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倪匡

前世
                    自    序
    这个故事,其实应该正名为《前世遗传)。但由于以前已有一
个故事叫《遗传),所以就叫《前世》算了。
    前世、今生、来世,这样的轮回,可以化出无数不同的故事来,
以后若有所想及,还会再选用这个题材。
                                    卫斯理
                            一九九五年二月十六日
                                    三藩市
                          清早极冷,中午很热,怪天气
                    一、不见客的主人
    这个故事,发生在若干年之前,请留意此点。
    许多年来,在我记述的故事之中,有不少涉及到人的前世。前
世、今生、来世,自古以来,一直是人类在思索,而又未曾有确实证
据可以详细说明的疑惑。牵涉的范围极广——灵魂、轮回、记忆都
和生命的奥秘有关,堪称是人类的最大神秘。
    在我记述的故事之中,曾从不同的角度去探讨,又以各种各样
的设想去假想,各位熟知我故事的朋友,自然可以知道,只怕在我
之前,并无他人在文字上如此多样化的形式去探索这个生命大奥
秘的究竟。
    结果如何呢?
    结果,还是在想像和假设的阶段。
    在以往所作的努力之中,并没有一个故事正式以“前世”为名,
如今的这个故事,既然名为“前世”,讲的自然是有关人前世之事。
    这个故事之所以打正旗号,是由发生的事,和以前的种种假
设,有些分别,独特而诡异,确然是人的前世和今生的纠缠。除了
诡异之外,甚至还很恐怖,若说每一个人都有前世的话,更值得令
人深思。
    好了,闲话表过,开始说故事。
    故事开始在一个寒夜,我又恰好在一个寒带地区,大雪纷飞
——至于我何以会在那个滴水成冰的地方,后文自当细表,那和本
故事大有关连。
    我当时所在的环境,是一个山区,大雪自早上开始,下了整整
一天,天地之间,除了白色之外,别无其他,而且,连声音也像是被
盖住了,静得出奇。
    在山拗中,有一座规模中等的庄院,我就在那座庄院之内。那
庄院所在的山拗,极其隐秘,要通过一道很窄的峡谷,才能达到。
那峡谷有几条通道,宽度都不超过两公尺。庄院的主人,就在那几
条通道,设置了坚固的钢闸,当真是一夫当关,万人莫入。
    除了这些通道之外,四面高山环绕。那山和中国的山不同,全
是巍峨的岩石,山势突兀崇峻,不是普通人所能翻越。
    庄院是很典型的古代欧洲式,四面是高墙,当中是个很大的院
子,就地取材,铺着青石板,显得冷漠无情。院子三面是房舍,两层
高,据主人说,共有三十四间房间,自然也有各种各样的厅堂等等。
    我到了那座庄院之后,初安排住在东翼二楼的一间大套房之
中,房间很大,陈设粗旷简单,一点也说不上豪华,但是设备齐全,
暖气设备很好——并不现代化,是烧木取暖的那种。一进院子,就
可以看到一角堆积如山一段一段的木棍子,都是山区的杉木,烧起
来,松油会发出“劈啪”的爆炸裂声,迸出火花,还会有一股伴随着
暖洋洋感觉而来的香味,是取暖的上佳材料,看见有那么多的木
段,给人安全感,不会再惧怕严寒。
    我比较详细地描写这些,目的是想说,这里,在感觉上如同世
外桃源一样,一切生活上必需的物质,应有尽有。其平静宁谧,无
以尚之,确然是一个隐居的好地方。
    庄院的主人,确然也称得上一位隐士。
    这主人的真正身份,我不是很明白,本来,这不是我做事的作
风,我不可能不明白一个人的身份,便到他的庄院作客。
    但如今的情形,确然如此,这其问自然有特别的原因在,我自
会在后文说明。
    从庄院的规模和主人的谈吐举止看来,我可以凭推理能力估
计他的身份,我估计他是欧洲某国的一个贵族,可能更是曾执掌实
权的那种,随着王国的崩溃,而离了权位的。
    欧洲有的是这样的贵族,有的穷途潦倒,生活不堪,有的却依
然坐拥巨资,花天酒地。那庄主人显然是经济极度宽裕,但是他却
避世隐居,也算是很特别的情形。
    好了,现在该说说我是何以会破例来到这里的。其实情形也
很简单,那天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一听那口苍老的、标准的牛津
口音英语,我就叫了起来:“爵士,我以为你已变成灵魂了。”
    电话那头传来呵呵的笑声:“真是,每天我都以为自己会变灵
魂,可是身体却还在。”
    在这样不寻常的对话,当然是由于对方是一个不寻常的人。
对了,熟悉我故事的朋友,一定知道那“爵士”就是普索利爵士。
    普索利一生醉心于灵学研究,创办了灵学研究学会,广泛搜集
各种有关灵魂存在的证据,成绩卓然。我和他相交多年,所以可以
这样对话。
    我又问:“你今年贵庚——”
    普索利爵士轻叹:“九十三岁了,卫,是老得应该变灵魂了!”
    我安慰他;“不必性急,这一天迟早会来临。”
    我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打电话给我的,所以就等他继续说下
去,他干咳了几声,才道:“卫,我向你作一个请求,希望你不要拒
绝,我是一个快变成灵魂的老人了!”
    由于他最后这一句话,我一时之间想岔了,以为他要托我在他
变成灵魂之后,做些什么事,研究灵学正是我的一大兴趣,所以我
一口答应:“行,绝无问题,你只管说。”
    普索利反倒顿了顿,才道:“我请你到一处地方去,在那里,有
一桩奇事在等着我们。”
    我怔了一怔,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普索利不等我再有反应,
便说出了那庄院的所在,我一听是在如此之北的地方,更想设辞拒
绝。
    普索利又道:“那庄院主人姓牛顿,我看是假姓,牛顿先生不但
请了我,还请了另外一些人——”
    接着,他念出五六个人名来,我一听,全是知名的灵学专家、降
灵师、通灵者等等。这样的一批人聚集在一起,不必说,一定又是
举行召灵行动了。
    召灵会之类的行动,属于“灵学初阶”,我对灵学的接触,早已
超越了这个阶段,所以我更没有兴趣。而且,在普索利的话中,我
找到很好的推辞理由,我先打了一个呵欠,虽然不礼貌,但也很实
在表示了我的不感兴趣,胜过许多言语。
    我道:“爵士,你忽略了一件事,那位牛顿先生并没有请我。”
    普索利道:“他极想邀请你,可是不知道该如何着手,所以我自
告奋勇出马代劳。”
    我支吾着,要想推辞。普索利已道:“我已在世不久了,你就当
是来见我最后一面吧,难道你忍心拒绝?”
    听他这样说,我当然只有答应了。因为我和他虽然都相信有
灵魂的存在,到大家都变成灵魂时,一定还有机会相聚,但那毕竟
是另一种存在形式了,几乎一切全是不可知之数,自然趁如今大家
还有身体,还是人的时候,相聚一次的好。
    普索利叮嘱我:“请立即动身,要是迟了,遇上了大风雪,旅途
不会那么愉快。”
    我答应了,转头和白素一说,白素笑道:“真有人情味,连去做
什么都不知道。”
    我一摊手:“就当是去看一个老朋友,有何不可?”
    白素自然没有异议,所以我就来到了这个庄院。
    却说我到了离庄院最近的一个小机场,已有一架小型直升机
在等着我,驾驶者是一个金发小伙子,极高瘦,一见我就道:“牛顿
先生千万致意,他实在是足不出户,不然一定亲自来迎接。普索利
爵士是上午到的,他老人家精神极好,因为牛顿先生没来机场接
他,骂了三句粗话。并且说,卫先生你至少要因此骂六句,要我千
万不可回嘴。”
    我闷哼了一声:“爵士错了,我一句也不骂。”
    小伙子忙道:“牛顿先生一定感激莫名,他会在庄院恭候大
驾。”
    我笑了一下,心想这个叫牛顿的家伙,若是没有特别的理由,
而如此慢客的话,那么他必然会自食其果,我只当是来会见老朋友
普索利好了。
    那小伙子驾着直升机,升空之后,不多久,向下望去,就全是延
绵崎岖的山岭,偶然可以看到一些村落城镇,也是十分稀疏。
    大约飞行了四十分钟左右,就看到了那座庄院,我首先看到庄
院中间的空地上,有几个人站着,其中一个人正双手向天空挥舞
着。
    这个人的一只手,执着手杖,那手杖的一端,是一个迎着阳光
会发亮的银球。一看到这手杖,自然知道这挥舞双手的人,就是普
索利爵士了。
    直升机降落,普索利叫嚷着,步履有点艰难地急急走来,他毕
竟已是一个很老的老人了。我连忙奔过去,两人相拥了好一阵子,
互相拍着对方的背部,很是感慨——光阴如箭,自从上次和他相
会,至今又过了许多年,在这许多年之中,又发生了太多事,都是在
当时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最令人感慨的,自然是我们共同的朋友陈长青——那块内有
灵魂的木炭,首先是他发现了报上的怪广告来找我的,如今陈长青
却不知魂归何处,自然令人伤感。
    我们急急地交换着彼此的伤感,倒把另外几个人冷落了。
    直到话旧告一段落,普索利才一一向我介绍另外那几个人。
    那几个人全是灵学专家,有一两位我也曾听说过,等他介绍完
毕,我不觉愕然,因为主人牛顿先生竟然不在其内。
    虽然有陌生人在,可是在这佯的情形下,要我不发话,却与我
的脾性不合。
    我冲普索利一瞪眼,他倒知我脾气,不等我开口,就一叠连声
道:“稍安,稍安,毋躁,毋躁!”
    我哼了一声:“是怎么一回事,总得有个交代!”
    本来,我还怕有陌生人在,我发作起来,有点不好意思。谁知
我话一出口,响应之声四起:“是啊,总该有个交代,不然,算什
么!”
    从来自各人的反应,我可以肯定两件事。其一,这些人都是普
索利约来的,情形和我一样。其二,他们也都未曾见过此屋主人牛
顿先生,所以我的话,才能引起名人的共鸣。
    普索利叹了一声:“各位,既来之,则安之!”
    我冷笑一声:“主人躲起来不见人,客人哪能安得下来。”
    普索利一顿手中的手杖:“我邀各位来的时候,已经说明有一
件极其特别的事要各位参与,既然是特别的事,自然也要有与众不
同的开始,不然,就变成普通的事了,对不对?”
    对于普索利这样的强词夺理,各人都又好气又好笑,我道:
“好,那主人为什么躲起来不见人,你把原因说出来听听。”
    普索利道:“真正的原因,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还在等一个
人,等那个人到了,自然会露面——他千辛万苦的请了诸位前来,
就是有难题要各位相助,若非有苦衷,万无慢客之理。”
    正说着,一个穿着管家服装的人,走了进来,他手提着一只盒
子,来到了跟前,道:“请卫斯理先生接受牛顿先生的欢迎。”
    说着,他捧起了那只盒子来。我闷哼了一声;“原来牛顿先生
在盒子之中。”
    那盒子的大小如两包香烟,当然不可能有一个人在里面。管
家还没有回答,那盒子竟传出一个听来又疲倦,又是苦涩的声音:
“可以这样说,卫斯理先生,可以这样说。”
    那盒子原来是一个通讯仪,我仍然表示我的不满:“我听不懂
你的话,牛顿先生!”
    盒子传来一下叹息声:“再等一两天,等我要等的人到了,阁下
自会明白,请原谅我……自闭太久了,要见……人,需要克服许多
心理上的恐惧和障碍,请原谅,我实在需要帮助!”
    这一番话,说来恳切之至。而且说那是一个自闭症患者最剖
心的自白,也无不可。
    我又望向普索利,他摊了摊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自闭症,
但知道他至少有十三年未曾见过任何人,所以,要他和我们相见,
确如他所言,需要有一个对他来说,很是困难的过程。”
    有两个人叫了起来:“天!这是严重之至的症状!”
    这时,自那盒子中传来了一下幽幽的叹息,接着,牛顿先生又
道:“各位若能体谅一个身患重病者的苦衷,真是感谢不尽!”
    我没有说什么,其他几个人都忙不迭道:“当然,那不算什么。”
    我之所以不出声,是因为我感到事情不会如此简单,虽然不知
道牛顿先生在玩什么花样,可是事情发展到了这一地步,除了既来
之则安之外,也没有别的的办法可想。
    于是,我就在这个庄院之中,一耽就是三天。
    这三天,倒可以说是我一生之中,少有的清静日子,庄院中的
藏书颇丰,而且大多数都是灵学方面的书。普索利爵士道:“这里
可以说是收藏量最丰富的灵学图书馆了。”
    这英国老头又讨好我:“当然,再丰富的书籍中所记载的,也及
不上卫斯理的一次经历。”
    我呸了一声:“别肉麻了!”
    当然,藏书之中,有我所未见的,所以单是看书,也不寂寞。而
且,同来的几个人也不讨厌,围炉喝酒闲谈,也是人生一乐。
    牛顿先生一直没有露面,但是每天都有三次通过那盒子向我
们问候,每次都语音恳切地道歉,并且说:“我们等的那人应该到
了,唉怎么还不到,怎么还不到来啊!”
    听起来,他比我们还要焦急,我们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再为难他
了。
    而且,从第二天起,我们几个人就发展出一种新的趣味游戏,
就是竟猜牛顿先生邀请我们来是为了什么事,和我们在等待的是
什么样的人。
    于是,就有了各种各样的假设,有的人提出的假设,匪夷所思,
足以令人嘻哈绝倒。用这种游戏来消磨时间,倒也颇有趣。
    由于聚集在此的人,都和灵学者有关,所以我们的假设,也都
猜测事情一定和灵魂有关,但是具体的情形如何,却不得而知。
    至于我们在等的是什么人,倒是意见一致,大家都认为在等
的,一定是一个在灵学方面很有研究的大师,或是一个出色的灵媒
——这方面的人,数目有限,我们甚至列出了三五个人来,各自在
不同的人身上下了赌注,看谁可以胜出。
    第三天晚上,大雪在停了一个下午之后,又纷纷扬扬的飘下
来,雪夜围炉,喝着酒,天南地北,大家虽然都在情绪上有些不耐
烦,但不至于到了不可忍耐的程度。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阵“轧轧”的机器声,在静寂的雪夜中听
来,格外刺耳。
    那是直升机的声音,各人都立时想到,我们等待的人终于来
了。
    大家都站了起来,这时,我们都在二楼的一个小客厅中,可以
望到庄院中间的空地,直升机在那里降落。我一个箭步走过去,拉
开了窗帘,雪花纷扬之中,已看到直升机正在下降,把地下的积雪,
扫得盘旋飞舞,蔚为奇观。
    不一会,直升机停下,首先下机的是那个驾机的小伙子,接着,
小伙子小心地扶着一个人下来。那人全身被件连头罩住的大黑袍
罩着,只看出他的身形,很是矮小,却看不出他的面目。
    驾驶员扶着那人走了几步,我就已经肯定:“是一位女性,上了
年纪的女性。”
    有两个面露怀疑的神色,就被普索利狠狠的瞪了一眼,仿佛在
说:“卫斯理的推理,你都有怀疑?”
    在大雪纷飞之中,驾驶员和来人进了建筑物,也就在这时,厅
堂一角的扩音器有了声音——牛顿先生每天就是通过它向我们问
候的,这时,当然还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听为有点发抖,他道:“各
位,我们等的人来了。”
    各人都不约而同的闷哼了一声,牛顿先生又道:“可是我暂时
还不能和各位见面。”
    我冷冷地道:“别考验我们的耐性。”
    牛顿先生忙道:“千万别误会,我和来人之间,会有一段对话,
请各位留意倾听,因为这是事情的起源,请各位再忍耐一会,事情
一定能令各位感兴趣的。”
    普索利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在扩音器中,可以隐约听到
牛顿先生在喘气像是他的心情紧张之至。
    过了一会,听到了开门声和一个年老女人的声音,很是不满和
恐惧;“这……是什么地方?”
    接着,便是牛顿先生的声音:“放心,方琴女士,没有人会伤害
你,你会得到应有的丰厚的报酬,只要你肯充分合作。”
    那被称为方琴女士的老妇人,答应了一声,接着,牛顿就问了
个大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问题:“方琴女士,你认识我吗?”
    老妇人的回答,更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她道:“不认识,我从
来也没有见过你。”
    听到了这样的对话,我们几个人不禁面面相觑,心中充满了疑
惑,可是又全然无法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我们们只好用心地听下去——牛顿先生既然恳请我们听
他和方琴女士的对话,必然有他的道理。
    牛顿又问:“在你的记忆之中,是不是对我有印象,或许你曾听
什么人说起过我这样的一个人?”
    在这个问题之后,是好一阵子的沉默,想来是老妇人正努力在
记忆之中,搜索牛顿先生的印象。
    约莫一分钟之后,才听得她回答:“没有,一点印象也没有。”
    牛顿先生并不气馁,仍在追问:“或许我现在太老了,跟你脑中
的印象不同,这两张是我早年的相片,请你看了,再仔细想一想。”
    这时,不但我们好奇,连老妇人也忍不住问:“牛顿先生,你花
了那么大的代价,把我从那么远请了来,就是为问这样的问题?”
    牛顿先生的语调显得有点急躁:“你先回答了这个问题再说,
我还有别的话要问你。”
    接下来,又是一阵子的沉默,方琴女士的回答仍然是:“对不
起,我没有印象——我没有见过你。”
    牛顿叹了一声:“那我只好说一些往事,来唤醒你的记忆了。”
    方琴讶然:“往事?谁的往事?”
    牛顿道:“你的——你曾在一家医院的妇产部门服务多年,是
不是?”
    方琴女士的声音中,充满了自豪:“是的,圣十字医院,我从护
士学校毕业之后,就在妇产科服务,一共三十七年,以最高荣誉退
休。”
    牛顿道:“真了不起,你在三十七年的工作之中;一定照顾过许
多初生婴儿了。”
    方琴道:“当然,太多了。”
    牛顿道:“多到记不清?”
    方琴“自然记不清。”
                    二、产科护士的奇遇
    我们听到这里,更是奇讶莫名,牛顿请来的,原来是一家医院
的妇产科护士。不管这个护士的工作多么出色,资格多老,但我们
都看不出来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牛顿的问题,甚至使人觉得无
聊。
    可是牛顿还在继续问:“可是,其中必然有一个极其特别的婴
儿,是令你终生难忘的,是不是?”
    这个问题,我们听来仍觉十分无聊,可是,方琴女士必然有极
其激烈的反应,因为我们立即听到她发出了一下遏抑的、极其吃惊
的、生自喉咙的怪声。
    接着,她便呻吟起来,声音甚至有点鸣咽,哺哺地道:“魔鬼,魔
鬼,那是魔鬼!”
    老妇人用这种声音说话,听来令人极感可怖,我们都听到牛顿
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方琴女士的声音更尖锐:“我实在不愿再提起
这件事,这是我一生之中,最大的一个恶梦!
    牛顿吸了一口气:“不,不是梦,那是你的真实经历,请你把这
个经历告诉我,一切细节全部不要保留,全说出来。”
    方琴女士一等牛顿说完,便忽然尖叫起来,我们再也想不到一
个老妇入竟然能发出这样尖锐的声音,所以都吓了一跳。
    她叫道::‘你——你就是那个人,你不是什么牛顿先生,你的名
字是弗林埃蒙顿!”
    我们在倾听着的各人,立时互相望了一眼,但连普索利也是一
脸茫然,显然我们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也无从猜测。
    牛顿先生长长吁了一口气:“现在,你什么都记起来了。”
    方琴女士却只是不断地喘气,显然,她“记起”的事,对她来说
很恐怖,足以令得她一时之间,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过了一会,她才道:“你真是……那个弗林?”
    牛顿道:“是的。”
    方琴女士的声音有点发颤:“那么,你收到过……多年之前
……”
    牛顿道:“正确他说,是三十年之前。”
    方琴女士的语声更加断续;“是……三十年前我寄给你的东
西,你收到了?”
    牛顿先生道:“当然收到了,就是你寄给我的那些东西,彻底改
变了我的后半生。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寄给我的,
后来,抽丝剥茧地去查,才查到你的身上来。”
    方琴女士连声道:“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是他要我这么做
的,是他……他……”
    她说到后来,语音之中,更是充满了恐惧。
    我们一众在听着对话的人,听到这里,仍然莫名其妙,不知就
里。
    普索利叫了起来:“不!这家伙葫芦里又卖什么药?”
    我反倒比较沉得住气:“听下去,就会明白。”
    这时,牛顿先生反倒在安慰方琴女士:“你镇定些,来,喝一小
口酒,会对你有帮助。你把当年的事,详细说一遍,相信你一定记
得每一个细节。”
    方琴女士道:“我是到死也不会忘记的,我记得,那是午夜,也
像今天那样大雪纷飞,我和另一个护士值夜班。到巡视初生婴儿
房时候,那护士年轻,耐不住疲倦,睡着了,我不忍叫醒她,就独自
去巡视,初生婴儿房中,一共有七个初生婴儿,我进去的时候,看
到每。一个婴儿都睡得很沉,所以我转了一转,就准备离开。就在我
走到门口,还没有推开门时,就听到了……异声。”
    方琴女士说到这里时,略顿了一顿,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由于
各人都屏气静息地在倾听,所以她的这下吸气,竟有听来刺耳的效
果。
    牛顿并没有追问,过了一会,方琴继续说下去:“那是有一个人
说话,可是……可是语气怪极了,我从来也未曾听过这样的……人
声……”
    牛顿道:“请你说得具体一些。”
    方琴女士又喘了几声,才道:“那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可是
……比小孩子的声音更小孩子,那是……那是……那是……”
    她连说了三声“那是”,仍然未能说出具体的情形来。普索利
向我望来,我已约略设想到当时的情形,我压低声音说:“她听到了
婴儿的语声。”
    我此言一出,各人的反应不一,普索利大点其头,其他两人骇
然,三人摇头。
    但是牛顿先生接下的话,已证明了我推测。他道:“你觉得难
以形容,因为那是婴儿发出的语声,是不是?”
    方琴女士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当时我并不知道,我真的不知
道!”
    牛顿先生道:“这个当然,谁也没有听过婴儿说话,自然不能一
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那大摇其头的三个人,也变成了点头,神情之间,大是钦
佩。
    方琴女士续道:“我听到有人在叫我:‘护士长,护士长’。我陡
然站定,心中奇怪之至,伸手揉了揉耳朵,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因为
我可以肯定,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人在。”
    牛顿先生道:“你错了,除了你之外,还有许多婴儿在。”
    方琴女士语带哭音;“可是,婴儿是不会说话的啊!”
    牛顿问了一句:“在婴儿房中的婴儿,都只出生了几天?”
    方琴道:“从一天到九天——满十天的,就由产妇自己照顾,搬
到产妇房去了。”
    牛顿停了片刻,才道:“请继续。”
    方琴女士道:“我转过身来,当时,我心中感到怪异之至,可是
我看到的情形,更令我震惊。我看到有一个婴儿正向我招手,而且
他的口中正吐出声音,在叫我:护士长,请你过来,我有话说。我却
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当时,我除了发出一些没有意义的声音之
外,就只知道呼唤上帝了!可是那婴儿在叫我,向我招手,而且我
看得很清楚,他要是能够直起身来的话,一定会坐起来,他挣扎得
如此努力,以致脸变得血红。我记得那是一个男婴,是八天前出世
的,他竟然会说话,会叫我过去,真是……太可怕了!”
    当时的情形,对方琴女士来说,确然太可怕了!
    她僵立着,看着那男婴,由于婴儿才出生八天,颈骨还未能支
撑起头部重量——比起小马出生不到一小时,就能自己站立起来,
人的初生生命,太柔弱了。
    但是那男婴却努力使他的目光投向方琴,而且嘴唇掀动,一再
自他口中发出语声来:“护士长,请你过来,护士长,请你过来!”
    婴儿的话,声音极细,但是这种奇异之极的现象,却对方琴产
生了一种巨大的力量。方琴虽然脚步浮动,但她仍一步一步的向
前走去,一直来到了婴儿的床前,和婴儿四目相对。
    方琴可以极强烈地感到,婴儿双眼之中那种殷切的期望。
婴儿吁了一口气道:“我终于等到只是你一个人来了,我和你
的对话,少一个人听到比较好。”
    方琴虽然仍感到一阵阵的晕眩,但是她竟然和婴儿对答起来,
她道:“当然,只怕别人经不起吓。”
    婴儿道:“我也知道……我说话会令人害怕,但是你若是明白
了其中的原因,那就不算什么了。”
    方琴苦笑:“不算什么?”
    婴儿道:“是的,我才死了不久,我的意思是,我的前一世死了
不久,现在是我的新一世。”
    方琴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你是什么人?是……会转世的活
佛?”
    婴儿答道:“不,我不是什么活佛,我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极普
通的女孩子,我只不过十九岁,我死于很冷血卑鄙的谋杀!”
    当方琴女士叙述她的奇遇到这里时,我们都听到了一下很是
古怪的声响,显然是牛顿先生发出来的。这种情形,又使我立即产
生了联想,使我有理由相信,当年,牛顿先生和那个十九岁的女孩
子之间,有着相当程度的纠葛在。
    我的料想,再听下去,便知是事实。
    方琴女士吃了一惊:“那你……你……”
    婴儿续道:“我在临死时,什么也不想,只想报仇!我是一个弱
质女子,我这一世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我听说人有前世今生来生,
所以我在想一点,若我有来生,我一定要是一个强有力的男子,
到物品满三十岁那年,我就要找我的仇人报仇,要他的遭遇,比我
被他害死时更惨!”
    婴儿说话时咬牙切齿,现出极度怨恨之情,这种神情,是绝不
应该在婴儿脸上出现的,所以看起来,也格外怵目惊心。
    方琴近乎呻吟:“你……把这一切告诉我干什么?你是一个婴
儿,如果给人知道了你会说话,你绝无法在正常的情形之下成长,
求求你,你别再说话了……”
    方琴这时,思绪紊乱之至,她只觉得如今的情形,不正常之至,
所以她只好求那婴儿别再说话,好让她把一切全当是幻觉。
    婴儿道:“我把话对你说完,我就不再说话了,除了你之外,我
不会再让别人知道这一切——对了,可是我要你把这一切,全部写
信告诉一个叫弗林埃蒙顿的人,这个人的地址是——”
    婴儿甚至道:“你别手足无措,请你把他的地址记下来,别记错
了。我要他知道,他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杀了人,别以为没人知道,
我这个被害人,没有忘记这一切。我要他知道,我已再世为人;我
要他知道,我一定会找他报仇,我要他从现在起,就日夜提心吊胆,
等待我十倍残酷的报仇!”
    婴儿一口气说下来,说得气促不已。作为育婴护士,方琴自然
而然在他的胸口轻轻搓揉着,但接着又感到事情怪异莫名,赶紧缩
回手来。
    婴儿居然知道方琴的好意(当然,主宰婴儿脑部的,是一个才
死不久的十九岁女子),向方琴现出一个笑容来。方琴的喉间,不
由自地发出古怪的声响,她吸了好儿口气,才道:“我一定照你的话
去做,只是……你……你千万不要再说话,不然,人人都会把你当
作魔鬼,只怕连你的父母也不会例外!”
    方琴的劝告,当真是肺腑之言——出生才八天的婴会说话,这
无论如何,都是很妖异的事。
    婴儿很懂事地道:“是,我不再说话。”
    说着,他就闭上了眼睛,看起来,和普通的婴孩,一点分别也没
有。
    方琴仍然伫立了相当久,一直盯着那婴儿看,直到双眼生疼,
她才了揉了揉眼,肯定了刚才经历的一切不是幻觉,这才慢慢的退
了出去。等她回到休息室时,她才发觉自己全身已被汗水湿透了。
    方琴女士说到这里,牛顿先生就间:“你就照他所说,寄了信给
我?”
    牛顿先生的这一问,早在我的意料之中,但却有几个人发出了
一下惊呼声,因为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牛顿先生,就是那个“十九
岁的女孩”所指控的卑鄙残酷的杀人凶手,也就是那个婴儿长大之
后,要报仇的对象。
    这一问,令得整件事开始明朗化了,同时,也解答了牛顿何以
要改换姓名,何以多年来一直过着如此隐闭生活之谜。
    我多少也可以知道他邀请我们这些人前来之目的——后来,
牛顿把目的说了出来,果然和我所料想的并没有差别。
    当下,方琴道:“是的,但是我没有立刻做——我当晚就把一切
写了下来,可是我一直在想,是寄还是不寄。到了第二天,婴儿该
离开婴儿房了,我抱着他,把他放在他母亲的床边的小床上时,他
的小手紧紧抓住我的手指不放,瞪着我,我在耳边低声道:“放心,
我这就去寄,你放心。”他听得我这样说,才松开了手。”
    方琴略顿了一顿:“当天,我就把写好的一切,照他所说的地
址,寄出了。”
    牛顿声音苦涩:“他算是托对了人——不过有一点,你好像忘
了。”
    方琴道:“我忘了什么?我隔了几天就辞职,退休了,我好好地
返乡间隐居,是你把我找出来的。”
    牛顿先生道:“若不是我答应用最好的条件照顾你的亲人,你
不会肯来吧!”
    方琴女士道:“是的。”
    牛顿道:“那你就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我——你忘了告诉我,当
年那婴儿,如今己是三十岁的青年人了,他叫什么名字?”
    方琴并没有立时回答,在沉寂之中,气氛变得很是紧张。虽然
只是一番对话,可是内容骇人,听来有惊心动魄之感。
    这一番对话的内容,不但牵涉到了过去未来,前世今生,而且
还有冤死的人命和即将出现的报仇,一切组成了一个大漩涡,不知
在急速旋转之中,会把事情卷到何处去。
    过了好一会,才听得方琴道:“那婴孩当时还小,他父母没给他
取名字。”
    牛顿闷哼一声,显然表示不信方琴的活,他又问:“那么,他的
父母叫什么名字?”
    这一次,方琴干脆回答:“不记得了——我老了,一些琐碎的
事,都不记得了。”
    牛顿先生突然暴躁起来:“琐碎的事?女士,事关人命,有人要
找我报仇,杀我,那绝不是琐碎的事,你一定得记起来!”
    方琴的声音很平静:“埃蒙顿先生,如果你曾在多年之前,害死
了别人,你已经多活了这么多年了。”
    方琴的话很残酷,但也很合理,我们都自然而然点头表示同
意。
    可是牛顿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之外,他喷着嗓子叫:“我没有害
过人!”
    一时之间,气氛变得出奇的沉默。
    过了足有三分钟之久,才又听到了牛顿的喘气声,他再次叫:
“我没有杀过人!”
    方琴女士发出一下用意不明的古怪声响,然后道:“你有没杀
过人?”
    牛顿道:“没有!没有!没有!”
    他断然他说了三声“没有”,听来理直气壮之至。
    方琴女士又发出一下那种古怪的声响——听来有点像是冷
笑,至少也是嗤之以鼻。她道:“你没有杀人,那……那……么,一
切全是我……我在说谎,根本没有……没有什么婴儿说话的事。”
    牛顿先生厉声道:“那你为什么寄那封信给我?”
    方琴也提高了声音:“自然是我在幻党的主使之下,做出了那
种无意识的事,若你因此受了损失的话,你只管向我索偿好了!”
    事情在突然之间,又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令我们这几个旁听者
面面相觑,不知道会有什么发展。
    牛顿先生忽然软了下来:“不!你不必故意那么说,当年你的
经历,绝非幻觉,若不是真的有人告诉你,你不可能知道阿佳的死,
也更不可能知道她是被人害死的,而且死得如此之惨。”
    方琴道:“我可不知道什么人叫阿佳。”
    牛顿道:“就是……那个男婴的前世。阿佳从十六岁起,就是
出色的美人,她的肌肤如同百合花,容颜如同天上的云彩,整入如
同一大团浮动的香雾,她死那年才十九岁,正如同朝霞一般……”
    牛顿先生说到后来,变成了哺哺自语,显然他正沉醉在往事之
中。
    方琴女士却冷冷道:“是你杀死了她,使得朝霞幻灭了。”
    牛顿道:“我没有!”
    方琴女士的声音更冷:“她说的,她转了一世,可是由于死得大
冤,所以完全记得前世的事,她告诉我,杀她的人是弗林埃蒙顿,除
非你不是那个弗林埃蒙顿,不然,就是你杀了她!”
    牛顿几乎在哀呜:“不是我,她确然被人害死的,可是不是我,
她弄错了!”
    方琴再冷笑:“笑话,别人会弄错,死者本人,怎么会弄错?”
    牛顿急速地喘着气:“如果你现在忽然被人砍下了头,你临死
之前,只看到我,而且,看到我手上挥着一柄刀,那刀上又有血,你
会怎么想?”
    方琴没有回答,牛顿的假设问题,太荒谬,也太可怕了,一时之
间不知如何回答,是正常的反应。
    牛顿追问:“你会以为是我杀了你的,对不对?”
    方琴的声音有点犹豫:“有……有此可能。”
    牛顿声音苦涩:“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阿佳以为我杀了她,
要是真是我杀了她,我不怕她来报仇,杀人偿命,罪有应得。可是
不是我杀人,她却要找我来报仇,那我岂不是冤枉之至。”
    方琴显然还是不相信牛顿的自辩,她道:“那你等她来报仇的
时候,对她说明白好了。”
    牛顿气急败坏的道:“到她开始行动时,就来不及了,我可能连
一点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就做了枉死鬼。”
    他连喘了几口气:“所以我一定要先找到她,对她说明这一切,
我没有杀过她!”
    方琴女士反问:“那么,凶手是谁?”
    牛顿的喘气声更急,他的回答,再一次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
“我不知道,要命的是就是我不知道。”
    方琴并没有说话,只是发出了三下冷笑声,表示她对牛顿的不
信任。
    普索利爵士在这时,轻轻用时碰了我一下,他是在征求我的意
见,我心中也十分疑惑,因为牛顿的话,存在着不可解释的矛盾。
    他刚才说,那个叫阿佳的女孩子,在临死之前,看到他手上拿
着刀,而且刀上还沾着血,所以认定他是杀人凶手。
    又照他的说法,阿佳死得极惨,似乎是被人用刀砍下了头而死
的。
    人头被砍下,死亡自然随之而来,就算还能有一刹间的清醒,
只怕至多也只有能叫出“好快刀”三个字的时间,不会有更久。
    ((好快刀)是(聊斋志异)中着名的故事。)
    (蒲松龄先生着述的《聊斋志异》一书,是世界上最出色的短篇
小说集,凡识字的,都应该至少看十遍J
    那也就是说,凶手行凶时,牛顿应该在场,他应该看到行凶的
过程,自然也应该知道凶手是谁。
    可是,他却说不知道。
    这真是没有理由之至——更怪的是,他这句话,应该是实话,
他竭力否认自己是凶手,这只有指出真凶是谁才能证明,所以他没
有理由说谎,他是真的不知凶手是谁。
    这其中的矛盾,又怎么解释呢?
    所以,普索利问我的意见时,我也一片恫然,我只是摇了摇头,
作为回答。而且,我也不明白牛顿找我们来的目的,是要我们保护
他么?
                      三、飞来横财
    听起来,婴儿当年那句“三十年之后报仇”的话,已快实现了,
因为时间已过去了三十年。牛顿找方琴来,是想先找到这个如今
已三十岁的青年,只是,就算方琴说出了名字,人海茫茫,牛顿怎样
找人。
    这时,又听得牛顿在问:“请告诉我,那婴儿叫什么名字y
    方琴叹了一声;“真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婴儿的母亲说,
要等他父亲来了,才取名字,可是一直到她抱着孩子出院,那位父
亲也没有出现。”
    牛顿发出了一下呻吟声:“那么,那位母亲……叫什么名字?”
    方琴叹了一声:“叫玫玲。森太太,她的丈夫姓森,我只知道那
么多了!”
    牛顿叹着气:“地址呢,应该有记录!”
    方琴冷冷地道:“埃蒙顿先生,我想你当年收到我的信之后,一
定已到医院查过了,怎么到今天还来问我这些问题?”
    看来,方琴年纪虽大,但头脑很清醒,她对牛顿的责问也正是
我心中的疑惑。
    牛顿发出了两下干咳声,并没有回答这个责问。
    方琴女士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才道:“你有没有杀过人,只有你
自己知道,如果你没有,你大可心安理得地做人,不必怕人来报
仇。”
    牛顿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们这些听众都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说这“我不知道”是什么
意思。
    方琴女士又道:“谢谢你对我家人慷慨的资助,我能告诉你的,
已经全都说了。”
    牛顿过了好一会才有反应:“你发誓你刚才说的全都是真话。”
    牛顿显然是为了要我们相信,才要求方琴发誓的,他实在多此
一举,方琴绝不可能捏造出这个故事来,因为阿佳被杀的地点,一
定离医院很远,她不可能知道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十九岁的少女
被残酷地杀害——后来,牛顿先生对往事的叙述,更证明了这一
点。
    方琴依言起了誓,然后道:“如果方便,我这就想告辞了。”
    牛顿道:“何不住上几天?”
    方琴说得很是坦率;“我不想在陌生的地方,和你住在同一间
屋子之中。”
    说来说去,她还是以为牛顿是个杀入凶手。
    牛顿苦笑道:“无论如何,很谢谢你。”
    接着,便听到脚步声,过了一会,便看到那小伙子陪着方琴,走
向直升机,等到直升机的声音渐渐远去时,才又听到了牛顿先生
的声音:“各位,令你们久等了。”
    声音自我们的身后发出,我们都正向着院子看,目送直升机的
离去,竟没有没觉多了一个人。
    我首先转过身来,就看到一个身形极瘦小的人,出乎意料之
外,他的年纪不老,只是五十岁左右,脸容憔悴愁苦之至,这已使他
看来老了些,他的实际年龄,可能不到五十岁。
    他的衣着很是随便,和这样豪华的庄院主人身份,不是很相
配。若不是他一开口,等于表明了他就是牛顿先生,而且我们也熟
悉他的声音,否则我们一定把他当作是庄院中的仆人了。
    普索利第一个叫了起来:“好哇,耽搁了我们那么多天,就叫我
们听那番对话?”
    牛顿先生向他一鞠躬,然后,来到每一个人的身前,都深深的
一鞠躬,表示他的歉意。
    他道:“我一定要这样做,若是由我一个人来说,你们不会相信
我。”
    由于他的态度很是诚恳,再加上我们对这件怪事,都想有进一
步的了解,所以我们都原谅了他,普索利道:“你找我们来的目的是
——”
    牛顿坐了下来,他个子极瘦小,却偏选了一张很大的安乐椅,
以致坐下去之后,像是整个人都埋进了椅子中,看不见了。
    他道:“各位已在对话之中,知道事情的经过了。现在的情形
是,有一个三十岁的青年,满怀着他前世被杀的仇恨,要来找我报
仇,而我全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又是恐惧,又是激愤,双手紧握着拳。
    我问:“你这样隐名埋姓的躲藏着过日子,已经有多久了?”
    牛顿叹了一声——这样的生活绝不好过,就在他这一声叹息
之中,表露无遗,他道:“三十年了!”
    我再问:“自从你收到那封信之后,你就开始逃避?”
    牛顿却摇摇头:“不,不是,自从阿佳死了之后,我就离开了伤
心地,那封信寄到我原来的住处,转了很久,我才收到的。”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没有杀人,但是我必须躲避。”
    各人都向他投以疑问的眼光,他又道:“我埋了阿佳的尸体,独
自远行,绝不为人知。世上除了我和那个凶手之外,没有人知道阿
佳已死,她一直被当作是失踪。”
    我更是奇怪:“你为何要这样做?”
    普索利也问:“当时的情形,究竟如何?”
    牛顿再叹了声:“说来话长,三十多年前,我突然得了一笔数目
大得不可思议的遗产,本来,我只是伦敦一家小商行的簿记员,忽
然一下子竟成了拥有过亿英镑财产的富翁。”
    普索利闷哼一声:“有这样的好事?留遗产给你的是什么人?”
    牛顿反问:“有关系么?”
    普索利一呆,不知道如何发作才好,我已道:“有!你请我们
来,显然是寻求我们的帮助,我们就有权知道想知道的一切。当
然,你也可不说。”
    普索利大是高兴:“对,雪就算不停,我们还是可以离开的。”
    牛顿先生的脸色,难看之至,但是他对于我们的抢白,却无可
奈何。
    气氛很难堪,过了一会,牛顿才渐渐恢复了正常,他道:“我原
来的名字是弗林,我姓埃蒙顿。”
    我们都不出声,他继续道:“绝未曾料到,埃蒙顿这个姓氏,在
欧洲历史上有过赫赫的名声。”
    他在这样的说的时候,瘦小的身躯挺得很直,大有不可一世的
气派。
    我们之中的一个秃顶中年人,却泼他的冷水:“也没有什么名
声,好像就是匈牙利有一个贵族姓这个姓,在奥匈帝国时期,有一
个公爵出了一阵子风头,但是很快就被历史淹没了。”
    这位秃顶先生显然知识渊博,他说的一切,我闻所未闻,也根
本不知道欧洲历史上曾有埃蒙顿公爵其人。
    牛顿望了那秃顶中年人好一会,才道:“就是那个很快被历史
淹没的人,他有眼光,早就抽身退出政坛,带去了巨额财富,在瑞士
的湖光山色之中,一直活到一百零七岁才去世,我便是他在世上的
唯一亲人。算起来,他和我的祖父是堂兄弟,我的财产就是这样来
的,各位可满意了?”
    他虽然把他的得到遗产的过程,说了出来,但悻然之色溢于词
表,以示他心中不满。我想了一想,道:“牛顿先生,我预期我们之
间会有相当时间的合作,如果双方之间存在着敌意,那不是一件好
事,你能不能对我们开诚布公,一起共事?”
    牛顿先生忙道:“太好了——我刚才态度不好,我郑重道歉。”
    各人都说了几句客气的话,这样一来,气氛自然好了许多,牛
顿又叹了一声:“飞来的横财,并不能带来幸福的生活,我自是最能
体会这一点了,要不是有了这笔横财,我至今一定仍在当簿记员,
过着平平稳稳的生活,不会有怪异的事发生在我的身上!”
    我摇了摇头:“有横财,当然比没有好,看你如何运用而已。”
    牛顿忽然激动起来:“可是,如果不是我得了遗产,我绝无可能
认识阿佳,那改变了我的命运,使我跳进入恶运的深渊之中。”
    我们都没有反应,静等他把话说下去,因为阿佳这个女孩子,
在他的故事之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他是得了遗产之后,才有机
会认识阿佳的,难怪他要从得到遗产说起了。
    牛顿又道:“公爵的遗产极多,有一部分是不动产,位于欧洲各
地的古堡庄院,陷入铁幕的,产权自然已不再拥有,但还有很多产
业。我一处一处的去巡视,想想那些财产全是我的,在那段时间之
中,我的确很快乐,等到阿佳出现,我更以为幸福的生活,达到了顶
峰。”
    他说这里,顿了一顿,大大的吁了一口气;“我本来生活平淡,
个子矮小,也根本没有机会见到真正的美女。当阿佳第一次站在
里我不到一公尺,我伸手就可碰到她,美女对我来说,不再是梦,而
是事实的时候,我几乎窒息了!”
    他一口气说下来,仍然有着当年惊艳的神情。
    我和牛顿异口同声:“请长话短说。”
    那秃顶中年人更道:“我们要听残酷谋杀、厉鬼报仇之类的故
事,对爱情故事,没有兴趣。”
    那秃顶中年人出言尖刻,而且对牛顿极不留情,未知他是否和
牛顿有什么过节,普索利在介绍他的时候,只说他是灵学专家,名
字我也没有记住。
    果然,秃顶中年人的话,令得牛顿的脸,发了好一阵子青。
    他终于再开口:“好了,详细过程我不说了。我在德国的一个
农庄中遇到阿佳,当时,她是一间农科大学派到农庄来实习的七个
大学生之一,我身为农庄主人,自然和她有很多接触的机会——我
不认为她爱上了我,但是我一见她就着了迷,在爱念之余,也想得
到她的身体。”
    他说到这里时,直视着那秃顶中年人,等候着他的讥讽。
    却不料这次秃顶中年人并没有非议牛顿,还点头道:“这很正
常,所谓恋爱,本来就是男女双方为了达到性交之目的而诸多的作
态。”
    他把文人骚客千古歌颂的爱情,用那么直接的观点去看,颇令
人吃惊。
    牛顿闷哼一声“本来,我在农庄中,只准备逗留三天,可是由于
见了阿佳,我就留了很多天,而且,一开始,就表明了我的愿望——
我个人的条件差,可是我有大量可供运用的金钱,对出身并不富裕
的女孩子来说,有极大的诱惑力。”
    牛顿再望向秃顶中年人,得到的反应是:“那也不算不道德,各
人是自愿的,合乎社会的需求规律。”
    牛顿吸了一口气:“第五天,当我和阿佳在我调来的私人直升
机上,相拥接吻之后,阿佳叹了几声,对我道:“好,我卖给你!”她说
得如此直接,叫我吃了一惊,我竭力辩称我爱她,愿意娶她为妻,她
笑得很甜,说:‘别难过,我是自愿的,真正的心甘情愿,我相信要是
错过了你,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牛顿再吸了一口气:“听得她这样说,我一口气对她作了许多
承诺,全是财产上的,阿佳只是提出了一个要求:把我的承诺先兑
现。”
    秃顶中年人问:“那是你的财产的几分之几?”
    牛顿道:“大约三分之一,或许更多,很多珠宝是无法估价的。”
    我闷哼一声,牛顿用这样惊人的金钱,来表示他的“爱”,一个
十九岁的少女,想要抗拒,确实很难,金钱毕竟大诱人了。
    牛顿续道:“我们约定,二十天之后在法国见,我会在这二十天
之内,把一切财产转移的手续办妥当。她答应,当天就可以得到
她,这……看来是一桩交易,但是我真的很喜欢她,我只不过用了
一种直接的、有效的方法来表达而已。”
    秃顶中年人道:“没有必要辩护,且说下去。”
    牛顿道:“二十天之后我们见面的所在,是在科西嘉岛上,她在
看了所有财产的转移证明,和一大批要她双臂环抱才能捧起来的
珠宝后,高兴得如同在梦境中一样,抱住我吻了又吻,亲了又亲。
那地方是岛上的一个小庄院,我事先支开了所有人,她在高兴过
后,告诉我:‘我到这里来,世上无人知道,我要忽然之间,摇身一
变,变成富有的人,使人人吃惊、羡慕。’我完全看得出,她是真的感
到快乐。”
    说到这里,牛顿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我们在岛上与世隔绝的
情形,过了三天……不,只有两天,第三天晚上,事情就发生了。”
    他终于说到正题了,我们都不出声,以免打断他的叙述,他舔
了舔嘴唇,普索利递了一杯酒给他。
    牛顿道:“那一天晚饭后,她忽然兴致勃勃地道:‘明天,我要调
一百万法郎到我的巴黎银行户口去,我要到巴黎购物去。’我道:
‘那太容易了,你只要按照我给你的程序去做,一千万法郎也没有
问题,’她跳了起来,先拥抱我,那时,我们和一般的新婚夫妇并无
不同,亲热无间,然后她道:‘现在就做。’我就把电话递给她。”
    说此到处,牛顿才一口喝下了杯中的酒。
    牛顿抹了抹嘴唇:“总要让我把事情发生的环境,介绍一下
吧!”
    我道:“好,如果你认为那是必要的话。”
    牛顿道:“那是一个书房之中——”
    他说着,走近一个柜子,打开柜门,按下了几个掣钮,对面墙
上,立时有了投影,那是一具录影投射机产生的作用,可见他早有
准备。
    他道:“请看,就是这个书房。”
    我们定眼看去,投射的画面,很是清晰,看到的是一问宽大的
书房,纯欧洲古典式,靠墙的都是很高的书架,放满了书,左首是窗
连门,都下着厚重的窗帘,我们看到,窗帘多半是电动的。当拉开
时,门窗外是一个花园,可以看到花园里栽满了玫瑰花,还有一个
喷泉。
    书房的门,是两扇合拢的雕花像木门,很有气派。
    书房中间有一组沙发,还有两张安乐椅,在壁灯之旁,灯火熊
熊,灯前有厚厚的长毛地毯。
    在录影的时候,镜头转来转去,所以整个书房都可以看得很详
细。
    一切看来都很正常。
    牛顿缓缓地道:“这就是事情发生的情形,应该是一模一样
的。”
    秃顶中年人很是挑剔,立时道:“什么叫‘应该是’?”
    牛顿道:“那是凭我的记忆,有一些细节,不是有特别的事发
生,是不会特别留心的,例如窗帘是全部拉起、门是半开着还是全
关着等等,这些细节,可能和当时有所不同。”
    牛顿的解释很合理,他又道:“当时,我们在说这番话——阿佳
说她要调钱进她在巴黎银行的户口时,我坐在这张安乐椅上,她则
坐在地毯上,双臂靠在我的腿上,她是仰着头和我说话的,悄丽的
脸上,流转着满溢幸福的光彩,连我也感到无比的甜密,我道:‘好,
你还没有试过如何调动你在瑞士银行中的巨额存款,照我教给你
的方法试一试,或许我骗你呢!’我一边说,一面把电话递给她,电
话就在那张小几上,只要我略欠一欠身,便触手可及。”
    牛顿向安乐椅之旁的一张小几,指了一指,那上面确然有一具
电话在。
    牛顿又道:“阿佳在接过电话的时候,也笑道:‘你要是骗我,我
杀了你。’我笑道:‘我要是骗你,还轮到你来杀我么?当然是我先
杀了你’。阿佳腻声道:‘你舍得杀我吗?’我当时由于赢得了美人,
心中实在太高兴了,所以说出来的话,也就狂妄得很。”
    几个人一起问:“你说了什么?”
    牛顿道:“我顺手抽起一柄刀来,你们看,就是……这一柄。”
    他向投射的画面指了一指——不是他指出来,我们都没有留
意到那里有柄刀。那刀可能是古董,属于中亚一带的入所佩带的
新月形弯刀,连着精美的皮鞘和乌木架子,放在安乐椅旁,作为装
饰之用的。
    我知道这种刀,若不是纯装饰品,而真是一柄刀的话,是锋利
无比的,一刀斜砍,臂力若是够强,把一株酒碗粗细的树,砍成两
截,不是难事。
    这时,画面上也可以看到,牛顿的一只手抽出了那柄弯刀来,
果然,寒光闪闪,很是锋利。
    普索利问:“你竟然执刀在手,天,你究竟说了什么?”
    牛顿面肉抽搐:“我说……我这样说:‘有什么叫作不舍得,我
已经得到你了,为了不被你发觉我是把你骗上手的,我就先杀了
你。’阿佳哈哈地笑,神情诱人,她道:‘好,那我就先弄清楚,你是不
是骗我。’”
    牛顿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我迅速地转念,牛顿所述的这种情形,在一双热恋的男女之
间,颇为寻常,所谓“打情骂俏”者是。
    我看见各人反应,知道大家所想的,并无出入。仍然不明白惨
案是如何发生的。
    牛顿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又喝了一杯酒,才续道:“我替阿佳
安排了一笔巨款在瑞士银行,她可以随意调动,调动的方法之一是
通过电话。银行方面有一个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
人接听的电话,打这个电话,说出密码,银行方面就会依据你的吩
咐行事。”
    各人之中,有两个大概不知道有这种专为大量存款,银行非但
不付利息,还要向存款人收取一定费用的服务方法,所以很是奇
讶。其中一个道:“要是密码被他人知悉,岂非危险之至?”
    牛顿道:“一来,密码的组成,相当复杂——先是六个字母、六
个数字,再来六个字母、六个数字,组合随意,并没有乱说一个就撞
中的可能。其次,声音有音波波场记录,若不相同,银行不会受
理。”
    那两位先生仍然很是好奇,牛顿道:“这一切,我都对阿佳说
了,阿佳记性好,把密码念得极熟,她声音的音波波场记录,也在银
行存了案。我估计这第一次她用电话调款成功,必然会雀跃三丈,
而且,一定会给我更好的回报。再加,我也真喜欢看见她高兴的样
于,所以,一时之间,忘了收刀入鞘,只是盯着她看,期待着她欢呼
着投进我的怀中。”
    牛顿舔了舔嘴唇,声音变得沙哑:“阿佳拨了号码,一有人接
听,我也隐约听到电话那边是一个男声,回应是:‘瑞士银行,密码
户口专责处理员等候阁下的指示,请说出阁下的密码。’阿佳喜孜
孜地把二十四个由字母和数字的密码,说了出来。电话那边,并没
有立即回应,阿佳等了一会,用奇讶的眼光向我望来,我向她示意
略等一等,别心急。她就一直望着我,等着,等了几十秒,她的神情
越来越疑惑,我也觉出事情有点不对头了。电话那边传来了声音,
声音大得我也听得见,那银行职员以极不客气的口吻责斥:‘小姐,
根本没有你所称的密码,如果你想用这种拙劣的伎俩来骗取金钱,
劝你别做梦了!如果你再打电话来骚扰,我们会通过国际刑警缉
拿你归案!’阿佳还未听完,俏脸已然通红。”
    牛顿略停了一停,在他的喉际,发出一阵“咕咕”的声响来。
                      四、惨死的过程
    牛顿说得很是详细,我们也听得很用心。牛顿续道:“我也大
怒,这银行职员太混账了,我叫道:‘等我来教训他!’我一面叫,一
面挥着手,伸手过去接电话。”
    我道:“你一只手挥着,另一只手去接电话,而挥着的那只手上
还握着刀。”
    牛顿:“是的。”
    我示意他再说下去——快到事情的中心了,我是突然想起了
一件事,才打断他的活头的。
    牛顿道:“那才,我已留意到阿佳望着我的眼神有异,她一定觉
得受了欺骗,所以感到了一种被侮辱和被欺骗了之后的愤怒,这种
愤怒,很快就会爆发出来。我知道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事
情弄清楚的话,可能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所以我几乎是扑向前去
的,阿佳的愤怒已开始发作,她把手中的电话,用力向我摔了过来。
我本能地闪避,由于事情来得太急,我在闪避的时候,失去了重心,
我一下子跌倒在地上。”
    牛顿说到这里,已是满面大汗,汗珠甚至顺着他瘦削的脸,一
直流了下来,落在地毯上:
    他的流汗,当然不是由于热,而是由于他的心情。
    大家都没有催他,由得他大口的喘着气,普索利又给他一杯
酒,他一口吞下,却呛得咳了好一会。
    他总算又可以开始说话了,一边说,他的脸色一边在变,直到
变到了死灰色。
    他说的是:“我跌倒在地上,当然立刻想撑起身子来,可是也就
在这时,我感到有一盆热水泼向我,泼得我一头一脸。我还以为是
阿佳的怒意大发,所以伸手向脸上抹,一面还在叫:‘阿佳,你听我
说’才叫了一句,就看到阿佳在我的眼前,双目圆睁,目光之中所显
露出来的仇恨和怨毒,令我刹那之间,整个人如浸入了冰水之中,
剧烈发抖。我以为阿佳也跌倒了,就想去扶她起来,怎知双手伸出
去,才看到自己手上、臂上全是血,连手上那柄刀上也沾满了血,而
且,我想去扶阿佳起来,却扶了一个空,阿佳……阿佳……她的身
子……不见了,只有她的头在……地上……”
    牛顿挣扎着说到这里,身于剧烈地发起抖来,双眼睁得极大,
望着我们,样子可怕之极。
    我看各人的神情也都骇然,我也感到了一股寒意——牛顿所
述的这种情景,确实太可怕了。
    大家都不出声,牛顿的身子,抖得剧烈,也发出一阵怪异的声
音。
    过了好一会,牛顿才道:“我不知我呆了多久,我想避开阿佳的
那种目光,可是我全身僵硬,一动也不能动,然后,我觉得有重物
压到我的身上,我全身震动,那……压在我身上的,竟是阿佳……
的……身子,她的双手还能动,像是想抓住什么,终于双手紧紧地
捏住了拳,捏得指节骨……格格作响……”
    他说到这里,面肉抽搐,指着自己的耳朵:“从那时起,这种
……可怕的声响,就一直索绕在我的身边,白天黑夜,清醒或睡眠,
一直在……一直在……就是现在,它也一直在我的耳际格格地响,
格格地响……”
    他声嘶力竭的说着,双手突然掩住了耳朵,霍然站了起来,先
是团团乱转,接着,奔到墙前,把头一下又一下地向墙上撞去,情状
骇人之至。
    普索利叫道:“卫!”
    他知道,牛顿的身形虽然瘦削,但是如今处在这样的疯狂状态
之中,也会力大无比,那就只有我才可以制服得了他。
    我应声而起,一个箭步走到了他的身后,伸手一掌就向他头顶
之上,拍了下去。
    人体的头顶之上,有个人身穴道的总汇,称作“百会穴”,这种
穴道是人身的一大要害,是致命的所在。但凡事都有一正一反,致
命的穴道,也可以救命,失心疯到了严重的地步时,也只有刺激这
致命穴道,才可以令情形有所改善。
    自然,这一击的力道,要拿捏得恰到好处,不然,一掌下去,人
没有救转,反倒一命鸣呼了。
    只听得“拍”地一声响,牛顿的身子,本来在逐渐蜷缩——这是
人在极度痛苦的情形下的自然反应。经我一拍之后,他的身子陡
然向上一挺,双眼仍然睁得极大,可是,神情渐渐由痛苦变为不可
置信,接着,他眨着眼,放下掩耳的双手,喉核上下急速移动,说不
出话来。
    我向他微笑:“可是那纠缠了你三十年之久的格格声,已不再
存在了?”
    牛顿喜极而位,泪如泉涌,连连点头,口中发出鸣咽之声,过了
好一会,才说出了一个“是”字来。
    普索利冷笑:“谁叫你请我们来,却躲起来不见人,不然,可以
少受几天罪。”
    牛顿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吁了一口气,再吸气,这才道:“我绝
未曾想到卫会有那么大的本事……唉,要是方琴不来,我说了我的
事,你们也不会相信!”
    他一面说,一面侧着头,作仔细倾听之状,看他的情形,是生怕
那格格声又回来。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放心,你因为刺激过度,才会一直产生这
种幻觉,那是神经错乱的一种,现在霍然而愈,不会再有了。”
    牛顿又向我鞠躬,又向我拱手,口中连连称谢,普索利道:“你
说下去啊!”
    牛顿道:“当时的情形,真是可怕之极,我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
么事,可是阿佳却在刹那之间,身首异处,人头落地了,她的双眼仍
然睁得极大,眼中的怨恨仍未消失。我知道她一定误会是我杀了
她,一切和刚才的戏言又相配合,我想分辩,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来。我全身僵硬,一直到天亮,才稍稍能移动一下身子,挣扎着站
了起来。”
    我又问了一句:“那时,你手中还是握住了那柄刀?”
    牛顿:“是的,我的手指也僵硬了,要用另一只手扳开握住刀的
手指,刀才落地。”
    我道:“那柄刀呢?我可不可以看一看?”
    牛顿道:“不在了,什么都不在了!”
    几个人一起追问:“什么意思?”
    牛顿喘了几下:“等到我神智渐渐恢复之后,我才意识到可怕
之极的事已发生了。阿佳竟然就这样死于非命,而我的处境,大是
不妙,庄院中只有我和她两个人,人家一定会以为我是杀了她的。
根本上,我也可以感到,连阿佳也以为把她的头砍下来的人是我,
我固然对阿佳的死伤心,但也要为自己设想一下。”
    他这样说,当时他会怎样做,便再也明白不过了。
    其中一个怒道:“你若是毁尸灭迹,就会让真凶永远逍遥法
外。”
    秃顶中年人更不客气:“如果真有真凶的话。”
    那是直指杀人的根本就是牛顿了!
    牛顿张大了口,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过了一会,才总算听
清楚了他说的话:“我……连我也没有看清是准杀人,旁人……会
怎么想、我没有别的路子可走,阿佳说她到这里来,并没有任何人
知晓,所以我……等到了天黑,就放了一把火……那火……烧了两
天两夜,什么也没有剩下,阿佳的尸体也化为灰烬了。那柄刀……
那柄刀自然也没有了。”
    大家都不出声,显然是一时之间,难以判断牛顿的行为是对是
错,若照正确的方法,他自然应该报警调查,但正如他所顾虑的,报
了警之后他的嫌疑最大,被判罪名成立的可能,超过九成。
    普索利先开口:“就是因为你心中有鬼,所以你一收到方琴的
信,立刻就躲起来了。”
    牛顿大声道:“不是,就是因为我心中没有鬼,所以我在收到了
方琴的信之后,另外有想法。”
    普索利“哦”地一声:“倒要洗耳恭听。”
    牛顿道:“阿佳死得极惨这件事,由于那把火一烧,世上只有两
个人知道,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杀手。”
    各人都“啊”地一声——如果事情如牛顿所述,阿佳不是他杀
的,那么,他在收到了方琴的信之后,有这样的反应,是自然而然的
事。
    他的想法是:凶手杀了人,还不甘休,编了这样的一个故事,目
的是想令他恐惧、害怕,说不定还要向他勒索。
    普索利立即道:“你以为这封信是……那个凶手写的?”
    牛顿点了点头:“是,我是那样想的,我又惊又怒,展开了调查,
很快就查到了方琴护士长。而且,从那开始,我就一直派人暗中监
视她的一切行动,希望可以从她的那里找出杀手来。”
    秃顶中年人叫了起来:“三十年不断?”
    牛顿道:“三十年不断,监视者水准很高,方琴女士一直不知道
她的生活,受着严密的监视。”
    秃顶中年人又叫:“太可怕了!”
    牛顿道:“若经历过阿佳惨死的情状,世上已没有什么更可怕
的事了。”
    各人都不出声,监视他人达三十年之久,当然不是什么高尚的
行为,但如果目的是想找出杀手来,那似乎也无可厚非。
    牛顿又道:“我分析每一个和她有交往的人,她的生活很简单,
接触的人也不多,但没有一个有嫌疑。我想,那凶手一定是一个极
其狡猾的人,我要和他比耐性,于是,我一年一年地等待着凶手的
出现,但到了今年,三十年过去了,我终于放弃,我相信了她信中说
的一切。我请普索利爵士特邀各位前来,是因为我……需要帮助。”
    秃顶中年人道:“你是怕三十年时间一到,报仇就会出现吧!”
    牛顿并不讳言:“是的,既然相信了方琴信中所写的是事实,就
要相信报仇的事会发生。我是冤枉的,不应被当作报仇的对象。”
    一时之间,各人都不出声,普索利道:“你似乎弄错了一点,我
们都是灵学家,我们可以从灵学的观点上,肯定生命形式之中,真
有灵魂转世这回事,也有记得前世事的例子。至于婴儿一出世,就
会说话的记载,也不绝无仅有。但我们不是护卫员,无法保护你不
被人伤害。”
    另一个接着道:“我们也不是大侦探,无法帮你找出当年的真
凶来。”
    牛顿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向我望来,目光且停在我的身上:“各
位或许不是,但卫斯理先生是,他一定能帮助我找出凶手,我……
不止一遍的详读他记述的经历。”
    我皱着眉——我一直以为我出现在这里,是一种偶然,但如今
牛顿这样说,证明那是他处心积虑安排的必然结果。
    我立时向普索利望去,普索利己叫了起来:“好哇!你向我提
起卫君的名字时,好像是随便提起的,原来你早有预谋。”
    牛顿苦笑:“我知道极难请到他,只有通过你和他的交情才能
成事……我想,卫君,这是你兴趣范围内的事,你不会见怪吧?”
    我冷冷地道:“我没有兴趣,也不能改变你那种老谋深算的事
实。”
    牛顿语带哭音:“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啊!”
    我用力挥了挥手,表示我既然来了,也就不必再追究这个问题
了。
    我问:“那么多年了,阿佳难道没有亲人关心她的去向下落?”
    牛顿道:“有的,我曾去了解过,阿佳的家在德国的莱比锡,她
父母在事情发生后的一个月,才觉察到她的失踪,因为阿佳十分好
动,经常离开家很久也不通音讯。但这次太久了,于是他们报警,
却全然无法调查出她的行踪来,她没有骗我,她到科西嘉来,全无
人知。”
    我再问:“你刚才的叙述十分详尽,你肯定没有遗漏之处?”
    牛顿道:“没有——要是照卫君你的推理,可以找出真凶来,那
实在太好了。”
    我不理会他的奢望,向各人看了一眼:“我知道一个关于利刃
的故事,先向大家说一说。”
    由于刚才牛顿的叙述,很是引人入胜,而且迷离诡异,令人震
慑,所以大家都很希望听到我的推测,以解谜团,我却忽然要说故
事,各人都有不以为然的神色。
    我补充道:“这个故事,可能——有可能对发生的神秘事件有
帮助。”
    普索利最支持我,他连声道:“请说,请说。”
    我道:“在一间古董店内,有一位顾客坚持要购买一柄古剑,那
剑极锋利,是店主人自己的珍藏,店主人不愿出让,遂告诉顾客,剑
太锋利了,是不祥之物,顾客不信,夺过剑来,想看看究竟有多锋
利,拨剑出鞘,店主人过来阻拦,剑锋过处,就把店主人的头切了下
来。”
    我用最简单的方法,说了这件事,说完之后,大家都不出声。
    我又道:“在那件事发生时,牛顿先生手中一直握着一柄锋利
的阿拉伯刀。”
    牛顿颤声道:“你的意思是,我在不经意的情形下,切下了……
阿佳的头?”
    我正是这个意思,所以点了头。
    牛顿嘶叫了起来:“不可能,绝不可能,怎么可能,你这……算
是什么推理!”
    我道:“推理的过程,就是确认各种可能性的过程,你说不可能
的理由是什么?”
    牛顿叫道:“何必要有理由?我不可能切下了一个头来而不知
道的!”
    我望向各人,普索利皱着眉;“这个说法,我也认为不能成立。”
    我道:“好,不成立。那么,人头是不会自己掉下来的,一定另
外有一个人握着一柄极锋利的刀,何以牛顿却没有看到?”
    那秃顶中年人忽然道:“或许是一个隐形人,用的是一柄隐
刀。”
    牛顿的脸一阵红一阵青:“当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要是有
人早躲着,我也觉察不到。事后,我身子僵呆了许久,他要离去,容
易之至。”
    我道:“你的说法若成立,那就是凶手预谋杀,动机何在?”
    牛顿沮丧之至:“我不知道……我事后调查过……我认为年轻
的阿佳,唯一被杀的可能,是她以前的恋人,由于阿佳和我在一起
而发狂行凶。”
    几个一起问:“结果怎样?”
    这的确是阿佳被杀的最大原因了。
    牛顿道:“调查的结果是,阿佳的确有一个很亲密的男友,但是
事发之际,那男子没有离开德国,而是在莱比锡一间神学院中求
学,除非他买凶杀人……这男子后来不知所终了。”
    秃顶中年人冷笑:“你没有一直监视他?”
    牛顿倒坦白:“我一直监视了他五年,觉得他实在不像凶手,所
以就放弃了。”
    秃顶中年人再冷笑:“何以你会良心发现?”
    各人都觉得秃顶中年人的言词,有点过份了,所以一起向他望
去,普索利想说话,但被我一挥手制止了。因为我早就觉得这秃顶
中年人,对牛顿大有敌意,说不定其间有什么纠葛在,还是让它发
展下去的好。
    牛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叹了一声:“这男子并不知阿
佳死了,只当她是失了踪。他一定极爱阿佳,所以在半年之后,就
开始到全世界范围内寻找阿佳,他的经济情况并不好,在印度和香
港时,他甚至要做苦力来维持生活,一直找了五年,他才在意大利
失去了踪迹。我也没有再追查下去,因为他若是知道阿佳死了,一
定不能忍受那样大的痛苦。他足足找了五年!”
    我问:“从此你不知他到了何处?”
    牛顿道:“不知道。”
    我陡然伸手向秃顶中年人一指:“你知道!”
    秃顶中年人双手掩住了脸,我这一问,虽然突兀,但一看秃顶
中年人的反应,人人都知道其中必有踢跷,所以也都等着他的回
答。
    那秃顶中年人先是双手掩着脸,一动不动,几乎叫人以为他已
经僵硬了。可是过了不多久,他陡然狂呼一声,一跃而起,扑向牛
顿,而且,十指如钩,紧紧掐住了牛顿先生的脖子。
    那秃顶中年人的来势如此凶猛,谁都没有提防。牛顿的脖子,
一被掐中,双眼鼓出,可知秃顶中年人用力之重。各人都纷纷叫起
来,我一步向前,用手指在秃顶中年人的左右手肘上,轻轻一弹,他
的双手,就松了开来,而且双臂软软下垂,再也抬不起来。
    牛顿发出一阵怪声,连跌带爬的避了开去,他一直滚到了墙
角,才叫了起来:“你……你……是阿佳!你是阿佳!”
    看来,牛顿一脑子都是阿佳会来找他报仇的想法,所以陡然遇
袭,便自然而然想到,那是阿佳报仇来了。
    我当然知道不是,因为那秃顶中年人怎么看,也不会是三十岁
的人。
    我倒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测,我道:“他当然不是阿佳,他是阿佳
当年的恋人,也就是曾被你跟踪了五年,后来不知所终的那位。”
    牛顿瞪大了眼,以极恐怖的神情,望向秃顶中年人。秃顶中年
人又发出一声狂吼,又待向前扑去,但另外两个人死死将抱住,他
一面泪如泉涌,一面破口大骂:“你这个下地狱一千次的贼,你用金
钱引诱阿佳,又把她杀害,不必等她前来,我就要杀你为她报仇!”
    牛顿也嘶叫:“我没有杀她,我没有杀她!”
    普索利叹道:“可是你用金钱引诱她!”
    牛顿哀叫:“这世上,谁不用金钱引诱他人,她是完全自愿的,
我丝毫未曾强迫过她。”
    一时之间,混乱到了极点,我来到秃顶中年人身前,冷冷地道:
“你在修道院中多年,怎么行事还如此鲁莽。”
    秃顶中年人怒道:“你怎知道我的过去?”
    我道:“除非你栖身在修道院之中,不然,牛顿的人怎会找不到
你。”
    秃顶中年人喘着气:“我不鲁莽,我要杀了他,替阿佳杀了他!”
    他说得如此认真,而且他刚行动,确然是杀人行径,这就更令
人相信他说得出做得到。普索利一声大喝:“约克,杀人是要偿命
的!”
    我直到普索利叫出他的名字,才想起在介绍之时,普索利确然
如此叫他的,只不过这名字太普通,所以听过几次,没有印象。
    一听得这个普通的名字,牛顿又发出一下呻吟声来。他自然
知道,阿佳当年的恋人,确实就是这个名字。在这时候,他当然也
想到,如果没有他的出现,那么,阿佳自然也不会惨死,过着平凡的
生活。
    约克(那秃顶中年人)厉声道:“我当然知道,阿佳如今是是三
十岁的大好青年,不能因为杀他这个贼子而偿命,但阿佳又一定
要报仇,所以由我来下手好了,反正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阿佳
突然音讯全无的那一年,我已……已经死了!”
    他说得悲惨莫名,可见他对阿佳确然一片深情,那是绝对假不
了的。
    牛顿有气无力地道:”当阿佳知道我不是凶手之后,她不会杀
我的。”
                  五、打到银行去的电话
    约克厉声道:“你这种故事,骗不了我,更骗不了她!她怎么会
不知道自己是死在谁的手中!别忘了,她虽转世,但她仍有前生的
记忆!”
    我道:“你的说法太武断了,要是她的前世不知道是谁杀她的,
那么转了世之后,一定也不知道。”
    约克双眼瞪得极大,望定了我:“别忘了在她前世死后,今生生
前,有一段时间,以灵魂的形式存在的!”
    我知道约克提出这一点来的目的是什么,所以我反间:“那又
如何?”
    约克闷哼:“那又如何?当她以灵魂的形式存在之际,她还有
什么是不知道的。”
    我叹了一声——一般人确实如此认为生命的形式,由人转成
灵魂之后,生前不知道的,就一下子什么都知道了。
、  这种想法,自然想当然之至,灵魂是人的记忆组,无形无迹。
当生命以“活着”的方式存在之时,记忆组通过身体的活动,不断增
加。一旦离开了身体,灵魂并没有再增加记忆的能力。
    说一个浅白一点的例子,一个人若生前是一个糊涂的人,那么
死后,也必然是只糊涂鬼。
    若是再世为人,保留了前世的记忆,又有了身体,自然记忆增
强。但由于不可知的情形,绝大多数人在再度的有了身体之后,会
把前世的记忆,抹得一千二净。
    这一切,全是我多年来和灵魂接触沟通,一点一滴聚积得来的
心得,得来匪易,非同小可,连普索利爵士这样的大权威,也佩服无
比。
    约克在资格方面,显然这不够,所以才会有这种肤浅的想法。
    我摇头道:“事情不如你所想——如果她生前以为是牛顿杀她
的,她就会一直以为如此。”
    约克还想争辩,普索利己然喝道:“别和卫斯理争,他见过的灵
魂,比你见过的人还多!”
    普索利此语,倒不算夸张,我曾几度进入不同的“阴间”,见到
在阴间中的灵魂之多,不可胜数。
    约克还是不服气,可是,他显然对普索利十分忌惮,所以连秃
顶也涨红了,却不敢再出声。
    我望着他:“我们讨论一个比较实际的问题——你可知道如今
是一个三十岁有为青年的呵佳身在何处?情形如何?”
    我这一问,所有的人,都紧张起来。
    因为这是一个最关键性的问题了!
    约克苦笑:“我不知道,我在来此之前,甚至不知道她已转世,
也不知道她已惨死。”
    我道:“没有人知道阿佳现在的情形,而牛顿又隐名埋姓,匿居
在此,普通人绝对找不到。一时之间,倒亦不怕阿佳忽然出现来报
仇。”
    约克盯着牛顿,仿佛在说:“报仇者就在这里!”
    我道:“让我们探索三十年前惨事发生当晚的情况,有一个极
关键性的问题要深入研究的,不知大家可曾留意到?”
    一个高个子应声道:“是,那个阿佳打到瑞士银行去的电话,是
怎么一回事?”
    “不错,我指的就是这个间题——那是一切不幸事件的关键,如
果不是那个电话,就算以后的情形不变,阿佳仍然人头落地,她也
不会以为牛顿欺骗了她,自然也不会以为牛顿是凶手了。
    据牛顿说,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照说,银行方面,一接到电
话,就应该立刻照阿佳的意思办事,怎么会让阿佳碰了一个钉子
呢?
    阿佳碰了钉子,而且挨了银行的骂,她首先想到的,自然是牛
顿在骗她。而她则在这个念头最盛的时候,突然死亡!
    所以,不论她是处于灵魂状态也好,处于转世之后情形也好,
始终最盛的都是这个念头;牛顿骗了她!从这个念头开始,她自然
也就认定是牛顿杀了她!
    所以,这个电话重要之至。”
    一时之间,人人都向牛顿望去,牛顿现出的神情,复杂之至,在
愤怒之中,又带着茫然,他无助地挥着手,喘了好一会,才道:“我当
时被阿佳的惨死,打击得魂不守舍,脑中一片空白,耳际只听到阿
佳捏手指的格格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约克一声冷笑,打断了他的话头:“那你还知道为了保护自己
而放火毁尸?”
    牛顿苦笑:“我想,那只好算是下意识的行为。”
    普索利道:“别打扰他。”
    牛顿道:“一直到我离开了科西嘉,我才想起来,那电话是怎么
一回事?若不是电话出了错,阿佳就不会对我怀疑。我亲自到瑞
士见银行的主管,主管一听到我的投诉,立时彻查——”
    他说到这里,大大的吸了一口气:“查下来的结果是,阿佳打电
话去的那晚值夜班的一个女职员,主管立即把叫进了办公室,并且
翻查了当晚的电脑记录——那是绝对的秘密,那女职员道:“当晚,
我只接到了杜拜王子的一个指示,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电话来
过。’我道:‘不,有人打过来,接听的是一个男人。’主管摇头:‘只有
一个值班,不可能是男人,要三天之前和三天之后,才有男职员当
值。’”
    牛顿吁了一口气:“我一听到就傻了,我道:‘那是怎么的一回
事?’主管道:‘银行方面并无差错,出现错误的情况,只可能有两
种:一是你拨错了号码,二是电话在接驳之中,弄错了号码。’我道:
‘这……怎么可能?我听到……电话一接通,就有男人的声音,说
是银行。’主管道:‘是你打的电话?这个户口,应该由一个女子的
声音来下指令的。’主管用很疑惑的神情望着我,我唯恐事情败露。
就匆匆走了!”
    普索利道:“你没有再查下去?”
    牛顿道:“有!”
    他说了一个字之后,停了片刻,才道:“由于我在银行的存款不
少,所以再查,银行也很客气,但是结果和上次一样,银行方面,并
无出错……但是我又不信阿佳会拨错号码,电话公司说电话的接
驳,全是自动化的,出错的机会是零,那……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想了几千几万遍,可就是想不通。”
    我举起手来:“如果有人预谋要杀阿佳,早就伺伏在庄院中的
活,有无可能?”
    牛顿道:“太有可能了,十个人也有可能。”
    我道:“那就可能作出简单的假设,那人在电话线路做了手脚,
不论你拨是什么号码,都接到他那里去。”
    这本来是技术上极简单的事,我一提出来,各人都有同意之
色。
    我的这个假设,对于牛顿来说,也是有利的。因为若是早已有
人藏匿在庄院之中,那自然意谋不轨,大有可能是凶手,对牛顿洗
脱嫌疑,大有帮助。
    可是,在各人都有同感时,牛顿却摇头:“不,我认为不可能。”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记得很清楚,电话一接通,那边的男声
就先说是银行。”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牛顿先生,即使在三十年之前,窃听设备
也已十分先进。若是有人能在电话线路上做了手脚,那么,他自然
也能布下窃听装置。”
    牛顿陡然一震,双手无目的地挥动了多次:“你的意思是……
我和阿佳的对话……全被人偷听去了?”
    我道:“我只是指出有这个可能,在这个可能之下,那人就知道
你们会打电话到哪里去。”
    虽然我只是作了一个假设,但牛顿却已然像遭到了雷砸一佯,
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强调了一下:“那只不过是我的假设。”
    牛顿喃喃地道:“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这……这个人……
是谁?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为什么要我过着悲惨的生活?”
    大家都不出声,因为这个问题,除了他自己之外,并没有别人
可以回答。
    牛顿面肉抽搐:“我没有仇人,我本来是一个再平凡不过……
又瘦小的弱者,不会有也不敢有敌人,后来我变成了富翁,我从来
不吝啬,总是尽力去帮助别人,更加没有敌人,要说……有的话
……那只有一个……只有一个……可能,只有一个可能……”
    他断断续续的说到这里,陡然抬起头,向约克望去,他面肉扭
曲,神情可怖目光更是凌厉之至。被他这样望着的人,都不免吃
惊,约克也不例外,疾声道:“你心中在想些什么?”
    牛顿直言不讳:“我在想,只有一个人会是我的敌人,因为我抢
走了他的恋人,他也恨阿佳,因为阿佳变心了。”
    那是直指约克了,约克居然并不否认:“是的,我恨极了你,也
恨阿佳,但那全是知道你干了这样的脏事之后的事,在今夜之前,
我根本不知道曾有什么事发生过。”
    牛顿刚才还像是绷紧了弦的弓,这时一下子泄了气:“对,你不
会是凶手,你根本不知在阿佳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
    普索利忽然问了一句:“约克,在阿佳遇害之后她的灵魂有没
有和你接触过?”
    普索利这一问,很有道理——阿佳惨死之前,仍认定是牛顿杀
了她,那么一缕冤魂,如果要找人倾诉的话,最好的对象,当然就是
以前的恋人了。
    约克吸了一口气:“没有……或许……她觉得愧对我,不敢见
我。”
    那高个子忽然冒出一句话来:“这个等她来了,问她好了。”
    本来气氛就已经够怪的了,一听到这句话,更令人感到怪异莫
名。
    一来,“她”已经变成了“他”,这其间,前世今生,阴阳阻隔,人
鬼殊途,都已发生了难以明白究竟的变化,是生命的大奥秘,没有
什么比这种变化更令人感到惊然的了。
    二来,“她”若来了,那就是找牛顿报仇来了,会发生什么事,虽
难预料,但决不会是愉快的,这是可想而知的事。
    牛顿先叫了起来:“她……她……”
    他只叫了一个“她”字,便难以为继,看来,他本来是想叫”她不
会来”的,但又矛盾复杂——人来了,会找他报仇,可是事情又不能
不了断,他又自认清白,那更没有不让她来之理,所以就说不下去
了。
    我感到那高个子的这句话,很是突兀——事实上,这几个由普
索利邀来的灵学家,个个都很古怪(人家看我,自然也是一个怪
人),于是我问他:“你以为她一定会来?”
    那高个子答得认真:“应该说,她一定会找到牛顿先生。”
    我喜欢他这种认真的态度,所以我愿意和他继续讨论下去,我
再问:“何以见得?”
    高个子道:“她在惨死的那一刻起,就认定了牛顿是仇人,一转
世为人,就念念不忘要报仇。”
    我道:“这并不构成她一定可以找到牛顿的理由。”
    高个子道:“如果只要凭报仇的意念,当然不容易找,但是,当
她成为灵魂那一刹间,牛顿先生就在她的身边。”
    不单是我,另外几个人也曾齐声问:“那又如何?”
    高个子神情严肃:“据我的研究心得,灵魂是一种能量形式的
存在,这种形式,当人还有身体的时候,也可以测度出来——就是
仪器所能记录的脑电波,只不过现在只能记录到它的存在,却无法
译出内容。”
    虽然高个子的话,听来和我们的问题无关,但是也大有意思。
    我也很同意他的说法,知道他是试图在解释什么,所以并没有
催他。
    他又道:“既然有脑电波的存在,那就自然可以被接收到——
只要有一定的过程,就一定可以接收到。”
    他的语气虽然很是肯定,可是词意却有点模糊,我道:“你的意
思是,由于阿佳惨死之际,牛顿就在旁边,所以,阿佳在变成灵魂状
态的那一刹间,可以捕捉到牛顿脑电波的……频率。”
    高个子吁了一口气:“对,就是这个意思——在那一刻,特定的
情形下,他们两人的脑电波,一定曾互相之间发生作用。这就是为
什么牛顿一直会听到阿佳捏手指的声响的缘故。对阿佳来说,她
一定捕捉到了牛顿脑电波的特徽。”
    他选用了“待徽”,而没有用“频率”,其实是一样的,每一个人
的脑电波频率,就像人的指纹一样,绝少雷同,那么就是每一个的
特徽了。
    我们这样地在讨论问题,牛顿听了自然感受强烈之至,他又发
起抖来。
    高个子接下来的话,给了他更大的刺激:“人可以改名换姓,甚
至可以变更容貌——牛顿先生,我相信你经过高明的整容手术。”
    牛顿脸容灰败,点了点头。我不禁佩服高个子的观察力和推
断力,我就未曾想到这一点,这个牛顿,为了避仇,竟然企图改变一
切!
    高个子陡然提高了声音:“可是,无论如何改变,甚至整个身体
都换掉,但有一样是改变了不了的!”
    约克叫了起来:“脑电波的特徽!”
    高个子点头:“是,只要有法子捕捉到这个特徽哪怕变成了煤
中的细菌,躲在一千公尺深的地方,一样可以找得到。”
    高个于举的这个例子,可怕之至,牛顿发出了几下呻吟声,身
子摇晃着,断断续续地道:“那么……她一定会……找到我……”
    高个于道:“这是我根据历年来的研究心得作出的预测,还未
经证实,要等她来了,才能证实。”
    这高个子说话,真有点意思,我看到牛顿上气不接下气的情
形,就安慰他:“你也不是她一出现就必死无疑,你可以解释的。”
    牛顿捶胸:“我不是怕死,我没有杀人,我是清白的!”
    约克凛然问:“那你为什么要改变自己?”
    牛顿叫:“世事是冤枉的啊!”
    我想了一想,向高个子道:“阁下的研究心得,很独特,总的来
说,你认为根据一个的脑电波频率,就可以找出这个人来?”
    高个子道:“原则上或理论上是这样的,但具体的情形如何,我
也一无所知——我想,只要阿佳找到了牛顿,就可以证明我的理论
了。”
    牛顿在听了之后,又发出了一下鸣咽声——这也难怪,对他来
说;阿佳找到了他,那是生死相关的大事,高个子却认为那是可以
证明他的理论的喜事,这当然令他啼笑皆非。
    高个子这样的说法,相当客观,可是,也就不肯定什么时候阿
住会找上门来。
    我又问他:“你其实并不能确定这种情形一定会发生,是不
是?”
    高个子却大摇其头:“不是,只要阿佳报仇的意愿够强烈,我相
信一定找得到。”
    这时,约克反倒紧张了起来:“大约在何时?”
    看他的样子,像是虽然过去了三十年多时间,但是他对阿佳的
爱恋,似乎并未减退。
    刹那之间,我忽然有了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我的思想方法,
一向是忽东忽西,天马行空,想到哪里是哪里,会突然之间,想到全
然和原来题目无关的那一方面去,这时的情形,就是如此。
    我忽然想到的是,约克对阿佳的爱恋未变,阿佳又保留了前世
的记忆,如果今生阿佳还是女身,那么,他们相恋就是十分自然的
事了。
    可是,如今阿佳已成了男儿身,那么他们重逢,会是什么样的
情形呢?
    难道仍相恋?
    虽然有点古怪,但也绝不罕有,这种情形,就是男性同性恋了!
    科学家一直从内分泌,从遗传方面寻求同性恋的原因,到如今
为止,只确定了同性恋是一种先天性的现象,也就是说,同性恋的
倾向,是与生俱来的。
    一直没有人从灵学的观点去探索,“与生俱来”是不是可以理
解为是前世的残存记忆?
    我忽然想到了这一点,自然在那样的情形下,没有深入地想下
去,只是把这种想法放在心里,准备有机会德望时候,向专门研究同
性恋的学者提出来,大家参考一下,或许可以有大突破。
    却说当时约克问“大约会在何时”,高个子道:“不知道!”
    他说了之后,略顿了一顿,又道:“但,不论多久,我一定要目睹
这个现象的发生,因为这对我来说,大重要了。我的理论一旦证
实,便开辟了广阔无比的灵学研究天地。”
    我同意他的说法:“那你准备——”
    高个子道:“不是准备,是行动——从现在开始,我不会离开牛
顿先生,直到事情发生。”
    牛顿又惊又怒:“你有什么权利那样做?”
    高个子道:“是你要我们来帮助你的,我那么做,对你大有好
处。”
    牛顿哼了一声,高个子又道:“你怕她一来,不分青红皂白,就
要报仇,连个辩的机会都没有,若是有我常在你的身边,你至少可
以有这个机会。”
    高个子的活,大有道理,牛顿自然也立即明白了这一点。他点
头:“好,到时希望你多出一点力。”
    高个子连声应道:“当然!当然!”
    看来,他对灵学的沉醉,在这里的所有人之上,为了有这样一
个证明他理论的机会,他喜不自胜。
    普索利爵士道:“阿佳能找到你,只是一个未经证实的理论而
已,你为了等她来,要长年累月的绷紧了神经,只怕等不到她来到,
你就支持不住了。”
    这话说中了牛顿的心事,他哭丧着脸:“我现在已经支持不住
了。”
    我的意思和普索利一样,所以我立即接下了口:“那你就不应
该等。”
    牛顿倒也立刻明白了我们的言下之意:“我也心急想找到她,
可是多年来,一点音讯也没有!”
    我道:“有两个方法,可以同时进行。其一在全世界范围内,毫
无头绪地找一个人,那是专业行为,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所
以必须委托专业人士进行。”
    牛顿真的对我记述的经历,知之甚详,他立时道:“郭大侦探?”
    我道:“是,委托他进行,我不敢说他一定可以把人找出来,但
可以肯定,要是他也找不到,这就不会有别人可以找得到。”
    牛顿咬着牙:“好,卫君,托你代邀。”
    我点头答应:“第二个办法,是你要设法让她容易找到你。”牛
顿抿着嘴,不出声。显然,对于阿佳的出现,他又是惊怕,又是期
待。
                      六、寻人启事
    我道:“这件事,越早了断越好。怨毒藏在心中,已经三十年
了,越下去,怨毒只有越深,你有没有想这一点?绝不能再回避
了”
    牛顿慑懦道:“我不是回避,而是……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
    我沉声道:“很简单,把当年发生的事张扬出来,然后,你公开
出现等她来找你!”
    牛顿一听,身子就发起抖来:“那……那……要是那样,人人都
会以为是我杀了人。”
    普索利道:“当年的事,确然只有你们两人知道——”
    牛顿连忙纠正:“那凶手也知道。”
    普索利道:“既然只有三个人知道,那你不妨说得隐晦一点
——当事人看了明白,别人看到莫名其妙的那种,不但可以引阿佳
出来,要是连带能把凶羊也引出来,那就更好了。”
    约克始终不肯放过牛顿,阴森森道:“如果真有所谓凶手。”
    牛顿一挥手:“好,我这就进行。”
    事情发展到这里,我们几个人互望了一眼,除了高个子是下定
决心,自此要寸步不离跟着牛顿,以证实他对灵学研究的理论之
外,其他的人已经无事可为了。
    我们全知道了当年惨事发生的经过,照牛顿的叙述,事情确然
怪异,怪异到就算阿佳出现,也未必能真相大白。
    但是在阿佳出现之前,实在没有什么事可做,我定下的两个办
法,一个要靠小郭,另一个要靠牛顿自己。
    普索利也感到了这一点,他道:“把各位老远的约了来,总算不
虚此行吧!”
    大家的反应不一,最高兴的自然是那个高个子,我则瞪了普索
利一眼,而且哼了一声。普索利知道,对我来说,是太虚此行了。
自力除了确定了有一个前世冤死的女子转世今生之外,我一无所
得。这种事,在我的经历之中,可以说微不足道之至。
    普索利吐了吐舌头,不敢说什么,其余几个人都各自告别离
去。我伸了一个懒腰,站起身来,盘算着雪要是不停,明天也照样
可以离去,反正是卖普索利交情来的,良友相叙几天,也不能说是
一无所获。
    就在此时,牛顿忽然趋前到我的身边,压低了声音:“卫君,我
有一事相求,请你和普索利爵士到我书房可好?”
    我向普索利望去,只见他也大有请求之色。这时,还在一旁的
那高个子,脸色难看之至,因为牛顿的邀请,并未包括他在内。
    他尴尴尬尬地乾咳了几声,反倒是我不好意思,向牛顿道:“这
位先生——”
    牛顿道:“我们要商量的事,和他无关。”
    主人这样说,我也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了。在牛顿的带领下,通
过了好几道门,才进入牛顿的书房,那就是不久之前,牛顿和方琴
会面之处了。
    一路经过的时候,普索利并无所觉,但是我却已经看出,每一
道门都有极严密的保安装置。在通过这些门的时候,牛顿每次都
用手在门上按一下,才把门打开,可知那些门都要凭他的掌印,才
能打开。也就是说,除了他本人之外,别无他法可以正常开们,由
此可知保安之严密。
    进入了书房之后,书房约有两平方公尺,很是宽敞,四面全是
书架,表面看来,并无异样,但是我敢说,其中一定机关重重。
    而且,除了进出的门之外,一扇窗子也没有。四面墙中,可能
有暗道,但墙壁必然坚固无比,不是随便就可凿得穿的。
    他长年匿居在这样坚固稳当之处,自然是为了防备阿佳来报
仇,这一点,和他一直坚称自己无辜,似乎不是很吻合。
    我装着不经意地问:“这里的墙有多厚?”
    牛顿道:“一公尺——”
    他才说了厚度,就停了下来,苦笑:“卫君,瞒不过你的法眼。”
    我直截地问:“你不是无辜的吗,何以是这样防备?”
    牛顿叹道:“我实在害怕,你们没有经历过……没见到阿佳临
死时的那种恨意,她把这股恨意带到了今生,甚至还是婴儿时,就
已经如此强烈地表达出来。她要找我报仇,一定是有备而来,一见
了我……必然会发动猛烈之至的攻击……我虽然躲在这样稳固的
地方,可是没有一夜睡得安稳,睡着了,也必被恶梦惊醒。”
    我不知道是同情他好,还是鄙视他好:“人家说,为人不作亏心
事——”
    牛顿叫道:“可是阿佳认定了是我杀死她的!”
    我叹了一声,无意和他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下去,就道:“你
有什么事和我商量?”
    牛顿望了望普索利,又望了望我,支支吾吾,令我大是不耐。
    我喝道:“有话直说!”
    牛顿忙道:“是!是!好……请郭大侦探找人的事,要拜托你
了。”
    我怒道:“这我不是早已答应了么?”
    牛顿道:“是!是!”
    普索利也不耐烦了:“你有话就快点说,卫君最恨人说话吞
吐!”
    尽管普索利这样说了,牛顿还是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卫先
生,我想……我想……你引她出来的办法……是很好……”
    我道:“你不知该如何进行?你可以利用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
媒介,拟定一则启事,只要阿佳一看到,就知道是你在找她,那就行
了。”
    牛顿道:“这我知道。”
    我没好气地望着他:“那你还有什么求我?”
    牛顿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挥拳:“我想……阿佳先去找你。”
    我先是呆了一呆,但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家伙还是害
怕,不敢一下子面对充满了报仇意念的阿佳,所以要我去做挡箭
牌。
    他这种想法,当然绝不高尚,可是我转念一想,对我也没有损
失——阿佳要找的是他,冤有头,债有主,阿佳再凶,心中的仇恨再
毒,也不会对我下手,就算会,我也自信可以应付。
    我道:“你的意思,先让阿佳来找我?”
    牛顿连连点头,我道:“可以,你可把我的联络电话公开出来。”
    牛顿也没想到我会一口答应,霎时之间,那幅感激涕零的样
子,难以描绘。
    当宿无话,第二天,我和普索利先离开,在途中,普索利问我:
“你什么答应牛顿的要求?”
    我把我当时所想的说了,又补充:“能够第一时间和一个再世
人会晤,这总不是一件坏事。”
    普索利拍了拍我的肩头,表示他对老朋友的关怀:“你要小心,
如今的阿佳是一个三十岁的青年,这个青年,受着仇恨的折磨和煎
熬,怀着前世惨死的怨毒,我相信他的心理状态,一定大大异于常
人,十分可怕,你要小心这一点。”
    我点头:“我会的。什么样的人我都见过了,请不必为我担
心。”
    和普索利分手之后,回家,我便把小郭找了来,恰好温宝裕,也
在再加上白素、红绫,我把此行的一切,向他们说了一遍。
    各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谁是凶手”这一点上。小郭咬烟斗
(以表示他大侦探派头)摇头摆脑地道:“太奇怪了,必然有凶手,但
却又没有凶手。”
    温宝裕道:“我看就是那个牛顿!”
    大家讨论了一阵子,自然没有结果,一致的结论是:先把阿佳
找出来再说。
    小郭一拍心口:“包在我身上!”
    可以寻找阿佳的线索,少之又少,只知道他在三十年前,出生
于当时西德南部一个小镇的圣十字医院,他的父亲姓森,连名也没
有,他的母亲叫玫玲,原本姓什么也不知道。一不过,对擅于找人
的郭大侦探来说,或许这些资料已足够了。
    郭大侦探甚至取笑我:“你要牛顿在全世界的传播媒介上刊登
寻人启事,其实大可不必,在德国长大的人,一定懂德文,只要用德
文就可以了。”
    我瞪了他一眼:“我没叫牛顿用西藏文——在全世界的传媒上
用德文刊登启事,行不行?”
    不到三天,应当地的传播媒介上,有了德文的寻人启事,可是,
出乎意料之外,启事竟然有两份。
    一份显然是牛顿的所为,因为那上头有着我的一分联络电话。
    另一份我看了一遍,也明白是什么人的所为了,是约克,阿佳
生前的恋人。
    两分启事的内容分别如下。
    牛顿的:“阿佳,三十年前的事,你一直误会了我,我是无辜的,
我极爱你,在收到了护士长的信之后,一直生活在不安之中,现极
盼你和我联络,电话是——阿佳,我一定会向你说明一切,你的冤
枉,也是我的冤枉。打电话时,请说出当年你记得很熟的密码。”
    另一个是约克的:“小阿佳,我亲爱的,自从你三十年前失去了
音讯后,我伤心欲绝,如今方知你的悲惨遭遇。无论如何,让我知
道你的下落,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达成你的愿望,让该得报应者得
到应有之报应,不会让奸人永远得志,爱你的约克。又,别的人或
许也在找你,但我们曾有山盟海誓,一定请先和我联络。”
    约克也下了电话,甚至地址,地址是位于德国慕尼黑的一家
“灵学研究所”。
    几乎在我看到两则启事的同时,我接到了牛顿气急败坏的电
话,他在电话中嘶叫:“你看到了吗?约克,那个约克,他竟然……
竟然……”
    由于他实在太激动了,竟至于说不下去。
    我道:“你别激动,他没有道明当年阿佳惨死的情景和转世为
人的事实,已经证明他是一个很有道德的人,你不能再要求什么
了。”
    牛顿喘着气:“可是他认定了我是凶手,要是阿佳先去找他,两
个人合谋对付我,那怎么办?”
    我道:“阿佳先去找谁,这事只好由她决定,要是她去找了约
克,我相信,以约克的为人,必然会把你的说法转告阿佳。”
    牛顿急道:“那不成,他们……他们……”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十划还未有一撇,只要阿佳肯出现,什么
人找到她出来,都是好事。”
    牛顿又发出一连串的呻吟声,我不去理会他:“你在启事中要
阿佳说出密码,你还未曾告诉我密码是什么,叫我如何核对来电。”
    牛顿苦笑:“我这就说。”
    他把那极其复杂的密码,告诉了我。我想,当年一心以为自己
已拥有了大量财富的阿佳,忽然在电话中遭到了否定,美梦幻灭,
对她的打击,自然极大。这个十九岁的少女,空有一副美貌,其实
为人并不足取。首先,她贪婪,在巨额的财富而前,出卖了自己。
虽然说这种情形,在现代社会中,无可厚非,但也绝不能视之为人
格高尚。
    其次,她很愚蠢,她死得如此之惨,人头落地,可是连自己是怎
样死的都不知道(我很相信牛顿是清白的,因为事情离奇,伪造者
不可能想出如此不合情理的捏造情节来,捏造情节者,都会把事情
说得合情合理,极少破绽)。
    而且,她又固执地把前世的经历,带到今生来——每一个人都
有前世,若是人人都要算前世的账的话,这世上的混乱,至少增加
一百倍以上。
    所以我对于今生的阿佳,虽然还不知道人在何方,何时可以见
到,但已心有成见,没什么好感。
    牛顿还在叽叽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我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
头:“一有消息,我立刻和你联络。”
    牛顿长叹了一声,我道:“你身边的灵学家,不同凡响,你可以
多点向他讨教,一定会有好处。”
    牛顿再叹了一声,这才没有了话说。
    白素指着启事:“看来这两个男人对这个阿佳,都还大有情
意。”
    我想起我想到过的问题,正好听听白素的意见,我道:“可是今
生,那是一个男青年。”
    白素斜瞄我:“你没有设想过,同性恋的由来,就有可能是这种
情形?”
    我不禁哈哈大笑直起来,白素对我,实在太了解了,她竟可以
知道我必然从这件事上,联想到了这个问题。她自然也知道我为
什么要笑,她道:“这个课题,还可以进一步发挥,现在都在说‘遗传
因子’,我认为遗传以分两种,一种是上代的遗传,一种是前世的遗
传。”
    我鼓掌称好;“一有机会,必然联络这方面的专家,好好研究。”
    白素道:“这个阿佳,就是极好的研究对象,我敢说,她前世的
记忆不灭,必然大大影响她今生的生活。”
    我道:“就算前世的记忆不在,能影响一个人今生的生活。很
多‘天才’,我看全是潜意识之中,前世的记忆在起作用,尤其在艺
术方面的才能,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天才,都可以循这方面去找才能
的由来。”
    白素同意了我的话,又道:“我们不妨来推断一下,如今那男青
年会是什么样的。”
    我笑了起来:“十九岁大姑娘的记忆一直存在,这男青年自然
娘娘腔之极,人们常讥笑娘娘腔的男人‘前世是女人’,看来不是随
口说,而是真有此事的。”
    白素半侧着头,想了好一会,才道:“这个有前世全部记忆的
人,很是特别,一般来说,已确定是转世人,例如喇嘛教的活佛,也
不能有如此强烈的在婴儿时期就有的记忆。”
    我点头:“确然是,转世的活佛,在孩提时期,如同鸿蒙未,要等
到被确认之后,这才把前世的记忆慢慢恢复。”
    白素道:“所以这个例子奇特之极,要是掌握了记忆不灭的规
律,那么人的生命形式,就会起天翻地覆的地变化了。”
    我叫了起来:“那岂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永恒生命?”
    白素点了点头,我忽然又大摇其头;“不妙,大大地有妙,这样
的永恒生命形式,不是很妙。试想想,叫我带着今生的记忆,再世
为人,一开始还要经过好几年的婴儿时期,那怎受得了。”
    白素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的确,人的生命形式,一定要经过婴
儿时期,在这个时期中,人不能控制身体,身体要在脱离婴儿时期
后,才能随心运作。在婴儿时期就有成人的记忆,那是一种难以想
像的景况。
    我叹了一声:“或许,到时人的身体结构,也会起变化。”
    白素道:“或许,根本没有‘到时’,像阿佳那样的情形,是极度
的例外。”
    我喃喃地道:“或许……”
    讨论自然没有什么结果,后来,我真的把人类的同性恋倾向和
前世经历的关系,向一些专门研究人类异常性倾向的专家提了出
来。自然,有人听了哈哈大笑,斥为荒谬,有人觉得有点道理——
任何领域中的人,都分成有想像力和没有想像力两种,何者可以在
本行上有突破性的成果,自然再也明白不过。
    自那次讨论之后,传播媒介上的启事,连续登了一个月——约
克的只持续了十天,想来是由于经济问题,牛顿有钱,可以继续化
下去。
    小郭的行动早已展开,且包括了监视约克在内,为的是如果阿
佳找约克,他也可以知道。
    一个月过去,我这里音讯全无,约克也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牛
顿焦急地和我通了二三十次话,最令我意外的是,郭大侦探方面,
竟然也一点着落都没有。
    当他来见我的时候,神情颇是沮丧,一言不发,我也不问他经
过——他必然是尽了力而没有结果,又何必多问。我只是道:“以
情理而论,一个人若是记得前世的一切,他一定会到前世生活过的
所在去凭吊一番,阿佳的家乡附近,可有什么神秘青年出没过?有
没有什么人去找过阿佳的父母?”
    小郭叹了一声:“我早已想到了这一点,作了详细的调查,然而
并无其事。”
    我道:“在这种小地方的医院中待产的,一定不会是从老远路
赶来的,必定是附近的居民,我看,以医院为中心,六十到一百公
里为半径,作为调查的范围,也已经足够了。”
    小郭苦笑:“我调查的范围,半径是两百公里。”
    他略顿了一顿:“在这范围内,有七百三十九家姓森的,又不是
三年前的事,只是三十年前的事而已,可是逐家调查,并不有一家
在三十年前有男婴诞生,所以这个假定不成立了。”
    我同意小郭的看法:“好就是外地来的了,这就困难多了。而
且,根据当时婴儿的父亲一直没有出现的情形看来,婴儿的父母之
间,可以出了问题,那产妇就有再婚的可能,‘森’这个姓,也没有意
义了。”
    小郭道:“对,但是‘玫玲’这个名字,虽然普通,加上曾经姓森,
总是一个大线索,于是,我在欧洲大部分的传媒上,刊登启事,寻找
三十前曾在圣十字医院诞下男婴的玫玲·森女士,我讹称有一
笔遗产,属于该名男婴的,若是玫玲女士已不在人间,那请当年的
婴儿出面来见我。”
    我皱着眉,不出声。
    小郭立时道:“这个办法不好?”
    我叹了一声:“如果只是玫玲女士看到了启事,那就很好。若
是阿佳同时见到,配合约克和牛顿的启事,阿佳会立即知道是怎么
一回事。”
    小郭道:“是,我也料到这一点,所以我还加了一点花佯。”
    我微笑,等他把“花样”说出来,小郭道:“我还说明,若是任何
知道玫玲森女士下落者,通风报信属实,就可以得一笔奖金——用
金钱来使人做事,总是最有效的。”
    我道:“不错,有多少来通风报信?”
    小郭伸出了手指:“三个。”
    我心中暗骂了一声可恶,原来他并不是一无所获的,他并不是
一上来就告诉我,而要一点一点的挤出来。小郭看出了我的不快,
他道:“是要这样向你报告,听起来才有趣了一些。”
    我道:“别再玩花样了,直说吧!”
    小郭吸了一口气:“三个都是中年妇女,三人之中,有两个相
识,她们都声称是玫玲·森的朋友,都知道玫玲·森确然在三十前
生下一名男婴,其中有一个,还曾见过那名男婴,这三个都来自柏
林。”
    他顿了一顿:“由此可以推断,玫玲女士是住在柏林的,要在大
都市中找一个人,最困难了,因为都市人人情冷漠,谁也不知谁的
来龙去脉。”
                        七、王子
    我道:“这也是好处,人可以在大都市之中,彻底的隐没。”
    小郭用力一挥手:“这三个人都说玫玲为人孤僻之至,绝不爱
说话,她们虽是她的朋友,可是对她的一切,全无所知,也从来没听
说过孩子的父亲。但见过男婴的那个女人说,孩子的父亲,可能是
亚洲人。”
    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女人见过婴儿的父亲。但立即又想到,在
婴儿的身上,也可以看出人种的特徽来。小郭当然已请那女人说
出了婴儿的样子,有了人像专家的描绘了,所以我直截地道:“拿出
来看看,亚洲人也有几等人佯,尼泊尔人和阿拉伯人就大不相同。”
    小郭笑了一下:“果然瞒不过你。”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以报他说话藏头露尾之仇。他取出了
一个文件夹来,打开,是几张描绘图,绘的一个大约几个月大的婴
儿。
    我一看之下,就呆了一呆,脱口先间:“那位玫玲女士是何等样
像的人?”
    小郭道:“金发碧眼,标准的白种美人。”
    小郭自然也有了玫玲女士的画像,我先不急着要来看,只是仔
细端详着那婴儿的画像。
    我之所以一看就吃惊,是因为画中的婴儿,那亚洲的特徽,大
突出鲜明了,而且,一看就可以确定他哪一部分的亚洲人。
    小郭望着我,我吸了一口气;“婴儿是大了,只怕十分之中,没
有一分像欧洲人,父系遗传,竟然如此之强。”
    小郭道:“是,这种情形,很是罕见,我问过人了,不是没有,但
极少见。你看这婴儿是哪里人?肯定是东南亚洲?”
    我道:“范围还可以缩窄一些,我看是印支半岛,你看他有宽额
厚唇。”
    小郭道:“还有肤色,那女人特别强调说,婴儿的肤色和中国人
日本人不同,是一种接近泥土的色调,她当时就曾惊呼,连礼貌也
顾不得了,脱口就问:‘这孩子的父亲是什么?’”
    我心中一动:“玫玲女士如何回答?”
    因为母亲都钟爱自己的子女,那女人的这一问,明显有侮辱的
意味,那么,作为母亲的,一定会为孩子辨护,那就有可能在她的话
中,得到一些有关婴儿父亲的线索。
    小郭摊了摊手:“那女人说,玫玲显然由于她的不礼貌而生气
了,她大声的回答说:‘孩子的父亲是皇帝!’那女人自知碰了钉于,
也就不敢再说下去了。”
    我听了之后,皱着眉不出声。
    小郭扬眉:“怎么啦,你不会真的以为,那婴儿的父亲是皇帝
吧?”
    我无目的挥着手,思绪很乱,盯着婴儿的画像看,我又道:“玫
玲女士的画像呢?”
    小郭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一直在“藏好”,但这时,他总算看
出我一定想到了什么,所以极快地又取出了几幅画像来。
    我一看,画中人长发披肩,美艳无比,是一个标准的西方美人
    小郭补充道:“那三个女人都说,玫玲女士的真人比这种画像
美多了,她们都说画家画不出一个真正的美女来。”
    我看了一会,道:“小郭,你不觉得奇怪吗?”
    小郭说:“你是说,一个这样的美女,和一个亚洲人生了孩子?”
    我点头:“事情和种族歧视无关。事实是,如此出色的一个美
女,在西方自由社会之中,前途可以说是璀璨无比。亚洲人在欧洲
的表现并不出色,中南半岛上的人,大都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何以
能有这样的一个美女对他垂青?”
    小郭沉吟了一下:“我也想过了,但男女之间的情爱,很难用常
理来测度。”
    我摇头:“不,就算是一对外形看来极不相称的男女,只要他们
走在一起,就必然有内在的理由,只不过不为外人所知而已。”
    小郭说:“这玫玲女士,看来也不象是荡妇淫娃啊!”
    我笑了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那男的必然有什么可
以吸引美女之处。”
    小郭扬眉:“他巨富。”
    我道:“这是可能之一。”
    小郭骇然:“总不成他真是皇帝!”
    我一点也不感意外:“这是可能之二。”
    讨论到这里,我和小郭都静了下来。我们的第一个感觉是:这
怎么可能呢?
    但是稍冷静下来之后,就会觉得:这怎么不可能呢?
    虽然“皇帝”这玩意儿,好像总和古代、历史等名词联在一起,
但是事实上,皇帝在世界上并未绝迹,欧洲有,亚洲更多。
    在亚洲的许多小国(甚至大国如日本)中,皇帝还是名正言顺
的一种尊位,虽然在历史的漩涡之中打转,但还未完全被历史淹
没。
    那么,亚洲某小国的皇帝,跟一位欧洲美女发生了一段情,也
不是绝无可能之事。
    如果说,外形年龄绝不相称的巨富,就可以凭金钱的力量,使
美女婉转投怀的话,那么,皇帝对美女的诱惑,不是更深一层吗?
    一时之间,我和小郭想到的都一样,过了好一会,小郭才开口:
“天!真不可思议!”
    我道:“不是太不可思议,中甫半岛上的国家,长期受欧洲强国
的殖民统治,皇室贵族的子弟,大都在欧洲留学,遇上欧洲美女,也
不稀奇。”
    小郭摇着手:“我不是说没有这个可能,而是那地区的几个国
家,早已没皇帝了啊!”
    我纠正他:“不是没有皇帝,而是绝少‘在位的皇帝’了。并不
是完全没有,泰国皇帝不是还在位吗?”
    小郭现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会是泰皇?”
    我道:“不知道,更可能的是已不在位的皇帝,虽不在位了,但
皇帝仍然是皇帝。”
    小郭一击桌:“我再也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要循这个方向去
查!”
    我道:“那三个女人有没有说什么时候不见了玫玲女士踪影
的?”
    小郭道:“有,她们说,大约是在孩子一岁左右时,她就突然消
失了。”
    我问小郭:“你看她到什么地方去的可能性最大?”
    小郭先是张大了口,接着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她,她带着孩子
……去找父亲了。”
    我点头,表示同意他的看法,小郭喃喃自语:“锡金的国王,倒
是娶了一个西方美女为后,但那是美国人,实在没有听说过别的亚
洲皇帝……那……姓‘森’自然也不是真姓了。”
    我点头:“当然,但我相信,也不是凭空捏造,一定是真正姓或
姓的一部分。”
    小郭站了起来,来回走着,口中仍然念念有词。这次,他念的
是几个人的名字,那些人全是几个国家的贵族。
    接着,他又道:“只听说过什么王子、什么亲王,没有听说有什
么国王和皇帝。”
    我笑道:“你也真傻,要是没有国王或皇帝,哪来的王子和亲
王?”
    小郭伸手在自己头上打了一下:“真是……没有听说,只是因
为他们早已死了,或是神秘失踪,或是引退了,可他们确曾存在
过。”
    我道:“正是,那个婴孩的父亲如果是皇帝,那么,婴孩的身分,
就是王子。”
    小郭大有不屑之色:“王子这个身分有什么用?”
    我也有同感——印支半岛,是近几十年来局势最为混乱之处,
乱到了美国派大军介入南北越战争的地步,几乎类同世界大战,而
且,遗祸无穷。至今,这地方还和战祸、死亡、落后、贫穷等等一发
可怕的现象,紧紧接合在一起。
    在那种情势之下,虽然也有几个什么亲王天子之类,摇晃充撑
着场面,但是实际上,谁拥有军队,谁就有强权,王子云云,值不了
什么钱。
    不但这个婴儿的王子身分没有什么用,就算婴儿的父亲有更
高的身分在那种的乱世之中,若不能掌握强权,其处境也只有比平
常人更坏。
    想到了“乱世”,我脑海中立刻浮现了一幅又一幅发生在人类
历史之中最悲惨的画面,所有的画面,都以大量的死亡作为基调:
逃亡、大屠杀、战争、疾病。在那一带,有着人类历史上最凶残、最
卑鄙无耻、最肆无忌惮的杀戮,惨死的人数以百万计,没有一个家
庭能保持完整,那一切,全是由少数一些“人”,打着堂皇动听的旗
号做出来的。
    在这样的混乱之中,一个王子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呢?
    我约莫算了一算,假设婴儿是在一岁左右的时候,玫玲女士带
着他去找父亲,到了印支半岛,那么,这婴儿成长的三十年,恰好就
是那三十年连续不断的大动乱,他就在那种乱世中成长。
    自然,在那种乱世之中,千千万万的婴儿,根本没有成长的机
会,就夭折了。如果那婴儿也早已死了,那又是什么样的情景?冤
死的阿佳会不会又投胎转世,是不是还记得那一次人头落地的冤
死?
    一时之间,各种各样的想法,纷至沓来,思维混乱之极,几乎连
气都透不过来。
    小郭看我在发呆,他也在发呆,过了好一会,他才道:“太乱了,
无法想。”
    我也有同感,“嗯”了一声。小郭又道:“什么玫玲女士,什么有
王子的身分的婴儿,可能早已在极度的紊乱之中,化为尘土了。”
    我道:“当然有这可能,但是,你不是准备放弃寻找了吧?”
    小郭一挺胸:“当然不放弃,不论怎样,都要找出一个结果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豪气干云,可是说了之后,又难免吸气,叹了
一声:“在那个地方找人,真是大难了。一个国家,本来有四百万人
口,有记录的死亡,约一百万人,可是只剩下了两百万,在不明状况
下不见了的人,也有一百万,这是人类历史上不可忍受的耻辱。”
    我看着他,他越来越是愤慨:“至今为止,还有数以千计曾介入
战争的美国军人,被列入“失踪”的名单,那里是地狱,是不属于地
球的另类空间,在那里,某些屠夫的行为,也绝不是正常的人类行
为!”
    我等他发作完了,才道:“伟论完了?这种空话,说来何用?”
    小郭坦率地道:“我就是因为不知道如何着手才好,所以只好
说空话。”
    我道:“真要进行,只要找到一个人,就可以事半而功倍。”
    小郭用怀疑的眼光望着我,我道:“你也应该知道这个人,他和
原振侠医生有过交往,他——”
    小郭听到这里,已直跳了起来,叫:“青龙,这个人是青龙!”
    我点了点头。
    关于青龙这人个,在原振侠医生的故事中,出现过几次,他是
一个传奇人物,身分复杂,行踪飘忽,能够在那种环境下生下来的
人,谁的身上都有车载斗量的传奇故事。
    青龙这个传奇人物,对中南半岛那一带的情形,大熟悉了。
    小郭高兴完了之后,又苦笑:“到哪里找他去?”
    我道:“听说他在深山隐居,他和各方面的人物,都有千丝万缕
伪关系,略用手段,应该并不难找。找到了他,许多问题都可以有
答案,至少可以知道,那婴儿的父亲是何等样的人。”
    小郭有疑惑:“怎么会?”
    我道:“青龙这个人,身分很神秘,原振侠和他是生死之交,但
也不甚了解,我还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听人说起他有皇族血
统,由于看不起皇族中人勾心斗角地争权,所以才身人江湖,但是
他始终和高层势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那婴儿的父亲,只要是印
支三国中的皇族,青龙就必然会知道来龙去脉。”
    小郭得了我的提醒,大喜过望:“我这就设法找他。”
    我很是郑重地叮嘱他:“这个人脾气极怪——”
    我才说了一句,小郭就道:“你自己的脾气也够怪了。”
    我见他大有不以为然的态度,就正色道:“你可千万别儿戏,这
人的脾气怪,行事异于常理,而且,他长期生活在那种环境之中,对
生命的看法,也就异常,杀戮生命对他来说,不算是什么。他比我
可难服侍多了,你不要弄不好,为了不相干的事,把小命送了出
去。”
    小郭见我说得如此严重,也就正色道:“我有数的了,找不找到
他,还成疑问呢!”
    我倒是实话实说:“你郭大侦探出马要找的人,只怕还不至于
找不到吧!”
    小郭居然当仁不让,笑道:“说得也是。”
    我再提醒他:“他和各国的情报机构,都有一定的联络,你可以
从这方面着手。”
    小郭答应了一声,忽然笑了起来:“本来是想解决阿佳被杀案
的,却变成了寻人游戏。”
    我道:“两件事大有关连——对了,你对阿佳的离奇被杀,有什
么看法?”
    小郭伸手搔头:“确是离奇之至,真是难以想像,不可思议。但
有一点,我的看法和你样,那个牛顿没有杀人。”
    我“嗯”了一声,小郭道:“他完全没有杀人的理由。阿佳先以
为牛顿骗她,这才进而以为自己是死在牛顿之手,可是事实上,牛
顿绝没有骗阿佳。”
    我点头,小郭的分析很有理。小郭又道:“这位阿佳,只怕也美
得不可方物,不然,约克、牛顿两个男人,也不会对她念念不忘。”
    我笑:“哪里那么多美女只怕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而已。”
    小郭讶道:“你没有见过她的相片?那个牛顿没有拿她的相片
给你们看?”
    小郭这样问了,我也觉得牛顿很怪,他并没有给阿佳的相片我
们看。虽然好象没有必要,但阿佳是如此有关键性的一个人物,多
叫我们认识她一些,也属应该。
    我一面想,一面向小郭作了一个:“等一等”的手势,已拿起电
话来。
    电话一接通,牛顿一听到我的声音,就颤声问:“有消息了?”
    我道:“还没有,正在进展中,有两件事必须弄个明白。”
    牛顿喘了几口气,我道:“第一件事,方琴女士没向你说起那婴
儿是什么模样的吗?”
    牛顿一时之间,没有回答,像是这个问题太突兀了。过了一
会,他才道:“没有——婴儿会有什么样子?即使是一个会说话的
婴儿,仍然是婴儿。”
    我沉声道:“你立刻去问方琴,叫她详细回忆那婴儿的模样。
还有第二件事,你只形容了一下玫玲的美丽,有她的相片没有?”
    牛顿的声音又发颤:“有……但不多……”
    我道:“挑最清楚的寄张来,两件事,我都要最快收到资料。”
    牛顿答应了一声,小郭道:“方琴是故意不说,还是没有留意?”
    我摇头:“两者都要可能,更有可能的是婴儿不让方琴说——
他要报仇,自然不想牛顿知道他外形的上的特徽,一旦知道,就容
易防范了。”
    小郭现出怪异的神情——一个婴儿竟也可以如此工于心计,
实在叫人骇然。
    我补充:“那只是我的假设。”
    我的假设,在两天之后,就得到了证实,牛顿打电话来,声音怪
异莫名:“方琴说了那婴儿的模样,起先她不肯说,我威胁要取消对
她的资助,她说,那是婴儿告诫她,叫她千万不能说的……”
    我已不耐烦,喝道:“那婴儿究竟是什么模样?”
    牛顿道:“扁鼻,厚唇,小眼,深肤色,是一个有东南亚一带土人
特徽的亚洲人。”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就证明在三个女人,小郭找到的二个
女中,曾见过婴儿的那个所给的资料是可靠的。
    牛顿又道:“真想不到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妇人,会产下这样的
一个婴儿——事情真算是有进展,至少,现在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
人了。”
    我冷冷地道:“人长大了,容貌是会变的。”
    牛顿道:“容貌会变,但是人种的特微不会变。”
    我道:“好了,阿佳的照片——”
    牛顿道:“我已用最快的方法寄出,你应该很快就可以收到。”
    我总觉得牛顿这个人很是可厌,若不是这事真是如此地稀奇
古怪,我一句话也不愿和他说,所以我道:“再联络吧!”
    牛顿却还不识趣:“一个亚洲人,怎么能使一个美女替她生孩
子呢?”
    他的话中,有着明显的歧视在,我不客气地道:“像你这样瘦小
乾枯,其貌不扬的人,也有阿佳这种没脑的美女投怀,或许那亚洲
人比你更有钱,甚至,可能是一个国王,有什么好奇怪的。”
    牛顿被我抢白了一顿,一声也不出,我可以想像到他脸色发育
的样子。我大声喝:“还有问题吗?”
    牛顿怔道:“没有了!没有了!”
    我放下了电话,想起自己的假设正确,也很得意,婴儿懂得如
此嘱咐方琴,自然是吃了亏,长了智。由此可见,人的智慧,可以是
前世今生累积起来的。
    第二天,我就收到了牛顿寄来的邮件,在拆封的时候,我心中
突然感到很紧张,至于为什么紧张,我也说不上来。
    我只是隐约感到,在玫玲女士和阿佳之间,应有着某种程度上
的联系。
    自然,我所指的“某种程度上的联系”,不是指阿佳今生成了玫
玲的儿子——这种关系是表面的,人人可以看得到。
    我隐约觉得的联系是内在的,隐秘的,而且我觉得,那一定是
一个关键性的所在。
    我拆开了邮件,牛顿把照片包得很好,那表示他重视这些照
片,他把照片夹在两张硬纸之间,一掀开了硬纸,照片映入眼帘,我
就一震,立即拿起了电话来,和小郭联络。
    因为一看到了阿佳的照片,我就知道我隐约的模糊的感觉,已
渐渐变成实在,可以摸得着抓得住了。
    但是小郭却不在,留言说是出远差去了。我心想。难道小郭
不向我道别,就出发去找青龙了?如果事情真是如此,那么一定是
有突发事件,以致他连向我道别的时间都没有。
                        八、妓女
    虽然很难想像如何会有这等情形,但联络不上小郭,我只好放
下电话,就继续仔细看阿佳的照片,一面看,一面不住吸着气——
那是心中惊讶的自然反应。
    在照片之中的阿佳,明眸皓齿,明艳无比,有一张是牛顿和她
的合照,相形之下,更显得牛顿的猥琐。虽然说金钱的魔力大,但
是这样明媚的一个少女,也会出卖自己,真叫人难以想像。
    令我感到震惊的,当然不是阿佳的艳丽,而是不论从面部的轮
廓,还是从五官来看,阿佳和玫玲女士,面貌相同之处,竟有八九成
以上——那还是我对人的面貌差别有专门本领,才能看出她们之
间的些微不同之处,若是由大意一点的人来看,阿佳和玫玲活脱脱
就是一个人。
    我向牛顿要阿佳的相片,本来就是期望有所发现,但是却也未
曾料到有这样的发现。
    一时之间,我的思绪紊乱之至,又找不到小郭商量,正在此时,
白素走了进来。
    白素一眼看到了阿佳的照片,“咦”地一声,脱口便道:“小郭真
有本事,找到玫玲女士的照片了。”
    我道:“你仔细看看。”
    我一面说,一面把玫玲的画像取了出来,和照片并列在一起。
    白素一扬眉:“不同……那是两个人,还是由于画像不够逼
真?”
    我道:“是两个人,照片上的是阿佳。”
    白素“啊”地一声,刹那之间,她疑云满面,显然也因之联想到
了许多问题。
    她先问我:“你先想到了什么?”
    我道:“双胞胎。”
    说了之后,我又和她一起摇头,因为这一说法不成立,玫玲的
年龄,应该比阿佳大两三岁。
    我又道:“姐妹。”
    白素道:“那得问问约克——其实,是什么关系并不重要,重要
的是她们两人十分相似。”
    我吸了一口气:“两个相似的人之间,会有着什么联系呢?还
有阿佳投胎成为玫玲的儿子,是不是由于阿佳和玫玲的相似?”
    白素苦笑:“只怕灵魂投胎,并没有选择权。”
    我道:“好,投胎是偶然的,那么,两者相似,其间就一定有必然
的关系。”
    白素举起手来,“她们都是德国人。”
    我想了一想,是,她们都是德国人,但德国人有几千万,这种必
然的关系,在整件事之中,又起着什么作用呢?
    白素也看出了我的疑惑,她道:“我们对于这两个人所知大少
了,若是对她们的事知多一点的话,一定可以找出更多相同之处
来。”
    我道:“现在至少已找到了两点:一,她们容貌惊人的相似;二,
她们都是德国人一一一”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我们为什么要致力发现
她们之间的相同之处?”
    白素摇头:“我也说不上来,阿佳转世投胎成了玫玲的儿子,是
不是因为她们有很多相同之处,才起了奇妙的互相吸引作用?”
    我道:“不,转世投胎的灵魂,不见得有选择能力。”
    白素迟疑了一下:“我的意思不是选择,而是一种自然的吸引,
例如水向低流那样,灵魂会自然归向自己生前相同的人。”
    我道:“这个设想,倒可以接受。奇怪的是,我总感到玫玲和阿
佳有越多相同之处,就越是整件事的关键所在——可是那只是感
觉,我捕捉不到实在。”
    白素道:“了解玫玲比较难,还是让小郭去努力。我们可以先
从牛顿那里,多得一些阿佳的资料,她是一家农学院的学生,可以
找小郭去作深入调查。”
    我叹了一声:“小郭留言说远行,若是他去找青龙,只怕一时回
不来。”
    白素悠然:“那就由我来进行。”
    我向她打了一躬:“若有娘子亲自出马,何愁大事不成。”
    白素笑:“我也不会到德国去,只是请那里的朋友帮忙。”
    我道:“我再去问牛顿。”
    和牛顿通电话的结果,叫人有点啼笑皆非,原来牛顿所知的,
并不比我多,他对阿佳的来龙去脉,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他的话,
却也有理。他说,谁会做那么杀风景的事,去追查一个美女的背
景,活色生香的人在你面前,还去理会那些资料干什么?
    我道:“你曾说她是一家农学院的学生,是哪家农学院?”
    牛顿道:“好像在科隆。”
    白素在一旁道:“农学院是冷门学校,不难找。”
    我道:“你难道没有在阿佳死后,探索她的过去,以追寻她的死
因?”
    牛顿一时之间,没有立刻回答,我补充了一句:“如果不是你杀
人,你一定致力于寻找真凶,那么,也就一定会从调查她的背景着
手。”
    牛顿的声音,听来很苦涩:“是,我调查过。”
    我没有责问他为什么上次大家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他不提到
这一点,我只是直接地问:“结果如何——说详细一点!”
    牛顿又停了半晌,才道:“有必要么?”
    我怒道:“当然有必要,你以为我那么有空,没有必要,我和你
通话干什么!”
    牛顿又呆了片刻,在这当口,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大是
疑惑。牛顿如此吞吞吐吐,显然是有难言之隐,这却又是为何?
    正当我要催他说时,他已叹了一声:“调查的结果,不是很愉
快。”
    他的声音之中,充满了哀伤,这使我对他的不满程度减少了若
干。
    我只是道:“请照实说,因为可能极重要。”
    牛顿再叹了一声:“她……虽然只有十九,可是生活……很
……放浪,约克只不过是她在乡下时就认识的男友。她很滥交,甚
至在柏林和汉堡都……做过……妓女……她……她……”
    牛顿把阿佳的过去,说来显得很困难。他说的话,也很令我感
到意外。
    我自然可以了解牛顿的心情——自他邂逅阿佳起,阿佳一直
是他心目中的女神,他绝未想到过阿佳会是这样一个俏佳人,所
以,这一切是阿佳离奇死亡之后,他经过了调查才知道的。
    可想而知,这对他的打击,是何等巨大,他心目中美的化身,爱
的对象,却原来是一个在风尘中打滚的妓女。这个打击,代表了他
幻想的毁灭,一切美好的想像,突然之间,都变得丑恶无比。
    另一方面的打击,是他在金钱的损失——本来只要化三五百
马克就可以达到目的,可是他却付出了万倍以上,那种被欺骗的打
击,对一个本来就有自卑感的人来说,也就格外沉重。
    难怪他不愿意说出来了。
    我立即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我立即间他:“这一切,是惨事发
生后你做了调查才知道的?”
    牛顿道:“是。”
    他停了片刻,又反问;“你为什么这样问y
    不等我回答,他又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先作了调查,恨她骗了
我,所以才杀了她?”
    这正是我所想的,所以我道:“正是此意。”
    牛顿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中,却充满了悲哀,他道:“你错了,如
果不是惨事发生,她永远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我绝不会去调查她以
前的生活。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当然可以看得出我对她的一往
情深,她也不会向我透露她的过去,以免惹起我们的伤心,我们会
一直沉浸在快乐幸福之中。”
    我再钉了一句:“若是你偶然知道了呢?”
    牛顿的声音变得很疲倦:“我说过不会,那就是不会。事实上,
在知道了这些事之后,我懊丧得要死。”
    我听出他不愿意多说,但突然之间,有了意外的发现,我自然
不会放过,我道:“懊丧还懊丧,你还是作了深入的调查,是不是?”
    牛顿又不出声,我道:“一个女孩子会去做妓女,总有成千上万
的理由,但既然做了妓女,就必然处身于一个复杂无比的环境之中
——这个环境之复杂,超乎正常人的想像之外,在这个环境之中,
什么事都会发生。阿佳的死,大有可能和她的这一段经历有极大
的关连,你必须告诉我。”
    本来,知道了这段事实,我自己也可以进行调查,但是,毕竟时
间过去了三十年。别说三十年,就算只是三十天,也可以令得人事
全非,要调查,自然困难之至。就算当时牛顿的调查不全面,不彻
底,也比我现在再去做好得多。
    牛顿发出了几下抽噎声,才道:“她初次当……妓女那年,只有
十四岁。”
    牛顿说到这里,一口气噎住了出不了声。我也暗叹了一声,一
个在照片上看来,如此清纯美丽的少女,竟然是卖淫行业中的老
手。
    牛顿又道:“她一直跟着一个皮条客,名字叫鲁鲁,是汉堡的淫
业大亨,手下有不少风华绝代的少女。我在得到的初步调查结果
之后,不敢相信,也不肯相信那是事实,所以我曾亲自去见过那个
外号‘花街之虎’的淫媒鲁鲁。”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才又道:“我和鲁鲁见面对话,我暗
中录了音,我放录音带给你听如何?”
    我忙道:“好,但我要间当时的情形如何。”
    牛顿道:“我包下了汉堡最豪华的酒店全层,包括了总统套房,
又雇了十个保缥,做足了神秘豪富的一切派头,放话出去,要找一
流的妓女,要汉堡有名的淫媒排队来见我,这样,才把花街之虎引
到了我面前。”
    我冷冷地道:“有钱真好。”
    牛顿道:“鲁鲁的派头也不少,他带来八个美女,什么人种都
有。我看了之后摇摇头,然后每人给了一笔钱,打发走了,鲁鲁瞪
着死鱼眼,望了我好半晌,才说话。”
    接下来,便是牛顿放给我听,他和淫媒花街之虎之间的对话。
    我先听到一个粗嘎的声音,先骂了三五句粗话,才道:“你想要
什么样的少女。他妈的,老老实实告诉你,我可请不动如今的玛莉
莲梦露!”
    言下之意,是如今的梦露已大红大紫,他请不动了,要是早两
年,梦露还没有红,他一样可以请到。
    牛顿说话了:“听说你手下有一个叫作‘小水仙’的,好像并不
在刚才的八个之内。”
    鲁鲁一听,就哈哈大笑了起来,他又讲了一句粗话:“你果然识
货,小水仙,嗯,小水仙,那确然是人见人爱的美人儿……”
    我听到这儿,问了一句:“这小水仙是——”
    牛顿语带哭音:“那……那是阿佳当妓女的名字,我当时证实
了这一点,心如刀割。”
    在录音带中,听到鲁鲁的声音:“人是出色的美人,可是价码也
特别高。”
    可以听得出,牛顿的声音,紧张之至,甚至忍不住有点发颤:
“你能把她召来吗?”
    鲁鲁:“能,为什么不能。”
    我心想,这回花街之虎只怕要变成花街之猫了,因为牛顿再也
清楚不过,阿佳已经惨死了,哪里还有什么小水仙,这淫媒当然是
准备另外找一个貌美的妓女来冒名顶替了。
    果然正是如此,接下来的录音,断断续续,显然是牛顿在控制
着,有必要的时候才录。
    听到的录音,内容大同小异,一共三次,都是鲁鲁先开口:“小
水仙来了!”
    接着,便是一个女郎嗲声嗲气的的声音,和牛顿冷冷地道:“这
不是小水仙。”
    鲁鲁打着:“哈哈”,“好,大老板不喜欢,换一个。”
    一直到了第三次,鲁鲁有点忍不住了:“你是来找麻烦,还是找
姑娘的?”
    牛顿沉声道:“我要见小水仙!”
    鲁鲁又骂了几句,才道:“你认识她,为什么你那样肯定来的不
是她?”
    牛顿道:“有人给我看过她的照片。”
    鲁鲁道:“你他妈的把她的照片给我看看,是老的小水仙,还是
新的小水仙!”
    牛顿问道:“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牛顿问这一句话的同时,我也脱口便问:“他这样说是什么意
思?”
    在一旁的白素,也立时秀眉紧蹩,显然她也觉得这一句话中,
大有蹊跷。
    牛顿没有回答我,鲁鲁也没有回答牛顿,鲁鲁只是说道:“你把
照片给我看便行了。”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想来是牛顿把照片给了鲁鲁。然后,是鲁
鲁的声音;“不错,这是小水仙。老实告诉你吧,不久之前她来向我
告诉,说是有一个瘟生,人是难看得不能再难看,钱也多得不能再
多,把她当成了淑女,她不再干妓女了。我是看着她出道的,自然
恭贺她一番,要她别忘了老朋友,她兴高采烈地走了,自此,我再也
没见到她。”
    当时牛顿听到了这番话之后,心中的难过,可想而知,所以好
一会没有声音,只听得鲁鲁在问:“你怎么了?要不要找医生?”
    牛顿挣扎着道:“不……用……不必……”
    鲁鲁人并不笨,忽然道:“你就是她说的那个瘟生?”
    牛顿气若游丝:“当然不是……要是……我何必来找她。”
    牛顿的话,听来言之成理,鲁鲁感叹:“这女子,天生是做妓女
的种,人客一亲香泽之后,就对她念念不忘,多的是回头客。对了,
我这里还有她的一卷录影带,是她和三个水手大战三百回合的情
形,你要不要买?”
    牛顿的声音,听来怪异之至:“要……要……要……”
    在他连说了三声:“要”这后,好一会没有声音,才又听得牛顿
在电话中道:“完了。”
    我忙道:“什么叫‘完了’,应该还有下文。”
    牛顿道:“还有什么下文,我买了录音带……看了十分之一,我
就吐了血,那是……真的吐血……我已经证实了阿佳真的是……
那样,可是我还是不愿意接受事实,从此,我的生活进入了自欺欺
人的幻境……是你迫着我……要我把这些说出来的。”
    我道:“对不起,还要你回忆一下往事,那淫媒曾问你一句什么
的话:‘要老的小水仙,还是新的?’你没有追问他那是什么意思?”
    牛顿:“我好像问了,但是他并没有回答。”
    我怒道:“那么重要的话,你怎么不追问?”
    牛顿提高了了声音:“那有什么重要?当时我心如刀割,准还
会留意这种事!”
    我喝道:“你这糊涂虫,淫媒的话,分明了小水仙有两个——新
的和旧的!”
    牛顿道:“那又怎样?天下间叫水仙或小水仙的妓女,没有
一万,也有八千,那是一个普通之极,引人逻思的女人名字。只有
阿佳,这名字才是独一无二的!”
    我心中想,阿佳这个名字才普通得很,但是我也承认牛顿的说
法有理,像“小水仙”这类娇嗲的称呼,被妓女选用,是很普通的事。
    本来,在老的小水仙和新的小水仙上,我像是捕捉到了什么,
可是若没有进一步的资料,仍然如同在水中捞月一样,什么也抓得
不实在。
    我追问:“你就没有问一句有关那个叫小水仙的妓女的事?”
    牛顿道:“没有——为什么我要问?别说我那时伤心欲绝,就
算不,我也没有必要问,我又不是去嫖妓!”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又问:“你和那个淫媒,以后再没有联
络?”
    牛顿不耐烦了,大声回答:“没有!”
    我闷哼了一声:“牛顿先生,要解开三十年前的谜团,就难免要
翻三十年的前的旧帐。”
    牛顿道:“我认为快些找到阿佳,还重要得多!”
    我不客气地斥责他:“知道越多三十年前的事情的真相,就越
容易找到她!”
    牛顿无话可说,很委曲地道:“我已经尽量合作了——那是我
最不愿提起,想也不再去想的往事,可是却对你说了!”
    我苦笑:“这段往事,对你有好处。”
    牛顿的声音变得很尖:“好处?”
    我道:“是的,阿佳生前向你隐瞒了她当妓女的事实。现在,如
果她突然出在你面前,要对你不利,你可以挑出这个事实来,那至
少可以为你争取到了一定的时间,使事情有转机。”
    我很为牛顿设想,可是他却道:“不!我绝不会去揭穿她,就算
她自己告诉我,我也会斥她胡说,她在我心中,永远是纯洁的女
神。”
    中止了和牛顿的通话后,我望向白素:“我总觉得那淫媒的那
句话,一定有关键性的作用。”
    白素道:“正如牛顿所说,小水仙是一个很普通的妓女名字。”
    我道:“设想一下,原本有一个叫小水仙的妓女,后来,这个妓
不在了,又来了一新的女亥,投身淫业,淫媒又叫她小水仙。有什
么原因使淫媒这样做?”
    白素道:“何必问我,你已有了设想。”
    我道:“是,我的推断是,这个新来的女孩,在某些方面,和原来
的妓女小水仙,有颇多相似之处,所以才叫她小水仙。不然,什么
名字都可以用,何必因袭前人的名字呢?”
    白素道:“有理,可是你认为相似之处是什么?”
    我应声道:“当然是容貌。”
    白素望着我,不出声。我在说了一句之后,也不出声,只是伸
手在脸上抹了一下,为我自己想到的“大胆假设”壮胆。
    过了一会,白素才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道:“其实你也猜到了,我的推测是,那个旧的小水仙就是玫
玲。”
    白素道:“我是知道你想到这了一点,也知道你如此想的根据,
只是有一点:玫玲和阿佳相似。”
    我承认:“是的,人和人之间容貌相似的虽然多,可是要像到叫
人分不清谁是谁的程度,除了双生子之外,机会并不是大多,而是
三个人都相似的机会更少。所以,可以把玫玲代入旧小水仙的位
置。”
    白素吸了一口气:“别忘记两个小水仙用了同一个名字,是由
于容貌相似的这一点,也只不过是出于你的假设。更有可能是两
个人根本不像,只是淫媒觉得这个名字得响亮,可以吸引客人。”
    我承认白素的说法有理。
                        九、淫媒
    我道:“所以,最基本的,就是先弄清楚这一点。”
    白素又是可叹,又是可笑:“你以为还会有人记得三十年前花
街柳巷的事?”
    我道:“只要当时的人还活着,我说就有人会记得,七八十年前
的风月韵事,还老是有人拿出来津津乐道。”
    白素道:“好,我问你,证实了之后,又怎么样?”
    我道:“这就可以进一步证明玫玲和旧小水仙同是一个人。”
    白素又道:“那又怎么样?”
    我一扬手:,‘我们不是在研究阿佳和玫玲之间的相同之处么,
现找到了两点:一,她们容貌相似;二,她们都是德国人,如果我的
推测属实,那么,又多了两点:三,她们都当过妓女;四,她们都用过
一个名字。”
    白素再问:“那又怎么样?”
    我笑道:“你这叫打破沙锅问到底,我也不知道再下去会怎样,
但是发掘到的事实资料渐渐增加,就总会有水落石出之日。”
    白素道:“理论上是如此。”
    我又道:“假如玫玲女士是旧的小水仙,也可以解决一些疑
团。”
    白素“嗯”了一声:“是,例如她何以不是附近的人,却跑到小地
方的医院去待产。”
    我道:“再例如何以孩子的父亲一直没有出现。”
    白素道:“又例如,孩子的父亲是其貌不扬的亚洲人——我没
有歧视之意,但事实上,金发美丽的德国女于,喜欢亚洲人的事例
并不多,我们曾假设那亚洲人有显赫的身份,不过是以嫖客的身
分,和她相识的。”
    看来,白素已逐渐同意了我的假设,那使我很高兴,。可是我
又立即道:“不对,妓女绝少怀孕,她们视怀孕为瘟疫。”
    白素道:“一切假设都需要证实,不然,就算假设到有了结论,
也仍是假设。”
    我道:“对,去证实。”
    我再联络小郭,仍然是留言,我找小郭一个得力助手,这助手
也帮我处理过一些事。他道:“郭先生走得匆忙,他什么也没有交
待。”
    我道:“我有一件事要找你帮忙,我要找一个人,这个人号称花
街之虎,是德国汉堡花街上着名的淫媒。”
    那助手道:“有这样的资料,找人太容易了。”
    我道:“不容易,因为资料是三十年之前的。”
    那助手“啊”了一声,我道:“请你转托德国的贵同行进行,若找
不到这个叫鲁鲁的淫媒本人——他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若以前
和他有关系的人也可以,例如他的手下,他旗下的妓女、熟知淫业
的警方人士等等,总之,以他为中心,一切的人都行。有了消息,立
刻通知我。”
    那助手一一答应,只提出了一个要求:“这花街之虎是何模样
的,可不可以提供一些资料?”
    我道:“可以,我去问一个三十年前曾见过他的人,然后立刻告
诉你。”
    我要问的那个人,自然是牛顿。
    牛顿一听我又要问鲁鲁的事,大是不耐烦(他不知道我正在搜
寻阿佳和玫玲之间的共通点),他道:“你怎么对一个淫媒这样有兴
趣?”
    我不理他:“告诉我,他的样子是怎样的?”
    牛顿道:“他高和我差不多,容貌猥琐如鼠,小眼扁鼻厚唇
——”
    我大奇:“是亚洲人?”
    牛顿道:“显然是,可是我并不知是哪一部分的亚洲人,他皮肤
黝黑,双手……的指节极大,说话时,一直喜欢拗手指,据说,曾经
是军官,很是凶狠。”
    我道:“你见他的时候,他有多大年纪?”
    牛顿道:“三十岁吧,或许还不到。”
    这令我很意外:“那么年轻!”
    牛顿“哼”了一声:“做淫媒,可不需要十年寒窗!”
    这家伙的态度,竟如此恶劣,我也不客气:“我所做的一切,全
部和你有关,所以你要是给我脸色看,只怕有朝一日,你会跪在我
在前求我原谅你。”
    牛顿发出了几下难明之极的声音,这才道歉:“对不起,我是
……想起了阿佳的往事,心中就难过……冲撞了你,对不起。”
    我愤然摔下了电话,随即把这些资料交给那助手。我向白素
道:“虽然过去了三十年,但那家伙也不过六十岁,一定可以记起当
年的事,说不定,他现在还在从事老本行。”
    白素笑道:“卫斯理万里寻淫媒,这倒是很好的故事回目。”
    我也笑:“把卫斯理换成白素,更耸入听闻。”
    白素飨我以老大白眼,我哈哈大笑了起来。
    到了第三天,那助手就来电话:“卫先生,你要我的那个人,是
淫业中的传奇人物,他以带了一批越南女进军淫业而起家,好勇斗
狠,武艺高强,枪法如神,机智非凡,很快就成了一霸,前几年才退
休,但仍然在幕后操纵,人面广,势力大,财力更是雄厚。英雄不问
出处,他已经是一个大亨了,要见他,只怕不易,他在汉堡,拥有豪
华住宅。”
    我笑了起来:“若然德国警察总监想见他,他见还是不见?”
    那助手一怔:“那自然又当别论。”
    在那两天中,我早已把我在德国的关系,过滤了一遍,找出了
几个有用的帮手,我提到的总监是其中之一,他本是国际刑警十大
杰出于探之一,在我和国际刑警合作的几件事中,都曾和他合作
过,虽然他一直升官,并没有联络,但这种大事,他必然乐于相助。
    我决定直接前往汉堡,到了之后,再和总监联络。那助手道:
“我们在德国的联络人叫曼达,我会吩咐他来接待你。”
    我道了谢,也知道了小郭仍然去如黄鹤,一点消息也没有。
    三十小时之后,我已到达汉堡,在机场接我的,是一个金发小
子,年轻又机灵,一见我就用中国话大叫:“卫先生,你好,我是曼
达。”
    机灵的人,总讨人喜欢,这曼达小子,显然化了不少功夫了解
我,所以和他谈话,也很是有趣,他首先道:“要找那花街之虎可不
容易,他不但架子大,而且防卫很严,住的地方,警卫森严,根本不
见人。”
    我先说了警察总监的名字,然后道:“请他出面代邀,不知会不
会成功?”
    小伙子以不可置信的神情望着我,忽然道:“能不能带我去,”
    我照实道:“不能,我不想因为这种额外的要求而坏了事。”
    小伙子大是失望,我也只好抱歉。
    到了酒店,和总监联络,毕竟是旧日相识,半点问题也没有,他
道:“好,叫他来见你。”
    我忙道:“也别欺人太甚,我去见他。”
    总监想了一想,折衷道:“好,叫他派车来接你。”
    事情进行得很快,当天下午,一辆大车子驶到酒店门口,三个
高大的美女跳下车来,我知道必有异样的排场,但也想不到会是这
样。
    我在万众瞩目下上了车,三个美女坐我的对面,奉酒陪笑,殷
勤之至。
    我看看她们,全都是绮年玉貌,在花街之虎手下办事,身分自
然高贵不到哪里去。红颜薄命,古今中外皆然,我也感叹不了那么
多了。
    车行之际,我又想到在德国隐居的铁大将军,心想既然来了,
应该和他叙叙旧。
    车行约一小时,驶进了一道又一道铁门,一共三道。道路平坦
宽敞,可以看到道路两旁,有不少牵着德国狼狗的警卫在巡逻。
    我心想,这不算什么,我到过一个盗墓大王的豪宅,那外号叫
病毒的埃及人,训练猎豹来当警卫,比起狼狗来,气派自然大是不
同。
    在道路尽头的建筑物,自然辉煌之至,进去之后,也不必细述
其富丽堂皇。出人意表的是,我被引进了一个小客厅中,那小客厅
的外面,是一片竹林,清幽无比。客厅中的家私陈列,也全是竹制
的、有几件用竹刻成的艺术品一望而知,是明代的作品,更见高雅,
但想起主人的身分,我不禁摇头。
    就在我大摇其头间,一个身形矮小的老人,穿着绸衫,一望而
知是他的民族服饰,走了进来。
    其人真是貌不惊人,但却也不能说他猥琐,一双小眼如豆,但
很是有神。
    他一开口,更是声若洪钟,听起来,和三十年前的录音,并无不
同。
    他先伸出手来,这手,牛顿看不出名堂,我一看,就知道他曾在
黑砂掌之类的功夫上,下过苦功。一和他握手,掌心其硬如铁,更
证明了这一点。我就道:“阁下的掌上功夫颇是了得,我认识一位
武艺前辈,外号雷动九天,毕生专研铁砂掌,成就惊人。”
    鲁鲁立时改容:“那是……我见过他老人家一次,那一次……
那一次……”
    他说到这里,大是感慨:“那一次,若不是他手下留情,我早已
报销了,哪能活到现在。”
    我笑道:“那必定是阁下大有门道,不然,雷老也不会爱才。”
    对方受了恭维,更是高兴,叹道:“雷老一身武艺,也不免与世
长辞。”
    我笑道:“人哪有不死的。”
    他一面感叹,一面称是。
    此人的谈吐,竟大是不俗,可称为双面性格之至。
    这家伙眉眼甚精,也看出了我大感意外的神情,笑道:“卫先
生,我是在江湖上翻滚讨生活的,自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
是我佩服的仁人君子,我自然不会无礼。”
    我笑了起来:“太过誉了,你知道我?”
    鲁鲁一场眉:“久闻大名——印支半岛上,有一位奇侠,算起
来,可以说是我的堂叔。不过由于我自己没有出息,所以不敢提他
的大名。”
    本来,叫我对一个淫媒有好感,那是难以想像的事,可是越交
谈下去,我越觉得这个人另有一种豪气,这种豪气,别说是市并中
人,就算成了豪富大亨,也未会有,所以颇令我刮目相看。
    他提及了印支半岛上的奇侠,我心中不禁一动,失声道:“青
龙?”
    鲁鲁点头:“卫先生果然醒目。”
    我望着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青龙这个人很是神秘,来历
不明,有一说,说他是一国的皇族近支,因为不屑于权力斗争,所以
避世。
    对这个说法,我也很相信,鲁鲁说青龙可以算是他的“堂叔”,
堂叔侄是一种很亲的血缘关系,那么,鲁鲁也是皇族的一员了。
    鲁鲁望着我,像是看穿了我在想些什么,长叹一声:“辱没祖宗
的事,别再提了!”
    一个皇族成员却一辈子在干淫业,自然辱没祖先之至。可是
我转念一想,若是他去建立功勋,视人命如草芥,踏着同胞的鲜血,
登上统治者的宝座,自然辉煌之至,但比较起来,何者道德,何者
不道德,似乎难以界定。
    当然,我不会和他讨论这个问题,只是含糊过去,我道:“不远
万里而来,想请教一些三十年前的事。”
    鲁鲁陡然震动了一下:“三十年前……我只要还记得,一定奉
告。”
    他的这种反应,很是奇特,尤其是在震动之后,立即努力恢复
平静,更是令人起疑。我把我说的话,想了一遍,更可以肯定,必然
是“三十年前”这句话,引起了他的震动。
    也由此可知,三十年前,必然有些不平凡的事发生过,令他印
象深刻。
    我心念电转,但不动声息。
    我道:“当年,曾有一个艺名‘小水仙’的女孩在你的旗下服
务。”
    我留意观察只见他外表若无其事,但是左眼眼皮却不由自的
跳动了几下,若不是他先有震动,我留上了心,也不会觉察。
    他道:“小水仙?这种名字的女孩,在我旗下,有过好几十个。”
    我道:“总不会同时有两个吧!”
    鲁鲁道:“通常都是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我道:“那就好,我问的是其中两个,她们的本名,一个叫阿佳,
在阿佳之前的那叫什么?”
    鲁鲁闭上眼睛,作思索状,可是他闭着眼睛时,眼皮仍在剧烈
跳动,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小小的地方出卖了他。
    我敢肯定,他一定一下子就记起来了,可是等了一会,他却道:
“三十年前的事,我记不得了,阿佳,我……真是记不得了。”
    我早已料到他会那么说,所以把阿佳的照片取在手中,递向
他:“或许这些照片,可以有助你的记忆。”
    他双眼盯着照片,刹那之间,目光中所流露的神情复杂之至。
    我直接指出:“既然有青龙的这层关系在,我希望我们之间,坦
诚相对。”
    鲁鲁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盯着照片,好一会,他才道:“我记
起来了,不错,这是小水仙,她原来的名字是阿佳……后来,这女孩
不知所终,曾有一个豪客来找过她,却失望而去。”
    那“豪客”自就是牛顿了。
    我本来忽然好奇心起,想问他何以这样的女孩会甘心自愿的
去当妓女,但一转念间,也就明白那无非是为了一个钱字而已,老
套之至,何必追问。
    而且,这时还有更重要的问题,我问的是:“在她来之前不久,
也有一个叫小水仙的?”
    鲁鲁有点迟疑:“或许是……这名字很普遍,应该是有的吧!”
    我道:“一定有,因为那豪客指名要找小水仙的时候,你曾问他
要找的是旧的小水仙,还是新的小水仙。”
    鲁鲁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深处,隐藏着奸诈,不留心是看不出
来的。
    他一面笑,一面拍着自己的头:“那多半是太久了,我无法记得
每一件事。”
    我扬了扬眉,取出了玫玲的画像来:“或许,这可提醒你的记
忆。”
    他定定地盯着画像看,眼皮跳动,我也不去催他,过了一会,他
才道:“是,我记起来了,这小水仙,方走不久,阿佳就来了。我初见
阿佳,还以为是小水仙,回来了,她们极相似,尤其是亚洲人看起
来,更分不清楚,就像欧美人分不清亚洲人一样,所以,我也就替她
取了小水仙这个名字。”
    鲁鲁的话,听来天衣无缝,很是自然,但我还是捕捉到了一点
破绽。
    我疾声问:“那旧的小水仙到何处去了?你是知道她不会回来
了,便找人顶替她的名字?”
    鲁鲁淡然一笑:“这些女孩子,来来去去,谁也不知道她们从哪
里来,到哪里去,不然,怎么叫江湖飘泊呢?就算名字相同,也不算
什么,在汉堡叫露露的妓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我吸了一口气,知道要对付他不是易事,我尽量使自己语气平
和:“请你把有关旧小水仙的一切,详细告诉我。”
    鲁鲁叫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已是三十年前的事,而且,我根
本就不留意她们的生活。”
    我道:“不,这一个有点特别,你一定对她有特别的印象。”
    鲁鲁反问我:“例如——”
    他越是这样吞吞吐吐,就越是使我感到其中必然有巨大的隐
秘在。
    我叹了一声:“我想弄清楚一些事——这些事已过去了三十
年,就算在当年是十分重要,但现在你说出来,也不要紧!”
    鲁鲁瞪了我半晌,才道:“你认为如此?”
    我讶异:“难道不是如此?”
    他突然的显得很是疲倦,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忽然取过一只
竹筒来,打开,酒香四溢。对这种酒香,我绝不陌生,红绞最嗜这种
土酒,鲁鲁的故乡,离苗疆也不是大远,所以有着共通点。
    他连喝了三口酒,我在这时说了一句他故乡的谚语:“随着时
间的逝去,世上再也没有重要的事。”
    鲁鲁笑了一声,把竹筒递给我:“可惜时间过得太慢了!”
    我一面喝酒,一面心中一动:“你是说,三十年还不够久,其中还
有些人和当年的事有关,故说不得?”
    鲁鲁紧抿着嘴,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看他一副态度坚决的模样,就道:“你如果是不肯说,我只好
去找青龙了。”
    鲁鲁忽然笑了起来,他虽然在笑,可是声音乾涩之至,一面笑,
一面还念念有辞:“青龙,青龙,他当然知道他自己做了什么!哈
哈!哈哈!”
    他的态度怪异莫名,我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只好随便问:“他
……青龙做了什么?”
    鲁鲁道:“青龙一生,丰功伟绩,不知做过多少大事,他什么事
都做过了,好事坏事也分不清,你要找他,请吧!”
    我说要去找青龙,本来是略有威胁之意在的,因为青龙神通广
大,谁都要买他的账。谁知道却引来了鲁鲁一阵牢骚,而且看来他
没有惧怕的意思,这不禁令我有点下不了台。
    但这种尴尬的情形,也有一个好处——为了掩饰尴尬,一些平
时要考虑一下才说出来的话,这时就会冲口而出,说了再算。
    我就在那样的情形下,大声道:“小水仙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
你扯皮条的结果?”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并不想到过这句话说了,会有什么结
果。我的用意,只是要打击一下鲁鲁的气焰而已。
    却不料这句话一出口,原本坐着的鲁鲁,陡地跳了起来,势子
极猛,连他坐着的椅子,也一下子被带得向后跌了出去。
    他跳了起来之后,看情形是要向我扑过来,我在那一刹,真想
翻身避开去,可是转念间,我知道在这种情形下,我不能示弱,所我
以仍然定定地坐着,而且冷冷地向他直望。
    我和他本就相距不远,他一跳起身,身子向前倾,伸手已然可
以碰到我,但突然之间,他身子一挺,直直地站定,盯着我看。
    我不知道这一句,刺痛了他什么,但是我却可以肯定,这句话
令他有这样的反应,其间必然还有我参不诱的原因在。
    我说了一句:“好身手!”
    我心中只是急速地在转念,该如何继续发挥无意中说的这一
句的效用。
                        十、替死鬼
    鲁鲁站定之后,脸色难看之极,双眼的眼皮,跳动得很异样
——这可能是他心中紧张的自然反应,连他自己都未必知道。
    (后来,我告诉了他有这个自然反应,鲁鲁先是一愣,接着便破
口大骂,随即道:“难怪我和这帮人赌钱,从来没有赢过,原来我有
这个毛病!真他妈的,这帮人,算起来全是靠我拉扯大的好兄
弟!”)
    (会有这样戏剧性的后果,真是始料不及。)
    他眼中渐渐有凶光闪动,很是可怕,我仍然冷冷地盯着他,他
这才道:“你知道了多少?”
    我打蛇随棍上:“够多的了,不过还要在你的口中,证实一下。”
    这时,我心中已膝陇也感到事情的关键所在了——关键在于
玫玲的男人,那婴儿的父亲。
    玫玲曾说孩子的父亲是国王,看来,并不是信口胡说——即使
不是国王,也必然大有来头。
    一个大有来头的人,嫖了玫玲,玫玲居然因此有了孕,这便是
令鲁鲁紧张的原因。
    一想这一点,我心中更有把握了。
    心中一有把握,自然也在神情上显露了出来,可是,鲁鲁接下
来所说的话,却又令我莫名其妙,瞠目结舌,全然不明所以。
    他先是苦笑一下,然后道:“真是,三十年前的事,都有人来查
问。不过,我在这件事上,问心无愧,我没有做错什么。”
    这几句,‘开场白”,已然听得我莫名其妙,这其间,又有什么“错
事”了,就算玫玲是他介绍给那个大有来头的人物,他是淫媒,那
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又有什么对与错。
    我心知他必然有更多的话要说,所以仍然维持着冷冷的目光,
望定了他,一般来说,心虚的人,在这种眼光下,会更加心虚。
    他说自己“没有做错什么”,这正是心中有鬼的人常说的话。
    果然,他几次想避开我的目光,都未能成功,他焦躁起来:“不
是我的错!”
    我冷然道:“说来听听。”
    鲁鲁喘了几口气:“我早已警告过她不知多少次了,千万别玩
火,玩火一定焚身,千万别自以为是,可是她硬是不肯听,美丽的女
人愚蠢起来,无药可救,最无药可救之处,在于她以为她的美貌,在
任何情形之下,都可以帮她逢凶化吉。”
    这一番话,我更是摸不着头脑,他口中的“她”,自然是指玫玲
而言。玫玲玩火?她在玩什么火?而且听来,像是玫玲玩了火,已
经焚身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霎时之间,我的思绪乱成一团,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鲁鲁苦笑:“她真是太天真了,没有领教过一些人的手段,哼,
杀了她,还不如捏死了一只蚂蚁,捏死了一只蚂蚁,还会双手合什
么呢!”
    他的故国,佛教是国教,所以鲁鲁说到此处,双手自然合什。
    当时,我所想以的是:啊,玫玲被人杀死了,她下落不明,是因
为被杀了,并非失踪。我接着又想到的是:玫玲若是被杀了,那么
孩子呢?那孩子失去了母亲,流落何方?
    我正在想着,鲁鲁继续往下说,这次,他先捏尖了喉咙,学着女
人的声音道:“‘不会的,他绝不会,也不敢杀我,因为我已怀了他的
孩子!’呸!呸!笨女人,你肚里的孩子,是婊子的儿子,那更是你
必死的原因。我已警告了你十次以上,你不听,自遭恶果,你安息
吧!”
    鲁鲁由于情绪激动,这一段话,像是他在对玫玲说的。最后,
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拿孩子去威胁他,那是自我死路,自求速死。
孩子,哼能见天日才怪!”
    我一面听,一面心念电转,尽快地分析着。
    玫玲死了,那是没有疑问的,杀死她的是“他”,这个“他”,就是
玫玲口中的皇帝,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她和“他”有了孩子,于是玫
玲一心以为那是自己飞黄腾达的大好机会,以为“他”会顾惜孩子,
可是结果却惹来了杀身之祸。
    这一切,都是从鲁鲁的说话中,整理出来的。
    可是,不对头的是,听鲁鲁的话,那孩子像是根本没有出世的
机会,玫玲还在怀孕时期,就已遭到了杀身之祸。
    那怎么会呢?玫玲不但生下了孩子,而且,这孩子是阿佳的托
身,一出生就有前世的记忆,会说话,以后,又有人在柏林见过他们
母子,那也绝不会是假的,怎么会这样的呢?
    这时,鲁鲁说完一番话之后,对着竹筒,大口地喝着酒,我则在
思索着何以会有这种想不通的情形。
    一时之间,静了下来,只有鲁鲁吞酒的声音。我正想开口发
问,可是陡然之际,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在那一刹间,我是真正地被我所想到的意念震动,剧烈无比的
震动,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和刚才鲁鲁的情形一样,也把竹椅翻在
地上。
    鲁鲁抬头向我望来,我疾声问:“他自己下手杀了玫玲?”
    一时之间,我想到的,令得事情变得复杂之至,我不知有多少
个问题要问,但是第一个问题,我却问了这个,因为唯有这个问题,
有了肯定的答案,我的设想,才能成立。
    鲁鲁斜眼看着我,神情颇是不屑,像是我何以会问这样幼稚的
问题来。
    他“哼”地一声冷笑:“自己下手?他何必自己下手,大内高手
之中,什么样的奇才异能之士都有,有杀人的专才。区区不才,当
年也曾是其中之一,不过像我这种人,本领只能算是末等。青龙够
神通广大了吧,当年也差点被当作争权的对象,而遭了毒手,他能
死里逃生,算是一个奇迹,要不然,他怎会心灰意冷,宁愿浪迹江
湖,也不要王位的荣华富贵。”
    我问的那个问题,目的只是想肯定杀玫玲的,是另有其人,而
不是想知是否孩子的父亲亲自下手。
    鲁鲁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难得的是,他还说了许多资料出
来。
    我吸了一口气,再问:“有关小水仙的资料,是你提供给杀手的
吧。”
    鲁鲁眼皮大跳,他虽然没有开口,但我知道已经给我一下于说
中了。
    过了一会,他才苦笑道:“我能不提供吗?我还要命不要?”
    我一字一顿:“小水仙怀孕了,那男人是皇帝?国王?”
    鲁鲁狠狠地道:“那笨女人不是很清楚,叫是叫亲王,但其实一
样,反正是一国之君就是。”
    我长叹一声,用力一拳,打在竹几上,发出了一下很是古怪的
声音,我叫道:“杀错人了!”
    鲁鲁望着我,一时之间,他不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自然要向他TA6A,可是一时之间,我也不知从何说起,因为
事情实在太复杂了。
    我要先行整理一下,才能说出来。
    事情的开始,实在是和牛顿涧佳二人,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
但后来竟然形成两人之间的大惨剧,真是无辜之极,冤枉之至。
    事情一开始,只不过是一个地位显赫的亚洲小国的国君。嫖
了一个妓女而已。这种小国,在国际政治舞台上,虽然没有什么地
位,但由于落后闭塞,所以国君,就可以为所欲为,宛如生活在古
代,和现代文明大大脱节。
    这个妓女,不知怎地,知道了这个嫖客的独特身分——多半是
鲁鲁特意吩咐的,于是,这个叫玫玲的蠢女人就异想天开,心想,若
是能和皇帝生一个孩子,自己岂不是当不上皇后,也可以弄一个妃
子当当吗,所以,她便刻意使自己受孕,果然成功了。
    一旦有了孕,她就以为奇货可居了。当然,鲁鲁看出她的愚
行,必遭杀身之祸,但一再劝阻无效,后来果然有大内高手,杀人专
家出来杀入。
    杀手向鲁鲁拿资料,那时玫玲已经离开,倒霉的阿佳顶替了小
水仙的名字在当妓女,两人容貌相似,于是,阿佳被当作了目标,遭
盯上了。
    我想阿佳被杀手盯上,已不止一天两天,但阿佳却一直不知道
死神已在她的头上打转,正找寻着下手的机会。
    一直到了阿佳赴牛顿之约,到了科西嘉岛上的庄院,那是最好
的下手地方,于是,杀人专家出手,小水仙(阿佳)人头落地,进了枉
死城。
    另一个小水仙(玫玲)却早躲到了一个小镇上,而且在镇上的
医院里,把孩子生了下来。
    阴差阳错的是,阿佳冤死的灵魂,竟然进入了孩子的身体。
    真是够复杂的了——虽然后来事情的发展,还是有更复杂的
地方。
    我喘了一口气,重复道:“那杀手,杀错了人!”
    一时之间,鲁鲁像看着一头怪物一样地看着我,一面摇头:“不
会,怎么会?那是最好的杀手,从来也未曾失手,他有超过三百种
神不知鬼不党的杀人方法,是杀人的机器!”
    虽然我还有许多疑问,简直乱成一片,但是一听得这样说,我
心中陡然一动,立即问:“他能不能使人在霎时之间人头落地?”
    鲁鲁答得极快:“当然能——”
    他说这三个字后,陡然停了下来,望着我。我道:“不管内容多
么骇人听闻,请说,请详细说。”
    因为那是事情最重要的关键,这个关键一弄清楚,我的许多假
设就都可以成立,整件事也可以从迷雾中走出来了。
    所以,我实在需要知道事实的真相,以致不惜用了两个“请”
字。
    鲁鲁吞了一口口水:“这飞刀斩人头是他拿手好戏,他有一柄
锋利无比的弯刀,连着一根细链子,那链子是用一种蜘蛛丝搓成
的,又细又韧,收发之间,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经过多年苦练,一下
子把刀发出去,电光火石之间,就能把两丈外的人头割下来,死了
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听到这里,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牛顿所说的三十年
前发生的事,全是真的。
    那杀手显然早已盯上了阿佳,在等待下手的机会,他先在电话
中做了手脚,截听了打出去的电话,故意制造混乱,然后一下子发
出飞刀,阿佳就在刹那之间,人头落地了。
    阿佳真是死了还不知是怎么死的。杀手躲在暗处,无声无息
地杀了人,阿佳只知道自己死得冤枉之至,她做了玫玲的替死鬼,
一个本来和她绝不相干的人的替死鬼。
    鲁鲁还在详细他说:“杀手的这门绝技,不知杀过多少人,根本
防不胜防,你想想,他来向我拿小水仙的资料,我敢不给吗,我可
不想不知什么时候脑袋离开身体,飞了开去,变成了无头怪尸。”
    我叹了一声,这种阴错阳差的事,现在来怪任何人都没有用
了,说是巧合,自然是巧合,不幸之极的巧合。
    鲁鲁连在道:“他说,他这个绝技来自中国,要是在弯刀上加一
个钩子,一下子把人头割下来之后,还能把人头钩走,那就是中国
历史上着名的‘血滴子’。不过加了一个钩子之后,由于重量和形
状的改变,要练成得心应手,便困难十倍,而且钩了死人的人头来,
他也没有用处,所以他才没有去练。”
    我忙作了一个手势:“够了!够了,够详细了!”
    鲁鲁停了下来,过一会才问我:“你说杀错了人,是什么意思?
他失手了?”
    我道:“他没有失手,正如你所说,他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小
水仙,只不过他不是杀了怀孕的小水仙,而是杀了另一个小水仙阿
佳!”
    鲁鲁瞪大了眼睛,像一时之间,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过了一
会,才“啊”地一声:“那么,那个……玫玲……她……她……”
    我接了上去,“在一家小医院中,她把孩子生了下来,孩子在一
岁左右时,还有人见过他们,你看这就是孩子的大致模样。”
    我把小郭调查所得的孩子画像给鲁鲁,他一看,神情如同中了
魔一样,竟至于全身发颤。
    由于所发生的一切,都奇到不能再奇,所以我对于他的这种异
常反应也没有太大的惊讶,我只是问:“怎么啦?”
    他抬头向我望来,不住地摇着头:“太像了!大像了!你看这
鼻子,这嘴……太像了。”
    我一听得他那么说,再去看那绘像,也不禁为之震动。我看过
那婴儿的绘像,不止一次,也曾仔细端详过,只是奇讶于这个欧亚
混血儿的亚洲人待徽是如此强烈的明显,并未想及其他。
    这时,给鲁鲁一提,才陡地感到婴儿的绘画,真是像极了一个
人。
    像的自然是那位一国之君,鲁鲁口中的“亲王”。
    虽然只是一个在国际舞台上微不足道的小国,但是身为一国
之君,总有叫人家认识的机会。而且,婴儿时期,遗传的特徽最明
显,也就是说,孩子从出世起,外形最似父母,到长大了,就会渐渐
变得不相似,所以在婴儿的绘像上,要认出那亲王的轮廓来,是很
容易的事。
    鲁鲁花了不少时间,才镇定下来,用充满疑惑的眼光望着我。
    我把牛顿和阿佳之间的事简要他说了说,着重说了惨剧发生
的经过。我没有告诉鲁鲁阿佳变了那个婴儿的事,怕他一时之间,
受不起这种怪事的打击。
    鲁鲁顿足:“这……杀手……太糊涂了,怎么会弄错了人……
那他们母子两人……后来如何?”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不由自主,流露出很是关心的神情来。
    我看在眼里,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一个成功的杀手,大都精灵
之至,弄错对象的可能性不大,除非受到了刻意的误导。
    会不会是鲁鲁有意要保护玫玲母子二人,所以故意误导那个
杀手?
    很有这个可能,只要找到他这样做的动机,这可能性就更高
    但我只是想了一想,并没有提出来,因为事情已经够复杂了,
暂时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我道:“没有人知道。最大的可能是,在孩子一岁的时候,玫玲
带着孩子去找父亲了。
    鲁鲁顿足不已,一脸悻然咒骂:“这蠢女人,贱婊子,又坏又蠢
又贱的母狗!”
    他还骂了一连串粗话,自然不必一一复述。
    我沉声道:“为什么说她蠢,你不是说孩子像极了父亲么?或
许她根本没有考虑自己的安危,只是为孩子的幸福着想——孩子
是可以继承王位的。”
    鲁鲁怒道:“这该死的蠢货,她难道不知道,就在她生下孩子不
久,亲王已被推翻了,下落生死不明,和亲王有点关系的亲人和大
臣,全部遭到了杀害,她还带着孩子去找父亲?”
    我“啊”地一声,发生在这小国的事,不是主要的国际新闻,但
也有所报道。这个小国的政权,经常易手,复杂无比,以致演变成
谁掌握了武装部队,谁就可能杀人放火,无所不为的局面。近二三
十年来,有四分之一的国民,在那种藉口或根本不必藉口的情况
下,遭到了屠杀。亲王在争权中得胜,不多久又被推翻,这件事,也
曾经报道过。
    在这种情形下,玫玲还想带着孩子去求荣华富贵,真是愚笨至
于极点了。她唯一可能不遭殃的机会,是把亲王逐下台的新当权
者,对她往开一面,可是那新当权者凶狠之至,亲王的许多亲信都
受到了株连而“自动失踪”,他又怎么会放过亲王的儿子。
    难怪这么多年来,玫玲母子二人,音讯全无,当然是送羊入虎
口,膏了虎吻了。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阿佳曾誓言成年之后,要找牛顿报仇
——正因为如此,我才和这椿错综复杂的事,发生关系。
    但是看情形,阿佳必然早已夭折,齐志而殁了。不知道他若是
再投胎,会不会还记得牛顿的事?还是只记得他母子二人被新当
权者杀害的事?不知他会去找甚么人报仇?
    还是即使他再世为人,也已像世上绝大多数的人一样,把前世
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
    想起来,人一出生,不管前世的情形如何,一概不记得,只在今
生今世,一切重新来过,这是何等干净俐落的事。若是人人都拖泥
带水,把前世的恩怨纠缠,带到今生来,那岂不是世事要比如今纷
乱万倍?
    当然,我只是简单地想到了这一点,没想到后来事能态的发
展,竟证明了就算忘了前世的事,也不等于可以彻底解脱前世的纠
缠,这是一种很可怕的现象。而且,也超越了玄学研究、科学探索
的范围,人类的智力,不知要发展到甚么程度,才能触及这个问题
的核心。
    这些是后话,暂时表过,容后再论。
    却说当时,我和鲁鲁一起想到玫玲母子自杀情境,都不禁苦
笑。
    我道:“玫玲这女人虽然笨,可是亲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以他
的能力,照顾她母子二人,何等容易,何至于要杀人灭迹。”
    鲁鲁激动起来:“亲王当然不是甚么好东西,当年,在争夺权位
的过程中,哪里轮得到他。他长跪在青龙脚下一整夜,求得青龙出
手相助,连我也出尽了力,他才登上了大宝。谁知一朝得志,便立
刻翻脸,幸而我并无大志,早已退出。青龙要不是身手了得,早就
遭了大难,这才令得他老人家心灰意冷,再也不问国家大事。”
    鲁鲁说来,大是感概,我对青龙的过去,总算又知道了多些,他
曾遭逢这样的巨变,伤心人别有怀抱,难怪性子怪了一些。
    本来,和鲁鲁谈话到这里,已可以宣告结束了,因为玫玲带着
儿子去找父亲的结果,即然可想而知,当然也就没有了下文。
    我打算离开之后,立刻告诉牛顿,请他不必再担心有人找他报
仇,并且还他清白,告诉他阿佳的真正死因,事情也就完结了。
    我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可是鲁鲁突然又神色难看,欲语又止。
    我且不开口,等他说话。
    他终于开口了:“有一件事,我放在心中已很久了,想和你讨论
一下。”
    我立刻道:“当年杀手找错了另一个小水仙,是你故意误导的,
是不是?”
    鲁鲁想不到我会突然之间,问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陡然一
震,他没有否认,但是也没有承认,只是道:“小水仙……是一个好
女孩。虽然沦落风尘,可是她是一个好女孩。”
                      十一、嗜杀狂魔
    鲁鲁在说到玫玲是“好女孩”之际,感情深厚之至,由此可知,
刚才他痛骂玫玲,实在也是关心她,气愤她的行为之故。
    这等于承认了他当年为了维护玫玲而误导杀手,把阿佳当了
替死鬼。
    对于一个在以杀戮为习惯的环境中成长的人来说,这种行为,
当然不算甚么。
    我突然感到一阵无比的厌恶,实是不想再耽下去了,鲁鲁猛然
道:“我给你看一些东西。”
    我有点不耐烦,虽然没有出声,可是也现于神情。鲁鲁叹了一
声:“卫君,你来找我,我知无不言,如今有一些事想和你商量,何必
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自己也感到过桥抽板,不是很好意思,就道:“只管说——我
想事情和我无关,所以才没有兴趣。”
    鲁鲁道:“和你告诉我的事,不是全然无关。”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说!”
    鲁鲁想了一想:“卫君,你是不是认为玫玲母子二人,必已遭了
不幸?”
    我很奇怪他又提出了这个问题来,说道:“你不是早已肯定了
么?”
    鲁鲁道:“我的肯定,是根据形势来判断的。新掌权者在夺了
亲王的大权之后,亲王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三个王子,两人死于战
乱,一个被乱兵处死,当然也是新掌权者的阴谋,连两个公主也不
放过,据说大公主和亲王一起失踪,小公主遭到了软禁,不堪虐待,
成了疯子。这新掌权者如此赶尽杀绝,玫玲母子送上门去,岂有此
理。”
    我道:“说得是。”
    鲁鲁又问:“万无此理!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他的态度,很是矛盾,我一时之间也不明白其意,只是道:“若
有可能,那就是他们一到达,见势头不对,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
那么,就有可能在混乱中,逃过一劫。”
    鲁鲁皱着眉,想了好一会,默然不语。
    我道:“你想和我讨论什么,不妨直说。”
    鲁鲁道:“说也说不明白,我去拿一件东西给你看。你要人按
摩么?我这里有极好的松骨师。”
    他忽然间了我这样的一个问题,当真是突兀之极,我立刻多谢
了他的好意。他急急地走了出去,我独自喝着竹筒中的酒,思前想
后。
    不多久,他就回来,手中捧着两册厚厚的剪贴薄,把簿放在竹
几下,压得竹几发出了“吱”地一声。
    他的表情,甚是神秘,我也不知他想玩甚么花样。他打开了上
面的那本,略翻了一下,我看到上面全是报纸、杂志上的剪贴。他
不断地翻着,我看到每一页上,剪贴的都是亲王的照片,各种场合
都有,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大大小小,不计其数。
    鲁鲁一面翻,一面道:“这是谁,你认识么?”
    我没好气:“这就是亲王,夺了权,又被人夺权,你曾介绍玫玲
给他的那个亲王。”
    鲁鲁指着一张侧面的大相间我:“你看他在生理上有什么特
别?”
    我看了一下,老实说,亲王其貌不扬,我道:“普通得很,看上几
次,也不见得会认得出。”
    鲁鲁翻到这本剪贴簿的后半部,即已全是新夺权者的相片了。
    新夺权者的样子,简直猥亵,他虽然狠,铲除了亲王的势力,可
是也不能永世安乐,大约在不到十年前,另一股势力崛起,用武力
把他赶下台,他也落得个死在战乱之中的收场。
    把新夺权者赶下台的那个军官,建立了一个人类历史上最残
暴的政权,他嗜杀成狂,屠杀民众,超过一百万。这个杀人狂,成了
新的独裁者。
    这一两年,由于强大的邻国力仍然掌握了一部分武装力量,仍
然不断的在杀人,但比起前几年来,自然收敛了很多。
    这个杀人狂,简直不能算是人类,即使人类的本性丑恶,也不
应该丑恶残忍冷血到了这个杀人狂的地步,若然骂他是禽兽,那简
直是对禽兽的侮辱。
    这样令人作呕的一个狂徒,鲁鲁的第二本剪贴簿中,竟全是他
的相片。
    鲁鲁才翻了四五页,我已大声叫停,手按在心口,免得真的呕
吐大作。
    鲁鲁居然明白我的感受,他道:“请稍忍耐一下,这一张照片,
你必须要看。”
    他翻到了嗜杀狂魔的一张人头像,我闷哼了一声,他又把第一
本剪贴簿,翻到了亲王人头像的那一页两张相片取的角度相仿,都
是半侧面,可以看到一双耳朵。
    鲁鲁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卫君,请看这两张相片的
人,有什么可议之处?”
    我勉为其难地看了看,两个人的面形都有当地人的特徽——
眼前的鲁鲁也是如此,我间道:“什么叫作可议之处?”
    鲁鲁道:“你看他们是不是很相似?”
    我道:“并不特别——你究竟想说什么?”
    鲁鲁即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道:“我曾和亲王极其接近,
所以对亲王的一切,知之甚详,知道在他失踪之后,其三子二女的
全部下落。”
    我骇然而笑:“什么?你想暗示说,这嗜杀人狂魔和亲王有什
么关系?”
    鲁鲁道:“是,我以为他是亲王的儿子。”
    我望着鲁鲁,不知道他为何会有这种古怪的想法,这杀人狂
魔,在军队中自低级军官当起,可能是他的嗜杀成性,特别适宜这
种杀人的环境,所以升得很快,终于有机会推翻了新掌政权者的政
权,如果他是亲王的儿子,新掌权者为焉有不赶尽杀绝之理。
    所以,我望着他,表示不可能。
    鲁鲁沉声道:“请看他们的耳朵。”
    我看了一下,就低呼了一声。
    人的耳朵,是一个很独特的器官。耳朵的作用,全在内部,外
面那一块东西,起的作用不大,但是即一直生存在脑袋的两侧。
    耳朵的形状,大致相同,但仔细分辨起来,即如同人的指纹一
样,每一个人都有独特的形状,无一相同。所以有些国家的证件相
片上指定要看到整双耳朵,目的就是以资识别。
    这时,我一看,这两个人的耳朵形状,不但出奇地相似,而且,
还有同一样的生理异徽。在普通人的耳朵中间有一个尖突的软骨
处,他们却在那里长着一块长约一公分的肉。
    这种情形,并不罕见,俗称“小耳朵”,不少人都有此种待徽。
    但这时,相片上的亲王和杀人狂,连那“小耳朵”的形状,都一
模一样。
    鲁鲁见我愣住了不出声,就道:“这是亲王家族男性的特徽,亲
王的父亲有,亲王有,亲王的三个儿子全都有。可是青龙却没有,
只有亲王这一系,才有这样的耳朵特徽。”
    我缓了一口气:“贵国数百万国民之中,有这种耳朵特徽的,不
止亲王一系吧?”
    鲁鲁道:“是,但是那肉的形状,他们每一个人都一样,那即是
独一无二的,赘肉的形状像泪滴——一个高僧曾说过,若是让这一
系的人当了国君,国家将浸没在国民的眼泪之中,想不到应验在这
个暴君身上。”
    我仍然不作声,一时之间思想很乱。
    鲁鲁又道:“你看他们的耳朵的整体形状多么相似,这也是他
们一家的特徽,亲王和他的三个儿子都是如此。”
    我问:“你不是说,他三个儿子的下落,你都清楚得很吗?”
    鲁鲁道:“是,如果他是亲王的儿子,那么,他是那三个众所周
知之外的一个。据资料显示,他十六岁就当了低级军官,发动政变
那年才二十二岁,如今是三十岁。”
    我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鲁鲁道:“这暴君就是玫玲的儿子!”
    我想笑,但还没有笑出来,鲁鲁又道:“当年……当年……唉,
要是那杀手没有弄错人,杀了玫玲一个,就等于救了上百万国民的
生命!”
    我终于笑出来,一面笑,一面摇着手。
    我大声道:“或许这狂徒真可能是亲王的儿子,但他必然不是
玫玲的孩子!”
    鲁鲁很惊讶:“你为何这样肯定?”
    我吸了一口气:“玫玲的孩子,虽然是男儿身,可是却是一名女
子。”
    鲁鲁现出大惑不解的神情,我道:“对不起,关于那孩子,我有
一些事未曾告诉你。”
    鲁鲁咕味了一句,表示不满,我道:“我实在以为事情和你无关
——我只想弄清楚阿佳被杀的原因,所以没有必要说,现在,我知
道事情有助于解决你心中的疑团,所以我。准备告诉你了。”
    鲁鲁道:“请快说!”
    于是我便把孩子一出生就会说话,竟然是阿佳的投胎等事,一
一告知。
    鲁鲁听得目定口呆——他倒并不是不相信,他当然也是信奉
佛教,故很容易接受轮回这种事,他的惊愕,是来自阿佳投胎后,竟
成了玫玲的儿子!
    阿佳无辜成了玫玲的替死鬼,也可以说,是间接因为玫玲而遇
害。她死后,再世为人,成玫玲的儿子,这其间不是有什么因果在
吗?
    我曾怀疑鲁鲁误导杀手,故意使杀手杀错人,鲁鲁未曾正面否
认,现在看他既吃惊,还大是害怕表情,怕是恐惧会有什么因果报
应,发生在他的身上。
    他双眼发直,眼皮跳动不已,好一会才道:“这……这……这
……唉,这从何说起?”
    我道:“一个人思想灵魂上实际是女人的人,他的本质行为也
就和女人无异,不应该会是这样可怕杀人狂徒吧!”
    鲁鲁用力伸手拍打着自己的头,又用力摇着头,他的这种动
作,都没有什么意义,只不过是思绪狂乱之中的自然反应。
    过了一会,他才间我:“你刚才说什么“
    我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摇头:“未必!未必!你没有听
说过‘最毒妇人心’这句话?”
    我道:“可是大规模的屠杀——”
    鲁鲁道:“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杀的人还少吗,而且杀人
的方法,花样翻新,酷刑之多,令人心寒,这又怎么说?”
    我还能怎样说,本来,我以为事情已结束了,可以是突然之间,
又出现了这样的变化。
    鲁鲁道:“我本来一直在怀疑这暴君的身分,可是没有任何迹
象显示亲王还有儿子,我又一直以为玫玲母子已经自投罗网死了。
可是现在,我想,他们母于,至少是孩子,不知在什么样的情形下,
活了下来长大成人,成了这个现代史上罕见的暴君。”
    我无法反驳鲁鲁的话,可是我仍然摇头——要把一个美丽的
十九岁少女,和一个嗜杀狂魔联系起来,需要很高的想像力才行,
我自认不够,需要慢慢消化这种设想。
    鲁鲁吸了一口气;“我早想见一见……他,问问他为什么要用
那样的手段,屠杀自己的同族同种的人。”
    我瞪着鲁鲁——一个淫媒会有这样的胸怀,这又是需要消化
了才能接受的事,在他脸上,又确然有一种深切的悲哀,这种悲哀,
如果不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悲天悯人的情怀,是很难有诸内而形诸
外的。
    我想,人的性格总是矛盾的吧。他从事这种行业,人格必然不
会高尚到哪里去,可是,他却有这种想法——当然,他只是这样想
想而已,要是确然付诸实行的话,那才真是不可思议之至。
    我正在这样想着,鲁鲁又道:“这个人在屠杀别人的时候,心中
不知是怎么想的?”
    我以为他是在自己问自己,可是他却向我望来,显然是想我回
答。
    我怔了一怔,这个问题大大了,一时之间,如何会有答案。
    他又道:“人类历史上,有许多大规模的屠杀,都是由几个人,
甚至是一个人的意愿所造成的。别说是杀死数以百万计人的大屠
杀了,就算是单对单的杀戮,杀人者在杀人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呢?”
    他在发问的时候,仍然望定了我。我叹了一声:“你这个问题
太大了——在通常的情形下,人有良知,都知道夺取他人的生命,
是一种罪行,可是,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一直在不顾他人的利益,甚
至牺牲他人的大利益,来满足自己的小利益,很多劫匪为了抢几块
钱而杀人的事,绝不新鲜。”
    鲁鲁哺哺地道:“单单是为了利益?”
    我道:“是——当然,这‘为了利益’要作广义的理解,譬如说,
亲王派人去杀玫玲,是为了维护他自己的声誉,不想一个妓女拿他
的孩子来威胁他,那是为了他的利益。阿佳死了之后,要找牛顿报
仇,当然是由于心中的仇恨,如果她杀了牛顿,解了仇恨,那对她来
说,也是获了利。”
    我和鲁鲁的一问一答,听来都有点长篇大论,但实际上,却并
没有解决多少问题。
    不过,鲁鲁倒是很受了点启发,他道:“是的,是由于仇恨……
杀人狂要用屠杀这种行为,来消弥他心中的仇恨。唉,仇恨之火燃
烧着他的心,使他的行为,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范畴!”
    他说到这里,直视着我,我也愕然的望着他——是真正的愕
然,他说的话,和他的身分,可以说不调和的到了极点。
    可是他接下来所说的话,更令我吃惊,他陡然伸手在自己的腿
上拍了一下,霍然起立,朗声道:“我要去见他,一来问他为何要杀
那么多人;二来,把他的身世告诉他,我要去见他!”
    我仍然望着他,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我才道:“他现在虽
然已不能大规模地杀人了,但是还一直在小规模杀人,你去见他的
目的是什么?劝他放下屠刀?”
    鲁鲁长叹一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总应该做些什么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由衷地道:“我以前对你相当轻视,但现在
绝对没有这种感觉了。”
    鲁鲁对我的赞扬,不置可否,他道:“还有一点,我当年确有误
导那杀手的成分,若玫玲母子因此而活不下来,那孩子成了杀人魔
王,则业因由我而起,实在有必要做些什么!”
    他的说话中,竟然大有佛法的意义,我更加不知说什么才好。
    鲁鲁吸了一口气:“我得先和青龙联系。”
    看来他是真的准备有所行动,我大声道:“若是你去,我和你一
起去!”
    鲁鲁以奇怪的神情望着我,像是问我为什么要去。我道:“如
果他真是亲王和玫玲的那个孩子,那么,他内心的秘密,只有我知
道——我知道他留有前世的记忆,他的前世是一个阿佳、枉死的少
女。”
    鲁鲁纠正我的说法:“是妓女!”
    他把“少女”改成了“妓女”,一时之间,我竟无法改正过来,一
个妓女,自然也可以是一个少女,但一个少女,无论如何不应该是
一个妓女。看来,“少女”和“妓女”之间,还是大有区别,鲁鲁不能
算是吹毛求疵,只是指出一个事实而已。
    鲁鲁摇头:“虽然他的势力已不如几年之前,但是你要见他,必
须进入他的势力范围。在那范围之中,一个人若是‘失踪’了,即使
动到联合国的力量,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我道:“我知道,我有法保护我自己,你——”
    鲁鲁扬眉:“我已决定了,为了杀戮可以终止,我决定冒险。”
    我忽然有了一个种很难形容的感觉——每逢新一年开始,看
到传播娱乐行业的从业员,一本正经的立愿,祝愿世界和平,总忍
不住大笑。这时,情形类似,又不相同,因为如果鲁鲁去见杀人狂
魔,情况比我更危险,他若没有别的原因支持他这样做,我是怎么
也不相信的。
    果然,在我目光的审视之下,鲁鲁叹了一声:“他母亲……有一
点东西留在我这里我要交给他,而且我可以证明,亲王和他母亲之
间的那一段关系。”
    我再望了他好一会,他摊开双手,表示什么全都说了,我道:
“我们分头和青龙联络,这件事总要他也参加才好。”
    鲁鲁:“是,若不是当年他悄然引退,亲王便不会登场,亲王不
登场,就不会有新掌权者,也就不会有现在这个暴君崛起,可以
说,青龙也种了若干因在内,他一定要参与这件事才是!”
    他竟然把因果关系推到如此之远,确令人惊骇,但也没有法子
反驳他。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特殊的方法可以和青龙联络,我的办法是
先找到小郭,因为他早就去找青龙了。
    我和鲁鲁分手后,回到了酒店,出乎意料之外,有白素的留言。
    我和鲁鲁的见面,大有收获,也立即和白素联络。电话一接
通,白素就道:“小郭回来,他有重要的事要说,和青龙有关。”
    我大喜:“好极,我正要找青龙,我也有极大的收获,再也想不
到阿佳竟是这样死的!”
    白素并不追问,只是等我告诉她,我把一切简略他说了,并且
说了我和鲁鲁要去见那嗜杀狂魔的事。
    白素的语调,听来很平静:“你们的推测,或许可以成立,但是
必然有一些事,你们没有想到,其中还有很大的变数在。”
    我道:“请说!”
    白素道:“试想,如果那狂魔是阿佳,在他势力最大的时候,他
除了关起门来杀人之外,要把牛顿找出来,杀了报仇,也简单不过。
冤有头,债有主,何以他不去找牛顿,却胡乱杀不相干的人?”
    我怔了一怔,心道:“是啊!”
    曾有好几年,那杀人魔王掌握了一国的政权,该国的奇才异能
之士颇多,像鲁鲁所提到的那个杀手,就会使用如同传说之中的
“血滴子”这种凶器,可以在不知不党中杀人!
    那么,他何以不在这几年大权在握,为所欲为之际,杀了牛顿
报仇呢?
    这其间,又有什么变数在、
    我想了一会,才道:“这要等见了他才知道。”
    白素道:“我的意思是,他如果不是阿佳的今生,你根本没必要
去见他。”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怕我此去大是凶险,所以才这样婉转的劝
告我。我道:“我心中有数,我会先确定了他是不是阿佳的今生,才
去见他。”
    白素“嗯”了一声。我在刹那间,已经想到了办法。
                      十二、另类遗传
    我道:“我会在事先,先让他知道当年牛顿在瑞士银行户口的
那个密码。阿佳对那个户口密码,一定,印象深刻之至,他一见之
下,自然会知道我知道他的来历,若是他不知道,只怕多半不是阿
佳的今生了1
    白素也同意:“此法甚妙。”
    和白素通完了话,我立刻和小郭联络,劈头第一句就间;“青龙
怎么了?”
    小郭的语声,大是沮丧:“他派人传话出来,只肯见你,不肯见
我。”
    我道:“好,我这就去,你再回去那里等我。”
    小郭甚是乖觉:“可是事情大有进展?”
    我才对白素说了一遍,不想再说,就道:“见面再说。”
    才放下电话,转过身来,电话铃响,却是鲁鲁,他道:“青龙愿意
见你,我们这就动身?”
    我呆了一呆,立时答应:“好,机场见?”
    放下电话,我想,鲁鲁和青龙之问,一定有极特殊的联络方法。
这个人倒可算是心怀故国——后来,我才知道,他岂止心怀故国,
他自去国之后,一直和国内保持联系,用他赚来的钱,资助大量难
民:他不单组织他的女同胞做妓女,也组织男同胞抗暴,和青龙也一
直有联系,多年来,他在救助同胞上化的金钱,数以亿美元计,在任
何国际援助之上。
    由于我一开始就对他心存轻视,后来知道了这些情形,觉得对
他很不公平,所以必须说明。
    几天之后,我和鲁鲁到了那个遭了历史上罕有巨劫之后的城
市,看了这城市的凄凉景象,才明白何以有些名城,竟会消失得无
影无踪。据说,位于这个城市的国家中央银行,由于战乱和废止旧
钞票,用几百吨新印好的钞票,作为残杀敌人的工具,创人类杀人
史之奇观。
    小郭在机场迎接我们,鲁鲁则已和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少年
人,在交头接耳,然后,转身来道:“走吧,一去就可以见到他!”
    小郭不断眨着眼,在这里,他这个世界一流的大侦探也只好自
叹不如了。
    见青龙的过程,相当复杂,离开城市,在山路中行进了整整一
天,才在一个山洞中见到了他。
    青龙还是老样子,和我拥抱之后,开门见山就问:“那暴君前世
是冤死的女于?他还有着前世的记忆?”
    这情况,当然是鲁鲁告诉他的,我道:“应该是,见了就可明
白。”
    青龙道:“要见他极难,他自知杀戮大多,根本不肯见人。”
    我道:“派人送一组密码给他,他看了之后,应该会明白。”
    我把我的计划说了,青龙道:“好,我这就派人去。”
    青龙派的,还是那个少年。
    青龙像是很喜欢少年人——他和另一个也有前世记忆的少
年,有一段奇情故事,那少年今正在法国的科学院中作研究,研究
的项日,世人根本未曾听说过,其经过在原振侠传奇中记载过。
    小郭见到由一个少年去担当这样的重任,有点不以为然,我连
忙轻轻的碰他一下,不让他有异议。青龙已向我道:“请把那密码
告诉小唐。”
    小唐就是那少年,我也记不住那复杂的密码,取出记录的纸张
来,准备给小唐,青龙道:“告诉他就行。”
    我照纸上的密码,念了一遍,小唐侧头听着,我知道青龙这样
做,一定是小唐的记忆力特强,过耳不忘。我还没有再问小唐要不
要再听一遍,青龙已在吩咐他别的事了。
    青龙取出了一恨青龙铜铸成的龙形金符来,吩咐道:“去见你
要见的人,这是通行符,必然可以见到他。见了他之后,就把刚才
的密码念给他听,他听要是没有反应,就别理什么,只说弄错了,要
是他追问你从何而知,你就要他不能带任何随从,跟你来这里见
我。”
    小唐道:“明白了。”
    小郭忍不住道:“密码记住了?”
    青龙不悦,冷冷地道:“念一遍《易经》给他听,他也能记住。”
    小郭碰了一个钉于,不敢再出声。我见青龙如此安排,不禁称
奇,那狂魔坐拥军队,以此维持安全,如何肯轻离巢穴。
    我已尽量没有把疑问挂在脸上,但青龙还是觉察了。他道:
“他知我必然不会害他,况且,他还有要求我之处,如果那密码确属
他前世的记忆,他一定会来。”
    我点了点头,提出了问题:“他是如何从一个低级军官,步步高
升的?”
    青龙道:“对于他的来历,我也早已起疑,尤其他那生理上的特
徽再明显不过。虽然亲王身边的人已死亡殆尽,但是新掌权者必
然知道这个生理特徽,却竟然一直在扶拔他,终于养虎成患,也不
知是出于什么理由。”
    我道:“照说,新掌权者也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不然,也不能
处心积虑,在亲王处夺得政权,如何会如此之不智?”
    青龙大笑:“精明能干的人干起不智之事来,有超乎常理之外
的不合情理者。一个明知行不通的政策,导致几十万人饿死,坚持
这个政策者,何尝不精明能干!”
    我无言可说,青龙道:“我多方探索,只找到一点线索,新掌握
权者在极秘密的情形下,养了一个情妇。据说,那情妇是一个金发
碧眼,极美丽的西方妇人。”
    青龙此言一出,我和鲁鲁一起失声叫了起来,我叫的是“玫玲”
鲁鲁叫的是“小水仙!”
    如果真是这样,那事情就准了——玫玲带着孩子来找亲王,自
然落在新掌握权者的手中,本来,母子二人,万无幸理,但是她的美
丽救了她,新掌权者迷恋美色,自然行事不按常理了。
    玫玲只怕也学聪明了,孩子一直不知自己的身世,他能步步高
升,自然也是玫玲的功劳,至于他反噬新掌权者,那是他自己的本
事了。
    我们都有一个疑问,一起望向青龙。青龙道:“有关那情妇的
事,秘密之至。新掌握权者当权时,没有人见过她,一直只是传说。
新掌权者一倒台,她就不知所终,只怕死在乱军之中了!”
    小郭骇然:“暴君杀了自己的母亲?”
    青龙道:“可能——别说他根本不知道,就算知道历史上杀母
杀子的君主,也多得很!”
    人类在语言和文字上,把这种行为称之为“兽行”那实在是很
冤枉了野兽,那是相当典型的“人行。”
    青龙加上鲁鲁,对于这个小国政权转手,争权压利的种种秘
闻,一连说了三天,听得我仰天长叹,不知入间何世。在屠杀时所
发生的种种惨闻,更是使人觉得地狱也无此黑暗——这一切,当然
不是凭空臆造,有不少劫后余生的人可以证明,只是人类善忘,不
多久,就不会再有人记得了,于是,在遗忘之中,历史叉再重演,这
是人类历史上不断产生悲剧的原因。
    第三天中午,我们正在山洞中喝酒,青龙突然一跃而起,叫道:
“来了!”
    他的山洞,看来原始简陋之至,但实际上,有许多尖端科学的
设备,他这时知道有人来,就是由于他佩带的微型耳机,听到三公
里之外传来了异样急速的车声。
    他率先向洞口走去,我们忙跟了出去,不多久,就听到轰耳的
引擎声,一辆军用吉普车,正弹跳着飞驰而来。山路绝不平坦,车
子的速度,时速至少二百公里,所以车子就像是发了疯的野马一
样,不时跳起七八公尺高,然后又重重地落地。
    我已看到驾驶者穿着军服,旁边坐着小唐,在那样的弹跳之
中,他居然没被抛出车外,当真难得之至。
    车子直冲到我们跟前,才突然停止,驾驶者自座位上站了起
来,目光如鹰,向我们望来。
    他个子并不高,样貌也普通,可是他双眼之中,迸射出来的那
股凶光,使人感到如同面对死亡,他自然就是那个嗜杀狂魔了!
    他果然只身前来,我不禁心头狂跳,因为这证明了他确然是阿
佳的今生,不可能再有别的情形。
    他声音嘶哑,发出了一声怒吼:“你们知道了多少是我不知道
的事?”
    他可能太气急败坏了,所以这句话,听来很是无头无脑,但幸
好我们都能明白。
    青龙冷冷地道:“来到我这里,就要照我的方式行事,你且别
急。小唐。”
    小唐应声下车,就在这时,那狂魔又是一声大吼,扬开军装,挺
胸凸肚。
    眼前突然出现的情景,实在是骇人之至,可是我却实在忍住不
哈哈大笑了起来。
    只见那狂徒的左右腰际,都挂着巨大的军用手枪,腰带上还挂
了七八颗手榴弹,全身武装,夸张之至,可是不论怎么看,都像是小
丑,引人发噱,所以我才忍不住笑了起来。
    青龙根本连正眼也不看他,只是问小唐,经过情形如何?”
    想不到我这一笑,也带引了鲁鲁和小郭一起大笑了起来。我
的笑声,比任何武器都有用,这狂徒,本来一心想耀武扬威一番的,
但是在我们的笑声之下,却变得狼狈无比,手足无措。
    小唐在回答问题:“一切照吩咐,他一听,就来了。”
    青龙这时才向狂徒望去,狂徒的气焰,收敛了不少,甚至喘着
气,青龙示意我先问,我走前一步,“我们知道你的一切!”
    狂徒的脸涨得通红,嘶声道:“不!你们不可能知道我的梦!”
    我呆了一呆,无法明白他说什么意思。
    我正想说及他的前世,青龙已抢先道:“你的梦?你梦见什
么?”
    狂徒四面看看,目光闪烁,青龙喝道:“你还不省悟,就让你一
直糊涂下去。”
    这是标准的“当头棒喝”,狂魔立时脸色变白,坐了下来:“我在
梦中一直在背诵的密码,忽然有人在面前说出来,我……自然非弄
清楚不可。”
    我不禁大奇:“梦中?”
    狂魔此际的样子很是软弱:“是的,自我懂事起,我就不断做这
个梦,一直在背这个密码,唯恐忘记,醒来之后,若是记不得,就会
一身冷汗,坐立不安,心中害怕之极,直到再做梦,再起来,这才能
安心。”
    小郭和鲁鲁想说什么,给我做手势制止了,我道:“你全然不知
道这密码是什么意思?”
    他神情惆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鲁鲁不理我的一再制止,陡然叫了起来:“他忘记了!完全忘
记了!”
    狂魔大奇“我忘记了什么?”
    我思念电转,先疾声道:“没有什么!”
    然后,我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这时,我们其实都知道发生了
什么事——他忘记了!
    他失去了前世的记忆。
    这是一个颇为典型的例子,我相信普索利爵士知道之后,一定
会极其高兴。
    情形是,婴儿——灵魂才投生身体,前世的记忆还历历清楚,
可是随着婴儿的脑部的成长,前世的记忆就开始消逝,直到只余下
些残余的记忆,便成为脑部的“潜意识”,不时以做梦的方式或其他
的方式冒出来,当事人是全然莫名所以的。
    嗜杀狂魔不知道为什么常梦见密码,那全是前生记忆中极重
要的片断。
    人的前世今生,就算在投胎之际,没有喝下传说的“孟婆汤”,
也无法保持前世的记忆。这似乎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前世就是前
世,今生就是今生。
    但,事实真是如此简单吗?显然不是,前世的经历,在变成了
潜意识之后,一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这个人今生的性格和行为。
    这可以说是另类遗传——不是受别的人的影响,而是受自身
前世的影响。
    这种影响,可以是好,也可以是坏。我甚至相信,所谓“天才”,
也就是一个人前世的记忆,化为今生的潜意识在起着作用。
    莫扎待四岁能作曲,怎么解释?
    数学神童,怎么解释?
    棋艺神童,怎么解释?
    世上真有天才这回事,怎么解释?
    这潜意识坏的影响,可大可小。大的可以大到如眼前的这个
嗜杀狂魔,他潜意识中的那股怨毒之气,驱使他仇恨所有人,把所
有人都无缘无故地当成了他的仇人,于是他就用尽方法,竭尽所能
的去杀人。
    我想到这些,别人一定也想到了,狂魔望着我们,大声道:“你
们在想什么?你们知道些什么?”
    青龙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先问你,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狂魔震动了一下,一挺胸:“全都该杀该杀!杀了该杀的人,我
心里就痛快,我不杀人,人就杀我,为什么我要被人杀??所以我要
先杀人!”
    这狂魔把他为什么要杀人的理由,说得理直气壮,我们一则心
悸,一则也明白那前世的怨毒之气,是他嗜杀心态的渊源。
    我曾经因这件事,想到过像同性恋这种不寻常的倾向,是不是
由前世的“遗传”而来,那真正是鸡毛蒜皮,小儿科之至。前世的
“传”可以令得一个人由于记忆中的那一股怨毒之气不散,觉得
人人都是他的仇人,而做出极可怕的事来。
    像眼前的这个嗜杀狂魔,自然是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但是
不妨略作观察,就可以发觉世上总有一些人,无缘无故充满了恨,
几乎是先天性地不知道如何去爱人,只感到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
其乐无穷,非弄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否则心理上便无法平衡。
而且心中的一股怨毒之气,不论杀多少人,都难以平复。所有的亲
人朋友,都会一个一个变成他的仇人。
    我想到这里,呼吸不由自主的有点急促。青龙的思路,显然和
我极之吻合,我们在对望了一眼之后,他突然道:“佛教的宗教仪式
中,有超渡亡魂一项。”
    我点了点头,佛教主轮回说,自然对于“前世遗传”,早已有研
究,也有了深刻的认识。所以,才有超渡亡魂这一类的宗教仪式,
尤其对于冤死的亡魂,更加之特别的照顾,通过各种议式,务求化
解其凶戾怨毒之气,自然是为了避免亡魂挟着这凶戾怨毒的记忆,
经过轮回之后,在潜意识中形成乖张疯狂的行为。
    这种戾气,甚至,可以聚集在一起,形成极大的祸害,所谓“戾
气所钟”,就是指这种聚集的情形了。
    我一字一顿道:“佛教的仪式,看来疏漏其多,——世上不断有
狂魔出现,还是基督教的方法彻底得多。”
    青龙神情严肃,他正在细细咀嚼我的话。
    基督教没有轮回说,所有的亡魂,都不转世,在等待最后的审
判,该上天堂的上天堂,该入地狱的下地狱。没有转世,自然也没
有莫名其妙,无可捉摸,却又可怕之极的“前世遗传”了,岂不是彻
底得多。
    青龙苦笑:“卫君,这……只不过是我们的想像而已!”
    我并不回答,只是向杀人狂魔望去,意思是现成的例子放在面
前。
    青龙长叹一声:“我也弄糊涂了!”
    这时狂魔的忍耐力已到了极限,他大吼一声:“你们究竟是在
搞什么鬼,快说,我梦里的密码,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我和青龙互望了足有一分钟之久,才同时点了点头——我们
是在商量,要不要把事实说出来。
    点了头之后,我向青龙作了一个手势,请他来说,青龙沉声道:
“事情和你的前世有关——”
    狂魔先是一怔,接着,轰笑起来:“前世?我才不会相信你这种
鬼话!我今生活得够好了,就算有前世,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狂魔的这种反应,颇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青龙淡然道:“如你
不想听,那就算了。”
    狂魔用他那阴森狠毒的眼光,在我们各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厉声道:“你们这几个,鬼头鬼脑的,究竟在搞什么阴谋?”
    青龙笑了起来:“以阁下如今的身分地位,只伯已经不会是什
么大阴谋的对象了吧!”
    狂魔的脸涨得通红,怒吼道:“我会叫全世界为此付出代价!”
    我还在尽最后的努力:“听一听你前世的事,会对你有好处。”
    狂魔轰笑:“别再罗唆,小心我把你们今生变成前世,你们就可
以互相说说前世了。哈哈,前世!哈哈,前世!呸!”
    他在大声“呸”了一下之后,意然连我们何以知道他梦中密码
一事,也不问了,转身就向山洞外走去,才到洞口,就看到他双手起
拔出枪来,向天乱射。
    看来,他心中的怨毒之气,无时无刻不在寻求渲泄。我不肯放
过最后的机会大叫道:“阿佳,牛顿是清白的,你的——”
    我才叫这里,鲁鲁和青龙陡然一个自左,一个自右的伸手掩住
了我的口。
    狂魔回过头来,他确然不知道我叫的活是什么意思,反倒骂
我:“疯子!”
    他骂了一声,跳上吉普车,吉普车又像疯了一样,向前冲了出
玄。
    青龙和鲁鲁松开了手,同时吁了一口气,不等我问,青龙就道:
“不能让他知道前世的事,若是给他知道了他竟做了替死鬼,那岂
不是死得更冤?只怕他的狂性还要加十倍百倍,更不得了!”
    我苦笑了一下,青龙的话,也许有理,讽刺的是,狂魔本身根本
不相信有前世这回事。
    当天,青龙取出了一坛好酒来,人人喝得大醉,第二天才回
程,青龙把这种好酒,送了我一罐,嘱我带回去给红绫。
    红绫很慷慨,把酒拿出来给大家分享,那是在我和普索利爵士
联络过之后的事了。我把一切向普索利说了一遍,又托他代告牛
顿,向他报仇的危机已不存在,他的确是清白无辜的,那笔遗产虽
然给了他一辈子丰富的物质生活,但是代价并不比“猴子瓜”的故
事低,如果他能选择,必然会另有决定。
    温宝裕没有酒量,才喝了两口俊脸就已通红,他一面摇着头,
一面发表高论,伸手指着我,大道:“不通,不通,若是前世的怨毒,
在今生的潜意识中发作,像那个狂魔一样,那么,死在狂魔暴政之
下的那么多的冤魂,那般怨毒之气,发作起来,岂非人类要毁灭?”
    我慢慢的喝着酒,叹了一声:“不错,人类潜意识中的怨毒仇
恨,如果不能化解,日积月累下去,确然是在朝着全人类毁灭的路
走,而且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
    温宝裕望向小郭,想在小郭处寻求支持。
    小郭一仰脖子,吞下了一大口酒,一字一顿地道:“天国近了,
你们应当悔改!”
    大家都不出声。
    悔改,只怕已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