
“在下萧文举。”
“萧文举?”逍遥公子探手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仔细翻阅了两页,忽然双目一闪:“你是洞庭七君子之首?”
他居然有这样一本小册子,记载了许多江湖人物。
“君子之称倒是不敢。”萧文举谦虚道:“不过在下于江湖上一向济困扶危,颇有人缘。”
他济过了谁?扶过了谁?显然在瞒天说谎。
“嗯,的确很有缘。”逍遥公子沉声道:“本公子正要找你,你居然找上门来。”
“这……”萧文举一怔:“这话……”
“这话么。”逍遥公子冷笑一声:“这话叫做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七个字原本是句老话,这句话的意思谁都听得懂,上面一句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这当然不是句好话。
萧文举不禁脸色为之一变。
他本来是想放把野火,想不到竟然惹祸上身。
逍遥公子忽然找上萧文举?
看来最主要的只是想转移目标,缓和一下他跟柳二呆僵持的局面。
至于那本小册子,是不是真有什么记载,反正谁也未见到。
“你知不知道,”逍遥公子用那种惯有的自大自傲语气,冷冷地盯着萧文举:“你在本公子这份死亡名单上,列名四十九。”
原来这就是死亡名单。
名次虽然不高,总归榜上有名。
“你……尊驾……”萧文举吃了一惊:“在下与公子素昧平生。”
“哼。”逍遥公子道:“要是本公子认得你,早就等不到现在了。”
“这……”
“你名列四十九,算不得什么大人物,本公子本来无意急急找你。”逍遥公子冷冷道:
“但如今既已遇上,本公子当然不想错过。”
“你……你是要……”
“立刻执行死刑。”逍遥公子抡剑欲起。
这是谁都想不到的事,片刻之间,居然发生了这种急剧的变化,所有在场之人,个个目瞪口呆。
甚至有人在耽心,是不是自己也在那份名单上。
萧文举嘿然闪退了三步,嗖的一声,从那袭宽大的青袍里,掣出一柄长刀。
他兄弟虽有七人,这回却已落单。
平时他自以为武功了得,这时却领略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掣刀在手,只不过想奋力一拼。
柳二呆依然抱剑而立,脸上神色平静如常,显然是打算置身事外。
沈小蝶的嘴角上却挂着一丝冷笑。
“且慢!”忽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一条壮汉从人丛里挤了出来。
这人身材高大,满身肌肉虬结,作古铜之色。
奇怪的是,赤膊的上身却裹着一块兽皮。
“你是什么人?”逍遥公子怔了一下:“敢在这里大呼小叫?”
也许他从小就养成了这种公子哥儿的气习,言词间颐指气使,一开口就咄咄逼人。
“我只问你,”那汉子道:“你这份名单上,有没有咱家的大名?”
“你的大名?你是谁?”
“咱就是华山神拳太保孔刚。”
“神拳太保?孔刚?你好像是迫不及待。”逍遥公子故作轻松的道:“好,让本公子查一查。”他重又掏出那本小册子,胡乱了翻了几页。
“怎么?”孔刚盯着他。
“大名倒是没有。”逍遥公子耸肩一笑:“你是不是还有小名?”
“小名?”
“小名就是乳名。”逍遥公子解释道:“也就是你吃奶时候用的名字。”
“哼。”孔刚叫道:“你在开咱家的玩笑?”
“一点不错。”萧文举乘机挑拨道:“他压根儿就没把你这位神拳太保瞧在眼里。”
孔刚两眼一翻,怒溢眉宇。
“浑汉子,闪开点吧!”逍遥公子满不在乎的道:“难道没有你的名字还不好?”
“不好。”
“怎么不好?”
“萧文举名列四十九。”孔刚叫道:“咱家的名气难道比不上他?”
“对对对。”萧文举道:“你应该在十名以内。”
若在平时,凭他洞庭七君子之首,绝不肯降低自己的身份,此刻却不同了。
显然,他只想找个好帮手。
在他估计,只要有这位神拳太保相助,眼前的危机至少可以解除一半。
这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
“浑汉子,这有什么好争的。”逍遥公子照样摆他的架子:“你知不知道,这是份死亡名单,好死不如赖活,难道你想找死?”
“死?”
“不错。”逍遥公子冷冷道:“凡是在这份死亡名单上的人,迟早都会变鬼。”
“咱不管这些。”
“你本来就必管的。”
“但你分明是瞧不起咱神拳太保。”
“嘿嘿,浑汉子。”逍遥公子道:“当今天下,本公子瞧得起的人寥容无几。”
“为什么?”
“大都武功平平,不值一论。”
“原来如此。”孔刚忽然大吼一声:“那就试试看吧。”翻腕一拳掏了过来。
这汉子的确有点浑,但拳却不浑。
拳掌猛烈,蓬蓬有声。
逍遥公子脸色微变,错肩一闪,让开一股劲急拳风,滑肩而过。
他已尝到了滋味,这浑汉子并不好惹。
“好拳,好拳,果然好拳法。”萧文华大声赞道:“孔兄神拳无敌,称得上天下第一拳。”他及时替孔刚送上一顶高帽子。
天下第一拳?听起来多么响亮。
孔刚虽没说话,显然已十分窝心。
“好嘴,好嘴。”逍遥公子终于恼了:“好一张妄嘴。”当下滑步一闪,剑随身走。
忽然惊虹暴现,一泻千里,直奔萧文举。
他刚才借题发挥,故意转移目标,用意就是想扳回一点颜面,若是杀不了萧文华,委实难以下台。
因此,他撇开了孔刚,乘隙出击。
当然,存心一击得手。
此地除了柳二呆,这些江湖上的泛泛之流,他原本就没瞧在眼里,但刚才孔刚的一记长拳,却使他暗暗惊异,不敢掉以轻心。
他必须一举击杀萧文华,藉以震慑群雄,也好吓一吓孔刚。
剑气狂作,森寒凛凛,果然并非虚有其表。
萧文华大吃一惊,身子猛旋,长刀一掉,打算避开正面,从横里挥出一刀。
他久经战阵,经验老到,深知在遭强敌之时,绝不可正面相接,侧击才是上策。
这主意不错,不愧老谋深算。
可剑来如风,他身子还没转过,剑锋已到。
这是支快剑,也是存心杀人的剑,眼看到剑到血崩,萧文举骇然一震,面如死灰。
他心里有数,知道挡不住这一剑。
他也绝未想到,凭他一向机智绝伦,居然会死在这家小小酒店里。
这一拳,更猛烈、更强劲,硬生生震得剑势一偏。
剑锋直掠萧文华耳际而过,逍遥公子手腕一沉,在肩胛上硬划了一条血糟,虽已见血,却未竟全功。
萧文举亡魂丧胆,身子一转,直向店外奔去。
挑拨虽已奏效,却仍然不免挨了一剑,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他虽是七君子之首,遇上了劲敌,也管不了颜面。
“你是狗汉子。”逍遥公子掉过头来,骂道:“你想做替死鬼么?”
习惯居傲成性,口气还是如此托大。
孔刚不响,迎面一拳打去。
于是一拳接一拳,拳势绵绵,骤如急雨。
逍遥公子人影连闪,忽然怒道:“狗汉子,等本公子回来再收拾你。”长衫一飘,出了店外。
绿衣女跟踪而去。
听他的口气,显然是去追赶萧文华。
“好,咱家就在这里等你。”孔刚叫道:“只怕你不会回来了。”
这汉子看来很浑,居然说了句聪明话。
此地除了他孔刚不算,还有个柳二呆,逍遥公子当然不会回来。
回来只有自找没趣。
一场闹剧结束了,柳二呆不禁微微一笑。
此刻已是起更时分,原料本打算晚餐过后,就在这家小店歇一宵,如今只好连夜赶路了。
这倒不是怕了什么,而是不惯跟这批三山五岳的江湖人物杂居共处。
正好沈小蝶也有同感。
两人目光一接,彼此会意。
于是沈小蝶掏出一些碎银,付了酒菜饭账,柳二呆目光一转,四下点了点头。
他觉得临去之时,总应该打个招呼。
同时也想说几句话。
“萍踪一聚,总算有缘,但柳某人一向淡泊名利,素无大志,更无意风云际会,在江湖上与人一争长短,各位一路跟踪,但望就此止步……”
众人默然不响。
“柳二呆。”神拳太保孔刚却道:“你说的止步是什么意思?”
“这个……”柳二呆怔了一下。
“这条路你走得,咱也走得,是吗?”
“是。”
“咱可没存心跟踪你。”
“阁下如此说来,倒是在下多疑了。”
“咱先申明,咱本是前往洛阳,”孔刚道:“这正是前往洛阳的通路。”
“哦?”
“你虽然已名满天下,但咱并不想巴结你。”
“哪里,哪里。”柳二呆没料到遇上这样一个莽汉子,微笑道:“倒是孔兄令人敬佩!”
“咱得先走一步。”孔刚也不客套,话完,大步出店而去。
这的确是条耿直汉子,快人快语,看来他确非跟踪柳二呆而来,只不过偶尔相遇罢了。
柳二呆和沈小蝶也随即出店上路。
一更已过,路断人稀。
一弯新月,斜斜的高挂在黑黝黝的林木上,银河耿耿,横过万里长空,秋意萧索,冷露沾衣。
“小蝶。”柳二呆忽然无话找话的道:“你以前赶过夜路没有?”
“有的,但不像今夜。”
“今夜怎么?”
“无事忙。”
“说的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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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情海余波
柳二呆笑道:“如此急着赶程,不知为了什么?”
“这也不坏。”沈小蝶道:“如此清秋夜色,月如镰钩,你不觉得这情调很美?”
“嗯,慧心人别有怀抱。”柳二呆笑道:“我却是个凡夫俗子,只想睡觉。”
“好哇!”沈小蝶星眸一闪:“你在笑我?”
“不不,我说的是实话。”柳二呆道:“金陵城里谁都知道,柳二呆是有名的睡神仙。
“真的这样?”
“怎么不是?”柳二呆道:“我经常就在那间简陋的书斋里,白日高卧。”
“这不是成了卧龙岗上的诸葛先生?”
“倒也蛮像。”柳二呆道:“我会在一觉醒来之后,吟一首诗。”
“诗?什么诗?”
“你听我念。”柳二呆清了清嗓子,念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他带着梦呓般的声调,就像刚刚睡醒的样子。
“瞧你,真的不成诸葛亮先生来了。”
“是啊,我等了好几年,就是没人三顾茅芦。”柳二呆笑道:“终于耐不住寂寞,只好自己出山啦。”
沈小蝶咯咯的笑了。
一片浮云掩月,夜色更朦胧,柳二呆目光一转,忽然发现左侧一派苍茫林木中,隐隐露出飞檐一角。
“大概是座庙宇。”
“也好。”沈小蝶道:“没有客栈,就住庙吧。”
“住庙?”
“这一带人烟稀少,想要找家客栈只怕很难,而且你又是位睡仙。”沈小蝶笑道:“我看不如就跟这里的和尚打个商量。”
“说不定是尼姑。”
“还说不定是道士呢!”
“好吧。”柳二呆道:“如果是尼姑,就由你出面交涉,若是和尚道士就由我来……”
“我倒希望是尼姑。”
“为什么?”
“对我来说比较方便。”沈小蝶道:“至少我可以好好的洗个澡。”
“这我可惨了。”
“惨了,惨什么?”沈小蝶抿嘴一笑:“难道你还怕尼姑?”
“对。”柳二呆道:“只有尼姑怕我。”
于是两人在朦胧月色下,寻到了一条羊肠小径,离开大路,双双穿林而入。
林木幽深,野草萋萋,似是久已无人行走。
片刻间已到庙前,只见断垣残壁,触景荒凉,原来是座满目疮痍的破庙。
这座庙失修必已多年。
“看来不但没有和尚尼姑,只怕连菩萨都已逃难去了。”柳二呆望了望那连门都没有了的,空荡荡,黑黝黝的庙门。
“这倒也好。”沈小蝶说。
“好?”
“有道是风月无古今,林泉孰主宾?”沈小蝶笑道:“没有尼姑和尚,我们就是现成的主人。”
“做个破庙的主人有什么意思?”
“打个盹儿也是好的。”
“这得先进去瞧瞧,”柳二呆道:“是不是能找到一个干净的地方?”当先举步而入。
沈小蝶也随后跟了进来。
这座庙宇久经风雨剥蚀,门框上看不出任何字迹,也没有匾额,不知是什么庙宇。
想来建在这山林之地,不是山神庙就是灵宫庙。
这庙上之墙裙已大半倾塌,正殿之上还差可容身,地面零零落落,有几只发了霉的破蒲团。
“还可以打个盹儿。”柳二呆目光一扫。
于是他捡了两个破蒲团,弹去了上面的灰尘,一人一个,就在大殿上东西相对,背倚墙壁,像老僧入定般盘膝坐了下来。
大凡练武之人,打坐是最好的休憩之法,行功一周天,精神自然会为之一振。
柳二呆双目微阖,正待屏去杂念,忽然觉出不对。
原来他刚才目光一转,发现神殿之上还有好几尊缺腿残肢的神像,其中一尊,好像显得特别。
只因初入大殿,眼目迷离,不曾仔细辨认。
此刻心中一动,觉得实有蹊跷,当下双目一张,直向神殿之上望去。
神像大约七八尊之多,大小恰与真人相等。
这七八尊神像,有的少了手臂,有的断了头颅,歪歪斜斜积满了尘垢。
唯有正中一尊,不但形体完整,状貌如生,一袭黄衫居然还十分鲜艳。
这那里是神像,分明是一个人。不过这人虬髯如戟,面如金纸,眼似铜铃,的确很像一尊神像。
柳二呆怔了怔,猛的一跳而起。
沈小蝶经此一扰,不禁霍然睁目,目光一转,立刻脸色大变。
“我们走吧!”她向柳二呆使了个眼色。
“走?”柳二呆茫然。
他不解沈小蝶为什么说“走”,他相信沈小蝶必然已经发现了这尊假冒的神像。
难道竟被这尊假冒的神像吓倒?
这是不可能的,他深深知道,沈小蝶胆大心细,几乎比自己的胆子还大。
有时甚至还敢险中弄险,怎么会怕了这尊神像?
因此,他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盯着沈小蝶。
“是啊!”沈小蝶脸色仓皇的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换个地方。”
这话好像不伦不类。
不过她的口气很明显,的的确确已经发现了那尊假冒的神像。
想必她已知道,这个假充神像的是谁?
“换个地方?为什么?”柳二呆偏偏不肯信邪,反而笑道:“只要没作亏心事,怕什么神明?”
“你……”沈小蝶怔住了。
“聪明正直者为神。”柳二呆居然发了骡子脾气,大笑说道:“像这般装模作样算那门子神明,只能算妖,妖由人兴……”
他越说越响,沈小蝶却急得抓耳弄腮。
“哼。”神殿上忽然传来个冷森森的声音,声音低沉而雄浑,就像闷雷之声。
不说话,只哼一声。
“哈哈,果然不错,中气充沛,内功深厚。”柳二呆身子一转,面向神殿:“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沈小蝶无法阻止,只有张口结舌。
神像依然不响,但那袭黄衫一抖,无风自动,突然鼓涨起来。
看来不但内功深厚,甚至怀有某种奇功异能。
柳二呆怔了一下,抓住了剑靶。
他当然知道,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接下来的必是雷霆万钧的一击。
但这委实出人意外:居然在这里荒郊古庙之中,碰到了这样一个怪人。
他又是谁?
至少在武林中应该颇有名气。
柳二呆忽然想起一宗事来,他记得沈小蝶曾经说过,“遇黄莫斗,遇红莫闯”。
这八个字有解释,所说的黄,就是一位黄衫怪客。
没想到如今果然遇上了。
沈小蝶不是怕事的人,但她居然如此慎重,而且先期提出警告,足见此人来头不小。
可惜的是当初没有仔细的追问,多多了解一下此人的身份和武功。
此刻当然为时已晚。
但饶是如此,柳二呆仍然不信这位黄衫怪客有什么鬼哭神惊之能,尤其是看了沈小蝶那种惶恐之状,更激发了他一份潜在的傲气。
他不想欺压任何人.也绝不肯慑服在任何人的唬吓和威力之下。
沈小蝶本来落落大方,理事从容,此刻却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
怎么忽然变成了弱女子?
柳二呆看她这付副畏缩的神情,几乎有点生气。
他本来也不是一个好勇斗狠的人,但此刻一种男性的骄傲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他要保护这个弱女子。
当下真气猛提,立刻弥漫周身四肢,五指一紧,长剑嗡嗡作响。
破落的殿堂之上,立刻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黄衫怪客的那袭黄衫鼓涨如球,忽然发出了丝丝之声,像是要爆裂开来。
“退,快退。”沈小蝶禁不住叫道:“别傻,你挡不住你的‘霹雳神功’。”
“霹雳神功”?这是那门子功夫?
顾名思义,必然轰然一响,直撞而来。
柳二呆怔一怔,心念电转,暗忖:“他毕竟是个人,又不是一罐火药。”
他不服气,存心要见识见识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尊鼓涨的神像宛如一朵黄云,已从神殿之上冉冉升起。
未见他作样作势,居然凭空飘了起来。
飞上殿堂,飞上了横梁,轻功之高,简直到了惊世骇俗的境界。
眼看黄云罩顶,柳二呆蓦地一震,心知不妙。
就在这时,蓬然一声巨响,地撼天摇,满殿尘沙纷纷而落。劈啪劈啪,飞落了十几片檐瓦。
柳二呆突然感到一股千斤重压临头盖落,力道之强,几乎非人力所能抗拒,同时也由于强劲的重压骤然而来,激荡成气,呼吸立刻为之窒息。
幸好,他身形已起,奋力向左侧飘去。
他身法灵活,侧身飘出,也卸去了一部分重压,终于冲破了一堵无形网幕,到了殿堂一角。
但听身后轰隆一声,火星飞迸。
柳二呆扭头一看,只见殿堂正中石土飞扬,赫然出现了一个大坑。
一击之威,石破天惊,柳二呆不禁悚然色变。
要是一个人,岂不成了肉酱?
黄衫客落下实地,双手空空,他用的显然只是一双肉掌。
但却是一双可怕的肉掌。
他双目炯炯,神光逼射,紧紧的盯着殿堂一角的柳二呆。
像在研究,他是怎么逃出去的。
一击落空,显然失望中带着几分意外。
“哼哼,好小子。”他怒道:“四空穷酸的那一套,你到底学会了多少?”
“不多。”柳二呆定了定神。
“不多是多少?”
“少得很。”柳二呆虽然震于对方的神威,却不肯输掉了骨气:“少得刚好对付你。”
“你能应付老夫?”
“再多一点就能对付你了。”
“哼,大胆小子,倒是学会了吹牛。”黄衫怪客脸色一寒:“你知道老夫是谁?”
“你……”柳二呆当然不知道。
“我知道。”阶台下的沈小蝶立刻接口道:“前辈乃是当今武林第一耆宿,盛名赫赫,四海同钦,天下豪杰众望所归的天下圣手金……”
“哼,好甜的嘴。”黄衫怪客道:“金什么?”
“小女子不敢说。”
“说!”
“金无晷。”
“你这般奉承老夫,打的什么主意?”
“不,不是奉承。”沈小蝶道:“是家师一再叮咛,说是万一见到了你老人家,要特别尊敬。”
“你师父是谁?”
“小孟。”沈小蝶道。
“小孟?”黄衣怪客睁大了眼睛。
“就是当年‘江东二孟’之一的天骄女孟摇红。”
“是她?”黄衫怪客浑身一抖,沉声道:“她还记得老夫?”
“记得,记得。”沈小蝶道:“家师……”
“小丫头,你在骗人是不是?”黄衫怪客突然叹了口气:“老夫为她刻骨相思了三十年,她,从来就没给老夫一点好颜色。”
“这……”沈小蝶道:“也许……”
“也许什么?”
“也许家师如今……”沈小蝶显然是在想尽方法圆谎:“如今突然想起前辈许多好处……”
“突然想起?”
“不不,是慢慢想起来的。”沈小蝶道:“慢慢想起了许多往事……”
“往事?”黄衫怪客神色怆然:“提起往事,老夫一肚子窝囊气,她姊妹俩个只喜欢那四空穷酸,从来也不瞧老夫一眼。”
情场失意,委实人生一大恨事。
黄衫怪客似觉往事不堪回首,充满了痛苦的表情。
“说的也是。”沈小蝶极力安慰道:“幸好前辈丢得开,放得下,抛下了儿女私情,因此这些年来在武功造诣上日益精进……”
“谁说老夫放得下?”
“难道……”
“这三十年来老夫朝思暮索,茶不思,饭不想,只盼见她一面也是好的,但……”话到此时,他又长长地吁了口气。
爱慕之情,溢于言表,竟是老而弥坚。
“哦。”沈小蝶立刻见风转舵:“这样说来,前辈倒是一位至情至性的人,称得上一代情圣。”
她舌灿莲花,尽量要使对方听得舒服。
人在舒服、满意之后,多半可以化戾气为祥和。
“嘿嘿,小丫头,你真会说话。”黄衫怪容道:“什么一代情圣,一代傻瓜还差不多。”
“这怎么是……”
“怎么不是?”黄衫怪客自嘲自笑的道:“老夫这里恨不得一头撞死,她却跟那个四空穷酸打得火热,这不是傻瓜是什么?”
听来他好像是个聪明人,只可惜慧剑难斩情丝。
他明知这是傻瓜的行径,但三十年来依然魂牵梦萦,念念不忘。
再有智慧的人,一旦陷入情网,也很难以自拔。
“前辈并不是傻瓜。”
“不是?”
“古有名言。”沈小蝶又鼓其如簧之舌:“精减所至,金石为开。”
“这怎么说?”
“也许禁不住前辈一往情深,这些年来家师的心眼儿好像有点活了。”
“真的?”黄衫怪客眼睛一亮。
一个迷惑在情网中的人,要想破网而出,毕竟是件难事,他的心又动了。
“是的。”沈小蝶道:“家师……家师……”扯谎的话只能打打马虎,不能说得太明显,也不能太肯定,最好是模棱两可。
“莫非……”黄衫怪客自言自语的道:“是了,那四空穷酸翘了辫子之后,她太寂寞……”
沈小蝶没有接腔。
她知道言多必失,应该适可而止。
但她虽然信口胡诌,暂时阻遏了黄衫怪客金无晷一鼓作气对付柳二呆,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化解今夜这场危机。
因为她无法说动金无晷离开这座破庙,也无法消除柳二呆的倔强。
“小丫头。”黄衫怪客忽然道:“你等一等。”
“等?”
“等老夫除掉了这个小子。”
“这……”沈小蝶脸色一变:“为什么?”
“老夫虚耗了三十年光阴,原指望跟四空穷酸一决雌雄,想不到他见机得早,逃到了幽冥地府,如今阴阳隔世,让老夫所望成空。”
“前辈之意……”
“这小子是四空穷酸的唯一传人,老夫宰掉了他,虽然难消三十年积恨,至少聊胜于无。”
“前辈。”沈小蝶道:“这聊胜于无的事……”
“怎么?”
“就算了。”
“胡说,这怎么算得了。”黄衫怪客厉声道:“老夫一向睚眦必报!”
沈小蝶一呆,向殿角里的柳二呆望去。
柳二呆却没理会,他紧盯着黄衫怪客金无晷,一袭蓝衫在微微抖动。
显然,他真气已弥布周身,打算接受挑战。
刚才沈小蝶和黄衫客一番对答之言,他已听得清清楚楚,他虽然没见过当年的江东二孟,但他也熟悉这一宗江湖轶闻。
这两株武林名花,当年风靡一时,追求者车载斗量,其中不乏有名侠少、王孙公子,以至雄据一方的杰出之王,而孟氏姊妹都不屑一顾。
如何会看得上这个貌不出众,黑炭似的金无晷?
他不过自我陶醉了三十年,如今却把一口怨气出到自己头上,这岂非无理取闹?
居然还敢口出大言,要找四空先生一决雌雄。
四空先生仙逝不过短短五年,在那漫长的二十五年之中,他怎么不敢吭声?
如今四空先生一死,他就神气了。
柳二呆想了又想,觉得自己身为四空先生的嫡传弟子,纵然不能青出于蓝,也不能任人欺凌。
他知道沈小蝶的用意,无非想用言语绊住金无晷,好让自己逃离现场。
但他已打定主意,绝不逃。
他估计这个金无晷内力雄浑,的确高出自己甚远,但胜败之道,贵在机智灵巧,放眼江湖,称得上一流高手的,不一定有开碑碎石之能。
摔角较力,多半是下驷之乘。
因此,他渐渐定下心来,也想好了回应之道,打算以轻灵缥缈的身法,跟对方周旋一番。
若是机缘巧凑,说不定能一剑得逞。
“臭小子。”黄衫怪客厉声道:“老夫在杀你之前,先得问个明白。”
“问什么?”
“你是不是四空穷酸的门人?”
“先师不穷不酸。”柳二呆昂然道:“还有满腹诗书。”
“老夫只是问是不是。”
“正是。”
“嘿嘿,很好很好。”黄衫怪客冷笑:“这就死得不冤了。”
“哼,可笑得很。”柳二呆眉峰微耸。
“可笑?”黄衫怪客道:“有什么可笑?”
“笑你大言不渐。”
“嘿嘿,臭小子。”黄衫怪客变色叫道:“居然还敢顶撞老夫。”
“有什么不敢?”柳二呆存心激恼他,冷冷道:“你顶多有几分力气,一条蛮牛而已。”
蛮牛?只会犁田。
在人类的眼里,牛也称之谓畜牲。
“好哇!”黄衫怪客勃然震怒,大吼一声:“老夫这就劈你八块。”扬手劈出一掌,信手挥掌,掌力如霹雳行空,嘭的一声,满殿尘沙飞舞,哗啦啦震垮了一堵短墙。
月影已斜,大殿之上本就清光不朗,尘沙迷蒙,更是难辨人影。
忽然光华一闪,迎面飞来一剑。
柳二呆显然已闪过一击。
要不然那来的剑。
“嘿嘿,臭小子。”黄衫怪客森森怪叫:“这玩意儿在老夫眼里只算狗屁。”只见他探头一反,迎着剑风抓了过来。
这是柄青虹剑,名剑之一,吹毛断发,锋利绝伦。
他居然敢空手入白刃。
柳二呆大吃一惊,心想他既然敢出手,必然是有金钟罩或铁布衫横练之类的古怪功夫,当下肩头一晃,打算沉腕收招。
哪知黄衫客出手极快,已牢牢一把抓住了剑锋。
这柄青虹剑得来不易,柳二呆十分珍惜,不愿意轻易弃剑。
真气猛提,奋力一夺。
那么使尽了平生之力,竟未夺动分毫。
黄衫怪容右手抓住剑锋,忽然左手一扬,立掌如刃照定柳二呆兜头下击。
“臭小子,你死定了。”
这可不死定了,被抓的剑动弹不得,而两人相距又咫尺之间,掌力一沉,准是脑浆飞花。
忽然寒光一闪,一支剑从右胁递了过来。
胁下是人身重穴之一,也是金钟罩和铁布衫之类的功夫,难以练到的地方。
黄衫怪客右手抓剑,胁下正好门户大开。
“该死的丫头,你……”他猛喝一声,手臂一沉,护住了要害。
柳二呆大喝一声,乘机夺回了长剑。
“记住。”只听沈小蝶扬声叫道:“要攻就攻他的左右两胁。”这是在提醒柳二呆。
毕竟她心细如发,找到了对方的破绽。
黄衫怪客闪退了五步,愤愤叫道:“你这臭丫头,老夫险乎上了你的大当。”
“哪里,才没有呢!”沈小蝶道:“我只不过想试试前辈的旷世奇功。”
“哼,嘴甜心辣。”
“前辈怪错人啦,其实我是一番好意。”
“好意?嘿嘿。”黄衫怪客怒道:“这算哪门子的好意?”
“看来前辈的神功还差点火候。”沈小蝶道:“万一有所闪失,这一世英名,岂不会随之流水……”
“胡说,老夫宰掉这臭小子游刃有余。”
“可惜现在不成啦。”
“为什么?”
“因为他已知道,前辈两胁之下,功力难聚,这是个大大的漏洞。”
“哼,就凭他一支剑……”
“不止。”沈小蝶道:“我这里还有一支。”
“你这一支?”黄衫怪客气得哇哇大叫:“臭丫头,你竟敢一再消遣老夫?”
“不不,小女子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那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还是算了的好。”沈小蝶道:“兵凶战危,彼此图个平安。”
“哼,老夫危在那里?”
“这很难说。”沈小蝶道:“我们这两支剑都是经过名师指点,前辈不可大意。”
她口气听起来很谦虚,却硬在骨干里。
但她知道,纵然合两人之力,想要对付这位黄衫怪客,也并没十成把握。
没把握的仗,最好是不要勉强出手。
所以她才连唬带劝,软硬兼施。
“哼,臭丫头,任你如何精灵古怪,就是说焦了舌头,老夫也不会放过你们。”
“不放过?”
“对。”黄衫怪客沉声道:“你既然敢跟这臭小子一鼻孔出气,老夫就将你一齐劈去。”说劈就劈,蓦的挥出一掌。
只听嘭的一响,登时狂飚怒作。
沈小蝶心头一震,正待飘身移步,忽听檐角上传来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
“且慢。”
真怪,这又是什么人?
人还未见,只觉一般柔劲直袭而来,有如五月的和风,硬生生截断了黄衫怪客直冲而出的掌力。
“是谁?”黄衫怪客扭头怒叱。
“臭老头,你凶什么?”只见檐角之上闪出一条人影,宛如一朵红云,飘然而落。
红云落地,带来一股香风,原来是位红衣妇人。
这妇人年已半老,但依然涂脂抹粉,穿着一身火红,还戴了满头珠花。
乍看起来,就像一位新嫁娘。
“哼,原来是你。”黄衫怪客冷冷道:“老夫臭,你香,瞧你这张脸,就像猴子屁股。”
一见面就出言不逊,想必是对头冤家。
“你懂什么?”红衣妇人扭了扭像水桶般的腰肢:“女人本来就应该打扮打扮。”
“这得看年纪啊,你多大了?”
“女人四十一枝花。”红衣妇人道:“奴家要到今年十月,才满三十九。”
“三十九?”
“还差两个月十三天。”
“嘿嘿,这真滑稽。”黄衫怪客大笑:“老夫记得三十年前,你拼死拼活要嫁给四空穷酸,那时候难道你才九岁不到?”
他又提到了四空先生。
原来这红衣妇人,在武林中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她就是杜七娘。
由于她性喜穿红,又姓杜,还爱哭,当时江湖上就送给她一个外号:“杜鹃红”。
这隐喻“杜鹃啼血”的意思。
这妇人在少女时代就姿色平庸,虽不顶丑,但绝对不算好看,想不到她倒蛮有野心,居然看上了当时温文儒雅的四空先生。
可惜的是,她献尽了殷勤,也使出浑身解数,始终没得到半点回响。
于是她恨上了“江东二孟”。
并且投过三次河,上过二次吊,奇怪的是阎王爷都没收她。
因为她投河总是拣人多的时候,上吊绳子又不牢。
这事情传开之后,江湖上一些好事之流又替她改了一个外号,“断肠红”。
如今她就是断肠红杜七娘。
黄衫怪客居然提起了这件事,这宗三十年前的往事,铁证如山。
再说三十九,有谁相信?
“臭老头。”杜七娘脸色一变:“你是存心跟老娘作对是不是?”
“你说错了。”
“老娘哪里错了?”
“分明是你在跟老夫作对。”
“臭老头,你听清楚。”杜七娘冷笑道:“老娘只是不许这个丫头死在你的手里。”
“不许?为什么?”
“我要她死在老娘手里。”原来她是这个打算。
沈小蝶听在耳里,不禁一怔,身形闪动,登时退了五步。
她早就告诉过柳二呆,“遇黄莫斗,遇红莫闯”,这红就是指的杜七娘。
当这条红色的人影打从檐角飘落之际,她就认出了正是这个越老越娇的女人,只没料到她为何截断黄衫怪客的掌力,反而帮忙自己。
正不知她是何用心,此刻才听她说出了本意。
原来这女人恨透了“江东二孟”,但又不是二孟的对手,这口怨气如今打算出在沈小蝶身上。
就像黄衫怪客金无晷一样,存心杀了柳二呆,只为了报复四空先生当年横刀夺爱之恨。
当然,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一直认为四空先生夺去了他所爱的人。
其实,四空先生和“江东二孟”交往,甚至传出了许多风流韵事,未必知道有个金无晷。
纵然没有四空先生,他也未必能获得美人青睐。
看来这双男女,都是情场中的失意人,虽然岁月飞逝了三十年,依旧积恨难消。
“死在你手里跟死在老夫手里,本来就没有什么两样。”黄衫怪客道:“但你想用强,这就不对了。”他倒是还讲点道理。
“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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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历劫归来
“老婆子,你应该跟老夫商量商量。”
“什么?”杜七娘瞪起一双三角眼:“你居然叫我老婆子?”
“老夫并没叫错。”
“还说没错。”
“嘿嘿,难道要叫你小姑娘?”
“臭老头,你懂不懂,”杜七娘颤动着下垂的眼皮,硬是不肯服老,尖叫道:“中年女人更成熟,更有风韵,更……”
“好,好,别更啦!”黄衫怪客不耐烦的道:“老夫不想吵架,你回去就知道了。”
“回去?”
“回去戴起老花眼镜,照照镜子……”
“好哇,你这死臭老头。”杜七娘越听越伤心,嘶声大叫:“老娘跟你拼了。”
她虽然不肯承认年华已老,却口口声声自称老娘。
本来是要杀了沈小蝶,此刻却被一声老婆子惹火了,红衫大袖一挥,直向黄衫怪客卷了过去。
武功一道,奇诡万端,谁能想到一身功力竟能运到两袖之上。
红袖如铁,居然凌厉惊人。
“拼就拼,老夫难道怕你不成?”黄衫怪客身形一翻,反手拍出一掌。
两股劲力悬空一接,有如晴空一声焦雷,震得满殿沙飞石走。
柳二呆和沈小蝶只看得目瞪口呆,惊心动魄。
尘沙滚滚中,只见一黄一红两条人影翻飞,一时嘭隆嘭隆之声,响彻了整座破庙。
同时臭老头,老婆子,漫骂之声也不绝于耳。
这座年久失修的大殿,历经风雨剥蚀,虫伤鼠咬。委实经不起这大的震撼,但见殿柱摇颤,劈劈啪啪,瓦石纷纷而落。
沈小蝶回过神来,一个闪身挨近柳二呆。
“还不快走?”
“走?”柳玉呆怔了一下,终于道:“对,走,这就走……”
他不再坚持,觉得这只是两个疯子,这种无聊的拼斗委实可笑。
于是两人在砂砾狂溅中,闪身到了庙外。
只听破庙之中喝叱叫骂,嘭隆嘭隆之声,依然不绝,蓦地,传来声巨响。
柳二呆和沈小蝶扭头一看,只见整座大殿忽然倒塌下来,墙倾柱折,哗啦啦响个不停。
眉月将沉,星光惨淡,转眼间一座破庙变成了废墟,一片飞尘弥漫。
“这两个人呢?”柳二呆一怔。
“死不了的。”沈小蝶接说。
“为什么?”柳二呆显然有点耽心,他好像并不讨厌这两个人。
“祸害遗千年。”沈小蝶却有点小心眼。
果然一言未了,只见飞灰尘土中忽然窜出两个人来,虽然弄的灰头土脑,依然打斗不停。
“臭老头,你认不认输?”杜七娘乱首飞蓬。
“老夫干嘛认输?”黄衫怪客成了大花脸,兀自怒道:“老夫从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讲理的糟婆子。”
“哼,你这臭老头又好在那里。”杜七娘叫道:“老娘今夜要你告饶。”
“要老夫告饶?嘿嘿嘿,算了吧!?”黄衫怪客道:“这样的坏脾气,难怪找不到老公。”
“你好?”杜七娘道:“还不是个老光棍。”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越骂越大,越打越凶,人影腾挪翻滚,打入了一片幽林。
“别瞧了。”沈小蝶拉拉柳二呆:“此刻不走,还等什么?”
“就让他们打下去吗?”
“你管得着吗?”沈小蝶道:“打倦了之后,自然会休息一阵子的。”
“休息一阵子?”
“歇一歇再打。”
“难道永远分不出胜负?”
“我看很难。”沈小蝶道:“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功力悉敌,性情乖张……”
“我倒觉得怪可怜的。”柳二呆叹息说。
“可怜?谁可怜?”
“两个人都可怜,尤其是杜七娘。”柳二呆道:“三十年青春飞逝,她还想捉住一点尾巴。”
“是怪四空师怕吗?”
“当然不。”柳二呆道:“怎么怪得先师。”
“哦。”沈小蝶脸色微变:“听你这口气,好像该怪我师父了……”
“这怎么会?”柳二呆一怔。
“那怪谁?”
“谁都不怪。”柳二呆道:“只怪造化作弄人。”
“呆二爷,别说这些呆话了。”沈小蝶微微一笑:“还是赶路要紧。”
柳二呆只好点点头。
当下两人仍然循着那条羊肠小径走出莽莽苍林,折上了大路。
第三天,洛阳已在望。
洛阳为中州古都,洛阳的牡丹驰名天下。
但时序入秋,不是牡丹盛开的季节,柳二呆只想瞻仰一下白马寺,因为这是此第一座僧寺。
他也想一游北邙,听说北邙是人间鬼城。
事实上北邙只个大坟场,历代王公贵人,死后多殡葬于此,所以虽在白天,也有几分森森鬼气。
一传十,十传百,就传成了一个可怕的地方。
柳二呆的足迹从没到过洛阳,当然不知道人间鬼城在何处。
要想畅游一番,还得打听打听。
那知这天还没进城,城廓已在望,却有好几个人一路迎了上来。
“难得柳大侠光临,在下恭候已久。”为首之人,居然一揖到地。
骤然行此大礼,柳二呆不禁一怔。
“阁下是谁?”
“栖霞山中,曾蒙相救。”那人恭声道:“难道柳大侠忘了?”
“哦,莫非洛阳小益尝?”柳二呆终于想起来了。
“孟尝之称,有名无实,委实不敢当此美誉。”那人道:“在下正是龙怀壁。”
“龙兄如此谦虚,”柳二呆道:“果然不愧是位小孟尝了。”
“这是柳大侠过奖。”
“不过龙兄所说有名无实,鄙人颇有感触。”柳二呆道:“好像正是说的柳某人。”
“这……”龙怀壁怔了一下。
“当时柳某人确有救龙兄之意,可惜未能如愿。”柳二呆道:“因此……”
他话到此时,忽然发觉后面的衣角被人拉了一下。
这当然是沈小蝶,显然是不让他说下去。
“柳大侠此言,叫在下好生难解。”龙怀壁睁大了眼睛:“这到底是……”
“真正救援龙兄的并非柳某人。”因为话已出口,他不能不说下去。
“这个……”
“龙兄莫非不信?”
“是的。”龙怀壁道:“在下委实难以置信。”
“是怀疑柳某人说谎?”
“在下不敢见疑。”龙怀壁苦笑了笑:“柳大侠绝非说谎之人。”
“这不很矛盾吗?”
“是的。”龙怀壁皱了皱眉,似觉答覆甚感为难:“在下如在云里雾中。”
“这样说来,龙兄倒是急欲解开迷雾了?”
“但望赐教。”
“好,事情是这样的……”柳二呆说到此时,后面的衣角又被拉了一下,他微微一笑,继续道:“那夜解救龙兄和会稽萧兄之人,的确不是柳某人,但此人行侠不欲人知,因而冒用柳某人之名。”
“哦,那位是……”
“鄙人不是说过吗?他是位当代侠隐,不求闻达。”柳二呆道:“龙兄若是追根究底,不但不是报答之道,反而会引他不快!”
“是是是,在下多此一问了。”龙怀壁很是识趣,也笑道:“柳大侠请。”
“龙兄是说……”
“柳大侠既然到了洛阳,在下该尽地主之谊。”
“好,好。”柳二呆忽然大笑:“若是到了洛阳不扰扰龙兄,柳某人也脸上无光。”
“在下也不成为小益尝了。”龙怀壁也笑了。
于是柳二泉介绍沈小蝶,小孟尝龙怀壁神色之间,表现出肃然起敬。
看来他早已领会,柳二呆所指的这位当代侠隐是谁了。
接着他也介绍了几个随行之人,看来都是颇负盛名的中州豪侠。
“是了,”柳二呆忽然问道:“龙兄怎知柳某人来到洛阳?”
“在下本来不知,但昨天有位朋友刚好到此。”
“是谁?”
“华山神拳太保孔刚。”
“哦,原来是他。”柳二呆道:“此人勇猛刚直,朴实无华,的确是条汉子。”
“嗯。”龙怀壁点头道:“柳大侠慧眼识英雄。”
“龙兄休得一再谬赞,其实柳某人算得什么大侠。”柳二呆道:“过誉之词,委实汗颜。”
他是的确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并没如此伟大。
“这是柳大侠过谦。”龙怀壁道:“其实这也并非在下一人之词……”
“这怎么说?”
“柳大侠以一介书生,一举歼除了江南恶霸齐天鹏,继之又力挫当代枭雄封八百,阻遏了他为祸江湖的图谋,因而天下豪杰齐慕风采,皆以一睹柳大侠为荣,在下委实没有过誉。”
“好了,好了。”柳二呆笑道:“其实诛杀齐天鹏,力挫封八百,也并非柳某人一人之力。”
“这……”
“还是那句老话。”柳二呆道:“有人功成弗居,柳某人却落得独享美誉……”他话到此时,眼角忽然瞟向沈小蝶。
沈小蝶却狠狠瞪了他一眼。
其实这也是实情,在金陵白玉楼上,若不是沈小蝶打翻了那两只瓷盘,他未必能一剑得逞,至于在铜雀别馆,搅翻封八百的虎窝,几乎全是沈小蝶策划之功。
龙怀壁意外地没表示意见。
显然,他已明白柳二呆隐隐所指,聪明人一向是不追根究底的。
龙怀壁当然是个聪明人。
他号称小益尝,坐镇洛阳,对于一般江湖动态,自是了如指掌,在金陵白玉楼杀齐天鹏,可以说成偶发事件,至于在铜雀别馆对付封八百之事,江湖上业已知之甚详,有谁帮了柳二呆?
何况这个奇女子就是沈小蝶。
“柳大侠,此地不是谈话之所,且请进城。”龙怀壁向路旁柳林里招了招手。
只见几名青衣仆从,打从柳林里牵出几匹马来,居然还有一顶丝绒软轿。
这项轿当然是替沈小蝶准备的。
“龙兄。”柳二呆笑道:“你真不愧是小孟尝,居然想得如此周到。”
“待客之道,理应如此。”龙怀壁说。
于是骑马的上马,坐轿的登轿,进得城来,已是万家灯火。
洛阳是座繁华的城市,但柳二呆不习惯这种繁华。
小孟尝龙怀壁是个热情的好主人,柳二呆也不习惯被人奉为上宾。
他不但淡泊名利,也讨厌世俗的酬酢。
更难忍受的是,一天一小宴,两天一大宴,每当宾客云集,他就成了众目所瞩的焦点。
当然,他很感激小孟尝的盛情款待,却难耐这种烦嚣的应酬,也听不惯一叠声的恭维。
于是,在第五天他就告辞了。
临别之时,小孟尝殷殷致意,并且带送一份厚礼,那是金元宝四个、白银一封,另外还有珠花一对、玉镯一副、珍珠项炼一条。
这些女人首饰,当然是给沈小蝶的。
柳二呆硬是不收,自称一路盘程有余,用不着这么多财物。
在争得面红耳赤之后,沈小蝶只好选了一对珠花,柳二呆也从那封白银中取了一小锭。
小孟尝无可奈何,也就罢了,但随即吩咐仆从,选了两匹骏马。
“柳大侠,沈姑娘。”他说:“此去路程,关山险阻,有了这两匹马……”
“这……”柳二呆仍有推辞之意。
“不,这只是借用。”小孟尝情急说道:“两位回转中原,再过洛阳,还了在下就是。”
事实上也的确很需要这两匹马,要不然数千里跋涉,脚都会磨起茧来。
但送行之宴,在柳二呆的坚持下也就免了。
于是一人一骑,悄然出了洛阳。
柳二呆有过一次经验,耽心江湖人物继续跟踪,出了洛阳,一路街枚疾走。
时序已入深秋,出得关外,气候起来越冷。
此行的目的是南祁连,也就是天山南路,中间有一段地方,是当年的古战场,一路秦城汉堡,晓角寒沙,极目荒凉。
好在两人并路而行,说说笑笑,指点山川景物,旅途颇不寂寞。
这天,终于接近了山区。
“呆二爷。”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沈小蝶替柳二呆改了这个称呼。
“什么事?”柳二呆也不在意。
“你难道也不问问,”沈小蝶道:“我们来到这祁连山是干什么的?”
“你知道就好啦。”柳二呆笑笑。
“这才妙呢,”沈小蝶道:“居然糊里糊涂就跟了来,要是我把你卖了呢?”
“卖我?”
“说不定你还替我点银子呢!”
“可借你错过了机会。”柳二呆笑笑:“中原富豪之家多得是,你不打主意,如今在这苦寒之地,谁出得起好价钱。”
“唷!”沈小蝶咯咯笑了起来:“还争身价呢!”
柳二呆也笑了。
“怎么啦?”沈小蝶忽然正色的道:“看你满不在乎的样子,难道真的不想知道?”
“谁说不想。”柳二呆道:“想得要命。”他终于说了实话。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沈小蝶说。
“不远万里,餐风露宿,来到这祁连山。”柳二呆道:“这事情谅也不小。”
“事情的确不大,却是我应该来的。”
柳二呆在听。
“你知不知道,”沈小蝶道:“我师父还有位嫡亲的姐姐。”
“哦?”
“就是大孟。”
“江东二孟,谁都知道。”
“对啊,就是她。”沈小蝶忽然神色一黯,幽幽道:“我叫她大师父。”
“大师父?怎么用这种称呼?”
“你不知道,我原是个孤儿。”沈小蝶凄然道:“大师父和小师父合力抚养成……”
“好,好,别提这些了。”柳二呆不愿触起她的伤心往事:“只说现在。”
“大师父死了。”
“哦?”
“自从四空师伯仙逝之后,大师父痛不欲生,决心相从于地下,不饮不食,终于绝食而死。”
这宗凄艳缠绵的往事,倒是鲜为人知。
“这不是死了很久?”
“五年了,就死在这祁连山。”
柳二呆也不禁黯然神伤,一时情绪起伏,久久难以自己。
“当时我师父……对了,我说的是小师父。”沈小蝶继续道:“我师父也无意于人世,只因我当时年纪还小,学艺末成,所以……”
柳二呆不胜唏嘘。
“现在你明不明白,我来祁连山为了什么?”
“你是……”
“收拾大师父的骸骨,归葬栖霞。”沈小蝶饮泣道:“等到小师父百年之后……”
她没有说下去,但可以听得出来,“江东二孟”死要同穴。
“哦。”柳二呆道:“我明白了。”
“这是我的本份。”沈小蝶道:“只是亏了你,陪我跑了这远的路……”
“小蝶,你说错了。”
“错了?哪里说错了?”
“你想想看,”柳二呆叹息说:“看在先师的份上,我也不算外人。”
“这倒不假,你的确应该尽点心力。”
“所以我就跟你来了。”
“别胡说。”沈小蝶道:“你当初怎知我是来收拾大师父的骸骨?”
“我当然不知道。”柳二呆道:“但我却隐隐有种预感,觉得你跟先师必有某种渊源,而先师当年的事迹,我也听到了许多传说……”
“是关于我大师父和小师父的事吗?”
“是的。”
“可惜往事已成烟。”沈小蝶叹了口气:“这些传说也会慢慢淡了下来的……”
“不,还有我们两个……”
“我们两个?”沈小蝶一怔:“你说什么?”
“哦。”柳二呆道:“我是说‘江东二孟’继起有人,有你沈小蝶,至于先师四空先生,也还有我这个不成材的弟子。”
“这又怎样?”
“我们两个永远联起手来。”
“永远?你说永远?”沈小蝶脸上一红:“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柳二呆怔了一下。
“说不出来是不是?”沈小蝶笑了,揶揄的道:“说这种话还没到时候。”
没到时候?必然有到时候的一天。
这显然是种暗示。
“好。”柳二呆笑道:“倒时候再说。”
山区人烟稀少,两人在入山之前就备足了干粮饮水,以及马料。
好在有这两匹马,要不然真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这天入山渐深,极目望去,但见群山纠结,乱石崩云,山势越来越峻,道路也越来越崎岖。
“小蝶。”柳二呆忽然勒马问道:“你大师父的骸骨到底在哪里?”
“在一座尼庵里。”
“尼庵?”
“是的,名叫慈云庵,庵里的主持就是莲花师太。”沈小蝶道:“大师父是她的方外之交。”
“你来过吗?”
“小时候来过。”沈小蝶道:“但景物依稀,确实的地方已不甚记忆了。”
“这可糟了。”柳二呆道:“这偌大的山区纵横千里,到哪里去找?”
“不难,我带有地图。”
“图?”柳二呆道:“就是被江湖上那些贪心病狂之徒认为是藏宝地图的那幅吗?”
“正是。”
“好,快取出来瞧瞧。”
于是两人一齐下马,选了路旁一块平整的山石,将那幅草图展了开来。
草图上绘的是山形道路,几座比较突出的高峰,则有特别标示,也定好了方位距离。
图侧还有文字注记,一目了然。
群山中有个三角形的记号,线条较粗,沈小蝶指着说:“这就是慈云庵。”
柳二呆举头望了望昏黄的日影,四顾群峰,打量出正确的方位,然后移了一下草图。
“小蝶。”他说:“我看不看得出我们此刻在图上的位置?”
“在这里。”沈小蝶指指图上一条弯曲的线条。
这条线是代表一条小径。
“对了。”柳二呆道:“看来距离慈云庵已经不远,快马兼程,半日可到。”
“那就赶一程吧!”
“好。”
几十天的跋涉奔波,终于到了地头。
沈小蝶叠好那幅草图,揣入怀中,两人重又踏镫上马,折转向北。
约莫驰行了两个时辰,道路渐见平坦,山色也渐见青葱,居然还隐隐听到流水淙淙之声。
在边陲穷荒之地,这是很少有的景象。
“莫非到了?”柳二呆一勒马疆,望了望沈小蝶。
“好像是的。”沈小蝶目光四下一转:“这里的景物我似乎很熟。”
“你那时多大年纪?”
“大约五岁不到。”
“哦,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柳二呆话到此时立刻住口。
五岁不到就成了孤儿,还是不提的好。
此时天色渐晚,一轮昏黄的日影,沉落在左面的万山丛中,暮霭也渐渐锁合了后面的山口。
“镗……镗……镗……”右面的山场里,忽然传来几响钟声。
钟声清越,飘垂四野。
“到了,到了。”沈小蝶欣然叫道:“这钟声我十几年没听到了,听起来还是这般亲切……”
看来她童年时期,在这里度过了一段不短的日子。
当下策马缓行,两人一先一后,折入一条幽径,但觉龙吟细细,凤尾森森,像是别有天地。
莲花师太年高七十,依然健在。
这老尼似是养生有术,不但面色红润,而且双目开阔,居然炯炯有神。
听得沈小蝶到来,她显然意外地有份惊喜。
沈小蝶又介绍了柳二呆,当然说明了他就是四空先生的嫡传弟子。
“老尼看得出。”莲花师太慈蔼得像朵详云:“像煞了当年的四空。”
“弟子不敢比拟先师。”柳二呆道。
“敢不敢是回事,像不像又是回事。”莲花师太强调自己的看法。
“弟子哪点像?”
“佛曰不可说。”莲花师太目视沈小蝶,然后微微一笑。
聪明人应该想得到,她不肯说的是什么。
沈小蝶和柳二呆无疑都是聪明人,两人相互对望了一眼,同时脸上一红。
莲花师太对沈小蝶显然有份关注,也有份慈爱。
她拉着沈小蝶左看看,右瞧瞧,啧啧赞赏,不住的点头称好。
“蝶儿,出落得真像你师父。”
“真的?”沈小蝶道:“是大师父还是小师父?”
“一样,都一样。”莲花师太道:“你大师父和小师父本就难分轩轾。”
“可惜武功不济。”沈小蝶忽然眼珠一转:“比两位师父差得远。”
“哦?”
“还望师太指点。”
“好哇,小丫头,你越来越精。”莲花师太大笑:“居然打起老尼的主意来了。”
“师太慈悲嘛!”沈小蝶盈盈稽首。
“好吧。”莲花师太正色道:“不过不在此时,先去历练一下再说。”
“那要等到几时?”
“放心,老尼答应了就算。”莲花师太道:“莫看老尼已年登七十,还不打算回归西土。”
沈小蝶心知莲花师太一言不二,当下暗暗高兴。
柳二呆这才知道,这位老尼原来是位世外高人,一种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当日晚斋过后,各自安歇。
第二天,沈小蝶和柳二呆商量了一下,便打算收拾起程,返回中原。
慈云庵的后山有座塔,名叫灵谷塔。
大孟的骸骨就存放在这座塔里,其实也并非什么骸骨,只是一坛骨灰。
美人成黄土,红颜已化灰。
沈小蝶跪地焚香,祷告了一番,一时悲从中来,不禁泪如泉涌。
柳二呆神色一黯,也不由得跪了下来。
然后两人将那坛骨灰请出塔来,沈小蝶早就备好了一个黄包袱,紧紧扎住,缚在背上。
中午时分,辞过莲花师太,离开了慈云庵。
轻骑熟路,回程自是比较容易。
那知第二天跟着就要出山,忽然风波骤起。
原来山区难寻宿处,经过整天奔驰。人疲马乏,黄昏时分,两人选了个林木僻静之处,用过干粮饮水,准备先打个盹儿,等到明月东上,继续登程。
两人都是背倚山石,盘膝跌坐。
沈小蝶早已卸下那个黄包袱,紧紧的拥在怀里,酣然入梦。
柳二呆也正处自迷迷糊糊,忽然传来一声马嘶。
骏马通灵,必是发现了警讯。
他一惊而起,睁目看去,只见正好有个黑衣人,蹑手蹑脚的扑近了沈小蝶。
马嘶突起,那人也是一怔,忽然探手如电,直向沈小蝶怀中抓住。
目标好像就是那个黄包袱。
沈小蝶虽然香梦正浓,但毕竟是个练武之人,当然不会浑然无觉,就在她星目微张之际,已发现一只毛茸茸的手,抓了过来。
她没有惊叫,无声无息的一个翻身,闪了开去。
这一招很厉害,连那个黑衣人都大感意外,因为十拿九稳的一抓已落空。
落空不说,还招来了狠狠的一剑。
柳二呆大喝一声,一溜寒光已如惊虹掣电,挟轻雷之声飞泻而到。
黑衣人吓了一跳,却忽然身子一缩,就像个滚地葫芦般翻了出去。
缩得小,几乎缩成了一团。
滚得快,倏忽己在两丈以外。
这倒是难得一见的功夫,但当他长身而起之时,却赫然是条魁梧壮汉。
“你是什么人?”柳二呆挺剑叱问。
“别问这个。”黑衣人面目黧黑,目光灼灼:“先交出这个黄包袱再说。”
“黄包袱?”沈小蝶道:“你要这个干吗?”
“别罗罗嗦嗦。”黑衣人像是有恃无恐,冷冷道:“要就是要。”
柳二呆抡剑冷笑。
“就算要,也要说个理由。”沈小蝶按住性子:“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她显然有点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要她大师父的骨灰。
“不知道。”黑衣人说。
“不知道?”沈小蝶越发惊奇。
“我知道。”柳二呆面向那黑衣人:“你以为这里面必是奇珍异宝,对不对?”
“没错。”黑衣人道:“你们两个身怀藏宝图。来到这个祁连山区……”
“原来如此。”沈小蝶笑了。
“你笑什么?”黑衣人睁目喝问。
“你也不想想,”沈小蝶道:“我们千辛万苦,弄到这批宝物。怎肯轻易给你。”
“不给?”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沈小蝶已把那个黄布包袱重又缚在背上,顺手抽出剑来,故意说道:“除非你能杀了我们。”
“杀了你们,嘿嘿。”黑衣人脱口叫道:“你说对了,我家公子正有意。”
“你家公子?”柳二呆沉声道:“是谁?”
黑衣人忽然不响,目光溜溜。四下转了一转,蓦地从怀中掏出一面小锣,当当当,敲了三下。
锣声一起,四面八方立刻人彤幢幢,像是忽然从地缝山石中钻了出来。
黑乌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一面小锣一敲,居然引出这许多人来,显然早已布置妥当。
“嘿。”柳二呆冷笑:“倒像个玩猴把戏的。”
他表情虽然很轻松,却也不敢大意,掉头向沈小蝶使了个眼色,登时两人背向而立。
黑衣人忽然身影一起,登上了一方巨石。
“别弄错了,这可是杀的把戏。”他捧捶一扬,手中那面小锣立刻当当当,一阵猛敲起来。
“卟,嗤,叭哒……”左右两翼的幢幢人影立刻蜂拥而至,长短兵刃不一,其中居然还有弓硬弩。
柳二呆和沈小蝶登时人影一闪,分头迎敌。
碰到这种情形,当然顾不得人命,柳二呆大喝一声,怒剑飞旋,在杂沓的人丛中兔起鹘落。
沈小蝶剑如灵蛇,上下飞舞,由于人潮如蚁,几乎剑剑中的。
片刻间,但见血雨纷飞,惨叫连连。
世上胆子大的人固然不少,不怕死的人毕竟不多,这批人原是一鼓作气,此刻眼见遍地横尸,没死的人也渐渐胆寒起来。
虽然仍在大声呐喊,却没人奋勇争先。
“上,一齐上。”站在巨石上的那个黑衣人猛敲着那面小锣,也叫破了嗓子。
柳二呆怒叱一声,忽然凌空飞起。
但见他人如轻烟,寒光电泻,斜刺里一掠数丈,冲上了巨石。
那黑衣人敲着小锣,一下子措手不及。
只听“夺”的一声,剑到血崩,直贯胸膛,连哼都没哼一声,人已翻落巨石,登时气绝。
为首的一剑毕命,其余的更是心胆俱裂,登时人影四窜,立刻作鸟兽散。
柳二呆跃下巨石,喘了口气。
“这可奇怪啊,”沈小蝶看了看横七坚八的尸体:“这个黑衣人到底是谁?”
“死无对证了。”柳二呆摇头。
“不过我可以确定。”沈小蝶道:“此人只是帮凶,绝非主脑之人。”
“何以见得?”
“你不记得他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他家公子,要置我们于死地……”
“哦,对了。”柳二呆皱了皱眉头:“这公子……这公子是谁?”
“哈哈,就是本公子。”林木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朗朗大笑:“姓柳的,你的记性好坏。”
这公子居然来了。
明月已上东山,清辉如水,洒遍了远山近林。
林木中话声甫落,只声履声沙沙,踏着满地落叶,出现了三条人影。
为首的一位华服少年,赫然正是逍遥公子。
前番那位绿衣少女业已不见,伴随而来的却是两个面目姣好,体态妖绕的紫衣女郎。
看来这位公子哥有了新宠。
“原来是你。”柳二呆眉头一扬:“刚才这些人都是你的指使?”
“正是。”
“可惜你失望了。”
“这怎么会。”逍遥公子不以为意的道:“死了这几个人,对帝王谷来说只不过九牛一毛。”
“帝王之谷?”
“就在此之下。”
“哦?对了,你是帝王谷的逍遥公子。”柳二呆耸肩笑道:“你是牛头还是牛尾?”
“此话怎讲?”
“你刚才说牛毛不当回事。”柳二呆沉声道:“要是柳某人力能斩牛头,断中层呢?”
“姓柳的。”逍遥公子脸色忽然一沉,冷冷道:“你嚣张得太过份了。”
“你不嚣张?”
“嘿嘿。”逍遥公子道:“你敢比拟本公子?”
“这真可笑得很,你凭什么这般狂妄自大?”柳二呆道:“论武功,你并无惊人之能……”
“什么?你敢小觑本公子?”逍遥公子怒道:“你可知道,千金公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本公子乃是金枝玉叶,不像草莽匹夫,冒险犯难。”
“无聊。”沈小蝶忽然冷笑。
“这倒有趣。”柳二呆冷笑:“你坐不垂堂,却到了这种血迹斑斑之地;不想冒险犯难,却敢面对柳某人,你当柳某人这支剑只是摆摆样子的吗?”
“你的剑?”
“怎样?这支剑不够锋利?”
“嘿嘿,姓柳的,今夜死神照命,你再锋利的剑,也等于一块废铁!”
“哦?”
“东方庚辛金,西方甲乙木。”逍造公子念了两句怪话,忽然回头道:“金木大师请了。”
金木大师?这是叫谁?
“阿弥陀怫。”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宏亮的佛号,但见黄云飘飘,飞越林表,“笃”的一声,落在柳二呆面前一丈以外。
果然是个和尚。
这和尚胖头大耳,身披一袭黄色袈裟,稳稳的跌坐在一个大蒲团上面。
敢情他就是驾着只大蒲团飞掠而至?
这蒲团是块魔毡还是一朵祥云?
这种凌空飞渡的功夫,武林中不但从来未见,也闻所未闻。
柳二呆和沈小蝶同时不禁脸色一变。
如果这是左道魔法,两人没有解法之术;如果这是真功实学,两人绝对不堪一击。
和尚双目一闪,神光如电,紧紧的盯着那柳二呆和沈小蝶,不言也不动。
柳二呆心头泛起了一股凉意,掌心却在沁汗。
沈小蝶反瞪那和尚,以眼还眼。
不管怎么说,这和尚显然是个硬对头,武功之高,绝不在金无晷和杜七娘之下。
柳二呆忽然发了狠劲,狂叱一声,驭剑而起,寒光乍起,破空有声,直向那和尚分心刺去。
这是拼足了全力,扎扎实实的一剑。
他知道,形势已是如此,不能犹豫,也不能等待,要拼就得硬饼。
那和尚依然端坐未动,像是没有看到这支剑,但胸前的黄色袈裟忽然一鼓。
剑锋到处,像是触到了一堵墙。
柳二呆心头一寒,只觉一股强大的劲力直冲而来,硬生生被震得倒飘而起,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直落在两丈以外。
当下一阵血气翻腾,几乎拿不稳马步。
强弱之势已明,要想凭这支青虹剑稍稍占点上风,显然已成梦想。
“大师。”远远站在一旁的逍遥公子,忽然扬声赞道:“果然绝世神功。”
和尚依然不响。
也许这种赞美之词他听多了,也听腻了。
柳二呆定了定神,调匀了呼吸,忽然一把抓住沈小蝶的手臂,叫道:“走。”
遇到这种强劲的对手,走是上策。
不走只有等死。
此刻也管不了那两匹骏马,当下两人一跃而起,直向山路奔去。
那知奔出不到一步,前面忽又笃的一声。
两人抬头一看,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那和尚居然就在这一瞬之间,业已凌空飞来,后发先至,端端正正的跌坐路中。
看来这和尚双足已残,但武功却高得出奇。
虽然他还没出手,对柳二呆和沈小蝶来说,却造成了一种极大的震撼。
打不过,走不掉,只有眼睁睁任人宰割。
和尚终于说话了,目光闪动,声如洪钟:“逍遥公子,快说,要活的还是死了?”
“这……”逍遥公子在考虑。
“活的?”
“不,死的就好。”逍遥公子道:“大师请留意,别坏了那个黄包袱。”
“黄包袱?”
“是,包袱里有贵重之物。”
“哈哈,这容易。”和尚狂笑:“佛爷杀人,连汗毛都不会断掉一根。”
“全仗大师神功。”逍遥公子很满意。
和尚依然端坐,却已缓缓抬起两臂,缓缓伸出一双肉掌,掌大如扇,但绝不像突然发掌的样子。
既没劲力,也没声响。
柳二呆虽然心跳加剧,却猜不出这和尚到底弄的什么玄虚。
反正事已至此,只好静观其变。
那知就在这片刻之间,忽然觉出不妙。
首先是柳二呆,他突然发觉自己的身子已被一种强大的吸力牢牢吸住。
接着,沈小蝶也被吸住了。
两人一惊之下,开始运气挣扎,起先手脚还可以勉强活动,渐渐吸力越来越强,整个身躯已身不由主的缓缓向前移去。
由于内在的抗力,移动较慢。
但距离那和尚顶多不过一丈四五,两人都知道,等到那和尚伸手可及,准是送命的时候。
但已绝无生路,只有送命。
突然,梆梆梆,传来三响木鱼之声,一条淡青的人影凌空飞落。
“贼秃,还认得老尼吗?”
奇怪,就在这喝叱声中,柳二呆和沈小蝶忽然觉得吸力顿解。
这不消说,莲花师太来了。
“你……”和尚脸色顿变,笃的一声,连人带蒲团平地飘了起来。
“想走?”莲花师太冷哼一声:“老规矩,留下一宗东西。”袍袖一展,飞出一缕银虹。
银虹细如蛛丝,肉眼几乎难以辨认。
只听半空里一声闷哼,血雨洒下,掉落一条手臂,但黄云冉冉,却已飘过了林梢。
柳二呆扭头望去,已不见了逍遥公子。
“师太。”沈小蝶禁不住泪眼汪汪:“这一回要不是师太……”
“蝶儿,别哭了。”莲花师太神光湛然:“准备上路吧,贫尼打算明年一游中原。”
“真的?”
“顺便探望你小师父。”
“好,好。”沈小蝶不禁破涕为笑:“我替师太做几样好吃的素斋。”
“白吃吗?”莲花师太笑了。
“这……”
一场惊险过去了,但是柳二呆和沈小蝶犹有余悸。
两人再次别了莲花师太,趁着一路明月,连夜出山,半月之后,到了洛阳。
重逢小益尝龙怀壁,免不了又再扰了三天。
提起那两匹骏马,小孟尝坚决要再借一次,说好说歹推辞不掉,柳二呆只好领情。
渡过大江,已是九重阳。
栖霞山景物已变,丹枫如醉,一片火红。
两人并骑入山,沈小蝶目光一转,忽然问道:“怎么不回金陵瞧瞧?”
“瞧什么?”柳二呆道:“再去做呆子吗?”
沈小蝶笑了。
“我只想问问你。”柳二呆乘机道:“该说的那宗事,时候到了没有?”
“什么时候到了没有?”沈小蝶故作不解。
“上次你不是说时候没到吗?”
“真亏你还记得。”沈小蝶垂下了头:“这是大事,得问小师父。”
“问就问,”柳二呆道:“小师父若是不肯答应,我就长跪不起。”
“厚脸皮!”沈小蝶羞涩一笑,忽然一抖马缰,纵马飞驰而去。
柳二呆大笑,双腿一紧,跟踪追去。
笃笃笃笃笃笃,急骤的蹄声,顿时划破幽谷的静寂。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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