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点倪匡

卫斯理系列
                          茫      点
                            楔子一
    台北是一个美丽的都市。文艺气息浓厚。大街小巷,都可以看到很多画
廊、艺廊。
    画廊,或艺廊,陈列着成名或未成名的艺术家作品,不定期的展览或经常
的陈列,供人欣赏、选购。
    艺廊有的占地相当广,有的规模比较小,我那天去的那一家,中等规模。
    对于画、雕塑,我并不内行,可是也很喜欢。我也不必冒充风雅而会专门
到艺廊去,老实说,我那天到那家艺廊去,是给雨赶进去的。
    早春,突如其来的雨点越来越大,恰好在这时候,看到有一道楼梯,以一
个相当大的弧度通向下,下面,就是一家艺廊。我根本没有考虑,就急匆匆向
下走去。到了下面,用手拍打着身上的雨水,就有人道:“请签名!”
    这才知道,有一个画展,正在举行。抬头看了一下,宽大的艺廊中,相当
冷清,我一眼就接触到了展出的画。画家多数用一种近乎震颤的线条来作画,
风格十分特别,就打算稍为看一下,至少等雨小一点再说。
    所以,我接过了笔来,签了一个名,看展出的画,我并不是每一幅都仔细
欣赏,所以很快地,就来到了另一端的出口处,那个出口,通向另一个陈列室。
我看到很多陶艺品,我想快步走过去看看。
    就在这时候,我感到后面有人在跟着我走,我向前走,后面脚步跟随着,
脚步声是女性穿着高跟鞋发出来的,我停了一停,跟随者的脚步声也停止。
    我想:或许是另一个参观者,不是在跟我,于是我继续向前走,又走出了
三四步,可以肯定,有人在跟着我!
    我感到奇怪,为什么会有人跟我?没有人知道我在台北,我到台北来,也
没有任何古怪目的。
    我再次站定,假装在看着我面前的一幅画,但是事实上,那是一幅什么样
的画,我根本未曾注意。我不想被跟随者知道已经发现了被跟随,所以我站
定了之后,头略向下低,用一个十分技巧的角度,想看看是什么人在跟着我。
    我看到一双白色高跟鞋,式样新颖,上面沾了一点泥水,由于外面在下
雨。然后,我看到了一双线条极其动人、肤色极白的小腿,在腿弯之下,是一
条黑色缎子柬脚裤的裤脚。这种束脚裤,正是流行款式。
    就在这时,在我的身后,响起了一个略带沙哑,可是听起来十分优美动听
的声音:“卫先生,你终于注意到这幅画了!”
    我呆了一呆,在不到半秒钟之内,我就知道,那个女人,自然是在门口看
到了我签名,这并不算什么。值得奇怪的是,为什么她特别重视在我面前的
那幅画?
    我站在那幅画的前面,绝不是因为我注意到了那幅画,想仔细欣赏。纯
是偶然:发现有人跟我,突然站定,恰在画前!
    在这时候,我听得那女人这样说,自然而然,向我面前的那幅画望了一
眼。这一看之下,我不禁有点脸红,因为我站得离那幅画十分近,那并不是欣
赏一幅画的适当距离。
    那幅画,画的是一个人首,可是在应该是眼睛、眉毛的部分,也就是说在
鼻子的两边,却被两片成锐角的扇形物体所占据。
    那两片扇形的,作青蓝色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片被撕成两半的银杏树
叶。那个人首的头部线条,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僵直。
    由于我站得相当近,所以我同时,也看到了画旁的标答,题着“茫点”两个
字。自然就是那幅画的标题。
    我不觉得这幅“茫点”和其它的画比较,有什么特别特出。
    身后磁性的声音又响起:“这幅画的题名是‘茫点’。”
    我“嗯”了一声,我仍然没有转过头去,有一部分是为了表示矜持,也有一
部分是为了我对绘画外行,对方可能是艺术家,如果和我讨论起这幅画来,那
我就没有什么好说。
    那动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画家想表达什么?眼睛部分不见了,被遮了
起来,奇怪画家为什么不用‘盲点’这个标题,而用‘茫点’?”
    我随便道:“那得去问画家,我想,画家可能在这里!”
    我强烈在暗示对方不必再和我讨论这幅画了!
    可是,那位女士显然不想就此离去,她又道:“日本有一位大小说家,曾用
‘盲点’这两个字,写过一篇非常精采的小说。”
    我表示冷淡,语调冷冷的:“是,那是一篇非常精采的推理小说!”
    磁性的声音笑了起来,笑声十分悦耳,绝不夸张,但是却又充满了挑战的
意味:“卫先生,我看过你写的很多小说。照你自己的说法是:你记述了经历,
化成故事?”
    我心中感到十分好笑:“听起来,这有点像点唱节目!”
    我的身后,静了一会,我以为我们之间的谈话已经结束,身后又一下低叹
声:“我以为卫先生对这幅画至少可以有一点联想……”
    我道:“任何事都可以产生联想,但产生联想是一回事,所产生的联想,是
不是能构成一篇小说,又是另外一回事……”
    悦耳的声音道:“是的,我从来也没有写过小说,不知道这些事,可是,我
觉得‘茫点’可以联想的,比‘盲点’更多!”
    我立时道:“对,‘盲点’,只不过是眼睛所看不到的一点或几点,但是‘茫
点’,却和人的思想发生联系,比‘盲点’的范围大。人类的思想,茫然不知所
措的点,或者,太多了。”
    那声音道:“是的,画家想要表达的,可能就是这样的意思,卫先生,我真
希望你能用文字来表达一下。”我无可奈何,只好道:“我会考虑。”
    在我讲了这句话之后,我感到她转身,又听到她的脚步声。
    我忍不住好奇,转过头去,那位女士已经走到人口处,我只能看到她的背
影。她身形高而苗条,长发蓬松地披着,她的双手白皙,或许是由于她一身衣
服,全是黑色的缘故。
    由于我没有看到她的正面,所以也无从估计她的正确年龄,我想,大约是
二十到三十岁之间。
    我并没有进一步打量她的机会,她就已经走了出去,我又站了一会,心中
忽然想到,我至少可以像她一样,在签名簿上,去看看她的名字。
    这纯粹是出于一种好奇心,我来到了人口处,向签名簿上看去,极其失
望,在我的名字之旁,没有新签上去的名字,却有一个相当大的问号。
    我离开了那家艺廊,雨也小了,我一直走着,一面倒很希望在街上再遇上
她,一面我在想着,从“茫点”联想开去,可以想到什么呢?刚才我说那和人的
思想有关,她表示同意。为什么她会对这两上字有兴趣?她和我的交谈,完
全是偶然的,还是早有计划的?
    我对这些问题,都无法有答案。接下来在台北的短暂逗留,没有再遇到
这位女士。
    可是,那一段对话,却一直在我脑际紊回,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领悟到“茫
点”的意思,那是在经历了一连串怪异事情之后。当时,我完全未曾想到这一
点,可能正是由于思想上的茫点之故。
                            楔子二
    以下记述的,是一段十分奇特的对话。
    不必去追究对话的双方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于什么时间。只注意这
段对话的内容。
    这真是一段十分奇特的对话。
    “世上真有职业杀手吗?还是那只存在于小说或电影中?”
    “当然有!”
    “真有?哈,你想,职业杀手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哈哈!”
    “你不断地笑,难道这种困难很可笑?”
    “是很可笑,哈,你看,我又忍不住笑。我所说的困难,只怕每一个职业杀
手都有。你想,职业杀手,顾名思义,是接受金钱杀人的一种职业。”
    “这种职业,和其他职业基本上是一样的,接受酬劳,为了酬劳去做事!”
    “你说了半天,究竟困难是什么,还没有说出来!…
    “任何职业的从业者,都可以用各种方法,去告诉他人:我是做这工作的。
可是职业杀手用什么方法让人家知道他是一个杀手呢?他总不能登一个广
告:‘专门系人,老幼无欺。’哈哈,算命先生倒可以挂这样的招牌。他也不能
印一张名片,看到有什么人,像是想杀人的,就送上一张,而在名片上印‘杀
手’的头衔。职业杀手实际上没有法子兜到生意,没有生意就做不成杀手。
所以,世界上,实际上根本没有职业杀手这样的人。”
    “你长篇大论,讲完了?”
    “你能提出什么论点来反驳?”
    “你这种立论站不住脚,贩卖毒品,一样不能招揽生意,但是他们可以生
存……”
    “全然不同!全然不同!贩买毒品,有一个完整的销售网,有庞大而严密
的组织。职业杀手只是个人行动。哈哈,总不见得职业杀手,会雇用经纪人。
去替他兜生意吧……”
    “真的,你说得也有道理。”
    “本来就是!世界上根本没有职业杀手。”
    “唔,其实,还是有的,你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我已经说得再明白也没有,职业杀手,根本不可能生
存。”
    “别说得那么肯定,像我,已经生存了几十年,而且生存得很好,用你
的话来说,生意,也源源不绝。”
    “什么?”
    “我说,我是一个职业杀手,并没有在你的逻辑理论下不能生存!”
    “你……是在……开玩笑?一个职业杀手,好,你用什么方法使人知道你
是?”
    “哈哈……现在轮到我来笑了。很简单,找人聊天,故意把话题扯到杀手
这上面去,然后就会有人,像你那样,说世界上根本没有职业杀手这种人,举
出种种理由想说服我,再然后,我就直截了当告诉他,我就是职业杀手。”
    “这……是一种诡辩术。”
    “绝对不是,你可以委托我杀人,取价低廉,保证成功。你只要付钱就是,
一点麻烦也没有。”
    “你……你……怎么知道……我想杀人?你……怎么知道?”
    “别紧张,千万别紧张,那也很简单。”
    “不可能……不可能……你……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你不可能知道我
想杀人。”
    “那是我的业务秘密——”
    “不行,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从来也没有表示过,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没有作过任何文字上的记述——”
    “你不必抓住我的衣服摇我,也不必满头大汗——”
    “不行,你一定要说,你怎么……知道我……心中秘密?”
    “好!好了,请放手,我告诉你就是。”
    “你……说!”
    “我早就说过了,很简单,你今年多少年纪?五十岁出头了?”
    “那和我多大年纪有什么关系?好,我……五十二岁。”
    “你自己想想,五十二岁了,和各式各样的人相处的过程,总有一两个人,
甚至更多的人,你很乐意看到他死亡,甚至,会有特别的一个人,你愿意化点
代价,来看到他的死亡!不单是你,每一个人都是一样。”
    “你……是说,你从心理学上猜度,.而得出的结论?”
    “可以这样说,人的思想,有一定的范畴,任何人脱不出,不论一个人外表
上装着他如何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但是他的思想,总在这个范畴之中!”
    “听来好像……有点道理。”
    “哈哈,大有道理,人的思想,可以根据一些规律探索,要了解另一个人的
思想,不是想像中那么困难——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我的收费,低廉得出乎
你的意料之外,而且,只先收两成订金,告诉我,你希望什么人离开这个世
界?”
    “这……”
    “爽快点告诉我好了,你的意愿,很快就会实现,那个人会在世界上消失。
我不知道这个人消失之后,会给你带来多大的好处,但可以肯定,你得到的好
处。一定远远超过你付出的代价。”
    “这……”
    “我们总共只需要见两次面,今天是第一次,你付订金给我,然后,参加那
个人的丧礼,你再把余款付给我。再然后,你是你,我是我,这一辈子再也没
有见面的机会,安全妥当,万无一失。”
    “这……”
    “你还在犹豫什么?你想想,你愿意看到对方死亡,说不定对方也愿意看
到你死亡,要是他要我来杀你,那你就后悔莫及了!”
    “你……是在威吓我?”
    “不,我是在为我顾客的利益着想,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吧。”
    “好。”
                            楔子三
    “嘶嘶”的水声,在寂静的黑夜中,听来十分优美。
    桃丽转了一个身,轻轻地道:“听,小丑喷泉又开始活动了。”
    躺在她身边的,是她的丈夫葛陵,“嗯”地一声:“你想起身去看喷泉?”
    桃丽靠近她的丈夫,把他的身子扳过来,使他们两人面对面地躺着:“为
什么不能?”
    葛陵笑了起来:“亲爱的,我现在是在执行任务前的休假,要是每天晚上,
起来去看喷泉,或者在灌木丛中等三小时,观察一个黑熊,只怕到休假完毕,
我进了太空船,就得呼呼大睡,无法执行任务了。”
    桃丽靠得她丈夫近些,腻声道:“不去看喷泉,那我们就……”
    葛陵少校是隶属于美国达空总署的太空人。“太空人”只是一个简称,比
较正式的名称,应该是“美国太空总署属下,进行太空飞行试验的飞行人员”。
不论名称怎样,大家都知道大空人是多么重要,和一个太空人,要经历多么艰
难、长久的训练过程。
    葛陵各方面都合乎标准,没有任何可以挑剔。
    他是长子,从小到大,学业、品行都人人称道,没有任何犯罪记录,有航
空工程学博士的头衔,又是一个极其出色的飞行员。
    他今年三十八岁,微秃,显示他精力极其充沛,他身高接近一百九十公分,
标准体育家的身型,相貌英俊,再加上又是大空人,在任何场台下,都备受尊
敬。他的妻子桃丽,是标准的金发美人,虽然桃丽参加竞选阿肯萨斯州小姐时
落选,但是见过桃丽的人,一致都认为那一届的评判选评失当,而不是桃丽的
美丽不够标准。
    葛陵和桃丽结婚三年,公认天造地设,更重要的是,连他们自己,也这样
认为。
    葛陵少校受训练成为太空人已经五年,一直到最近,才接受了任务,他将
成为一次太空飞行的主驾驶员,责任重大,这次太空飞行,葛陵和他的两个助
手,将驾驶一艘太空船,环绕地球超过一百转,估计在太空中逗留的时间,接
近十五天。
    在接到任务之后,训练更加吃紧,但即使任务重要,还是需要调剂,于是,
葛陵就有了两星期的假期。
    好动而又喜欢野外生活的桃丽,一听丈夫有假期,连半秒钟也未曾考虑,
就道:“我们到黄石公园去。”
    白天毫无目的地散步、谈心、观赏喷泉,晚上听音乐,在月色下静坐。
    汽车屋中的灯光很幽暗,他们的喘息声静止,小丑喷泉也停止了活动,四
周围一片寂静。
    桃丽将脸庞贴在葛陵宽厚的胸膛上,从这个角度,她要看葛陵,必须尽量
把眼皮向上抬,这令得她的眼睛,不住的快速眨动,长睫毛的闪动,使她看来
格外动人,葛陵情不自禁,将她拥得更紧。桃丽娇声笑着,突然挣脱了葛陵的
拥抱,跳了起来,顺手抓了一件睡袍,冲到了门口。
    葛陵忙叫道:“桃丽,我们附近有人!”桃丽已经打开了门,跳了下去,
葛陵一面摇着头,一面拉起睡袍来,他先穿上了睡袍,才跳下车去。
    他们车子停在一片草地上,葛陵跳下了车子,看到桃丽躺在草地上,睡袍
松松地套在她身上。葛陵向四周看了看,最近的一架汽车屋,离他们大约有两
百公尺。他来到桃丽身边,桃丽向他伸出手来。他握住了桃丽的手,桃丽突然
发力,将他拉得向草地跌去。
    桃丽搂住了他,不让他再起身,他们碰头躺在草地上,望着星空。
    桃丽低声问道:”亲爱的,你到了太空,地球上最引你注意的,会是什么?”
    “你!”葛陵的回答,又快又简捷。
    桃丽微微呀起了嘴唇:“胡说,你在太空,根本看不到我。”
    “当然我看不到你,”葛陵微笑着,“可是我可以想你。人的视力有限度,
可是思想没有限度。”
    桃丽轻轻打了葛陵一下:“没有限度到了可以使你去想外星的美女?”
    葛陵握住了她的手:“你是宇宙中最美丽的女性,没有一个星球上再会有
你这么可爱的女人!”
    桃丽满足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是那么美丽,那么灿烂,在葛陵眼中看来,
比天上的星星更灿烂。
    桃丽又道:“葛陵,答应我一件事。”
    葛陵笑了起来,桃丽不知道又要耍什么花样子。桃丽年纪轻,新奇花样,
层出不穷,有时很难应付,所以他不敢立即答应。
    桃丽道:“当电视转播你在大空舱的活动时,你可以说一句:‘桃丽,我爱
你!’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爱我。”
    葛陵故意“嗯”地一·声:“这太奢求了吧,全世界的女人都希望她爱的男人
那样做,你会引起十亿以上女人的嫉妒。”
    桃丽撒着娇:“让她们去嫉妒好了。”
    “好,我答应你,如果轮到我讲话,我一定讲。”葛陵伸出了手臂,让桃丽枕
在他的手臂上:“其实,何必我讲,我每天都在想:我爱你,桃丽,每天至少想一
万遍。”
    桃丽摇着头,她在摇头的时候,头发轻磨着葛陵的脸,令得葛陵又舒服又
痒。她道:“你的思想,我怎么知道?一个人没有办法知道另一个人在想什
么,虽然我们相爱得这样深,我在想什么,你也没有法子真正知道。”
    葛陵在桃丽耳际,低声讲了一句话,桃丽一副娇慎的神情,把葛陵的头推
开去。葛陵笑着:“真的,人的思想,神奇不可思议。天文学家已经发现,最远
的类星体,距离地球一百八十亿光年,这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是总还有一
个具体的拿得出来的数字放在那里。可是人的思想,全然不可捉摸!”
    桃丽静了一会:“人决无希望把他人,甚至自己的思想弄明白.还是别再
去想它的好!”
    葛陵道:“我倒真希望可能捕捉到他人的思想,那样,至少我可以知道你
刚才是不是真的——”
    葛陵的话还没说完,桃丽已经转过头来。
    桃丽一转过头来之后,就用她的唇,封住了葛陵的口。
    风吹上来,有点凉意,远处又有一股相当大的喷泉开始喷水,发出动听的
水声。
                            楔子四
    安普蛾类研究所绝对谢绝参观。这个蛾类研究所,位于奥地利的首都维
也纳,莱茵河的南岸,介乎邮政局和大学教堂之间,转角处的一幢古老的建筑
物,离科学研究馆不是很远。
    那幢建筑物,本来并不适宜作研究所,但那是安普女伯爵的物业,当安普
女伯爵立意要资助一个昆虫研究所,而一时又找不到适当的场所,这幢建筑
物也将就着可以了。
    安普女伯爵的头衔是那里来的,人言人殊,有人说她是奥地利帝国时代
的女伯爵,有人说她是保加利亚王朝的贵族,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十分富
有,从她二十岁那年起,她不断结婚、离婚,二十年来,有纪录可供稽查的,已
有六之多,她的每一位丈夫,都是超级豪富,包括了阿拉伯王子、欧洲着名工
业家族的传人、印度土王等等。
    每一位丈夫和她分手,都赠她大量金钱和珠宝,所以安普女伯爵是欧洲
高级社交场合中的红人。她不但有钱,而且极其美丽动人,淡金色的头发,碧
蓝的眼珠,思想极端现代化,容貌罕见的古典,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她
从未生育过,身形之动人,令得许多年轻的女孩子自叹弗如。
    这样一个富有、美丽的女伯爵,和“蛾类研究所”看来一点也扯不上关系。
她和蛾类发生关系,完全出于偶然。
    那一年冬天,欧洲风雪连天,到处积雪极厚,安普女怕爵为了炫耀她的阔绰,
特地将她的私人座驾机,以最快的时间,改装成可以在雪地上降落,然后,她发出
请柬,派出飞机,邀请了一批人,到她的陈尔卑斯山山麓的那间豪华别墅去赏雪。
    这样的约会,十分刺激,就是别墅周围的路,全被大雪封住了,只有那架
飞机,可以载人离开。那也就是说,应邀者除非不来,一来的话,不是到主人
的允许,不能离开——除非等到天气转暖,积雪融化,道路畅通。
    受邀请的自然全是各国的豪富贵族、知名人士,其中有一位,是维也纳大
学的教授,着名的昆虫学家陈岛。陈岛是一个中奥混血儿,样子相当东方,一
直被人当作是纯粹的中国人。陈岛的母亲是奥地利人,一个极有成就的女高音
歌唱家,很受人尊敬。
    安普女伯爵在邀请客人之际,忽然想到,在大风雪之后,于阿尔卑斯山麓
古堡式的别墅之中,大家至少相聚半个月以上,这一切,全是那么神秘,在这
神秘的气氛之中,似乎不可少了中国人。在一些西方入的观念中,中国始终古
老而神秘。
    于是,她发了请柬给陈岛和陈岛的母亲,陈岛的母亲没有来,陈岛来了。
    客人到齐之后,每天狂欢,几个大厅中,各自根据自己的兴趣,进行着各
种各样的游戏。外面的气温是零下二十度,室内是二十二度,那是人感到最舒
服的温度。各种各样的美酒,几乎可以拿来淋浴,食品之多,堆积如山,万一
客人之中,忽然想吃没有准备的东西,还可以派飞机出去采购,安普女伯爵十
分好客,单是乳酪,就准备了八十六种之多,而且,她还特别宣称,其中有一
种,是“中国植物性乳酪”,保证大家都未曾吃过云云。
    陈岛沉默寡言,三十六岁,未婚,瘦削而高,一副标准学者的样子。
    像安普女伯爵邀请的这种场面,陈岛以前很少参加。他也显得和其余的人
有点格格不入,他只有两次当众发言的机会。
    一次,是安普女伯爵宣布,有“中国植物性乳酪”供应,穿着鲜红金扣子制
服的仆人,用纯银盘子,托着那种“珍贵绝伦”的“乳酪”出来,安普女伯爵:
“这是来自古老而神秘的中国的食品,请我们的中国朋友发表一点意见!”
    在大家的鼓掌欢呼声中,银盘子托到了陈岛的面前,陈岛向盘子一看,几
乎没有昏过去,所谓“中国植物性乳酷”也者,只不过是豆腐乳而已。
    在这时候,陈岛倒发挥了他高度的幽默感,他不动声色,开始了他的讲话,
他是生物学家,脑子里有的是各种各样的学名,腐乳是用黄豆做的,黄豆,人
人都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如果不是专家,便不会知道GLYCINEMAX是什
么。当陈岛说这种“植物性乳酪”是用这种植物制成之际,全场已肃然起敬,
接着,陈岛把腐乳的制作过程中的种种化学作用,全用专门名词来表达,十分
钟的讲话,听得所有人如痴如醉,大家抢着把“中国植物性乳酪”送时口中。
    那次讲话之后,陈岛更被人尊敬,所以第二次他的话,才令安普女伯爵对
蛾类感到了兴趣。
    那个晚上,约莫有十多个人,聚集在一个小客厅中,听一位女宾唱女高
音,由于陈岛的母亲是着名的歌唱家,所以陈岛也被邀请来欣赏。
    那位女宾拉开喉咙直叫,陈岛的神情,就像是吞进了一只穿了八星期未
洗的袜子。为了社交上的礼节,他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下去。这时候,他真不
明白,何以人体的结构之中,竟然没有可以暂停听觉的这一部分。
    正当陈岛实在忍无可忍,想夺门而出时,那位女宾,突然发出了一下比较
悦耳的高音,令得陈岛为之精神一振。
    可是那位女士,在发出那一下悦耳的声音之后,立时静了下来,神情骇
然,手向前伸着,指着前面的一个大理石雕像,口张得老大。
    循她所指的地方看去,原来在那大理石雕像的头部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
只蛾,停着,陈岛这才知道,那位女士刚才所发出的那一下比较悦耳的声音,
是她的尖叫声,不是她歌唱声。
    停在大理石雕像上的那只蛾,十分肥大,颜色鲜艳,身体是艳黄和深棕的
问条,四片翼,两片是鲜黄色,两片是深棕色,有着十分复杂的花纹图案。
    等到在场的人看清楚了那只蛾时,有几位女士不甘落后,表示她们的脆
弱,也惊呼起来。安普女伯爵却和别的女人不同,她并没有呼叫,反倒走过
去,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用甜得发腻的声音道:“啊,多可爱的动物!”
    在她身边的一个花花公子立时道:”再可爱,也不及你的十万分之一。”
    安普女伯爵发出迷人的微笑,另一位男士拿起一本杂志来,想去拍打那
只蛾,陈岛提高了声音:“别打它。”
    那位男士转过头来:“为什么?这不过是一只讨厌的飞蛾。”
    陈岛走过去:“大家请来看看这只蛾的头部,它头部的花纹,给大家什么
印象?”
    那只蛾的头部图,极其特异,只要留心一看,就可以看出,那是十分清晰
的一个骷髅,所有人看清这一点之后,都静了下来——那给人以一种十分可
怖的感觉。
    陈岛道:“这只蛾的普通名字,就叫骷髅蛾。是欧洲的普通种。”
    那男士又举起杂志来:“等我打死它。”
    陈岛冷冷地道:“在你打死它之前,我要请问,你对蛾知道多少?”
    那男士瞠目不知所对,陈岛走过去,把那只蛾轻轻地弄到了他自己的手
背上:“蛾有一种本领,人类万万不及,各位可知道?”
    响起了一阵耳语声之后,又静了下来。陈岛继续道:“人和人之间的沟
通,要靠发出声音(讲话),要靠现出形象(写字),才能使另一个人明白
要表达的是什么。”
    一个中年人道:“有时,做手势也可以!”
    有人笑了起来,但是陈岛的神情十分肃穆:“做手势,也是使对方的视觉
系统,接触到了形象,和看到文字一样。简单来说,一个人要明白另一个人的
意念,必须通过听觉和视觉系统。”
    一位男士,趁机在他身边的一位女士的丰满的臀部捏了一下,那女士一
下拍开了男士的手:“你想干什么?”
    那男士乐了起来:“我只是在做一项实验,证明陈岛博士漏列了一项:触
觉系统,有时也能使对方明白要干什么。”
    客厅中爆发了一阵哄笑声,陈岛也笑了笑:“是,各位应该注意到,人类沟
通,传递信息的方法,并不直接由思想感应到,而是一种间接沟通方法。”。
    客厅中静了下来,陈岛继续道:“间接沟通的最大弱点是:可以作伪,一
个人明明将对方恨之切骨,但是他的表达方式,却可以是彬彬有礼,或者对之
热情万分,人类互相沟通的方法,是间接的,所以一个人绝对无法知道另一个
人真正的意念。”
    安普女伯爵道:“真可怕!”
    那位刚才要打死那只蛾的男士道:“或许也正由于这样,人类才得以生存!”
    有的人发出几下无可奈何的苦笑声。陈岛又道:“可是蛾类,却可以直接
沟通,一些雄蛾发出的求偶信息,可以令几公里之外的雌蛾知道:而生物学家
一直不知道蛾类是用什么方法直接传递信息的,有的说是雄蛾发出一种香味,
有的说发出的是一种高频率或低频率的音波——虽然谁也未曾测到过这种音波,
我却认为,如果进一步研究,可能是蛾的一种思想波。”
    唱歌的那位女士道:“天,陈博士,你以为昆虫也有思想?”
    陈岛道:“正是!”
    陈岛的肯定,令得各人愕然,他随即解释道:“各种生物有各种生物的不
同思想方法,以为只有人类才有思想,那十分可笑。一只雄蛾绝不会明白安普
女伯爵有什么可爱之处,这是由于思想方法不同之故!”
    有人笑了起来,那位要打蛾的绅士摇头道:“这没有说服力,蛾类互相之
间,就算能直接沟通,也不过是表达一些简单的信息。雄蛾发出求偶的信息,
总不见得会加上一大篇情话?”
    陈岛不等各人笑声停止,就大声道:“主要的只是传递消息的方式,而不
在于消息的内容。最简单的数字式:‘1 1=2’和‘AAa->AA:AA:Aa:A=12:2:
2:1’一样,没有简单,就不会有复杂。简单的信息,可以用直接的方法来表
达,复杂的信息,在理论上来说,一样可以,只不过人类找不到这个方法!”
    当陈岛的话结束之后,安普女伯爵带头鼓掌,其余人纷纷跟着。安普女
怕爵又间道:“陈博士在这方面的研究,一定很有成绩?”
    陈岛听得女伯爵这样问,不禁十分沮丧:“很可惜,我得出了理论,但是大
学方面,并不支持,这项研究,需要巨大的人力、物力——”
    安普女伯爵立时高举她的手来,或许,她举手的目的,只是想客人把她那
只红宝石戒指和手镯,看得更清楚些,或许,她真的对陈岛提出来的理论,有
了兴趣。总之,她在举起了手之后,就立即宣布:“陈博士,研究所需要的一
切,由我来支持,你只管去进行。”
    陈岛绝想不到自己的一番发言,会有这样石破天惊的结果。他想在自己
这个还很模糊的理论基础上,展开研究,苦于没有经费,女伯爵的提议,当真
令他喜出望外,至于极点。
    所以,陈岛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女伯爵的笑容十分迷人:“不过,我有
一个条件。”
    她戏剧化地顿了一顿:“我要首先享受研究的成果。”
    陈岛有点不明白:“享受研究的成果?”
    女伯爵道:“对,要是可以直接知道对方的意念,我就可以知道向我求婚
的人是不是真的爱我。”
    大家都笑了起来,在笑声中,有一个人叫道:“看在老天的份上,陈博士,
告诉我你刚才念的第二个公式,是什么公式?”
    陈岛很平静地回答道:“那是生物学上,遗传因子中信偶数配偶子突变的
一个比例式。”
    再去叙述那次聚会是没有意义的事,在聚会之后,陈岛回到了维也纳,向
安普女伯爵开出了预算,女伯爵慷慨地签署了巨额的支票,“安普蛾类研究
所”就此成立。在第二年,女伯爵在维也纳听歌剧之余,忽然兴致来了,要到
研究所去参观,陈岛自然率领全体研究所人员恭迎。
    怎知道女伯爵一走进了第一间研究室,就惊叫起来:“天!陈博士,我们
讲好是研究蛾类的,怎么你养了那么多毛虫?难道毛虫之间,也能直接沟通
意念么?”
    陈岛的脾气不是怎么好,可是看在安普女伯爵撩人的美丽份上,他也只好耐
着性子解释道:“女伯爵,所有的蛾,全是毛虫变的,没有毛虫,绝不会有蛾。”
    女伯爵的殷红的上唇,惊讶的成为一个圆圈,看来挺诱人,陈岛要转过头
去,才能让自己不起去亲吻她一下的冲动。
    女伯爵未曾再到研究所来,因为她讨厌毛虫。可是研究所需要的经费,她
照样支付。陈岛也一直在埋头研究。
    由于研究一点成绩都没有。所以,国际生物学界知道有这样一个机构的人极
少,陈岛也讨厌外来的干扰,绝对谢绝参观,关起门来,努力证实他的理论。
                            楔子五
    东京涩谷区八目叮有一幢三层高的建筑物,三楼是一家围棋社,棋社
并没有什么特别,在日本,这样的围棋馆,大大小小,不下数千家之多。
    也正由于每一个人都殚精竭力在思索,所以虽然没有什么声音,但是那
种热烈的气氛,还是很容易被感觉得出来。
    这一天下午,比较特别的是,平时一直十分稳重的馆长,忽然满面通红,
双手挥舞着,急步走了进来。
    馆长不但神态显得十分兴奋,连声音也充满了兴奋,他一进来,就嚷叫
道:“各位请起立,尾杉九段来了!”
    所有的人全都霍地站了起来。这真是大意外.也太令人兴奋了。
    像尾杉九段这样的棋界高手,居然会降临到这种小规模的棋社?尾杉九
段的棋艺之高,只要知道围棋的人,就一定知道。他的棋路神出鬼没,无可捉
摸,是日本围棋中公认的鬼才,不过三十岁左右。
    这样的大人物来了,对棋馆所有人都是一种极高的荣幸。
    所有人全站了起来,尾杉九段走进来。个子并不高,满脸笑容,衣着随
便,一点也没有高手的架子,他一出现,立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尾杉九段作
了个手势,请大家坐下。但是大家还是热烈地鼓着掌,一直到每个人都觉得
掌心有点发痛。
    尾杉九段在馆长的邀请下坐下。馆长神情和声音仍然是那么兴奋:“今
天能到尾杉九段光临,真是大荣幸了!各位有什么问题,不妨提出来,向尾杉
九段请教,请他指点。”
    一个少年立时站了起来,大声道:“请问尾杉九段,如何才能在和对方作
战中获胜?”
    少年的问题一出口,立时传来一阵笑声,笑问题问得太幼稚,这算是什么
问题?这个问题,要是有了答案,人人下棋,都一定胜,谁还会失败?
    少年被众人的笑声弄得满面通红,可是他并不服气:“各位笑什么?下
棋,最终的目的是求取胜利!我的问题,有什么不对?”
    有几个年长的,想要叱责那发问的少年,可是尾杉九段开口了:“对,下棋
的最终目的是要胜利,你的问题,问得很好!”
    尾杉九段一开口,那几个想说话的人,都立时缩了缩头,不再言语。
    尾杉九段又作了一个手势,令那少年坐下来,他侧头想了一想:“这个问
题,每一个下棋的人都想知道答案,答案可以有几万个,但其实,答案只有一
个!”
    他讲到这里,显然是故意地顿了一顿,令得所有的人,都屏住了气息。
    这个问题,竟然真有答案,那真是大不可思议了。
    尾杉九段接着道:“下棋,一定是两个人轮流下子,所以,如果知道对手下
一着要把棋子下在什么地方,知道对手下这一着子的目的何在,知道他心中
的计划是什么,那就一定可以取胜。习惯上说围棋是围地的比赛,实际上是
猜测对方心意的比赛。”
    这一番话,若是出自他人之口,那么一定会惹来哄堂大笑,说不定笑声
中还会夹杂着“八格”“马鹿”之声。但是,话却是尾杉九段讲的,大家的神情,
都变得极其尴尬,目定口呆,不知如何才好。
    刹那之间,整个棋馆之中,静得出奇。尾杉九段笑眯眯地望着大家:“怎
么样?各位以为我讲得不对吗?”
    人人面面相觑,谁敢说尾杉九段的话不对呢?可是如果说他的话是对的,
那又实在说不出民所以,仍然是僵持着的沉默。
    结果,还是那个发问的少年,先打破了沉默,他显得有点怯生生地道:“对
是对,可是尾杉九段先生,一个人,无法知道另一个人的心意。”
    尾杉九段哈哈大笑道:“对,人无法知道另一个人的心意,所以我这个必
胜的办法不管用,各位还是努力下棋,求棋艺上的进步吧。”
    尾杉九段这句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气氛登时轻
松,笑声此起彼伏,原来尾杉九段是在开玩笑,由于一个人不可以知道另一个
人的心意,所以下棋没有必胜之法。
    要是人能够完全、直接地知道他人在想什么,那么,不但下棋必胜,做什
么也可以了。
    哈哈,尾杉九段真会讲笑话,大家都一致公认。
    座中有一位年轻人站了起来:“请问尾杉先生,刚才你所讲的那些话,可
以公开发表吗?”
    尾杉笑着:“既然讲了,当然可以发表,请问阁下是一”
    那年轻人道:“我叫时造,时造旨人,我是一份家庭刊物的特约作者,写些
有关棋艺的文章。”
    尾杉客气他说:“久仰!久仰!”
    时造又道:“请问,我如果用这样的标题,尾杉先生是不是反对?”
    尾杉九段笑道:“那要看你准备用的标题是什么?”
    时造用手在空中写着字,道:“我的标题是‘正因为尾杉九段能知道对方
的心意,所以他的棋艺才如此神出鬼没!’或者是:‘鬼才尾杉九段胜利的秘
密,因为他知道对手在想什么!’尾杉先生,你看是那一个标题好,请你——”
    时造旨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就陡然住了口。
    因为一直带着微笑的尾杉九段,这时的神情,实在大古怪了:既发怒,又
吃惊,额上青筋凸起老高,双手紧紧握着拳,就像是一个人正在作好犯科,忽
然被人抓住。
    馆长惊呼了一声:“尾杉先生,你怎么了?”
    尾杉挣扎着想讲话,可是由于他实在太紧张,以致张大了口。过了好半
晌,才道:“我……我感到有点……不舒服。”
    他在讲了这句话之后,神色才比较缓和了一些,馆长忙道:“我送尾杉先
生回家去吧。”
    尾杉显得十分吃力地点了点头,馆长忙扶着他站了起来。有修养的棋士,
毕竟是十分有修养的,尽管任何人都看得出,尾杉先生的脸如此苍白,一定真
不舒服。可是他来到了门口,还是向大家道:“对不起,失礼了。”
    所有的人,都一起站了起来,向尾杉先生鞠躬为礼。等馆长和尾杉九段离
开之后,时造旨人才苦笑着道:“不见得是因为我说错了什么吧。”
    各人都点头,时造旨人刚才说的话,他们全是听到的,没有说错什么,真
的没有说错什么。
                      一、白素的怪手势
    五段楔子全交代过了。
    请大家注意,在这五段楔子中出现过的主要人物,以出场的次序计,总共
有:我——卫斯理,不必多介绍。
    神秘的黑衣长发女郎——和我讨论过一幅题名为“茫点”的画,但是自始
至终,未曾见到她的模样。
    杀手——一个职业杀手。
    杀手的委托人——一个和杀手作了对话之后,终于委托了杀手去杀人的
人,身分不明。
    桃丽——金发碧眼的标准美女,性子活泼好动。
    葛陵——军衔是少校,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美国太空人。
    安普女伯爵——富有,虽然已届中年,但仍然十分动人。充满了成熟女
性的魅力的欧洲社交场合中的名人。
    陈岛——中奥混血儿,生物学家,固执地相信自己的理论,埋头研究蛾类
互相之间的沟通方法。
    尾杉三郎——日本的九段棋士,在棋坛上,有“鬼才”之称的高手。
    时造旨人———个未成名的小说家,替一些杂志写些零碎的稿件。
    这些人,在每一个楔子之中,都发生关连,但是在不同的楔子中,一点关
连也没有。
    这些人,能组成一个什么故事呢?
    我是所有故事的当然主角,所以,故事由我开始。
    那天,白素不知道有什么事出去了,我选了一张爵士鼓唱片,将音量扭得
十分大,让咚咚的鼓声,将我整个人包住。
    鼓声震屋,突然我肩头上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来,看到白素已回来,她
皱着眉,正在向我说话,我忙按下摇控声量的掣钮,鼓声消失,才听到白素的
声音:“你看你,客人在门口按铃,按了二十分钟,你也听不到!”
    我这才注意到,门口站着一个男人,那人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雨衣,雨衣上
很湿,我连外面在下雨也不知道。我站了起来:“我好像并没有和这位先生约
定过,他是——”
    那男人在我望向他的时候,他正转身在脱去他身上的雨衣,所以我没看
到他的脸。
    等我讲完这句话之后,他也脱下了雨衣,转过了身来。
    那是一个年轻人,对我来说,完全陌生,他大约二十六八岁,相貌相当英
俊,一副惶急神情。
    我看到是一个陌生人,不禁瞪了白素一眼,有点怪她多事。如果我听到门
铃声,去开门,看到是一个陌生人,决不会让他进来烦我,在门口就把他打发
走了。
    自素压低了声音:“这位先生正需要帮助!”
    我不禁苦笑,这时,那个年轻人已经向前走来,神情仍然惶急,搓着手:
“卫先生,卫夫人,真是冒味之极,我……如果在其他地方,有办法可想,决
不会来麻烦两位。”
    我听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是啊,我这里包医疑难杂症。”
    那年轻人被我一抢白,满面通红,他不是很老练,在那霎时间,他不知道
如何应付。白素十分不满意我地瞪着我。我心想,我管的闲事也大多了,什么
事情,都要我去寻根究底,让白素去理理也好,反正已经有不少人认为,她比
我能干理智。所以,我让白素去处理这宗“疑难杂症”。
    我向白素调皮地眨了眨眼,我们之间已经可以不必说话,就互相知道对方
的心意,白素也立时扬了扬眉,表示“我来就我来。”
    我笑了一下,心中在想: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那年轻人可能说出不知
什么样的稀奇古怪的事来,到时,看你怎么应付!
    我一面想着,一面已转过身去,可是就在那时候,那年轻人已经镇定了些:
“我哥哥告诉我,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想,可以来找卫……先生,卫夫人,他也
叮嘱过我,不到万一的时候,别去麻烦人家。”
    我走向楼梯,听到白素在问:“令兄是谁?”
    那年轻人道:“哦,我忘了介绍我自己,我姓张,单名强,我哥哥叫张坚,
一向在南极工作。”
    我已经踏上了两极楼梯,一听得这两句话,我不禁呆住了。
    那年轻的不速之客,原来是张坚的弟弟!真该死——他为什么不一进来就
讲明自己是什么人呢?如果他一上来就说他是张坚的弟弟,那当然大不相同,
我也绝不会给他难堪。
    张坚是我的老朋友,我和他在一起,有过极其妙的经历(“地心烘炉”),
他是一个着名的南极探险家,有极其突出的成就。
    更令人可敬的是,张坚是一个真正的科学家,是极其有趣、值得崇敬的人!
虽然他的弟弟,可能十分乏味、无趣,但是既然是张坚的弟弟,有事找上门来,
当然不能置之下理。
    我一想到这里,已经准备转过身来了。
    可是就在这时,我却听到了白素的声音:“哦,原来是张先生,令兄是我
们的好朋友,他好吗?卫先生是最近事情很忙,你有什么事,对我说,完全一
样!”
    白素在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提得特别高。就算感觉不灵敏,也可以听出
来她说“完全一样”这句话的意思,是找她比我更好。
    这令我感到非常无趣,不过,来人既然是张坚的弟弟,问候一下张坚的近
况,总是应该的。
    所以,我在楼梯上转过头来:“原来你是张坚的弟弟,张坚好吗?”
    那年轻人——张强——看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哥哥?他很好,在
南极。”
    我心中暗骂了一声“废话”,张坚不在南极,难道会在赤道?
    我又问了一句:“要和他联络,用什么方法?”
    张强这一次,倒答得具体一点:”通过纽西兰的南极科学探测所,可以找
到他,他们会转驳电话到南极去,最近才有的!”
    我“嗯”地一声:“是啊,利用人造卫星,我应该和他联络一下。”
    我故意找话说,是希望张强会想到,他是张坚的弟弟,我一定肯帮他的。
只要他再一开口,求我一下,那我就可以下楼了。
    可是张强这小伙子,却木得可以,一点也不通人情世故,竟然不作第二次
恳求,而白素则显然看透了我的心意,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瞪了她一眼,继
续向楼梯上走去。
    我把脚步放慢了一些,听得白素在问:“究竟有什么问题?”
    张强答道:“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卫夫人——”
    白素挥了一下手:“叫我白素好了。”
    张强道:”这……这种事很……怪,唉……我从十天前开始,唉……”
    张强这个人,婆妈得令人讨厌,究竟有什么问题,爽爽快快讲出来,我也
可以听得到,可是他却偏偏支支吾吾,却语还休,我总不能老赖在楼梯上不上
去!我心中骂了张强两句,赌气不再去听他讲,加快脚步,到了书房中,在书
桌前坐了下来,顺手拿起电话,拨了纽西兰的电话,问到了那个探测所的电话,
再打过那边去,要他们转接在南极的张坚。等了约莫二十分钟,才有人接听,
我说要找张坚,那边的回答是:“哦,你找张博士,真对不起,他现在不能接
听电话。”
    我有点恼怒。道:“叫他来听,不管他在干什么。”
    那边的回答令我啼笑皆非:“张博士和他的助手,驾着一艘小型潜艇,在
二十公尺厚的冰层下航行,和外界完全断绝联络,真抱歉,无法请他来听你的
电话。”我无法可想,只好放下电话,生了一回闷气,听到下面有关门开门的
声音,我想是张强走了。张强如果走了,白素该上来找我了。
    我等了一会,白素还没有上来。我等得十分不耐烦,打开书房门,叫了两
声,没有回答。我不禁伸手在自己头上打了一下,真笨,为什么只想到张强走
了,而没有想到白素和张强一起走。
    我下了楼,果然,楼下并没有人。张强不知道对白素说了些什么,白素一
定去帮他解决困难。这本来也算不了什么,白素和我,一直都热心帮别人的忙。
    可是我却看到,客厅的一角,有几件不应该有的东西在。
    那一角,有一组相当舒服的沙发,如果客人不是大多,只是一两个的话,
就经常在那个角落坐着谈话,刚才白素和张强,也在那里交谈。
    一组沙发中,是一张八角形的茶几,我所指的不应该有的东西,就是在那
茶几上。
    所谓“不应该有的东西”,绝不是什么怪异的物品,东西本身极普通,只是
不应该出现茶几上:那是几面镜子!
    我走近去,发现一共是四面,其中一面相当大,长方形,一面是圆镜,还有
一面,十分小,是女人放在皮包中的小方镜子,还有一面,镶在一只打开了的粉
盒盖上。
    那只粉盒,白色法郎质,嫩绿色小花,十分雅致,我一看就可以认得出,那
是白素惯用的东西。这时,我不禁有点发怔,这算是什么名堂?那三面镜子,不
是我家里的东西;一定是张强带来的,他在门口脱那件雨衣的时候,我就曾注意
到他雨衣的袋子很重,像是放着东西。不过,就算那时叫我猜,我也猜不中那是
三面镜子。男人随身带着三面镜子,太怪异了!
    从留在茶几上的镜子看来,张强和白素的对话,一定和镜子有关,不然,白
素的粉盒不会在几上。略为推理一下,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张强的话题,和
镜子有关,他一面说,一面拿出他随身带的三面镜子。而白素有点不信,也拿出
了她身边的镜子。
    我自信,经过的情形,大抵是这样的。可是,镜子有什么值得研究呢?
    我一面想,一面拿起镜子来,看着。那只是普通的镜子。在我对镜子看的时
候,镜中反映出我,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
    我把四面镜子全拿起来照了照,结果自然一样,我对着镜子在照,镜子中出
现的,一定是我,不会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变化。
    我心中十分纳闷,放下镜子,我想在白素回来之前,把答案找到。可是我怔
怔的想了好久,从各方面去推测,都想不出所以然。
    心中有疑问,是十分闷气的事,等了一小时,好像十小时那么久,楼上楼下
跑了好多次,白素连电话都没有打来。
    好不容易,书房的电话响了,我冲上楼去,拿起电话,以为一定是白素打来
的,可是电话一拿起来之后,那边传来的,却并不是白素的声音,而是一个听来
极为兴奋的声音:“卫斯理,你快来,立刻就来,有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东西给你
看。”
    声音,肯定是熟人,但是一时之间,却想不起那是什么人来。
    我只好道:“请先告诉我尊驾是谁,我该到什么地方来看那意想不到的东
西?”
    电话那边那个人叫了起来:“天,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
    我”哼”了一声:“是,我最近耳朵犯聋。”
    那边停了一停:“是我——”他在讲了两个字之后,忽然拉长了语调:“恨
君不似——”
    他才吟了四个字,我就想起是什么人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南北东西,
我不相信你会有什么意外给我!”
    那人“哈哈”大笑。“南北东西”当然不是那个人的名字,只不过熟朋友都
这样叫他,因为他的名字叫江楼月。宋词中一首“采桑子”,第一句就是“恨君
不似江楼月,甫北东西,南北东西。”所以,这位江先生的绰号,就叫“南北东
西”。
    “南北东西”是一个电脑工程师,极早就投入这个行业,参加过许多巨大电
脑组合的工作,具有极高级的专业知识,是世界知名的权威。可是这个人并不算
是有趣,相当闷,我和他来往并不多,而且,这人是一个棋迷,没有一种棋他不
喜欢,尤其是围棋。而我对棋类的兴趣不很浓,棋艺更是浅薄。我猜想他所谓的
“意想不到”多半是动用了电脑,下赢了一盘名家的局谱之类。
    所以我道,“对不起,我现在有点事——”
    我后还没有讲完,他已经怪叫了起来:“天!卫斯理,你一定要来,听听来
自外太空的声音。”
    我下知他所讲的“来自外太空的声音”是什么意思,他又道:“而且,道吉
尔博十在我这里,他才从美国来,也专问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呆了一呆,道吉尔博士这个人,有略为作一一下介绍的必要。他是“太空
生物学家”,这是一门相当冷门的科学,专门研究其他星球上,是不是有生物发
生的可能性。
    老实说,我对这一门科学,并非十分熟衷,在除了地球之外,宇宙的亿亿万
万星球之中,必然有星球有生物,而且,生物的形态,一定有的远比地球中物来
的高级,何必再去研究有没有生物的可能?
    这位道吉尔博士写的长篇大论,我也看过不少。
    我只和他见过一次,那次是一个非正式的科学性聚会,和他见面的过程,很
不愉快。那次他正对着几个人,在侃侃而谈,说什么在金星的表面上,充满了氯
气,温度又高,所以不可能有生物存在云云。
    听了之后,忍不注道:“博士,你有没有想到过,有些生物,非氯气和高温,
不足以生存?”
    博士非常下高兴,仰起头,翘起了他的山羊胡子,望着我:“这样的生物在
那里?”
    我道:“当然不在地球上,你刚说的金星的环境不适宜生物生存,应该是不
适宜地球生物的生存。如果金星上有生物,一定需要氯气和高温。”
    博士发出了几下冷笑:“那是幻想小说中的东西,不是科学家研究的题材。”
    我道:“那么,科学家要怎样研究?非等上了金星,在金星表面,看到了生
物,才肯定?”
    博士斩钉截铁地道:“是!”
    我牙尖嘴利,立时道:“事实上,让没有想像力的科学家到了金星上,也没
有用。就算金星的表面上,布满了生物,他们也认不出来,因为认定了所有生命
形态和地球生命形态一样,怎样去辩认一些形态不同的外星生物?”
    博士的反应也来得极快,他“哈哈”笑着:“当你见了一样东西,不论它的
形态多么怪异,这样的东西会动,你就可以知道它是生物了。”
    我也立时哈哈大笑:“第一,外星的生物未必会动,你得出了会动的东西,
把这个原则作为鉴定生物的标准,那是因袭了地球生物的观念,没有想像力,外
星生物,或许恰恰是不动的,第二,即使在地球上,动的也未必是生物。”
    我说到这里,向外指了一指。那次聚会,在荷兰一处村庄上举行。我顺手一
指,指着外面耸立着的风车:“风车不断在动,它就不是生物……”
    这一番话,令得不少人大笑起来,也令得道吉尔博士气得铁青了脸。我还想
进一步,这客气的指出,像他在从事的那类研究工作,其实一点价值也没有,重
要的是在观念上,肯定在浩瀚无涯的宇宙中,必然在许许多多星球上,有各种各
样的生物。
    可是我才摆定了架子,准备发表慷慨激昂的言词时,就给聚会的主人硬拉着
去看他花园中所栽种的郁金香去了。主人事后埋怨我:“道吉尔博士是太空生物
的权威,你怎么可以这样得罪他?”
    我自然不服气:“太空生物的权威?他和什么太空生物打过交道?我却有。”
    主人道:“你那些事,谁知道是真还是假。”
    我怒气上升:“早知道你这个聚会没有言论自由,我才不来。”
    主人只好苦笑。这次不欢而散,以后有同类的聚会,我再也没有接到请柬。
有几个朋友,还是每年参加,据他们说,道吉尔博士每次都问起我,而且,把我
打听的十分清楚,总要在人多的时候,把我取笑一番,又封我一个头衔:“七星
幻想专家。”
    我不介意人家称我“幻想专家”,道吉尔博士喜欢把他的毕生精力,花在肯
定或否定外星是否有生物,那是他的自由,谁也不能干涉。
    有趣的是,这样一个在观念上和我截然相反而且又十分固执的人,居然会专
程来看我,那为了什么?
    我“哦”地一声,“就是那个山羊胡子?”
    我和道吉尔博士之间的事,来龙去脉,他都十分清楚。他笑了起来:“是他,
别多说了,立刻来就是!”
    我考虑了一下,决定先去看看江楼月,他那边发生的事,可能有趣。
    我道:“好,我就来。”
    放下了电话,提起外套,走到楼下,又向茶几上的几面镜子看了一眼,仍然
无法想出和什么事情有关。
    我驾着车到江楼月家去,他住在郊外,路途相当远,正是交通拥挤的时刻,
我跟在一列长车后面,慢慢向前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汽车刺叭声。循声看去,
看到对面驶过来的一列汽车中,白素的车子,赫然在内,而且,按喇叭的正是她。
当我看到她时,她正按下车窗,伸手向车窗外指着。
    这时,我和她驾着车,向相反的方向行驶。由于我们前后都有车子,不可能
停下来,必须保持车子的前进。当我看到她的时候,两辆车子最接近,继续保持
车子行动的结果,是越来越远。
    我看到自素伸手向车窗外指着,一时之间,弄不懂她想叫我看什么,我也按
下车窗,大声叫:“什么事?”
    我探头出去叫,车子的行进,自然而然慢了一慢。后面的几辆车子,立时大
按喇叭,把我的叫喊声,全都淹没。
    白素显然比我聪明,她知道叫喊没有用,所以她只是做手势,仍然在指着。
    她指的是车窗旁边的后镜。她指着倒后镜,是什么意思呢?我立即想到,那
是镜子。
    我立时把一只手扬起来,放在前面,做了一个照镜子的姿势,白素连连点头,
也做着和我同样的姿势,接着,她迅速指了指她自己,点头,再指向她那只举起、
当着是一面镜子的手,连连摇头。
    老天,我和白素有的时候,根本不必讲话就可以凭藉一些简单的手势,甚至
眼神,明白对方的心意。但这时,我却无法知道她的手势,是什么意思。
    我想再做手势问她,可是已经没有机会,因为车子相反方向进行,距离越来
越远,我勉强转头去看她,后面车子中一个大个子司机厉声喝道:“开车子的时
候,看前面!”
    我一面驾车,一面想,白素的手势,是什么意思呢?她不是性急的人,而居
然着急地想利用那么短的机会,用手势告诉我,那么,这件事一定十分重要。
    可是我却偏偏想不出她想表达什么?
    她想要告诉我的事,一定和镜子有关,她的手势表示,一个人在照镜子,到
此为止,很容易明白。
    可是接下来,她指着她自己,点头,这表示什么呢?表示要多照镜子吗?再
接下来,她又指着代表镜子的手摇头,那又是什么意思,是指镜子不好吗?不要
照镜了吗?
    随便我怎么想,都想不出来。
    (我猜不出白素的手势想要表达什么,不是我的脑筋不够灵活,而是自素想
要表达的事,太超乎想像之外,太怪异了。就算她用话来说,第一遍,也不容易
听懂,何况只是手势!)
    一直到我驶到了江楼月家门口,那是一幢相当大的花园洋房,我一按铃,在
一阵犬吠声中,开门的是江楼月。我一见到了他,立时把白素的手势,重做了一
遍:“在面前的手代表镜子,这些动作,什么意思?”
    江楼月是一个瘦子,但是头相当大,年纪并不大,可是秃头秃得厉害,前额
突出,眼睛相当大,眉毛相当浓,样子本来就很怪,尤其当他瞪大眼睛的时候,
样子更怪,这时,他一听得我问了他这个问题,就用这个怪样子望定了我:“什
么意思?”
    我道:“我在问你!”
    江楼月仍然瞪着眼道:“谁向你做这种怪手势?”
    我道:“白素!”
    江楼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了!”
    他这样说,我倒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江楼月本来就极聪明,有着慎密而迅速
的思考能力,我忙道:“白素想说什么?”
    他一面笑着,一面指着我:“尊夫人是在骂你,她说你是猪八戒照镜子,里
外不是人。”
    我给他说得啼笑皆非,用力推了他一下,骂道:“去你的。”江楼月笑着:
“别理会她这手势是什么意思了,快进去,有人等着你!”
    我闷哼了一声:“不行,一定有重大关系,我先去打电话,再去看道吉尔博
士。”
    江楼月有点无可奈何,可是,电话铃响了又响,没有人接听。江楼月在一旁,
十分不耐烦:“喂,你还要等多久,我保证道吉尔博士带来的东西,更能引起你
的兴趣!”
    白素还没有回家,我只好放下了电话,跟江楼月进了书房,看到了道吉尔博
士。从上次见面争辩到现在,已经很多年,博士还是留着那簇山羊胡子。他一看
到我,就站起来,我和他握手:“博士,好久不见,你好。”
    博士和我握手,有点心不在焉:“是啊,好久不见了。”
    他等我们全坐了下来之后,精神才振作了一些:“卫先生,我们的观点不同,
这不必争论。这次,有点难以解释的事,你的经历——”
    我见他有点迟疑,笑道:“我的那些经历,究竟如何,也不必争论。”
    博士点头道:“对,不过,我认为你有资格,可以对这个事实,作一分析,
至少,可以有幻想性的见解。”
    我伸了伸身子:“别在字眼上斟酌,究竟什么事情?”
    博士一伸手,取过了一只公事包来,那只公事包相当大,一看就看出,那
是一只特制的公事包。这种公事包,用来放置最机密文件,看来像是皮制
品,实际上,皮是表层,在皮下,是一公厘厚的合成金属,极其坚固,普通工具,
绝对不能切割,而且,这种公事包,还有一种特殊的设计,它由密码开启,如果
转错了一个密码,整个公事包,就会自动爆炸。
    所以,我一看到博士拿起公事包,放在他前面的几上,去转动密码,我忙道:
“博士,希望你肯定记得密码。”
    博士向我望了一眼,像是在怪我的话一点也不幽默。
    公事包上,总共是两排,每排六个可以转动的数字键,博士停下来考虑了一
下,我在暗中替他捏了一把汗。
    等他转完了十二个号码,抬头向我看了一眼,才取出了锁匙,插进匙孔中,
转动了一下。公事包发出了“拍”的一声响。博士直到这时,才向我道:“人家
说你什么都知道,看来不错!”
    我指着公事包:“这种公事包,我见过好几次,最近一次见到,是在一个国
家的太空总署,由一位将军提着。”
    道吉尔博士点头道:“是,我和他们联络过,所以,我才来找你,听听你的
意见。”
    对方居然“虚心求教”,我自然也要客气几句,在寒暄中,他打开了公事包。
    公事包的真正容积,看来比实际体积小,放着一只扁平的金属盒子,看来,
要打开这只金属盒子,还得费一番手脚。
    我心中在想,他将要给我看的东西,一定极其重要,极其秘密。
    博士把手放在盒上:“卫先生,我要给你看的,不,应该说,我要给你听的,
是一卷录音带。”
    我心中“嗯”地一声,江楼月已经说过了,博士带来的,是“来自太空的声
音”。这时我心中有免有点疑惑,如果他带来的是外星人的对话,我怎么能听得
懂?
    正在我这样想的时候,博士又道:“那是一段对话,不,实际上,只是几句。”
    他讲得十分郑重,听来慢吞吞。我想要他快点把它放出来听听,他却又道:
“那几句对话的来原,它的来龙去脉,十分复杂,我必须详细向你解释一下,你
才能明白。”
    他的手一直按在那铁盒子上:“上个月,美国有一次太空探索行动,由三位
太空人驾驶的一艘太空船,环绕地球飞行十五天。领导这次飞行的,是出色的太
空人,葛陵少校。”
    我“嗯”地一声:“是,全世界人都知道这次飞行。指挥员葛陵少校在太空
向他的妻子说了一句‘我爱你’,成为世界性的花边新闻。”
    博士道:“是的,就是那一次飞行,很成功,这次飞行,我们称之为葛陵飞
行,有几项附加的任务,到现在为止,还是秘密。”
    我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你放心,我不会逢人便说。”
    博士继续道:“近年来,我转变了研究方向,不再去研究外星是否有生物存
在。而是肯定了有,研究他们正在用什么方法,想接近地球,和地球通消息。”
    我一听得他这么说法,不禁热烈的鼓起拿来:“早就该这样了!”
    博士闷哼一声:“科学进步要一步接着一步,谁都知道喷射引擎的飞机比螺
旋桨进步,你不能说:早就该是喷射引擎。飞机的发展,必须经过螺旋浆的阶段。”
                      二、射向太空的讯息
    他说得十分认真,而且也很有道理,我也根本不想和他辩驳下去,只是作
了一个手势,请他继续讲下去。博士道:“太空船上装上接收能力特强的天
线,在太空船飞行的时候,一直使用。目的是想接收来自太空的种种微波信
号,这些信号,在地球表面上,由于种种干扰而接收不到。”
    我点头道:“很好的设想。”
    博士抓了他的山羊胡子一下:“这项计划真只是一项设想,因为我们根本
不可能预料到会有什么结果,只是必须如此做。”
    我作了一下手势,表示明白。
    博士的解说十分详细,他又道:“我们考虑到,接收到的信号,可能有许多
种,必须将这些信号整理出来,这项工作,需要庞大的电脑来配合,这种特种
的解析、还原各种信号的电脑,早在三年之前,已经开始装置,江博士是设计
这座大电脑的主要负责人!”
    江楼月道:“对,这座电脑,几乎可以把任何信号分析出来。”
    我转移了一下坐着的位置,博士已经讲了很久,还没有讲到他接收到了
什么。我道:“对不起!我要打一个电话。”
    我实在有点惦记着白素的她那几个手势,所以我按下了电话的号码掣,
但是等了一分钟,电话还是没有人来听。
    我只好放弃,向博士扬了扬眉。博士道:“太空飞行十五天,安全降落,和
特效天线连结的部分的记录资料,就交到了我所管理的那个部门,我们将资
料送进电脑,用上亿个组成的电脑去分析,过程——”
    江楼月打断了博士的话头:“不必详细说过程了,那太专门,卫斯理不懂
的。”
    虽然江楼月的话正合我的心意,可是说得太直接了,令我有点不快,不过
那也是事实、我只好闷哼了一声。
    博士道:“是,分析所得,极其丰富,我们找到了微小的殒石,在大空中划
飞的信号,又分析出了太阳黑子爆炸所发出的信号,种类十分多,有一项信
号,令我们迷惑,电脑分析不出,而那信号,却十分强烈,我们通过这座电脑,
把这组信号演绎为光电彼,使它在示波萤光屏上,现出变幻的波形。”
    我看到江楼月似乎又想打断博士的话头。
    我忙抢在他的前面:“让博士说下去,我懂。”
    江楼月瞪还了我一眼,不再出声,博士道:“那么强烈的波形,这真是我们
喜出望外的收获,可是却研究不出是什么波形来,我们集中力量研究,那天,
一个小伙子忽然说:‘真要死,这组波形,看来就像是声波!’这本来就像是声
波的波形,任何人可以看得出来。可是那是来自太空的信息,每一个人觉得
它像声波,但是却不敢讲出来。”
    我插言道:“有些事,往复杂的方面去想,反而想不到答案,因为答案很简
单。”当我在这样说的时候,我不禁想,白素的那几个手势,是不是答案实际上
也很简单,而我却想得太复杂了,所以想不出来?
    道吉尔博士道:“是,当那小伙子说了之后,他自己也笑了起来:‘我们收
到了外星人的谈话,真了不起。’我当时就道:‘为什么不可能。把它还原成声
音,听听看。’整个研究组的人都兴奋了起来,想想看,来自外大空的声音!”
    我向那扁平的黑铁盒子看了一眼,道吉尔博士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一
项十分简单的手续,那座大电脑甚至没有这种功能——”
    江楼月“哼”地一声:“谁知道有朝一日,会用到这项那么简单的功能。”
    博士搔着山羊胡子:”我们用了另一具小电脑来做这项工作,不到一小
时,已经有了结果,绝对意料之外,我们得到了一段对话。”
    我十分疑惑:“外星人的对话?你们能将外星语言翻译出来?”
    博士望了我一眼,又取出了一条锁匙来,打开了那只铁盒子,原来那盒
子,是一具小小的录音机,他按下了一个掣钮,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向我作了
一个手势,要我听。
    于是,我听到了一段对话。
    别以为那清楚到了和普通录音机上放出来的两个人的对话一样,事实
上,那段对话,十分难听得清,有各种各样的杂音在干扰。道吉尔博士说他们
已经滤去了不知多少杂音,做得最好了。当然用心听,还是可以听得出,那的
确是一段对话。
    对话只不过几句,我听了之后,不禁愕然:“这是什么意思?”
    先说说那段对话,对话一齐始,我就听出,那是英语对话,从环绕地球飞
行的太空船中,搜录来的信号,解析出来的声音,竟然是地球语言,这一点,已
经是古怪离奇至于极点了。
    所以我一听之下,就怔了一怔,可是博士和江楼月两人,却立即向我作了
一个手势,不让我发问,要我继续听下去。
    对话的全部如下:“那个人的名字叫白里契·赫斯里特,你记住了,我要杀
的就是他。”
    “哦,这位先生好像很有名!”
    “就是他!就是他!只要你能把他除掉,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
    “好,我的条件是——”
    “对话”就到这里为止,总共只有几句。
    我听了一遍,翻了翻眼睛,看在博士的神情严肃份上,我又听了一遍。但
是不论听多少遍,我的反应,还是一样的,我有点愤怒:“开什么玩笑?”
    博士道:“不是开玩笑,这的确是从太空船特种天线接收来的信号中演绎
出来的。”
    我闷哼了一声:“听起来,像是有一个人,在委托杀手杀一个人。”
    博士道:“正是如此。”
    我用力挥了一下手:“一定有什么人,嫌你们的工作太闷,在开玩笑。”
    博士的山羊胡子掀动着,十分愤怒:“你以为我们的工作程序是儿戏吗?
请你排除开玩笑的想法,千真万确,是特种天线接收到的信号演绎出来的声
音。”
    江楼月也道:“因为事情怪异,怪得逸出了常理,所以,博士才来听取你的
意见。”
    我苦笑了一下:“好,我就事论事。首先,我想肯定,这段对话,发生在地
球上,不会发生在任何外星上,因为我不认为外星人会讲地球语言。”
    博士和江楼月都点头,表示同意,博士张口想说什么,可是却给我向他用
力挥了一下手,不让他开口。
    我又道:“我再假设,这一段对话,不是面对面的对话,而是电话对话。”
    我又挥了一下手,不让博士和江楼月开口,续道:“不但是电话,而且是长
途电话,可以肯定,是通过人造卫星接驳的长途电话,各位,问题分析到这里。
我以为不存在什么问题了。”
    江楼月冷冷地道:“你的意思是,声波化为无线电波,传向人造卫星的时
候,恰好由太空船的特种天线,接收到了其中的片段?”
    “对!”我在他的肩头上用力拍了一下,“就是这样,或者类似的一种情
形。”
    我得意洋洋地向博士看去,以为我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替他解决了一
个难题,谁知道博士现出十分失望的神情来。
    他并不望向我,只是望向江楼月:“江博士,看来卫先生对于一些电话信
息的传递过程,不是十分了解。”
    江楼月道:”是啊!”他转向我说话:“卫斯理,你的假设不可能。我只向你
讲一点好了,博士设计的,装在太空船上的特种接收天线,根本不为普遍的无
线电波而设,简单地来说,地球上发射出去的无线电波,是收不到的。”
    我瞪着眼:“不会有意外?事实是收到了。”
    博士道:“收到的不是无线电波,是一种十分微弱的信号,我们如今终能
听到声音,是经过几十道演绎手续的结果。”
    我有点窘:”可是,你刚才同意,那是地球上两个人的对话!”。
    博士道:“是的,我们得到了这段对话,一面大惑不解,但是一面,对白里
契·赫斯里特这个名字,又感到熟悉。我们只略查了一下,就查出了这个人是
什么人!”
    我怔了一怔,我对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印象,所以我反问道:“那是什么
人?”
    博士取出一只纸袋,打开,抽出几份剪报来,给我看。我看了,也不禁一
呆。报上刊登着“白里契·赫斯里特在游艇爆炸中丧生”的新闻。这个人,是
纽约华尔街一个十分出名的股票经纪行主理人,在股票投资方面,眼光独到。
他的分析,甚至可以导致被他提到的那份股票的市价上落,他是一个权威的
投资顾问,许多投资人喜欢把资金交给他投资,所以他是华尔街的一个大亨
级的人物,非同等闲。
    他在佛罗里达度假,驾着豪华游艇出海,游艇发生爆炸而死,和他一起被
炸死的,是三个年轻貌美、职业不明的美女。
    那艘游艇上,只有他们四个人。
    报上还有他和三个美女的照片,这位先生,看来是一个花花公子型的中
年人,面目英俊,有着体育家的身型。
    报上也有着他的小传,说他在大学求学时期起,已经艳史不断,他总共结
过六次婚,也离了六次婚,如今是美国社交界中的王牌单身汉。
    根据佛罗里达警方调查,毫无疑问,游艇爆炸是由于一枚强力的遥控炸
弹所造成,这种爆炸手法,近十年来,颇为某些职业杀手所用,所以怀疑这次
事件,是职业杀手所为。
    最后,报上记载着,由于他的突然去世,消息传到市场,纽约的股票市场,
甚至引起了一阵混乱,几种和他关系亲密的股票,出现了莫名其妙的急剧下
跌,云云。
    我把所有的剪报,匆匆看了一遍,不禁呆了半晌。
    像他这样的人,在波诡云橘的投机市场活动,一定有不少敌人,有人买凶
杀他,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何以买凶者和凶手的对话,会变成了特殊信号,在
太空中飘浮,而被葛陵飞船上的特种天线所收到?
    我望着博士和江楼月,思绪十分混乱。
    江楼月道:“怎么样?你的看法是——”
    我只好摊了摊手:“我还是坚持我的第一个解释。无线电波有时会以游
离状态存在很久,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形下,被什么样的接收器收到,全然无
法估计。”
    博士点头道:“我必须指出:这段对话,最初以信号的形式被接收,并不是
无线电波的信号,而是一种极微弱的类似脉动磁场所造成的光变信号。这种
信号,在天文学上,常可以在脉动变星的光变放射中找到,像天琴RR型变星,
就可以利用这种信号,来测定它的光变日期,等等。这是一门十分复杂的学
问,总之,你必须明白人发出的语言,绝无可能变成这一类信号!”
    我不禁有点冒火:”博士,我怀疑你是不是一个科学家,你怎么可以漠视
事实?你口口声声绝无可能,但是事实上,明明有这样一个例子,如果人的语
言,绝无可能转变成为那种信号,你又怎么会收到这一段对话?”
    对博士解释的那些专门学问,我自然不是很懂,但是我所说的那番话,却
合乎最简单的逻辑,博士没有法子反驳。
    博士不断抓他的山羊胡子,不断眨着眼,江楼月的神情也一样,两个人一
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又道:“我们只可以这样说,由于某一无所知的原因,世上,某两个人的
交谈,忽然变成了……那种信号,而且,从地球的表面上放射出去,被葛陵飞
船上的特种天线接收,又被你以种种复杂的手续还原,成了原来的声音。”
    他们两个人向我望来,我忙作了一个手势,要他们容我讲完,我又道:“由
于有这样一件事实在,所以,我的分析是一定的。问题在于一无所知,那才需
要研究。”
    博士首先吁了一口气,道:“你的意思是,人在地球表面讲的话,会变成类
脉动磁场信号,发射向遥远的大空中?”
    我道:“我已经讲过,只有这个可能,你才会有这段对话,那两个人,总不
见得是在你想到过的什么天琴RR星座中商量如何杀人的吧?”
    江楼月苦笑道:“当然不会!”
    博士低声把我的话重复了几句,神情突然变得十分严肃,望着我和江楼
月,却欲语又止再三,我皱着眉望着他,心中已决定,要是他再不出声的话,我
又要打电话去找白素了。
    可是,就在我把手伸向电话之际,他像是下了最大的决心一样,开了口,
道:“事实上,我们收到的类似的信号,不止这一段,还有另一段。和这一段的
时间,大约相隔了三天。怪异的是,两段信号收到时,太空船都是在它在飞行
轨迹的同一点上。”
    我“哼”地一声:“那有什么怪?只要在一个地方容易碰到这种信号,自然
会在同一个地点,碰上两次。”
    江楼月道:“还有一段,博士,你怎么刚才一见我的时候,提也不提?”
    博士苦笑:“那一段信号演绎成语言之后,内容十分惊人,唉,我不知道是
不是该向你们提,好,还是让你们自己听听吧。”
    他说着,按下那个小录音机的掣钮,令磁带迅速地转过了相当多,然后再
按下放音掣,于是,我又听到了他提及的另一段话。
    那不是一段对话,听了之后,我和江楼月都不禁发怔,江楼月也立即原谅
了博士为什么不一早提及,真的,关系太重大。那是一个人的独白,用的也是
英语,有浓重的美国口音,有几个字的发音,听来相当特别。
    那段独白如下:
    “我一定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最好,是把那个三流西部片明星于掉,
那就谁都会知道我了。”
    独白很短,听了令人吃惊的原因,自然是一听就知道那个“三流西部片明
星”指的是什么人,把他干掉,的确可以世界扬名。
    我和江楼月都不出声。这段独白,和那段对白不一样,对白中的事,已经
发生,可是独白中的事,还没有发生,要是那个人已经干了这件事,一定举世
皆知。
    博士叹了一声:“是不是很惊人?我们考虑了两天,觉得必须把这件事报
告。于是,由我签署了一份报告,交给有关方面,告诉他们,有人企图谋杀美
国总统,结果——”
    他苦笑了一下,脸红了红:“结果,人家问消息的来源,我据实说,如果不
是我在科学界极具名声,只怕就会被当面训斥。”
    江楼月“嗯”地一声:“本来就是,在美国,起谋杀总统念头的人,看来很
多。”
    博士摊着手:“对,或许这种事,永不会发生,可是,这段独白,说明我们手
头上,已经有两个例子。”
    我立时道:“这更证明我的说法对,由于某种不明的原因,地球表面上,人
的语言,会转化为一种十分奇怪的信号。”
    博士用力打着他自己的头,江楼月也皱着眉,这两个大科学家,看来有得
伤脑筋了。我和他们的立场不同,他们是在探究原因,我则在幻想方面着想,
所以,我忽然道:“要放射一艘太空船,到接收这种信号的地点去,应该不是难
事?”博士呆了一呆:“当然,在技术上不是难事。”
    我指着他:”那就好办了,把你的特种天线改良,专为接收这类信号而设,
然后,装在太空船上,先发射到那个地点去,看看是不是可以接收到更多的地
球上人与人之间的交谈。”
    道吉尔博士在听得了这样说法之后,一开始,现出了极兴奋的神情来,但
接着,便连连摇头:“开玩笑,开玩笑。”
    我不服道:“怎么是开玩笑?”
    博士道:“美国每一项太空发射,都是经过长期企划,怎么可以突然之间
加一项?那绝无可能。”
    我不喜欢听的话,就是“绝无可能”,偏偏博士就最喜欢说这句话。我立
时道:“怎么会绝无可能?事实上,不需要一艘太空船,一枚小型的人造卫星,
就可以胜任有余。”
    博士沉吟道:“这倒是真的。”
    我又道:“现在,连一些比较像样的商业机构,都在发射人造卫星,你的发
现如此重要,以美国政府的力量,发射一枚人造卫星去搜集这种信号,算得了
什么,一定可以做得到!”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当然也知道,我说得简单,真要做起来,也相当困难,
但至少不是“绝对做不到”。
    博士被我说的有点意动,江楼月在一旁道:“我看还是不行,除非那个想
杀美国总统的人,把他的话,变成了行动,恐怕美国政府才会考虑。”
    博士叹了一声:“一定要做,未尝没有可能,但这样做了,又有什么用?只
不过收到多一些对话。地球上每一秒钟,不知道多少人在对话,光是去证实
这些对话是不是会变成事实,没有意义,重要的是,地球上的对话,何以会变
成了那么复杂的信号!”
    我有点不耐烦:“所以,才要有进一步的实验,我刚才的提议,是唯一的办
法。”
    江楼月仍在不住的摇着头,以为我是在胡闹,博士紧皱着眉,看来像是认
真在思考我的提议:为了这些奇怪来源的信号,专门发射一枚人造卫星到太
空去。
    博士看我像是急于想离去,忙道:“卫,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常有十
分古怪的想法,在常理之外,可是却又很有启发作用。”
    我一听得博士这样说,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虽然他用的词句十分
委婉,可是那仍然分明是在说我好作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
    江楼月看出了我的不快,十分正经地道:“卫斯理,你别生气,人类科学上
所有的发展,全从虚无的设想上来。”
    博士忙道:“是啊,要不是有人梦想飞上天,根本不会有飞机。”
    我给他们两个人的恭维,逗得笑了起来:“好,这件事,要叫我来设想的
话,那只是一个偶然的事件——”
    博士立时道:“偶然的事件,也必然有它的成因。人类第一次见到火,可
能是由于偶然的雷击,击中了木头所引起,但如果不是雷击的能量,使这块被
击中的木头,达到了它的燃点,偶然的起火,就不会发生。”
    我点头道:“当然,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我也不会说你在大空上接到了
信号,是完全无中生有的事。人讲话中发出声波,就有可能被接收到。”
    博士叹了一声:“你还是不明白,我接收到的信号,和声波的状态相去十
万八千里,绝不相同!”
    我瞪着眼,道:“或许,由于种种不同的原因,使声波转换成了你接收到的
那种类似电磁脉动的信号。”
    博士不出声,只是一味摇头。我只好摊手:“老实说,我实在想不出其中
的缘由,请原谅。”
    博士向江楼月望去,忽然向江楼月讲了一句德语。我猜想他可能以为我
听不但德语,因为他讲的话,对我无礼至极。
    他望着江楼月道:“我想他真的想不出什么,他连他太太对他做的一个手
势都不明白,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有想像力。我以前叫他幻想专家,看来叫错
了。”
    江楼月知道我全然懂德语,博士讲到一半,他已连连摇手,示意他不要讲
下去。可是博士全然未觉,还是把话讲完。刹那之间,江楼月的神色,尴尬到
极点,我自然大怒,重重闷哼一声:“两位,再见!”
    我这一句话,就用纯正的德语,话一出口,博士吓了一大跳,我狠狠地瞪
了他一眼,转身朝门外就走。
    我来到门口,听得博士和江楼月同声叫我,我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我驾车回家,一路上,仍然不断思索着白素那几下手势的意思。可是总
想不出来。自己也觉得十分窝囊,正如博士所说,连自己妻子所做的手势都
想不出,可以说没有想像力至于极点。而我,却一直自负想像力十分丰富!
    到了家,推开门,大叫白素,可是白素显然没有回来。
    我十分气闷,来回走着,又打了几个电话去找白素,都没有结果。我把手
按在电话上,思索着自素可能到什么地方去,一面仍想着她那几下手势。
    突然,电话铃声大作,我以为那一定是自素打来的了,谁知道拿起电话,
只听到一连串急促的喘息声,我连说了几声“喂”,对方以一种迸出来的声音
叫道:“天,你听到没有?”
    那是江楼月。我无法知道他在搞什么鬼,不过听他的语气,像是有八十
个恶鬼正在追着要咬他的屁股。我道:“听到什么?”
    江楼月仍在喘气:“你听听收音机,或打开电视看看,天!”
    喜欢在紧张的时候叫“天”,原是江楼月的口头禅,这时他连连叫着,可知
他的紧张程度。我还想问,他又连叫了两声:“我和博士,立刻就来你这里。”
    接着,他就挂上了电话。我呆了极短的时间,打开收音机,也听到了江楼
月要我听的事。
    收音机中,传出播音员急促的声音:“本台才接到的消息:美国总统雷根,
在一个公开场合中遇刺,行凶者当场被保安人员擒获,雷根总统据说伤势严
重,正在医院急救,有进一步的消息时,再向各位听众报告,请各位随时留意
收听。”
    播音员一直在重复着这几句报告,我听了之后,也不禁呆了半晌。
    道吉尔博士在太空中收到的信号!
    从他收到信号之中解析出来的对话或讲话,都会变成事实。
    这种现象,确然令我震惊,我继续留意新闻报告,这是世界上每一个人所
知道的事实,不必再详细叙述新闻报告的内容。
    大约在半小时之后,门铃响,我打开门,看到面色苍白的江楼月,站在门
外,他一见到我,就道:“天,果然发生了,果然发生了。”
    我向他身后看了一下,他的身后没有人,我问:“博士呢?”
    江楼月定了定神:“他本来和我一起来,但临时改变了主意,回美国去了,
他感到你的提议,在发生了这件事之后,进行起来容易得多。”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江楼月又道:“他还要你立刻去,我已经问过了,一小
时之后,有一班直飞美国的飞机,你快点收拾行李。”
    我呆了一呆:“为什么我也要去?”
    江楼月道:“你是提议人,博士怕他不能说服上头,所以要你去帮他。”
    我啼笑皆非,这真是没有来由至于极点,要是太空总署不肯放一枚人造
卫星上天,我去了又有什么用?我又不是美国总统,也根本没有左右美国高
层决策的能力。
    所以,我摇着头:“算了吧,我还是留在家里,猜猜妻子的哑谜好。”
    江楼月叹了一声:“你怎么变得这么小器?”
    我仍然一个劲儿摇头,江楼月道:“好,你不去,也由得你。这事情,可大
可小。如果有一种方法,可以把球上所有人的对话接收,那就等于在每一个
人身上,装上了偷听器,人和人之间,再也没有秘密可言,这种能力,如果落在
有意称霸全球的政治野心家手中,那不知是什么局面了。”
    我闷哼了一声:“这是三流电视连续剧中的情节,一点也不新鲜。”
    江楼月瞪了我一眼:“我不是在说笑——”
    我连忙道:“我也不是在说笑,我真的不想去。”
    江楼月叹了一声,坐了下来,神情十分沮丧,我也不和他说话,他坐了一
会,又站了起来:我再和你联络。”
    我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江楼月垂头丧气地离去。
    一直等到天黑,白素仍音讯全无。
    我打电话给小郭,托他去找张强。不多久,小郭就有了结果。
    小郭在电话中道:“张强的职业是医生,精神病科医生。他在一家精神病
院工作,我询问过,今天他不当值,明天一定会到医院去。”
    小郭的调查工作,可以说无懈可击。我向他道了谢,放下了电话。知道
了张强的身分,可是我仍然无法和他立时联络,也不知道他来找白素是为了
什么。
    我来到书房,坐在书桌前,又将白素的手势想了一遍,还是想不出是什么
意思。我百般无聊,打开晚报不经意地翻着,忽然看到一则小消息:“日本着
名棋手,曾有棋坛怪杰、鬼才之称的尾杉三郎,突然神经错乱,进入精神病院
治疗,日本棋坛及爱好棋艺人士,均大惋惜。”
    新闻所占据地位极小,这位尾杉九段,倒是相当出名的人物。本来,这段
新闻,也引不起我的注意。我想多半是因为我才知道了张强是一个精神病医
生,两件事之间,可算是略有联系,所以才注意了这则新闻。
    白素竟然到了凌晨两时,还是音讯全无,这真是怪到了极点,我有点心神
不宁的躺了下来,一直到天蒙亮,我才胡乱睡了一回。
    醒来,白素还没有回来。也没有心思进食,驾车直驶向那家精神病院。
    在我离家之前,我留了一张字条给白素,告诉她找我的行踪,同时要她如
果回来了,千万别再出去,一定要等我和她见了面再说。
    那家精神病院的正式名称是“安宁疗养院”,位于市郊,规模不算很大,但
是设备十分完善,收费极高昂,普通人不能进来。
    这年头,不少病人,可能是有钱人更容易得精神病,所以,我驾车来到门
民看到绿草如茵的草地上,不少病人,每一个都单独由一个护士陪同,有的
在散步,有的一动不动坐着,有的正在对着树或椅子说话。
    我下了车,在门口的传达室中,表明了我的来意。传达室打着电话:“张
医生,今天还没有到医院来。”
    我呆了一呆:“他什么时候才来?”
    传达道:“他应该早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还没来?我想——”
    我不容他“想”下去,“让我见一位他的同事。”
    传达才道:“好,你……可以见梁医生,梁医生是张医生的好朋友。”
    传达又联络了一会,才打开门,让我进去,告诉我梁医生办公室的所在。
    我走了进去,穿过草地,进了医院的建筑物,经过了一条走廊,看到了一
扇门旁,挂着”梁若水医生”的名牌。
    我敲了门,顺手一推,门打开,里面没有人,我抬头一看,就陡然怔呆:办
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画,那幅画,正是我在台北一家画廊中看过的,还为它
和一位女士讨论过的那幅“茫点”。我走近几步,可以肯定就是这幅画。我正
在想:怎么那么巧?在我身后,已有脚步声传了过来。我转过身,看到一个穿
着医生白袍的年轻女郎,正站在门口,以十分惊讶的神情望着我。我道:“对
不起,我来找梁医生。”
                        三、精神病恩者
    那女郎的神情更加讶异,这种神情,只有当一个人看到了一个绝不应该
出现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才会现出来。可是,这个女郎,我可以肯定,以前
没有见过。她有着略为尖削的下颌和极其白皙的皮肤——现代女性,很少有
那么白哲的肌肤!她显然是真的感到惊讶,当我说了那一句话之后,她睁大
了眼望着我,一副不知如何才好的神态。我按捺着心中的好奇:“我来找张
强,可是传达说他不在,又说梁医生是张强的好朋友,我想梁医生可能会知张
强的住址!”
    那女郎又吁了一口气,这才道:“原来是偶然的。”
    她一张开口,我也不禁“啊”地一声,那是一个略带沙哑,可是听来十分优
美动人的声音,人,我没有见过,声音,我是听过。
    我立时想起她是什么人来了,指着墙上那幅画:“真太巧了,梁医生不
在?”
    那女郎伸出手来:“我的名字是梁若水。”
    我和她握手,吃惊于她的年轻:“这更巧了。”
    梁若水微笑着,也向墙上的画望了一眼:“我们讨论过这幅画!”
    我想起在台北画廊中那段对话,点了点头:“你喜欢这幅画,买下来了。”
    梁若水望着画,有点发怔,我感到相当好笑。当时,我曾在街上,想再见
到她,可是没有结果。我也曾想过这个女郎的身分,可是随便我怎样想,我都
想不到她会是一个精神病医生,张强的同行。
    看来,传达的话不错,张强和梁若水,年龄相仿,职业又一样,平时他们一
定很接近,所以医院中的人,知道他们是好朋友。
    我道:“张强的住址,梁小姐——”
    梁着水转过身来:“我知道,可是他不在家。”
    我略怔了一怔,梁若水但然道:“他就住在医院附近,我每天经过他的家,
就会响喇叭,今天他没有出来,我以为他先来了,结果也不是。”
    张强在昨天来找我,显然是遭到极度困扰,我越想越觉得事情有点不妙,
神紧张起来,问道:“最近可曾有什么事令他困扰的?”
    梁若水一怔,不知道我这样问是什么意思。我约略将昨天张强来找我的
经过讲了一遍。
    梁若水摇头道:“不知道他有什么事,那次在台北,我看到你的签名,张强
时常提起你,说他的哥哥,有一个极其出色的朋友,就是你。他是你的崇拜
者。”
    我听得梁若水这样讲,不禁有点脸红,张强一定有重要的疑难,才来找
我,可是我对他却十分冷淡,几乎没有把他赶出门去。
    我忙道:“他住在什么地方,请你告诉我。”
    梁若水道:“就在附近,你驾车向右,可以看到一排小巧的平房,他住在第
五号,墙外种满了竹子,十分容易找。”
    我向外走去,才到门口,就看到有一位少女,神情焦急地在旁边一问办公
室前,不断敲着门,用相当生硬的英语在间:“张医生在么?”
    我向她敲着的门看了一眼,门上挂着:“张强医生”的名牌。
    梁若水向那少女走去:“张医生不在,请问你——”
    那少女神惶急:“我哥哥怎么了?我一接到通知,立即赶来,请告诉我,我
哥哥怎么了?他一直是好好的,怎么会发疯?”
    我仁立听到这里,已经知道那少女是病人的家属,我也没有兴趣再听下
去,向梁若水作了一个手势,就向外走去。
    在我向外走去之际,还听得梁若水和那日本少女在交谈(那少女的声音
和她的神态、动作,一望而知她是日本人)。梁若水在问:“你的哥哥是——”
    那少女急急地道:“我哥哥的名字是时造旨人,我是时造芳子——请多加
指教。”
    芳子在急促的说话中,也没有忘记日本人初次见面时应有的对话礼貌。
梁若水“啊”地一声:“你是时造先生的家人?时造先生是张医生的病人,张医
生又不在——”
    那位时造芳子小姐显然焦急无比:“让我见见我哥哥,我哥哥一直好好
的,他现在怎样了?我是她唯一的亲人。”
    梁若水叹了一声:“时造小姐,你可能不明白,我们这里,每一个医生负责
治疗若干病人,由于精神病患者,和别的病患者不同,主治医生要对病人进行
细心的观察,整个治疗过程,是一个十分精密的计划——”
    芳子打断了梁若水的话头:“我知道这些,只要见我哥哥。”
    梁着水却自顾自继续说着:“这个计划不可能被打优,所以,如果不是主
治医生的批准,其他任何人,都无权决定病人是不是可以接见外人。”
    芳子的声音中,充满了哭声:“我不是外人,我是他的妹妹。”
    梁若水又解释着,我已经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走出了医院,来到草地
上。我想:那个时造旨人,病情一定相当严重,不然,那个叫芳子的少女,大可
以在草地上找到她的哥哥。
    这些事,当时想过就算,当然想不到,这个时造旨人,正是导致张强要来
找我的主因。
    经过了草地,快要来到大门口时,突然有人叫道:“等一等。”
    我停了脚步,看到一个中年人,慌张地向我奔来,他奔得十分快,有一个
护士在后面追着他。那中年人穿着病人的衣服,在这间医院中的病人全是疯
于,一个疯子叫我等一等,还有什么好事?我已准备把他推开去,这个中年人
喘着气,来到我的面前:“先生,我给你一样东西,你等一等。”
    这时护士也追了上来,扶住了他:“洪先生,你该回去休息了。”
    那中年人挣扎道:“不,我要给这位先生看一样东西,你看,你看。”
    他一面说,一面将双手举在我的面前。我注意到他双手虚摆在一起,像
是双掌握着什么。这时,他举手向我,神情认真,双手缓慢地打了开来:“请
看,先生,请看!”
    看他的动作神情,像是他手中握着的东西,在他双手一打开之后,就会飞
走。我十分好奇,不知这个精神病患者给我看什么,自然向他缓缓打开的手
中看去,一看之下,我真是啼笑皆非,自己骂自己,怎么会和一个疯子打交道。
    这个人手中,什么也没有!
    可是,这个人仍是一本正经地望着我:“先生,你说,那是什么?我手中的
是什么?”
    我没好气地道:“是空气。”
    那中年人怔了一怔,摇头道:“空气?不对,不对,空气是无色的气体,可
是你看,这个固体,你看,这东西的颜色多么鲜艳,请告诉我,这是什么?”
    他在问我的时候,想求得到答案的神情,十分真挚动人,使人不忍心去斥
责他,可是实在又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那护士苦笑道:“先生,他是一个病人!”
    我苦笑着:“我知道,他……这就是他的病徽?”
    我一面说着,一面向那中年人虚摆的双手,指了一指,护士神情无可奈何
地点了点头,我只好耸了耸肩,那中年人更焦急,拦住了我的去路:“请你再看
看仔细,这东西,是不是——”
    我在“是不是”之后,说了一个相当长的我听不懂的词,听来有点像拉丁
文。
    我叹了一声:“先生,你手里,什么也没有。”
    那中年人一听得我这样说,神情十分愤怒:“怎么什么也没有,我看一定
是——”
    他又说了一遍那个名词,我模仿着他的声音:“那是什么?”
    中年人笑了起来:“哦,那是一种蛾,它的学名。真奇怪,我真不能肯定,
根据一切文献记载,这种蛾,只有南美洲被发现过,这里是亚洲,怎么也会有
这种蛾?”
    中年人说的时候,护士不断拉他的衣袖,想叫他离开。那中年人发怒:
“别碰我,要是这只蛾飞走了,上那里再去捉第二只去?你可知道,这可能是
生物学上的大发现!”
    他态度认真,以致令得我怀疑是不是目力有问题,我再探头向他的双手
之中看去,他也小心翼翼地将双手靠得我近了些。当我又看了一眼之后,我
不禁又骂了自己一声蠢蛋,他手里当然什么也没有,要是真有一只蛾,那么,
那一定是一只隐形蛾,那倒是生物学上的一大发现了。
    我决定不再理会他,转过了身去,那中年人还想和我说话,护士已大声
道:“洪先生,维也纳有信来了,是陈博士给你的。”
    那中年人一听,立时现出十分高兴的样子,连声道:“人在哪里?在哪
里?”
    看来,这位“维也纳的陈博士”,对他来说,十分重要,所以他才一听得有
陈博士的信,就紧张了起来。我趁机向外走去,自然,没有再回问“维也纳的
陈博士”是什么人。
    一个自以为双手之中有一只蛾的神经病人,我心中暗自觉得好笑又可
哀,一只蛾,这种想法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不是别的东西?
    胡乱想着,来到了车房,上了车,根据梁若水所指的路,向前驶去,不一
会,就看到了一排平房。其中有一间的周围,种满了竹子,我在门口停了车,
去按门铃。门铃响了好一会,没有人来开门。
    张强不在家。这令我很踌躇,可以肯定的是:张强一定有什么重大的困
难不能解决,所以才来找我。
    我令张强失望,不过,白素一定尽全力帮他。令我不明白的是,白素在于
什么,以致令得她非但不能回家,连一个电话联络也没有?
    我一面想着,一面打量着张强住的房子。要进入这样的平房,再简单不
过,我来到窗前,伸指在玻璃上叩了几下,考虑敲碎一块玻璃,打开窗子,跳进
屋去。
    我俯身拾了一块石头,准备去打玻璃,身后有人叫道:“卫先生,我有锁
匙。”
    我认出那是梁若水的声音,转过身来,梁若水向前奔来,在她的身后,跟
着那个日本少女时造芳子。
    她们两人来到了门口,梁若水取出了锁匙来,我道:“张强不在家,我怕有
什么意外,所以想进屋子去看看。”
    梁若水谅解地点着头,对芳子道:“张医生不在家,你可以进去看看。”
    芳子的神情十分不安:“我哥哥……张医生要是不在,真的不能见?”
    梁若水已推开了门:“一来,这是医院的制度,二来,你突然出现,可能使
你哥哥的病情加深。”
    芳子哺哺地道:“也有可能,我哥哥一见到我,病就好了,他一直很正常。
从来没也没有……精神病……”
    梁若水同情地望着芳子:“精神病有很多例子是突然发作的。”
    芳子叹了一声,不再出声,先跨了进去。屋子陈设相当简单,出乎意料之
外,单身汉的住所,竟然十分整洁。我心中想:这多半是梁若水持有这房子的
锁匙的缘故。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向她望了一眼,梁若水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俏丽
的脸庞上,略红了一下,然后,她大方地道:“我和张强,十分接近。”
    我为了避免梁若水难为情,将话题岔了开去:“那么,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困难,你应该知道。”
    梁若水摇着头:“不知道,我猜想是他业务上的事,我们工作性质相同,曾
经有过约定,相互之间,不谈工作,因为平时谈话也谈工作,未免太无趣。”我
四面看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倒是梁若水忽然发出了“咦”的一声。我
向她看去,看到她的视线,停一在面墙上,那墙上什么也没有,但是却有着一
个椭圆形的印子、颜色比印子旁的墙纸来得新,可想而知,这墙上原来挂着东
西。
    我随口问道:“少了什么?”
    梁若水道:“一个镜子。”
    墙上挂着一面镜子,十分普通。就算挂在墙上的镜子取下来,也不足为
怪。可是这时,我一听到“一面镜子”,就陡地震动。
    镜子!张强所遭遇到的不可解决的事,一定和镜子有关!白素在车中向
我打手势,也一起指着倒后镜。
    大约是我在刹那问,神情变得十分古怪,是以梁若水向我望来,带着怀疑
的口吻:“怎么啦?”
    我道:“我觉得,张强遇到的事,一定和镜子有关。”
    梁若水怔了一怔,显然她不明白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也无法在三言
两语中解释明白,只好挥了挥手。
    梁若水指着墙:“这面镜子一直挂在墙上,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它摘下
来。”
    她一面说,一面推开了一扇门,回头道:“放到这里来了。”
    我向门内望去,那是一间卧室,那面椭圆形的镜子,就放在床边的一张椅
子上。那无论如何不是放镜子的好地方,镜子要这样放在床边的唯一理由,
只有一个,那就是使人躺在床上,就可以在镜予中看到自己。
    我闷哼了一声:“张医师的习惯好像太怪了些。”
    梁若水没有回答,皱着眉,显然她心中也有着想不通的问题。在卧房中
看了一会,退出来,又推开书房的门,书房中也没有什么异样,书桌上堆满了
书,我们略看了一下,全是探讨精神病的书籍。一只相当大的天然紫石英结
晶的镇纸,压着一叠文件。我移开了镇纸,看了一下:“看,这是时造旨人的病
历。”
    在一旁的梁若水忙道:“卫先生,精神病患者的病历,是一项个人的秘
密。”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本来我也没有打算去看它。可是芳子却立时道:“我
哥哥的病历?他究竟严重到什么程度?我可以看看?”
    她一面说,一面向前走来,但是梁若水却有礼貌地拦住了她:“这是只有
主治医师才能知道的资料。”
    梁若水这种过分专重医院规则的行动,令我有点反感,我道:”把病人的
病历,从医院中带到家里来研究,是不是合乎规则呢?”
    梁若水听出了我的不满,她向我抱歉地微笑了一下:“通常很少医生会这
样做,但是张强一定有他的原因,所以才这样的。”
    我指着那份病历:“小姐,张强一夜未归,现在还下落不明,他在离开住所
之前,很明显是在研究这份病历,他的行动和这份病历有关!我觉得我们应
该看一看才对。”
    梁若水却固执地摇头:“不能。”
    我知道无法说服她,刚才我说张强的行动可能和这份病历有关,也纯粹
只是一种猜测,她坚决不允许,我也只好算了。
    梁若水把镇纸又放在病历上,转身走了出来,对芳子道:“张医生不在家,
也不在医院,我也无法找到他,你还是回酒店去,等医院的通知。”
    芳子愁眉不展,但是也无可奈何。我闷哼了一声:“这种医院规则,真不
近人情。”
    梁若水假装没有听见我这句话,向外走去,当我和她一起走到门口的时
候,她转过头,现出顽皮的神情来:“我知道,你会找一个适当的时刻,偷进时
造旨人的病房去。”
    我笑:“为什么?”
    梁若水眨着眼:“这正是你的一贯作风。”
    我又好气又好笑:“放心,我不知有多少事要做,没有空在精神病院中多
逗留。”
    梁若水像是还不相信我的话,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忽然又道:“时造小姐
要回市区去,你可以顺便送她回去?”
    我无可无不可地笑应着,这时,已经来到了车于旁边,我打开车门,让芳
子先上车,梁若水驾着她自己的车子从医院来,在她进入车子前,我叫道:“一
有张强的消息,立刻通知我。”
    梁若水答应着,我也上了车,驶向市区。小郭好不容易找到了张强,他却
不在,这令得我好气愤,所以也不向芳子说什么。芳子对我这个陌生人,当然
也不好贸然开口,所以我们一直维持着沉默。
    等到车子进入市区,我才问芳子住在哪一家酒店,芳子道:“我住在哥哥
的地方。”
    我随口问道:“哦,时造先生在这里担任什么工作?”
    芳子道:“我哥哥是作家,本来一直住在日本,可是前几个月,他……写了
一篇报导,惹了乱子,所以只好到这里来,一方面是避一避,一方面转换一下
环境,有助于写作,想不到,唉——”
    她讲到这里,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我有点生气:“报导文章怎么会惹乱
子?关于什么人?是政要还是黑社会头子?”
    芳子苦笑了一下:“都不是,是一个九段棋手,尾杉三郎。”
    我眨了眨眼,尾杉三郎,这个名字很熟,对了,我想起来了,昨晚翻报纸。
就看到一则小新闻:有棋坛鬼才之称的尾杉三郎,因为神经错乱,进了精神病
怕,文章发表的那天,晚上,尾杉先生冲了进来,简直疯了,要杀我哥哥。”
    我越听越奇,一篇报导文字,为何会令人疯狂?如果文字与事实不符,大
可循法律途径告作者诽谤。如果一篇报导文字,可以令人疯狂的话,那文字
的力量,也未免大大了。
    我当时只是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芳子继续道:“唉!哥哥不知道是不是
受了太大的压力,又后悔写了这样的文章,所以精神上无法负担,才……”
    她说到这里,双眼润湿,忍不住泪花乱转,我好奇心越来越甚:“你哥哥究
竟写了些什么?”
    芳子道:“我一直把哥哥的文章带在身,有人非议,我就取出来和人争论,
实在,我哥哥并没有写了什么,大家这样谴责他,大不公平了。”
    她一面说,一面打开了手袋,取出了一看便知道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一
页。
    我正在驾驶,没有法子看“请你读出来我听听。”
    芳子点了点头,就读了起来。
    “尾杉九段的大名,大家都知道,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有缘见到尾杉九段,
又听到他关于棋艺的妙论……”
    接下来,芳子读出的,时造旨人所写的报导,就是在楔子之五之中所叙述
过的一切。
    时造旨人接着这样写:“尾杉九段身体突然不适,使我们棋迷都十分关心
他的健康,一个好棋手,真要有强健的体魄才好,钩心斗角的棋赛,棋手需要
蝉智竭力,尽自己一切可能去制压对方,看起来,他们虽然坐着不动,但是他
们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急速地活动,比什么都劳累,健康状况不佳的人,负不
起这样剧烈活动的重担。
    “当然,如果像尾杉九段那样,有办法知道对方心中在想些什么的,那又
当别论了,哈哈。”
    芳子读完了时造旨人的文章,我更加愕然。
    老实说,文章写得并不好,可是文章再坏,也没有理由把人气得发疯。
    我望向芳子:“就是这一篇短的报导,令得尾杉九段想杀人?”
    芳子咬着下唇,点点头:“是!”
    我好奇心大炽:“当时的情形怎样?”
    芳子偷偷抹了一下眼泪:“哥哥不是一个很出名的作家,所以每当刊出他
的作品,他都会很高兴,也是一样,他买了一本新出版的杂志,兴高采烈地向
我挥着——”
    时造旨人一面挥着杂志,一面叫着:“芳子,快来读我的文章,刊出来了。”
    芳子正在厨房中煮饭,她和哥哥合住一个小小的居住单位,为了让芳子
有一间卧房,旨人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旨人是一个小作家,收入不好,芳子则
是一家着名百货公司的女装部售货员。
    芳子从厨房中探出头来:“可是,我正在煮饭。”
    旨人大声道:“不行。快出来读,不吃饭不要紧,不读我的文章却不行,况
且,有了稿费,我们可以到外面去吃,我请你到六本木去吃海鲜火锅。”
    芳子伸了伸舌头,并不解下围裙,抹了抹手,自她哥哥的手中,接过杂志。
文章很短,一下子就看完了,但是芳子为了要使她哥哥高兴,故意看得很仔
细,多拖了一点时间。
    然后,她抬起头来,由衷地道:“写得真好,把尾杉九段写得活龙活现,你
一定会成为名作家,至少,像司马辽太郎——”
    旨人很高兴,但假装生气,指着芳子道:“你每次看完了我的文章,都说出
一个着名作家的名字来,说我会像他们。”
    芳子道:“本来就是嘛。”
    旨人搓着手:“那天真是凑巧,恰好尾杉九段到了,我能有机会写这样的
名人,真是好的开始。来,请把围裙解下来,我请你去吃饭。”
    芳子扮了一个鬼脸:“真的到六本木去吃海鲜火锅?”
    旨人神情有点尴尬:“那……等到稿费到手之后再说,我们先到——”
    旨人可能是为了掩饰他的窘态,是以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过去开门,芳子
看到哥哥这种样子,抿着嘴在笑。芳子的笑容突然僵住了,她看到旨人打开
门,望着门外,神情极其吃惊。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样子相当神气,一看就知道在盛怒中,他双眼像是要
冒出火来,脸色煞白,盯着旨人,手中拿着一本杂志,正是芳子刚才看过的那
本。
    旨人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神情之惊讶,真是难以形容,张大了口,傻瓜
样地盯着对方。
    芳子认出那个男子是什么人,就在那本杂志上,有着他的相片,他就是棋
坛鬼才尾杉三郎。芳子也感到极度的惊讶,但是她比旨人镇定一些,她发出
了一下低呼声,准备招呼尾杉进来。
    可是她还未曾开口,尾杉发出了一下怪叫声,怪叫声将芳子吓呆了,本来
想要讲的话,也全被吓了回去。
    旨人不知所措。而尾杉扬起手,用手中的杂志,向旨人劈头劈脸打了过
来,一面打,一面仍然不断发出怪叫声。
    旨人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是抱着头,芳子看到这种情形,心中更是
害怕,僵立在当地,只是不断地道:“尾杉先生,尾杉先生。”
    尾杉打了旨人十多下,尖声道:“你真的写出来了,你这杂种。”
    旨人几乎哭了出来:“尾杉先生,当时你……同意的,我并没有歪曲什么。”
    尾杉的声音听来越来越尖锐,听来简直令人全身打颤:“你这杂种,你以
为这样揭发别人的秘密,就能使你成名?”
    他一面叫着,一面撕着那本杂志,把杂志撕得粉碎,旨人结结巴巴地道:
“尾杉先生,我并没有……揭露你的什么秘密!”这一句话,不知什么地方激怒
了尾杉,尾杉陡然怒吼了一声:“还说没有!”
    他吼叫着,突然伸出手来,扼向旨人的喉咙。本来,旨人的身形比较高
大,也壮健得多,可是尾杉的行动,太出人意料,任何人都想不到,这样着名的
受人尊敬的棋手,会突然做出这样的行为。因此旨人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
有,整个脖子就已经陷入了尾杉十指的掌握。
    芳子吓得尖叫了起来,奔过去,想去拉开尾杉的手,可是尾杉却飞起一
脚,踢得芳子向门外跌出去。
    旨人住的是公寓式的房子,门外是一条走廊,走廊两旁,全是居住单位,
这时,已经有几扇门打开,看是什么人在争吵。
    芳子仆跌在地,还未曾站起来,就已经叫道:“快来帮忙,尾杉先生,尾杉
先生……”
    她急得讲不下去,邻居有几个人奔了过来,一看到尾杉握着旨人的脖子,
旨人的脸,已经红得可怕,奔过来的人,全想去拉开尾杉,可是尾杉的力气大
得惊人,那几个人,不是被他用时撞开去,就是被他踢开去。有人惊叫起来:
“快叫警察!”
    有两个人大叫道:”不等警察来,时造要死了!”
    这两个人一面叫着,一面从尾杉的背后,死命抱住尾杉,将尾杉向外拉
着,可是结果却把尾杉和旨人一起拉了出来。
    芳子站了起来,看看情形不对,尾杉再不放手,旨人真要被他扼死!她一
发急,冲了上去,也用手去扼尾杉的颈。
    这一下,果然有效,尾杉开始还不肯松手,但没有多久,他就松开了旨人,
用力将芳子推开去。
    芳子的背撞在墙上,一来是由于疼痛,二来是由于害怕,大声哭了起来。
    而尾杉在放开了旨人之后,旨人的脸色难看至极,身子摇摆着,跌在地
上。可是尾杉还不肯放过旨人,大声吼着,简直就像是一头野兽,又向前扑上
去,旁边的人死命拉住他,在混乱中,两个警察飞步赶来,用相当粗野的手段,
将尾杉打倒在地,反扭过手,加上了手铐,一场纷乱,才算平息。
    芳子仍然哭着,旨人手捂着脖子,当警员请他拿开手时,他的脖子上,现
出十只可怕的深红色的指印,一个警员忍不住踢了尾杉一脚:“凶手!你简直
是想杀人!”
    旨人哑着声,说道:“别踢他,他是尾杉九段,着名的棋手。”
    在日本,着名的棋手,都有着极崇高的社会地位,受到各阶层人士的尊
敬。那刚才踢了尾杉一脚的警员一听,吓得呆了。
    可是尾杉这时,一点没有棋手的风度,他还在乱骂着,双手被铐住了,他
甚至想冲过来,张大口,要去咬旨人,神情可怕之极。
    旨人的声音也哑得可怕,连声道:“尾杉先生,我的文章并没有得罪你,并
没有得罪你啊。”
    他叫到后来,几乎哭了出来。
    接着,有更多的警员来到,把尾杉三郎带走,芳子和旨人互相抱着哭。尾
杉在被警员硬拖着离去之际,还在大声叫着:“你这杂种,泄露了我的秘密。”
    有一个警官,请旨人和芳子也到警局去,以明白争执怎样发生。
    到了警局,尾杉更加疯狂,除了手铐之后,打伤了一个警官,警方再将他
制服,召来了医生。当旨人和芳子离开的时候,在警局门口,看到了精神病院
派来的车子。
    第二天,杂志社召见时造旨人,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尾杉九段证明发
了疯,要长期在精神病院之中医疗,不知有没有痊愈的希望。
    接下来的几天中,来自各方各面对时造旨人的指责,使时造旨人几乎精
神崩溃。幸好杂志社同情他,觉得他的文章,绝不是令尾杉发疯的原固,所以
才惜了一笔钱给他,劝他离开日本,暂时避一避。
                      四、白素涉嫌谋杀
    芳子不由自主哭泣:“哥哥离开日本,不断有信给我,我一直很担心他,忽
然接到了通知,说他进了精神病院,我……我……”
    我忙安慰她道:“我看时造先生的精神病,不会严重。”
    芳子道:“但愿如此……文章你也看过了,会那么严重,令人发疯?”
    我笑道:“当然不会,这个尾杉,本来就是疯子。”
    芳子摇头道:“不,尾杉先生是一个出色的棋手,棋艺极其高超。”
    我”哼”地一声:“那么,他不断叫着泄露了他的秘密,又是什么意思?难
道他真的可以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这时,车子到了目的地,旨人住的是一幢大厦,芳子下了车,忽然又道:
“卫先生,哥哥在写给我的信中,提到了一些……很古怪的事……”
    我和芳子的对话,本来只闲谈,并没有目的的,这时听到她这样讲,也没
有引起我多大的兴趣来。芳子顿了一顿:“可惜他的信,我没有带来——”
    我没有等她再讲下去,就道:“不要紧,下次有机会,再给我看好了。”
    芳子没有再说下去,向我鞠躬:“谢谢你了。”
    我向她挥了挥手,驾车离去。
    车子缓缓向前移动着。芳子十分有礼,一再在车旁鞠躬,这更使我不好
加速,车子在芳子的身边,缓慢地滑向前。
    我详细地描述着当时情形,因为只有在这样的情形下,才会有以后的事
发生。
    芳子还在鞠躬,我礼貌地望向她,向她挥着手。
    就在这时,芳子鞠完了一个躬,直起身子,车子还在她的身边,我向芳子
挥着手,突然之间,我看到芳子盯着前面,现出了惊讶之极的神情,给人极度
悸怖之感。
    一个人现出了这样的神情,那一定是他在突然之间,看到了吃惊的东西。
    我连忙循她所看的方向看去,心中已作了打算,准备看到最可怕的东西,
可是却什么也没有。
    芳子看的,是我车子的车头部分,那里,可以看到的地方,都很正常,我的
车子上,也没有爬着什么金绿色的怪小人。
    我忙回头向芳子看去,只见她那种惊悸之极的神情,还没有减退,一面却
用手在揉着眼。她的这种动作,更使我相信她刚才真的是看到了什么,她心
中吃惊,认为看到的东西不应该存在,所以下意识地揉一下眼睛,想看得清楚
一点,这是人在吃惊状态下的正常反应。
    我忙打开车窗:“时造小姐,什么事?”
    芳子并没有立即回答我,只是放下手来,仍然向前看着,接着吁了一口
气。
    她惊悸的神情,已经缓和,双眼发直,向前望着。这一次,我再跟着她一
起望去,肯定她望着我车了旁突出的倒后镜。
    我忙向倒后镜看去,心头倒也不免突突乱跳.因为如果有什么东西,出现
在镜子中,那倒真恐怖绝伦。
    可是,倒后镜中反映出来的一切,全很正常,我又听得芳子吁了一口气。
    我推开车门,指着倒后镜:“时造小姐,刚才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芳了震动了一下,摇着头:“没有……没有。”
    芳子这样回答,我当然不满足,而且,在那一霎间,我想到事情又和镜子
有关!
    张强和白素离去,留下了镜子。我和白素各自驾车,道中相遇,她无法和
我交谈,手指着镜子,向我作了我想破脑袋还未曾有答案的手势。而如今,芳
子望着倒后镜,现出极度惊怖的神情。
    我又道:“你一定看到什么,告诉我,你究竟看到什么?”
    芳子望向我,不知所措。我苦笑了一下,放缓了语气:“你要是在镜子中
看到了什么不应该看到的东西,请告诉我。”
    芳子仍然摇着头:“我真的……没看到……”
    我立时道:“要是你没有看到什么,那么刚才你的神情,何以如此惊怖?”
    芳子吸了一口气:“我没有骗你,真的,我没有骗你,一定是我眼花了,我
没看到——”
    她讲到这里,我已经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头:“你又说没
有看到什么,又说自己眼花,那不是自相矛盾?”
    芳子对我的话的反应十分奇特,她喃喃地道:“真的,我也不知道,可是我
真的没骗你。”
    我心中在想:这个日本少女,可能精神有点不正常,她向我讲的,关于她
哥哥和那个棋手之间的事,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芳子一面说,一面后退,我注意她在后退之际,视线还不断射向车子的倒
后镜,一面看,一面现出安慰的神情来,显然是第一次突然之间令她吃惊的东
西,未曾再在镜子中出现。
    我一肚于没好气,等到她转过身去之后,才又上了车,一面驾车,一面不
禁留意倒后镜,镜中未有什么怪异。
    我心中在想,镜子诚然是一种十分奇怪的东西。关于镜子的想像,可以
有几千百种,有的想像到人进入了镜子,再也出不来,堪称怪异绝伦,而妖精
在有的镜子之前,也会现了原形。
    有关镜子的普通问题,已是相当高深的物理学,例如:一面能使照镜人看
到自己全身的镜子,最低的长度应该是多少?又例如为什么镜子出现的反
影,左右和实物相反,但是上下却又不变,等等。
    想来想去,白素的手势,究竟表示什么呢?
    我驾车回到家门,推门进去,白素还没有回来,我写的字条,还留在原来
的地方,我一直向前走去,气愤得把一张椅子,重重地踢在地上,走上楼梯,陡
地想起,在书房另外有一具电话,有电话录音装置。平时很少使用。白素莫
名其妙去了那么久,会想到用那具电话。
    我冲进书房,拉开抽屉,按下电话录音设备上的一个掣钮,不到五分钟,
我已听到了白素的声音,忍不住在自己头上狠狠打了一下。
    自素的话令我呆了半晌。留话一共有两段,每一段都只有几句话,显然
她打电话的时候,相当匆忙。
    白素的第一段话是:“我在机场,和张强在一起,立刻就要上机,到东京
去。”
    白素和张强到东京去干什么?真叫人摸不着头脑,白素随便走得开,张
强在医院里有许多病人,他一走开,准来照顾他的病人?像芳子,老远赶来,
就因为张强不在,连想见她的哥哥都见不到。医生是需要对病人负责,张强
的这种行为,未免大不负责。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对他的印象并不是十分好,
看来很有道理。
    白素的第二段留话,在录音机上,有着国际直拨电话的电脑控制机件的
“克拉”声,那是她从日本打来的,也很简单:“我和张强已经到了日本,
我们在追查一件相当怪异的事,你有兴趣,可以来,我住在京王酒店,一九
三0。”
    两段留话,都没有提及她向我作的手势是什么意思。我立时取起了电
话。在还没有拨号码之前,我想了一想,我是上日本,还是不去呢?
    白素说她和张强在“追查一件怪异的事”,这本来应该是我的“专利”,
我想等他们的追查略有结果,我再出马,这比较好些。
    可是在拨了号码之后,我主意又改变:还是快点去吧。免得在这里,心
痒难熬,不知道他们究竟在于什么。
    电话拨通,向酒店的接线生说了房号,没有人听,过了片刻,接线生的声
音来了:“对不起,客人不在房里。”
    我道:“这是直拨的长途电话,请你代我做两件事。第一件,留言给一九
三0号房间的住客,我会到日本来。第二件,请替我查一查,一个叫张强的住
客,是住在第几号房。”
    接线生答应着,等了片刻,这位声音本来听来很甜的接线生,忽然之间,
声音变得十分惊讶:“张强先生,是他?”
    我感到意外:“是的,和一九三0号的白素一起的。”
    接线生在不由自主喘着气:“张强先生,那位张强先生,他……坠楼……
自杀了。”
    我陡地一呆,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张强怎么会跑到日本去自杀!可
是当我再问一遍的时候,接线生的声音还是很异样,但是听来已经清楚得多。
    张强的确坠楼死了。
    详细的情形,我当然想追问,可是接线生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不住地
道:“真可怕呀,从十九楼一直坠下来,很多人都去看,可是我不敢看。”
    我道:“请你说仔细一点,大酒店的窗子都是密封的,我怎么会坠楼?”
    接线生的语调有点夸张:“他打碎了窗子上的玻璃才跳下来的哟!”
    我再想问,接线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我放下了电话,一时之间真是不知
道该想什么好。
    我先想到梁若水。这位美丽得有点离尘味道的女医生,听到了她亲密的
男朋友这样离奇死亡的讯息,会有什么反应?
    我又想到白素,我相信白素的能力,可是如果张强关在房间中,打破了窗
子,从窗口跳下去,只怕白素也没有什么办法。
    反而我最后想到的是,张强为什么要自杀?
    我又拿起电话来,想把这个不幸的消息,通知梁若水,但是只拨了几个号
码,就放了下来。
    没有人愿意把这种不幸的消息带给人,让她慢一点知道吧。
    那么,我应该怎么办呢?答案倒是再简单不过了:到东京去。
    我站了起来,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我拿起电话来,先听到接线生
的声音,说是东京来的长途电话,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对不起,我找卫
斯理先生,我是东京警视厅的高田警官,我们曾经见过的,健一警官曾介绍我
们相识。”
    高田警官,我记不起这个人了。前一个时期在东京我和一个叫健一的警
官,有过不平凡的遭遇(“连锁”),可能就是在那时候,曾经见过。
    我有点不耐烦:“什么事?”
    那边高田警官继续所说的话,真是令得我目瞪口呆。他道:“有一个神经
错乱的女人,在谋杀了一个男子之后,自称是你的妻子,我们知道卫先生你身
分非凡,所以来求证一下……”
    他话还没有讲完,我已陡地叫了起来:“等一等,慢慢说一遍,你说什么
人?”
    日本人说起话来都十分快速,这位高田警官,比别的日本人说话又快了
些,我请他再说一遍,以为自己听错了。
    高田警官又说了一遍,我没有听错,这令得我鼻尖冒汗,我又道:“这个神
经错乱的女人,她叫什么名字?”
    高田警官道:“我们找到她的身分证明,不知道她的名字,应该怎么读
    他接着,读了几个字,我已经大不耐烦,对着电话叫道:“她的证件上,一
定有她的名字的英文拼音,你直接念出来吧。”
    高田警官连声道:“是,是,她叫……白素。”
    其实我旱就知道,高田警官所说的,就是白素。不然,我也不会鼻尖冒
汗,但是当我千真万确证实了这一点,还是不禁感到了一阵昏眩。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从来也未曾想到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日本警方说
白素“杀了人”,这倒还可以想像,白素当然不会主动去杀人,但是受到袭击,
她会出手自卫。以白素的武术造诣而论,普通的打手,十个八个,不是她的对
手。可是,日本警方却说她“神经错乱”,这算是什么形容词?
    我思绪紊乱,急得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高田警官听不到我的声音,发
起急来连声道:“喂,喂,卫先生——”
    我略定了定神:“请问,白素,我的妻子现在在什么地方?”
    高臼警官道:“在精神病院的看守病房之中,阿破野精神病院。”
    我没有听说过这家精神病院,心中又是焦急,又是啼笑皆非,这两天,不
知是倒了什么媚,竟然接二连三,和精神病院发生关系,先是张强和梁若水是
精神病院医生,后是——
    我一想到了张强,连忙又问:“和白素一起到日本的,有我的一个朋友,叫
张强——”
    我才讲到这里,就听到高田警官发出了一下呻吟似的声音来,我更是一
怔:“怎么了?”
    高田警官回答是:“这位张强先生,就是尊夫人涉嫌谋杀的死者。”
    我一句“放你妈的狗臭屁”,几乎要冲口骂出,可是实际上所发出来的,是
一下类似呻吟的声音。当我还想再问什么时,高田警官已经急急地道:“对不
起,我想你必须来一次,在电话里我无法和你详细述明,而且,长途电话收费
很贵,警视厅的经费不算是大充足,我想——”
    我真是给他的话弄得哭笑不得,我急得全身在冒汗,他却在计较电话费!
我吼叫起来:“你电话号码是什么?我打给你好了。”
    高田警官叹了一声:“何必浪费时间?卫先生,你早一点来,不是更好
吗?”
    我焦急得快昏过去,真的,我从来没有这样焦急过!
    我可以相信全世界的人都神经错乱,但决不相信白素会。问题也就在这里,
一个并非神经错乱的人,被捉进了精神病院的看守病房,处境可以说糟糕之极了。
    看来在电话中也真的讲不明白,所以我只好道:“我立刻到机场去,会乘
搭最早的一班到东京来。”
    高田警官道:“我会查到这班机,在机场等你。”
    我放下电话,乱得团团打了几个转,口中不断哺哺地叫着白素的名字,这
时,我看来倒像神经错乱的人。
    我冲出书房,刚到门口,电话铃又响起来,我忙冲回去,抓起来,听到了江
楼月的声音:“卫斯理,道吉尔博士已经回到了美国,打了电话给我——”
    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道:“那关我屁事。”
    我已经着急得几乎想发疯,他还拿博士的事来烦我。给我一骂,江楼月
也生气了:“他坚持要你去,说是有一些事发生了,非你去帮忙解决不可。”
    我连声道:“我不会去,告诉你,白素在日本出事了,我立刻要赶去!”
    我说完之后,不等江楼月再回答,就用力放下电话,冲出了门口。
    这时,大约是中午时分,我一出门口,阳光照在我的身上,初夏的艳阳天,
本来最令人心旷神怡,可是我看出去,眼前的人,仿佛全是黑影子,房子似乎
都在摇动。
    我吃了一惊,喘着气,伸手揉了揉眼睛,眼睛却感到一阵刺痛,原来我满
面是汗,自己也不觉得,这一揉眼,把汗水全部弄进眼晴中去了。
    一生这中,我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怪异的事,但是这次怪异发生在白素身
上。白素被当作“神经错乱的女人”,这无法不令得我手足无措,大失常态。
    我一面继续揉眼,一面走向车子,到了车子边上,我感到自己实在不适宜
驾车,恰好有一辆计程车经过,我截停了它,上了车,把一张大钞送到他的面
前,道:“用最快的速度送我到机场去,给你的钱,包括违例驾驶的罚款在内。”
    那司机是一位年轻人,大声答应着,他倒真会争取时间,一下开车冲上
前,令得我的身子,向后一撞,撞在椅子的靠背上。
    这一撞,倒令我清醒了一些,司机把一条毛巾向我抛来:“抹抹汗。”
    我用他的毛巾手抹着汗,他一面飞快驾着车,穿过了一个红灯,一面问
我:“你才干了什么,抢了银行?”
    我闷哼了一声,那司机又道:“附近没有银行啊,你是不是杀了人?”
    我闷哼了一声:“就快杀人了,如果你再罗嗦。”
    那司机陡地吞了一口口水,不敢再说什么,只是专心驾驶,他的驾驶技术
真好,不管红灯绿灯,一律飞驰而过,等到了机场,两辆警方的摩托车,呼啸而
至,我一下车,警员就迎了上来。
    这一点,我倒早有准备,立时取出一直随身带着的国际警方特别证件,交给其
中一个警员,那警员显然未曾见过这种怔件,神情还在犹豫,我道:“你回去向你们
上司查这种证件持有者的身分。我有极重要的半分钟也不能耽搁。”
    我真的半分钟也不能耽搁,因为若是耽搁了半分钟,就赶不上了那班飞
机。当我一进机舱,才跨出了一步,机门就在我身后,发出金属摩擦的声响关
上,舱中有几个人向我怒目而视,因为我最迟登机,耽搁了飞机准时起飞。
    我坐了下来,闭上眼睛一会,好使我狂跳着的心恢复平常,然后,向空中
小姐要了一份当天的日本报纸,急速地翻看。
    像这种着名的大酒店有住客自酒店高层坠下致死的事件,报上应该有新
闻。
    果然的,翻到第三页,就看到了这则新闻。
    报上的新闻可以算是相当详细,只是有些混蛋猜测,全然不符事实。
    新闻如下:“今晨七时许,东京新宿区京王酒店的一名住客,突然从他所
住的十九楼房间,弄破了玻璃窗,穿窗跌落,落在酒店侧面的行人道上。幸而
当时还未到街道上繁忙的时间,路人不多,所以未曾伤及路人。坠楼者已经
警视厅干练人员迅速查明,登记的名字是张强,身分是医生,来日原因不详。
和他一起登记人住的是一名女子,登记姓名是白素,职业栏空白。”
    “张强坠楼后,警视厅人员急欲找到这名和死者一起入住的白素的女子。
但是这名女子不知所终。警方正从这一双男女耐人寻味的关系,去寻找死者
坠楼的原因,这名叫白素的女子,和张强各自入住一间单人房,人住的时间是
昨晚十一时许,据酒店侍应及工作人员称,两人办了登记手续,并未进入房
间,就在柜台上,打了一个国际电话,只讲了几句,立即外出。”
    “警方已找到当时接截他们的计程车司机,司机的姓名是上远野。司机
说,两人上车,那女子操流利的日语,听来是正宗的关东口音。如果不是面对
着她,一定认为她是本国人。他们去的地址,是东京涩谷区一条街道。上远
司机说,他们下车之后,行动十分仓淬,那男的不断说着一句话,可惜上远听
不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上远司机由于觉得这一男一女的行动十分怪异,所以加以注意,停了一会才
开车离去。这就给警方提供两人行动的宝贵线索,本报记者访问上远司机时,上
远君坚称,那女子美丽而高贵,决不是普通的女人,本报的美术部人员,根据上野
君的描述,绘下了这名神秘女子的画像。请读者判断上远君的形容。”
    日本报纸的工作精神真叫人佩服,有一幅素描在新闻之旁。
    那个叫上远野的计程车司机对白素的印象,一定相当深刻,素描竟然有
五、六分像。
    新闻继续报导:“警方根据上野司机供述看到这一男一女进入一幢公寓
的线索,到那幢公寓去调查,公寓中有三位住客,证明看到过他们,他们到三
楼的一个居住单位找人,但是那单位经常住的两个人都不在,他们的拍门声,
叫醒了一个邻居,是实业公司企划科的一个职员,名字是河作新七。河作君
曾和他们交谈,本报记者向河作君作了采访。河作君说,他和那一男一女的
交谈,他每一个字都记得。如下:括弧中的是双方的动作和神情,可助了解当
进的情形。
    (河作君开门出来)
    河作君:“时造先生不在东京啊,你们于什么”
  (那居住单位的主人,叫时造旨人,职业是一位作家,这位时造先生,前些
时也曾闹出过新闻,牵涉到着名的棋手,现已进入精神病院里的尾杉九段。)
    (那男的似乎不会讲日语,女的日语极流利)
    女子:“我们知道时造先生不在家,可是时造先生的妹妹呢。不是和时造
先生住在一起的么?”
    (河作君用手敲自己的额头)
    河作君:“啊,你们真来的太不巧了,芳子——她就是时造先生的妹妹,也
远行,听她说,好像是时造先生有了什么意外,她要去看他,芳子还请我照
顾一下,要是有什么重要的信件来,由我代收,可是我每天要上班,那里能照
顾什么。”
    (那男的神情十分失望,和女的讲了一句话,河作君听不懂,女的十分镇
定,也回了一句。然后,女的又向河作君说话)
    女子:“那么真是不巧极了,对不起,吵了你了。”
    “据河作君说,女子讲话的神态,极其优雅高贵,这一点和上远司机的描
述相近。
    ”那女子讲了这句话后就离去,河作君回去睡觉,但由于睡着之后被吵
醒,所以并不是那么容易睡着,朦胧中恍惚听到邻室,也就是时造旨人的住所
有声响传出来,但是他却不能肯定。
    “以上所报导的,是警方人员和本报记者调查坠楼死者活动所得的结果。
本报美术部人员所绘的素描,曾经和这各女子接触过的人士过目,一致认为
十分近似,若发现这名女子下落,请和警视厅高田警官联络,电话是……”
    看完了新闻,呆住了。
    要是我早看到这段新闻,我一定在来东京之前,先去做两件事:找时造芳
子和时造旨人。
    张强和白素行动的目的,显然不是去找人,而是在于那个居住单位。
    河作新七后来“恍惚听到邻室有声响传出”,当然是白素去而复返,进入
了旨人的住所。
    问题是在于她为什么进入时造的住所呢?
    这真是难以想像:时造旨人在精神病院,而张强作为他的主治医师却老
远跑到日本来,想在旨人的住所之中找寻什么!
    一定有重大的原因,不然白素不会跟着张强来。白素和我不一样,性格
不冲动,她深思熟虑,是什么事情促使她那么急赶来日本?
    他们进入旨人住所,不论怀有什么目的,这目的可曾达到?
    不知有多少疑问塞在我脑中,却没有一个想得通,那种情形,真是闷人到
了极点。
    飞机正以时速九百公里的速度在向前飞,可是我只觉得太慢,我甚至有
点坐立不安,只好翻来覆去,看报上的那段新闻,看得快可以背出来了。
    报上的新闻说白素“下落不明”,但是高田警官却告诉我,白素在精神病
院,由此可知,在离旨人的住所之后,白素和张强可能分别行动,但是何以高
田警官又说白素是谋杀张强的涉嫌者?
    航程结束,机舱门一打开,我第一个冲出去,向移民官员说明了外面一个
警官在等我,有要紧的事。日本人办事本来很古板,可能是我焦虑的神情打
动了他们,居然变通了一下,让我立刻过关,我高声叫着:“高田警官?哪一位
是高田警官?”
    才叫了两声,就有一个身材相当矮小,但是一脸精悍之色的中年人,向我
走过来。一看到这个人,我就记起来了,我曾和他见过几次,我也不和他客
套:“我立即要和白素会面。”
    高田吸了一口气:“可以,不过……”
    他说着,摇了摇头,我急道:“不过什么?”
    高田苦笑了一下:“尊夫人的病情很严重,我看就算你见了她,也没有用处。”
    我又陡地一呆,“很严重”,那表示什么?表示白素见了我会不认得我。
或者神智不清到无法和我交谈?我挥着手:“见了她再说。”
    高田并没有异议,我们快步来到停车站,高田驾的是一辆小车子,汽缸容
量不到一千立方公分的那种,他一面打开车门让我上车,一面解释道:“卫先
生,我知道你对许多怪异的事,有独特地见解和处理能力,所以才坚持要你
来。可是我上头却主张按照平常的程序来处理。所以,我和你的会面,全是
私人时间,只好用我的小车子。”
    我根本没有耐性听他解释:“希望你用最短时间赶到目的地。”
    高田的驾驶技术相当高明,可是,从机场到医院的路程相当远,幸好高田
和我不断地在交谈,不然这两小时多,真不知道怎样捱过去。
    我们两人的交谈,是我先开始的,我道:“关于张强坠楼的事,我已看过报
纸上的报导。”
    高田“啊”地一声:“是啊,报上登得相当详细。还有尊夫人的素描。”
    我单刀直人:“你说白素涉嫌谋杀张强这话怎么说?”
    高田抿着嘴,沉默了一会,才道:“根据普通刑事案件办案程序得出的结论。”
    我道:“请你别绕着弯讲话,是不是有相当确凿的证据?”
    高田望我了一眼,现出抱歉的神情,立时又转回头去,点了点头。
    我又道:“请你把一切经过告诉我。”
    高田连连点头。我们发现时造旨人的住所,曾被人偷进去过。而且,在
他的住所之内采集到了死者张强和尊夫人的指纹,所以可以肯定,他们两人
曹进过时造住所,目的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这一点,我早已猜到,所以我立时道:“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张强是一
个精神病医生,时造旨人是他的病人,如今仍在张强的医院中治疗。”
                    五、“三条毛虫的故事”
    高田显然不知道这一点,所以震动了一下,发出一下低呼声。我又道:
“旨人的妹妹芳子,我也见过,她去探望她的哥哥。”
    高田皱着眉,像是正在沉思着什么,然后才道:“酒店——他们投宿的酒
店的工作人员,看到张强和尊夫人一起回来时,是凌晨一时左右。”
    我“嗯”地一声:“从时间上看来,他们在旨人的住所并没有耽搁多久。”
    高田低叹了一下:“进入旨入住所的两个人中,一定有搜寻专家,我们进
入旨人的住所之际,他的住所,任何稍有经验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曾经过
彻底的搜查。”
    我对于高田这种迂回曲折的说法方式,并不是十分欣赏,闷哼了一声:
“当然,张强是医生,不懂得如何去搜查一间房间。”
    高田没有再发表什么别的意见,只是继续道:“他们两人才走进酒店大
堂,尊夫人就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又匆匆转身走了出去。当值的几
个酒店工作人员都觉得奇怪,他们都说,张强的神情,十分兴奋,他一个人上
了楼。”                              ”“一
    我没有插口,听高田说下去。
    高田继续道:“酒店的夜班值班人员,交班的时间,是早上八时,所以,整
个晚上发生的事,他们都可以看得到。”
    我道:“你不必向我解释这些,只要说事实的经过好了。”
    高田扭转方向盘,转了一个急弯之后,才继续道:“张强上楼之后,没有什
么异动,而尊夫人却一直未见回来,一直到六时四十五分左右,才看到她进入
了酒店。”
    他讲到这里,又顿了一顿,才道:“卫先生,尊夫人是一个十分吸引人的女
子,所以,酒店值班人员对她的一切,都记得十分清楚,而且一个女住客,凌晨
两点回酒店,一进大堂,立时又离去,一直到天亮才回来,这种情形不常见,是
以特别惹人注目。”
    我虽然心急,但是高田的说话方式是这样,也没有办法可想。
    高田又道:“尊夫人回来的时候,手中提着一只方形的纸盒,有一个职员
走向她,问她是不是要代劳,尊夫人拒绝了,只是走向打电话的地方,那是由
大堂打向酒店房间去的电话,那位职员看了一下,她拨的房间号码,是张强的
房间。”
    我“嗯”地一声,觉得事情对白素十分不利,张强七时坠楼,而白素却在六
时四十五分左右,自大堂打电话到房间去,目的当然是想到他的房间去。
    高田吸了一口气:“电话好像有人接听,她放下电话,就去等电梯,她进入
电梯,有一个旅行团的向导,和她一起走进去。这个向导曾和她招呼,但是她
并没有什么反应,看来神情很焦切,或是正在凝神想着什么,根本没有听到那
向导的话。”
    我倒可以立时肯定,白素一定正在凝神想着什么,没有听到有人向她打
招呼,要不然,她决不会吝啬一句“早安”。
    高田又道:“她在十九楼出电梯。这一层,住着一个旅行团,旅行团和行
程排得很密,一早就出发,女工开始清洁房间,有两个女工,都看见她敲张强
的房间,门打开,那两个女工,也看到了张强。”
    我听到这里,陡然作了一个手势:“等一等,那个女工肯定开门的是张
强?”
    高田道:“是,我们曾再三盘问过,那是张强。卫先生,你为何这样问?”
    我遭:“张强从高处坠下致死,骨折筋裂,这一类的死亡,可以掩饰掉真正
死亡的原因。譬如说,张强在一小时之前已被人打死了,在一小时之后再被
从高处抛下来,那么,再高明的法医也查不也真正的死因。”
    高田点着头:“是,我们也考虑过这一点,但是那两个女工的确看到张强
开门,打开门,立时和尊夫人讲话,两个女工听不懂,只觉得他讲得十分急促,
尊夫人进了张强的房间。”
    我叹了一声:“那时正确的时间是——”
    高田道:“六时五十四分。”
    我有点恼怒:“何以如此肯定?”
    高田扬了一下手:“当时,那两个女工看到她进入张强的房间,其中一个
道:‘那么早就来探访男朋友了!’另一个就看了看手表:‘不早了啦,已经六点
五十四分了。’正确的时间,就这样肯定下来,而张强坠楼的正确时间,是六点
五十六分,也就是尊夫人进入房间之后的三分钟。”
    我问:“也是那两个女工提供的?”
    高田道:“正是。尊夫人进入房间之后,那两个女工又闲谈了一会,她们
突然听得房间之中,传来了张强的一下惊呼声——”
    我摇头道:“你的说法大武断了,那两个女工听到的,至多只是一个男人
的惊呼声,不能肯定是张强的惊呼声。”
    高田瞪了我一眼,像是怪我太讲究字眼了,我又道:“再分析得详细一点,
甚至于不一定是男人的惊呼声,可能是一个女人假扮着男人的呼叫声,也可
能是出自录音带中的声音,也有可能,那不是惊呼声,只是一个呼叫声,或者
类似呼叫声的声音。”
    高田给我的一番话,讲奋不住眨着眼,他显然十分不服气,是以道:“卫先
生,你维护尊夫人的心情,我们可以明白——”
    我立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错了,我不是在维护什么人,而只是告诉你,
只凭两个人听到了一下声响,绝对不能引申为‘张强的惊呼声’这个判断,高
田警官,你应该对于推理学有点经验。”
    由于我相当不客气的申斥,以致高田的脸涨得通红,连声道:“是。是。
是。”
    他在一口气说了几声:“是”之后,停了一停,喘了两下,才又道:“那两个
女工,听到了……那一下……听来是男人的呼叫声,相顾愕然。他们没有见
过尊夫人,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上楼,她们认为尊夫人是男住客的女朋友。女
朋友一早来探访:男住客没有理由发出呼叫声来,所以那令得她惊讶莫名。”
    我叹了一声,心中乱成一片,这两个女工,是十分重要的证人,我只想到
了这一点。
    高田又道:“正当那两个女工错愕之际,房间中又传出了……一个听来像
是……女子的叫声……”
    我听得高田这样形容,真不知道是生气好,还是好笑好,我挥了一下手:
“还是照你原来的方法说吧。”
    可是高田却十分认真:“不,你说得有道理,不能太武断。”
    我只好叹了一声,他说话的方式本为已经不厌其详,这样一来,自然更加
增加了叙述的缓慢。高田道:“这一来,那两个女工更吃惊,她们略微商议了
一下,决定一个向高级人员去报告,另一个则先去敲门,如果住客见怪,就假
装来收拾房间。随机应变,本来就是一个大酒店工作人员的起码条件,譬如
说,如果不小心进入一同房间,里面有一个女客正在换衣服,就应该——”
    我忙道:“行了。那女工拍门之后,里面反应怎样?”
    高田给我打断了话头,停了一停:“女工敲门,并没有反应,只听到房间里
继续传出声响,像是重物坠地,再接着,又是一个女子的呼叫声,这时,另一个
女工和一个负责十九楼的管事急急走了过来。”
    高田讲到这里,略顿了顿,车子驶过了一个公路的收费站,他吃力地摇下
车窗,掏钱,付钱,然后驶过收费站,再摇上车窗。
    我只好耐着性子等他,等他又准备开始讲时,立时说道:“你讲到管事匆
匆走来,讲过的不必重复。”
    高田道:“因为管事匆匆走来,所以,听到玻璃破裂声的人,一共有三个。
据他们三个人说,玻璃的破裂声十分惊人,因为玻璃相当厚,要击破它,并不
是容易的事情。这一来,管事也吃惊之极,这位管事的名字是宝田满,他——”
    高田向我望了一眼,我道:“名字叫什么,无关重要。”
    高田道:“是,可是宝田满这个人,在整件案子中,却十分重要。”
    我扬了扬眉,一时之间,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同时,我心中在
想,高田曾说张强坠楼的时间是六时五十六分,就是白素进去之后的三分钟。
那也就是说,当这个叫宝田满的管事,听到玻璃碎裂之际,张强应该已经跳下
去了。
    这一切,说明在张强坠楼的时候,白素和他一起在房间中,决不能构成白
素是谋杀张强的凶手的结论。我感到日本警方的推理、判断大草率了。
    可是,高田接下来所说的话,却令得我目瞪口呆:“我必须略作解释,负责
一层的管事,全是专业人员,他们都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
    我摊了摊手,示意他尽量简短。
    高田道:“所以,他们有资格配带一把锁匙,这把锁匙,可以打开这一层每
一间房间,而且,他们都受过训练,可以用最短的时间,打开房间,所以——”
    我听到这里,已经感到事情有点不妙,一股寒意,陡然升起。
    高田向我望了一眼,现出了充满歉意的神色:“玻璃的碎裂声一传出来,
宝田满就立时冲向前,几乎立刻地,他打开了门,于是,他和两个女工都看到—
—”
    高田又吞了一口口水,我双手紧握着拳,手心已经冒冷汗。
    高田吁了一口气,这一次,是三个人“看到”,而不是“听到”了,所以他可
以“痛快”一下:“三个人都看到,尊夫人正在推张强出窗口,窗口的玻璃已经
破了一半,张强在被尊夫人向外推去的时候,是面对着房门的,所以他——”
    我陡然叫了起来:“等一等!”
    高田停止了叙述,好像是专心一志在驾车的样子,连望也不向我望一下。
    我用十分沉着的声音说话,以表示我绝不是意气用事,同时,也表示绝对
的肯定:“白素决不会做这种事,决不会!我和她多年夫妻,知道她决不会做
这样的事。”
    高田叹了声,仍然不看我:“卫先生,三个人都看到的啊。”
    我道:“我不管,就算有三万人看到,我也是这样说,白素决不会做这样的
事!”
    高田性格很可爱,换了别人,听得我这样固执一定会生气,但是他却还十
分客气地问我:“卫先生,是不是说那三个人全看错了?”
    我的心情苦涩之极,感到异常的干渴。高田的这个问题,我没有法子回
答,我总不能说这三个人全看错了。
    我还是不相信,我已经有了想法,如果我直接说,高田不会接受。
    高田是不是能接受我的想法,极其重要,对白素的命运有直接的影响,是
以虽然我的心中焦急万分,但还是好整以暇地道:“我不说他们看错了——你
有没有听过‘三条虫的故事’?”
    高田陡然一怔,他正驾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身子一震,车子陡然向旁一
歪,几乎撞向路边,他忙扭转方向盘,然后,用疑惑之极的目光,望了一下:
“什么?三条虫的故事?”
    我道:“是的,三条虫的故事,你没有听过,我讲给你听。”
    高田的双眉,变得紧挤在一起,喉咙发出一下咕哝的声音,我听不清楚他
想讲什么,但可想而知,一定不会是动听的话。
    我不理会他的反应怎样。自顾自道:“你仔细听着:有三条虫,成一直线
向前爬行,第一条虫说:我后面有两条虫,第二条虫说:我前面有一条虫,后
面也有一条虫。第三条虫说:我前面没有虫,后面也没有虫。第三条虫为什
么会这样说?”
    高田呆了片刻:“第三条虫是盲的,看不见。”
    我摇头道:“不对。”
    高田又猜了好几次,我都摇头。他在十分钟之后,叹了一口气:“你说了
吧,唉,这时候,来玩这种智力测验。”
    我道:“答案其实极简单:第三条虫在撤谎!”
    高田“哈哈”笑了起来:“真是——”
    他立时望向我:“你的意思是,管事和那两个女工在撒谎?”
    我吸了一口气:“我只是说,他们三个人,有可能为了某种原因,而在撒
谎!”
    本来,我也知道,要高田或是任何人,接受我这种说法的可能性微之又
微,但是我也想不到高田的反应如此之强烈。
    他陡地高声骂了起来,骂的那句话,多半就是刚才他在喉际咕哝的那个
字眼。
    不过,他毕竟君子,在实在忍不住的情形之下,骂了一声之后,立时涨红
了脸:“对不起。”
    我只好苦笑:“算了,不过,可能性总是存在的。”
    高田道:“请你听我继续讲下去,我还没有讲完。”
    我除了眨眼之外,没有别的可做。高田的声音变得十分低沉:“由于张强
面向着房门,所以,宝田满管事和那两个女工,都看到他充满恐惧的神情,还
看到他被推下去时,伸手抓住破裂了的玻璃边缘,企图这样抓着,就可以不跌
下去……”
    虽然高田警官尽量使声音保持冷静,但是我可以听得出他内心激动。象
实上,如果那三个目击者没有说谎,这种情形是冷血的谋杀,任何人讲起来,
都会激动。
    由于高田讲得这样详细,我心直向下沉,我仍然不相信白素会做这样的
事,但是我全身却麻痹!
    高田还在继续:“推张强向外的力量十分大,张强抓住了碎裂玻璃的边
缘,并没有用处,三个人都看到了碎裂玻璃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掌,鲜
血并溅,这时,宝田管理尖叫着,向内冲进去,可是张强已经跌下去了。”
    我口渴得难以忍受,每呼吸一下,喉际就像中吸进了一口火。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高田叹了一声:“宝田管事说,尊夫人在那时,转过身
来。宝田管事惊呆之极,他说他再也想不到。凶手竟然会是这样美丽高雅的
一位女士。”
    我嘶声道:“白素绝不会是凶手。”
    高田苦笑道:“卫先生你现在这样说,我可以谅解,可是尊夫人当时所说
的,却……却真是……唉,却真是太……过分了。”
    我呆了一呆,舔着口唇:“她当时说了些什么?”
    高田警官把车速略为减慢了一些,说出了当时的情形。
    由于那一段极短时间内所发生的事,十分重要,所以我用另一形式把它
记述下来,可以看来更直接一点,那一段时间,只不过是几句对话的时间而
已。
    当时的情形是:宝田管事进房间,张强已经跌下去,下面已经隐约有喧哗
声传上来,一个女工胆子较大,跟了进来。另一个女工在门口,吓得不住发
抖。白素转过身来,宝田一看到白素的样子高贵优雅,呆了一呆。
    白素先开口,她的样子极其惊恐、悲痛,声音有点失常:“他……跳下去
了。”
    宝田管事十分富于正义感,一伸手,抓住一白素的手臂,又惊又怒,说道:
“凶手,是你推他下去的。”
    白素的神情充满了惊讶:“你说什么?”
    宝田管事厉声道:“你推他下去,我们三个人都看到了。”
    白素的神情,这时反倒镇定了:“你们全看到了?看到了什么?”
    那个进了房间的女工,这时看到宝田管事已抓住了白素,胆子更大,接口
道:“看到你推他下去。”
    白素这时的神态,更是怪异,她侧着头,略想了一想:“看到我推他下去,
我并没有推他,你们真看到了?”
    性子刚强的宝田管事怒不可遏,扬起手来,想去打白素的耳光,可是白素
这时,身子半转手腕一翻,不但已挣脱了被抓住的手臂,而且同时伸足一勾,
把他勾得直向前跌出去。
    宝田管事大叫,白素向外直冲,那两个女工当然阻止不住她。
    我叫了起来:“你看,白素说了,她并没有推他下去。”
    高田苦笑道:“这实在大过分了,三个人眼看着她……可是她却立即否
认,这……实在大过分了。或许,她当时已经神经错乱!”
    我狠狠瞪了高田一眼:“白素当时离开酒店,后来又是怎样找到她的?”
    高田道:“宝田管事这一跌,摔得很重,当他挣扎起身时,尊夫人已经下了
楼。他叫着追了出去。”
    我心中“哼”地一声:“那还追得到么?当然追不到!”
    白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如果她要离开,再多人也阻不住。果然,高田警
官摊了摊手:“是,追不上了,那两个女工和宝田管事,形容她奔逃的速度像
……像……一样。”
    高田并没有说出像什么一样来,只是含糊地混了过去。可想而知,酒店
管事加在白素身上的形容词,不会是什么好话,决不会是“像仙女”就是了。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虽然我绝对不相信白素会做这样的事,但是我相信,
在那三个证人的证供之下,就算集中全世界最好的律师,也难以为她洗脱“罪
    这时我只是不断地在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究竟事实的真相怎样?看
来,只有当见到了白素之后才会有答案,白素如果真是神经错乱,那么,岂不
是当时的情形如何,再也没有人知道了?我已经下了一个决定,如果白素真
的因为精神失常而不能提供真相,那么我要好好去拜访一下宝田管事和那个
女工,弄清楚他们是不是联合起来,做那“第三条虫”。
    我保持沉默,高田警官也不出声,又经过了一个收费站,咕味着发了几句
“收费大多”之类的牢骚。
    我勉力定了定神,问:“后来又是怎么找到她的?”
    高田警官向我望了一眼,现出一种十分奇怪的神色:“事情相当怪,尊夫
人自酒店逃走之后不久,警方人员就赶到,也立刻获知了事情发生的经过情
形,当然立即下令,先要找到尊夫人再说,机场的驻守人员在第一时间接到通
知,可是她却没有到机场去。”
    我“哼”地一声:“她根本没有做什么!为什么要离境。”
    高田警官的脾气已经算是够好的了,可是这时,他忍无可忍,陡地涨红了
脸,提高了声音:“卫先生,你理智一点好不好?”
    我立时反击:“你才需要理智,像你这样,已经认定了白素是犯罪者的态
度,最不理智!”
    高田的脸涨得更红:“那么,请问,在要什么样的情形下,才能确认一个人
是罪犯?”
    我连自己也觉得有点强词夺理,可是我实在无法相信白素会做这种事,
所以一开口,居然仍理直气壮:“要了解整个事实的真相。”
    高田结我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陡然把车子开得飞快,令得他那辆小
卒在这样的高速下,像是要散开来。我知道他需要发泄一下,也没阻止。过
了一会,他才将车速减慢:“我们别再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了!”
    我只好点头表示同意。我明白,再争下去,也无法令高田相信白素无辜。
    高田警官的神色,恢复正常:“当天,一直到正午十二时之前,尊夫人的行
踪,有几个人可以提供,其中一个是一间围棋社的女主持人,大黑英子。”
    我苦笑了一下,我的脑中已经装了太多日本人的名字,而日本人的名字
又是那么难记,这个大黑英子,又有什么关系?
    高田又现出奇讶的神情来:“尊夫人的行动,真是不可思议。这位大黑英
子小姐,年纪轻,又能干又美丽,她是一位着名棋手,尾杉三郎的情妇,尾杉是
九段棋手,在日本棋坛上,有鬼才之称——”
    我叹了一声:“我知道这个人。”
    高田无可奈何地道:“对不起,我习惯了在讲述一件事的时候,从头到尾
详细他说。”
    我更无可奈何:“这样也有好处,请说下去。”
    高田想了一想,在想如何把叙述精简,可是效果显然不好。他续道:“由
于英子的介入,尾杉和他的妻子分居,英子住在尾杉家中,他们的关系,已经
是公开的秘密。尾杉最近,由于一些不幸的事,进入精神病院。”
    我连连点头,表示已经知道这些,我在想,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线,将这些
人连了起来。尾杉、旨人、芳子、张强、白素,他们之间都有着联系,可是究竟
是一件什么事,把他们贯串起来的?一无所知。
    我问:“你刚才说白素的行动不可思议,那又是什么意思。”
    高田道:“她去找大黑英子的时间,是九时三十分,英子才到棋社,尊夫人
……假冒了一家周刊记者的名义,去访问英子。”
    高田讲到这里,停了一停:“在凶案发生之后两小时多一点,尊夫人竟然
镇定得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太不可思议了!”
    我对高田的句话表示同意:“是的,至少我就做不到。”
    高田道:“大黑英子看到了报纸上的素描,主动和警方联络。据她说,一
来,她和尾杉之间的事,并不怎么值得宣扬,但是尊夫人优雅的谈吐、高贵风
格,却令得她几乎对她讲了三小时。最主要的是,尾杉日常的生活,好像尊夫
人对之感到特别有兴趣。她们还一起进午餐之后才分手。”
    我问哼了一声:“高田先生,你看这是一个才犯了谋杀案的人的行动?”
    高田忙举起手来:“我们刚才已经有过协议,不再争论这件事。”
    我道:“好,至少,她的行动很正常,那怎么又说她精神错乱?”
    高田道:“在英子和尊夫人分手之后,有两小时左右,尊夫人行踪不明,然
后,在下午三时,尊夫人出现在银座的大街上,挥舞着一根铁棒,向每一辆迎
面驶来的汽车挥击。她打碎了超过十辆汽车的玻璃,引起了大混乱,先是有
十多个路人,想阻止她,其中有几个,还是柔道的高手,可是——”
    高田的神情再度尴尬,我报以微笑,那些人想要和白素动手,岂不是自讨
没趣?
    高田续道:“后来,警察赶到,尊夫人还是……还是没有停手的迹象,警察
向她包围,她一面尖叫着,一面……后来,还是她自己突然不再动手,被警察
……制伏,带到了警局。”
    我知道高田的这一段话,有点不尽真实,在替警察人员挣面子。
    想起白素大闹银座街头的情形,我自然想笑,但是我却又笑不出来。因
为那绝不是白素的所为,她难道是真的精神错乱?
    高田警官把车驶进了一条支路:“就快到了。”
    他略停了一下,才又道:“尊夫人到了警局之后,所有的动作和言语,全表
示她是一个精神极不正常的人。由于她看来这样动人,就算在发狂的时候,
也引人同情,所以她被精神病院的车子载走,我们几个同事,忍不住唏嘘叹
息。”
    我苦笑了一下:“谢谢你的好评。”
    高田深吸了一口气:“她到了精神病院。几个医生一致认为她极不正常,
这真令我们束手无策。她身上的证件,找到了她和你的关系,所以才请你前
来。”
    高田讲到这里,车子停下,前面是两扇大铁门,和一列相当高的红砖墙。
在门旁,挂着一块招牌:“阿波野精神病院”。
    病院不但围墙很高,门口还有警卫。高田一面下车,一面道:“这里面病
人,全是严重的精神病患者。”
    进门,是一个相当大的院子,全是灰色的,光秃秃的水泥地,看起来单调
得可以。病院是一个三层建筑。窗子十分小,而且每一个窗口上,都装有手
指粗细的铁栅。一看到这种环境,想起白素就在这样一个小窗口后,心中不
禁又是一阵难过,高田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的心意,是以他又补充道:“在
这里的,都是有危险性,曾经攻击过他人的精神病患者,所以看起来……看起
来令人不很舒服。”
    我闷哼了一声,没有什么特别表示,进了建筑物,两个警员迎上来,一个
辽:“病犯很安静,好像没有再发作。”
    这时,一个医生也走了过来,我忙道:“我是她的丈夫,她就是——”
    我向高田警官指了指。在医院中受羁留的疑犯不会大多,所以我想那医
生应该明白,果然,那医生明白了我所指的“她”是什么人,他立时现出十分同
情的神色来:“唉,真可惜,尊夫人,唉!”
    他这种神态,倒令我担心起来,我忙道:“她怎么样了?”
    我们在说话的时候,又有一个年纪较大的医生走来,刚才那医生立时对
他低语几句,又介绍道:“这位是我们的院长。”
    (年轻医生在介绍时,说出了这个医生的名字,但是我实在没有心思再去
记日本人的名字,所以我忘了他的名字,只好称他为院长。)
    院长也向我现出同情的神色:“尊夫人一定受了极度的刺激。”
    我急不可耐:“我们一面走一面解释她的病情可好?我急着要见她。”
    院长答应着,我们几个人一起向前走去,又上了楼梯,走廊的两旁,全是
病房,在白色的房间后面,不时有一些极其怪异的呼叫声传出来,听了令人遍
体生寒。
    我不是第一次进入精神病院,可是这次不同,白素被关在里面,我心情之
乱,无以复加。
    院长一面走,二面道:“精神病最难探索真正原因,一般所知,只是患者的
脑神经,有反常的活动,因而引起患者的行为失常。尊夫人的情形,十分严
重,她拒绝任何人接近她,她……她像曾受过柔道的训练?”
    我苦笑了一下:“是的,不过更主要的是中国武术。我相信,她如果不让
人接近,那就没有什么人可以接近她。”
    院长哺哺地道:“怪不得,怪不得。对这种行动狂乱的病人,我们先注射
强力的镇静剂,尊夫人完全不让人接近,那真是没有办法,总算好,她看到我
们护士长,突然静了下来。”
    我呆了呆,不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这时,我们大家全在楼梯上,院
长停了下来,做着手势:“她看到任何人都攻击,只有看到护士长,表现相当友
善,甚至有笑容,护士长就勇敢地担当起了替她注射的任务,可是旁边有人,
她就不肯,所以,我们所有的人只好全退出来,让护士长和她单独相对,这才
完成了注射,她总算安定了下来。”
    年轻的医生补充道:“我们决定让她好好休息,等她自然醒过来,才进行
检查,一般来说,这种强力镇静剂可以令人沉静五十小时以上。”
    我不禁叫了起来:“五十小时沉睡。”
    院长忙道:“沉睡对于一个精神病患者,可能是最佳的治疗,这时……她
……可能还没有睡醒。”
    在院长的叙述之中,已经隐约地感到,事情古怪:白素的行动,虽然看来
十足是一个疯子,但是在某种程度下,她却又很清醒。她为什么对那个护士
长特别表示好感?我感到这种行动,好像是有计划的。
    我皱着眉:“我可以叫醒她?”
    院长道:“一般来说,那不容易。”
    我道:“等一会,让我一个人进病房看她可好?说不定她醒了之后,又会
袭击人。”
    院长和那年轻医生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连声道:“好。好。”
    院长取出了另一串锁匙来,找出其中一柄,递给了我。又指了指走廊尽
头处的一扇门。我心中充满了疑惑,快步向前走去,一面心中在盘算,是不
是有办法,带着白素离开这里。
    因为我知道,整件事,从她和张强一起来日本开始,就透着极度的古怪,
只有她获得了自由,我和她合作,才有可能将他人的观念挽回过来。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下,院长、年轻医生、高田和两个警员。
三个人有武装,两个人没有。我要对付五个人。
    如果白素真是神智不清,对付五个人很困难,但是我可以挟持其中一人,
使三个有武装的人不敢妄动,那么,院长自然是最理想的人选。
                      六、两个关键性人物
    我来到了门口,定了定神,从门上的小窗子望进去,我看到白素穿着精神
病院特有的那种病人衣服,蟋曲着身子,脸向墙躺着。
    我用锁匙开门,推开门,立时将门关上,叫道:“素!”
    我一面叫着,一面向病床走去,来到了病床边上,将她的身子扳过来,陡
地一惊,立时又将她推得面向墙壁,心头怦怦乱跳。
    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省的,根本不是白素,而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陌生女
人,有着典型的日本女人脸谱。
    在那一霎间,我知道白素从头到尾,有计划地在进行着一件事,她的目
的,是要混进这间精神病院来。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她显然成功了!这个躺在床上的女
人,九成就是白素对她表示过友善的护士长。
    我正想转身走出去,忽然看到,床上那女人的手紧握着,有一小角纸片,
自指问露出来。我扳开那女人的手,她的和中所握的,是一张小心折叠好的
纸片,上面写着字。
    门上传来了声音,我转头看去,看到了高田的脸,在门上的小窗处出现,
我连忙把字条捏在手中,向他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向门口走去,打开了
门。
    我一开门,就道:“我没有法子叫得醒她,看来只好等她自然醒来。”
    院长道:“是啊,很难叫得醒。”
    我又紧张又兴奋。没有向他们说明白素根本不在病房中,白素这样计划
周详,一定有她的目的的,让人家迟发现,对白素来说,就有利一些。
    院长十分紧张地自我手中接过锁匙来,将房门锁好。我一时好奇心起:
“院长,那位护士长替我妻于注射了之后不感到害怕?”
    院长道:“好像很害怕,她推开病房时,头也不回,向前直走——进了尾杉
三郎的病房。”
    我几乎直跳了起来,但是外表上却保持着冷静,”哦”地一声,看来若无其
事地道:“尾杉三郎?就是那个棋手,他在这里?”
    院长点了点头,我也没有再说下去,可是我的心中却在狂叫:“我知道为
什么要假装疯子了,为了尾杉三郎!”
    我竭力克制自己:“尾杉……也是一个危险的病人?”
    院长道:“是啊,他曾企图扼死一个作家。”
    我向前走去,来到了尾杉三郎的病房前,从门口的小窗,向内张望,可是
我却发觉,那小窗从里面,被一幅布遮着,看不到病房中的情形。
    这时,我不禁踌躇:是不是应该要求院长,把这个病房的门打开来看看?
如果这样做,会不会坏了白素的事?
    当我这样考虑的时候,我想到,我至少应该看看白素留下的字条,再作决
定。我一抬头,看到了洗手间的指示牌,我向之指了一指,就急急向前走去。
    进了洗手间,迫不及待打开字条。上面的字迹十分潦草,显然白素匆忙
写下。
    “理,知道你一定会来看我,希望那时‘我’还没有醒来。我没有杀人,整
个事神秘莫名,我正在尽力追查。尾杉是关键人物,我会把他弄出医院去。
时造旨人也是关键,你快回去,从他那里着手进行,不要管我,我会设法和你
联络。素”
    白素要我回去,在时造旨人那里调查,可是事件“神秘莫名”的事,究竟是
什么事,她却没有提起!
    我想了极短的时间,就有了决定,我在走廊中,又和高田、院长他们见面,
我道:“附近有没有旅馆,我想先休息一下。”
    我不知道白素将会用什么方法把尾杉三郎弄走,也不知道尾杉三郎何以
是关键人物,但是我决定不去打扰白素的计划,回去找时造旨人。
    高田道:“也好,随便找一家旅馆就可以了吧。”
    我的目的是摆脱他,当然不在乎旅馆的好坏,所以随口答应着,高田陪着
我,离开了医院,临走的时候,吩咐两个警员在病房外守着。
    当我和他一起上了车之后,我才知道,我实在太低估了这个身材矮小,说
话又快又罗嗦的警官。才一发动车子,他就对我道:“据我知道,还有一班飞
机,只要路上不是太阻塞,可以带你离开日本!”
    我陡地震动,尴尬和吃惊的程度,真是难以形容。
    高田看来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尊夫人当然不在病房中了?代替
她的,我看是那个倒媚的护士长。”
    我干咳了一下,清了清喉咙,才讲出了一个字来:“是。”
    高田扬了一扬眉:“一个人,绝不可能在上午还清醒得在假冒记者,下午
就变成不可药救的疯子。”
    我又清了一下喉咙:“高田警官,我很佩服你的判断,但是我不明白,何以
你不揭穿她佯作神经错乱,而任由她?”
    高田一面驾车向前驶着,他的神情极为严肃,那表示他说的千方百计极
其认真。他道:“卫先生,那是由于我对你们两位的尊重。虽然张强的死,有
三个目击证人的证供,但是我心中的信念,和你一样:其中一定另有曲折。所
以我不揭穿她,她有计划地在进行着一件事,我不想破坏她的计划。”
    高田的话,真使我感到到了极点,我忍不住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一拳:“你
这个坏蛋,为什么我下飞机时,你不对我说,害我着急了大半天?”
    高田扮了一个鬼脸:“我也是直到看到你从病房中出来时轻松的表情,才肯
定尊夫人已不在病房中的啊,怎么怪我?”
    我憋了好久的笑声,到那时候,才算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我大笑,不断地
笑着,足足笑了几分钟,才停了下来。
    高田横了我一眼:“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笑,因为她推张强下去,还是有三
个人看见的。”
    我吸了一口气:“我建议你用各种方法,重新盘问那三个证人,这是白素
留给我的字条,你不妨看看。”
    我把白素的字条给他看,又翻译给他听,讲完之后,我强调:“她说,她没
有杀人。”
    高田皱起了眉,摇着头:“如果是一件神秘之极的事,那不是警官工作的
范围了。”
    我道:“是啊,所以当精神病院发现白素和尾杉三郎同时失踪时,你也不
必大紧张了。”
    高田苦笑了一下:“到那时,通辑尊夫人归案,是我的责任。”
    他略停了一停:“卫先生,尊夫人再能干,毕竟是一个女人,她……你真相
信她能处理一切?”
    我毫不考虑:“绝对能。”
    高田没有再出声,只是专心驾车,过了不多久,他车中的无线电话响了起
来,他拿起来听了一会放下:“死者张强,无法联络到他的家人,他只有一个哥
哥,在南极探险队工作。”
    我心中对张强的死,感到十分难过,叹了一声:“他哥哥是着名的探险家,
我的好朋友。”
    高田又道:“张强是精神科医生?”
    我道:“是,那个时造旨人,就是他的病人。”
    高田想了一会儿,叹道:“事情好像十分复杂。”
    我大有同感:“是,简直大复杂了,一点头绪也没有?唉,我真后悔——”
    我真后悔那天张强来的时候,我对他的态度,这时我想,如果我不是对他
那样,结果会不会不同?
    (后来绝对证明,结果不会不同,但是在全部神秘的幕没揭开之前,我实
在无法不内疚。)
    我把张强来找我,以及白素和他一起离去的经过,详细和高田讲了一遍。
高田用心听着,听完之后,他的精神,也是一片迷惘。
    我道:“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高田道:“我连那第三条虫也猜不出来,当然不知道尊夫人的手势是什么
意思,她是要你照镜子?”
    我摇着头:“当然不是。”
    我在这时候,我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来!“啊”地一声:“张强和白素,进过
时造旨人的住所!我知道他们想找什么了!”
    高田向我望来,我急速地挥着手:“时造芳子曾对我说,她哥哥曾写信给
地,提到了一些奇怪的事,可惜她并没有带来。这些信,当然在时造旨人的住
所,他们要想知道这些信中写的是什么。”
    高田苦笑:“为什么他们不向芳子要?”
    我想了想:“他们不知道芳于恰好会去找旨人,他们第一次去的时候,想
找芳子,芳子不在,他们才偷进去。”
    高田喃喃道:“大神秘了,真是太神秘了。”
    我道:“我回去之后,立时去见时造旨人,白素还在日本,我一定会再回
来,到时,我会将得到的资料,向你奉告。”
    高田连声道谢,等到车子又回了机场,我及时赶上了班机。
    经过几小时的飞行之后,飞机着陆,在机场大厦,我打电话给梁若水。
    梁若水动听的声音传过来,我真不知道如何开口把噩耗告诉她。
    我吸了一口气,才道:“我在机场,才从日本回来,要立刻见你。”
    梁若水像是犹豫了一下:“好。”
    她讲了一个字之后,顿了一顿,又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幸的消息?”
    我苦笑了一下,仍然不知怎么说才好;梁若水沉默了片刻,才又道:“你放
心,我经得起任何打击?”
    我于咽了一口口水:“还是等见了面再说好。”
    我清楚地听到了她吸气的声音,我又道:“你在医院等我,我立刻就来。”
    离开机场,直赴医院,下车时,我看到梁若水在医院门口,我急急向她走
了过去,她的脸色十分苍白,紧抿着唇,看来她已明显的预感到不幸,当我们
两人面对面站定之际,我故意看向别处。
    梁若水低叹了一声,她的叹息声听来,令人的心直向下沉。在一下叹息
之后,她才道:“卫先生,在电话中,我已经听出在你的声音,含着极大的不幸,
别忘记,一个精神科医生,必须同时是心理学家。”
    我仍然不直视她,尽量使我的声音平淡,但事实上,我一开口,声音仍然
不免微微发颤:“梁小姐,张强死了。”
    当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来这个不幸的讯息之后,我才敢向她望去。可
是,她的神态,却并没有我预期中的震惊,只不过她的脸色,变得更白。
    这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我们站在医院建筑物前的空地上,斜阳的余
晖,笼罩着她的全身。在金黄色的阳光下,她脸上的那种煞白,看起来有一种
异样的沧惘。
    她仍然笔挺地站着,只是口唇在颤动,看来像要说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
么才好。
    我又干咽了一口口水:“他坠楼死的,死因……十分离奇,到现在为止,一
点头绪都没有,但是有些事,一定要你帮忙,才能弄明真相。”
    我本来想立刻向她说出白素曾留下条子,说时造旨人是一个关键人物,
要她带我去见他。可是我看到她苍白的脸上那种凄枪的神情,深知此刻她心
中感受到哀伤,觉得不应该在这时候再去打扰她,所以便暂时停了口,没有再
说下去。
    梁若水眨着眼,看来是想竭力忍住了泪,不让泪水涌出眼睛来,接着,她
抬头向天,缓缓他说了一句话,当她第一次说那句话的时候,我没有听清楚,
但是她接着,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我听清楚了,她是在说:“你我进入了不幸之城,陷身于永恒的痛
苦之中。”
    我怔了一怔,这句话,佛莱兹·李斯特写在他的“但丁交响曲”总谱上,梁
若水在这时候说了出来,是不是表示她心中的极度哀痛呢?我叹了一声:“放
弃希望吧。你们已来到这里的人。”
    我接下去的后,和梁若水刚才所说的那句话,同一来源。这时候,连我自
己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说,只是自然而然接上了口。
    梁若水低下头来,向我看了一眼,又继续抬头向上,仿佛这样子,眼泪就
会倒流回去。
    我默默地等着,过了一会,她才道:“看到他的尸体了?”
    我不禁怔了一怔。到了日本之后,只见到了高田,听他叙述了一切过程。
本来,还准备和白素见面,可是白素另外有行动计划,没有见到她。
    张强死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我连想也没有想到过去要看他的尸体。
直到这时,梁若水这样问我,我也感到没有这个必要。
    我在一怔之后,道:“没有,我只是看到了报上的刊载,和一个警官对我的
叙述。”
    接着,我就把事情的经过,约略向她讲述了一遍。一面说着,一面在漫无
目的绕着医院的建筑物走着,看起来,我们像是一面在漫步,一面在闲谈,只
怕谁也料不到我在说的事情,如此严重。
    梁若水只是和我一起慢慢向前走,凝神听着,一点也不打断我的话头。
倒是有一个人,阻止了我的叙述片刻。
    这个人,就是那个第一次来到这家医院,离去时碰到的那个中年人。由
于我正在专心向梁若水叙述,并没有注意到他如何突然出现,挡住了我的去
路。他的双手仍然虚拢着,像是手中有着什么活的东西。满脸企求的神色,
把虚拢的双手,伸到我的面前来,我知道他又想我看看他双手之中的什么,我
厌恶地,刚想用力推开他,两个医护人员就走了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
强拉着走了。
    他在被拉走的时候,在叫着:“你们看,这只蛾飞走了,它是亚洲第一次发
现的新种,它飞走了,你们要负责,要负责。”
    他叫得十分认真,叫到后来,简直像是在号哭。我皱着眉,向他看去,看
到他在被两个人拉走的时候,双手分了开来。双手分开,自然他就认为被他
罩在手中的“那只蛾”飞走了。
    他不但在号叫,而且还不断在挣扎着,一个医护人员大声道:“别吵了,有
一个人来看你,是维出纳来的陈博士!”
    我又好气又好笑,上次,这个疯子胡闹的时候,医护人员对他说“维也纳
的陈博士有信来”,他就老实了,这次,又对他说维也纳的陈博士来了,看来这
是令得这个疯子安静下来的唯一法门。
    果然,那疯子一听,立对不再挣扎,而且现出十分高兴的神情,跟着那两
个医护人员走了。
    我被他打扰了片刻,又继续说下去。等到说完,我强调了一下:“白素的
神智,显然极其清醒,她不会杀人,也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和做过什么。”
    梁若水几乎连想也没想,就道:“她当然不会杀人,绝不会。”
    一听得她讲得这样肯定,我心中真是十分感激。本来我还怕为张强的
死,令她感伤过度,也相信了张强被白素杀害,要向她解释,那就困难得很。
我心中感激之余,连声道:“谢谢你。”
    梁若水苦涩地笑了一下:“可是,根据你的叙述,要旁人相信她不会杀人,
那大困难了。”
    这个问题,我不知已想过了多少百遍,听得她这样讲我只好苦笑:“是啊,
她说,时造旨人是一个关键人物,所以我必须见他!”
    梁若水皱了皱眉,我不等她开口,就道:“事情已到了这地步,别再理会什
么医院的规章了,你一定有办法令我见到他的。”
    梁若水想了一想,点了点头。
    我们绕回到了医院的门口,梁若水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进去。
    我心中十分紧张,白素说时造旨人是关键,一定有理由。可是时造旨人
却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就算他是关键性人物,他是不可以讲得明白呢?我一
面想着,一面走进了医院的建筑物。
    梁若水紧跟在我的后面,经过一问会客室,听见一个人,用极其流利的德
语、法语、英语混杂着在说话,他不但同时动用这三种语言,而且还夹杂着一
些拉丁文。
    这个人的声音我十分熟,就是一再叫我看他手中的那只“蛾”的中年疯
子。倒想不到这个疯子的语言修养那么好,所以不由自由,向会客室看了一
眼。
    我看到那个疯子,正神采飞扬,双手不断挥动,兴高采烈,在他的身后,是
两个医护人员,摆了一副随时可以把他抓起来的姿势。
    这个疯子说话的对象,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瘦而高,看来十分有学养的年
轻人,正皱着眉。
    那疯子口沫横飞:“陈博士,我在这里发现了——”
    (他接着说出的是一个拉丁名词,我相信就是“那只蛾”的学名。)
    他继续道:“这是多么伟大的发现,还是第一次,可能和中南美洲所发现
的略有不同,是一个新种。”
    他陡然叫了起来,伸手指向前:“看,它就停在那里,我还以为它飞走了,
看,多么美丽的小家伙。”
    他说着,向前疾走出了两步,走向一只茶几,到了茶几之前,动作突然慢
了起来,小心翼翼,双手渐渐合拢,像是要从那茶几上,去捕捉什么东西。
    我站在门口看过去,可以看得十分清楚,那茶几之上,实在什么都没有。
    那年轻人叹了一声:“我看不到有什么。”
    那疯子叫了起来:“你看不见?”
    他叫了一声,又像是怕自己的叫声吓走了那只”蛾”,立时又静了下来,紧
接着,双手合拢,欢呼一声:“我捉到它了。”
    他转过身来,将双手伸向那年轻人,那年轻人神情苦涩,目光越过了他,
向他身后两名医护人员看去:“看来他的情形,一点也没有改善。”
    一个医护人员道:“是的,他一直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亚洲从未见过的新
种蛾。”
    那年轻人叹了一声,这时,疯子已来到年轻人的身前:“陈博士,你看,只
要你一鉴定,我就去写报告。”
    疯子把双手举到年轻人的面前,从疯子的称呼之中,我已经知道,那个年
轻人,一定就是“维也纳来的陈博士。”
    那位陈博士,可能是疯子的朋友,也可能是他的亲戚,我已经没有兴趣再
看他如何去应付那个疯子了,正准备继续向前走去,只听得陈博士道:“老洪,
你,唉,真可惜,我们的研究已经有了成绩,我想——”
    他讲到这里,向那两个医护人员问:”谁是他的主治医生?我想找医生谈
一谈!”
    那疯子还在不断地道:“陈博士,你看一看。”
    我走了开去,看到梁若水在她办公室的门口等我,我进了她的办公室,又
听得陈博士在问:“张强医生不在?总得有人负责吧。”
    我心中想了想:原来那个疯子的主治医师也是张强。想起张强年纪轻
轻,不知为何死在异乡客地,心中不禁黯然。
    等我来到了梁若水的办公室时,梁若水已经在打电话,和她通话的,好像
是医院的负责人,梁若水的脸色仍然苍白,但是声音和神情,都很镇定,她对
遭电话道:“是的,我也是才知道这个不幸的消息。张医生主治的病人有十二
个,他们都不能一日没有主治医师的照顾。”
    电话那边讲了几句,梁若水又道:“我可以负责,不要紧,加上我原夹的病
人,我辛苦一点,可以应付……会,我会……好好检查那些病人的病历,不必
谢我,谁都料不到会有这样的不幸。”
    梁若水放下了电话,停了极短的时间,吸了一口气:“现在,我是时造旨人
的主治医师,我们是先研究他的病历,还是先去看他?”
    我忙道:“当然是先去看他。”
    梁若水点头,按下了一个铃,进来了一个护士,梁若水嘱咐道:“请张医生
的几个护士,到我的办公室来,我已经负责兼顾他的病人。”
    那护士答应着,走了出去,梁若水解释道:“病房的锁匙,全在护士的手
中,等他们来了,就可以去看病人。”
    我在她的办公室中来回踱着,感到十分紧张。就在这时候,办公室外传
来了陈博士的在声叫嚷声:“张医生不在是什么意思?去找他回来,我有重要
的事要和他商量。”
    另一个人解释道:“张医生已经有好几天没来上班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
    陈博士的声音听来十分恼怒:“难道没有人接替他的工作?”
    梁若水听到这里,皱了皱眉,来到办公室的门口,陈博士和院中人争吵的
地方,就在会客室的门口,离她的办公室相当近,梁若水一到了门口,就反手
向办公室门口所镶的她的名牌,指了一指,道:”我是梁医生,张医生的工作,
暂时由我接替,阁下有什么事?”
    这时,我也到了门口,我看到陈博士向梁若水望来,陡然怔呆了一下,想
来一定是心中在惊讶,何以那么年轻美丽的一个女郎,竟然会是精神病医生。
    然后,他的视线从梁若水的身上,转移到了门口的名牌上。
    名牌上不但刻有梁若水的名字,还有她在医院中得到的头衔的缩写,那
些字所代表的学历,很容易看得懂。我就看得出,其中一个是英国爱丁堡医
学院的院士,一个是德国柏林大学的医学博士。
    陈博士看了名牌之后,双眉略扬,神情更是讶异,向前走来,来到梁若水
的面前时,已经取出了名片来:“我姓陈,叫陈岛。”
    梁若水接过名片,我斜目看了一下,陈岛的头衔倒很简单,只印着“安普
蛾类研究所”的字样。可是在他的名字下面,那种缩写字母的学衔,看来比梁
若水还要多。
    梁若水也不由自主扬了扬眉:“陈博士,我很忙,有什么事,请你直截他
说!”
    或许是梁若水的态度太冰冷了一些,令得陈岛的样子有点难堪。这时
候,我只是在想:“安普蛾类研究所”这算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从来没有听说
过,蛾类,那疯子不是坚决地认为他发现了一种新的品种么?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发出了一下轻轻的闷哼声。陈岛向我望了过来,神
色之中,殊乏友善。
    很多人说我风度不好,可是这次,我风度至少比陈岛好得多,他几乎是瞪
了我一眼,但是我却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陈岛又转向梁若水:“洪安先生是我主持的研究所中的研究人员,我想带
他出院。”
    那时,一个医护人员走过来:“梁医生,洪先生的病——”
    梁若水作了一个手势,阻止那医护人员再说下去,“那要等我研究过洪先
生的病历之后,才能答应你。”
    陈岛神态高做:“我看不必了,我有更好的方法,可以使他恢复正常。”
    梁若水扬了扬眉:“陈博士,如果你没有认可的精神病医生资格,只怕你
不能这样做。精神病患者,和恶性传染病患者一样,对社会构成威胁,所以有
法律规定他们必须接受正式医生的治疗。”
    梁若水的词锋,十分逼人,陈岛给她一番话,讲得一时之间,回不了口。
    梁着水看到几个男女护士,已陆续走了过来,她作了一个手势:“如果你
没有别的事,对不起得很——”
    陈岛提高了声音:“洪安在你们这里几个月了,一点进展也没有。”
    粱若水道:“我说过,我才接手,但是我会认真研究他的病历和考虑你的
要求。你可以留下一个联络电话,我会通知你我的意见。”
    陈岛看来有点负气,他甚至不礼貌地伸手出来,指着梁若水:“我给你二
十四小时,明天这时候,我再来这里听你考虑的结果!”
    他讲完了之后,神态做然地转过身,向外走去,恰好洪安——那个疯子
——在一个医护人员的陪同下,自会客室走了出来,他的双手仍然虚拢着,陈
岛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你放心,明天我来,一定会把你带走。”
    梁若水没有说什么,只是略现厌恶,接着,她就向已来到的护士说明她接
着了张强的工作(她并没有宣布张强的死讯),然后问:“有一个病人,是日本
人,叫时造旨人,他的病房锁匙,由谁掌管。”
    一个男护士应声道;“我。”
    梁若水道:“带我们去看他。”
    男护士答应着,转身向前走,我和梁若水跟着他,来到电梯口,搭乘电梯,
到了三楼。
    医院的三楼全是病房,一条长长的走廊,虽然灯光明亮,他也给人十分阴
森凄惨的感觉。
    我道:“明天,我会通知时造芳子来看她的哥哥。”
    梁若水轻轻地“嗯”了一声,那男护士来到了一间病房门口,先从小窗子
向内张望,用锁匙开门:“这个病人很安静,他只是反覆他讲那几句话,好几句
日本话,连我也听得懂了。”
    我向内看去,病房相当宽敞,布置得简单而实用。
    时造旨人坐在一张沙发上,神情木然,双手抱着头,他抬起头,陡然看到
了陌生人,先是一怔,然后立即道:“你们,你们可带了镜子来?”
    我一听得他劈头就问我们有没有带镜子来,就不禁一呆。
    刹那之间,我心念电转:在事件不可测的事情之中,“镜子”好像扮演着十
分重要的角色!
    张强和白素离去,就留下了几面镜子。从此开始,镜子不断出现,包括我
至今未曾猜透内容的白素的手势。如今这个关键性人物,一开口就提到镜
子,令我怦然心动。
    我忙踏前一步:“镜子?带来了又怎么样?”
    时造瞪着我,还没有开口,在我身后的那个男护士已经道:“他一见人就
问有没有带镜子来,先生,别忘了他是病人!”
    我恼那男护士多口,向后用力挥了挥手,示意他别说话,把刚才的话,又
问了一遍。
    时造叹了一声:“要是你有镜子……借我照一照,借我照……一照。”
    照镜子,再普通不过,一天照上几百次不算希奇。可是时造这时,问我要
镜子照一照时的神态和语气,就像是照镜子是一种严重之极的事情。仿佛他
不是向我借镜子,而是要向我借一柄尖刀,插进他自己的心口!
    这时,我倒真想有一面镜子,可以借给他,可是那有男人随身带着镜子
的?我立时向梁若水望去,希望她有镜子带着,可是梁若水摇了摇头。
    我又向他走近些:“我身边没有镜子——”
    我才讲了一句,时造就现出极度失望的神情来,我忙又道:“不过替你弄
几面镜子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时造在不由自主喘着气:“谢谢你,快……替我弄几面镜子来。”
    我向那男护士作了一个手势,可是那男护士却站着不动,而且一脸不耐
烦的神色,我有点生气:“请你去弄几面镜子来。”
    男护士看来比我更气恼:“先生,他是病人,他一天到晚,就是想照镜子,
有一次,我替他弄了超过一百面镜子来,他还嫌不够。”
                      七、真的揭穿了秘密
    我听了这样的话,也不禁怔了一怔,心想时造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也难怪
身护士不肯。时造一脸恳切盼望之色,我顺口问道:“镜子有什么好照的?你
没有照过镜子?”
    我只不过是随口一间,本没想到这一同,会问出一个关键性的答案来。
    对造旨人语带哭音:“我要照镜子,我要照遍全世界上所有的镜子……”
说到这里,他真的呜咽了起来:“我……想总有一面镜子,可以使我看到自
己。”
    时造一面在呜咽,一面在说话,说的话听起来,自然不免有点含糊,何况
日本话讲得快起来,音节和音节之间,可以说一点空隙也没有,更不容易听得
清。我虽然在实际上,已听清了他在说什么,但是却听不懂,只不过他的话,
令我心头之中,陡地一震。我失声道:“你说什么?”
    时造失神地抬起头来:“我是说,我希望,照遍了所有的镜子之后,总有一
个镜子,可以使我看到自己。”
    这本来是一个疯子的疯话,任何人,只要一照镜子,就可以在镜子之中,
们自己,任何镜子都有这个功能,何必要照遍了全世界的镜子,去找一面可
以看到自己的?
    可是,我听到他这样说,感到了极度的震撼,那是因为由他的话,我陡然
想起了白素在车中向我做的那几个手势的意思!
    我陡地吞了一口口水:“时造先生,你是说,你在照镜子的时候,看不到自
己?”
    时造,一副伤心欲绝的神情,讲不出话来,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这一下,我便明白了,白素的手势是告诉我,有人对着镜子,可是却不能
在镜中看到自己。
    这个谜团一下子揭开,心中自然痛快。可是我却被更多的谜团所包围。
白素用手势告诉我,有人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那个的自然是时造旨人,可是
时造旨人是疯子,白素为什么要将一个疯子的话,那么迫不及待地告诉我?
    时造旨人说他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那情形,和另一个叫洪安的疯子,手
中明明没有什么,却坚称其中有一:只蛾一样。那纯粹是精神病患者在精神错
乱之下的一种幻觉,又有什么值得重视之处?
    难道张强初来找我,就是为了时造说他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
    当我转念至此时,我突然又想起了时造芳子,在我和她分开时,他曾盯着
我车子的倒后镜,现也骇然欲绝的神情。
    当时,我以为她一定看到了极可怕的东西,可是她又坚称没有看到什么。
现在想起来,她真的可能是什么也看不到,包括她应该看到的镜子中自己的
身影。一个人,若是望向镜子,镜子之中,竟然没有他的身影,所感到惊骇,不
会低于看到任何可怖的东西。
    时造芳于是不是当时忽然发现她自己的身影未曾出现在倒后镜中?如
果是,那么,她也和她哥哥一样,神经失常?
    一刹那间,我思绪乱成了一片。当然,那并不会大久,我立时自身边取出
了一只打火机来,那只打火机的机身,有一面,十分平滑,平滑的金属面,起镜
面的反射作用。
    我把打火机平滑的一面,对准了时造旨人,一刹那问,我的心情也不禁十
分紧张,唯恐镜中看不到身影,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幻觉,而他真是一个没有身
影反射的人!可是立即,我不禁哑然失笑,时造的脸,清楚地反映在打火机的
机身上。
    我道:“看,这不是你么?”
    时造的眼睛睁得极大,盯着打火机。
    这样子看法,任何人都可以看到自己的身影了。可是时造旨人却陡然发
出了一下惨叫声,双手掩住了脸,转过身去。
    他在转过身去之后,声音嘶哑着:“我看不到,我看不到自己,我……不见
了。我……不见了。”
    我有点啼笑皆非,那男护士闷哼一声,神情有点幸灾乐祸:“我早已说过
了,他是一个病人!”
    我有点尴尬:“除了这一点,没有别的花样?”
    男护士道:“别的倒还好,和正常人一样。”
    我想了一想:“时造先生,你不能从镜子中看到自己,那有什么关系?大
不了不照镜子,你完全可以照样工作,照样生活,一点不受影响!”
    时造转过身来,望着我,过了半晌,他才惨笑道:“你倒说得轻松!你……
想想…一个人,连自己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自己完全看不到自己……那
他还怎么活得下去?
    我还想说什么,梁若水突然接上了口:“其实,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自己看
得到自己。至少,没有人看得清自己。”
,时造的声音之中,充满了凄惨的哭音:“我不和你讨论哲理上的问题,小
姐,我说的是实际上的事,我看不到我自己,是真正的看不到,并不是心理上
看不到的。我什么都可以看到,就是看不到我自己,我还存在么?还是我根
本已不存在?”
    他说到后来,声音嘶哑,听了令人又同情又难过。
、我听得他这样说,不禁怔住,时造是一个疯子吗?疯子能说出这样的有
条有理的话来?然而,如果他不是疯子,他为什么又坚称不能在镜子中看到
自己?
  我想不出其中的缘由,指着梁若水:“时造先生,这位,会接替张医生来照
顾你。”
    时造陡然震动了一下:“为什么?为什么?张医生呢?他为什么不理我
了?”
  时造的神态,惶急已极,他不但急促地叫着,而且,抓住了我的衣服,摇晃
着我的身子。
  我忙道:“请你放手,张医生他——”我话还没有说完,梁若水已疾声打断
了我的话头:“张医生有远行,你放心,我会好好研究他留下来的病历和医治
记录,一样照顾你——”
  时造旨人听着梁若水讲话,他的反应,奇特到了极点,先是极度的惶急,
接着,又变成了极度的惊恐,脸色煞白,张大了民像是离了水的鱼儿.不住喘
着气。
“我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奇怪,因为病人转换医生,绝用不着如此惊怖。
    梁若水还没有讲完,时造已经叫了起来:“不!不要换……医生,我要张
强。把他叫回来。”
    梁若水柔声道:“时造先生,他有极重要的事,我一样可以照料你。”
    时造的神态更是焦切,他团团转着,又毫无目的地挥着手,喘着气:“我不
要任何医生,只要他。你们知道什么,只有他,才知道我根本没有精神病,我
……我……只不过不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我没有病。”
    粱若水道:“时造先生,你的影子在镜子中,旁人都可以看得到,你放心,
我想你不久就会痊愈,完全恢复正常。请你——”
    梁若水的话,被时造一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时造陡然伸出手来,直
指向梁若水,疾声道:“你不用骗我,是不是张强医生遭到了什么意外。告诉
我!”
    他最后的那句话,声嘶力竭叫出来,声音凄厉尖锐,令人骇然。
    时造的一切言行,看来全很正常,就是“看不见”自己在镜中的身影。我
本来就有点疑惑,这样的情形,是不是应该把他当作精神病患者来处理,这
时,陡然听得他这样叫,我心里不禁又是惊骇,又是疑惑。
    时造为什么会以为张强有了意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神经过敏的胡思
乱想,还是一个思想正常的人根据一些事实所作出的推断?
    刹那之间,我心中乱成一片,不知该如何才好,梁若水也有点慌乱,被时
造指着,不由自主侧过脸去:“你说什么?意外?什么意外……”
    梁若水看来并不善于说谎,她那两句话,听来艰涩生硬,准都可以听得出
她言不由衷,即使时造被认为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也听出来了。
    刚才,他的脸色还只是发白,但这时,却转成了死灰色,显然他的心中,惊
恐、绝望,已到了极点,他仍然伸手向前指着,身子却连连向后倒退。看来,他
并不是想继续指着梁若水,只是由于过度的恐惧,令得他肌肉僵硬,以致他抬
起来的手无法放得下来。
    他连连退了几步,才双腿发软地,坐倒在沙发上,双手紧紧抱着头,喉际
发出惊怖的声音,气喘着,叫道:“张医生一定遭到了意外。”
    这时,我已从震惊中定过神来,我道:“你为什么肯定张医生会遭到意
外?”
    时造的口唇发着抖,说不出话来,我向他走过去;又用相当严厉的口吻,
再向他问了一遍。
    时造道:”一定的,告诉我,是不是死了?”
    我陡地吸了一口气,肯定时造这样讲,一定有原因,我向梁若水望去,征
询她是不是把张强坠楼的事告诉时造。但是梁若水却摇了摇头。
    我正想再追问时造,时造陡然向门外冲去,那男护士一伸手去拦他,可是
却被他一手推了开去。我立时一转身,伸脚在他的下盘一勾,把他勾得向前
一跌,但又立时将他扶住。
    时造叫了起来:“放开我,让我离开这里,我要去找人!”
    我把他拉回来:“不管你要去找准,你如果要离开,一定要医生批准。”
    时造怒道:“我又不是囚犯,为什么没有行动自由?我要走,我要去找一
个人。”
    我道:“你完全正常?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了?”
    这句话,显然击中了时造的要害,他刹那之间,变得十分沮丧,垂下头来,
喃喃地道:“张强医生有了意外,我一定要去找那个人。”
    梁若水道:“你想找谁,我们可以代你去通知他,请他来见你。”
    时造接受了梁若水的提议:“好,你去找他,这个人,张医生说他能帮助
我,这个人的名字叫卫斯理。”
    不论时造说出什么人的名字,我也不会感到惊讶,闹了半天,他要见的人
竟然是我。
    刹那之间,我不禁感到好笑,是的,我们一进入病房,时造就向我要镜子,
再接下来发生了许多事,他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当下,我吸了一口气:“我就是卫斯理。”
    时造陡然一呆,盯着我,随即哈哈大笑。他的笑声之中,带着极度的愤
懑:“你是卫斯理?卫斯理,你好,我是亚历山大大帝。”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出来,要和我相握。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然,我知道,他想要见卫斯理,卫斯理就出现
在他的面前,这很难令人相信,实在太巧。但是在这种情形下,我也无法作什
么解释,我只好又道:“我真是卫斯理。”
    谁知道时造旨人神情一本正经,也道:“我就是亚历山大大帝。”
    梁若水皱了皱眉:“时造先生,这位,真是卫斯理先生,他才从日本来。”
    时造怔了一怔,打量着我,看来仍然不是很相信,我道:“是,我才从日本
国来。”
    时造的声音忽然发起颤来:“你……你和张医生一起去?”
    我摇头:“不是,我妻子和张医生一起到日本去,我随后去的。”
    时造现出十分焦急的神情来,看他那种样子,像是不知道有多少话要对
我说,可是他又望着梁若水和那男护士,神情犹豫。我看出,他是不想别的人
在场,只想对我一个人说话。
    我忙向梁若水道:“你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一下?”
    梁若水一扬眉:“太过分了,我现在是他的主治医师。”
    我道:“现在可以不计较这些,他有话要对我讲,如果他是一个精神病患
者,对他一定有帮助,是不是?”
    我并不是精神病医生,但是我却也知道,一个精神病患者,如果急切地想
对某一人讲话,一定要让他把所有的话全讲出来。
    我把时造称为“如果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也有理由,虽然时造坚称他
不能在镜中看到自己,这一点是极其怪异,但是撇开这一点,他实在十分正
常。而且十分敏感、机灵。我也隐隐可以感到他心中蕴藏着一个巨大的秘
密,正要告诉我,这可能也是白素说他是一个“关键人物”的原因。
    果然,时造听得我这样说,向我投了一个感激的眼色。他连那细微处都
能注意到,这更证明他的神智十分清明,并非疯子。
    梁若水听了我的话之后,想了一想,和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和她一起
出去一下。我和她一起走出了病房,留下那个男护士,虎视眈眈监视着时造,
时造的神态却泰然自如。
    我和梁若水来到了门外,梁若水压低了声音,她的声音本来就十分动人,
压低了嗓子之后,听来更有一种梦幻般的美丽:“卫先生,时造一下子就料到
了张强发生了意外,看来,张强到日本去,为了什么,他早已知道。”
    我点头:“是,他心中有着大秘密——他说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以你的
意见来看,那是怎么一回事?”
    梁若水略想了一想:“一般来说,看不到东西,是眼睛的组织有了毛病,不
能把形象的东西,传给脑神经细胞去分辩,这是生理上的现象。但是时造什
么都看得到,单单看不到自己,照我的推断,这是心理上的一种现象,他心理
发生某种障碍,使他以为自己看不到自己。”
    就医生立场,已经把问题说得尽可能明白,可是她的解释,我总觉得不能
接受,当时,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梁若水的说法,是依据人类医学、心理学上已知的知识分析得出,一般来
说,依据这种逻辑得出的结论,被人称为“科学的结论”。然而,这一类的结
论,全然没有想像力,也否认了人类的知识领域其实还十分狭窄的这个事实,
有许多人类知识触角还未能碰到的事,就一概被否定,这种态度,其实最不科
学。
    梁若水也看出了我对她的活,并未接受,她道:“这是我目前所能作出的
唯一解释。”
    我吸了一口气:“好,听听他怎么说。”
    梁若水道:“我在办公室等你。”
    她推开门,把那男护士叫了出来,那男护士的神情大大不以为然,但是医
生的话,不能不听,他有点悻然地走了出来,当他在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听
得他咕哝着在道:“卫斯理?卫斯理是什么东西?”
    我听得他这样说,童心忽起,伸足在他的足踝上,轻轻勾了一下,这一下
勾得十分巧妙,他可能根本没有什么感觉,但是那已足以令得他的身子,陡地
向前扑了出去。
    他跌在地上,莫名其妙,一点也不知道被我暗中做了手脚。梁若水望着
我,有点责备,看来像是要责备一个顽童。我不禁有点不好意思,作了一个鬼
脸,走进了病房,把门关上。
    我先开口:“时造先生,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只管说!这里不会有偷听
器!”
    我当然知道精神病房中,绝不会有偷听器,这样说,无非是想令得气氛变
得轻松一点。
    时造听了,反应十分奇特,发出了一下苦涩之极的笑声:“偷听器?你真
是卫斯理?偷听器,那太落后了。”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倒还真不容易明白他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本来不想就这个问题和他争论,因为我不知有多少重要的话要和他
说,但是我忍不住:“偷听器落后了,什么先进?”
    时造的神情,刹那之间,变得极其难过,他先叹了一声,然后,指了指自己
的头:“先进的是,你在想什么,别人知道!”
    我十分疑惑。我本来就是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现在更不明白了。顿了一
顿,我才有反应:“你是指心灵互通这种现象?”
    时造大摇其头:“不是心灵互通,而是你在想什么,完全不用发出声音来
表达你所想的,就已经有人可以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有点啼笑皆非:“这倒是一个伟大的发明。”
    时造居然听不出我话中的讽刺意味,反倒十分肃穆地道:“是的,伟大的
发明,实在太伟大了,伟大到了整个人类的生活,要起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仍然在讽刺他:“是啊,一个人可以知道另一个人在想什么,其实,这倒
也很好,至少人和人之间,不会再有欺骗这回事,人性的卑劣面,可能因之大
大改善,以后人类的历史要改写了。”
    时造仍然一点也听不出我在讽刺他:“唉,如果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能
力,那倒也不成问题,人和人之间还是平等的。可是如果只有少数人有这种
能力,你想想,那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时造说得十分认真;我想了一想:“这倒很难推测,那些能知道他人在想
些什么的人,自然变成了高人一等的超人。”
    时造又叹了一声:“是超人,他们是武装的,而别人完全不设防,在有这种
能力的人面前,任何人就像赤棵,完全没有抵抗能力,任由摆布。”
    我点头道:“算了,还是去担忧天掉下来怎么办的好,不会有人有这种力
量的。”
    时造的神色凝重之极:“有!”
    我有点冒火,但是还尽量使我自己的语气保持轻松:“有?试举一例以说
明之。”
    时造旨人先是紧抿着嘴,然后,自他的口中,吐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来:“尾
杉三郎。”
    我呆了一呆,尾杉三郎,就是那个棋手,时造写了一篇文章报导过他,惹
得他大发雷霆,上门兴师问罪的那个。
    时造在他的文章中,开玩笑式他说尾杉有知道他人想什么的能力,可是
如今,却一本正经说他真的有这种能力。这说明什么?说明了这件事给时造
的打击十分大,他真的神经错乱。
    我感到十分气恼,如果时造是一个疯子,我听他的疯话,对整个事情,能
有什么帮助?
    时造看到我没有反应,苦笑了一下:“你不相信?是不是?张强起先也不
相信,但后来他相信了,他说,这种事情要找人相信,唯一可找的人,就是卫斯
事。他去找你,一去就没回来,为什么你没有和他一起到日本去,而是尊夫人
和他一起去?”
    我心中乱成了一片,挥着手:“等一等,你必须从头说起,尾杉来找你的那
段经过,我知道了,不必重复。”
    时造“啊”地一声:“芳子来了?她已经见过张强了。”
    我道:“没有,张强到日本时,她已到这里来了。”
    时造大吃一惊:“是这样啊!那么,张强向谁取我要他去拿的东西?”
    张强和白素曾偷进时造的住所,搜索过,目的是要取得一些东西,我早已
推断得知。但是,我却不知道要到的是什么,我忙问:“那是什么东西?”
    时造吸了一口气:“是我研究的结果。这些资料,绝不能落在……尾杉的
手里,不然,他一定会把我杀掉。那些资料,全是我个人努力的发现。”
    我皱着眉,时造的话,听起来虽然还十分凌乱,但是已可以理出一点眉目
来。我又问:“你发现的是什么?”
    时造压低了声音,显得又紧张又神秘:“我们普通人在想什么,有一些人,
我不知道有多少,他们可以知道。”
    我真有点啼笑皆非:“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大秘密的?”
    我又在“这个大秘密”这几个字上,加重了声音,以表示我的讥讽。可是
时造仍然不觉,他答:“在我几乎被尾杉扼死之后。”
    我没有说什么,由得他讲下去,他又道:“我开始只是想:我那篇文章并没
有说什么,何以尾杉先生会大怒?一般来说,文章揭露了他人的隐私,对方才
会这样生气,可是我说了些什么:什么地方触及了尾杉先生不可告人的隐
秘?”
    我忍不住大声道:“没有,你根本没有,只是尾杉三郎的神经不正常。”
    时造陡然一扬手:“不!有,我是揭露了他的隐私,他的秘密是:他真有能
力知道他人在想什么!”
    我叹了一口气,白素说的“关键人物”,是一个疯子,我算是白费时间了。
    我已经表现出极度的不耐烦,但是时造还在说下去:“开始,我只不过这
样想,我自己告诉自己:不可能,没有人可以知道另一个人在想什么,不可
能。”
    我闷哼了一声,低声道:“你的病,倒是间歇性的。”
    时造没有听到我这句骂他的话,继续道:“可是,他为什么那么紧张,紧张
到要杀我?我的文章之中,一定有某些地方,触怒了他,一定有的——”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问:“是不是?”
    我点头,表示同意,时造显得很高兴:“所以,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其
中的原因,反正我有空,所以我开始去调查。查到他有一个情妇,姓大黑,那
是很普通的事。这时,尾杉在精神病院,我曾好几次,进入他的住所。”
    我插了一句:“非法的?”
    时造旨人吞了一口口水:“非法的,尾杉的住所很大,传统的和式房子,他
十分有钱,那样舒适的大宅,真令人羡慕。我每当在他那所大房子中的时候,
只想到:他一个人,住在那么大的屋子中,不感到寂寞吗?他好像绝不喜欢有
人接近这屋子,甚至没有雇人打扫,据我调查所得,连大黑小姐都没有到过这
屋子。”
    我又插了一句口:“你的叙述最好简洁一点。”
    时造不以为然:“正因为这一点,使我更肯定尾杉的屋子之中,一定有什
么秘密,所以我才一次一次地去进行搜查。”
    我不和他争辩下去,时造才又道:“到了第四次,我果然有了发现。”
    他讲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紧张,我急问:“你发现了什么?”
    时造道:“有一间相当小的休息室,布置普通,谁也不会对这样的房间多
望一眼,我进入过这间房间一次,当时就退了出来。实在因为找遍了屋子没
有发现,令我很不甘心,所以又进入那房间,在一张椅上,坐了下来。”
    时造说得十分详细,我只耐心听着:
    时造继续道:“那是一张按摩椅,电动的,就是有椅背上,有球状的硬物会
上移动的那种一一”
    我忍不住道:“我懂,我懂,你不必详细介绍这种按摩椅的结构。”
    时造瞪了我一眼,自顾自道:“这种椅子,可以控制速度的快和慢,有九个
按钮。当时是深夜,很静,大屋中只有我一个人,不会有人进来,而我又十分
疲倦,所以,我就在这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享受一下,当我把速度调得快一点,
发现在快、中、慢三种速度之外,那个掣钮,还可以向上移动一格,这一格是不
应该有的,我试着向上移了一下——”
    他讲到这里,“嗖”地吸了一口气:“墙上突然现出一道暗门,我兴奋得难
以形容:暗门开关,放在一张按摩椅的扶手下,这真是太巧妙了。”
    的确,这十分巧妙,我点头,表示同意。
    时造气息急促:“我跳了起来,向暗门冲去,同时着亮了电筒,当我看到里
面那间密室中的情形,我呆住了。”
    我急道:“密室里有什么?”
    时造一面摇着头,一面神情极其懊丧地道:“全是各种各样精密的——看
起来像是很精密的仪器,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于是开始拍照——我带着小
型照相机。一直把一卷软片全部拍完,我没有法子知道那些仪器,究竟有什
么作用。”
    我听得屏住了气息:“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那些仪器有什么作用?”
    时造道:“我无法知道,在房间的中心,是一根四方的柱子,约有一公尺
高,看来用硬度很高的金属铸成,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当时我想,很简单,这
一定就是尾杉的秘密,只要把照片冲出来,找人问一问,总可以问出来的。”
    我陡地道:“照片呢?”
    时造刚才神情懊丧,直到此际,我才知道原因。他道:“我没有机会去冲
洗照片,我回家后,匆匆睡了一会,准备夭一亮就去冲洗,但是一清旱,杂志社
的总编辑就来找我,立逼我当日就离开日本。真没有道理好说,尾杉是大人
物,我是小人物。当时我就告诉总编辑,我发现了尾杉的一个大秘密,只要公
布出来,一定会轰动,可是他连听都不听,限我半小时收拾行李,押了我去了
飞机场,我只好留下一张字条,请芳子去冲洗那卷软片。”
    我苦笑:“冲洗出来之后,你没有叫芳子把照片寄来给你?”
    时造道:“本来我是想这样的,可是在机上,我恰好坐在一个工程师的旁
边,我把印象中那间密室中的情形告诉他,问他那是什么,他听我描述了几件
仪器之后,肯定他说,那是一间音响实验室或者是声音实验室类似的地方,我
感到很失望,就写信叫芳子保留着那些照片,先不忙寄给我。”
    “等我到了这里之后,我还是日想夜想,在想这个问题,那一天,我突然想
到了,我去找尾杉的秘密之前,曾想到过,尾杉真有可能知道人家在想什么
吗?这间实验室的装置,是不是就是使他有这种能力呢?”
    我不禁苦笑,心中觉得真不是滋味。在这里,我曾经做过一件傻事,一本
正经地在一个疯子的手中,去看那只无形的蛾,现在,又一听另一个疯子,说
他发现了有人可以知道他人在想些什么的大秘密。
    我的样子已经表现了极度的不耐烦,可是时造却神情越来越严肃,继续
在说着:“于是我就开始研究尾杉,发现他在每一局棋赛的取胜过程,全然可
以了解到对方的心意,他看了我的文章之后,如此生气,一定是怕我进一步揭
露他的秘密。
    “有了这种肯定的结论,准备回日本去把他的秘密进一步写成文章,卫先
生,这样的文章一发表,我就可以世界知名。”
    时造说到这里,才停了下来,兴奋地望着我。我也回望着他,心中很感到
悲哀:时造旨人是一个三流小作家,像他这样的人,日思夜想的是如何挤身于
一流大作家行列,结果就变成现在那样,异想天开得变成了神经错乱。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时造喘了好几口气,才又道:“就在我收拾行李,准
备回日本去的时候,衣橱打开着,有一面穿衣镜,镶在衣橱门内,我收拾着衣
服,每次经过镜子前,开始还没有太注意,只觉得镜子里好像少了一些什么,
令我感到很不自在,我就站在镜子前想:究竟少了什么呢?”
    时造的气息越来越急促,他实在很有资格成为个一流作家,因为再接下
来,他说到如何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的经过,把当时他的心境和诡异的情景,
都表达得十分透彻,令我听着,也不禁生出了一股寒浸浸的感觉,可知他有相
当的表达能力。
    他四面看看,找到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干:“我站在镜子前,开始几秒钟,
还是找不出少了什么。你想,任何人,从小到大,只要站在镜子前面,就一
定可以看到镜中的自己,这种情形,实在太突兀,令人无法接受。”
    我点头表示同意:“是,所以你在一开始的时候,还不知道少了什么。”
    时造的声音趋向尖锐:“可是我立即发现,我不见了。镜子中反映出来,
房间里什么东西都在,只有我不见了。我在哪里?我已经消失了么?我为什
么不见了?是我根本已经死了,我自己完全不知道?现在在活动的,根本是
我的灵魂?我的生命已经不存在了?在那一刹那间,我脑中乱成了一片,我
一面尖叫着,一面拼命把我的身体靠近镜子,可是在镜子之中,就是没有我,
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我。”
    我挥着手,阻止了他再说下去,因为他越说越是急促,我真怕他一口气转
不过来,会就此窒息。
    他被我打断了话头,大口大口喘着气,我道:“等一等,你不必惊惶,镜子
里虽然没有你,可是你还是有方法看到自己的,你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可以
知道自己是不是存在。”
    时造道:“是,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但是我却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我
怎知道我看到的身体,我碰到的身体,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是真实的存在,
为什么不能在镜子中反映出来。”
    我忍不住斥道:“废话,既然你看到了,摸到了,怎么会不是真实的存在?”
    时造十分悲伤地摇着头:“不,张医生告诉我,一个人可以把不存在的东
西当作存在,如果他脑部的神经细胞作出了错误判断。你看我,现在我手里
拿着的是一只杯子,那是我的眼睛,我的手把信号传到了脑部,由脑部作出判
断的结果。如果我脑部判断错了,我的就会感到自己抓着一只兔子,或是一
块木头,可以是任何东西。我手里握着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脑部
的判断。”
    我听得不住皱眉,张强的话当然对,可是作为一位精神病医生,他为什么
要对一个病人讲这些?对一个正常的人讲,也有可能引起思绪上的紊乱,何
况是对一个精神病患者。
    我闷哼了一“声:“是,在这里,就有一个病人,坚称他捉到了一只飞蛾,其
实他手里什么也没有。”
    时造一本正经地道:“不,只要他的脑部作出了判断,告诉他手中有一只
蛾,对他来说,手里就有蛾。”
    我道:“好了,不必去讨论蛾的问题,你提及脑部判断错误,脑有几十亿脑
细胞,只要其中有几个,作了错误判断的话,就可以把不存在的东西当作存
在?”
    时造道:“是啊,也可以把一样东西,当作另一样东西。”
    我立时道:“既然可以把不存在的东西,当作存在,那么反过来,也可以把
存在变为不存在,你在镜子中的影子不见了,只不过是你脑中的极少部分细
胞起了反常的、错误的活动,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八、干扰脑部活动
    我这种分析,很有说服力,时造听了,呆了一呆,才道:“是,张医生也对
我这样说过,可是,可是我的脸变成什么样子了?我……究竟是不是还在!”
    我大声道:“我可以肯定你还在。”
    时造的口唇,掀动了几下,他虽然没有发出声音来,但是我却绝对可以肯
定,他心中在说什么,他一定是在说:“我又怎知道你是不是看错了?”
    唉,再和他在这个问题上夹缠下去,绝不会会结果,我道:“好,先别讨论
了,当时,你发现镜中少了自己以后,怎么样?”
    时造双手抱着头一会,道:“我真是惊恐极了,大声叫着,陡然之间,我举
起张椅子来,把镜子砸碎,那么大的一幅穿衣镜,碎成了好几十块,变成了几十
块小镜子,我拼命看看,只要其中一块小镜子之中,能找到我自己,就心满意足
了。”
    他抬头,向我看来,神表十分悲哀,我自然知道结果,他还是看不到自己。
    时造继续说:“于是我一面继续叫嚷着,一面冲了出去,忍不住大叫大嚷。
我听到我身边的人都说:这个日本人疯了。我没有疯,可是我在什么地方?
我冲进了两家镜子店,就被警察抓住了。所有人都把我当作疯子,在这里的
日本人机构,把我送到医院来,当作疯子处理,幸好张医生细心地听我叙述,
和你一样,他听我讲述了一切经过。”
    我在想:张强听了他的叙述,感到事有可疑,才来找我?
    张强凭什么发现了疑点?我就无法在时造的叙述之中发现什么疑点。
    当我在转念的时候,时造一直在挥着手,指着头,神情变得相当愤慨:“张
医生把我当朋友,他告诉我,几十亿细胞,哪些正常,哪些不正常,根本无法查
褥出来。我同意他的判断,不过我可以肯定,有人在害我!”
    时造越说越古怪了,我瞪着他,他压低了声音:“是尾杉!尾杉这家伙,通
过了他密室中的那些装置。使我看不见自己,因为他知道我会回日本去揭露
他的秘密,所以他就害我。”
    我叹了一声:“时造先生,你完全可以成为一流的小说家。”
    时造十分恼怒:“你不信?可是张医生却极有兴趣,我告诉他,我有那间
密室的照片,还有我陆续想到的,也都写在给芳子的信中,张医生说这种怪
异的事,只有你会相信,他向你提出,你一定会到日本去,把我的照片作证据,
去对付尾杉,把这个要捣乱人类正常生活的怪物消灭掉。”
    我想起张强来找我的时候,别说当时我没有和他讲话,就算听了他的叙
述,至多也是一笑置之,绝下会到日本去。
    时造继续道:“你为什么没有去?反倒是尊夫人和他一起去?唉,我知
道,尾杉不会让他的秘密暴露,张医生其实很冒险……是不是已经遭到了意
外?”
    如果不是张强和白素在日本的遭遇如此离奇,这时我一定已经哈哈大笑
着离去,可是事实却正如时造所料,张强已了遭到了意外!
    我想了一想:“你难道不知道,尾杉三郎已经进了精神病院?”
    时造道:“我当然知道,那是他掩饰身份的一种做法,使人不怀疑他:很多
推理小说中,凶手都用这个方法来掩饰。”
    我眨着眼,时造的话,可以说是疯子的话,也可以说有一定道理,真是没
有法子下判断。
    照他的说法,有某一个人,通过了某种方法,可以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
不但如此,而且还能通过某种方法,去破坏、影响他人的脑部组织,使被害者
产生错误的判断,例如不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之类。
    当我把时造旨人的叙述,作了一个总结,也就在这时,陡地闪过了一个念
头——张强在日本,从高处跌下致死,三个目击证人看到白素推他下去。
    我绝对不相信白素会做这样的事,那么,相应得到的结论,是那三个人在
说谎。可是现在却有另一个可能:三个人没有说谎,白素也没有推张强下去。
    那三个“看到”白素推人下去的,如果他们的脑部活动受到了干扰,作出
了错误判断,在他们而言,他们可以“看到”根本不存在的事,根本不存在的动
作,他们可以“看到”白素在行凶,而事实上白素根本没有行凶。
    我一想到这一点,心跳得十分剧烈。
    是不是真有这个可能?
    当然,要警方和法院,接受这样的解释,那极困难,但关键在于:是不是有
这个可能?
    我又进一步想到,如果真有这个可能,张强为什么要跳楼?是不是张强
的脑部活动也受了干扰,使他自己做出完全不想做的事情来?
    我不禁遍体生寒:这实在可怕到了难想像!
    干扰他人脑部活动,使他人做根本不愿意做的事,并不是幻想,精通催眠
术的人,都可以做到这一点。
    催眠术是被公认有极高超的脑部活动干扰的功效,不过,也并不造成任
何可怕的事实。因为施术者要通过相当复杂和程度,才能成功。
    时造的设想,却大大相同,那等于是有人能干扰、控制他人的脑部活动。
    这种能力如果存在,人类的生活,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我也明白了何以张强会比我容易接受时造的话,因为催眠术正被广泛地
应用在医学上,特别是心理治疗。张强是一个精神病科医生,他一定精通催
眠术,所以也知道干扰、控制脑部活动的可能性,当然比较容易接受时造的假
设。
    我迅速地转着念,心头的骇然,也越来越甚。时造压低了声音:“尾杉是
首恶,他是一个科学怪人,一定要把他消灭掉。”
    我一听得时造这样讲,心中不禁凛然——白素在日本,对付尾杉,如果尾
杉真有这样的能力,白素的处境,岂不是危险到了极点?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时造先生,我……相信了你的推测,这十分严重。
照我看,你在这里相当安全,暂时不要离开。”
    时造极其高兴:“是的,张医生也那么说。”
    我把“张强在日本已经意外死亡”这句话,在喉间打了一个转,又咽了下
去,我实在不忍把这个坏消息告诉时造,我道:“我立刻再赶回日本去。”
    时造紧握着我的手:“希望你成功,张医生曾告诉我,你会成功,你从来没
有失败过。”
    我只好苦笑着,时造又道:“芳子来了?我想见见她,她……不要也受了
尾杉的害……才好。”
    看到时造提起芳子,神情和语气这样关切,我心中陡地一动,想起她曾在
我车了旁边,在车子的倒后镜中,有过怪异的动作,极有可能,她也因为脑部
受了干扰而看不到自己。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她的处境也十分危险!我忙道:“时造先生!芳
子……你最好别对芳子提起什么,免得使她也有危险。”
    时造皱着眉,握着拳:“如果尾杉胆敢害芳子,我要把他撕成碎片。”
    我拍了拍他的肩,劝他在这里等待我的消息,就转身走了出去。
    和时造的那一番谈话,竟会得出这样惊人的结论,事先万万想不到。我
出了病房,有天旋地转之感。定了定神,看到了那男护士站在走廊中,一见到
了我,就道:“梁医生在办公室。”
    我走进梁若水办公室,看到她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厚叠病历报告,我
走了进去,她连头都不抬,只是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会下来。
    我拿起她已经看过的病历,随便翻了一下,那是张强所作的有关时造旨
人的病历报告。我只看了几页,梁若水就已经全看看完了,她抬起头来,和我
互望着,她的神情奇异而茫然,我相信我的神情,也是一样,因为我们都接触
到了一件奇幻莫测的事。
    我虽然只看了两页病历报告,已可以知道,张强在报告上,记下了时造对
他的叙述和他自己的意见,那也就是说,已看完了全部报告的梁若水,已经知
道了所有的事。
    梁若水先打破沉寂:“时造……他对你全说了?”
    我吸了一口气:“是,同样的话,张强也听过。他的结论怎样?我和时造
达成的结论是——”
    我把某种人有某种力量,可以干扰、控制他人脑部活动的这种想法,说了
一遍。梁若水道:“张强的看法,和你们相同。而且,他还说那决不是幻想,绝
对有这个可能。从催眠术的观点来看,那还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我当然不能同意这样的结论,我道:“不困难?”
    梁若水道:“他的意思,在理论上来说,并不困难,人脑部的活动,会放射
出能量,既然有能量,在理论上来说,就可以被接收,也可以受干扰。张强精
通催眠术,他曾利用过催眠术,使病人说出深藏在心中的话。”
    我的声音有点干涩:“可是……如果尾杉是元凶,他怎能隔得那么远,来
对他入进行干扰?”
    梁若水叹了一声:“这就要进一一步去追查了!”
    我站了起来:“我立刻回日本,你去和芳于联络一下,事情……”我苦笑:
“事情真是——真是……”
    我竟然想不出用什么形容词来形容,只好挥着手,不再讲下去。
    梁若水缓缓地道:“事情大诡异,人的全部活动,都由脑部活动伸延开来,
脑部的活动决定一切,虚幻和实在的事,都靠脑部活动来决定,有许多药物,
可以使人把实的事变成虚幻,把虚幻的事变成实在。”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梁若水想说明什么。只好静静地听着。
    梁若水有点凄然地笑了一下:“人脑的地位是如此重要,可是却又弱得可
怜,一点药物,就可以改变它的活动,有一种很普通的迷幻药,就会使服食了
的人,产生种种如真的感觉,他感到自己会飞了,就会从高空向下跃去。”
    我怔了一怔:“张强怎么会去服食那种药物?”
    梁若水道:“他当然不会,我的意思是,人脑十分脆弱,只要有极微的干
扰,就无法分得清真实和虚幻,可是偏偏真实和虚幻,完全决定于脑子的活
动。”
    我没有别的活可说,梁若水指出了人类最脆弱的一环,而这一环,如果
给某些人以某种力量操纵掌握了,那是无法想下去的可怕。
    我呆了一会,才道:“我和白素见面之后,会尽力而为。”
    梁若水低叹了一声,视线移向那幅题为“茫点”的画,怔怔地看着,也不知
道她的心中在想些什么。
    我默然走了出去,赴机场之前,我先到家里去转一转,老蔡打开门,我就
看到有人睡在沙发上,一见我就坐了起来,是江楼月。
    江楼月大声说道:“终于等到你了!”
    我根本没有任何时间和他说话,我回来的目的,是想知道自素是不是曾
打过电话给我。所以我连看都不向他看一眼,迳自向楼上走去,一面道:“你
等我干什么?我好像并没有欠你钱。”
    江楼月十分委屈地叫了起来:“卫斯理,问问你的管家,我等你多久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向楼上走去,随口道:“多久?”
    江月楼叫着:“三十多个小时了。”
    我呆了一呆,江楼月本身,也不是很空闲,如果他等了我那么久,那就表
示他一定有极重要的事。
    我仍然不停步,只是伸手向后面招了招,示意他跟我上来。
    到了书房门口,江楼月一把抓住了我:“走,快跟我走。”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发神经病了,上哪儿去?”
    江楼月道:“美国,为了你,道吉尔博士快发神经病倒是真的,你立刻去见
他,这是博士说的。”
    哦,博士,道吉尔博士,负责太空实验,我简直已把他忘记了!
    我推开书房门,走了进去:“真对不起,我现在绝不能到美国去!”
    江楼月却一点也不识趣,恶狠狠地道:“不行,你一定要去,立刻起程!
    这几天来,我被各种种样的事,弄得六神无主,到处奔波,自素又下落不
明,
    安危难卜,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气,江楼月竟然还用这样的态度对我,那令
得我忍无可忍,陡然大叫一声,转过身,双手抓住了他的胸前的衣服,推得他
连连唇退,一直到了楼梯口。
    江楼月给我的动作吓坏了,张大了口,叫不出声音来,我瞪着他:“我只要
用力一推,保证你滚下楼梯,至少有半小时分不清南北东西。”
    江楼月这才怪叫了一声:“放手,卫斯理,这算是什么,我以为我们全是知
识分子。”
    我“嘎”地一声:“孔夫了也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时候。”
    江楼月大叫了起来:“是你自己提议叫博士去鼓励一次太空飞行的,现在
计划批准了,博士需要你的帮助,你怎么可以这样耍赖?”
    我呆了一呆,江楼月的身子,已经被我推得向后倾斜,我把他的身子拉
直,然后松手:“真的,批准了?”
    江楼月道:“一架太空穿梭机,只要你一到,就可以出发,任务极度秘密,
使用的那架穿梭机,还未曾作过飞行,单为了这次任务而特别征用。”
    我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江楼月又道:“美国总统真的受枪击,你还
记得上次太空飞行中截到的信号所还原出来的声音?真是这个行凶者说的。
凶手说,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甚至自言自语都没有,只是想,不断想
过。”
    我听到这里,真是呆住了。
    刹那之间,我隐隐感到,博士的这件事,虽然远在太空发生、但和我如今
正要查究的事,可能有关系。一个人在不断想着的一件事,会变成一种复杂
的信号,被在大空飞行的仪器收到,这岂不是可以知道他人在想什么的一种
方法?而时造旨人的结论,是尾杉有这种能力。
    江楼月看到我出神,自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忙又道:“本来,博士的提
议根本没有人理采,可是事情一发生,却令人震动,这才特别批准了这次飞行
任务,目的是想搜集更多的信号。看看这种奇异的现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吸了一口气:“为什么要我去?”
    江楼月道:“整件事,虽然有已收到过的两段对话作依据,但还是幻想的
成分居多,高层人士坚持,要听听你的进一步意见,才开始任务。”
    我叹了一声,我不知多么想去参加这个太空飞行的任务,可是我实在不
能去。
    我道:“南北东西,你听我说,白素在日本惹了麻烦,有三个目击证人
    我把在东京发生的事,用最简略的方法,向江楼月说了一遍。我说得虽
然简单,但已把江楼月听得目瞪口呆。
    讲完之后,我向他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不必再作解释了,任何人都可以
知道,白素有了危困,我决不可能不理她而去做别的事。
    江楼月冒着汗,一面抹着,一面又跟着我进了书房。我取出了录音机来,
按下掣钮,果然,白素有一段新的录音在上面,语音非常急促,显得她是在十
分急迫的情形下打电话给我的。
    以下是白素的录音:“你见过时造了?一定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我还
在找尾杉,在精神病院中,病房中的不是他,我白扮了疯子。你如果来的话,
东京铁塔中,一个摆买纪念品的小摊子的女孩,叫尔子,是我的联络人,你可
以去找她。一切行动要小心,到了东京之后,有时甚至连想都不要想。事情
十分可怕,你一定也得到结论了。我很好,我比你想像中还能干,日本警方找
不到我,高田警官还在尽他的可能帮我。”
    我把这段录音,听了两遍,才松了一口气。白素看来还未曾正面和尾杉
接触。她叫我连“想也不要想”,这怎么可能?看来,白素已确定,真的有人可
以有能力知道他人在想什么。
    白素暂时没有事,这真值得安慰。江楼月抱着万一希望:“尊夫人没有
事,你是不是可以抽空到美国走一遭?”
    我叹道:“我已说过了,我极想去,可是不能去。反正就算我去了,也不能
跟着穿梭机上太空。你对博士说,非常对不起,这次飞行有什么结果,我能参
加的话,一定来。事实上,事后的分析,比事前参加重要得多。”
    江楼月的情神,看来像他新婚娇妻跟人私奔了,没精打采,垂头丧气:“博
士已经把仪器的接收能力加强,主持这次飞行的,还是葛陵少校。”
    我完全没有心思再去听他在说什么,离开了书房。在卧室中找了一个小
手提箱,放了些应用的东西进去,江楼月一直跟着我,我叫道:“替我做点事,
打电话给航空公司,订最早一班飞机,我要剃一下胡子。”
    我摸着自己的下额,这几天连剃胡子的时间都没有,样子一定很难看了。
    江楼月语带哭音答应着,拿起电话来,我走进了浴室,在洗脸盆之前,扭
开了热水掣。就在这时,我陡地一呆。
    我低着头,伸手取剃胡子的用品,在洗脸盆上面,有一面镜子。我陡然一
呆,是刚才,未曾留心,好像并没有在镜中看到我自己。
    刹那之间,我的心几乎要从口中跳了出来。僵硬地维持着低着头的姿
势,没有勇气抬头,去求证一下我究竟是不是和时造一样,看不到自己在镜中
的反影。
    我心中骇然,令得我冷汗直冒,汗水甚至在不到半分钟,已顺着我的鼻
尖,一滴一滴,滴进了洗脸盆。
    往这时候,我体验到了时造旨人发现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的那种惊惶和
恐惧,这真是会令人发疯的事。
    我任由冷汗一滴滴向下落着,没有胆子抬起头来。我心中千百遍地在
想:要是抬起头来,镜子中真的没有自己,那怎么办?
    我曾劝过时造,就算在镜中看不到自己,那也只不过是一桩小事,对这个
人的生活完全不发生影响,现在我才知道,难怪时造不肯接受,原来那全是
旁观者的风凉话,等到自己有了亲身经历,才知道那些话是多么的空泛和不
切实际。
    我应该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如果镜子中没有了我,我应该怎么办?
    我心中慌乱之极,喉际也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些可怕的声音,引起了江楼
月的注意,他向浴室望过来,陡然发出了一一声惊呼:“你怎么啦?不舒服?”
    我被他的叫声,惊得陡地震动了一下,在直起身子之前,转了一个身,不
敢面对镜子。
    急转身的时候汗水飞洒。江楼月盯着我,神情骇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一定是由于他自从认识我以来,从来也未曾见过我这样惊骇的缘故。
    我望着他,仍然在冒汗,江楼月一连叫了几声“天”,才道:“怎么啦?你看
见什么啦?”
    我喘着气:“我……没有看到什么,真的没看到——”
    我的话才讲到一半,就陡然住了口,同时,又震动了一下。
    因为这时,我回答江楼月的话,正是当日时造芳子在我的车旁,突然之间
现出惊骇欲绝的神情时,我问她看到了什么,她回答我的话一样!
    江楼月现出大惑不解的神情,这时,我已绝对可以肯定,时造芳子曾有一
刹间在镜中看不到她自己。
    我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幸运呢?总不能一辈子背对着镜子。
    我猛地一咬牙,转过身来,望向镜子,我又大吃了一惊,镜中有人在,可是
那个人是我么?
    我看到的是一张死灰色的脸,布满了汗珠,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在作
可怖的扭曲和跳动,我连忙吸了一口气,伸手在脸上摸了一下。那一下,虽
然令得汗水化了开来,使得我的视力,有短暂时间的模糊,但我却可以肯定,
镜子中反映出来的那个人是我,只不过因为极度的惊恐,所以才变成了这个
鬼样子。
    刚才一刹那间,我以为自己看不到自己,可能只是一时的错觉。
    我再度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拉下毛巾来,在脸上抹着,神情也迅速恢复了
正常。
    江楼月这时也来到了浴室的门口,大声问道:“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我并没有回答。事实上,这时我心跳得极其剧烈,想起刚才那不到两分
钟的时间内,我心中所感到的那种极度恐惧,真不能不佩服时造旨人,我只不
过以为看不到自己,已经这等模样,而时造旨人却是真正的看不到他自己,他
居然能承受下来,那证明他是极其坚强。
    江楼月一声不响,只是跟着我打转,一直跟着我到了机场,进了禁区,看
来他希望我会改变主意。
    和时造旨人有了接触,事件事已有了一定的梗概,那么怪异和那么不可
思议,再加上白素还在危境,受到日本全国警察的通辑,我怎能到美国去?
    临上飞机,和梁若水通了一个电话,梁若水道:“我已经和芳子见了面,她
在见她的哥哥。不过有一件事,十分怪。”
    我苦笑了一下,怪事似乎没有什么再可以增加的了。所以我间的时候,
语气也不是十分好奇:“什么事y
    梁若水道:“时造提到的那些照片,你记得不记得?”
    “当然记得,他说在尾杉的家中,发现了一间密室,全是各种各样的仪器,
他拍了照,还没有来得及洗出来,就被迫离开了日本。”
    梁若水道:“可是芳子说,当她去照相店,取回那些照片的时候,照相店的
人给她的却是一叠空白相纸。”
    我呆了一呆:“什么意思?”
    梁若水道:“时造根本什么都没有拍到,那些他所谓可以拿来作为证据的
相片,实际上是一片空白,根本没有他所说的密室、仪器。”
    我声音苦涩:“是……他的照相机出了毛病?”
    我思绪一片混乱,所以找了一个最简单的原因,梁若水闷哼一声,显出她
对时造的不满:“我看他的照相机没有毛病,他的脑子才有毛病。”
    我只好道:“那么,你的意思是,白素他们取到手的,只是一叠空白的照
片?”
    梁若水道:“恐怕是这样。”
    我想了一想,才道:”那只好等我见到了白素再说。梁医生,请你照顾一下旨
人和芳子,张强的死,由某种力量造成。同样的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的身上。”
    梁若水在听了我的话之后,先是叹了一声,然后,声音之中,充满了无可
奈何:“是,我们都需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你说的某种力量存在,那么这个
力量,真正击中了人类最大的要害。”
    在飞机上,我的思绪极乱,一直在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也有好处。突然之
间,模模糊糊捕捉到一点想法,充实起来。
    梁若水说:“他的脑子有毛病!”这虽然是一句气话,但是也极可能是事
实。真是时造旨人的脑子有毛病,尾杉的住所中,根本没有什么密室,他却
“看”到了,而且,还”看”到了密室之中有许多仪器。他当时,自然也真的用摄
影机对准了他“看”到的东西拍摄。
    人的脑子会产生幻象,使不存在的东西,在这个人的感觉上,认为存在
——精神病院之中那个以为自己发现了新品种飞蛾的疯子,是最好的例证
——可是照相机根本没有脑子,不会想,它只是一种简单、根据光学原理而制
成的机械。
    对人的眼睛来说,有可以变成没有,没有可以变成有,有和没有,取决于
人脑部的活动。而对照相机来说,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取决于事实。、
    照相机比人的眼睛可靠得多,根本没有东西,它拍不出来。因为它只是
简单的机械,不像人的脑子那样复杂!
    幻,可以由心生,但是绝不会由照相机的镜头生。人的脑子会把虚幻当
作真实,但是照相机却不会。一起到这一点,虽然我未曾叫出声,可是已经不
由自主,双手挥舞,兴奋莫名。
    许多不可解释的事,都现出了光明。三个目击证人看到白素“行凶”,那
自然是他们的脑部活动发生了毛病。如果当时有一架电视摄影机,将所有的
过程全部拍摄下来,当时发生的情形,一定和那三个目击证人所“看”到的大
不相同。本来,对于“白素”行凶一事,虽然我绝对不相信,但是总不免有点嘀
咕和发毛,直到现在,我才完全释然,虽然要向法庭解释这一点还是十分困
难,但那不是主要的事。
    我极其兴奋,我想,白素在看到了自时造住所中取到的照片一片空白,一
定也想到了这一点。
    然而,我在兴奋之余,又不免不寒而栗,因为这样一来,我假设的有某种
力量,正在控制、干扰人脑部活动,可以肯定了。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我的脸色随着心情的转变而变换,一下红一下青,两个空中小姐可能以
为我在发病,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走过来问:“先生,你是不是需要帮助?”
    我没有回答,在我后身,已响起了一个声音:“他一点也不需要帮助,虽然
他才从神经病院出来。”
    一听到那声音,我呆了一呆,那声音……对了,是来自维也纳的那位陈岛
博士。我听得他这样说我,不禁有点恼怒。我先向不知所措的空中小姐作了
一个手势,表示我真的不需要帮助,然后才冷冷地道:“陈博士,你好。”
    陈岛就坐在我的后面,上机的时候,心事重重,所以未曾发现他。这个人
的神态十分骄做,我本来对他就没有什么好感,所以在叫了他一声之后,我又
道:“你不是给了二十四小时的限期,一定要把你疯子朋友带走的么?怎么又
到日本去?”
    我的语气,自然并不怎么好听,而且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也没有转过身
去。
    陈岛在我的身后,发出了两下冷笑:“那是我的事,老实说,你们这些人,
才是疯子,我的朋友不是。”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古怪,在“你们这些人”之间,顿了一顿。那种说话的
方式,听来很令人反感,我立时道:“是么?和你的朋友同一类型,恭喜恭喜。”
    我绕着弯,在骂他也是疯子,他显然也听出来了,是以至少闷了半分钟,
说不出话来,我又“哈哈”笑了一下。我话声才止,他已坐到身边的空位来了。
我转头向他看去,看到他的神情,十分冷峻,有着一种不可一世的傲岸。这种
神情,使人看来像是他自己极了不起。
    我一看他准备开口,连忙把话抢在前头:“陈博士,我看你还是多去研究
毛虫,少理会人的事情,比较好些。”
    我知道他是一个什么蛾类研究所的主持人,所以才故意用轻视的语气,
叫他去研究毛虫,这两句话,对他来说,可以说相当侮辱,准备他听了之后,立
时勃然大怒。
    谁知道,他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他的笑声,表示他真的感到事情有
可笑之处,并不是在做作。
    我呆了一呆,不知道我的话有什么好笑。他的笑声引得机舱中所有的人
都向他望了过来。连一个正在上楼的空中小姐,也忍不住回过来来望他。
    陈岛笑了足有一分钟,才停了下来,我瞪着他,他在大笑之后,还有点忍
不住,依然满面笑容。他吸了一口气:“你以为人很高级,毛虫很低级?”
    我闷哼了一声:“有什么不对?”
    陈岛向后躺了躺,样子十分优闲:“当然不对,毛虫会变成蛾,而蛾互通消
息的本事,就比人高。”
                九、人类历史上早已发生过的事
    关于有几种飞蛾,可以在远距离互通信息,我当然也知道,陈岛想用这一
点来证明蛾比人高级,那还难不倒我。
    我冷冷地道:“那只不过是昆虫的一项本能,不能证明昆虫是高级生物。”
    陈岛忽然叹了一口气:“你这个人倒很趣。”
    我有点啼笑皆非:“任何人,在把自己和蛾作比较的时候,都不会认为自
己比蛾低级。”
    陈岛现出了一个看来很神秘的笑容:“所以,这才是人的悲哀,要是人肯
承认自己不如蛾,那倒好了。你可知道,蛾在远距离传递信息时,由它生物体
所发出来的微波,何等精妙?”
    我感到话题变得很乏味,没有兴趣再说下去,所以很冷淡地道:“不知
道。”
    陈岛却还在说下去:“这种微波,我已经捕捉到了,可是它属于什么性质,
我还不知道。不过,所有由生物体的活动所发出来的能量波,基本上都大同
小异,人脑活动,也能产生同样的能量,可是,你能知道我现在在想些什么
吗?”
    他忽然把话题转到人脑活动,那不禁令我怔了一怔,我也正在思考这个
问题,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或者可以给我一定的启发。
    所以,我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摇着头:“当然不知道。有可能知道吗?”
    陈岛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有可能,理论上来说,可能。”
    我对他的回答表示不满:“理论上。”
    陈岛立时道:“理论上可以成立的事,就可以通过研究来逐步变成事实!”
    我斜眼着他:“你的理论是什么?”
    陈岛并没有立即回答,想了一想才道:“人脑的活动,会产生一种讯息
——事实上,任何生物的活动,都会产生各种不同的讯息,甚至一片树叶在舒
展,也会有讯息。”
    我扬了扬眉,没有反驳。
    陈岛又道:“这种由人脑活动产生的讯息,有一些科学家称之为脑电流
波,其实这很不正常——”
    我反驳道:“为什么?仪器可以记录下脑部活动所产生的生物电各种波
形,那叫脑电图。”
    陈岛用一种十分不屑的眼光望着我:“你能根据脑电图,测知这个人在想
什么吗?”
    我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陈岛摇着头:“生物电是一回事,能够表示思
想的讯息,又是另一回事。任何讯息都可以在特定的仪器上显示出波形来,
可是讯息是千变万化!”
    他越说越专门了,我道:“还是再说你的理论。”
    陈岛道:“第一,肯定了人脑的活动,有产生信息的功能,那么,只要这种
信息被接收,再经过分析复原,就可以知道这种信息代表什么。”
    我有点想嗤之鼻,说:“太容易了,接收这信息,怎么接收法?”
    陈岛看出了我的心意:“在收音机还未曾发明之前,人类也无法想像,可
以通过一些装置,把来无影去无踪的无线电波捕捉到,令之还原成为声音,还
可以进一步令之还原成为形象。”
    他又说了一番我无法反驳的话,我只好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有一种装
置,可以接收人脑活动所产生的信息,并且将之还原,远距离思想交流,就变
成可能?”
    陈岛摆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气来:“这只是初步设想,事实上,人脑不
但有产生信息的功能,也有接受信息的功能。”
    我吞咽了一口口水,陈岛继续道:“连某种昆虫都有这种能力,人怎么会
没有?我相信人脑有这种功能,但是却不懂得如何运用。”我的语声有点结结
巴巴:“如果……人脑有这种功能,那么……就可以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了。”
    陈岛道:“是啊,那时候,人类互相交通,不必通过语言。语言会被淘汰。
人可以在思想上直接交流。”
    我“哦”地一声,陈岛的理论,的确是可以成立。陈岛忽然又笑了起来:
“真到了那一天,有许多人一定无法再生存。能生存下来的,是另一种人,完
全和如今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不同。”
    我有点偶然:“为什么?”
    陈岛道:“你想想看,那时没有谎言,没有虚假,没有欺骗,没有隐瞒,这些
全是人类生存了多少年来所用的生存技俩,一旦没有了,原来的人怎么再能
生活下去?非出现一种新人类不可。”
    我想想人的生活方式,也觉得十分可笑,但是我随即叹了一声:“怕只怕
只有少数人有了这种能力,而绝大多数人都没有。”
    陈岛的脸色忽变了一下,转过头来,不望我。他这种反应十分奇特,我不
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是重复了一句:“你不觉得这种情形很可怕?”
    陈岛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道:“听说你是一个十分传奇的人物?”
    我耸肩:“本来不能算是,但是大家都这么说,久而久之,我也不敢妄自菲
薄。”
    陈岛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什么的。”
    我还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间,他已经提高了声音:“无论怎样,如
果可能,我很希望你到我的研究所来一次,那里有些事,你一定会有兴趣。”
    的确,听得他这样讲,我很兴趣,尤其我曾在那家精神病院中,听他提起
过他的研究,已经有了成绩。但是在最近,我实在无法到维也纳去,所以我
道:“真遗憾,我在日本有重要的事。请问,你到日本去,有什么特别的事?”
    我只不过是顺口问一问,可是陈岛的回答,却令我大吃一惊,大致世界实
在大小!他答道:“我去看一个中学同学,听说他已成了日本着名的棋手,他
的名字是尾杉三郎。”
    尾杉三郎?我真的呆住了?怎么有那么巧法?我忙道:“你和他约好
了?”
    陈岛道:“没有,他十分出名,我有他的地址。”
    我十分小心地措词:“这位尾杉先生是围棋的九段。听说,他致胜的原
因,是由于他知道对手的心中在想些什么。”
    陈岛挥了挥手:‘刚才我所说的,还只是理论上的事。”
    我盯着:“既然你认为人脑应该有直接接收信息的功能,是不是有什么特
异的人,这种功能特别强,实际上可以做到这一点?”
    陈岛想了一想:“也许有人能,不过我还没有发现这种例子。要是尾杉有
这个本领,那真是大有趣了。我在几年前,曾和他讲过这种理论,当时他在棋
坛上还只有一点小名气,他曾说,要是他能知道对方的心意,那就可以百战百
胜。”
    我听得暗暗吃惊:“你告诉他如何可以发挥这种能力的方法?”
    话一出口,不禁哑然失笑,陈岛自然不可能告诉他什么,因为他只不过在
理论上确定了这一点。
    陈岛跟着我笑了一下,我试探着问:“你要我到你的研究所去看什么?”
    陈岛又想了一想,才道:“看看生物发射信息和接受讯息的能力。”
    我一时之间不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猜想一定十分复杂,所以我没
有再问下去,只是道:“你要找的人惹了点麻烦。”
    陈岛扬一扬眉:“在棋赛中输了?”
    我摇头头,把尾杉的事,约略和他说了一遍,我不知道尾杉在什么地方,
只好说他还在精神病院。陈岛听了我的叙述,现出十分奇怪的神色来:“怎么
一回事,有那么多人精神失常。”
    我叹了一声:“像你那位自称发现了新品种的飞蛾的朋友,或许是现在生
活太紧张了,会使人的精神变得不正常。”
    陈岛托着下颚,沉思着,不出声。我本来对他的印象不是太好,但经过交
谈,觉得他是一个典型的、执着的科学家。
    陈岛沉思了片刻:“他不是神经失常,不是疯子。”
    我道:“那么,你的意思是,他真的发现了一只新品种的蛾?”
    陈岛道:“对他来说,是的。”
    我皱着眉,因为他的话,不太易了解。陈岛做着手势、加强他讲话的语
气:“我刚才提到信息或讯号,如果他的脑子,接受到了一个信息,那信息告诉
他,在他的手里有一只蛾,他就会真正地看到一只蛾,感到有一只蛾。”
    我“啊”地一声,陈岛的这个说法,和我与梁若水的设想完全一样,不过他
说得更加具体。
    我挪动了一下身子:“你说得很明白了,但是一般来说,脑接受了不应该
接受的讯号,这总是不正常的事吧。”
    陈岛叹了一声:“是啊,所以他就被人当成了是疯子。”
    我再把身子挪得离他近了些:“人的脑部,接受了讯号之后,就可以使这
个人把不存在的事,当作是真实的存在?”
    陈岛点头,我又道:“能不能把存在的变作不存在?”
    陈岛道:“那是一样的道理。”
    我再道:“也可以把白的变成黑的,可以把一个坐着不动的,当作他是在
推人下楼?”
    陈岛道:“当然可以,你举的例子很怪,怎么会忽然想到推人下楼?”
    我呆了片刻,才道:“这相当可怕,要是有人掌握了一种力量,可以强迫他
人的脑子接收他发出的讯号,那么,他岂不是可以……支使他人去做任何
事?”
    陈岛听得我这样说,侧着头,以一种十分奇特的目光望着我,我道:“没
有这个可能?”
    陈岛道:“不是,我只是怀疑你如何会把这种早已发生的事,当作未来会
发生的事。”
    我吃了一惊:“早已发生的事?这种事……早已发生了?”
    陈岛点头道:“当然是,你看看人类的历史,就可以明白。有人声称他自
己授命于天,他就是天子,有权奴役他人,别人也就接受了他这种讯号,真的
把他当成是天的儿子。”
    我听得他这样解释,不禁呆了。
    陈岛的话是多么简单,但是又多么有道理。
    哪有什么人会是天的儿子,但是这个人只要有方法,向他人的脑子输出
信息,说他是的,虚假的事,也就变真的了。
    这种事,人类历史上实在大多,德国纳粹党的宣传家戈培尔,早已把这种
事,用一句话来具体化:谎话说上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理。
    不断地把谎言、把虚假的讯息向群众输出,群众就会接受,把谎言当作真
理。
    讯号可以令得上千万的人,上万万的人,变成疯狂,也可以使上万万的
人,把虚假的事,相信是真的。
    这种事,在人类历史上不知曾发生过多少次,还一直会发生下去!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人类脑子那么容易接受讯号而产生幻觉悲哀。
陈岛缓缓道:“当然,那些讯号,是通过了语言、文字来使人接受到的,直接的
讯号接收,只怕还得研究。”
    我问:“你的意见,你那位朋友感到真有一只蛾在他前面的讯号,是由哪
里来的?”
    陈岛迟疑了一下:“我不知道——”
    他顿了一顿,现出十分悲哀的神情,重复了一下:“我不知道。”
    我在他的神情和语气上,看出了一个科学家穷年累月研究,仍然对自己
研究的项目所知极少的那种悲哀。
    我有点同情他,伸手在他的肩头上轻拍了一下,他也接受了我的同情,向
我苦涩地笑:“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到研究所来看看。”
    他一再邀请我去他的研究所,那使我想到,在他的研究所之中,一定有着
什么特异的东西或是现象,要去到那里才能明白的。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
可以抽空去他的研究所,但是我还是答应了下来:“好,我一定会去。”
    陈岛吸了一口气:“还有一件事,那位梁医生十分固执,不肯让病人出院
——”
    我“嗯”地一声,想起他在精神病院中发脾气的一幕:“你要我向梁医生去
疏通一下?”
      陈岛现出尴尬的神色来。我道:“她十分尽责,而且十分坚强,你要她改
变主意,通过他人去说项是没有用的,你必须把真正的理由告诉她,那么她不
但会答应你的要求,而且,还会尽她的力量帮助你。”
      陈岛静静地听我说着。等我说完,他才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伸手在
自己的头上,打了一下,说道:“真的,我怎么没有想到!”
    接着,他就皱着眉,沉思着、显然是在想:如何才能说服梁若水。
    我先让他想了一回,才道:“你不妨把你想到的理由讲给我听,看看是不
是有用。”
    陈岛又想了一会,才道:“我的理由很简单,老洪觉得他掌心中有一只蛾,
由于他的脑部接收到了那个信息。我要把他带回研究所去,分析他脑部所接
收的种种信号。”
    我吃了一惊:“那要……经过手术?”
    陈岛先是怔了一怔,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当然不用把他的脑部剖开
来,只需要通过仪器的记录就可以。”
    我吸了一口气:“如果你早把这一切告诉梁医生,你那位姓洪的朋友已经
出院了。”
    陈岛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一直致力于科学研究,对于处理人际关系。
不是十分有经验。”
    我本来想告诉他一些什么“待人以诚”的话,但是继而一想,人与人之间
的关系,实在太复杂,根本讲不明白。也许,真要到了有一天,人和人之间的
沟通,不必通过语言和文字,直接由思想进行,才会有真诚的人际关系,没有
谎言,无法隐瞒,无法做作。
    接下来的时间之中,我们又闲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陈岛的学识异常
丰富,他甚至告诉了我,他的母亲,是一个着名的女高音歌唱家。
    我和他越谈越投机,到了快到东京时,我忍不住告诉他:“你要去找的尾
杉三郎,是一个很不简单的人,你可能找不到他。”
    陈岛望着我,不知道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无法把事件事从头到尾向
他说一遍,只好又道:“他牵涉在一件十分神秘的事件中,报上说他在精神病
院,可是他其实并不在。有人正要找他。在事件之中,已有人神秘死亡。”
    陈岛的神情更是惘然不解。我也知道,我这样说,只有令得他越来越糊
涂。
    我想了一想,又道:“你一定会有明白详细经过的时候——我自己心绪也
很乱。或许你在见到了梁医生之后,向她问一问,她会详细告诉你。总之,你
到了日本,只要找不到尾杉,你就回去找梁医生。”
    这一番话,虽然一样令得听到的人满腹疑团,但至少可以听得明白。陈
岛考虑了一下,点头答应。
    我又道:“我到日本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无法和你
在一起,我会和你、和梁医生保持联络。”
    空中小姐走过来,要我们扣上安全带。陈岛一面扣上带子,一面望着我,
忽然说了一句对我的批评:“你真是一个怪人。”
    我只好苦笑,我何尝是一个怪人?世上怪异的事情如此之多,根本是事
情太怪,并不是我这个人怪。
    和陈岛一起下机,通过移民局检查,出了海关,他消失在人丛中,我一出
机场,就上了一辆计程车吩咐司机,驶向东京铁塔。
    从机场到东京铁塔,相当遥远,行车要超过一小时。我把事情归纳了一
下。唯一能使我感到高兴的是,自素被认为是“凶手”,我有了解释。虽然这
种解释,不能为世人所接纳,但是我可以,自素也可以,这就够了。
    车子在铁塔前停下,我匆匆下车,穿过了停着的几辆大旅游客车,甚至粗
鲁地推开了几个游人,奔进铁塔去。
    升降机前排队的人很多,我多楼梯直奔上去,奔到了白素在留言中所说
的那一层,深深吸了几口气。
    那一层:有不少卖纪念品的摊子,我看到其中一个摊子由一个扁圆脸孔
的少女在主持,我向她走了过去,问:“尔子小姐?”
    那少女向我望来,她还未曾回答,在她的身后,有一个中年日本妇女,本
来正弯着身在整理杂物,这时陡然挺直身子。
    她虽然背着我,但是就凭她这一下动作;我已经认出她是白素!
    直到这时候,那扁圆面孔的少女才道:“是啊,先生,有什么事?”
    我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尔子小姐,没有你的事了。”
    这时,白素也转过身来,我真没有法子不佩服她,她染白了头发,有着精
妙的化装,看起来十足是一个普通的中年日本妇女。这样的形象,走在马路
上,绝不会有人加以特别注意。她不但化装精妙,而且神态也十足,只是当她
转过身,向我望来,再精妙的化装,也掩不住她看到了我之后内心的那种极度
的喜悦。
    尔子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白素,神情有点讶异,白素在她耳边低语了几
句,尔子点了点头,白索已从摊子后面,绕了出来,来到我的身边。我和她在
那天晚上分开之后,直到现在才又见面,而在分开的那段日子之中,又发生了
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真不知道有多少话要对她讲。
    所以,她一来到我身边,我马上伸手去握她的手。但白素却立时缩了缩
手道:“跟着我,保持距离。”
    我四面看了一下,绝没有人注意我们,我道:“你扮得那么妙,谁能认得
你。”
    白素瞪了我一眼:”可是你却是个目标。”
    我苦笑了一下,知道白素的话有理,但是有一句话,我还是非立即讲给她
听不可,我眼望着他处:“关于那三个目击你行凶的证人,我已知道他们为要
这样说。”
    对我那么重要的一句话,白素竟然像是全然没有兴趣,只是向前走去,我
忙跟在她后面,同时记着她的话:“保持距离。”
    对我这种性子急的人来说,接下来的大半小时,真是难过之至。
    我跟着白素,挤上了地下铁路的车卡,又跟着她下了车,在人头汹涌的地
下铁路中走了出来,走子大约十分钟,才来到了一条相当僻静的街道上,跟着
她上了楼,进了一个居住单位。我拉住了她的手,白素叹了一声:”你终于来
了。”
    我感到委屈,叫了起来:“我不是第一次来、我上次想劫持精神病院的院
长,把你救出去。”
    白素轻轻在我身上靠了一下:“这里是尔子的住所,她是时造芳子最好的
朋友。”
    我搂住了她,急不及待地把我所想到的,我和梁若水的见解,加上陈岛的
理论,一口气讲了出来。我讲得十分急,而且凌乱,我相信我的这番叙述,世
上除了白素之外,没有人可以听得懂。
    白素用心听着,我说到一半,她轻轻推着我坐下,她坐在我对面,我仍然
紧握着她的手。这番相遇,劫后重逢,令得我感到十分紧张。
    等到我的话告了一个段落,自素才道:“是的,和我的设想一样,不过你的
说法更具体。”
    我忙道:“我一直不相信那三个证人的鬼话。”
    白素沉思着:“那三个证人并不是说谎,我相信他们真的看到我推人下
楼。”
    我明白白素的意思,但是我仍然忍不住问:“当时你在——”
    白素缓缓地摇了摇头,现出了很难过的神情:“当时我只是坐着,一动也
没有动,张强忽然跳了起来,冲向窗民撞破了玻璃,跳了下去,等我定过神
来,发现房间中有酒店人员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知道,在这样
的情形下,最好立即离去。”
    我吸了一口气,问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是什么导致张强发生意外的?”
    白素并没有立时回答,只蹩着眉在想,过了两三分钟,白素才道:“那天晚
上,张强来找我,你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感到很难过:“是的,那是我不好,不然的话,他可能不会——”
    白素摇着头道:“不,我相信结果一样。”
    我苦笑了一下:“你们在日本大部分过程我已经知道,张强来找你是为了
什么,我也知道了。你在车中向我做的那个手势,我直到见了时造旨人之后
才明白。”
    白素瞪了一下:“早知道你那么笨,我会不顾一切停下车来告诉你。”
    我分辩道:“这怎能怪我笨?一个人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这种事,就算
你说了,我也不容易明白。”
    白素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道:“我们一到,就到时造的家去,以为芳子在。
但芳子去看她的哥哥,于是我们就偷进了他的屋子,找到了那叠相片,那是完
全空白的相片,当时,我们的心中,真是疑惑极了。时造向张强详细说过他
进入尾杉住所的情形,怎么最重要的相片会是一片空白呢?”
    白素叙述着当时的经过,我紧张听着。
    在时造旨人的小房间中,张强大声说:“不是这一叠,我们再找。”
    白素打开了和相片放在一起的,一张折起的纸:“你看看,这是芳子写的:
哥哥说这些相片十分重要,可是连底片拿回来了,冲洗店说绝对不可能弄错,
相片只是一片空白。唉,哥哥的精神有点恍惚,难道他失去了记忆?”
    白素道:“这就是时造所说的相片,不用再找了。”
    张强极度懊丧:“难怪卫先生连听都不肯听我说,我竟然相信了一个疯子
的话,真要命。”
    白素却和张强的想法不一样:“张先生,你是无缘无故相信了一个疯子的
话?”
    张强苦笑了一下:“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可是……可是你看看,这些相片,
什么一屋子的精密仪器,什么这些仪器令得尾杉可以知道他人的思想,全是
一片胡言。”
    白素沉声道:“时造在镜中看不到自己,那表示有些存在的东西在他的眼
中消失。反过来说不存在的东西,也就有可能在他的眼中出现。”
    (白素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可能,她思路比我敏锐快捷多了。)
    张强仍在愤然:“那又怎样?尾杉的屋子中,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仪器。”
    白素道:“是的,但是这岂不是更证明了,有一种力量可以使他人产生错
觉。”
    张强吸了一口气,语意也平静了许多:“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是一个
医生,以医生的立场来说,我只承认那是病者个人的一种病变,而不是什么外
来力量的影响。”
    白素道:“也许是,但是无论如何,总要到尾杉的住所去看一看。”
    自素和张强,离开了时造的住所,他们决定先回酒店一下,因为白素觉得
她走得很突然,她又知道我粗心大意,说不定会忘了开启电话录音机(果然是
这样),所以她要和我联络。
    他们进入酒店大堂,是凌晨一时左右,酒店职员对警方的陈述是:“他们
两人才走进酒店大堂,那位女士就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又匆匆转身
走了出去。”
    “那位男士的神情看来十分兴奋,一个人上了楼。”接下来的陈述有关白
素的就是:“一直到清晨六时四十三分左右,才看到她又走进酒店,她手中提
着一只方形的纸盒。”
    白素想到了什么,才急急离去的?在她离去的这段时间——从凌晨一时
到清晨六时四十分,这一段时间内,她干了什么?
    白素和张强在回酒店途中,交换了不少意见,张强坚持要和白素一起到
尾杉住所去,白素也没有反对。在计程车快到酒店时,白素突然想起,尾杉三
郎在精神病院中。
    一个人如果掌握了能够知道他人思想的力量,这个人怎么会得精神病?
这是在一个极大的疑点,可是从他居然想要扼死时造旨人的行动来看,他又
的确像是一个疯子。
    自素把一点疑问,提了出来。
    张强立时道:“一个人要装病,十分困难,例如急性肠炎,就无法假装,因
为生理上的症状,假装不出,但是心理上的症状、行为上的症状,就十分容易
假装,所以装成自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很容易,再精密的检查,也难以发现
真相。”
    白素扬眉:“尾杉如果假装疯子,对他有什么好处?”
    张强闷哼了一声:“也许更容易掩饰真相。”
    说到这时候,车子已经到了酒店门口,一面下车,白素已经想到了她要做
的事,她对张强说:“这样说来,尾杉进入精神病院,只是一种掩饰,进入尾杉
的住所,就十分危险。”
    张强愕然,他明白了白素的意思:“如果说危险,两个人去岂不更好?”
    白素笑道:“你没有这种行动的经验,我反倒要照顾你,这样,你——”
    他们说着,已经进入大堂。在凌晨一时的时候,酒店大堂中已十分静,值
班的职员看到有人走进来,会自然而然地把目光都集中在来人的身上。所
以,白素把声音压低,而且讲得极快:“你不必去了,你去打电话通知卫先生,
请他立即赶来,我去尾杉的住所看一看。”
    张强对我倒一直很有信心,一听说白素要他打电话叫我来,他就十分兴
奋。
    于是,白素就转身走出酒店去,张强一个人上了楼。值夜的酒店职员看
到的情形,就是那样,他们也如实在告诉了警方。
    奇怪的是,张强应该一上楼,立刻打电话给我。日本大酒店房间,都有国
际直拨长途电话。
    那天晚上,我在家里,等侯白素和我联络,心中焦急万分。可是我并没有
接到任何电话。
    张强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他忘记了?
    当然是他一上楼,进了房间,就有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使他不能打电话
给我。然而那又是什么意外呢?
    白素离开了酒店,召了一辆计程车,来到了尾杉住所的附近下车。
    白素看到了那座日本传统式建筑物,她先绕着围墙,转了一转。夜已很
深,四周极静,向围墙内望进去,黑沉沉地!一点光也没有。
    白素轻而易举翻过围墙,整座房子中显然一个人也没有,她先走进了一
个客厅,然后,照着时造的叙述,来到了那个所谓密室的暗门之前。
    本来,看到了那一叠相片是空白的,白素以为尾杉的住所之中,根本没有
什么密室,一切都不过是时造自己以为有而已。
    所以,当她看到了真有暗门,而且暗门应手推开,心中十分讶异:时造旨
人并没是全是幻觉,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全是实在的。
    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形下,都一定是这样想的。白素稍为有点不同,她同
时也想到:是不是自己也和时造一样,进入了一个虚幻境地,把不存在的事,
当作是一种存在?
    不过她虽然想到了这一点,也无法去分辩那暗门是不是真实的存在,因
为她的确已推开了那暗门,而且,看到暗门之内,是一间密室。眼前一片漆。
黑,密室中有点什么,根本无法知道。白素先不进去,只是侧着身子,靠在门
口,然后,她用一只小电筒,向里面照了一下。
    就着小电筒发出的光芒,向密室中看去,她也不禁呆了一呆。
    密室比时造形容的更大,当然那应该大些,因为时造说,密室的四壁,全
是各种仪器——他甚至还记得这种仪器的样子,去问过别人那是什么——但
这时白素看得清清楚楚,密室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白素走了进去,那的确是一间密室,有着一种久被封闭的特殊气味,什么
也没有。可以想像,如果有人在这样的密室之中,对着墙来拍照,那么照片洗
出来之后,当然是一片空白。
    白素在这间全无一物的密室中,停留了大约半小时之久,仔细地在地板
上、墙上检查,看看是不是还有其他暗门。
    结果是完全没有,那只是一间空的密室。白素发现这间密室,有上佳的
隔音设备,墙上铺着相当厚、中间有孔的软塑料隔音板,连地板也不例外。
    白素站在密室的中间,她在想:一个人关在这样隔音设备完善的密室中,
一定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白素当时的设想是:尾杉是一个棋手,他有需要在寂静中静思。那么,密
室看来虽然怪,也可以解释。
    自素准备转身走出密室,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她可以肯定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白素甚至于可以进一步肯定,那两个人不是日本人。
    日本人习惯上,在门外就会把鞋子脱掉,而那种脚步声,分明是穿着鞋子
走在地板上的声音。
    白素怔呆了十秒钟,那可以说明突如其来的脚步声给她的震惊如何这
甚。她定过神来,脚步声已近了很多。看来,两个人,正向着密室来。白素闪
到了密室的门边,已经想好了三种应付的方法。这时,她完全镇定下来。脚
步声越来越近,大约到了离开她只有三四尺处。
    白素听得一个人在说话:“你看,我早就跟你说过,他不会在精神病院。”
    另一个人的声音比较低沉,但这时他的声音在说话“尾杉,你在闹什么
鬼?”
    白素屏住了气息,不出声。那两个人的英语,都有着浓重的欧洲大陆口
音。来的两个人是尾杉的朋友,欧洲人,白素只能知道这两点。
    这两个人一面说话,一面仍向前走,已经到了密室的门口。
    由于实在大黑暗,白素一点也看不清楚两人的样子,只是可以看到极其
模糊的两个人影,看来两上人的身形都相当高大。
    这种“看到”的情形,其实不如说是“感到”有两个人来到了身前更恰当。
    那两个人显然也感到有人就在近前,一个问:“尾杉,是你么?”
    在这样的情形下,白素无法再不出声了,她压低了喉咙,发出了一个含糊
不清的回答。那个人“哼”地一声:”你越来越神秘了,这是你要的东西,我们
带来了。”
    当那人这样说的时候,白素感到那人将一样东西,放到了地上。另一个
人道:“尾杉,你不断要这种资料,究竟有什么用?”
    白素又压低了喉咙,含糊地应了一声,那两个人一起发出一种不满意的
声音,一个道:“希望你仍和上几次一样,迅速履行你的诺言。”
    白素的心中,迅速地转着念:这两个欧洲人,是送一些什么资料来给尾杉
的,而且尾杉也答应不知用什么条件去交换这种资料。
    至于尾杉要了这种资料来作什么用途,连送资料来的两个人都不知道。
    白素缓缓吸了一口气,学足了日本人讲英语的那种腔调:“当然,你们放
心好了。”
    那两个人停了一下,在感觉上,他们像是已经转过了身去,向外走去,他
们的脚步声,在渐渐远去。
    她按亮了小电筒,看到一个纸袋,放在地上。拾了起来,袋中好像放着一
盒盒式录音带。
    白素先把纸袋收好,也来不及打开来看里面究竟是什么,就忙跟了出去。
    她来到大堂中,看到那两个人,正从花园中走向门口,花园的门半开着。
    白素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没有想到门根本没锁着,而她刚才是跳墙进来
的。
    一等那两个人出了花园,白素立时飞快地奔到门口,看到那两人在门口
站着。
    这时候,白素可以看清楚那两个人的相貌,两上人都约莫三十上下年纪,
是普通的欧洲人。
    他们站在门口,看样子是在等计程车,可是等了一会,并没有车子经过。
他们低声商议了几句,就向外走了开去,白素跟在两人的后面。
    街道上十分寂静,偶然有计程车经过,全是载着搭客的,白素已经有了
对付这两个人的办法,她加快了脚步,在那两个人的身边经过,装出看起来像
是喝醉了酒。那两个人以后的一切行动,全都在白素的意料之中,一个先用
蹩脚的日语,向白素打了一个招呼,在凌晨时分,他用的是“日安”。
    白素的身子歪了一歪,那两人忙来不及地来扶白素,一个道:“你说英语
吗?要不要帮助?”
    两个人抢着来扶白素,倒令白素省了一番手脚,在不到五秒钟的时间内,
白素已经把两只皮夹,取在手中,同时把两个人推开,仍然脚步踉跄地向前
走,那两个人一面叫着,一面追了过来。
    不过,他们大失所望,因为一转过了街角,就找不到白素。自然,当他们
发觉自己的皮夹不见时的狼狈相,白素也看不到。
    白素转到了离尾杉住所附近的一个街角,到了街灯下,打开那两个人的
皮包来,找出了两个人的身分证明文件,那两个人从奥地利来,他们的身分
是:安普蛾类研究所的研究员。
    一听得白素说到这里,那两个人的身分,是维也纳安普蛾类研究所的研
究员,我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发出了一下怪叫声。
    白素扬了扬眉:“很奇怪,也很凑巧,是不是?”
    我呆了片刻,重新又坐了下来,瞪着白素:“我真佩服你,刚我向你提到过
陈岛,也提及他是安普蛾类研究所的主持人,你竟然一点也没有讶异的神情,
也不打断我的话,告诉我你曾遇到过两个研究所的人。”
    白素笑了一下:“我有过讶异的神情,不过你没有注意,我当然不会打断
你的话,你的叙述,已经够凌乱了,我如果一打断,一插言,就算你再说得下
去,我也无法听得明白。”
    我给白素说得啼笑皆非。白素道:“这个什么蛾类研究所的名字,我从来
也没曾听说过,我猜想那一定是他们作掩饰用的,一直到我听你提到了陈岛,
才知道他们真是研究蛾类的生物学家。”
    我忍不住问:“他们给尾杉的是什么资料?”
    我在问了一下之后,摇着头:“尾杉是一个棋手,和蛾类研究所的人,会发
生什么关系。”
    白素道:“当然可能有,那个研究所的主持人陈岛,不是专程到日本看尾
杉吗?”
    我搔着头:“我相信他们纯粹是私人友谊的关系。”
    白素对我的活,没有表示意见,只是道:“我检查了那两个人的皮夹中所
有的东西——”
                      十、一具怪异的仪器
    白素顺手把皮包抛在地上,她知道日本人很有拾遗不贪的习惯,拾到了
之后,会交给警方去处理。她心中这时很有点后悔,因为她根本不相信这两
上人真是什么蛾类研究所的人。
    她觉得自己应该继续跟踪下去,了解这两个人的真正身分才是。
    于是她又追上去,可是一直追到刚才的街道,又在附近找了好久,花了大
半小时的时间,也没有再看到那两个人。他们显然是截到计程车离去了。
    白素感到相当懊丧,恰好有一辆空的计程车经过,白素决定回尾杉家去
看看,所以她上了车。在车中,她取出了那两个纸袋来,打开,纸袋里面的,并
不是她想像中的盒式录音带,但是也相当接近。
    说“相当接近”,是因为白素一看,就可以看出,那是一卷磁带,可是却有
着特别的装裹方法,外壳是十分坚固的金属盒,比普通的盒式录音带来得扁,
比较大一些。
    磁带用来记录信号,一定要有一种特定的仪器,才能使磁带上的信号还
原。白素相信那仪器,一定在尾杉的家中。
    反正尾杉的家里没有人,她倒很有信心把那个仪器找出来。
    车子到了附近,白素下了车,这一次,她从正门推门进去,从大堂开始寻
找起。照她的推测,那两个人鬼头鬼脑,深宵送“资料”来,那份“资料”,尾杉
一定十分重视。从“资料”的形状来看,那很像是一具种型电脑的软件,小型
电脑再小,也有一定的体积,应该不会很难找。
    可是,白素虽然在尾杉的书房中,发现了一具小型电脑,却发觉那两个人
拿来的资料,全然不适用,在书房中,白素花去了不少时间,一无所获,她又搜
寻其他的地方。
    时间迅速地过去,已经是凌晨五时了,白素仍然一无所获。虽然她沉得
住气,这时也未免有点焦急,几乎想放弃了,因为那卷资料既然在她手中,一
定可以有办法令该带上的讯号显示出来的。
    就在她准备离去,经过大堂之际,她忽然看到,大堂的一边,是一列架子,
架子上所放着的,全是高级的音响器材、唱片和录音带。
    有一个时期,白素和我,都沉迷于音响,也有着相当程度的音响器材的知
识,叫得出各种各样古怪器材的名称和用途。
    白素在一瞥之下,停了下来,因为她看到,在一架十段均衡器之旁,有一
样东西,她不认识。那当然是一种仪器,有着十公分地萤幕,看来像是一具示
波器。但是却又有着可以放进盒式录音带的装置。
    白素走过去,把手中的那盒资料,凑了一凑,恰好可以放进去。
    白素的心中不禁暗骂尾杉狡滑,尾杉故意把十分重要的东西,放在当眼
处,和同类抽器材放在一起,那的确可骗到人。
    白素放进了那金属盒,略为观察了一下,发现有一副耳筒,联结着那具仪
器,她开启了电源掣,感到十分兴奋,尾杉获得的,究间是什么资料,看来可以
有答案。
    那仪器上有许多掣钮,有的标明用途,例如电源开关、磁带运转的方向。
停止、微伏的调整等等。但是还有许多掣,却并没标明用途。
    白素先令磁带运动,不一会,在萤光屏上,就出现了许多看来是全然没意
义的、杂乱无阐的闪动的线条。
    白素又将耳筒带上,希望可以听到一些声音,可是却什么也听不到,她又
随意按动几个用途不明的制钮,结果仍是一样。
    在这俱仪器之前,白素不知不觉,又花了将近一小时,这时天已开始亮
了。
    白素心想,天亮了,要是有人发觉尾杉的住所之中有人,那可不容易解
释,而且张强也可能等得很急,不如把东西拿回去,慢慢研究。
    白素只花了几分钟时间,就把那具仪器,自架上搬了下来,连着那副耳筒
——这时她也发现,那副耳筒的构造,十分特别,与普通的音响用的耳筒,大
不相同。
    白素随便找了一个纸盒,把那具仪器放了进去,事情很顺利,并没有给人
发觉她自尾杉的家中搬走了一样东西。在街口叫了计程车,回到了酒店,那
是六时四十三分,白素先打电话到张强的房间,告诉他,有了重要的发现。
    然后,白素就搭乘电梯,上楼,张强已打开房门在等她,一见面就问:“发
现了什么?”
    白素十分简洁地叙述了经过,一面说,一面替那具仪器插上电源:“你看,
这是什么意思?”
    萤光屏上显示的凌乱的波纹,一点意思也没有。张强拿起耳筒来,戴上,
整理了一下,抬起头来道:“这不是普通的耳筒,你看,这里有两个有吸力的软
盘,紧贴在头上,倒像是做脑电图时用的接触装置。”
    白素早已发现了这一点,她不断随意扳动着那具仪器上的掣钮,突然之
间,他出现了怪异莫名的神情。
    由于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实在大突然,以致反应敏捷如白素,也不知所
措,只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
    张强的神情,陡然之间变得怪异莫名,白素想问他怎么了,可是还未曾出
声,张强已经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就是两个清洁女工听到的那一下。)
    张强一面惊呼着,一面陡然除下了戴在他头上的耳筒,抓着耳筒,用力挥
动。
    由于耳筒的一端,有联结线的插制掣,插在那具仪器上,他一挥动,连带
着把那具仪器也挥了起来,插掣松脱,仪器向着墙角飞过去。
    在那一霎间,白素犯了一个错误——其实,不能说是白素的错误,任何人
在这样的情形下,都会这样做。因为以后接下来发生的事,全然出人意表,谁
也无法料到。
    白素一看到了张强有这样反常的动作,只当是他从耳筒中听到了什么怪
异的声音。接下来,那具仪器向墙角直飞了过去。它一撞在墙上,必定损坏,
是以白素也立时发出了一声惊呼声。
    (两个酒店清洁女工听到女子惊呼声。)
    她立刻抓起沙发上的椅垫,向那具仪器抛过去,希望挡在仪器之前,由于
她的动作大急骤,带倒了一张椅子。
    (两个女工听到重物坠地声。)
    白素只是注意那具仪器是否会损坏,一抛出垫子,立时扑了过去,在床上
弹一下,再落下地来。
    那个被她抛出的垫子,起了预期的作用。
    她将那具仪器接住,看出仪器完好无损,十分高兴,立时把仪器放在床
上。
    这时,她在床边,张强在窗前,如果不是距离远,张强坠楼的惨剧或者可
以阻止。
    白素才放下那仪器,站起身来,她看到房门打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工进
来,同时,张强一个转身,冲向窗子。
    张强冲向窗子的冲力极强,看起来他简直像是一头野牛。
    白素自然看得出这样一下冲击的结果会怎样,所以她立时向前奔来。
    白素还没有来到张强的身边,事情已经发生了。
    张强的头先碰到玻璃,这一下,远不足以令得玻璃破裂,但是紧接着,他
的肩头也撞到了玻璃。这一下,玻璃经不起撞击,破裂了。而张强向前冲的
力道,还未曾中止,他整个人,就从被撞裂的玻璃之中,飞了出去。
    白素完全被这意外震呆了,所以,那个管事,宝田满来到她身前,她的声
音失常,只说了一句:“他——跳下去了。”
    可是,宝田满和那两个女工,却异口同声,说张强是白素推下去的。他们
的指证,高田警官向我详细地叙述过。
    白素知道她根本什么也没有做,但是却有三个人指证她,她不知道究竟
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越快离去越好,宝田满当然抓她不
住,她溜走了。
    她在离开酒店之际,张强坠楼已被发现,大堂中十分乱,没有人注意她。
    我紧握着白素的手,激动他说道:“你当然不会将张强推下楼去!”
    白素望着我,神情像是在等待着我的发问。我陡然想了起来:“对,那副
耳筒,那具仪器呢?为什么报上没有提起,连高田警官也完全不知道有这两
样东西?”
    白素道:“这是问题的重要关键,在我离开时,十分慌乱,静下来之后,立
即想起,张强戴上耳筒,就举止失常,当然和那具仪器有关,我非将那具仪器
找回来不可。”
    我吸了一口气:“你不是又回到现场去了吧?”
    白素笑了一下:“正是,我略为化装了一下,又回到了现场,冒充记者,看
到宝田管事正对高田警官指手划脚,在讲述我推张强下楼的事,可是仪器和
耳筒却不在,我以为警方收起来了,可是稍一打听,就知道警方也没有发现。”
    我道:“在你离开之后,警方到达之前,被人取走了。”
    白素道:“当然是这样,这个人是谁?”
    我连想也没想:“尾杉三郎。”
    白素“嗯”地一声:“当时我也这样想,所以我才去见尾杉的情妇,想知道
尾杉究竟在哪里,不得要领之后,我想尾杉可能在精神病院,于是——”
    我笑了起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于是你大闹银座,装疯入院。”
    白素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是的,我在把那个护士长注射了麻醉针
之后,就进入了尾杉的房间——”
    白素轻而易举地弄开了病房的锁,她注意到,门上的小监视窗,从里面被
遮住,看不到里面情形,所以她十分小心,一拉开门,立时闪身进去,作了应付
突袭的准备。
    可是病房内却没有什么异动,她看到有一个人,背向着外,躺在床上。白
素向前走去,故意弄出脚步声来,床上那个人一动也不动。白素一直来到床
边,定了定神:“尾杉先生,你好。”
    床上那个人略为震动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白素看过尾杉三郎的相
片,她一看就可以肯定,床上那人正是他,只不过看来比较瘦削。
    尾杉看到白素,现出一个十分诡异的笑容,慢馒坐起身来:“你来得真
快。”
    他恶狠狠盯着白素,转过身去,一下子将一张毛毯拉开,毛毯下正是那具
仪器。
    她料得没有错,那具仪器到了尾杉的手中,那自然是白素逃走时,他趁人
不觉,在混乱中取口来的。
    张强坠楼时,尾杉一定也在酒店中。那么,张强的发生意外,是不是和他
有关?
    白素一想到这里,一股怒意陡然升起,她踏前一步,已经准备把尾杉拉过
来,先给他吃一点小苦头,再逼问他究竟是在捣什么鬼。
    可是,就在这时,尾杉已迅速地按下或转动那具仪器上的一些掣钮。白
素也看到,那具仪器接上了电源,白素略停了一停,想看看他究竟想于什么。
    然而,就在那一停之间,白素已经觉得事情不对头了。
    白素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喘起气来。
    我忙问道:”怎么样?什么不对头?”
    自素蹩着眉:“一直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当时的
经历,我却记得十分清楚,就像那是真事。”
    我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突然之间,产生了幻觉?”
    白素道:“我不能肯定,你听我说。”
    她在讲了这句话之后,又顿了一顿,才道:“当时,突然之间,我的眼睛,就
出现了一大片怪异之极的色彩。那色彩,绝不是实际上所能看到的,我像是
一下子跌进了一个包罗了世界上所有颜色的万花筒之中,同时,我还感到那
万花筒在旋转。我不能肯定我是不是叫喊了起来。”
    我忙道:“那一定是尾杉这家伙,趁你不觉,向你喷射了强烈的麻醉剂。”
    白素道:“当然不是,有麻醉剂喷向我,我事先应该有感觉,但这种情形,
突如其来,接着,色彩破裂了,自破裂的色彩之中,冒出了一个极可怕的怪
物。”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心中在想:这种情形,倒像是和吸了大麻,或是吞
食了迷幻药之后的情形相类似。
    白素的气息变得急促:“那怪物的样子,我记得十分清楚,那是……那是
一只似蛾非蛾的东西,可是所有花纹斑点,全是一个人的脸,是尾杉的脸,在
狞笑,再接着,所有的脸都向我飞过来,我赶不开它们,它们把我包围住了。”
    我大声道:“那当然是幻觉!”
    白素闭上眼一会,又睁了开来,现出惊怖的神情——要白素现出这样的
神情,那绝不是简单的事。
    我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白素道:“事后,我也想到,那可能是幻
觉,但是幻觉怎会那么实在?我甚至可以感到,那些脸撞在我的身上,有一种
冰冷之感。”
    我道:“你并没有受伤,是不是?”
    白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突然一下子什么都不见了,我还在病房
之中,但是病房中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我自己,不,当我挥动着手的时候,低下、
头来的时候,我绝对看不到自己的身子,这只是一霎间的事,然后,你出现了,
你奔过来,尾杉也突然出现了,我看到尾杉在逃,你把他抓起来。”
    我闷哼了一声:“绝对是幻觉,那时候,我多半在飞机上。”
    白素望了我一会,才沉声道:“我真的看到的,看得清清楚楚,你把尾杉抓
起来,再摔下去,然后,用重手法砍他的后颈,他中了你一掌的神情,清楚得就
在眼前,我真是看到的。”她一再强调,“真是看到的”,那使我感到一股寒意。
    我心跳不由自主加剧:“那情形,就像酒店管事和两个女工,看到你推张
强下去一样。”
    白素隔了片刻,才道:“其实,尾杉也有他取死之道。”
    我几乎直跳了起来:“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和白素在一起多年,我几乎从来也没有对她这样嚷叫过,但这时,我却忍
不住大声叫嚷,因为看她的样子,像是真以为我打死了尾杉三郎!
    白素对我嚷叫,沉默了片刻,才现出十分苦涩的神情,缓缓地道:“你不能
怪我,任何人,对于……亲眼看到的事,又清楚知道不是在做梦,总……总以
为那是事实!”
    我握着拳,又放了开来,再握上,尽量使自己心平气和:“可是其间有一些
我们不明白的事在。那三个酒店员工,亲眼看到你推张强下楼,但事实上,你
并没有那样做。“
    白素呆了片刻,才叹了一声:“那么,尾杉三郎现在什么地方呢?”
    我又吃了一惊:“什么?你没有继续追踪他?”
    白素向我望了一下,神情更加苦涩:“你听我说下去,当时,我看到你一掌
砍在他颈骨之上,我还听得他颈骨折断的声音,我看到他的头,软垂了下来,
你转过身,向我望来,我忙道:‘你快走,这里的事,让我来处理好了。’你答应
了一声,就离开了病房。”
    我也只好苦笑着:“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怎么会离
开。”
    白素没有表示什么,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我不要打断她的话头:“你走了
之后,我把尾杉搬上了床,拉起毯子来盖住他,他显然已经死了。我转身,再
去找那副仪器时,却已经不见,我只好也离开了医院。”
    我十分肯定地道:“这一切,实际上,都未曾发生过,只不过是你以为发生
过。”
    白素抿着嘴,不出声。她十分理智,可是这时,也显然受着极度的困扰,
不是身受者,实在是很难了解:连亲眼看到、亲身经历过的事,如果都“未曾发
生过”,那么,什么才是真正发生过的?
    这样的疑问,两千两百多年之前,庄周先生就曾不止一次提出,他甚至问
到了他的一生,究竟是一只蝴蝶的幻觉呢?还是蝴蝶的一生,是他幻觉,他终
于未能肯定。
    为什么庄子不用其他的生命来怀疑,而用了蝴蝶?蝴蝶和蛾,不正是同
类的生命么?
    我越想越乱,我知道,这时候,我的思绪乱不要紧,但是决不能让白素的
思绪乱下去。
    所以我用十分肯定的声音道:“你一定要清楚,那一段经历,是你的脑部
受了某种干扰之后的结果,是一场太过真实的梦。”
    白素又呆了片刻:“太真实了,真是太真实了。”
    我苦笑着,又发急:“你可以当作这是你在被催眠下发生的事。”
    白素道:“不对,那是真正发生过的。”
    我叹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进一步说明,急得满头是汗,白素反倒安静了
下来:“我知道自从我眼前看到奇异的色彩,一直到后来发觉我自己在街头
上,其间一切,我以为发生过的事,全是幻觉。”
    我松了一口气:“对。”
    白素睁大了眼睛:“那么,在这一段时间内,实在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道:“那要问尾杉三郎这……家伙才知道。你说什么?后来你发党自
己在街上?”
    白素缓缓地道:“是的,我记得在病房之中,找了又找,找不到那具仪器,
心想不如把你找来,我们一起寻找,就离开了医院。那一段时间,我记忆之
中,比较模糊。等有记忆时,我在街头,有两个警员,正以十分怀疑的眼光看
着我。”
    我失声道:“天,你是受通辑的啊!”
    白素摊了摊手:“是啊,所以我一看到警员注意我,立即转身就走。我没
有地方好去,想起曾在芳子的记事簿中,看到过一个地址,我找来,就是尔子
的住所。我不知道如何和你联络,就只好仍然打电话回去,希望你听到。”
    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安慰着她,因为白素从来也未曾如此慌乱过:“好
了,一切全过去了。”
    自素也吁了一口气:“不,尾杉还在,还有他的那个仪器,还有我的凶嫌,
还有许多事。”
    我“哼”地一声:“凭我们两个人的本事,那怕尾杉躲到天上去,也可以把
他找出来。”
    白素却仍然叹着:“找出他来这后——”
    我知道白素的心意,是说就算我们找到尾杉,如果再发生如同在精神病
院房中的情形,那只有使得事情更混乱。
    所以,我想了一想:“尾杉未必见得有什么特别,我看一切全是那具仪器
在作怪,只要我们把他和那具仪器隔离——”
    白素一扬手:“对。”
    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蹙住了眉,不再说下去了。
    我道:“我们已经有了对付尾杉的方法,还有什么担心的?”
    白素仍在想着,过了一会,她才道:“我不是担心,我是在想一些事……我
感到所有……不可解释的事,都可以用一条线穿起来。”
    白素的话,深得我心,我也已经有了这样的感觉,可是感觉却还十分模
糊,我正在思索着,所以我对白素的回答,只是点了点头,同时作了一个手势,
表示我也想到了一些头绪,正在作进一步的思索。
    白素没有再说什么,我们两人,各想各的,过了大约三五分钟,我和她陡
然异口同声,叫了起来:“那个蛾类研究所。”
    我和白素,都想到了安普蛾类研究所。
    我抢着说:“安普蛾类研究所,看起来和所有的事全没关连,但是事实上,
却正是问题的中心。”
    白素立时道:“是,一切全从那里开始。”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让我先来归纳一下,你来作补充。”
    白素一面答应着,一面拿过了纸和笔来。我道:“第一件事,研究所中,有
一个姓洪的人,他看到了不存在的东西,一只飞蛾。”
    白素记了下来。我又道:“第二,陈岛是研究所的主持人,他和尾杉是中
学同学,曾在好几几年之前,和尾杉提及过他所作的研究,告诉尾杉,在理论
上,要知道他人在想什么,是有可能的。”
      白素“嗯”地一声,补充道:“对陈岛而言,这是他作为科学家的假设,他正
朝着这个方向作研究。可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尾杉听了之后,一直在想着
可以知道他人思想的好处,于是他就展开了行动。他十分卑鄙,而且他的知
识,也不足以从事那么复杂的科学研究,所以他就——”
    我立时接了上去,和白素一起思索复杂的问题,真是无上的乐趣,我想到
什么,她也想到什么,配合得再好也没有。
    我道:“所以他就采用了最直接的方法,花钱向研究所的人员,购买研究
的成果。”
    白素点头,一面记着,一面道:“我在尾杉住所见到的那两个人,就是被尾
杉收卖的人,他们送资料来给尾杉;已不止一次。”
    我道:“还有那具仪器,一定也从那两个人手中来的,尾杉自己造不出这
样的东西,外间也未必见得有得卖这样的东西。”
    白素把我的话写了下来之后,眉心打着结:“我们的推测,到这里要触礁
了。”
    我不服气:“触什么礁?”
    白素道:“如果再分析下去,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尾杉在有了那
些资料之后,通过那具仪器,他似乎掌握了一种力量,真的可以知道他人在想
些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听起来全然不之后理,可是……可是……事实就是这
样。而且……我们的礁石,好像还不止这一块?”
    白素道:“是啊,尾杉不但有知道他人想什么的力量,而且还明显地可以
用那具仪器,去干扰他人脑部活动——”
    白素讲到这里,我陡地闪过了一个想法,忙叫道:“等一等。”
    白素不再出声,我不由自主,敲着自己的头,想把刹那间捕捉到的想法具
体化起来,我只花了短短的时间,就高兴地叫了起来:“那具仪器!不是尾杉
利用了那具仪器,而是那具仪器本身。”
    白素一时之间,未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急急解释着“你和张强,研究那具
仪器,发生了什么事?”
    白素道:“张强穿破了窗子跳下去,而另外有三个人,却’看’到他是被我
推下去的。”
    我大声道:“那时,尾杉可能也在酒店,但是他绝未操纵那仪器!那仪器
有一种力量,能使人产生幻觉,如果配上耳筒,直接刺激脑部,幻觉就能更加
强烈,张强就是因为产生了极度的幻觉,才有反常行动。而三个酒店职工,也
因为脑部活动受干扰,所以才‘看’到你在推张强。”。
    白素默然片刻,从她的神情上,我知道她已经同意了我的分析。
    但是,她却极度茫然:“张强在那一霎间,产生了什么幻觉呢?”
    我苦笑了一下:“张强已经死了,不会再有人知道。或许,他感到自己会
飞了,可以穿窗而出,在空中自由飞翔,所以才……”想起了张强的死,我心中
一阵难过,停了一下,才又道:“这种情形,曾在服食过量的迷幻药的人身上发
生过。”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忽然有一个极其怪异的想法——真是大怪异了。”
    我摊手:“怪异到了什么程度?”
    白素望着我:“我想,张强可能觉得自己是一只蛾,蛾喜欢向着光亮飞扑,
所以,他就扑向窗子,结果他就——他就——”
    白素没有再说下去,她的想法,真是怪异透顶,但是谁又能肯定那不是事
实?
    我和白素都静了片刻,我才道:“总之,那具仪器和尾杉获得的资料,有一
定的神异力量,可以干涉人类脑部活动。”
    白素“嗯”地一声:“我们可以继续下去:这种力量,有时帮助了尾杉在棋
赛中获胜。”
    我用力挥了一下手:“所以,尾杉把这种力量,我相信他其实也不是太能
顺利地掌握这种力量,当作自己最大的秘密,而倒霉的时造旨人,却开玩笑地
把它写了出来。”
    白素苦笑:“真是倒霉,时造全然不知道这些事,尾杉一发急,就要杀时
造,逼得时造离开日本,时造不能在镜中看到自己,自然也是脑部活动受干扰
的结果,干扰的来源相同。”
    我接着道:“时造倒也十分聪明,他由尾杉的行动上,联想到尾杉真可能
有妖异的力量,所以他把这一切,告诉了张强——”
    讲到这里,我陡然停止,白素也没有接口,因为张强在知道之后,就来找
我,以后的事,都已经发生过了。
    我叹了一声:“最大的问题是在于:何以那具仪器,会有这样的力量。”
    白素沉声道:“这个问题,只是一个人可以回答——”
    我陡地叫了起来:“陈岛。”
    陈岛是研究所的主持人,只要我们的推测不错,那具仪器来自研究所,那
么,这个问题也只有陈岛可以回答。
    而且,在飞机上,和陈岛交谈,他一直要我到他的研究所去看看,看什么
呢?他又说不上来。是不是在他的研究所中,正有着一些连他也不知道的事
情发生?
    想到这里,我不禁大是懊丧,陈岛在东京,可是他在东京哪里呢?他当然
会住酒店,但是会在哪一家?我竟然没有问他要联络的方法,就和他分了手。
    白素看出了我的懊丧,她道:“不要紧,就算在这里找不到陈岛,他不是还
要去接那个姓洪的研究员出院么?我们可以立即和梁医生联络,叫她留住陈
岛,我们赶回去见他。”
    我连连点头,伸手去拿电话,我的手还未曾碰到电话,电话铃突然响了起
来。
    我呆了一呆,这里是尔子的住所,电话不知是谁打来的,要是她的男朋友
打来的话,我接听电话,可能会引起误会。
    所以我侧了侧身,让白素去接电话,白素拿起了电话来,才“喂”了一声,
对方讲话十分大声,连在旁边的我,也可以听到,话筒中传出了一个女的声
音:“是白小姐吗?我是尔子啊。”
    白素答应了一声,尔子的声音继续传来:“你有没有收音机?”
    白素呆了一下,显然不知道尔子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她回答:“没有啊,什
么事?”
    尔子道:“我刚才听收音机的新闻报告,说是在东京北部五十公里处的茨
城县,筑波郡,山中的一个溪涧间,发现了一具男子的尸体,已经证实那是你
曾经提及过的,九段棋手尾杉三郎。”
    我和白素,在刹那之间,神情都变得极其紧张,白素忙道:“尔子,请你再
说一遍。”
    尔子又重复了一遍:“这样的新闻,电视一定会报导的,你可以看看电
视。”
    白素向她道了谢,放下了电话,我们互望着,神情都十分疑惑。
    尾杉三郎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寸分析过,所有的事,全是由他而
起的,他怎么会死了?
    白素扭开了电视,还没有到新闻播映的时间,白素打电话去问,要二十多
分钟之后,我就趁这个时间,用电话找到了梁若水。
    梁若水的声音,在长途电话中听来,也是那样充满磁性,十分动听,我道:
“梁医生,还记得那个叫陈岛的人?”
    梁若水的回答很令我惊讶,她道:“本来可能不记得了,但现在一定记得,
因为在半小时之前,他才和我通过电话。”
    我“哦”地一声,梁若水又道:“他告诉我,他抽空到日本去看一个朋友,但
是找不到,他决定立刻回来,要我准备好手续,他一到,就要把他的朋友带
走。”
    我忙道:“我有极重要的事要找他。梁医生,所有怪异的事,已经渐的眉
目,其中的关键问题,只有他可以解答。所以你见了他之后,无论如何你要留
住他,等我回来见他。”
    梁若水停了片刻,我可以想像得出她蹙着眉的那种神情,她道:“我尽力
而为,但如果他一定要离去,我也没有法子。”
    我道:“至少你可以运用你的权力,不让那个病人出院,那他就非留下来
和你办交涉不可。”
    梁若水的声音之中,充满了不以为然,但是她却道:“这是好办法,卫先
生。”
    我苦笑了一下:”谢谢你,我和他同机到东京来的,可是却不他知道在哪
里,真是糟糕透了。”
    梁若水的声音听来很低:“好吧,我尽力。”
    我松了一口气,这样,我和陈岛的联系,就不至于中断了。
    放下电话之后不久,电视上就开始播映新闻,果然,第一宗就是尾杉九段
陈尸山涧的新闻。日本的新闻工作者,有着超水准的工作成绩,他们总是第
一时间赶到新闻发生的现场,所以,连尸体被抬上黑箱车的镜头,都出现在萤
光屏上。
    新闻十分详尽,不断打出层杉生前的相片,并且还特地提到了大黑英子,
说是尸体运到了东京之后,一位叫高田的警官,认出那可能是尾杉九段,所以
就请尾杉生前的女友大黑英子来辩认,大黑英子认出那是尾杉三郎,而且,精
神病院方面,也因为尾杉突然失踪,早已向警方报了案。
    至于尾杉三郎何以会死在山洞中,可能是由于失足之故,因为现场的山
势十分险峻——
    萤光幕上,出现了现场的情景,那道山涧,简直像是瀑布,水势十分湍
急,水中有许多巨大的石块,涧水流过,溅起老高的水花。
    一个记者指着涧中突起的两块大石:“尸体就在这里发现,可能由上流冲
下来。如果不是这里有两块大石阻止,可能会随着急流,不知被冲到什么地
方去。”
    那记者继续报导着:“警方人员循着涧流,向上面搜索,希望发现一些尾
杉三郎跌入山涧前的遗物,但是还没有发现。”
    涧流附近,全是树木和石块,野草长得极高,要找东西,确非易事。
    然后,萤光幕上,又出现了殓房门口的情形,说是消息传出之后,有不少
棋迷,在殓房前徘徊凭吊云云。等到新闻括完,我闷哼了一声:“尾杉真的死
了?我不相信。我要到殓房去看看。然后我们再想办法离开日本。”
    白素说得十分正经:“我不想变成通辑犯。”
    我苦笑了一下,白素的这个麻烦问题我想了很久,实在想不出好办法来。
我们要偷离日本,当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绝不是一走可以就此了事。
    她是一个有着确普证据的的谋杀疑犯,这一类的刑事疑犯,通过引渡,一
样逃不掉,除非白素从此不再露面,但是那又绝无可能。
    虽然我们对于一切事,已经有了一个系统的解释,我们可以接受这个解
释,甚至,我可以说服高田警官相信这个解释。但是……
    或者再进一步说,可以令得主控官或是主审法官在私下也相信。但是,
我却绝对无法令得他们在法庭上接受这个解释,不但我不能,连白素也不能。
我们两个人加起来,几乎可以做任何事,但无法使白素无罪。
    我眉心打着结,一时之间,想不出办法,只好安慰白素:“反正你暂时在这
里,相当安全,我看,慢慢总可以想出办法来的。”
    白素瞪了我一眼,撇了撇嘴:“神通广大的卫斯理。”
    我实在啼笑皆非,说道:“彼此彼此,谁又不知道神通广大的白素。”
    白素叹了一口气,她显然没有心情笑话,我又说了几句“一定有办法”之
类的说话,可是办法在哪里,我却一点也不知道。
    我知道白素自己会小心,不必叮嘱,先找开门来看了看,看到走廓里没有
人,才闪身走了出去。在街上召了一辆计程车,告诉司机去殓房去。不巧,那
位司机是个棋迷,一听我要去殓房,就猜中我是为了尾杉三郎去的,滔滔不绝
和我谈起他的棋艺,令得我昏然欲睡。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殓房外的人还真不少,我一下车,就看到高田警官
正指挥着几个警员在维持秩序,大声在嚷着:“各位,等出殡的时候,去瞻仰尾
杉先生的遗容。各位请回去,请回去。”
    他的声音已经有点发哑,在他身边,又有好几个记者围着,趁机在提出问
题。高田虽然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可是也不敢得罪新闻界,还是敷衍着他们。
    我向他走去,挤过了人丛,在隔他还有几个人时,就叫:“高田先生。”
    高田抬起头来,一看到我,陡然呆了一呆,忙向我招了招手,我来到了他
的身边,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来,进去再说。”
    我和他一起走了进去,有几个人想跟进来,被警员阻在外面,我和高田,
一进了殓房,高田立时道:“尾杉死了。”
    我道:“就是为看他的尸体而来的,这个人的花样极多,他真的死了?”
    高田神憎凝重,点了点头:“虽然没有人知道他怎样死的,可是尊夫人的
嫌疑,又多了一重。”
    我一怔,要想一想才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他竟然在怀疑尾杉三郎
被白素杀死,难怪他看到我的时候,神情那么古怪,我一句“放你妈的春秋大
屈”已经几乎要骂出口来了,后来转念一想,日本人根本不懂复杂的骂人话。
一句“农协”已经可以令得两个日本人大打出手,高田听了不懂,我还得向他
解释,不如不骂算了。
    高田望着我,我改口道:“你少胡说八道。”
    高田叹了一声:“尊夫人装疯,我也瞒不过去了,而且,有人看到她扮了护
士长,在尾杉的病房出入,接着,她和尾杉一起失踪,再接着,尾杉的尸体就在
茨城县的山涧中被发现。”
    我苦笑:“事情的复杂,超乎你的想像之外,我要看尸体。”
    高田愕然:“尾杉生前,你见过他?”
    我道:“没有,但是我看过他生前很多相片,对于认人的特征,有一定的本
领。”
    高田摇着头:“其实大可不必了,连指纹都已经经过了鉴定,已经肯定
了。”
    我固执地道:“我还是要去看一看。”
    高田扭不过我,只好叹了一口气,带着我向前走去,进了殓房中放尸体的
冷藏室,一股寒意,令人有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一个职员和高田交谈了几句,又向我望了一眼,拉开了一个铁箱。一点
也不错,那是尾杉三朗,看起来,他真的是死了。
    尾杉三郎是整组怪事的中心人物,他怎么会死,真叫人猜不透,我看了一
回,转过身来问高田:“听说警方在搜索他的遗物,可有什么发现?”
    高田皱着眉,道:“事情有点不可思议,在那山洞的上游,一块大石上,发
现了一具被砸碎的小型电视机,已经残缺不全,但经过辩认,还可以知道那是
一具小型电视机。”
    我立即知道,那被砸碎了的,不是小型电视机。
                    十一、人脑判断形成历史
    那一定是白素提到的那具仪器。被砸碎,剩下的部分残缺不全,被专家
认为是小型电视机。
    高田看到我的神情有点古怪,忙道:“你有什么意见?”
    我扬着眉:“谁知道,或许必尾杉是一个电视迷。”
    高田闷哼了一声,对我的回答十分不满意,可是他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回
我,他向我作了一个不屑的神情:“我真不明白,你对尾杉的尸体那么感兴趣,
对张强的尸体,怎么又倒提都不提。”
    高田这样说,当然是想讽刺我不念国人之情,这倒陡地提醒了我,忙道:
“张强的尸体也在这里?我想看看,真的,想看看。”
    高田和那职员说了几句,那职员拉开了一个柜来,我来到柜前,看到了张
强的尸体。
    由于尸体放在冷藏间,已经有相当时日,面上和肌肤上,都积了一层霜
花,肤色青灰,十分难看。想起那天晚上他来找我的情形,心中实在没有法子
不难过,叹了一声,准备转身。
    然而,就在那电光石火一霎问,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走近一步,先拉起张强的尸体的右手,看他的掌心,放下,然后,又拉起
他的左手来看了一看,再放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回身问高田:“请问你是
不是还在找白素?”
    高田点头:“是,职务上我要把她辑捕归案。”
    我立时道:“好,我带你去,我知道她在哪里。”
    我说的这句话,其实极其平凡,可是高田在听了之后,却像是遭到了雷
击,瞪大了眼望着我,眼球像是要从眼睛中跌出来。
    我“咦”地一声:“怎么,你不是要把她辑捕归案么?这是你的职责。”
    高田冒着汗,他一面用手抹着汗,一面道:“是,是,可是,可是……”
    我笑着,道:“你跟我来吧,我相信白素不会拒捕,你也不必再带什么人
去。”
    高田仍然在喉间发出格格的声响:“你……可知道尊夫人所面临什么样
罪名的起诉?”
    我道:“知道,谋杀张强,可是她不能一直躲下去,上法庭是免不了的啊。”
    这时候,我因为胸有成竹,所以神态十分轻松,反倒是高田警官,紧张莫
名,好像被谋杀的是他的亲人。
    高田又迟疑了一下:“好,你聘好律师了?”
    我“嗯”地一声:“那容易,日本我有不少熟人,请他们代聘一位好了。”
    高田为人十分可爱,这时我催他去对白素采取行动,他反而十分不愿意,
在我一再催促之下,才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跟了我出去J
    不到半小时之后,高田已经和白素面对面地站着。高田是一个经验十分
老到的警官,但这时,竟然有点手足无措。
    白素在才一开门,看到我带了高田一起回来之际,也大是惊讶,但是她总
算对我有信心,知道我这样做,一定有道理。所以,她只是用询问的眼光看着
我,我立时用我们的家乡话,急速地向她讲了几句。
    白素在听了之后,立时笑了起来:“真是的,我怎么没有想到。”
    高田莫名其妙,不知道我们在讲些什么,他望着面对严重控罪、若无其事
的白素,大惑不解。
    我叹了一声:“只是有一桩不好,要委屈你在监狱里住一个时期,你的案
情,只怕法庭不会让你保释。”
    白素皱起了眉,高田忽然大声拍着胸口:“只要卫夫人答应随传随到,不
离开日本,我可以全力要求保释侯审。”
    我和白素大是高兴,我连连拍着高田的肩头,并且立刻打了一个电话给
朋友,请他帮我找一个律师。我和白素陪着高田在警署出现,我的朋友和律
师也都到了。新闻界的消息灵通之极,警署的门口,已经挤满了记者。
    以后发生的事,并不值得详细记述,白素在拘留所过了一夜,第二天上
庭,高田和好几个警官,竭力保证疑犯不会逃走,法庭批准了保释;新闻界舆
论哗然,我和白素离开法庭之后到了酒店,尔子成了新闻人物,她很高兴能有
这样的机会,她不断地称赞白素的人如何好如何好。宝田满和两个女工也成
了新闻人物。
    当然,照片最大、最多的还是白素,新闻记者的笔下,对她倒十分客气。
不过大家都在暗示,在证据确凿的情形之下,白素要洗脱罪名,简直没有可
能。
    住进酒店,那个由朋友找来的律师,愁眉苦脸地跟了来:“卫先生,我初步
研究了一下案情,发现要为尊夫人洗脱罪名……是不可能的,是不是改为
……认罪,希望法官轻判?”
    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不必,到最后关头,我会给你指点。你所要做的
是,详细盘问三个目击证人,白素推人下去时的情形。”
    律师苦着脸:“能不能把你的最后指示,提前一点告诉我?”
    我摇头:“不能!由于整件事,有说不出的怪异,本来我们以为是由一个
人在暗中主持,这个人也死了,可能暗中另有主持,先告诉了你,会有可能产
生不利的因素,你只管照我的话去做好了。”
    律师如同他妻子跟人私奔了一样,愁眉不展,告辞离去,白素吁了一口
气,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道:”你成了新闻人物,陈岛居然没有来找我们,可
知他回去了。”
    白素知道我的心意:“如果你性急的话,你可以先回去找他,我开审是半
个月之后的事。”
    我有点尴尬,想了一想:“不,我陪你。”
    白素笑着:“你陪着我有什么意义?我——”
    她才讲到这里,有人敲门,我去把门打开,站在门口的是尔子。
    白素道:“你看,陪我的人很多。”
    尔子向我行了礼,走进来,握着白素的手,叽叽呱呱个不停,又道:“芳子
打了电话来找我,她已经回日本来了。”
    白素笑着:“好啊,你们都可以来陪我。”我她一面说着,一面向我眨着眼。
    我实在急于想去见陈岛。我们分析,认定一切是尾杉弄出来的事。但尾
杉死了,陈岛作为研究所的主持人,有可能他才是幕后主持!
    白素取过纸笔,在纸上画着。她很快就画出了一具如同示波仪也似的仪
器,一副样子看来很的听筒和一盒金属磁盒。
    她指着画:“这三样东西,现在都不在了,可是我画出来的形状,很忠于原
物。如果这些东西,是来自陈岛的研究所,他一看就会知道。”
    她说了之后,又把那两个曾经到过尾杉家里的人的样子,形容了一遍。
    讲完之后,她作了一个十分潇洒的手势:“卫先生,请吧。”
    我笑道:“让我洗一个脸再走,好不好?”
    高田陪我到机场,他帮了我不少忙,所以在到机场途中,我把一切经过、
我们的设想都告诉了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接受,但我已把他当作朋
友,所以非告诉他不可。
    高田默默听着,间:“关于尊夫人的控罪——”
    我忙接了口:“关于这一点,请恕我暂时不说,我一定有法子推翻证人的
口供,令得她无罪。”
    高田紧抿着嘴,过了一会才道:“好,等我在你未曾揭晓之前,去想一想,
要是我想得出来,是否表示我是一个合格的侦辑人员。”“
    我笑道:“简直是超流的了。”
    高田一副接受挑战的神态,不再就这个问题问下去。
    到了机场,办好了手续,高田告辞离去,我又和梁若水通了一个电话。
    梁若水在电话中说:“是的,陈博士在我这里,我们在讨论一些问题。还
有什么人参加,你再也想不到。梁着水的声音听来很兴奋,可见得他们的讨
论,十分热烈。
    她继续道:“还有时造旨人和洪安,你想不到吧,但一定要他们参加,因
为他们是受害者。”
    我的确感到意外.但由此也知道他们在讨论的是什么,我叹了一声:“我
有很多新的发现、新的资料,真希望我能参加你们的讨论。”
    电话中一下子变成了陈岛的声音,那自然是他从梁着水的手中接过电话
来之故,他道:“你已在机场了?不会超过六小时,你就可以到来,我看我们的
讨论会,不会那么快结束。”。
    电话中同时又传来了梁若水的声音:“是啊,关于人脑的信息放射和接收
能力,要讨论的大多了。”
    我回答是一下机立刻赶到。我放下电话,眼前忽然浮起梁若水和陈岛讲
电话时的情景。
    两个人的声音要同时从电话中传来,他们必然一起对着电话筒,那也就
是说,他们两人的距离近到了呼吸可以相闻。由此可知,陈博士对梁医生已
经没有敌意,而梁医生对陈博士,也十分感兴趣了。
    我的预料不错,因为我以第一时间赶到,进入梁若水的办公室,看到陈岛
和梁若水还在起劲地交谈着,梁若水一面发言,一面在纸上写下了一些公式,
陈岛十分熟络地从她的手中抢过笔来,补充回梁若水所写的。时造旨人和洪
安的神情也很兴奋,他们看到了我,发出一下欢呼声,表示欢迎。
    我第一句话就问:“你们的讨论有什么结果?”
    陈岛和梁若水争着讲,但他们只讲了半句,又立时住了口,用眼色示意对
方先讲,我笑着:“谁讲都是一样。”
    陈岛道:“我们的讨论,是从许多现象之中,证明人的脑部活动,主宰了一
切,其它所有的感觉,包括视觉、味觉、触觉等等的一切感觉,全由脑部活动决
定。”
    我“嘿”的一声:“这是早有定论的事了,还值得讨论那么久?”
    梁若水摇头:“不,由于现代医学、科学对人脑的活动,知道得十分少,所
以还是值得讨论。举一个例子来说。洪安先生,一直到现在,还是看到那只
新种的飞蛾在他眼前。”
    我向洪安望去,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向几本叠在一起的书上,指了一指。
告诉我们,那只飞蛾,就停在那几本书之上。
    当然,书上面什么也没有!
    梁若水间:“是什么使他看到有一只飞蛾?”
    我立时回答:“那当然是由于他的脑部,接收到了有一只蛾在他面前的讯
号。”
    陈岛又问:“是啊,可是那是什么信号?自何处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陈博士,我认为信号来自你的研究所。”陈岛呆了一
呆,样子十分不明白,我作了一个手势:“现在轮到我来发言了,希望大家不要
打断我的话,静静听我说。”
    虽然大家都答应了,但是我在叙述之中,还是不断被打断。当我提及那
两个到尾杉家里去的人时,洪安和陈岛就一起叫了起来:“杰克和弗烈。是他
们,他们每次度假,总是到日本去的。”
    我提到那盒金属盒子的磁带,陈岛愤怒得涨红了脸,用力敲着桌子,骂
着:“这两个贼,竟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偷了出来。”
    我提及那具仪器,陈岛的样子,像是要杀人,相信弗烈和杰克而人如果在
的话,非赶快逃命不可。他恨恨地道:“那在两年前失窃,真可恶,这具仪器。
更加重要。”
    再接下来,讲到白素的幻觉,尾杉的死亡,梁若水和陈岛,不住互望着,像
是对我的叙述很能心领神会。
    等到我讲完,陈岛叹了一声:“一切和我们想像很接近,只是我再也想不
到,主要的关键是在我的研究所。”
    我盯着陈岛,我曾怀疑他是一个“幕后主持人”,一个掌握了某种力量之
后、野心勃勃的科学家。可是他看来实在不像。
    或许由于我盯着他看的目光太古怪,陈岛也觉察了,他问道:“你这样看
我干什么?”
    他问了一声之后,随即苦笑道:“我真不知道我的研究是不是应该继续下
去。”
    我不明白:”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陈岛沉默了片刻,才道:“在飞机上,我曾邀请你到我的研究所来一下,那
是因为我们的研究,已经有了一定的成就,神妙之极,我对你说过我的理论?”
    我忙道:“是,你研究的成果是什么?”
    陈岛又静了片刻:“我们的研究,从蛾类能直接互相沟通开始,假定了蛾
类一定通过它的身体某部,发射出一种信号,使它的同类能够接收到。而我
们所要做的第一步工作,就是用仪器把这种讯号捕捉,纪录下来,加以研究。”
    我听得有点紧张,手心在微微冒汗。
    陈岛道:”这是一项困难工作,因为蛾类发出的讯号,究竟是什么类型,我
们一无所知,就只好用各种各样接收不同讯号的仪器来做实验,甚至联合了
电子工程人员,创设了不少接受讯号的仪器。好在安普女伯爵十分慷慨,对
我们所需的经费,一直无限制地支持。”
    我那时,还不知道安普女伯爵是何许人也,后来陈岛才又讲给我听的。
    当时我也没有间,只得听陈岛讲下去。
    陈岛道:“这样的研究工作,等于是在漆黑一团之中摸索,一次又一次失
败,并没有使我们气馁,因为我们知道这种讯号一定存在,只不过我们没有把
它找出来。”
    我不禁很感动:“这才是科学研究,居里夫妇是坚信有放射性元素的存
在,才会在无数次失败之后,发现了镭。”
    陈岛廉逊地笑了一下:“到后来,我们终于有了成绩,在一具接收类似脉
动磁场所造成的光变信号的仪器上,有了反应。”
    我听到这里,陡地一呆,叫着:“等一等。”
    我在迅速地转念:脉动磁场造成的光变信号,这个古怪赘口的名词,我曾
听到过,一定曾听到过!
    不到几秒钟,我就想起来了,那是道吉尔博士告诉我的,一艘太空船,在
太空,接收到这样的信号,经过了几十道解析手续,变成了声波,是地球上人
类交谈的声音。收到的两则谈话,一则是有关买凶杀人,一则是一个人要谋
杀美国总统。这两件事都已成为事实。
    而现在陈岛又提及了这种讯号。
    我凝神的样子,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大家都向我望来,我忙道:“你再说
下去,等你说完了,我再向你讲另一件怪异的事。”
    陈岛不知道我要讲什么,他继续道:“这种讯号,十分微弱,但总是给我们
捕捉到了,我们不断地请工程人员改进仪器,使接到的信号能够强些,可以通
过磁带的运转,将之记录下来。把信号记录下来,就可以再把它放射出来,而
我们终于做到了这一点。帮助我们做到这一点的,就是弗烈和杰克偷出来。
送给尾杉的那一具仪器。”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你是说,这具仪器,可以接收,放射那种脉动光变信
号?”
    陈岛点了点头:“在研究所中,我们放出信号,其他的飞蛾,显然全能接收
得到,可以凭信号去指挥它们的行动。”
    我迟疑地问:“只是……接收、记录了蛾类放射出来的信号?”
    陈岛道:“是的,只是飞蛾,而且还只是一种飞蛾。”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可是,这具仪器,显然有一种可以干扰人类脑部活
动的力量,尾杉藉着它,增进了棋力,张强因为它而神智失常,那三个证人的
幻觉,白素的幻觉,这一切,全由那具仪器产生的怪异力量而来。”
    陈岛的神情十分严肃:“是的,这……我……想,据我不成熟的想法……
是……蛾所发出的讯号,和人类在作同样活动时所发出的讯号,性质相同,属
于同一类的讯号。”我眨着眼,一是之间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过了好一会,我才讲得出话来:”陈博士你是想告诉我,已经发生了的这
些事,都只是偶然形成的?”陈岛缀缓地道:“正是这个意思。”
    我还想说什么,陈岛作了一个手势,阻止我说下去:“正由于人脑活动所
产生的信号,与飞蛾类似,所以,飞蛾的信号发射,被人脑接收了,就会干扰人
脑的活动。被干扰了活动的人,我们可以称之为受害者。”
    我不同意陈岛的话,但暂时也不想反驳。陈岛指着洪安:“在研究所中,
第一个受害者是洪安,他的脑部活动,受到了干扰,所以他以为发现了一只新
种的蛾。”
    洪安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听不清楚,多半是“明明是有一只蛾在,你们
自己看不见”之类。
    陈岛又道:“在研究所之外的受害人是尾杉。尾杉的情形比洪安更槽,因
为他完全不懂,他只是听我讲起这个理论,他买了记录讯号的磁带,脑部受到
了极大的干扰,这种干扰,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使他易于接收他人脑部活动放
出的讯号,那是我的假设。如果他有了这样的能力,他就等于可以直接知道
人家在想什么。”
    我吸了一口气,这个分析,和我的假设一致,陈岛又道:“不过这种能力,
不稳定或者模糊。他只知道一点道理,那副耳简,并不是研究所的出品。我
相信是弗烈或杰克做来给他,便于使脑部接收到讯号,那十分危险,使人脑受
干扰的程度增加,张强的坠楼,就是这种情形下产生手悲剧。”
    梁若水发出了一下低低的长叹声,我也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
    陈岛继续道:“张强受了干扰,那三个酒店职工的脑部,也受到了干扰。
这种干扰是如何形成,如何影响,如何控制,如何在特定的憎形下才和人脑的
活动发生作用,我们一无所知。像时造先生,他显然是在尾杉的住所之中就
受到了干扰,可是在若干时日之后发作,使他无法在镜子中看到自己。”
    时造发出了一下十分苦涩的笑容来:“是不是可以使我又看到自己?”
    陈岛道:“我不知道,你可以到我的研究所来,接受进一步的干扰,只要你
有勇气的话。”
    时造道:“只要使我能看到自己,何需勇气?”
    陈岛苦笑了一下:“或许,在再受到干扰之后,你一照镜子,看到的是两个
自己,也有可能,看出来,你自己是一只蛾。”
    时造“啊”地一声,吞下了一口口水,不再出声,神憎十分可怖。一个人在
镜子中看不到自己,已经够可怖了,要是一照镜子,看出来的是一只蛾,或是
不知所云的一个怪物,那自然更恐怖。而这种情形,完全可能发生,要看脑部
活动受到了什么样的干扰而已定。
    梁若水忽然道:“你当日曾说,只要让洪安出院,你就可以让他痊愈,是不
是你已掌握了什么方法?”
    陈岛道:“我知道洪安的受干扰,是因为他长期记录、放射同一信号之故。
那讯号,是雌蛾发出来,引诱雄蛾的。我想,如果再让他长期接触蛾类找不到
同类的讯号,或许可令得他眼前的飞蛾消失。”
    我大声道:“陈博士,你的立论不通,你说,由于蛾发射的讯号和人脑活动
的信号是同类的,所以人脑就受到了干扰,蛾的活动一直存在,为什么以前没
有人受到干扰?”
    陈岛望着我,微微一笑:“第一,你怎知以前没有人受到干扰?世界上那
么多千奇百怪的疯子,是从那里来的?第二,经过我们处理的讯号,再放射出
来,通过了仪器放大,比原来的强烈了许多倍,所以也比较容易和人脑发生作
用。”
    陈岛的解释,可以说合乎情理。
    他又叹了一声:”研究蛾类,会研究出这样的副作用,真是始料不及,我郑
重考虑,是不是再进一步研究下去。”
    梁若水立时道:“当然继续下去。”
    陈岛一字一顿道:”着是再继续下去,研究的目标,就是要搜集,设法捕捉
人脑活动所发出的讯号了。”
    梁若水道:“那有什么不可以,我是精神病医生,有这方面的知识,可以和
你研究。”
    我感到不寒而栗:“把人来作试验品?”
    梁若水立时说道:“可是想想,如果成功了,那将是什么样的发现。”
    我苦笑了一下,并没有再去阻止他们,谁知道研究下去会怎么样,或许人
类的科学进展,总有一天会到这一地步,他们不去做,也有别的人去做的。
    在各人沉默了一会之后,我才道:“那种脉动磁性光变讯号,有一艘太空
船,曾在太空接收到,经过大型电脑的解析,竟然可以还原成为声音。”
    陈岛以异样的眼光望着我,我把道吉尔博士的发现讲了出来。
    陈岛听到一半,就出现极其激动和兴奋的神情,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
起,不断道:“我可以解释,我可以解释。”
    我要连连作手势,示意他不要打断我的话,才能把话说完。我有点没好
气地道:“好,你解释吧。”
    陈岛脸涨得通红:“这证明我的假设是对的,人脑活动,放射出来的讯号,
是脉动磁性光变讯号!和蛾类一样,极有可能,所有动物的讯息全一样,这真
是伟大的发现,我要立即和道吉尔博士联络。”
    我冷冷地望着他:“你还没有解释,何以这种讯号会在太空被太空船接收
到的。”
    陈岛一副嗤之以鼻的神情:“那又有什么奇怪,人要上太空难,讯号要上
太空有什么困难?算它三百公里,对于讯号来说又算什么,理论上,讯号发射
之后,可以一直扩散、前进,距离无限,变化的只是讯号的强弱。”
    我刚想反驳,陈岛又挥挥手:“讯号,各种各样的讯号,在空间存在,就在
我们的身边,不知道有多少种讯号在,你接收不到,它就不能为你感觉到,接
收到了,就知道它确实存在。例如无线电波,只要我们有一具收音机,就可以
到来自地球另一端的声音。”
    我闷哼一声:“照你这样说,道吉尔博士的仪器,如果放在地面上,那岂不
是可以接收到更多地球人的对话?”
    陈岛摇头道:“未必,或许,这种讯号在地球表面,反倒十分微弱,在大空
中某一特别的环境之中,受了某种外来因素的影响,才变得可以为仪器接
收。”
    梁若水道:“只要能掌握接收的条件,地球上所有人类的脑部活动——人
的思想活动,就可以被纪录下来。”
    陈岛像是事情已经变为事实一样,大声道:“同样,也可以由此影响人类
的脑部活动,只要向人脑输出信号就可以了。”
    我听了默然半晌,说不出话来,看来,梁若水和陈岛,情投意合,一定要去
进行共同研究。陈岛又催道:“和道吉博士怎样联络,请告诉我。”
    我叹了一声:“有一个朋友,叫江楼月,他——”
    陈岛“啊”地一声:“江博士;我们研究所中,有一些仪器,是他设计的,没
有他的帮助,我们也不可能有初步的成绩。”
    我苦笑了一下:“好嘛,所有的人,全走到一堆了,我打电话给他,他和道
吉尔博士,经常保持联络。”我拨了江楼月的电话,电话一通,江楼月听到了我
的声音。
    江楼月直嚷了起来:“好家伙,卫斯理,你倒置身事外,没有事了。”
    江楼月嚷得那么大声,我不得不将电话听筒拿得离耳朵远些,他的嚷叫
声,竟使办公室中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摇头向各人苦笑:“他发出的讯
号太强烈了。”
    人发出的声音,是一种声彼讯号,当这种讯号成为一种规则时,就是语
言,可以为其他的人所接收,而接收者必须要懂得这种讯号的规律,不然,接
收到的,只是一些没有意义的音节。
    而当两个人在电话中通话的时候,情形就更加复杂,先要把声波讯号转
换成声频电讯号,然后传送出去,再加以还原。
    我们每个人,几乎每天都打电话,可是有多少人想到过其间有那么复杂
的程序呢?
    听得我这样讲,陈岛立时道:“是的,声讯号和脑讯号,基本上同是讯号。”
    我向着电话:“怎么,什么叫我置身事外”我为什么要置身事内?”
    江楼月的声音十分气愤:“那计划是你想出来的!”
    我陡地怔了一下,我自然知道,他说的“那计划”是特地进行一次大空飞
行,去搜集那种怪异讯号。上次,江楼月告诉我,计划已经实施,特地秘密地
派了一架太空穿梭机去进行,如今他这样说,难道这次计划有了意外?
    我忙道:“你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
    江楼月怒道:“慢慢说,你再不到美国去,美国的大空总署和情报机构,会
派三千多个特务,把你炸成灰烬,你尽一切可能,立刻去见道吉尔博士,别再
拿你的妻子来作推搪。”
    江楼月这样讲话,自然令我极其不愉快,但是我也知道事情一定十分严
重,所以我没有回骂他,只是道:“好!你去准备机票,连你自己在内,一共是
六个人。”
    江楼月也真的急了,他也没有问我其余几个是什么人,就大声道:“好,飞
机场见,一小时之后不见你,就放火烧你的房子。”
    他讲完之后,就挂上了电话,我接连“喂”了几声,连忙再拨电话,已经变
成了没有人接听,可知他一放下电话,立即离开。
    我只好向各人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时造摇头道:“我不想到美国
去。”
    洪安道:“我也不想去,我的困扰,和时造先生一样,不如先到研究所去,
用各种方法试试,反正情形也不会再坏到哪里去了,时造先生,你敢不敢去作
一个尝试?”
    时造旨人苦笑:“当然敢,大不了再使我连镜干部看不到。”
    洪安和时造两人决定不去美国,我计算着时间,到飞机场大约四十分钟
的路程,我还可以和白素通通话,不必担心房子会被江楼月放火烧掉。
    电话接通,我把这里的情形,告诉了白素,并且对她说,我要和陈岛、梁若
水一起到美国去一次。白素并不反对,反正她开审还有七八天,到那时我一
定可以赶到东京来。
    放下电话,梁若水皱眉:“至少,我要去收拾一下行李。”
    我笑道:“你又不是没有出过门的人,可怜可怜我的房子吧。只要你的旅
行证件在身边,我们立刻就到机场去。”
    梁若水没有再说什么,和陈岛互望了一眼,陈岛道:“需要的东西,到处可
以买得到。”他又对洪安道:“你带时造先生到研究所去,请你别再到处要人家
看你手中的蛾,不然,只怕不准你上飞机。”
    洪安有点啼笑皆非:“不会,所长你放心。”
    洪安和时造两个人,虽然不是疯子,可是他们两人的脑中,都接受了某种
讯号的误导,由得他们两个人去作长途旅行,总叫人有点不放心,可是也没有
别人可以陪他们,只好要他们自己小心了。
    我、陈岛、梁若水三人,离开了医院,直赴机场,一进机场大堂,就看到江
楼月满头大汗,扬着一叠飞机票,在团团乱转。这个人,在设计大型电脑的时
候,不知道是不是也这种德性,这时候,他看起来就像是没有了头的苍蝇。
    他一看到了我,“啊哈”一声大叫,令得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孩子,被吓得
“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道:“还好,你来了,再差五分钟,我就要去买放火
用品了。”
    我只好对他苦笑,他和陈岛,互相闻名,没有见过,我再介绍他和梁若水
认识。江楼月唯恐我们临时变卦,急急向我们要了旅游证件,由他一个人去
办登机手续,然后,我们一起到了侯机室中,坐定之后,江楼月才对陈岛同和
梁若水道:“对不起,两位去是为了——”
    我代他们回答:“陈博士的研究,有些地方和道吉尔博士的工作,不谋而
合。梁医生是精神病医生,对人的脑部活动,十分有研究。”
    江楼月“哦”地一声,没有再问下去,又指着我:“你闯祸了。”
    我啼笑皆非:“我提议进行一次太空飞行,这并不表示飞行有了意外,就
要我负责。究竟出了什么事,那艘新太空穿梭机坠毁了?”江楼月瞪了我一
眼:“胡说,安全降落了,可是驾驶员葛陵少枝——”顿了一顿,才道:“据道吉
尔博士在电话里告诉我,葛陵少校疯了!现在几个机构都在互相推诿责任,
不敢公布这件事。”
    一个太空飞行员,在一次太空飞行之后”疯了”,陈岛、梁若水和我三人,
立时很有默契似地互望了一眼。
    江楼月一旁眨着眼:“你们想到了什么?”
    我把我们得到的初步结论,向江楼月说了一遍,陈岛和梁若水,又作了若
干补充,江楼月听了之后,呆了半晌,才道:“这样说来,那……是意外?道吉
尔说,这次,仪器什么讯号也没有收到。”
    陈岛苦笑道:“真是可怕的意外,在那个区域,讯号一定相当强,仪器不一
定收得到,人脑反倒可以收到。”
    梁若水也道:“我不知道葛陵少校的症状,但是可以推测到,他的脑部活
动,一定受到了大多讯号杂乱的干扰,那真是大不幸了。”
    江楼月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从那时起,一直到上了飞机,坐定
之后,他才出声,大声道:“你们对于自己的推测所得,真有信心。一切,只不
过是你们的推测,是不是?”
    陈岛道:“是。但这个推测可信。”
    江楼月又想了一会,才点了点头,”嗯”地一声,神态虽然有点勉强,但还
是点了点头。
    这几天之中,我累到极点,飞机一起飞,我就推上椅背,呼呼大睡。朦胧
之中,只觉得陈岛和梁若水一直在喃喃细语,有时也听到江楼月的声音,但我
却一概不理会。
    飞机到了三藩市机场,一个军官来迎接我们.替我们准备了一架军用飞
机,立即转飞道吉尔博士的研究基地,真可以说是马不停蹄,江楼月呵欠连
连,面有倦色,梁若水和陈岛,看来却是精神焕发。
    研究所的建筑相当宏伟,我们才一进去,就看到一个身材健美、曲线玲戏
的金发美人,正怒气冲冲地向着道吉尔博士说话,她的声音虽然充满了焦急
和愤怒,但还是十分动听,她正在责问博士:“我的丈夫究竟怎么了?为什么
飞行回来,我一直不能见他?你们再要这样鬼鬼崇崇,我马上举行记者招待
会?”
    道吉尔博士一面抹汗,一面连声道:”葛陵太大,你别着急,由于某种需要
绝对保密的理由,葛陵少校不能见任何人,我们会尽快结束这种情形。”
    葛陵太太——那个金发美人,自然是葛陵少校的妻子桃丽:“好,我给你
二十四小时。”
    看博士的神憎,像是还想讨价还价一番,可是桃丽一说完,就转身向外
走,当她看到我们时,现出凡分奇怪的神情来,然后,向梁若水一笑:“小姐,你
真漂亮。”
    梁若水回答了一句:“你才漂亮。”
    桃丽走了出去,博士向我们走来,我压低了声音:“博士,梁医生是精神病
医生,让我们先去看看葛陵少校,别的事再说。”
    博士长叹了一声,带着我们,乘搭电梯,来到了建筑物的顶层,经过了一
个曲折的走廊,来到了一间有两个守卫的门前,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客厅,有
两个中年人正在谈话。博士道:“这是我们的精神病医生,葛陵少校的神经很
不正常。”
    梁若水镇定地道:“我们可以解释他神经不正常的原因,但不知能否使他
回复正常。”
    在里面的两个医生,一起用不信任的眼光,向梁若水望来,博士去敲一扇
门,敲了两下,就推开了门,里面是一间卧室。
    向内看去,看到一个体型高大、相貌英俊的男人,坐在床沿。博士叫了一
声:”葛陵少校。”
    葛陵少校和他的妻子,是十分标准的一对。可是这时,神俊高大的葛陵
少校,神情却有点呆滞,博士一叫他,他抬起头来,口唇颤动着,喃喃说了一句
话,这句话,所有听到的人,全部听不懂。
    他像是也感到了我们没有听明白他的那句话,又提高了声音,说了一遍。
    他的话,仍然没有人听得懂,可是我却吃了一惊。对于世界各地的语言,
我有研究,他的那句话,从音节上听来,像是西非洲冈比亚一带的土语。我失
声道:“天,他说的是西非洲的土语。”
    道吉尔博士向我望了一眼,神情很难过:“是的,他一直在说这种语言,一
个语言学家说那是西非洲的语言,可是他也不懂。”
    我苦笑道:“在西非洲,语言复杂,一种语言可能只有几百个人使用,语言
学家当然不会懂。”
    博士苦笑:“那他怎么懂的?”
    我没有回答博士的问题,只是向陈岛和梁若水道:“现在,至少又证明了
一件事,自人脑发射出信号,是人人都有的能力,和文明人或野蛮人无关。”
    陈岛道:“是。那纯粹是生物本能,蛾类有这能力,人有这个能力,我相信
所有的生物,都有这个能力,只不过我们还没有法子捕捉得到这种讯号而
已。”
    博士叫了起来:“天,你们在说什么?”
    我向江楼月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江楼月去向博士解释,我来到葛陵少校
的面前,用我会说的同种西非洲的土语,对他说着话,但是葛陵少校只是摇
头,自顾自说着他那种令人听不懂的话。
    我在试了半小时之后,才叹了一声:“真不幸,他受干扰的程度极严重,而
且,他脑部受干扰的,是有关掌握语言的那一部分。”
    陈岛皱着眉,这时,道吉尔博士已经听完了江楼月向他的解释,也走进房
来:“这样说来,他是医不好的,那……唉,怎么向外界公布呢?”
    陈岛道:“唯一的办法,是把他们送到我的研究所去,试一试。”
    博士问:“结果会怎样?”
    陈岛摊着手:“没有人知道。”
    博士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江楼月安慰着他:“或许,下一次该派一艘无
人驾驶的大空船到那区域去。”
    博士尖声道:“派你去!还有下次?”
    江楼月吓得不敢出声,只是一个劲地翻着眼。我道:“除了照陈岛的方法
之外,没有别的方法,我们知道,他脑部的活动,确然受了某种外来讯号的干
扰,但不知如何驱除,只好去碰碰运气。”
    博士只是唉声叹气,半晌,才无可奈何道:“好了,暂时可以说,葛陵少校
有紧急任务,必须到欧洲去。”
    陈岛说道:“我会和他一起去的,梁医生当然——”
    梁着水点头:“事不宜迟,迟了,那位金发美人追究起来,只怕更麻烦了。”
    博士长嗟短叹,我们退到外面的客厅上,那两位原来在的精神病医生刚
才也听到了江楼月的话,这时,他们发表他们的意见。
    一个道:“你们推测的理论,可以成立。现在正在努力进行研究的‘心灵
相通’的现象,已有相当成功的例子。据我所知,新泽西州杜汗姆心灵学学
院,就有一次实验,两个研究员,一个在底特律市的一间密室之中,与外界完
全隔绝,另一个则远赴意大利,每日在不同的地方停留。而留在密室中的那
个,则凭自己的感觉,写下另一个到过的地方,十处地方,竟被他写中了六
处。”
    江楼月“嗯”地一声,三句不离本行:“根据电脑的统计,如果靠瞎猜而猜
中那六处地方的机会,是九亿分之一。”
    那个精神病医生继道:“所谓心灵感应,听起来好像玄之又玄,但根据你
们的解释,就简单得多了,那是脑讯号的发射与接收。”
    另一个精神病医生道:“是的,在我的病人之中,有一个,因为工业意外而
听了右臂,他的整条右臂,早已经手术切除了,可是他总觉得右臂发生剧痛。
根本不存在手臂会感到剧痛,那自然是他的脑部活动,使他感到痛,而不是真
的痛。”
    我吸了一口气:“这种情形和洪安的看见不存在的东西,时造看不到的存
在的东西,有点相同。”
    各人静了一会,才不约而同,发出了一下叹息声来。梁若水说出了每一
个人为何叹息的原因。
    梁若水道:“人脑,实在太复杂,也大容易被控制,太不容易了解,或许,这
就是人的生命的形式?”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实在无从回答。她的这个问题,也使人心情郁闷,
不想回答。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人到了对这个问题想不通的时候,就会步向虚幻
之途,对真和假、存在和不存在、真实和虚无之间的界限,也越来越模糊,甚至
划上等号。”
    江楼月闷哼了一声,大声道:”只要根据推测得到的理论,研究下去,一定
可以有成绩的。”
    陈岛显然赞成江楼月的意见,他忙道:“江博士,你说得对,我会穷毕生之
力去研究,以后如果在仪器方面,有要你帮助之处——”
    江楼月拍他的胸口:“我一定尽力而为。”
    陈岛又向道吉尔博士道:“关于你在太空收集讯号的仪器,我想借来参考
一下。”
    道吉尔博士想了一想,慨然道:“好。”
    他们几个博士,继续在讨论着将来如何在研究上合作的问题,我想已经
没有我的事了,我宁愿早一点到东京去陪白素。
    于是我向他们告辞,又到飞机场去。在飞机上,照例什么也不理会,只是
睡觉。到了东京之后,直驱酒店,芳子和尔子陪着白素,白素见到了我,自然
很高兴。我和高田警官联络上之后,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关切:“你真有办法使
尊夫人没有事?”
    我取笑道:“你还没有想出辩护的方法来?”
    高田声音沮丧:“还没有。”我道:“慢慢想,你一定会想到的。”
    到了开庭那一天,热闹无比,记者群集,那位律师愁眉苦脸。
    主控开始传讯证人,第一个上台的是宝田满,他详细他讲述看到的情形,
讲完之后,白豪的律师双手抱住了头,不敢抬起来。法庭中所有的人,都用诧
异的目光望向白素,心中显然全在想:何以这样出色的一个人会做那么凶残
的事?
    白素十分镇定,带着微笑。轮到辩方律师盘问证人,那律师向我望来,我
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那律师像是才吞了一只炮仗椒,一副垂头气的样子,
问“宝田先生,你说看到死者用手抓住破裂了的玻璃,企图阻止外跌,但是被
告还是不断推他?”
    宝田满肯定地道:“是。那情形可怕极了,破裂的玻璃,割得死者的手全
是血。”
    宝田满的话才也口,厅中突然有一个人,发出了“啊”地一下呼叫声来,法
官立时对这怒目相向,可是那人却笑容满面,一副高兴之极的模样。
    那个人,就是高田警官,我和他互望了一眼,点了点头,因为我知道他为
什么呼叫,他已经想出了我有方法可以令白素自由离开法庭。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离开法庭,高田警官满面笑容,走了出去。
和聪明人打交道,真是愉快的事,我甚至不必和他交谈一句,他就知道自己该
去做什么了。接着,是两上女工轮流作供,每次作供完毕,我都叫律师去问同
样的问题,两个证人作了同样的肯定的答覆。
    这时,庭外突然传了一阵喧哗,我知道高田已经回来了,又对律师讲了几
句,律师大是兴奋,立时道:“法官大人,我有一项强有力的证据,可以推翻三
位目击证人的证供,请法官大人准于呈堂。”
    主控方面的没有反对,法官点头批准,法庭的门打开,法庭中所有的人,
都愕然站起,人人可以看到,高田警官和一个殓房的职员,推着一具白布覆盖
着的尸体,走了进来。
    法官一再敲槌,法庭中才静了下来。白素的律师侃侃而谈,和刚才判着
两入:“法官大人,这是死者张强的尸体,刚才,三位证人的证供中,都提及死
者双手抓住破裂的玻璃,割得他双手鲜血四浅,现在请大人看死者的双手。”
    律师走过去,揭开白布,把尸体的双手一起提起来,尸体的双手谁都看得
出来,丝毫没有割伤过的痕迹。
    法庭中又传出了一阵交头接耳声,律师又道:“死者的尸体,曾经过详细
的检验,法医官的报告书中,也从来未曾提及死者双手有过伤痕。”
    律师讲到这里,向我望来,我递了一张字条给他,他看了一下,照着我在
字条中所写的说:“我不指责三位证人是在说谎,只想指出一点;三位证人看
到的,显然不是事实,没有任何事实去支持他们的证供。“
    法庭上的喧哗,法官已无法控制了。
    半小时之后,我和白素、律师、高田,一起离开法庭,大批记者跟着拍照,
证供与事实不符,白素自然无罪释放,张强的死,纯粹因为他脑部不知道接受
了什么讯号的误导。
    我相信,尾杉的死,原因也是一样,接近了误导的信号,或许那信号令得
他自己以为是一条鱼,所以就跃向山溪之中。
    只有一个疑问,始终不能确实解开,那就是,张强当晚在回到旅馆之后,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我和白素商量这个疑问,得出的结论是,当时尾杉可能在酒店之中。张
强回来,尾杉看到了,可能对张强采取了某种行动,最可能是对张强进行了不
知不觉的催眠。
    催眠术本来也是讯号输出,使人接受的一种方法,有单对单的催眠,也有
大规模有组织的催眠宣传,用在商业上,、政治上,使成千上万的人,接受输出
讯号的误导。
    真正的情形如何不得而知,但尾杉既然事后曾取回仪器,他和张强早曾
相遇,极有可能。
    我们并没有多在东京停留,就回家,休息了几天之后,就到维也纳去,目
的地是维也纳的安普蛾类研究所。
    当我们走进陈岛的办公室之际,看到梁若水正在墙上,挂起一幅画。
    那幅画,就是在台北一个画廊中见到过,也曾挂在梁若水办公室中的“茫
点”。
    我帮着她挂好了画:“现在,我多少可以解释一下画家的用心了,眼睛部
分遮着,这表示看到和看不到,其实是一样的,真相和不是真相,眼不想作
用,起作用的是脑。”
    梁若水点头:“是,而人脑又是那样迷茫,对讯号的接受,甚至不能自己作
主,太容易受外来讯号的影响,而作出错误的判断。”
    白素叹了一声:“人类的历史,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产生的。”
    梁若水也叹了一声:“什么时候,我们才自己是自己的主人,不受各种各
样外来信号的干扰?人脑中的茫点何在?这是我想要研究的中心。”
    我们讲到这里时,陈岛走了进来。我忙问:“三位不幸者的情形怎样?”
    陈岛道:“葛陵少校的情形最好,三个人一起在实验室中,接受我们搜集
的讯号的输出,开始的时候,三个人都表现得很慌乱,但是葛陵少校突然恢复
了正常,他说,他连自己是怎么降落的都不记得了,那一段日子,在他的记忆
中是一片空白,就像喝醉了酒的人,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居然能操纵太空穿梭机降落地面?”
    陈岛作了一个手势:“那可能是他的潜意识还未曾受到误导干扰,人的脑
部构造实在太复杂了,不知要多久才能有一点研究结果。”我和白素有同感。
我们在陈岛的带领之下,参观了他的研究所,他研究的目的是什么,我已经知
道,但是研究的过程如何,却实在没有法子了解。
    各位如果到维也纳,不妨到安普蛾类研究所的门口去看看,不过这个研
究所是绝对谢绝参观的。
    洪安和时造会怎样,那只好看他们接受偶然的因素是多少,换句通俗一
点的话说,要看他们的运气。离开了维也纳之后,回到了家中,总算事情告了
一个段落,但是心中的茫然之感,却久久不能去。
    人类对于自己身体主要的构成部分,所知竟然如此之少,难怪人生那么
痛苦。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