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脱
作者:倪匡
自序
常听世人在念叨:放下,放下。
但念的人多,真的知要放下甚麽的人少。
正如故事最末所写,连这点小事也放不开,还要谈甚麽大解脱。
千古艰难唯一放,信乎哉!
一九九四年四月十六日
玫瑰花大如荷,银杏叶阔似葵,倒也都是本来面目。
一。精灵大聚会
那天,我有事在外,忙了一夜,回家时,已是破晓时分,东方微白,几丝红霞,欲现又
隐,天色仍然很黑。我在门口停车,才一跨出车门,就有一股黑影,挟着一阵劲风,自上而
下扑来。
这种情形,本来很是突兀,令人吃惊,但是我却并不惊慌,因为我知道,我们家有一头
「神鹰」(红绫这样称呼它),这凌空下降,欢迎我彻夜未还,至今方归的,自然就是鹰兄
了。
我扬起了手臂,那鹰「呼」地一声,收了双翅,就 在我的臂上。
我自然游目四顾,因为有鹰必有红绫,人鹰形影不离,早已成了习惯。
可是,这时门前冷冷清清,却不见有别人。
红绫起居并无定时,我说她这是野人本色,温宝裕却投其所好,说历来大人物,多有这
种不常规作息的习惯,并且还举了许多例子,说甚麽清朝名臣张之洞是如此,近代最伟大的
最高领袖也是如此,说得红绫大乐。反正我本来就不想去纠正她,也由得她去。
这鹰如此早已在外翱翔,看来红绫多半也是一夜未睡,这倒令我有点担心,不知道她发
生了甚麽意外。
我向鹰望去,只见它神态自若,并无惶急之状。我就叫了一声,却听得红绫的声音,自
屋内传来:「爸,你总算回来了,太好了!」
我伸手推开门,红绫的话有些蹊跷,所以我也很是心急。
推门一看,只见沙发上,摊手摊脚,坐着一人,见了我也不起来,若不是他的眼珠动了
几下,我几乎疑心他是个死人。
此人非别,正是已好久不见的温家大少爷温宝裕是也。
温宝裕本是我家的常客,他的出现,自然不足为怪,近来虽有相当日子未见,但是我知
道他的行踪,他是去找他的降头师爱人蓝丝去了。
蓝丝所在之处,再加上蓝丝父亲的隐居之所,是地球上最多姿多采的地区,极适合温宝
裕的性格,再加上蓝丝和温宝裕真情相爱,只要两人在一起,即使身处穷山恶水,也是甜蜜
如糖,自然就耽搁得久了些。这期间,温妈妈曾不下十次,来这儿打听他宝贝儿子的消息—
—若不是蓝丝认了超级大富豪陶启泉作义父,只怕温妈妈会大闹卫府,认为是我拐走了他的
小宝。
温妈妈叁番四次,催温宝裕快些把这个「南洋公主」娶回来。可是蓝丝说得再明白没有
。她道:「别说我是降头师,师承的来头大,有责任在身,绝不能离开自己的家乡;就算不
是,我也没有办法和你妈妈在一起,过一天的日子!」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我和白素、红绫都在,我们都清楚看到,她说了之后,连打了两个
冷震,由此可知,在她的心中,真的认为和温妈妈一起生活,是万万不能,连想想也觉恐怖
之事。
温宝裕还想力挽狂澜:「也不会和她在一起过日子,我那大屋子,她也不常来。」
蓝丝笑得甜媚:「我不在,她自然不来,我在,光是她带她的朋友来。[看我],就叫
人忍不住想要动点手脚,应付应付。」
温宝裕大惊失色——降头女王,若是「应付」起她不喜欢的人物来,那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他高举双手,大摇其头,叫:「算了!算了!」
温宝裕虽然和他母亲截然不同,但是母子的情分也很深,不想他母亲忽然全身发肿,口
吐蜈蚣甚麽的。
蓝丝叹了一声:「你可以常在我的身边。」
温宝裕也长叹了一声,自此「教义难两全」,他在蓝丝身边的日子,自然大大增加,这
次一去,几乎已有一年光景了。
我看他躺在沙发上,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红绫在一旁土很是同情关注的神望着他,就
道:「怎麽才分手,又相思了?」
温宝裕一挺身,跳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指:「原因之一……」
我笑:「之二呢?请快说,我一夜未睡。」
温宝裕苦笑:「其次是,我不想那麽早就死。」
虽然我一贯知道这个人说话,夸张无比,无风叁尺浪,可以把无中生有的事,说得头头
是道,但他说得如此认真,而且又一脸的愁云惨雾,倒也着实令我大吃了一惊:「何致于便
要死?」
温宝裕向我望来,突然之间,却又说了一句和刚才那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陈长青回
来了。」
温宝裕说他「不想死」,对我来说,已是突兀之至,但是比起这句「陈长青回来了」,
却根本不算甚麽。
陈长青回来了——真是突兀到了极点。
熟悉我的记述故事者,自然知道陈长青这位仁兄是何等样人,不必细述——事实上,要
细述的话,也无可能,除非这个故事全部给了他。
简言之,陈长青跟了一群对生命奥秘有极深了解的僧侣,去探讨生死之谜,自此一去不
返,跳出红尘,我们称之为「上山学道」去了。
虽然说他孑然一身,在世上并没有甚麽亲情的牵挂,但是他家财万贯,又有数不尽的兴
趣,再加上又极好交游,生活也过得五光十色,热闹无比,正是说不尽的好风光,可是他却
肯毅然放弃,单是这一点决心,就令人佩服得无话可说。
他不再留恋红尘,把世俗的一切,都留给了温宝裕,包括那幢名副其实,可以称为宝库
的巨宅在内,那巨宅也成了温宝裕的天地,直到他渐渐长大,发现外面更是天大地大之后,
才减少了对那巨宅的依恋。
可是那巨宅仍然是他最常去的地方。
陈长青回来了,一是他失败了,一是他成功了。但不论是失败也好,是成功也好,他回
来了,总是好事,何以温宝裕会有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呢?
我知道这其中必然大有文章,所以忙问:「他回来了,人在哪里?」
温宝裕道:「在那大屋之中。」
我提高了声音:「搞什麽鬼?他为什麽不来见我?」
温宝裕道:「我不知道。」
我明白,若是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去问他,不知道要纠缠到什麽时候,所以我来个「总质
询」:「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从头说来」温宝裕仍是一副死样语气,我走向前去,在他的
肩头上,用力拍了一下,喝道:「振作一点,不然,令堂来逼你结婚,我不替你挡驾。」
温宝裕一听,直跳了起来,叫道:「别开这种玩笑,不好玩。」我向红绫道:「给他一
点酒,看来,他需要镇定一下。」
红绫大叫一声:「得令!」雀跃而去,不一会,就提了酒来。
温宝裕果然连喝了叁口,这才道:「我是叁天前回来的——」他才说了一句,我就「哼
」地一声。
这小子,叁天前就回来了,居然到今天才出现,岂非可恶?
温宝裕立时向红绫望去,红绫道:「小宝打过电话来,是我接的——我没有机会告诉你
。」
这几天,我确然另外有事情在忙,忙到了晨昏颠倒的地步,和红绫像是也有好多天没见
了,所以,红绫才没有机会把小宝回来的事告诉我。
可是我仍然不满:「你也贵人多忙了,竟然抽不出时间来走一遭?」
温宝裕大是委屈:「我带回来了一些东西,立刻要处理,不然会失去效果,所以在七十
二小时之内,不能离开,一等这时限过去,我就来了——我是昨天来的了。」
红绫道:「是,小宝来的时候,还没有过午夜。」
一听得温宝裕竟然等了我一夜,我自然也没有甚麽可以不满的了。我哼了一声,同时,
心中也不免奇怪——温宝裕和红绫之间的交情,自然毋容置疑,但是他们两人,并不是那种
有这麽多话说的交情,这大半夜,两人难道闷坐,还是红绫由得温宝裕独自坐着等我?
我正在思索间,红绫已然道:「爸,这次,小宝在蓝丝处,带了些怪东西回来。」
我本来急于想知道「陈长青回来了」是怎样一回事,也急于想温宝裕何以会说他「不想
死」。可是在温宝裕身上,古灵精怪的事实在太多,一件接着一件,红绫忽然又那样说,温
宝刚才又说过,他带回来的一些东西,有七十二小时的时效,那东西也是来自蓝丝姑娘处的
,这就更令人好奇了。
因为蓝丝是一个降头师,在神秘莫测的降头术之中,是甚麽稀奇古怪的事,都可以发生
的。
所以我先问这个问题:「是甚麽东西?是降头术?」
这一问,小宝立时兴奋了起来:「和降头术有关,也和灵魂学有关。」
我不值他的大惊小怪:「降头术之中,本就有很大部分和灵魂学有关的。」
降头术之博大精深,包罗万有的情形,远超乎一般人对它的理解之上,我和温宝裕就曾
遇过,一个大降头师,想通过降头术,把自己变成半人半鬼的混合物,这次经验,惊险之至
,我已记述在[鬼混]这个故事之中,蓝丝姑娘也是在这个故事之中首度登场的。
温宝裕兴趣不减:「蓝丝才学了一门秘技,通过降头术的媒介,可将死去的人的精灵召
出来。」
我在细想温宝裕说的话,温宝裕又道:「他们认为,人有精灵——他们不叫灵魂,乍看
好像一样,但是……很有分别的。」
我在等着他解说我们通称的「灵魂」和降头术中的「精灵」,究竟有甚麽分别,可是他
摇头,一时之间,却又说不上来。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他暂且别理会,只顾继续说下去,因为这种事,本来就是很难用言
语说得明白的。
温宝裕强调了一下:「总之,有些不同就是。人死了之后,精灵大多散去,不知所终,
但是在某种情形之下,精灵却会附在特定的一些物体之上。」
我「嗯」了一声:「请说得具体一些。」
同时,我也想到,温宝裕的话,已开始在说明「灵魂」和「精灵」的不同了。
这一方面,中国古人的智慧,早已触及。古人说人有「叁魂六魄」,这「魂」是怎麽一
回事,「魄」又是怎麽一回事,一直没有人说得明白。
但「叁魂六魄」这种说法,指出了一点:人的灵魂,以许多方式存在,不是定于一说,
而是变化多端,温宝裕提及降头术中对它存在的方式的那种理解,就是灵魂存在形式的变化
之一。
温宝裕挥着手:「那被精灵附着的物体,一定和这个人的死亡有关,例如,一个人被一
把刀杀死,那麽,他的精灵,就会附在这把刀上,以此类推。」
我呆了片刻——这种说法,我以前未曾听说过,堪称新奇。
红绫插言:「一个人要是病死的,那精灵又附在何处?」
温宝裕道:「如果没有这种特定的情形,精灵便无所依附——我说过,大多数情形之下
,人死了之后,精灵便不知去向了。」
红绫却又有她自己的意见:「也许,若是病死的,那人的精灵,便会附在致死的病菌上
。」
我摇头:「这……想像力也未免太丰富了。」
温宝裕竟然赞同:「也不算甚麽,灵魂在一块木炭之中,这不正是你的经验之一吗?」
我呆了一呆,是的,记述在[木炭]这个故事中的情形,就十分类似降头术中的「精灵
附物」之说——一个人被杀时,抱住了一棵树,他的灵魂进入了树中,后来,这棵树被砍下
来,烧成了炭,这个灵魂就被困在木炭中。
由此可知,人的灵魂也好,精灵也好,是可以有一种依附物体的存在方式的。
我把思绪拉了回来:「那是一种甚麽东西?」
温宝裕抓着头:「对降头术,我一无所知,是蓝丝精心配制的,她本来不肯给我,是我
苦苦哀求,她才答应——她给我的时候,很不放心,说是怕我不知道会惹出甚麽祸事来。」
温宝裕虽然是绝不经意地说着,可是我却隐隐感到了一股寒意。
确然,只有一种降头术,能把亡故者的「精灵」召来,会产生甚麽样的结果,虽也不能
预料,因为人在这方面的所知,实在太少了。
我摇头:「蓝丝不应该给你这种东西的。」
温宝裕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可是,我一想到」寒光阁「中的那些藏品,我实在忍不
住了——我相信你也会一样忍不住的。」
我呆了一呆。
「寒光阁」中的收藏品!
这需要作一番说明,在陈长青的那幢巨宅之中,有着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收藏品,其中
甚至有超过一万种的昆虫标本。
其中有一间很大的房间,题名叫「寒光阁」,里面收藏的是剑——陈长青的上代,是历
史上一场着名的大动乱的制造者,造反起家,自然重武,所以对于各种各样兵器的收藏,十
分丰富,而且分门别类,分得很细,寒光阁中,专门收的是剑,绝没有别的兵刃混在其中,
收藏室的名称,一望而知,是来自「一剑光寒十四州」的诗句。
虽然只是剑,但是剑也有长、短、厚、薄、乾、坤、单、双等等的分别。在这间收藏室
之中,不下一千馀柄各种形制的剑。
我和温宝裕,以及几个对古兵器,尤其是对剑有研究的人,曾在这间收藏室中,花费了
不少时日,一面观赏,一面研究。
剑在中国的兵器之中,称为「百兵之首」,已有几千年历史,所以铸作工艺,已到了精
巧绝伦的地步。其中铸钢技术之进步,匪夷所思,真难以想像几百年乃至千年之前的铸剑匠
,是如何能铸造出硬度如此之高的精钢来——硬度越高,越是锋利,削金断玉的利剑,并非
只是传说,在这寒光阁之中,就有上百柄之多。
中国的铸剑术,有着浓重的神话色彩,干将莫邪夫妇,为了铸成旷世的宝剑,甚至发生
了他们的女儿跳进炉火之中,以身殉剑的事,所铸成的剑,以他们夫妇的名为名,一雌一雄
,虽然名剑不知所终,但是这故事,却可以万世流传下去。
在寒光阁中的剑,有一大特色,就是并没有甚麽「湛卢」、「鱼肠」等历史上的名剑,
但却全是锋利无匹,真正的杀人利器。
陈长青的祖上,既是武夫,又是头号的造反者,当然注重实用,多于名气。所以,那一
千多柄剑,只怕每一柄,都曾杀过十七、八人,或者更多,有几柄剑,在殷蓝或如寒水般的
剑身之上,隐隐有血丝盘缠。由此可知,在剑的岁月之,不知有过多少次白刃进红刃出,血
溅十步,开胸破膛的经验。
温宝裕想到了那千馀柄剑,是很自然的事,按照降头术的理论,每一柄剑上,都不知附
有多少亡于剑下者的精灵在,若是能一一召来,那可以说是一个古今中外的精灵大聚会了。
能够制造这样的一场大聚会,温宝裕当然放过这机会——我也不会放过,这便是我何以
一听到「寒光阁」,就怦然心动的原因。
一时之间,我和温宝裕对望着,两人都感到了一股异样的兴奋,因而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我才道:「你……已经成功了?」
温宝裕的回答,令我有点意外:「没有,我准备和你一起进行。」
他这话,深得我心——这样肯定会是奇趣横生的事,若是他瞒着我独自去进行,那未免
太不够意思了。
我在他的肩头上,用力拍了两下——这时,我也已知道,事情还有大不对头之处,因为
温宝裕并不是专程来请我去进行召集精灵大聚会的。他来,另有目的,就是他不想死,然后
又是「陈长青回来了」。
如今,说了半天,这两个「主题」,还根本未曾提及,所以我并不催他立刻去进行,只
是等他说下去。
温宝裕自然知道我在等些甚麽,刹那之间,他的兴奋消失无踪,神情也变得忧忧郁郁。
红绫在一旁,比我更先不耐烦:「小宝,你这是怎麽啦,你一直不是说话这样吞吞吐吐的人
。」
被红绫一喝,温宝裕像是如梦初醒一样,震动了一下,然后,又现出极无可奈何的神情
:「我……不是吞吐,而是真的……不知从何说起。」
我看出事情必有过人的为难之处,因为小宝对分析事物的能力相当强,应该没有甚麽事
,可以难得住他的。
所以,我并不催他,只是道:「任何事,总有一个开始,就从开始说起。」
温宝裕很认真地想了一想,才道:「这种降头术,因为已进入了人鬼沟通的阶段,所以
,是降头术之中,极高深的一种,普通的降头师,不能触及这一领域,蓝丝的师父猜王,因
为自己归位在即,所以这才把这门最深奥的降头术,传给了蓝丝。」
他还是从降头术「开始」,那使我知道事情一定和降头术有关,可是,他不想死,或许
可以和降头术扯上关系,陈长青回来了,又与之何干?
我没有问,由得他说下去。
温宝裕再一开口,竟然说起降头术概论来了:「绝大多数降头术,都和一些物质有关,
各种古怪的植物、动物、死的和活的昆虫等,但这种召灵术,却还要外加施术者本身的精气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我跟他熟了,知道他是在问我,是不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我摇了摇头,因为我确然不知他这句话的意思。
他在这句话中,提到了「精气」这样一个古怪的名词,我不是十分能确定它的意义。
温宝裕的神情,有点沮丧:「所谓[精灵]、[精气]都是我译的,原来在降头师的语
言之中,另有专门名称。那精气的意思,是施术者需要高度集中的精神,把自己的思想意志
,精神气力,贯串在降头术之中,所以我称之为[精气]。我点头:「很恰当的说法。」
温宝裕又高兴了起来:「蓝丝做了第一步,她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由我来进行第二步的
工作,所以,在进行之前,我要全神贯注,把自己的意念,和降头术相结合,才能成事。」
我又点头:「需要用施术者的脑能量去催动,这很合理,因为所谓[精灵],也应该是
过去死者的脑能量,两者之间,可以有能够设想的联系。」
温宝裕再道:「蓝丝交给我的是一包粉末状的物体,那包药粉,必须在七十二小时之内
,溶于无根水之中——」他又向我望来,这次,我点了点头,因为我知道甚麽是「无根水」
「无根水」就是未曾沾过地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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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召灵术
水和土地,本来有极密切的关系,井水河水塘水海水,无不和地相连接。但是有一种是
例外,那就是雨水。
如果在雨水还未落地之前,就将之接住,那麽,这种自天而降的水,就称之为「无根水
」——这本是中药药方中的名词,降头术在一定程度内,和中国的医学和药学有关,所以有
此方法,不足为奇。
我又知道,前两天下过大雨——温宝裕自然是算定了在雨季易得无根水才行事的。
温宝裕沉声道:「共同无根水叁十四万五千六百滴——」他说到这里,我就吃了一惊。
因为降头术是玄学的一个典型,绝没有道理可讲——或者说,它自有它的道理,只是人类不
明白。
所以,一切都必须完全照足进行。无根水要叁十四万五千六百滴,就一定是这个数字,
少一滴,多一滴都不行。
我望着温宝裕,等他作进一步说明,因为我实在想不出他如何能做得到这一点。
温宝裕知道我在想甚麽,他道:「若不是蓝丝帮我,我绝做不到。」
听到这里,红绫陡然问:「蓝丝来了?」
温宝裕道:「没有,她给了我一样东西,放在木盆中,等雨水恰好滴到那数目时,这东
西便会发出声响,我就得了恰好的分量。」
我和红绫都皱着眉——除非是极精密的电子仪器,不然,如何能做到这一点?
但是,降头术和电子仪器,又显然是扯不上关系的。红绫口快,已抢着问:「那东西是
甚麽?」
温宝裕道:「我也不知道——」他说了一句之后,立即顾左右言他,转换了话题:「把
那包粉末,放进了无根水之后,就出现了很是奇怪的现象,蓝丝虽已说过,但是亲眼看到了
,感受大是不同。」
我心知他不想多提那个可以计算雨滴的东西,必然是由于降头术中的某种顾忌,所以我
也不再追问。
我只是道:「你说和我一起进行,但是我看你自己已进行得差不多了。」
温宝裕忙道:「不,最重要的程序,还未曾开始——施术者的精神,还没有贯串进去。
」
我问:「施术者可以不止一个?」
温宝裕道:「是,越多越好——精神力量强大的人尤其适合。」
红绫当仁不让:「那我就最适合。」
我忙道:「且慢,这种人鬼本来殊途,却又要交流的事,谁知会出甚麽意外,要从长计
议。」
红绫却道:「不怕,阴间我也来去自如,还怕甚麽!」
我向温宝裕一指:「你来,就是存心要请红绫协助你施术?」
温宝裕说得坦白:「本来是想请你的,但乃女胜乃父,当然你成了次选。」
我道:「你不是说人越多越好吗?」
温宝裕道:「若你们肯父女兵上阵,那自然更好。」
红绫高兴之至:「小宝,你还没说那粉末放进无根水之后,有甚麽怪现象出现。」
我道:「他没说的事多着哩——他何以忽然说不想死,陈长青回来了,又是怎麽一回事
?」
温宝裕双手一摊:「这……在这里说,事倍而功半,不如移驾,到我那里去,容易说得
多。」
我一夜未睡,着实相当疲倦,而且能使我彻夜不寐的,当然也是十分值得深究的事,所
以听了小宝的建议,我不禁有点犹豫。
温宝裕看究了我的心意,忙道:「到了我那里,你可以一面听我说,一面打瞌睡。」
我苦笑:「若你说的令我瞌睡,那我不去也罢。」
温宝裕忙道:「不会,不会,保证不会。」
红绫不管叁七二十一,一声哨,那鹰扑喇喇飞过来,停在她的肩上,一行叁人,直往温
宝裕的巨宅而去。
到了巨宅,随着温宝裕来到一个厅堂,那厅堂左首,正是「寒光阁」的大门,右首则是
另一个储宝室,和本故事无关,是以略过不提。
那厅堂中的陈设,一色的全是硬木粗制,看来粗悍有劲,是武夫本色。
在近塞光阁的门口,有一只木架子,上面放着一只木盆,约有二十公分口径,盆中有大
半盆水。
一到,温宝裕就向盆中一指:「你们自己看,我也形容不来。」
那木盆中,自然就是「无根水」了。而他已经把蓝丝所给的异术粉末放进去,他说的奇
异现象,究竟是什麽呢?「我和红绫趋近去看时,都不禁呆了一呆。那木盆不大,可是临近
一看,那感觉,就像是面临一个很深的水潭一样。不但看起来,」潭「水极深,水气氤氲,
而且寒气森森,扑面而至,登时如身处穷山绝壑之中,身在一个绝顶深潭之前。我定了定神
,那种感觉,依然不变,但是,却也看到盆中的水,清澈无比。那盆至多只有二十公分深,
但是定睛看去,清澈无比的水,竟如深不见底一般,在水的中间,有许多各色粉末,正在上
面翻滚。水分明是静止的,可是那些各色粉末,却翻滚得如万长奔腾,风云变幻,巨浪滔天
一般,无休无止,变幻万千,怪异绝伦。粉末有各种颜色,在清澈如晶莹的水中,那颜色鲜
艳无比,粒粒带着妖气。更奇怪的是,所有粉末,既不沉底,也不浮上水面,只在水的中段
翻滚,幻出各种异象,卷动各种色彩。这情景奇特之绝,确实难以形容,若是勉强要作一个
比喻,那情形有点像在观看一个巨型的」万花筒「。可是万花筒的图形有规律,而如今眼前
所见,波诡云谲,却是千变万化。而且,那些极微小的彩色粒子——也就是温宝裕所说的,
蓝丝给他的」粉末「,并不是溶解在水中,而是一到水中,就变得像是有生命一样,所以这
才出现了这样奇妙的情景。我和温宝裕,看到红绫一见了这种情景就被吸引,全神贯注,双
眼发定,盯着那盆水看。从他的神态看来,显然不单是为了好奇。温宝裕几次想开口问,都
被我阻止,直到红绫吁了一口气,我才问:「有甚麽发现?」
红绫缓缓摇头:「不知道,这……盆水中,有点古怪,像是……像是有一股力量,叫人
……跳进去,和那些有颜色的小粒子,一起跳舞。」
红绫的话,听来很是古怪,不易理解,我正想问,却看到温宝裕在听了红绫的话后,竟
大有惊异之色。
我望向他:「怎麽一回事?」
温宝裕吸了一口气:「蓝丝说,施术时,它有精灵附着的东西,浸在水中,只要使它能
碰到那些粉末就行,然后集中精神,那样……施术者本身,就会和那些施过法的粉混为一体
,把精灵召出来。」
我骇然:「那麽,施术者岂不是——」温宝裕道:「当然是施术者的精神——这就是刚
才红绫所说,人像是想进去,和那些粉末一起跳舞的情形——我到现在,才算是明白了蓝丝
所说的是这样一种情形。」
好不容易,我等他说完,就立即道:「你的意思是,施术过程之中,施术者……的精神
,会进入这盆水中,这样才能将附在器物上的精灵召出来?」
宝裕眨着眼:「多半是这样,详细……具体的情形,要进行了才知道——可想而知的是
,附在器物上的精灵,就算被召来了,也必然不会有一个具体的形象可以被肉眼看得到,我
想,多半要靠施术者的精神去感应,所以——」他说到这里,略犹豫了一下,红绫已道:「
所以,施术者要和被召的精灵,处于相同的存在状态,两者之间,才能沟通。」
我指着那盆水,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红绫知道我的意思,大声道:「爸,阴间我也
曾来去自如,你怕甚麽?」
我叹了一声,确然,我很担心,担心的理由,来自多方面:第一,红绫是我的女儿,自
幼就经历了不可思议的忧患,使我格外担心她的安危。第二,我对降头术一无所知,也格外
觉得它奇诡莫测。第叁,像温宝裕和红绫才所说的情形,等于是施术者要自己灵魂出窍,才
能和被召来的精灵相会!
而灵魂离体,相等于死亡,这情形和红绫上次去阴间大不相同,会有甚麽样的意外发生
,谁也不能预料!
我略举了举手,把我第叁点的忧虑,说了出来。
温宝裕和红绫,也显然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们都好一会不说话。
然后,温宝裕才道:「情形虽然特殊,但是……我想不会有危险——因为蓝丝并没有提
出这一点,她只是说——」温宝裕说到这里,陡然住口,神情尴尬,分明是有甚麽话,说漏
了口。这种情形,如何瞒得了我和红绫的注视,我立时「哼」了一声,红绫则叫道:「小宝
,你好啊,蓝丝有甚麽话,你打了埋伏不说出来?」
温宝裕双手一摆:「她说,这种法术,最好不要试着玩——除非有特定的目的,知道召
来的精灵的来龙去脉,这才好进行,不然,不知道召来的是甚麽样的凶神恶煞,怕会有意想
不到的麻烦。」
我陡然吸了一口气,温宝裕却又轻描淡写道:「这就像是警告不要随便开门给陌生人一
样,其实只是一种警告罢了。」
温宝裕自小就胆大妄为之至,脾性至今不变。我疾声道:「所谓意想不到的麻烦,是甚
麽?」
温宝裕道:「只是可能有,不一定会发生,就算会发生,也不知道是甚麽,蓝丝也是才
学会这门法术!」
我眉头打结,温宝裕竟然问:「是不是由于一点,就放弃如此旷世难逢的探索?」
这小子是在将我的军了,我沉声道:「你曾胡乱召魂,把一个积年老鬼,召进了一个小
女孩的体内,这教训还不够你受的?」
温宝裕也是在这巨宅之中,曾召来了积年悍匪黄老四的灵魂,进入小女孩安安的体内,
这件事,至今未了,发展下去会怎样,无人能知。
温宝裕双手一摊:「没有甚麽不好啊,并没有甚麽人受伤害。」
我道:「可是,这次如有意外,会发生在我们自己的身上。」
温宝裕应对如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心中暗叹一声:「看了看在一旁跃跃欲试的红绫,心中大是感叹:曾几何时,我何尝
不是如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入虎穴的次数,数之不尽,甚麽时候变得这样畏首畏尾起
来了?想念及此,我不禁一声长叹。红绫和温宝裕两人,竟然能够知道我的思路历程,我叹
声未毕,两人已各自一声欢呼,一前一后,掠进了」寒光阁「。温宝裕曾跟随良辰美景,学
了一个时期轻功,所以身手也很快。他们两人进了寒光阁,只听得里面,传来了一阵金铁交
鸣,悠悠不绝,在动听之中,另有一股肃然之气。寒光阁中,有上千柄剑,我知道那是他们
在选择剑,拔剑出鞘时发出的声响。我叫道:「随便拣两把就可以了。」
我的话,有未曾出口的「潜台词」:「随便哪一把,都不止刹过一个人,剑上的精灵,
决少不了。」
里面传来红绫和温宝裕的答应声,不一会,两人出来,我一看,不禁感叹,人性格生就
随便在一个小行动之中,也能表现出来。
这时,红绫带出来的,是一柄又长又阔的大剑,寻常剑只有叁尺来长,可是这时,红绫
捧着的那一柄,足有五尺来长,剑身也极宽,通体黑黝黝,又不类生锈,看来并无刃口,但
是在剑刃之上,却又不时有寒光隐隐闪动,令人望而生畏。
那剑看来很是沉重,因为红绫也是双手捧它出来的——若是她一手提不动的话,那麽这
柄剑的重量,有可能在一百公斤以上。
她一面大踏步走出来,一面叫嚷:「这柄剑最长大,又最重,一定曾伤过不少人。」
他来到近前,把剑向地上一放,剑尖向下,那剑无剑鞘,她随随便便一放,「铮」的一
声响,剑尖竟然刺进了地面五寸左右。
地面上铺的全是水磨方砖,由此可知,此剑虽然不是甚麽寒光四射和起眼,可是却锋利
无比。
这一下,连红绫自己,也有点意外,温宝裕也失声道:「好家伙。」
接着,他吐了吐舌头:「这剑太重,我几次拿它不动,没有硬来,幸亏如此,不然,要
是一失手,落在脚上,那还了得!」
我这时离这剑很近,觉得在这黑漆的剑身上,似有一股寒气散发出来,我伸手贴着剑脊
,轻抚了一下,触手冰凉,如抚冰块。
我大声道:「好一把宝剑。」
温宝裕发挥想像:「会不会是独孤求败的那柄玄铁重剑?」
我笑道:「不,多半是倚天宝剑。」
温宝裕摇头:「你别冤我,倚天剑断成两截,明教锐金旗,嫌它杀教众太多,不肯接上
,两截断剑,自此下落不明。」
我们这样在说着,我以为红绫必然不知我们在说甚麽,却不料她突然道:「那两截断剑
,后来又被高手匠人,铸成了两柄匕首,其中一柄,曾在清末民初,落在韦小宝的手中,造
就了不少大业。」
红绫此言一出,把我和温宝裕惊诧得目定口呆。红绫虽然学识丰富之至,但这方面的所
知,应该等于零,何以也能精通如斯?
一时之间,我们望住了她,则声不得,红绫得意洋洋:「你们常说些我不懂的话,我向
妈处学的,有何难哉?一个小时,就全在脑中,滚瓜烂熟了,[金学]程度之深,我排第一
,谁与争锋?」
我和小宝连声道:「佩服!佩服!」
小宝把手扬起,这才看到他手中,是一只镶金饰玉,极其精致的檀木盒子。那盒子长不
足一尺,看来,盒中该是一柄短剑。
温宝裕一面去开盒盖,一面道:「这剑光芒很强,小心点看。」
红绫本来在探头去看,闻言后退了半步,盒盖也在此时打开。
只见盒中,寒气闪闪,一时之间,只见一团剑形的光芒,不见有剑,那团光芒还在吞吐
闪耀不定,如同是发光的活物一般。
要相当用心,才能看到,在那团光芒之中,裹着一柄小剑,而光芒就是由这柄小剑发出
来的。
这柄剑,其小无比,形制竟和通常缩小了作为拆信刀之用的摆设品一样,但是可以看得
出,剑身锋利无比——不然,也不会发出这样夺目的光彩。
在剑旁,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剑鞘,温宝裕拈起小来,又取起剑鞘,夺了进去,光芒骤
敛。
他道:「我留意这柄小剑很久了,真难相信那麽小的剑,也能杀能,正好拿它来试试。
」
他说的时候,望定了我,显然他对这柄剑,很有些疑惑,我反问他:「这剑有多锋利,
你可曾试过?」
温宝裕吐了吐舌头,又拔剑出鞘,高举过头,剑尖向下,然后松手,任剑落下。
只这柄小剑落下,一碰到了砖地,竟然无声无息,直刺进了砖面。
这一来,我和红绫,都不禁吃了一惊,刚才红绫手中的长剑,插进了砖面,已足以令人
骇然,但是那剑沉重无比,再加上锋锐,还可以理解。
而如今,这柄小剑,重不会超过四两,却能有这样的表现,其锋利程度,实在令人咋舌
!
我一弯身,把剑拔了起来,果然拈在手中,轻若无物,可是举近一看,寒光闪闪,有一
股凉意扑面,细看剑柄之上,有用金丝盘成的「女贞」两个古篆。
我吸了一口气:「这剑,是古代女子要来防身之用,以保贞节的。」
温宝裕显然对这剑下过一番功夫,所以他立即问:「是杀人还是自杀?」
我道:「若是杀不了人,当然只好自杀。」
红绫对这种情形,不是很想得通,所以她眨着眼,没有出甚麽声。
温宝裕很是兴奋:「这剑不知曾使用否?」
对这个问题我当然不会有答案,红绫忽然道:「这剑不是凡品,能拥有它的主人,也一
定身价非凡,难道还要用它来自卫?」
我叹了一声:「历史上动乱多,在天下大乱时,哪怕是金枝玉叶,公主贵人,一样会有
不可思议的遭遇。」
温宝裕道:「是啊,俄国末代沙皇尾古拉二世的女儿就在大动乱之中下落不明,生死未
卜。」
红绫居然响应:「想那崇祯皇帝,在上呆自尽之前,还把他的女儿,砍了一条手臂——
这皇帝,连父亲也做不好,怎麽治天下?」
红绫忽然发出了这样一句议论,其立论虽堪发噱,但是却是很有道理。
温宝裕感叹了一阵,向我望来:「就凭这一大一小两剑上所附的精灵如何?」
我想了一想,看来,这两柄剑,都很有些年代了。剑,铸来就是为了杀人的,自然年代
愈是久远,被用来作为杀人的可能性愈多,寒光阁中有上千柄剑,任择两柄,都是一样。
我道:「应该如何使用,我不懂。」
温宝裕道:「先要念一遍咒语——那咒语好长,我全记住了——」他说到这里,忽然现
出了古怪而又为难的神情来。我始终觉得,这小子有点古怪,一定会有些甚麽事,瞒住了未
曾说出来。
所以我道:「小宝,我们即将进行的事,极其神秘不可测,我们既然共同进行,必须要
通诚合作才好。」
温宝裕连声道:「是!是!」
我道:「那麽,你曾说陈长青回来了,是怎麽一回事?」
温宝裕道:「这……我正想说到这一点……」
他言语之间,仍然有些吱唔,在一旁的红绫,已不耐烦起来。
她不耐烦,不是为了小宝欲言又止,而是等急了,她大声道:「那陈长青回不回来看,
有甚麽要紧?不如先看了精灵再说。」
我正色道:「不行,陈长青是我和小宝的生死之交,有关他的一切,比甚麽都重要。」
红绫见我说得认真,伸了伸舌头,不再说甚麽,小宝忙道:「他回来的事,和召精灵…
…也大有关连。」
我喝道:「你痛快点说,别吞吞吐吐的了。」
温宝裕道:「我说——在召灵之前,先要念一遍咒语,念那咒语的作用,是要把在这盆
水周围,一定范围内,不相干的精灵,或类似精灵的存在赶走。」
标题<<书路--解脱>>
叁、咒语
对小宝的说法,我并不感到突兀。
因为,我曾参加过许多次,各种形式和灵魂接触的行动。灵魂,正是小宝口中「类似精
灵的存在」。通常,为了避免不受非目标中的灵魂的干扰,都会先设法将之驱走,以免妨碍
降灵的进行。
看来,降头术中的召集精灵之法,也要有这一项事先准备功夫。
这项准备功夫的理论基础,和我对鬼魂的理论,十分吻合。
我的理论是,灵魂几乎存在于所有的空间之中,只是没有通过特殊的情形,接触不到而
已,那情形一如,若没有电视接收器,就看不到电视画面,但形成电视画面的电波,却充塞
空间,无处不在。
这理论并不神秘,也经多次证实。
温宝裕刚才所说,念咒语的目的,就是不要其他的精灵,干扰了召灵的行动。
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温宝裕道:「那咒语十分长——」我不耐烦:「这你刚才说过了!」
温宝裕道:「是——可是事情是从这咒语开始的,这咒语很长——」我重重的哼了一声
,温宝裕续道:「可是在念的时候,一个音也错不得,蓝丝千叮万嘱,要我小心,我自然也
很是紧张。」
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咒语」这玩意,在玄学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古今中外的魔术巫术法术召灵降神等
等行为,都有各自的咒语。一念咒语,就有一种奇异力量的产生,可以达到种种想达成的目
的。
至于咒语的力量,自何而来,或者说为何念了咒语,就会有力量产生,这一个问题,至
今为此,还没有确切的答案。
凡是没有确切答案的问题,各人就可以凭自己的想像力来做设想。
我在长久涉足玄学范畴的过程之中,对「咒语」这种神秘的现象,也作过不少假设。在
我的假设之中,有两项值得一提——这个故事和咒语的关系很大,所以我又不嫌其烦,把我
对咒语的假设阐说一下。
我对咒语的第一个假设是:咒语,毫无例外,是由一个以上的音节组成,咒语是要大声
诵念的,而咒语的发音,连串起来,又并没有语言上的意义,所以,咒语只是一种特殊形式
的发音。
在发音的过程中,有可能引起空气中或其他物质对声音的共振,而在声音的共振过程中
,又导致一些变化,例如实用科学还不能解释的磁场变化等等,从而,在不可知的因素之中
,产生了力量。
这个假设比较简单,不可知的因素也太多,所以不是很被人接纳。
我的另一个假设是:各种咒语,其实是各种语言,特定的咒语,是特定的语言,说给特
定的对象听,只有特定的对象,才能听得明白特定的咒语。
说得明白一点,我假设诸神具有超凡力量,都是外星人,那麽,咒语,就是各类外星人
传下来的语言,你用这种语言说话,这种外星人能听懂,它就发挥力量,使你达到目的。而
你用那种语言说话,那种外星人就明白,他就能应你邀请,去完成一定的目的。
当你高声诵读咒语之际,目的是要有超能力的外星人听到,才能发挥力量来帮你。
自然不是每次有人念咒语,就一定奏效,而是要各方面配合,使咒语的特定目标,可以
听得到,这咒语才有效。之所以咒语不是人人可念,其中还包含了能「上达天庭」的诀窍在
。
而外星人在传下咒语的时候,一定也作过某些承诺,只要听到了咒语,他们就会实现承
诺,发 力量,出现不可思议的效果。
这一个假设,虽然只是原则,许多细节问题都是未知之数,但很可以说得通。
当然,也有人讥嘲:「卫斯理的任何假设,都离不开外星人。」
确然如此,我的许多假设,都离不开外星人,因为我坚信,许多许多不可思议的事,除
了用外星人去解释之外,永不会有结果。
如果不相信有外星人,那麽,就一直只好在谜团之中打滚。
好了,咒语在我的心目之中,既然可以作如此的假设,那麽我自然同意温宝裕的话。那
是一个音节也错不得的,非但错不得,而且音要念得标准——音不准,就不是那个语言,人
家就听不懂了。
中外历来所传的咒语极多,但是绝大多数都失了灵,当然是因为在传习的过程之中,越
来越走了音的缘故,变得初授者都听不懂了,如何还会有效?
温宝裕见我谅解他的困难,很是高兴:「这咒语,一共有两百二十二个音。」
我吃了一惊,望住了他不出声——温宝裕生性活泼,不耐死记,这全无意义的两百来个
音,要他死记下来,对他来说,那可比甚麽都难。而且,我不相信他可以记得下来。
我吸了一口气:「你记错了?」
谁也不知道若是记错了咒语,或是念错了咒语,会产生甚麽样的结果,所以我才吃惊。
温宝裕道:「若不是记得一字不差,谁敢乱念?说来好笑,咒语本来是玄学的,最不科
学的东西,可是我却借用了科学的发明——在蓝丝念的时候,我用录音机,把它全录下来了
。我闷哼了一声:「没听说咒语可以用录音机代念的。」
温宝裕道:「当然不,我照着录音来练,练了上千遍,总算记得了。」
我由衷地道:「真是不容易之至。」
温宝裕感叹:「简直困难之极,我战战兢兢,一个音也不敢错。背熟了之后,每天也至
少念它七八十遍。等到把蓝丝给的粉末,溶进了无根水之中,照蓝丝的吩咐,是要对着这盆
水来念这驱赶野精灵的咒语的。念完咒语,就可以进行了。」
红绫在一旁,看来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她大声道:「那你就快念咒语吧!」
温宝裕苦笑了一下:「我准备好了一切,就要来找你们,要和你们一起进行,我临出门
找你们时,由于这几天来,念咒语念成了习惯,所以一面走,一面又把那咒语,念了一遍—
—其间,曾有短暂的时间,经过这盆水——」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而我,也听出一些名
堂来了。
我道:「你那一遍咒语,起了作用?」
温宝裕皱着眉:「我……我不知道——」红绫的性子比我还急:「起不起作用都没有关
系?反正咒语是用来驱赶精灵的,早赶走和迟赶走,还不是一样?就算驱走了再来,重念一
遍就是!」
温宝裕作了一个手势,我道:「听小宝说下去。」
温宝裕道:「我一面念,一面向外走,等到念完,恰好推开门。」
他伸手向前面那扇门,指了一指。接着,他急步走到了那扇门前。
当时,温宝裕走到了门前,打开门,心中很是兴奋,因为他即将和我见面,又有一椿如
此稀奇古怪的事,可以和我一起进行。
他又自觉这种难记的咒语,念来很是畅顺,所以心情也很愉快,就在这种情形下,他虽
然听得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他也自然而然,大声答应。
那叫他的声音,叫的是:「小宝!」
温宝裕在答应了之后,才陡地一震,但立时感到,那声音极熟,应该是一听就知道是谁
。可是,却又奇怪在,他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是谁来——在极度的意外之下,就会产生这样
的情形。
所以,他也陡然一呆,心中在想,「是谁?」
而那声音又已传来,这次,大有责备之意,「小宝,你在搞甚麽鬼?」
这句话一传入耳中,温宝裕心头突然乱跳,喜得大叫一声,竟直跳了起来,这才在半空
中一个转身,大叫道:「陈长青,是你?」
他已认出了那是陈长青的声音。
他这时的高兴,实是难以形容,陈长青和他的交情极好,要不然,也不会把偌大的家财
,全都交给了他,当时温宝裕只不过是一个少年,能得到朋友这样的信任,自然铭感心中。
虽然说陈长青是「上山学道」去了,可是他一去之后,了无音讯,那情形也就和「下落
不明,生死未卜」差不多。有时,我和温宝裕提起陈长青,他都免不了要眼红,这时,突然
听到了陈长青的声音,其乐可知。
所以,当他在半空中一个转身,落下地来之际,甚至感到了一阵晕眩,几乎站立不稳。
可是当他站定了之后,他却为之一呆,因为眼前一个人也没有,而且,他也立即发觉,
眼前并没有可供人躲藏之处。
他站着发呆,刚才,他明明听到了陈长青的声音,何以竟闻声不见人?
他一面拍打着自己的头,一面也叫了起来:「陈长青,你在搞甚麽鬼?」
这句话一出口,居然立刻有了回响,陈长青的声音又入耳:「你才在搞鬼啦!刚才你念
的是甚麽咒?」
温宝裕毕竟是和我在一起,经过了不少古怪事件,他立时知道,这时发生的是怎麽一回
事。
他知道,其实,实际上并没有甚麽声音,而他之所以「听」到了陈长青的话,是因为有
某种力量,影响了他脑部的听觉部分。
也就是说,陈长青人并不在,是陈长青的精神力量,或是陈长青通过某种方法使他「听
」到。
刹时之间,温宝裕的思绪,紊乱之极,他首先想到的是,陈长青学道有成,已经练成了
类似「他心通」之类的神术。
所以,这时自己能听到他的声音,陈长青他人,可能不知道在喜马拉雅山的哪一个雪峰
顶上。
接着,他忽然又想到,陈长青可能是回来了,只不过回来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灵
魂——这样说来,陈长青竟是死了!
片刻之间,思潮起伏,情绪变化之大,令他难以承受,竟至于额上,沁出了老大的汗珠
来。
他一发急,连声音都哑了,他嘶叫:「你别吓我,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他问了之后,却好久没有得到回音,这更急得他团团乱转,又一再连连发问。
大约过了两叁分钟——对温宝裕来说,这两叁分钟,简直犹如在地狱中被火烤一样难受
。
然后,他才又听到了陈长青的声音:「我回来了。」
一听这四个字,温宝裕先是呆了一呆,下意识地四面张望了一下,他当然看不到甚麽,
而接下来,他听到陈长青的话,却叫他凉了半截。
他听得陈长青道:「可是,怎麽一回事,干甚麽要赶我走?为甚麽全要把我们赶走?」
陈长青的声音,听来很是愤怒,温宝裕陡然想起,刚才在听到陈长青的声音之前,自己
正在念蓝丝所授的那篇咒语!
而那篇咒语,目的是驱赶附近周围的精灵——也就是说,在这屋子中,如果有精灵在,
这篇咒语,加上那盆混了粉末的无根水的配合,就会起一种奇妙的作用,把那些精灵全赶走
。
所谓「精灵」,本来就是和灵魂、鬼,是同一性质的存在,而陈长青却同时遭到了驱赶
,那岂不是说,陈长青已不再是人,而是鬼魂了?
温宝裕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好一阵「咯咯」发响之后,他才道:「不是…
…不是……是……是……」
若说他平时喜欢语无伦次,那是冤枉了他,这时,他才是真正的语无伦次了。
这时,陈长青的声音又响起:「小宝,你究竟在搞什麽鬼,这一个大洞,里面是甚麽?
怎麽会有轮回光彩,那是甚麽?」
这几句话,听得温宝裕目定口呆,甚麽「大洞」、「轮回的光彩」等等,都令温宝裕莫
名其妙,不知所指。他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叫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究竟怎麽啦?」
陈长青却又重覆了那句话:「我回来了。」
温宝裕大叫:「你回来了,你在哪里?为甚麽我看不见你?你……你现在是人是鬼?」
温宝裕的精神状态,那时处于极不正常的状况之下,所以他一时情急,就问出了这样一
句话来。
我一听得他说到这里,就失声道:「你不应该用这样的话问他的。」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只是直觉才如此说的,说了之后,我才知道,我之所以如此说,
是我也认定了陈长青已经是鬼而不是人。
而且,情形还更可怕的是,陈长青极可能,并不知自己是鬼,他只知道自己回来了。
人死在外面,灵魂自然也回家,这种情形,并不罕见。通常在这样的情形下,回家者并
不知自己已经死了,若骤然问他是人还是鬼,提醒他其实已经死了,自然不是很好,所以我
才直觉地说温宝裕不能这样问他。
我一说,温宝裕的神情,比刚才我一进门看到他的时候,更加难看。
他喃喃地道:「问了之后,我也感到不应该这样问,可是……可是……」
我道:「你且说下去,后来怎样?」
当下,温宝裕也觉得自己如此问,太突兀了些,他心中很是不安,等着陈长青的回答,
同时,急速地思索着陈长青的话。
陈长青说屋子里有一个「大洞」,温宝裕自然看不到,他只看到那盆水,水中的粉末,
正在翻滚卷动,放出异样的色彩。于是,他又想到了陈长青说甚麽「轮回的光彩」,是不是
就是指这盆水?
这盆水,可以起到把精灵召集来的作用,陈长青如今的存在状态,如果和精灵接近,那
麽,这盆「法水」,在他看来,自然便大具异相了!
一想到这一点,温宝裕不由自主,发出了一阵呻吟声,连忙脱下了外衣,覆盖在那只盆
上。
他仍然未曾得到陈长青的回答,他又等了一会,才又道:「你……还在吗?你回来了,
再好没有,再好没有,怎会有人赶你走,你……你……」
他想不断地说话,以驱赶心中的恐惧感——那时,他心头真的感到了恐惧,因为他不知
道陈长青究竟是人是鬼,究竟怎麽样了。
他又断续地说着,说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甚麽,但求有声音发出来就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总算又听到了陈长青的声音。
照温宝裕说,若是他听不到陈长青声音的话,他会一直不停地说下去,成为一个不断说
话的疯子——温宝裕的说话虽然夸张,但若是陈长青不再出声,必然给他极大的打击,这一
点殆无疑问,因为他认定陈长青已成了「鬼魂」一类,而被他的咒语以及降头术「赶走了」
,他会因此而感到极度的不安。
谢天谢地,陈长青的声音又传来了,说的竟然还是那一句话:「小宝,你在搞什麽鬼?
」
温宝裕一听,高兴激动又生气,以致眼泪直流。他高兴激动,是因为再听到了陈长青的
声音,而他生气,却是因为陈长青一个劲儿在追问他「搞甚麽鬼」,却又不说他自己是在搞
甚麽鬼。
温宝裕一急之下,忍不住大声叫:「你在搞甚麽鬼啊,你人在哪里,是学会了隔身法,
还是神游到此?我是个凡夫俗子,你要对我说明才好!」
他不敢再问陈长青「是人是鬼」这样问法,在当时的情形下,已经可以算是最佳措词了
。他问了之后,又是好一会儿,陈长青才有了回答。陈长青的回答,令温宝裕在肚子里,骂
了几十声「混蛋」。可是温宝裕虽然没有骂出声,陈长青却也知道,他竟然道:「你先别骂
我。」
温宝裕吃了一惊,也坦承不讳:「我是在骂你,你也该骂,你刚才给我的,是甚麽回答
。」
刚才,陈长青的回答是:「你先别管,和你说,也说不明白,我回来了,你只要明白这
个事实就好了!」
陈长青的这个回答,实在有点不像话,这难怪温宝裕会「腹诽」。
温宝裕本来还想追问下去,问他若不是鬼,何以会有被咒语赶出去的感觉,但是,一转
念间,他并没有问,因为,他想到陈长青此际的处境如何,自己虽不知道,但多半已不是人
。
如果他真是鬼,再问下去,他一怒离去,自己上哪儿找他去?还是哑忍的为是。
而接下来,陈长青所说的话,却又令他很是感动。陈长青道:「小宝,你又在做甚麽?
这人鬼殊途,可不是乱玩得的,其中有太多情形,人类一无所知,出了差错,还不知差错在
哪里。」
陈长青说得很是沉重,而且这番话,和他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大相迳庭,但却是出于
对温宝裕真正的关心,所以才令温宝裕感动。
温宝裕答道:「也没有甚麽,这是一种降头术,说是能召集精灵,所以——」他滔滔不
绝说他准备做甚麽,又简单地介绍蓝丝。
在他说的时候,陈长青一点反应也没有。说完,才听得陈长青诧异道:「原来降头术中
,也有如此深奥的一环,不过我看,传你这降头术的人,也知其一不知其二,其中还有重要
的诀窍,未曾告与你知。」
温宝裕一怔,他知道蓝丝决不会骗他,瞒住了一些事不告诉他。
如果陈长青所说的情形属实,那麽一定是蓝丝自己也不知道——不单是蓝丝不知道,连
蓝丝的师父,猜王大降头师也不知道。
温宝裕心中,又不免疑惑之至:这是降头术中的大秘密,若是蓝丝都不知道,陈长青难
道对降头术也大有研究,反而能知究竟?
他一面想,一面道:「还有甚麽,是我不知道的?」
陈长青的回答,又令温宝裕气结:「你不要管了,快别玩这把戏了。」
若是这样的一句话,能叫温宝裕就此停手,那温宝裕也就不是温宝裕了。尽管这样的一
句话,来自闻声不见人的陈长青,比正常人说的分量,重了几倍,可是一样对温宝裕不起作
用。
温宝裕理所当然的回答是:「不行!」
陈长青道:「离开那麽多年,以为你已长大了,怎知你还是爱闯祸如昔!」
温宝裕大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若是说出会有甚麽结果,有甚麽是我所不
知道的,那我还可以考虑是不是会放弃。」
陈长青这时,虽然不知道是以甚麽的形式存在,但是和他对答,却如同他人在对面一样
。
标题<<书路--解脱>>
四、以身引鬼
而且,陈长青只会说小宝,他自己的脾性,分离了那麽多年,也一样一点没改。他「哼」
地一声:「我问你,那个叫蓝丝的降头师,告诉了你召集精灵的法子,她可再告诉你该如何
送回去?」
温宝裕怔了一怔,蓝丝没有告诉过他这个,他连想也没有想过——他想的是,精灵召了
来,不要的时候,自己会回去,何需相送?
所以,对于陈长青的这个问题,温宝裕答不上来,陈长青就连声冷笑。
本来,这种闻声不见人的情形,极其诡异,但是温宝裕情知陈长青对自己的交情很好,
不管他现在是甚麽,都不会加害自己,所以渐渐地,不但没有恐惧之心,连异样的感觉,也
逐渐消失。
在陈长青的冷笑声中,温宝裕道:「别声关子了,该怎麽回去,你告诉我。」
陈长青却道:「我也不知道。」
温宝裕有点恼怒:「这不是废话吗?」
陈长青的吸气声清晰可闻——温宝裕一直弄不明白,陈长青此际,决不是以「活人」的
形式存在,怎麽会还需要吸气,这个疑问,在日后才有答案,陈长青道:「可是我却知道,
精灵易请难送。」
温宝裕「哈哈」一笑:「何难之有,我曾召过鬼魂,召来了不走的有之,进入了小女孩
身体的有之,就算不走,又奈我何?」
陈长青却说了一句:「那是鬼魂。」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句:「鬼魂和精灵,有甚麽不同?」
温宝裕一拍大腿:「我的反应和你一样,一听之后,我也那麽问他。」
我催他快往下说。
当时,陈长青也好一会没出声,显然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
温宝裕催了两次,陈长青才道:「照你所说的情形,精灵是附在致他于死的器物之上,
那麽,这种情形下,人的精气,也就是人的记忆组,或者是人的灵魂,都会充满了冤气和戾
气,和一般的灵魂有所不同,活动能力特别强,也特别擅于干扰他人的脑部活动。也就是说
,那是充满了暴戾之气,冤屈得失去常性,满是仇恨的一种力量。一旦这种力量受了鼓励,
从静止的状态转为活动的状态,会有甚麽事发生,你自己去想想吧?」
陈长青说得够明白的了,温宝裕听了之后,不禁呆了半晌,喃喃自语:「会怎麽样?会
大闹人间?会冤魂上身?会追魂索命,还是会找替身?」
陈长青闷哼一声:「你想得出的可能,都会发生,还有许多你想不出的情形,也会发生
。」
我听温宝裕说到这里,心中不禁大是疑惑。
因为,照说陈长青的警告如此严重,温宝裕再胆大妄为,在召请精灵之前,也该先和我
商量一下才是,可是他却一下子就取出了两柄剑来,若不是我追问,只怕精灵早已被召来了
!
我知道后来一定还有些事发生,不能使温宝裕打消主意,我只有等温宝裕说下去再说。
当下,温宝裕道:「我明白了,精灵,就是充满了报仇、暴戾意识的恶鬼、冤魂、凶灵
。」
陈长青道:「随便你怎麽说都好,反正就是那样的一种情形,所以,他才大多数附在致
他于死的凶器之上——你的想法并不错,每一柄剑上,怕都不止一个精灵。」
温宝裕吐了吐舌头:「这种精灵,又凶又狠,易请难驱?」
陈长青以为温宝裕已有害怕之意,所以道:「是啊,所以,不惹他们最好。」
却不料温宝裕道:「就算易请难送,就算它凶狠恶毒,那又会怎麽样?它和我是完全不
同的存在,又能奈我何,我看你是——」他本来想说「我看你是也成了鬼,所以才会对你的
同类这样害怕」,但他长大了许多,毕竟在说话上,也懂得甚麽叫分寸。而且,他想起陈长
青若是变了鬼,那是令人极其伤心的事,绝不能以此来讽刺自己的朋友,所以他才忍住了没
有说。
陈长青却已发了急,因为他劝了半天,等于白劝了,温宝裕根本不听他的,所以他怒道
:「怎麽能无奈你何?虽然人鬼殊途,但是人的思想活动全靠脑部活动进行,而灵魂正是脑
部活动力量的积聚,一股邪恶的精灵,可以轻而易举,占据你的脑部,控制操纵你的行为,
使你失去常性,变得凶狠恶毒,残忍暴戾,使你处于疯狂状态之中,于你何干?」
陈长青的警告,可以说是严重之极了,连我在听温宝裕转述,听到此际,也不禁感到了
一股寒意。
因为,陈长青所说的情形,实在太可怕了。
不单是我,红绫听了,也是神色凝重,显然她是在设想这种可怕的情景——一个极好的
人,忽然迷失了本性,这种情形,现实生活中也有例子,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邪恶的精灵,占
据了人脑的恶果?
可是,温宝裕听了,只是呆了半响,就「哈哈」笑了起来:「真厉害,那情形不是和服
了朝阳神教任教主的[叁尸脑神丹]差不多吗?说是发作起来,连自己的父母子女,都会拿
来嚼吃了——这可能是任教主也会降头术,把精灵附在毒药中之故。」
陈长青的声音,变得十分难听:「小宝,我一直很欣赏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但若是
明知极度的凶险,而又不听劝告的话,那是妄为,是愚蠢。」
温宝裕听出陈长青认真了,所以他也认真地回答:「你别生气,我不是在闹着玩,我有
我的道理。」
陈长青喝道:「说!」
温宝裕道:「第一,精灵是不是侵入脑部,我看,个人的意志力相当重要,一个人的意
志若是够强,等于一座城堡,有足够的防御能力,来敌也没有那麽容易攻入——要是真有精
灵要强占的情形出现,也可以藉此考验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意志力。」
陈长青怒道:「这也是考验得的?要是失败了——」温宝裕立时接口:「要是失败了,
世上少一个意志力薄弱之徒,又有甚麽大不了?这样的生命,消失了也不足为惜。你别忘了
,你自己,正是为了追求一个虚无飘渺的目标,而牺牲放弃了一切的。」
陈长青怒道:「谁说我的目标虚无飘渺?」
温宝裕早就料到陈长青必然如此回答,所以他立时道:「你的目标,追求到了。」
他们虽然在讨论精灵的问题,但温宝裕一直想知道陈长青如今的情形,所以同时制造发
问的机会。
陈长青性子较直,立时道:「就算没有追求到,也不是一无所得。」
温宝裕打蛇随棍上:「那你现在,是甚麽情形?」
陈长青叹了一声:「我的情形,告诉你你也不明白,也很难告诉你。」
温宝裕更进一步道:「你为甚麽要唉声叹气,情形如果不好,何不回头?佛曰:「若海
无边,回头是岸。」
陈长青答骂:「你胡说甚麽,现在是在谈你的事,你这样做,不是以身试法——」温宝
裕大笑:「我这是以身引鬼。」
陈长青怒斥:「很好笑吗?」
温宝裕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可能绝不好笑,但是总要试一试,若是藉此能知道历史上
众多的冤魂,是处于一种甚麽样的情景之下,则虽然身犯奇险,也大是值得。」
陈长青没有立即回答,温宝裕又道:「这就像你不顾一切,去探索生命的奥秘一样,我
要做的,也是在探察生命的奥秘!」
看来,陈长青反而被温宝裕说服,他叹了一声:「可是你冒的险太大,你可能……化为
乌有——连灵魂都被吞噬了。」
温宝裕吃了一惊:「这……精灵竟然一凶至此?」
陈长青道:「我不知道,只是作最坏的打算,有可能出现你的记忆组从此消失的情形,
那就是道家的所谓」形神俱灭「,从此,宇宙之间,再也没有你了。」
温宝裕想了一想,才道:「我有恃无恐的第二个原因,是蓝丝不会害我,若然这种行动
,真的如此危险,她不会让我进行。」
陈长青道:「这一点我已经说过,她可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温宝裕摇头:「她降头术的造诣,已是举世一流,我相信她所说。」
陈长青看来已无奈他何:「不管怎样,你在行事之前,总应该去找卫斯理商量一下。」
温宝裕大是奇怪:「你呢?你不准备去见卫斯理?」
温宝裕这一问,大有责难之意,而且,责难得很有道理。他和温宝裕的交情虽好,但总
及不上和我的交情,我和他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在[追龙]这个故事之中,他的确冒了生命
的危险,去替我出头,他要是回来了,不来见我,着实有点不可思议。
陈长青一被温宝裕责问,半晌不语。管温宝裕一再催促,他才道:「唉,我……是愧对
故人……所以,不想去打扰他了。」
温宝裕发急:「你究竟怎麽样了,你能和我相聚,自然也能和他相聚。」
陈长青的回答,令温宝裕啼笑皆非,他道:「一来,我被你那咒语产生的力量,逼得我
非出声不可,二来,在你面前,我容易敷衍,可以过关,在他面前,被他追问起来,却难以
打马虎眼,所以不……去见他了。」
温宝裕就算不是机灵过人,也可以听出陈长青此际的处境大大不妙。虽然他也知道陈长
青说话夸张,但是用到了「愧对故人」这样的词句,那是无面见江山父老,,由此可知他处
境之糟糕了。
温宝裕发急:「喂,我们还是朋友不是,你这样的态度,算是甚麽意思?」
陈长青却拒绝作答,再不闻其声。温宝裕又道:「不论你现在有甚麽困难,都没有甚麽
大不了,老实说,这些日子来,我们都今非昔比,大有进展,连阴间也来去几回,没甚麽难
得倒我们。」
确实,自陈长青「上山学道」之后,我又有许多奇异的经过,温宝裕这样说,倒也不算
是吹牛。
陈长青的反应来了,出乎温宝裕的意料之外,他先是「哼哼哼」叁下冷笑,才道:「那
个阴间,只不过是几个有家归不得的外星流浪鬼,装神弄鬼的玩意,收留了一些游魂野鬼,
比起难民营来,也好不了多少,算是甚麽,也值得说嘴。」
当温宝裕转述陈长青对「那个阴间」的批评之际,我不禁摇头——那确实是陈长青说话
的一贯口吻,除了他之外,不会有别人说得如此刻而接近实情。「那个阴间」由一二叁号建
造而成,一二叁号确然是「有家归不得」,只是他称他们为「外星流浪鬼」,那就会有点匪
夷所思了。
温宝裕当时,也怔了一怔:「你倒知道不少。」
陈长青洋洋得意:「岂止不少,简直甚麽都知道。」
温宝裕立即道:「那你该知道,别人如何才能帮助你。」
他的话,先咬定了陈长青如今的处境,需要人帮助,不容陈长青有推搪的馀地,说话的
技巧甚高。
陈长青果然入彀:「除非那人肯去死!」
温宝裕陡然震动,失声道:「甚麽?」
陈长青嘿嘿冷答,笑声听来,竟是无限苍凉,他重覆了那句话:「除非那人肯死。」
由于陈长青的那句话实在太骇人,所以温宝裕也不及去细想他那几声冷笑,是不是在调
侃世人——世人每有豪言语语,说是为了帮助朋友,便怎麽怎麽的,可是说归说,真正做到
的,又有多少?
像这样,温宝裕千愿意万愿意帮陈长青,可是一想到他自己要以死亡作代价,他也不免
踌躇。
温宝裕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曾与卫斯理出生入死——当时且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
行事的,我也可以为你这样做——」他的话没有说完,陈长青便「呸」地一声:「放你的狗
臭屁,我何至于要朋友为我死?你自己肯死,就不想想你令堂大人和蓝丝姑娘?」
宝裕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大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可是由于我熟知温宝裕的为人,所以听到这里,我已经可以猜到接下来发生了甚麽事—
—这小子有一股极度热情澎湃的激情,他在考虑之后,得出的结论,一定是要死去救陈长青
。
当然,他要下这样的决心,自然有十分痛苦的心路历程,他本意是绝不愿意的,可是却
又感到非这样做不可,所以他很矛盾痛苦,这才有一见了我之后,神情沮丧,说他「不想死
」的这种情形出现。
但是他尽管不想死,还是可以为了陈长青,而不愿一切。
自我初识他起,我就知道在他的血液中,奔驰着这样的一股激情,这种激情,绝不现代
,但是却可爱得叫人心疼——这也是我和他一见如故的主要原因。
当下,我趁他的叙述略作停顿之际,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头,正色道:「小宝,为朋友牺
牲自己,不是说不可以,但必须有个原则。」
温宝裕的眼神,在刹那之间,变得激动无比——他自然是因为我竟然知道了他的心意而
激动。
他道:「请你告诉我,是甚麽原则,我正为此,而矛盾不堪。」
我道:「好,你听着,那原则就是,朋友的痛苦,在死之上,你才值得去替他死。若是
你牺牲了生命,他得的只是一般好处,那就不合原则。」
温宝裕皱着眉,我又道:「就算是一命换一命,也要看情形而论。陈长青当年,替我去
涉险,他坚持的理由是,他只是单独一人,在世上无牵无挂,而我有极爱我的妻子,还有下
落不明的女儿,所以他认为,他替我去,比较适合。」
温宝裕点了点头,表示明白我的「原则」。
我又道:「好了,那麽,请问陈长青的处境,究竟是怎麽样的一个情形?比死还痛苦,
可以使他解脱这种痛苦?」
温宝裕的回答,很令人意外,他道:「陈长青他不肯说,我说就算死,只要值得,我也
肯,又被人拒绝。」
我吸了一口气:「在这样的情形下,你想帮他,也无从着手。」
温宝裕笑了起来,反掉过头来安慰我:「你放心,生死大事,非同儿戏,如不弄清楚,
自然不会轻易从事,而且,我看陈长青也决不肯告诉我他现在的处境,我作了几个设想,可
以研究一下。」
红绫听到这里,才道:「小宝,你真了不起。」
温宝裕在红绫的眼中,像是忽然长大了许多,他耸了耸肩:「自家人,说这种话做甚麽
——请让我继续说下去,可好?」
我和红绫齐声道:「当然好。」
小宝把那柄小剑,放入盒中,笑道:「我们不要尽顾说话,让剑上的精灵逃走了——当
下,我对陈长青表示,若真正需要,我可以不惜一死。可是,陈长青却鸡蛋中中挑起骨头来
了。」
陈长青鸡蛋里骨头的话,一听就他是故意如此的,目的是要拒绝温宝裕的帮助。
他冷笑道:「你没有一口答应,考虑了之后,才表示愿意,太勉强了,我敬谢不敏,你
也大可不必再心中戚戚,没有人会要你的命。」
温宝裕也故作生气:「我的命,爱给谁就给谁,谁也要不去!」
陈长青道:「那你留着慢慢过就好。」
温宝裕拍着自己的脖子,一副梁山好汉把脑袋卖给识货的姿态:「若是朋友有难,也不
妨快些过——现在情形究竟如何?」
陈长青这次并没有上当,立时「哈哈」大笑了起来:「你少费神,不会告诉你的!」
温宝裕冷然道:「我知道,你现在已经不是人了——你的生命形式,已不是以人的形式
存在了!」
陈长青没有回音,温宝裕心中一阵刺痛,但他仍然勉强打了一个「哈哈」:「给我说中
,你默认了?」
陈长青仍然没有反应。
温宝裕又道:「你肉身己然不在?还是可以随意元神出游,你已经是一个记忆组,还是
……甚至是精灵?是不是即使你已成为鬼魂,你仍然还要遭受苦难?」
他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问到了最后一个,想起那简直是最可怕的情形了,连声音也不免
有些发抖。
陈长青仍然没有反应。
温宝裕又道:「你不必不承认了,刚才我一念驱鬼咒,你觉得有大力量在赶你走,那你
必然是鬼非人,或者类似鬼魂,何不把你如今的处境,对老朋友说说。」
陈长青还是没有反应。
温宝裕等了一会,寂然无声,他心中不禁暗叫「糟糕」,心想莫非是自己的话,把陈长
青得罪了?他再也不理自己,或是「拂袖而去」了。
他缓了缓神,又道:「好了,不说这些,且说召剑上精灵一事,我一定和卫斯理一起进
行,你可要参加?」
他说了之后,等了一会,没有回答。他又道:「这……精灵既然和灵魂性质相近,以你
如今的情形,与之沟通,只怕比我们容易,有你在场也好,我……我到时不念那咒语便是…
…」
他想引陈长青再说话,可是陈长青的声音,自此寂然。
温宝裕发起急来:「这年头,你拿人家当朋友,人家可未必领你的情,真难!」
陈长青仍然一无音息——他软求也不行,激将也无用,又念了两遍咒语,一样没有反应
,这小子,到这时才想起:应该来找我了。
偏偏我又不在,他等了一夜,神情心绪,更是沮丧之至,所以我一回来看到他,简直就
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把经过说完,才解释道:「我想请你们到这里来,说起经过来,比较容易明白些。我
一来就拉开阵仗,像是立刻就要召集精灵,是想陈长青再出声劝阻,可是……」
他神情黯然,红绫道:「我们说了这一会话,他仍未出声,不知还在不在?」
我长叹:「他要是在,不论是人是鬼,决忍不住不出声,当然不在了。」
温宝裕顿足:「真不够朋友!」
我和温宝裕,都十分希望能和陈长青再有联络,以楚他目前的处境,究竟有甚麽不妥,
所以我又道:「长青,有甚麽难处,我们之间,还有甚麽不能说的?」
说了之后,等了一会,没有反应。我又道:「还记得我们曾一起探索[阴间]的秘密,
这事情后来有了意外之极的发展,你可想知道?」
陈长青好奇心之强烈,在我百倍之上,我想用这番话来引他。
可是,仍然是音响寂然——这证明我刚才说的是对的,他如果在的话,一定按捺不住好
奇心,会出声相询,一个人生性若是好奇,即使做了鬼,也不会改变。
温宝裕也道:「是啊,你再也想不到,那个大美人李宣宣,竟然会是古代的——」温宝
裕说到这里,陡然住口,神色尴尬。
标题<<书路--解脱>>
五、天敌行为
我知道他何以如此,因为我和他,都想用「阴间故事」的发展,引他出来,可是,我们
却又推测他如今,已成了「鬼魂」——他对阴间的了解,应该远在我们之上,如何还能打动
他的好奇心?
温宝裕住口之后,神情沮丧:「他真的不在了,唉!听他的口气,他像是回来有些日子
了,我们竟一直没有和他联络,真是……真是……」
他连说了几声「真是」,频频顿足,神情显得难过之至。我看到红绫在一旁,神情有点
不明所以,就向她道:「这位长青叔,是我和小宝最好的朋友。」
红绫理解地点头:「即使是好朋友,我们召集精灵,若有甚麽意外发生,倒要请他相救
才是!」我不知道红绫是不是故意如此说的,但是听了之后,我心中一动,因为陈长青这人
,最是古道热肠,好打不平,又极爱做救人的英雄,帮了人之后,身心俱畅,是个难得的热
心人。用好奇心打不动他,若是有困难找他相帮,他是决不会拒绝的!温宝裕同时也想到了
这一点,所以他立即道:「是啊,你曾说,召集精灵,可能会发生意料不到的祸事,你不出
声也罢,可得在一旁照料我们!」
这话说了之后,仍然没有反应,但是我们话已说尽,再无话可说了。
温宝裕又等了一会,才道:「开始吧!」
红绫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一手提起那柄大剑来,待要把剑头放进盆中。
而就在这时,温宝裕陡然发出了一下怪声,人直跳了起来,满面通红,双眼发直。
他的这种情景,吓了我和红绫一大跳,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召灵还未开始,莫非邪灵
已上了他的身?」
他先是伸手向红绫一指,大喝道:「且慢!」
这一声大喝,来得正是时候——在红绫手中的大剑,剑尖离水面,已不足一公分。
红绫立时住手,温宝裕跟着又叫:「你在哪里?」
这一句叫唤,却令人莫名其妙,不知他在问谁。而他在问了一声之后,伸手在脸上抹了
一下,苦笑道:「只有一句,真是[一句通]。」
我和红绫互望了一眼,红绫也摇了摇头。我道:「小宝,你神通越来越广大了,说的话
,我们竟然听不懂!」
温宝裕有点不好意思:「不是我的本事,是蓝丝的本事,她下了降头术,叫[一句通]
——我和她虽然身在异地,可是凭心灵相传,她可以和我通一句话,刚才,我就收到了她的
一句话。」
经他这样一解释,虽然事情仍是极之玄妙,但总算叫人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
红绫忙问:「蓝丝她说了甚麽?」
温宝裕道:「她说,甚麽也别做,我就来。」
红绫大喜:「她要来?太好了。」
红绫自小在苗疆长大,对于蓝丝,自有一种极度亲切之感。温宝裕也透着高兴:「可惜
只有一句,我连她在哪里,也问不出来。」
我则由衷地道:「只是一句,也很了不起了。降头术中,也有这样类似[两心通]的本
领?」
温宝裕道:「所谓[降头],只是一个通称,就等于中国话中的[法术]。内容五花八
门,包罗万有,真是博大精深,至于极点。我相信这一切不可思议行为的力量,却是——」
他故事停了一停,然后,和我一起道:「来自外星人的传授。」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我们是真的相信如此,相信一切地球人不可能做得到的事,但又确
然有少数地球人可以做得到。
那种情形,唯一的假设是:这少数地球人,得到了外星人间接或直接的传授,才有此本
领。
眼前的红绫,就是得到了外星人直接再加间接传授的例子,她自然也同意我们的想法。
当下红绫放下了剑,温宝裕在自言自语:「不知道有甚麽意外的情况,她在哪里?」
这小子,竟差一点没急得团团乱转,由此可知,他对蓝丝,关心之至。
我指了指那盆水,在水中,那种色彩 丽之极的粉末,仍然在翻滚不已。
我问:「这……不会失效?」
温宝裕道:「我想,在失效之前,蓝丝一定会来到,她会作处理。」
他说得如此肯定,我正在疑惑间,只见一直停在红绫肩头的那只鹰,陡然腾空起飞,飞
到了梁上,发出了一下又一下的叫声。红绫忙叫道:「鹰儿别紧张,来的是自己人,别怕!
」
说话之间,已经看到蓝丝,一副城市女子打扮, 光四射,飘然走了进来。
她进来时,姿态优美,满面笑容,更增娇美。但是我总感到她有点诡异之气,这自然是
我知道她的身分之故。她一面向我和红绫打招呼,一面先向温宝裕伸出一只手去。
温宝裕连忙急步走过,握住了她的手。
蓝丝的另一只手,却向在梁上的鹰招了一招,示意那鹰下来。
那鹰在梁上腾了腾翅,却并不飞下来,又发出了一下尖锐的叫声。
红绫笑道:「它怕你哩!」
蓝丝仰头向上:「不必怕,我不会害你,那小玩意,也不会害你!」
看了这等情景,我不禁大奇。
因为我知道,那鹰经过红绫外婆的「处理」。通灵之至,而且,它本身是猛禽,就算是
一头猎豹,它也应该敢与之搏斗,何致于怕蓝丝?
蓝丝说了之后,那鹰才在空中,一个盘旋,落了下来,蓝丝伸手,让它停在臂上,只见
它斜眼,望着蓝丝胁下,仍是一副戒备之色。
温宝裕拍手笑:「你藏着甚麽,令它害怕?」
蓝丝一手轻拍那鹰的头,对那鹰道:「你别怕,我让它在你身上沾一沾,自此之后,你
得益匪浅,你可知道?」
蓝丝说得十分认真,我们在一旁,听得奇讶不止,心想这样复杂的人类语言,那鹰如何
听得明白?
可是,看那鹰的神态,分明全听懂了,只见它点了点头,又叫了一声。
可是,平时何等神气的鹰儿,这时虽然努力作出一副昂首挺胸的神气来,可是看得出,
它的心中,实在很是害怕,全身羽毛,甚至都在轻微地颤抖。
红绫一见这等情景,就大是怜惜,忙道:「它在害怕,你那东西,还是不要取出来最好
。」
蓝丝却道:「鹰儿啊鹰儿,你要是害怕了,就别出声,还是不怕,就叫上叁声。」
那鹰听了,身子发了一阵抖,可是一面抖,一面却还是昂首叫了叁声。
看到这种情形,我们都为之热烈鼓起掌来,因为那鹰的情形分明是虽然害怕,可是却要
硬挺,这才是真正有勇气的行为。
蓝丝又叮嘱:「你别害怕!」
随着她这句话,也没见她有甚麽动作,只见她一摊手,手上已多了一团碧油油的物事—
—降头师都有在身上藏各种动物的本事,蓝丝的师父猜王大降头师,就是把一条毒蛇当腰带
用的,我也见过一个降头师,自一边胁下,取出过好几十只蝎子来。
这碧油油的东西一出现,那鹰在一刹间,竟然闭上了眼,身子缩了一缩,恰如斗败了的
公鸡。红绫忍不住发嗔:「有出息点,怕成那样!」
蓝丝道:「却也难怪它,这小绿是所有鹰的天敌,别说是它,就算是巨大无比的秃鹰,
见了小绿,也无有不怕的,天生万物,也有相生相克,那是天理,我现在是在违天理行事,
连我也不免战战兢兢!」
在蓝丝说话期间,那鹰已尽量振作起来,也睁开了眼。而我们则全去看蓝丝手掌心的那
东西。
只见那被蓝丝称为「小绿」的东西,若非亲见,真是难以相信,那竟是一只蜗牛!
那蜗牛通体碧绿——不但壳绿,连身子也是绿的,这时,正伸长了两根触角,在探头探
脑,行动也和寻常的蜗牛无异,那两根触角,更是翠绿得如同上佳的翡翠一般。
在那触角的顶端,有两个小圆球,更是晶莹之至,闪闪发光。
这样的一只蜗牛,又有婴掌大小,任何人一望,便知是极其罕见的生物。可是,这蜗牛
,又怎麽会和鹰类拉上关系呢?一个在天上飞,捷逾旋风,一个在地上爬,慢如静止,这两
者之间,又如何产生「天敌」的关系?
我刚想问,却见蓝丝的神情,很是凝重,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气,小宝也在旁做了一个手
势,示意我不要出声,所以就忍住了口。
只见蓝丝伸出中指,抵住了那蜗牛壳,口中喃喃有词。那蜗牛缩进头去,又伸出来,一
共叁次。
在这短短的时间中,平时那麽神气的鹰,恰如引颈就戮一般,一动也不动,只是圆睁双
眼硬挺着。
然后,只见那蜗牛顺着蓝丝的手爬行,爬过了她的手臂,到了她的胸前,从胸前,又到
了另一只手,渐渐地向那鹰接近。
等到那蜗牛爬到了离鹰足只一两公分的距离时,只见它的颜色,益发鲜艳碧绿。
而在此际,那鹰的神态,也怪异莫名,只见它侧着头,盯着那蜗牛看,双目神光炯炯,
看那神情,像是恨不得一口便将那蜗牛吞了下去!
可是同时,却又可以看得出它十分害怕,因为它紧束双翅,同时,双足紧紧地抓住了蓝
丝的手臂。
那蜗牛仍然向前爬着,不一会,爬上了鹰足,顺着鹰足,向上爬去,没有多久,竟爬上
了鹰背。
这时,那鹰的恐惧更甚,身子剧烈的发着抖,可是仍然怪眼圆睁,显然是鼓足了勇气。
而蓝丝在这时,也开始安慰鼓励它:「再过一会就好了,自此之后,你再也不会受它的
气味引诱,自此可以不必再害怕会遇到它,在你的万千同类之中,能有你这样幸运的,不超
过十头。」
蓝丝说到后来,那蜗牛又已沿着鹰身的另一边,爬了下来,那鹰的身子,陡然剧抖,同
时,颈也扭了过来,颈部形成了一个非常古怪的角度。看它的神情,分明是想啄吃那蜗牛了
!
也就在这时,蓝丝陡然一声大喝,伸手在鹰头之上,轻轻一拍。那鹰的全身羽毛,条张
倏合,那蜗牛也从鹰身上爬了下来。
蓝丝手臂一振,那鹰双翅展开,一阵劲风过处,已经飞到了梁上,发出了叁下长鸣。
我们都去注意那鹰,没有看到蓝丝如何把那蜗牛收起来的,也不知道她把蜗牛收到了何
处。
那鹰在梁上大叫了叁声之后,又飞了下来,落到了红绫的肩头,神情和刚才大不相同,
一副劫难已过,自此天下太平的神气。
红绫虽然和那鹰已可以心意相通,可是看它的神情,也不知发生了甚麽事。她望向蓝丝
:「你作了甚麽法?」
蓝丝笑道:「没有,是这鹰自己克服了一道难关,免去了一个凶险。」
红绫摇头:「我不相信那蜗牛会把鹰儿吃了!」
蓝丝笑:「当然不是,是怕鹰儿会把小绿吃了——小绿这种蜗牛,并非稀世奇种,在沼
泽森森之中,多有生长,它们都是鹰隼一类猛禽的克星。」
蓝丝刚才说过「天敌」,这时又说「克星」,可是我们听到这里,仍然不明白,小小一
只蜗牛,何以会成为猛禽的克星!
就算这蜗牛含有剧毒,算来,也绝克不到翱翔万里的鹰隼身上。
我正在疑惑间,蓝丝已然道:「这种蜗牛,含有剧毒,一只之毒,可以毒死十头牛。」
果然是有毒,温宝裕首先忍不住:「有毒,又和猛禽有什麽关系?」
蓝丝吸了一口气:「对于鹰隼类的猛禽来说,这种蜗牛,有一股异味,一闻到了它的气
味,便忍不住要把它啄食,视为天地间第一美味。但一经吞食,不多久,就毒发身亡了!」
温宝裕大声道:「禽鸟虽钝,但知何者有毒,何者无毒,怎会去吞吃有毒之物?」
蓝丝叹了一声:「禽鸟明知它有毒,但是它的气味,吸引力实在太大,大到了绝非禽鸟
所能抗拒的程度。一遇到,必然全力以赴,把它吞进肚中,等到毒发已深,再想吐出来,已
来不及了。苗疆深山大壑之中,不知有多少一日千里,翱翔九天的大鹰,逃不过这种气味的
诱惑而毒发身死的,所以它是大鹰的天敌。」
我到这里,已听出点名堂来了,可是温宝裕仍然不服,红绫更是瞪大了眼睛,不相信会
有这种情形。
温宝裕道:「真玄,明知有毒,还要吞它。」
蓝丝道:「一般鹰隼,只怕连它有毒,都未必知道。一旦发现,争相追逐,甚至伤了同
类,也要把它吞进肚中去,像这头鹰儿,由于早已通灵,所以知道有毒,这才害怕之至。」
红绫道:「知道它有毒,不吃它便是,怕它何来?」
我叹了一声,代蓝丝道:「你没听说,这蜗牛的气味,对鹰隼来说,是绝大的诱惑,难
以抗拒吗?刚才鹰儿,虽然害怕,可是忍不住要把它吞下去的神情,你也是看到了的!」
蓝丝道:「是,若不是重要关头,我轻拍它的头,帮它熬过了这难关,它虽然明知结果
,但也是一样会将之啄食,享那一刹间的美好滋味。」
我骇然:「它明知结果如此,还是受不了引诱,那一般不知情的,岂不是更加前仆后继
?」
蓝丝道:「正是如此,但经过刚才这一下考验之后,对它来说,生命进入了一个新的境
界了!」
那鹰似乎同意蓝丝对它的评语,又发出了一下高亢的鸣叫声。
当时,我看到温宝裕和红绫,都像是对刚才发生的事,颇有感触,可是他们却也难以有
深刻的理会,毕竟他们年纪还轻。
我当然感慨不已,可是在两个年轻人面前,也没有甚麽好多说的,大家都只是对这种奇
事,感叹了一阵,就放到一边了。
直到没多久之后,我遇见了白老大,和他老人家一说起这件事来,他老人家的感慨,又
比我更深了一层,他长叹了一声:「别说禽鸟是畜类,难以忍受引诱,人,总算是万物之灵
了吧,明知危险之至,却一样受不住引诱,前仆后继,用生命作代价,去追求的东西还少了
吗?鹰隼只是受不住蜗牛气味的引诱,明知是死,要去赴险。可是人呢,数数看,有多少引
诱,是叫人犯死都要的?」
老人家长叹了一声,接着就数了起来:「名、利、情、义、权、势,没有的时候,拼命
去追,告诉他,追到了要用生命作代价,还不是一样没有用。」
我也长叹:「你举的那些,还只是以他自己的生命作代价,追上追不上,付出生命代价
的是他自己,与人无尤。最可怕的一种是甚麽主义,甚麽理想,硬要千千万万人赔上性命,
这才是劫数!」
我和白老大感叹良久,结论是:「像那头鹰那样,自此可以摆脱那一劫的人,不是没有
,但是极少。而且,到了那种境界,也不再叫[人],而是仙、佛、神、鬼,是另一种生命
形式了。」
这是题外话,表过不提,却说当下蓝丝望向那盆水,道:「还没开始?」
温宝裕急急道:「还没有——我们有一个朋友,叫陈长青,他说——」蓝丝突然道:「
他已对我说了!」
此言一出,我们都大是愕然,一起望向蓝丝,蓝丝呆了一下:「我就是为此而来的,这
位陈先生,陈先生,他……他……好像……好像……」
她的话,忽然吱唔起来,温宝裕道:「他好像已经不是人了,是不是?」
若不是我们都有过许多的奇怪的经过,听了小宝这样说,就足以把他当做神经病,但我
们既可以接受许多不可思议的事,又经过小宝说起过他和陈长青之间沟通的情形,所以都很
明白温宝裕这句话的意思。
蓝丝又迟疑了一下:「这一点……我还不能肯定,但肯定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我没有见
到他的人。」
温宝裕「哼」了一声:「和我的经过一样。」
蓝丝道:「他一开始,就自我介绍,然后训斥了我一大顿。」
蓝丝说到这里,颇有小儿女受了委屈的娇态,温宝裕自然大是怜惜:「他这人,说话没
有分寸,不分青红皂白,你别介意。」
蓝丝却又道:「不,他责斥得很有道理——他问了我几个问题,我都无法回答。」
温宝裕道:「他问了些甚麽?」
蓝丝吸了一口气:「他先指出我对召集精灵之术,一知半解,我自然不服,但是他几个
问题一问,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指责是实。」
蓝丝虽然还没有说出陈长青问她的是甚麽问题,但我们也可想而知,陈长青曾对召灵的
后果,告诫过温宝裕,他责问蓝丝的,自然也是这些了。
蓝丝又道:「我又去问了师父,师父说,从来也没有人问过这些问题,从来没有人担心
过召来了精灵之后送不走将会发生甚麽事,因为在降头术之中,有关鬼魂、精灵,都为施术
者所驱使利用,是施术者的工具。」
温宝裕「啊」的一声:「驱使精灵去行事,那……那会……那会……」
蓝丝瞪了温宝裕一眼,温宝裕没说出来,但我们都知道,精灵,既然是那种凶戾的凶煞
,那自然做不出甚麽好事来,若是利用它的凶戾残暴的冤气,去报仇害人,那才恰当不过!
温宝裕是为了怕蓝丝生气,所以才没有把话说完的。
蓝丝在瞪了温宝裕一眼之后,淡然道:「即使精灵去做甚麽,那是施术者的事。」
我沉声道:「那也要施术者能绝对控制召来的精灵才行!」
蓝丝道:「是,陈长青就是问我,能不能绝对,百分之百控制召来的精灵,绝没有出错
的机会,我就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是这门降头术,绝少人施展,我
问了师父,他说,太师父传给他之后,他也没有用过,只知道一代一代传下去,所以,实际
情形如何,也要过后方知。」
我吸了一口气:「第二个问题,应该是:一旦失去了控制,如何处理?」
蓝丝点头:「这个问题,我自然也无法回答!」
她说到这里,望向温宝裕:「我并不怕有甚麽意外,再有意外,我相信我还可以自保,
但是你,你们并无降头术防身,只怕会有意想不到的……」
她也说不出会有甚麽来,所以说到这里,就住了口,而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是要温
宝裕不再施行这召集精灵之术。
温宝裕顿足道:「陈长青真可恶!」
标题<<书路--解脱>>
六、困境
我道:「不能这样说他,他必定是知道些甚麽,所以才阻止我们的。」
红绫和温宝裕两人,都有不以为然的神情。我提高了声音:「我也不愿意就此放弃,但
是,我们至少应该尊重一个久未相见,下落生死不明,生存状况如谜的朋友的忠告。我们牺
牲的,只不过是一些好奇心而已!」
一来是我说得十分郑重;二来,所说的也确然是道理,温宝裕首先举起双手来,大声道
:「好,陈长青,就听你的话!」
他说了之后,又道:「不过你也是半吊子,你自己如今情形如何,也不对我们说!」
红绫立刻响应:「是啊!你竟然能随便来去,找自己要找的人,可是成了仙!」
对陈长青劝不动温宝裕,竟然可以立刻去找蓝丝一事,我也大是奇讶。当红绫这样说的
时候,我留意到蓝丝有几分欲语又止的神情。
红绫又道:「我们来假设一下陈长青如今的处境。」
温宝裕叫好,蓝丝则已走近那盆水,只见她双手,伸进水中,在水中上下翻腾的那些粉
末,竟然一下全都聚在她的手上。
再见她高举双手,搓动了几下,那些粉末,自她的双手之上脱落,一起落入她的衣袖之
中,转眼之间,她手上再无一点粉末。
我常说:一流降头师的各种手法,比超流的魔术师更魔术,在蓝丝的行动上,又得到了
证实。
蓝丝又从温宝裕的手中,接过剑盒来,伸手在盒上按了一按,再取过那柄大剑,伸手在
剑上轻抚,然后,带着两把剑,走进了寒光阁。
我们都没有问她取了剑之后的那两下动作是甚麽意思,猜想是在安抚剑上的精灵。
不一会,蓝丝出来,又伸手在不知甚麽地方,取出了一节竹筒来。红绫一见就大喜,叫
道:「你一来,我就知你身上藏着好酒,只是你身上古怪东西太多,我不敢出声!」
蓝丝把竹筒抛给了红绫,红绫接了过来,等不及待打开,才一口,便把竹筒中的酒,喝
了个涓滴不剩,竟连那酒是甚麽颜色的,也未曾看清!
红绫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蓝丝向红绫要回了那竹筒,温宝裕已推过几张瓷凳来,我先
坐下,温宝裕已先就陈长青情形发表意见:「他现在已不是人。」
他这句话说得很是肯定,但是各人听了,并没有立刻同意的意思。
因为,若是肯定了这一点,接下来的推测,与不接受这一点,会有极大的差别。
温宝裕见我们没有立即同意,就强调道,如果是人,就不可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他这话一出口,我、红绫和蓝丝叁人,就一起叫了起来:「太可以了!」
温宝裕也知道自己说溜了嘴,忙伸手在自己的头上,打了一下:「我的意思是,难以做
到像他那样地闻声不见人,而且,事实上根本没有声音!」
他一面说,一面望着蓝丝,寻求她的支持。
蓝丝道:「如果他已学会了[他心通]之类的神通,他就能做到这一点。」
温宝裕扬声:「所谓[他心通]是双方面的,也就是说,要甲、乙两个人,都掌握了这
神通,才能互相通讯,而我,虽然不会,也可以和他沟通。可知那是另一种方法,是他的一
种能量在影响我的脑部活动,人,很难做到这一点。」
温宝裕说了半天,就是想证明陈长青「不是人」。我道:「别忘记,陈长青和我们分开
,是去[学道],要是他学道有成,他自然可以有种种神通,而[神游],正是他学道的内
容之一。」
温宝裕对我的说法,居然不反对,他道:「是啊,他若是学道有成,那他已不是人了。
」
红绫笑了起来,「不是人的意思,不一定说他就是鬼,对不对?」
温宝裕跳了起来:「你到现在才明白啊!不是人,当然不一定就是鬼,可以是神仙妖怪
精灵邪魔,何必一定是鬼,即使转了生命形式,也不可以说不是人。」
我举起手来:「这个问题不必争了,我同意,陈长青现在已不是人。」
我下了这个结论,温宝裕并不因为他的假设得到了确认而高兴,反倒很是忧虑,他道:
「他已不是人,而且情形很不好。」
我吸了一口气:「这一点,也可以确定,但是,是一种甚麽样的[不好]呢?」
温宝裕又想说,但红绫伸手,拦住了他的手,蓝丝同时道:「让别人说几句。」
温宝裕抢说话的本事,天下第一,若不是红绫和蓝丝如此这般,我当然可以说上几句,
她们两人,只怕就没有发表意见的机会了。
当下温宝裕鼓起了腮,表示不再说话,红绫道:「他以鬼魂的方式存在的可能性较大。
」
这一点我也同意,因为他本来不想出声,是温宝裕的咒语,令他出了声的。
我望向蓝丝,蓝丝点了点头:「那咒语,是专对付鬼魂的——在念诵的时候,会产生一
种力量,看念诵的人本身的能力而定,可以把鬼魂驱赶出一定的距离去。」
温宝裕急呼一口气:「是很不友好的驱赶?」
蓝丝笑了起来:「我不知道,我没有试过被赶的滋味,我不是鬼魂。」
我道:「被驱赶,总不会是愉快的经历,像某种超音波,可以赶走一些啮齿类的动物,
被赶的动物,有时甚至会感到痛苦。」
温宝裕顿足:「如果知道他在,我也不会念那咒语!」
他说了之后,立时又道:「可是不念咒语,也不知道他在——他为甚麽回来了,却又不
让人知道呢?」
蓝丝说:「当然是他的处境,十分不好,给我们知道了,一定会帮他,可是又无从帮起
,所以他就不想给我们带来为难」我感叹:「对,这正是陈长青的性格,他很能为别人着想
,尤其为朋友着想。」
温宝裕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帮他,只要有人肯为他死!」
我用力一挥手:「这种说法,我认为是他的夸大,他说话一贯十分夸张,哪有一个人死
,可以解另一个人困境的情形!」
温宝裕的样子,突然变得很是神秘:「假设他……失去了身体,只是鬼魂的状态存在,
那麽,他就需要进入另一个人的身体,那情形和黄老四的鬼魂进入小女孩的身体一样,不然
,鬼魂就一直是孤魂野鬼,而如果他要入某一个人的身体,那麽,某一个人,自然就等于死
了!」
温宝裕一口气说下来,我道:「他现在失去了身体,这一点听起来很可能,但那是最不
成问题的问题——勒曼医院之中,有的是身体,他自己只要有一根头发留下来,立刻复制一
个他自己,也容易之至!」
经我这样一说,各人也连连点头,都觉得陈长青目前如面临困境,那也必然不是失去了
身体那麽简单,而另外还有因素。
我提出了这一点,并且说:「我们对于人的身体和灵魂,虽然有了一定的认识,但是在
身体和灵魂分离之后的情形,都几乎不了解。」
温宝裕纠正了我的话:「我们只是对身、灵分离之后的灵魂的情形不了解。」
我想了一想,向温宝裕嘉许地点头——他的修正,是科学的。在灵魂和身体分离之后,
身体的情形能够了解,都被处理掉了,或烧成灰,或制成木乃伊,全身土葬的,也总归化为
尘土,纵有千年不烂之身,也是毫无用处,古埃及坚信灵魂在离开身体之后,还会回来,但
是至今为止,他们的信仰,似乎还没有甚麽事实提供。
所以,灵魂和身体分开之后,对身体的情形,我们有足够的了解,所不了解的部分是灵
魂部分。
红绫略有异议:「我们对灵魂,也不是一无所知。」
温宝裕道:「请举出所知的情形。」
红绫充满自信:「所知不少,第一种情形,灵魂到了」阴间「——这[阴间],不止一
个,都是由外来力量所建立的。」
她这样说的时候,向我望来,我点头表示支持她的说法。红绫又道:「另一种情形,灵
魂独自存在,这一类的孤魂野鬼,为数也不少。」
温宝裕大声道:「对,这一类的处境,像是不很好,都急于再找身体,像黄老四的鬼魂
,就这种情形——什麽时候,我再去找他,好好问一妆。」
红绫续道:「第叁种情形,是投入了轮回——这似是灵魂寻找新身体的一个普遍而正常
的程序。我们如今所理解的轮回,是宗教性的,但是诸神菩萨,来源都不是地球,那麽,谁
在控制轮回,也就不难推测。」
谁在控制轮回呢?当然是一种超越地球人的能理解的力量。
宗教传说中的生命轮回,并不空泛,而且相当具体,一只大转轮,轮上有六个入口,大
轮在缓缓转动,等待获得新身体的灵魂,就在一种自己不能控制的力量下,投入这六个不同
的入口之中。
六个入口中,只有一是可以获得人的身体的,其馀获得的,可能是牛狗羊的身体,更等
而下之,获得的可能是虫蚁蛇蛙的身体,这一切,全都要靠这个灵魂生前的行为来评定。
评定者,自然就是轮回的主宰者——他的江,甚至是最后决定,不得有异议。
就算是获得了人的身体,他有各种各样境遇的不同。获得人的身体的过程,称之为「投
胎」,这新的身体是健康是孱弱,是男是女,将来是富贵还是贫贱,是聪颖还是愚鲁,也就
早已由主宰者作了决定,其分配的标准,也是依照生前的行为而定。
而生前的行为,应该如何,可获得最好的身体,也是有标准的,而且这个标准,绝不神
秘,早已公开,人人可以遵循——世上尽管遵循的人不多,可是那标准是一直竖立在那里的
。
宗教尽管有形式上的不同,但是在这个原则上,却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这可能就是诸神的原则。
比较起灵魂只聚集在阴间,或是自由游荡,卷入轮回,似乎有更复杂的意义,因为那是
生命的一种延续方式。尽管这种生命延续方式,还有许多不可解之处,但那是灵魂离开了身
体之后的一个动向,也应该获得肯定。
所以,我们对红绫的这个说法,也没有异议。
红绫又道:「至于第四种情形,那就是不在阴间,超越轮回,从此不再要身体,另一种
生命形式,所谓与天地同寿,再也没有因需和身体结合生存而带来的苦痛,那就是成仙了。
」
蓝丝点头:「神仙境界,就是如此。」
红绫道:「剩下来的一种,是灵魂就此消失,再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存在——生命至此,
也画上了句号,彻底结束了。」
大家都不出声——当然不是否定会有这种情形出现,而是都在想:这种情形是幸还是不
幸,如果说宗教观念,灵魂和身体分开了,没有了身体所带来的种种苦痛,是谓之「超脱」
。那麽,灵魂的单独存在,难道就没有苦痛了吗?
当然不是。单独存在的灵魂,其苦痛不比和身体共存时为少,在我的经历之中,从「木
炭」或「极刑」,从黄老四到附在剑上的精灵,只怕仍然在苦海之中浮沉,并未有甚麽解脱
。
那麽,就只有连灵魂的彻底消灭,才能算是真正的大解脱了。
然则,灵魂又用甚麽方法来进行大解脱呢?人可以很容易地把身体和灵魂分开,但是要
使自己的灵魂消灭,不知该如何进行?
我思绪很是紊乱,事实上,讨论这样的问题,一定会产生一种令人虚荡的感觉,因为所
讨论的一切,都不是脚踏实地,全凭想像的。
而且,有的情形,连想像都在所不能,像灵魂若是追求彻底的自我消失,就无法想像该
如何进行!
想到这里,我先是发了一阵呆。接着,陡然捉摸到了一些头绪,不由自主,发出了「啊
」地一声低呼。
各人都向我望来,我先是无意义地挥着手,接着道:「陈长青他现在……是以鬼魂状态
存在,如果他有极处的困扰,那麽,应该就是他想摆脱这种形式。」
温宝裕把我的一番话,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了出来:「他不想做鬼!」
蓝丝道:「所以,他想找一个身体,或是加入轮回?」
红绫明白了我的意思,她道:「他也不想做人!」
大家都明白了。
一时之间,没有人出声,我双手握着拳,心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烦躁。
陈长青看破红尘,放下了荣华富贵,人间逍遥的生活,那种生活,是许许多多人梦寐以
求的目标。
可是陈长青放弃了这样的生活,去参研生命的奥秘,那当然是为了追求一种解脱。
他要追求的解脱,是要超越生命的羁绊,不再受生命的约束,这是一种理想的境界。在
想像之中,到了这种境界,生命才是真正的逍遥乐事。他追求的这种解脱,甚至可以说是生
命形式的一种彻底的转换。
地球人之中,追求这种解脱的,当然不止他一个人,古今中外有许多人在追求。用的方
法,各自不同,有很少成功的例子,极多没有下文。
假设陈长青追求成功了,他得到了解脱,灵魂和肉体分离了,生命形式转换,他以为解
脱了。
但是,残酷的是,实际的情形,和想像的绝不相同,做到了这一点,并不能得到解脱—
—情形如何不得而知,但总之不是真的解脱!
他在未经过这一层解脱之后,是一个烦恼苦痛的人,在经过了如此难的过程之后,他「
成功」了,不再是一个充满了生老病死苦痛烦恼的人,但却是一个情形更糟糕的灵魂!
由人变灵魂容易——至少可以想像,但是由魂要到达一切全都虚无的境界,却又该怎麽
做呢?
不但我们无法想像,陈长青也显然找不到方法,所以它如今是一个苦痛的灵魂。
他要追求更进一步的解脱,大解脱!
或许,那种解脱,才是真正的解脱,但是,那是人永远无法获得答案的事。人以为死了
,灵魂和身体分开了,就得到了解脱,而无法知道分开了之后的情形。
灵魂和身体分开之后,身体已无知觉,有知觉有意识的是灵魂,所以到了那时,情形如
何,也只有灵魂才知道,人是不知道的!
人要想知道那一部分的情形,必须把自己的存在形式,从人变成灵魂。
人认为放弃了身体,就可以得到解脱——对人来说,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这种观
念,很多时候,来自宗教概念的灌输,有一些宗教,特别强调这一点,强调人在不要肉体之
后的种种情形,视为乐;而把人有身体的阶段,视为苦。
所谓生、老、病、死之苦,都是身体带来的,七情六欲,也全是为了满足身体的需要,
所以造成了一种想法:不要身体,一切苦痛烦恼,也就随之烟消云散,自此得到了解脱。
确然,作为「人」这种生命形式,苦痛烦恼,都来自身体,由此便形成了不要身体便得
解脱的观念。而实际上,若是没有了身体,也确然可以把生命从身体所造成的痛苦之中,释
放出来。
当年释迦牟尼,看到了众生之苦,想拯救众生于苦海,就很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但是,在没有了身体所带来的苦痛之后,是不是就此没有苦痛了?
灵魂这种生命形式,难道就一无痛苦吗?
有不少例子,甚至是我的经历,都说明并非如此,灵魂一样会有苦痛,那麽,要再进一
步地寻求解脱,在身体的解脱之后,再要灵的大解脱,应该怎麽做?像舍弃身体一样,舍弃
灵?
舍弃身体容易,这灵魂,又如何舍弃法?
我一路想下去,思路虽然紊乱,但是却觉得,越想越接近陈长青的处境。
这时,我们几个人都各自在思索,我最先有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假设——就是我刚才所想
的,所以我举了手,再从红绫手中,取过酒瓶检,喝了一大口酒,才把我刚才所想到的,说
了出来。
红绫、温宝裕和蓝丝,都有很高的领悟力,我说到了一半,他们便已知道了我所设想的
内容。
等到我说完,温宝裕陡然怪叫起来:「我明白了。」
我们都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甚麽,所以都向他望了过去,只是他又是顿足,又是捶胸,
又叫了几遍「我明白了」,神情激动之至。
红绫不耐烦,一把将他拉住:「你明白了甚麽?」
温宝裕道:「陈长青说过,有甚麽人,若是能帮助他,除非是死!」
红绫和蓝丝听了,还是一脸的疑惑,但是我不禁「啊」地一声——我也明白了!
现在,陈长青若是处于一种困境之中,那麽,他是处于一种灵魂的困境中。
灵魂的困境,是一种甚麽样的困境,只有灵魂才知道,夏虫不可以语冰,人不可能了解
灵魂的困境。之所以,要帮助在困境中的灵魂,人无能为力。
这情形,就像要帮助一在困境中的人,灵魂也无能为力一样——两种不同存在形式的生
命,无法相互帮助。
举个实际一点的例子来说,一个人若是被在网中,当然只有另一些人才能帮他脱困,灵
魂是无能为力的。同样的,人也无法帮助灵魂。
只有灵魂才能帮助灵魂。
只有人死了,人才变成灵魂。
所以陈长青才说,若有人顾意帮助他,除非这个人愿意死。
由此可知,我的假设,接近事实!
我的假设,略作引伸,至少已证明了两点事实:其一,陈长青确实处于困境之中,需要
帮助。其二,可以有力量帮助他,灵魂可以帮助他。
经我略一提点,红绫和蓝丝也明白了,蓝丝立刻抱住了温宝裕,温宝裕也反抱蓝丝,两
人表现出了一副难分难舍的情状来。
那情形,就像是温宝裕要为友舍身,而蓝丝却大是不舍一样,看得我又是好气,又是好
笑,大喝一声:「你们别玩了,若是只有灵魂可以帮助他,也不必要我们亲自灵魂出窍。」
红绫一拍手:「是啊,[阴间]有的是灵魂,和李宣宣联络一下,派几个能干的,去帮
帮陈长青,就可以了。」
我当然不认为事情就这样可以解决,但是红绫的主意也不错。
标题<<书路--解脱>>
七、生命规律
在一二叁号的那个「阴间」中,有的是灵魂,若是只有灵魂才能帮助灵魂,那麽,红绫
的办法,确然可行。就算帮不了陈长青,那麽,至少灵魂比较容易了解灵魂的处境,陈长青
究竟是在一种甚麽样的困境之中,通过灵魂去了解,也比较容易明白。
红绫道:「我立刻请妈去和宣姨联络。」
白素和李宣宣的交情甚好,随时联络,也不成问题,我想了一想,向温宝裕望去。
我们两人,都比较了解陈长青的为人,所以温宝裕道:「他脾气古怪,还是先等联络上
了他再说,或许他不喜欢把事情闹得尽人皆知。」
——在这里,加插几句题外话。
陈长青在第一次和温宝裕沟通时,曾一再说「我说了你也不懂」,「我也不知道怎麽说
」,那并不是他在故弄玄虚,而是有许多话,涉及灵魂这种存在形式的,确然没有人类的语
言,可供表达。
像上一段的文字之中,「陈长青的为人」,这「为人」一词,就成问题,他已不是人,
怎麽「为人」,该说「为鬼」才是。
还有,「把事情闹得尽人皆知」,也得改成「闹得尽鬼皆知」才行。
这还是可以变通的,有更多的情形,是无法变通的,所以就「说了也不懂」,「说不出
来」了。
这个故事,和灵魂有大大的关系,所以有些地方,虽然我尽力想把事情说得明白,但由
于我不是灵魂,使用的是人类的文字,所以也难以把真正具体的情形,像写人一样地写出来
。
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能令人明白的,在隐隐约约之间,总可以形成一定程度的理解,至
于理解程度的多寡,那就各安天命,不是可以勉强得来的了。
值得一提的是,就算完全不知道,也不会有甚麽损失,因为每一个人,都有灵魂和身体
分开的一天,等到成了灵魂的时候,自然一切恍然,再也没有甚麽神秘可言了。
所以,这个故事,在有些部分,若发现有「词不达意」之处,并非我之罪,实在是因为
一种存在,无法彻底解释另一种存在。
这种情形,举一个最浅的例子,生物学家常很肯定地说:「蜻蜓(或其他生物)的眼中
看出来,看到的情形是这样的——」这种说法,不科学之至——蜻蜓的眼中看出来的东西是
甚麽样的,只有蜻蜓才知道,而蜻蜓无法把它的所知告诉人,所以人绝对无法知道蜻蜓看出
来的东西究竟是甚麽样的,生物学家可以做假设,不能有肯定的结论。
话扯远了,再收回来。
却说当时,大家都同意,先和陈长青联络,以弄明白他究竟是在甚麽样的困境之中,再
作道理。
蓝丝来了,自然不会立刻就走,她和温宝裕咕咕哝哝,有说不完的话,我和红绫告辞,
回到了家中,自然第一时间,便和白素说了一切经过。
这种情形,在我们的生活之中,普通之至,我或她,在外面如果遇到了甚麽新奇的事,
或是不可思议的经历,都会第一时间说给对方听。
而白素永远是最好的听众,在听我叙述之际,绝少打岔,只是静听,那和我恰好相反,
我会问很多很多问题,有时问得连白素都会喝止。
这次,也是一样,我向白素叙述着经过,她用心听着,这次有红绫在旁,她也不时加上
几句话,所以我们的共同叙述,可以说是有声有色,十分热闹。
白素有点异于寻常的是,她听到了一半,便有略有所悟的神情。
接着,她眉心打结,表情沉重,我停止叙述,问了她几次,她只是要求我说下去。
等到我说完,她的神色,更是凝重。我和红绫,都等着听她的意见。她道:「我们的好
朋友陈长青,遭到的是大麻烦,不是普通的麻烦。」
她特地郑重其事,在陈长青的名字之上,加上「我们的好朋友」这样的称呼,以示事情
的严重性,所以我和红绫,都感染到了这一点。
我们早已判断过,陈长青身在困境之中,但是却不知道是甚麽样的困境。
白素如今,说得如此严重和肯定,那确然令人忧心。
我忙道:「何所据而云然?」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首先我,同意[陈长青已不是人]这个推断。」
我点头:「这一点,应该没有疑问。」
白素又道:「我推测,陈长青是在[修行]的过程中,达到了灵魂和身体分离的。」
我略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他[修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如此?」
白素道:「是,他是跟随了一批专门研究灵魂,研究生命秘奥的僧人离去的。」这些人
的信仰,就是要灵魂和身体分离,以达[永生]之目的。「我想了一想:「可以这样说。」
白素道:「当然,我这样说法很粗糙,真正的内容自然要精细得多,但可以不必讨论。
」
我同意:「对,总之是经历了一定的过程之后,他达到了灵魂和身体分离之目的。」
白素瞪了我一眼:「当然不至于那麽粗糙。」
我承认白素的指责,因为要出现那样的情形,只要结束生命就可以了。陈长青经历的过
程,当然不是那麽简单,虽然结果是灵魂和身体的分离,但是,道家的「飞升」、佛家的「
涅盘」,和普通的死亡,当然不能相提并论。
总之是陈长青的生命形式,升华到了另一个境界,也就是说,他达到了目的。
当我们的推测,到了这一点之际,又有了问题:陈长青追求的生命另一形式是怎样的情
形?
我先说我的想法:「他是跟着一群僧人走的,虽然佛门理义,五花八门,但有一点是相
同的,也就是释迦牟尼最早提出的人生多苦难,修行的目的,是要脱离苦海,解决人生中生
老病死的苦难。」
白素道:「你又回到老路上来了——他灵魂和身体分开了。」
我道:「是,我一再翻来覆去地强调这一点,是针对普通的认识,普通的认识是:既然
人生苦难来自身体,那麽,舍弃身体,也等于舍弃了苦难。」
白素长叹了一声,过了半晌,才道:「陈长青的悲剧,也正源于此。」
我又震动了一下,白素竟然运用了「悲剧」这名词来形容陈长青如今的处境。
我失声道:「不至于吧?」
白素侧着头,想了一会:「在医学上,有关脑神经作用的报告,颇有些匪夷所思的情形
在。」
她忽然像是说起另外一件事来,若是换了别人和我在对话时出现这种情形,我一定请他
快点回到正题,但是我知道白素一向说话有条理,必然有她的原因,所以没有表示甚麽。
白素又道:「譬如说,一个人感到了手指痛,以为痛楚是发生在手指上,但实际的情形
是:痛楚是不存在的,并没有一样事物称之为痛楚。痛楚只是一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也
不是来自手指,而是来自脑部的痛感神经,是脑部的一种作用。」
我同意:「是,人的一切感觉,全是脑部的作用。」
白素的话,离正题近了些:「而所谓灵魂,据我们的了解,就是人脑部活动力量的聚集
,所以,有时,也称之为」记忆组「,灵魂有着这个人的一切感觉。」
我道:「自然是——」我又为了使气氛轻松些,补充了一句:「除非像是传说中那样,
喝了」孟婆汤「,把一切记忆全消除了。」
白素却仍是很沈重:「以陈长青的情形而论,他显然未曾喝过孟婆汤,是不是?」
我道:「当然,他的灵魂,是经过很复杂的过程,才分离出来的。」
白素忽然又话题一转:「在医学上,有许多例子,是伤患者在进行了肢体切除的手术之
后,仍然会极其真实地感到已不存在的肢体的痛楚。」
我道:「是,很多伤者,有的在切除了手臂或腿之后,仍然会感到被切除了的手脚在痛
。这种情形,在伤兵中更普遍,推测是由于伤兵对受伤的感觉特别强烈之故。而这种感觉,
很是可怖,因为感到痛楚的部分已不存在了,根本无法治疗——」我说到这里,不禁「啊」
地一声低呼——我已明白何以白素要兜着圈子说话了。
她的意思是,陈长青如今,虽然已到了舍弃身体的境界,可是,他身体的一切痛楚,却
仍然在,仍然作为一种感觉,是他灵魂活动的一部分!
这情形真可以说是糟糕之至,因为身体存在,如果有甚麽痛楚,还可以医治,俗语说头
痛医头,脚痛医脚,就是有「头」和「脚」在那里,可供处理。
如今身体没有了,痛起来怎麽办?
这种情形,想起来固然荒谬,但是也确然令人感到极度心悸。
白素知道我已想到了这一点,她道:「当然远不止是实际的痛楚,还有原来心灵上的痛
苦——那才是人生苦难之中真正的苦难,这种苦难,看来一样延续,并不因为身体的不存在
而消失。」
我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寒颤。
一般说来,思想潇 的人,都称死亡——(灵魂离开身体)这种情形为「解脱」,而一
般的普遍为人接受的观念,也都是死亡是一种「一了百了」的变化,原来生命形式的一切痛
苦,都会化为乌有。
而实际情形,是不是这样呢?
根据我和灵魂接触的经验来看,有一部分的情形,确然是如此。这些灵魂,像是都得到
了解脱,像在一二叁号所建立的「阴间」之中的那些灵魂。
但是实际情形是否如此,由于并没有切实的「灵魂自白」,所以也不得而知。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有部分灵魂,在离开了身体之后,并没有那种想像的解脱,而是
陷入了一个更不可思议的困境之中。
我分析陈长青的处境,以及白素的补充,都推断陈长青是陷进了这样的困 之中。
分析得到了这样的结论之后,我们都好一会不说话。陈长青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一
直意见相左,且不断斗口,但是是真正肝胆相照的朋友。我和白素,一想到他如今可能痛苦
莫名,虽不至于捶胸顿足,但是心中难过万分。
我把红绫的想法提了出来。白素点头:「我试和她联络一下。」
她指的「她」,自然是阴间使者李宣宣,她对灵魂的理解,显然比我们多。
白素说着,就走了开去,我知道她需要一个人静下来,才能联络到李宣宣。
我想请白素告诉李宣宣,最好齐白也能一起来,因为我和齐白,多次共事,他如今生命
形式有变,自然对于灵魂的这种存在方式,有更多了解。
但是我没有出声,因为我知道,白素和李宣宣之间,也是幽明阻隔,要联络不是容易之
事,不能再有别的事去让她分心,反正若是李宣宣出现了,一切事情,都可以从长计议。
红绫一面伸手抚摸着鹰翎,一面来回走动,她道:「爸,熟悉而互相关心的人之间,容
易产生沟通,你不妨试和陈叔联络。」
我正有此意,红绫向我挥了挥手,带着那鹰,走了出去。
我知道,当时温宝裕和蓝丝,也一定努力试图和陈长青联络。
到这时为止,我还认为,我们要和陈长青联络,不是甚麽困难的事,因为他已经「回来
了」,而且,曾经和温宝裕有过联络。
我坐了下来,光喝了几口酒——要和陈长青联络,方式自然和一般的「通灵」不同,我
们是那麽熟稔的朋友,自然会心意相通,不必顾及甚麽细节,这时,我确然想喝酒,那麽就
喝酒,又有何妨?
我一面喝酒,一面漫散地回忆着和陈长青的种种交往,当然,在[追龙]这个故事之中
,我和他之间的友情,进入了生死之交的程度。想起那些往事来,颇令人感慨,以致在不知
不觉之中,我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也可以说达到了心思集中的境界。
所以,在这段时间里,我并不知道四周围有甚麽事情发生。
人缅怀起往事来,有些事可以一闪而过,但是有些事,却历历在目,细节方面,甚至有
当时忽略了的,又会在记忆之中滋长。
在这种情形下,可以不知时日之既过,我是在过了不知多久之后,被白素摇醒的。
白素在我睁开眼来之时,神情关切地问:「你没有甚麽不对吧?」
我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叹:「这是不是人的老年行为呢?一想到当年,就不能控制了
。」
白素沉默了片刻,不免伤感:「那是生命的规律,谁也逃不了的。」
我忽然感慨:「也有硬想逃,结果成功的。」
我这样说,当然是有感而发的——刚才白素所说的「生命规律」,只能说是「普通人的
生命规律」,而这种生命规律,也并非「每一个人都逃不过去」,而是可以逃得过去的。
撇开在历史记载之中,那麽多成了仙成了佛得了道升了天的人不说,在我的经历之中,
也有许多人,通过了生命形式的改变,而逃过了地球人的生命规律。
其间,海棠是,玛仙是,陈大小姐是,李宣宣齐白是,很多人都是,甚至于宁愿身在阴
间为鬼魂,不在阳世为人的曹普照的一家,也可以算是。
而如今令得我们心烦的陈长青,也是。
可知只要生命的形式一转变,生命的规律,自然也会改变,不是一定要经过「老」这个
历程的。
白素自然知道我的心意,她道:「地球人有地球人的生命规律,非地球人,有非地球人
的生命规律,总之是生命,就受囿于生命规律,无法解脱。」
我无法不同意白素的说法——这个说法,无可反驳。我道:「或许别的生命,其规律不
如地球人的那样可怕。」
白素道:「或许,也或许更可怕,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到了那地步,才能真正知道。
」
我叹了一声:「或许,每一种生命,对自己本身的生命规律,都感到可怕和不满意,都
努力要求摆脱,这便是人类何以如此热衷于成仙成佛的缘故——所追求的,无非是生命形式
的改变。」
白素望向我;「你也想?」
我又喝了一大口酒,把酒瓶送给了白素,白素也抿了一口。
我道:「我不是没有想过,也不是没有机会,可是,我却只想听其自然。」
白素点头:「你的意思,和我一样——天地之间,既然出现了这样的一种生命形式,遵
循这样的规律,一定有它的道理在,硬要改变,即使成功了,也不过是跌进了另一种规律而
已,像陈长青——」我不禁摇了摇头,陈长青是我们所知的一个转换了生命方式,可是却身
在困境的例子之一,其馀的人,在转变了生命形式之后的情形如何,不得而知,或许他们从
此对投入了新的生命规律,感到十分满意。也或许,他们一样不满意或许甚至十分痛苦。
但不论他们是苦是乐,是悲是喜,我们都无法知道。一则是由于他们不会来向我们诉苦
:二则,正如陈长青所说的那样:根本不知如何说,说了我们也不会明白,夏虫尚且不可以
语冰,另一个生命形式,如何向我们诉说他的苦与乐?
我和白素的想法一致,我们自然而然,握紧了手,我忽然想起:「像我们的女儿那样,
她算是甚麽?」
红绫的情形,十分特殊,她并没有转换生命形式,可是她的情形,又和普通的地球人大
不相同。
白素道:「她当然是地球人——她与众不同的是,她脑部活动的能力,得到了释放,在
数以亿计的脑细胞之中,通常人运用到的不到千分之一,其馀的都处于休息状态,而她则动
用了较多,所以与众不同,但是这种不同,当然不足以令她脱出生命规律。我压低了声音:
「要是有朝一日,她要改变生命形式呢?我们是反对还是赞成?」
白素笑:「你平日的潇 哪里去了?」
我知她所指,便笑:「自己的女儿,总紧张一些——当然由她自己决定,我们只怕也看
不到了。」
白素却扬眉:「灵魂也有知觉,即使是在生命原来的规律之下,灵魂解体,一样可以有
知觉,怎麽会[看不到?]我笑道:「自然,我是坚决不喝孟婆汤的。」
白素道:「只要你不投入轮回,也就不会接触到孟婆汤这回事。」
她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来,听来很是古怪,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接口。
白素却又道:「适才我和李宣宣联络——」我性急,插言道:「是啊,结果如何?」
白素道:「她说,午夜时分,会来与我们相会。」
我追问了一句:「齐白来不来?」
白素道:「她没有说,我没有问。」
我叹了一口气,我想,齐白是一定会一起来的——他们之间的恋情,非比寻常,上下两
千年,纵横叁万里,那是超越了多少个世纪的延续,一旦重聚,就算他们拥有的是无穷无尽
的岁月,也自然应该珍惜相聚的每一分每一秒。
白素也不知道何以李宣宣要到午夜才来,她生命形式奇特,至今我还不是十分了解,自
然也难以理解她行事的奇特方式。
这一天,馀下来的时间,我都试着和陈长青联络,可是我发出去的讯息,如石沉大海,
一无着落——在这里需要作说明的是,我的所谓「我发出讯号」,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说法
。
我不是灵媒,不像灵媒阿尼密或金特一样,有着特殊的和灵魂沟通的本领。我也没有「
神游」、「他心通」之类,可以遨游灵界的能力。
我所做的,只是集中精神,把自己的意念,凭自己的意志输送出去,也就是说,使我的
脑部活动,集中在某一件事上,并且尽量加剧脑部活动,使之能产生一种力量,为灵魂所感
应。
这样做法,能有一定的能量输出,那是肯定的事——现代实用科学的仪器,甚至可以记
录这种能量的强弱度来,但是能不能为灵魂感应到,则是另一个问题了。
灵魂的特异能力,和种种通灵的神通,所能突破的,就是他们输出的能量,容易为灵魂
所感应。
不论是灵媒,是神通的拥有者,或是普通人,所发出的脑活动能量,要被一个特别指定
的灵魂感应到,比较困难,而被恰好在能量发射范围之内的过往游魂感应到的机会比较大。
温宝裕就曾如此这般,把黄老四的灵魂,召进了一个小女孩的脑部。
标题<<书路--解脱>>
八、金刚摧心咒
所以,我试了好久,虽然一无所获,我也并不觉得特别失望——若是一试就中,反倒令
我吃惊了。
而且,我已认定一点:陈长青若是真正走投无路,他一定至少会来找我商量一下,毕竟
在阳世,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在灵界的情形既然不妙,只怕也不会有甚麽朋友了。
快到午夜时分,我和白素,在书房等李宣宣大驾光临,我有点不安,因为红绫自下午出
去之后,直到此时,还没有回来。
我当然不怕她会有甚麽意外,但是这种情形,以前没有发生过,所以有些突兀。
离午夜越近,我思绪也越是乱。我知道「午夜」这个时间,有着相当特别的意义,有许
多神秘不可测的事,都会在这个时间发生,李宣宣选择了这个时间出现,不知道有甚麽特别
的意义?
我又胡乱想着,大约是到了离午夜还有十来分钟时,在红绫的房间中,忽然传来了一阵
声响。
白素:「宣宣,你来了?」
李宣宣这个阴间使者,确然具有神出鬼没的本领,所以白素才那麽问。
我则因为正在紧张红绫,所以几乎在同时,我问的是:「红绫,你回来了?」
红绫的房门关着,并没有随我们的问而打开。李宣宣固然能突破空间,骤然出现,红绫
未脱野人本色,她自窗口入屋,也不是没有可能之事。
房门没打开,但是却有一阵扑打之声传来,我和白素一听,立时齐声道:「那鹰!」
我几步窜过去,打开了门,只见那鹰一跃而出,在地上扬起,就抓住了我的椅脚。
那鹰和红绫之间,几乎已能做到「语言沟通」这一地步了,但是我和它之间,却没有这
个本领。
也是红绫好事,她因此教了那鹰几个动作,并且告诉了我这几动作的意义。
其中,就有以爪抓椅脚的这个动作在内,意思是:有重要的事发生,跟它走。
我也看到,只是那鹰独自飞了回来,红绫并没有回来,而那鹰又有这样的动作,让我吃
了一惊,失声道:「发生了甚麽事?」
或许,那鹰能听懂我的话,但是,我却无法明白它的回答,它展开双翅,在地上打了几
个转——这个特定的动作,红绫也曾告诉过我,那表示「立刻就跟它走,不必再多问,事情
很急」之意。
我望向白素,白素十分镇定,只是略皱着眉:「这孩子,不知道又有甚麽事了。」
我疾声道:「我们快去看!」
白素道:「李宣宣快来了,孩子必然不会有甚麽大事,你独自去就行。」
这时,我也感到自己未免太紧张了些,说话之间,那鹰比我还急,意已穿窗而出——要
到何处去,得靠它带路,所以我也无可奈何,跟着从窗口穿了出去。
才一落地,就看到那鹰停在车顶上——这是要我驾车前往,我一面上了车,一面心想,
还好是午夜时分,路上人车都不多,不然,在大白天,一头飞鹰开道,我驾车随后,这也够
招摇的了。
车子下山,那鹰一直在前飞,若是直路,它便停在车顶,不断以喙喙车顶,像是在催我
「快快快」。
我心中焦急,心想,这次事后,总要红绫孝浍我和这有更复杂的沟通不可,不然,光是
这种哑谜,已经令人不耐烦之至。
车子很快出了郊区,行驶了约叁十分钟,又驶上了山路——这条路我认得,通上山去,
是一座庙宇。庙宇当然不是甚麽古刹名寺,但在本地,规模之大,也算是数一数二,僧人颇
多,善信也不少,有几个主持僧人,都被公认为很有佛学修养。
如果说目的地,竟是这座庙宇的话,那真是怪不可言了,我实在无法想像红绫和寺庙之
间,会有甚麽联系。
不过,这倒也令我放心,因为红绫若是在庙中,那是决对不会有甚麽严重的事发生,现
代社会,离「火烧红莲寺」的时代,究竟大不相同了。
车子继续向前驶,不多久,到了山路的尽头,果然是通向庙宇,超过一百级的石级。
我停车,走出来,抬头望去,只是月色之下,那高耸的石级,看来庄严莫名,令人未见
神像,便生敬畏之心。那鹰已在盘旋着向上飞去,四周寂静之至,那种气氛,使我也不想大
声呼叫。
我提一口气,耸身向上奔去,一口气奔完了石级,只见高大的庙门之前,有叁个僧人,
伫立月下,一见了我,就迎了上来。
这叁个僧人,都五十上下年纪,居中一个先开口:「卫施主吗?」
那僧人叹了一声:「她正和几个外来僧人……争执,卫施主请快来。」
我听得莫名其妙,红绫和「外来僧人」有甚麽关系,有甚麽争执可起。可是从这叁个僧
人的神情看来,这「争执」似乎很严重!
一时之间,也不等我再问,那叁个僧人,领着我向寺内便走。
那寺庙的建 ,虽然不伦不类——以现代化的建 技术,加上传统式的装饰,但是规模
却也相当宏大。我跟着那叁个僧人,自大殿穿走了过去,叁个僧人一面急急走着,一面向我
解释:「佛寺的传统,有外来的僧人,要求暂住,不能拒绝——」我点头,「是,那种行为
,称为」挂单「。那僧人又道:「这次,外来的僧人一共有七个,像是从天竺来的。」
我笑了一下,他们竟然称印度为天竺,可以说是古趣盎然。那一带是佛教的发源地,来
自该处的僧人,自然更不会被怠慢。
可是怪的是,印度和尚,怎麽会和红绫发生纠缠。
我问了一下,可是那叁个僧人,一致现出了一种很是古怪的神情,欲语又止。我最怕遇
到说话吞吞吐吐的人,所以索性不再问,因为见到了红绫,自然一切都可以明白。
一直走到寺院建 群的后面,另有一个小院子,有几间僧舍,都是灯火通明——现在的
寺院中,即使是「青灯古佛」,那灯,自然也不会是油灯,而是电灯了。
虽然灯火通明,但是却一样十分寂静,那叁个僧人把我带进了院子之后,向正中一间僧
舍,指了一指,神色犹豫,不再向前,那意思是要我自己过去看。
我闷哼了一声,大踏步走向前去,伸手推开了门,里面灯光之强,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以致最初一秒钟,几乎甚麽也看不到。
及至定了定神,眯着眼,这才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我看到的情景,绝不诡异甚至可以说,是一座寺庙之中的正常情形。但是由于其中有我
的女儿红绫在,所以又给我以十分怪异之感。
室中一共有八个人,七个僧人和红绫。她们八个人都跌坐在蒲团之上,室中除了灯光异
乎寻常的明亮之外,别无其他陈设。
那八个人的位置是:七个僧人围成了一圈,把红绫围在当中。八个人都用同一个坐姿,
通常,老僧入定,就都是这种姿势。
而他们都一动不动,也一声不出。刚才那叁个僧人说他们之间有争执,我也看不出争执
在何处。
看清了情景之后,我一张口,就想叫红绫,可是还没有先出声来,就陡然一惊,因为我
已看清,其中至少有两个老僧人,我以前是见过的。
而且,我脑中的记忆系统,立刻开始运作,首先想起的是几个平时绝不会想起的地名:
唐古刺山,腾格里湖,嘉都尔寺……
接着,一件过去的事,也就一起涌了上来——这件事,我记起在[生死锁]这个故事之
中,那个故事,和如今叙述的这个故事,有相当直接的关系,因为陈长青这个人,是在那个
故事之中「上山学道」去的。
在那个故事之中,在嘉都尔寺里,我曾参加了经过修行的高僧,被尊称为「活佛」的转
世的奇事,生死的奥秘似解开非解开,一切全在朦朦胧胧之间。陈长青就是为了要追求更深
一层的了解,所以才毅然看破红尘的。
那时,研究这个生命奥秘的一个神秘高人,被称为「天池上人」——如今我看到的那两
个老僧人,就是天池上人的弟子,我曾在嘉都尔寺见过的!
由此可知,如今发生的事,也正是和陈长青大有关连的了!
这些和陈长青大有关连的人,又何以会和红绫起了「争执」?乍一看来,僧室中的各人
,都一动不动,大家都在打坐,似乎并没有甚麽冲突,可是我还未曾开口招呼,身体一阵劲
风过处,那鹰已在我的身边掠过,直飞向坐在众僧之中的红绫。
它一反惯例,并不是停在红绫的肩上,而是停到了她的头顶之上!
而就在这时,只见那七个僧人,也有了行动。
(我实在不能够称那七个僧人是「僧人」,因为一来,他们的打扮,很是怪异,身上所
穿的似袈裟非袈裟,袒着一臂,有的肥胖无比,有的是瘦骨嶙峋,造型奇特。二来,他们多
半全是天池上人的弟子,虽然和佛门很有些关系,但是不是传人,还很难说,可是由于他们
自寺院来,又在寺院中挂单,而且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用甚麽别的称呼,所以就顺口称他
们为「僧人」——他们实际上和真正的僧人,有一定的区别,必须说明之。)先是我听到了
一阵「嗡嗡」之称,那种声调,一听就知道是诵经声,可是奇的是,那七个人仍然端坐不动
,也不见他们的口唇有任何动作。
但是,那种诵经声,却渐渐响亮了起来,声音像是从七个人的身上每一处地方发出来一
样。我明知这七个僧人必然有点古怪,但一时之间,也看不出甚麽门道来,心想索性过一会
,看他们有甚麽花样,反正红绫就在近前,有甚麽意外,再出手也不迟。
当时,我留意到了那鹰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全身翎毛,起伏不止,看来很是威猛。
这时,那种发自七个僧人身体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听入耳中,起了一种嗡嗡的共鸣
,昏昏欲睡,似有很强的催眠力量。
我刚在想,这种「声音攻势」一定有古怪,就听得那鹰陡然怪叫了一声。
鹰叫声刺耳之至,一下子把那种有规律的嗡嗡声,自中切开。
若然说,那种渐渐增加的声响,是一张网的话,那麽,这一下鹰叫声,就像是一柄利刃
划过,一下子把网划了一个大口子。
听了那下鹰叫声,我为之精神一振,定睛看时,只见红绫仍然闭目跌坐,似乎全然不知
发生了甚麽事。看她的情形,分明是在对付甚麽事,而且,集中精神在应付,懈怠不得。
鹰叫之后,诵经声略停一下,但是随即又响起,而且,那七个僧人也不再是端坐不动,
而是有了十分怪异的动作。
只见他们动作一致,左手下垂,在地上轻轻一按,全身连坐着的薄团,便向右移了一移
。
他们不断重覆同样的动作,不一会,便绕着红绫,绕了一个圈。
而那一个圈转下来,诵经声重又到了令人昏然欲睡的地步。我正想在其时大喝一声,可
是我才一提气,那鹰又是一声怪叫,再一次把声音打断。
那七个僧人,仍是重覆着那怪动作——其时,我已毫无疑问,可以肯定,那七个僧人和
红绫之间,确然是在起着某种「争执」,非但是争执,还有可能是斗争。虽然他们都坐着,
那七个僧人在打圈,也没有碰到红绫,但是我相信,他们的精神力量,一定在激烈的交战。
那七个僧人,既然是天池上人的弟子,那正是擅于运用精神力量的会众。
而天池上人的精神力量运用,早已到了可以随心所欲作「神游」的地步,是他的弟子,
一定差不了。
红绫是不是也有这种本领,我不清楚,但照目前的情形来看,红绫她以一对七,显然并
未败下阵来。
而那七个僧人的诵经声,大有扰乱精神的作用,自然也是战术之一,而那鹰却以怪叫声
来破坏,使主人可以集中精神应付。
一想到这一点,我登时觉得眼前的情景,好看之极。只见那几个僧人,越转越快,全身
所发出的声音,也渐渐加快,可是他们的口唇,却依然一动未动。
那鹰的怪叫声,也越来越密,而且全身翎毛,全都耸起,使它的身子看来比平时大了许
多。
这时的情景,简直诡异之极,虽然除了声音惊人之外,好像并没有甚麽特别的动静,然
而在感觉上,就像是有千军万马,正在惨烈 杀一般。
我虽然见多识广,但是眼前的情景,处处透着诡异,看看了也不免心惊,只是一时之间
,我也不知该如何去阻止这种「战斗」。
转眼之间,只见那七个僧人,越转越快,「已分不清哪一个是哪一个了,而他们所发出
的声音,也越来越是惊人,我虽然看出红绫并没有甚麽,但是我还是感到,应该出手了,我
深吸了一口气,气纳丹田,正准备发出一下巨鸣声,看看是不是能阻止这种情形。而也就在
此际,就在震耳欲聋,令人心烦意乱的诵经声,和一下又一下刺耳之至的鹰叫声中,我像是
忽然听到了红绫的声音。红绫的声音听来极其细微,但是偏偏在如此的环境之中,听来十分
清楚。我听得她在道:「爸,别急,等一会就完了。」
我陡地一怔,一时之间,不能肯定我是真听到了红绫的声音,还是没有听到。
我这一忍气,缓缓呼吸着,却见红绫,突然长身而起,一声长笑,道:「我当你们有甚
麽本事,原来只是令人眼花缭乱。」
她说着,大喝了一声:「停!」
随着她那一喝,那几个正在转动的僧人,竟真的陡然停了下来,诵经声也已停止。
只见他们七人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神情讶异莫名。
红绫笑道:「我告诉你们,我不知道,你们无礼相逼,我还是不知道。」
这时,那七个僧人之中的两个,已经看到了我,他们的记性居然不坏,一见就认了出来
,各自高叫了一声,七个人一起站了起来。
这七个人,不但刚才坐着的时候,动作一致,站了起来之后,行动也是十分整齐划一,
一下子就来到了我的面前,我只当只有那两个人才认识我,可是,一到了我的面前,七个人
却一起和我头合十,像是我全认识他们一样。
红绫这时也叫道:「爸,这七个人虽然可恶,倒也有趣,他们心灵完全相通,七人如同
一人。」
听得红绫这样叫,我多少明白了一点情形,所以我也合十为礼,我先开口:「天池上人
好否?」
七人齐声道:「家师已轮回转世了。」
我不禁「啊」地一声,一时之间,不知该表示恭贺,还是该表示惋惜。因为那是由死到
生的过程,两者相结合,死应该表示惋惜,生应该恭贺,两者加在一起,又该如何表示,那
实在不是我这凡夫俗子,所能适从的。
我只是「啊」了两声,同时,也明白他们是天池上人的门下,在精神、意志、灵魂的研
究方面,必有过人之处,多半是他们为了使精神力量更加强烈,所以修行时,集中七个人的
力量一起进行,久而久之,七个人便无形之中,联成一体了。
所以,七人之中,虽然只有两个人见过我,认得我,但是他们心意一相通,就变成七个
人一起认识我了。
我在「啊」了两声之后,只见七人都面有焦急之色,忍不住想和我说话,而此际,红绫
又来到了我的身边,我笑指着红绫介绍:「这是我的女儿,七位上师,多多指教。」
七人都露出讶异之极的神色来,七人问道:「她随何高人修行?修行多少年了?何以她
的精神力量这样坚强?她怎能克服我们的金刚摧心咒?」
七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却又并不混杂,这种情景,看起来很有趣,可是听他们的
话,听到后来,却并不有趣——那「金刚摧心咒」这样的名称,听来还令人有点心惊肉跳。
我略有不快:「她的事,你们不必理,她和你们,并无冤隙,何致于要用甚麽[金刚摧
心咒]来对付她?」
七人怔了一怔,一起道:「你误会了,那咒语不过能令人说实话,并无别的害处。」
我仍然恼怒:「她要是不愿意对你们说甚麽,你们何以要逼她?」
那七人神情苦涩,一起向红绫望去,声音之中,带着委屈:「是她自己说的,知道我们
是在找长青师弟的。」
我呆了一呆,也向红绫望去,只见她向我眨了眨眼,容后再说。
我也就不再追问,只是道:「陈长青?」
七人一起点头,神情更是焦切,我深知其中必然大有文章,就道:「能不能先别急,好
好地从头说起,究神是怎麽一回事?」
红绫在一旁,也道:「我早就对他们这样说了,他们偏不听,出家人心急得要死,想自
己有点本领,就想逼人,真过份。」
红绫这时,教训起人来,像是她的本行一样,我知道眼前这七人,是天池上人的弟子,
在精神领域上,必有过人的修行,可以说归于「高人」一类,红绫却毫不容情地教训他们,
未免太过份,正待出声阻止,却又见那七人,个个面有惭色,低下头去。
等到红绫说完,他们才道:「是……是!我们……因为和师父的再生有关,所以一时情
急,请原谅。」
红绫笑了起来:「不管你们出家也好,在家也好,我爸来了,一切和我爸说吧,要是能
帮你们,我和我爸,一定不会袖手。」
七人大是感激——我早就说,称他们为「僧人」并不妥当,果然他们否认自己是出家人
,他们的身分很特别,没有一个固定的名称,他们是精神和灵魂学者,但又进行轮回再生,
有前世今生,实在复杂得很。
我在这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向门外看去,只见带我进寺来的那叁个僧人,在
院子外探头探脑,我忙大声道:「没事了,只是要暂借宝刹,商量一些事,你们自去休息吧
。」
那叁个僧人连声答应,退了出去。
我望向那七个人,看他们有不知如何说起才好的神情,就先问道:「陈长青怎麽了?」
那七人互望着,神情仍然为难,我道:「或者,事情从陈长青说起——从何说起,你们
自己决定好了。」
此言显然甚合他们心意,七人一起点头。
标题<<书路--解脱>>
九、转世高人
他们又互望了片刻,我注意到了他们在商议问题之际,不必交头接耳,只是交换眼色即
可,红绫所说他们心意相通,显然不假。
于是,他们就开始说话——他们说话的方式,相当特别,我就不细述了,我只是记述他
们所说的内容。
他们一开口,第一句话是:「先师圆寂,归位,是一年之前的事。」
他们又称「圆寂」,又称「归位」这正表示了他们复杂的身分,事实上,天池上人正是
这样的一种人,身分比高僧,智者还要特别,已勘破了生死奥秘,自成一家,得人崇敬,那
境界,比诸单纯的宗教,又高了一层。
他们又道:「这一世生命结束,下一世生命开始,那是生命的延续。」
我点了点头,但是补充了一句:「那是你们专注研究的一种生命方式。」
生命的方式有许多种——即使是地球人的生命方式,也有许多种,刚才他们所说的「转
世方式」,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种而已。
可是七人对我所说,显然大大不同意。
我不等他们开口,就道:「好,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你们且说下去。」
七人沉默了片刻,并无异议。
过了一会,其中一个才开了口。
接着,他们就叙述一些发生的事——他们仍然是你一言我一语,那些过程,我都略去了
,不然,占了许多篇幅,却接触不到故事的中心,实在是浪费作书人和看书人的生命,无聊
得很。
那人一开口就道:家师功德完满,此生一切都已完成,自然要转世再生——「我很用心
地听着,我知道他们信奉的轮回、再生等等,和佛教的理论,极其近似,而且更接近喇嘛教
。当年我见到天池上人他们,就是由一个名叫」五散「的喇嘛转世发生了问题而起的。那位
五散喇嘛,是一个得道高僧,可是在转世的过程之中,发生了由于不能控制的差错,后果,
他的新生命,是一个生活在一个小岛上的小女孩。这种情形,堪称黑色喜剧,连喇嘛教也束
手无策,于是求助天池上人,替五散喇嘛换一个身子。这其间的过程,奇妙无比,所以令得
陈长青入了迷,不舍得离开,要跟他们去」学道「了。那七人续道:「但是在……这之前,
师父却做了一件令人感到极度意外之事——」一说到这里,七人都有悻悻的神情,令我感到
那件事一定严重之至。可是他们一说了出来,我不禁感到好笑,他们道:「师父竟然收了一
个外人为徒。」
我知道他们口中的「外人」,一定是指陈长青。在某种程度而言,陈长青确是「外人」
因为天池上人的弟子,跟随乃师,大有年资,有的甚至是转世而来的,陈长青突然加入,当
然在原来弟子的心目中,成了外人。
看来,他们对于这个「外人」,不表欢迎——这是必然的事,这样神秘的团体,一定有
排他性,何况陈长青这个外人「外」得十分彻底,连语言、文化习惯,都与之不同,我真怀
疑陈长青是不是能在叁五年之间,学会他们的语言。
果然,七人又愤然道:「他甚至连我们的话也不会说。」
我沉声道:「这也没有甚麽不对,只表示你们的修为不精,对你们的师父来说,只要是
人,就没有分别,而且,语言更是[皮相],你们的修为,讲究的是心灵相通,互相沟通之
际,早已超越了语言的束缚。我相信陈长青和令师之间,绝无沟通的隔阂,而你们却还在斤
斤计较,这不是可笑得很吗?」
我据理为陈长青争辩,而且毫不客气地责怪他们,由于所据之理,全是他们修行的宗旨
,所以说得他们哑口无言,个个面有惭色。
我又道:「何况陈长青诚心学道,只怕进展大在你们之上,是不是?」
七人倒也坦诚:「是,师父说,他天资聪敏,一说就明,一年修行,直可抵我们一生。
」
我不禁暗自咋舌,因为我绝未想到,陈长青在这方面,竟然还有这样的慧根。我道:「
令师既然如此说,你们自然不应该排挤他了。」
七人齐道:「我们没有排挤他,他和师父同修,我们都很尊敬他,直到师父要转世,这
才出了问题。」
我大是好奇,这些年来,陈长青音讯全无,我们曾设想过许多他的处境,都不得要领,
却未曾想到他会和世外高人在一起静修。
可是,静修又修出了甚麽问题来了呢?
我思绪相当紊乱,一面想,一面又顺口问了一句:「一直在寺庙之中?」
七人道:「不,不知在甚麽地方,我们都不知道,师父则经常神游回来,给我们教诲,
他究竟身在何处,我们上下,无人得知。」
我更是大奇,再问了一句:「请问,七位在令师座下,地位如何?」
那七人此时大有傲色:「我们七位一体,是师父的首徒,逾千弟子,当师父不在,均听
我们的号令。」
我点了点头——对他们的地位,我并无怀疑,当年我就曾见过他们在天池上人座前侍奉
。而根据这情形看,陈长青一加入,就取代了他们「首徒」的地位,难怪他们大有不平之意
了。
我示意他们说下去,七人道:「最后一次,师父神游归来,告诉我们说,他即将转世,
我们听了,自然不免大是焦急,这——」他们当时,一定真的十分焦急,因为这时说来,仍
然情见乎辞,很是紧张。
我不等他们说完,就一挥手,冷冷地道:「师父要转世,乃是好事,何以焦急?」
七人道:「这——」他们了一个字之后,却又没有再说下去。
我这时闷哼了一声,逼他们往下说。七人吱唔了片刻,才道:「这其中,牵涉的问题太
多太大,师父是一派宗主,弟子逾千,统领九大寺院,信徒十万,他一个人身上的责任太重
,不次于喇嘛教的达赖,班禅和羯磨。」
他们口中的那叁个名字,是喇嘛教中的叁大活佛,他们举这叁个活佛做例子,很生动地
说明了他们的焦急,是为了甚麽。天池上人不但一身系着重大的责任,而且,也关系着巨大
的财富。
这九大寺院之中,究竟有多少财富,只怕没有人说得明白,而掌管统领上千弟子,过万
信徒,又是一项稀世的权力。
说得明白点,这七人是担心他们的师父死了之后,这巨大的财和势,统属权归于谁!
照说,这是不成问题的,因为他们之间,并不存在甚麽继承权的问题——天池上人死了
,天池上人转世再生,一切全是他的,不会落入旁人之手。
可是,其中的问题,却绝不简单,而是复杂无比。第一,从这一生到下一生之间,有一
个时间空档,这个时间空档,从一天到十年不到,甚至于更久的。
于是就产生了问题之一:在时间空档之中,谁替代这一派之主的位置?
第二,在去世之前,去世者必然会对转世的情形,作出安排,说出暗示,到哪里去找转
世者,如何确认转世者,要派谁去担当这样的重任等等,这里,又产生了问题二叁四五六七
——一切都关系者一派之主的地位和首徒的地位,自然关系重大。
我想到这里,不禁感叹:他们这些人,对于生命奥秘了解透彻,对于这些世俗的财富和
权力,应该是当作黄土的了,却不料是那麽重视。
想来他们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对,但情不能自已,所以在我的逼问之下,他们说起焦急的
理由,才会如此吱唔。
这一来,自然使我产生对他们的鄙视,我冷冷地道:「明白了,是为了地位和权力之争
。」
七人急忙分辩:「是为维护师父,使他的转世,能顺利完成。」
我挥了挥手,不想和他们争:「令师怎麽安排呢?」
七人吸了一口气:「师父说了日期,并且要我们在之前赶到他法体所在之处,听他继续
吩咐。我们几乎一刻也没有耽搁,立刻启程,日夜兼行——」说到这里,七人都有悲愤之色
,略停了一停。
我看出了「苗头」:「你们竟能在期前赶到?」
七人的神情更是复杂,他们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自顾自说着:「师父告诉我
们,他的法体,在一处高峰之上,那高峰人迹罕至,他是和陈长青在一起,当时我们一听,
就觉得不妙——」他们在说到「不妙」之际,又顿了一顿,其理由当然和上次说到「焦急」
时一样——他们不想师父在临死之际,只有陈长青一人在旁。
如果出现了那种情形,那麽,他们师父临终时的吩附,转世的线索,一切就只有陈长青
一个人才知道,这对他们来说大大不利。
七人停了一会:「那山峰离我们当时所在之处很远,而且,路途险阻,我们知道这一点
,所以尽了一切努力,不顾一切地赶路,但在最后,上山峰之际,还是被一场大风雪阻住了
去路,我们感到师父已快转世,五内如焚,顶着风雪上山,等到赶到师父栖身的山洞时,还
是……还是……迟了。」
七人说到此处,神情懊丧莫名,那几个年老的,脸上的皱纹,一下子多了起来,堆在一
起,看来可怕之至。
七人长叹数声,又道:「师父一直在运大神通等我们,离他本来去世之时,已过了……
几个小时,陈长青在一旁护法,这类延续去世的神通,施展者和护法者,都必须付出极大的
心神,尤其是——」他们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一停。
我听得暗暗心惊,常言道:「阎王注定叁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这硬要延迟死亡时间
一事,听来有些匪夷所思。要死的人,总是要死,力在运用这种神通之际,损害再大,也还
是个死,倒是那个护法者,作为和死神搏斗的勇士,损害可能更大。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就
把他们的话,接了上去:「尤其是那个护法者伤害更大,是不是?」
七人再长叹:「对两人都有损害,对护法者言,损害是在此生,对行法人言,损害是在
来生。」
我有点不明白:「来生?」
七人道:「是,转世之后,本来以师父的神通,出世就能言,知道前生的一切,但由于
耗费了心神,要迟叁年,神智才能复原。」
我道:「那也没有甚麽。」
七人神色凝重:「没有甚麽?关系极之重大。」
我略想了一想,那七人又道:「出世能言,立刻能令人知道他是高人转世,一切自然皆
受特别照顾,若等叁年之后才开口。那叁年之中,和普通婴儿无异,遭受的劫难的可能,自
也极大。」
经他们这样一说,我明白了。
一个婴儿,一出生就能言,自然灵异之至,他必然立刻就被奉为圣婴,当然也能把劫难
减低到最少的程度。
但到了叁岁才能说话,非但不希罕,更有被认为是小孩子的胡说八道,而且,叁岁之前
,夭折的可能性,也大大提高。
由此可知,天池上人为了等他七个首徒,所作的牺牲,大得可以。
那麽,护法者又如何呢?
我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可是他们七人并没有立刻回答我,只是沉默了半晌,才自顾
自说下去。
他们道:「我们赶到的时候,师父已尽了全力,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我打断他们
的话题:「护法者,陈长青,怎麽样了?」
他们仍然不答:「我们来到了师父的面前,只见师父此生,已经油尽橙枯,他看到了我
们,长叹一声,显然是怪我们到得迟了,我们也不及解释,叫了一声师父,就等师父的吩咐
——」我再次打断他们的话题:「陈长青怎麽了?」
七人中的一个,陡然发起怒来,高声道:「你听我们先说好不好?」
我也陡然大怒,红绫忙道:「爸,这几个人就是这样,说话不清不楚,不然,我也不会
和他们争起来。」
我冲那个向我吼叫的人,也厉声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对你们师父的再生
,是人是狗,都没有兴趣,凭甚麽要听你们的?」
七人一听,个个面色大变,我向红绫一挥手:「我们走,别理他们。」
那鹰最知趣,一声长鸣,已展翅向外飞了出去。
七人又忙叫道:「且慢,陈长青怎麽了,听下去就会知道,你太焦急了。」
我冷笑一声,仍指着那人:「你最好说话注意一下态度,你们师父都对我客客气气,你
是甚麽东西!」
那人涨红了脸,不再出声,我道:「好,说吧。」
七人叹了几口气,神情颇是愤然,但是他们显然有求于我,所以不敢发作。
他们继续道:「我们等候师父的吩咐——这临终的嘱咐,极其重要,得到了嘱咐之后,
我们要立刻出发去找师父的转世再生者,一刻也不容延误。可是……可是我们毕竟到得太迟
了,师父想说话,肉身已无能为力,而他的灵体,又处于转世的重要关头,也不能向我们表
示甚麽,他只是极艰难地,向陈长青指了一指,就嗌了气,灵体也投向他方了。」
我可以感到他们的失望:「这也许是定数,令师最后那一指——」七人道:「我们自然
明白师父的意思是说,有甚麽话,都对陈长青说了,所以我们一看到师父指向他的手,垂了
下来,就一起向他看去——」我闷哼了一声:「进山洞之后,直到这时,你们才看他一眼?
」
七人再叹了一声:「我们赶到,师父也只剩最后一口气,自然甚麽也顾不得了。」
我没有再说甚麽,示意他们再说下去。
他们道:「一看之下,我们才大吃一惊,只见陈长青他……他……简直不成人形,变得
又乾又瘦又老,靠着山洞坐着,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失声道:「他何以会如此?」
七人道:「当时我们也不知道,后来,才知道师父拖延死期,他在旁护法,心力交瘁,
这才……在一日之内,老了几十年……以致他的生命……」
他们并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说下去:「当我们看到这种情形时,都焦急无比,可
是他的脸上,却有着笑容,而且笑得十分高兴,一点也不像是一快死的人!我的意思是,一
般人总以为死亡痛苦,但我们一直视死亡是一种解脱,他一定是在那一刹间,真正感到了解
脱的喜悦,所以才会现出这样的答容来。这一次,我没有打断他们的话题,也没有催他们长
话短说,因为在听了这样的叙述之后,我心绪极乱,如果我不是知道陈长青如今身在困境,
我也一样会为了他能得到解脱而高兴。陈长青在那时,会由衷地笑,自然是由于他以为自己
可得到解脱之故——那是他一直在追求的信仰,一旦达到目的,自然高兴。当时,他不知道
以后会发生的事,不知道在一个生命阶段结束之后,又会陷入一个新的困境之中。所以,当
时他的心境,充满了喜悦之情,这是他泛现笑容的原因。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后来的遭遇
,也更令人觉得可悲。那七人的神情,渐渐激动:「我们连声追问他,师父告诉了他甚麽,
他看来也很想把师父临终的话转告我们,可是,却……也来不及了。」
七人说到此处,一起长叹:「师父临去之前,还曾伸手向他指了一指,他却说走就走,
那个笑容还在他的脸上,他就没有了气息。」
虽然我们早已推断,陈长青如今已「不是人」,但是确确实实,听到了他的死讯,想起
和他的多年交往,仍不免有点黯然神伤。
七人的声音,听来高亢:「这一来,我们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表现出了真正的惶急,这种焦虑,如果是他们在一看到长青没有了气息之后就产生
的,那麽现在,只更有增加了许多倍。
我思绪虽乱,但究竟事情和我没有切身的关系,所以比较镇定。
我道:「我不明白,令师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洞悉生命奥秘,能知过去未来,难道连
自己转世之后的情形,也不能早一些告知你们吗?」
七人苦笑:「你说的那些,我们大都能,只是除了其中一样。」
我追问:「哪一样?」
七人一面说,一面摇头:「未来——没有人能够预知未来。」
我怔了一怔:「那是说,他不知道自己转世之后,是甚麽样的情形?」
七人道:「也不能全这样说,像师父那样,或是喇嘛教的活,都很致力于探索、推算自
己的来生,也就是转世之后的情形,可是,却都无法得到一个清楚的结果。」
我反问:「甚麽叫作[清楚的结果]?」
他们道:「就是无法知道详细的,清清楚楚的一切经过,而且是一种蒙胧的,可能发生
的情形。所以,当事人又只能留给他人一些暗示的语句,还要靠他人的领悟和搜寻,才能确
认转世。」
我听得十分紧张——这是我所听到过的有关转世这种神秘奇妙行为的最具体的说明了!
七人又补充道:「即使是喇嘛教的活佛,也无例外,情形都一样,在转世的过程之中,
会有一些事,不可测,不能控制,也无法预知。所以,唯一的线索,就是当事人临终的暗示
——没有了这种暗示,简直就无法找到转世者,因为当事人在未到最后的一刻,也不能清楚
地知道转世后的情形。」
他们再一次强调「不能清楚地知道」,我大是感叹:「是啊,要是自己能控制,当年九
散喇嘛也不会变成小岛上的一个土女了。」
七人之中,有两个当日是曾参与其事的,闻言连连点头,我又道:「你们的师父,把暗
示说给了陈长青听,可是陈长青未等转述给你们,就去世了。七人大点其头:「我们立即想
和陈长青通灵,可是感应到的……却奇特之至……」
七人的言语,又有点吱唔,而且神情愤然,我沉声道:「若能和他通灵,他一定会告诉
你们。」
七人各自长嗟短叹:「奇的是,陈长青的灵体,不知发生了甚麽事,我们先是感到他惊
讶之至,这种惊讶,就没有理由——」我打断了他们的话题:「人才死,离开了身体,灵魂
自然难免在……新环境,感到惊讶,何奇之有?」
标题<<书路--解脱>>
十、灵体独处
那七人望定了我,个个摇头:「陈长青入门之后,修为精进,要不然师父也不会把他带
在身边,他早已能神游通灵了。」
虽然他们的话,听来很是惊世骇俗,但是我还是立刻明白了他们话中的意思。他们是说
,陈长青的灵魂,早就能随意和身体分离,对他来说,灵体独处,并不是一件陌生的事,所
以没有理由感到惊讶。
一明白了这一点,我立时又产生了新的疑问:何以他们会感到陈长青有异常的反应?似
乎其间有一个关键在,而这个关键又是甚麽呢?
我望向那七人,他们也望着我,显然,我们想到了同一个问题。
我有了一个假设的答案,这答案很令人吃惊,是以我一想到,就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
一口气。而在同时,他们七人,也有同样的动作。
这使我知道,我们都设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出声,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在还
有生命的时候,灵魂离体,和没有生命的时候灵魂离体,完全不一样?」
「有生命的时候灵魂离体」指的当然是他们修行到了一定的程度,可以达到的一种境界
,例如「神游」,就是灵魂离开身体的一种行为,那七人说,陈长青早已有了这种能力。
在那种情形下,灵魂离体之后,可以回来,而且也一定回身体去,因为生命还在,身体
还在,有生命的身体,还有活动能力。
可是,「没有生命时的灵魂离体」,可大不相同了。其时,生命结束,死了,身体不能
再活动,灵魂离开了这个身体之后,和这个身体已经不再有联系,回不去了。
所以,现象虽然同样是「灵魂离开」,但是却有着不相同之处。
我的假设是,正由于这种不同,所以陈长青在死了之后,他的灵魂,有了崭新的感觉,
而就是这种新的感觉,使他吃惊。
七人显然明白我的问题,他们道:「我们也是这样想,可是这个问题,我们没有答案。
」
我立即道:「为甚麽?你们还不能——」七人道:「我们当然能,但是我们没有死,所
以不知道死亡之后的情形如何。」
我「啊」地一声:「死了之后的情形如何,应该问死了的人,例如陈长青。」
七人道:「是的,但当时,我们心中极乱,急于想知道和师父转世有关的暗示,所以并
没有去深究何以陈长青的反应这样……怪。」
我道:「他除了吃惊之外,还有甚麽反应?」
七人苦笑,神情愤然:「我们一感觉到他,自然集中精神,问他师父有甚麽遗言,可是
他却像是处于极度的慌乱之中,先是不断惊讶,接着就叫:为甚麽会这样?为甚麽一定是这
样?在他的叫声之中,他好像正在用尽力量,在挣扎,在对抗——」他们说着和陈长青灵魂
沟通的情形,我越听越奇。
我并不是没有和灵魂有过接触,但是却并没有这样的经验,在很多的情形之下,人的生
命形式,一旦成为只有灵魂的存在之后,似乎都很安于这种转变,何以陈长青竟会有那样异
常的反应?
七人又道:「他的反应,激烈无比。我们猜想,他正遭遇到了极常的变故,可是我们却
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麽事。老实说,那时我们其实并不关心他的遭遇,只是急于想在他那
里,问出师父最后的暗示来。可是他……他一直处于……狂乱的状态之中,我们一再追问,
得到的除了是他的狂吼乱叫之外,甚麽也没有。」
我要很用力,才能把自己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控制在不致于失态的情况之下——陈长
青一定是遇到了甚麽极不寻常的事,才会这样子的。
七人神情沮丧:「我们一再追问,可是感到陈长青的呼叫声在渐渐远去,终于,我们和
他失去了联络。自此之后,我们用尽了方法,集中了近百名已有通灵之能的同门,一再努力
,可是也无法再和他联络。」
我默然,因为我知道,人的「通灵之能」毕竟有限。人和灵魂之间的沟通,主动权似乎
一直操在灵魂之手,也就是说,灵魂要主动和人联络容易,人要主动和灵魂联络,就十分困
难。
那七人口中所说的「近百同门」,我相信是人类之中,最具通灵能力的一群了。若是连
他们也没有办法,那麽,世上便没有别人可以有办法了。
我望着他们:「你们不能放弃,总要想办法的。」
七人道:「是,各种各样的方法都用了,最后,有人想到,通常灵体存在的空间虽广,
但是对于故居——原来常去的所在,会有一种特殊的留恋,我们探听到陈长青的故居是在这
里——」他们说到这里,红绫接上道:「我就是在那巨宅的附近遇到他们,他们正鬼头鬼脑
,不知想干甚麽。」
红绫一看到那七人,有点鬼头鬼脑,她立刻想到了事情会和陈长青有关,现身用言语一
挑引,七人正急于想和陈长青联络,自然一下子就对上了嘴。
红绫和那七人,在陈长青的巨宅附近相遇,红绫知道他们是为了找陈长青而来,她就略
透露了一些最近曾和陈长青联络的经过,七人自然不肯放过她,红绫就要他们带她到他们投
宿的寺庙去——这其间的经过,相当曲折有趣,但一来,和整体故事的关系不算太大。二则
,其中还有一层障碍,现阶段,不适宜说出来,那和另外一些事有关,所以我就略而不述了
。
当然,日后如果记述到了那「另外一些事」的时候,我是会补叙出来的。
到了寺院之后,七人看出红绫不是普通人,就想集中七人的精神力量,逼红绫把一切经
过都说出来。红绫一方面从容应付,一方面派那鹰来通知我。等我赶到时,他们正在争执,
那七人显然无奈红绫何,而后来发生的事,我也都参与了。
那七人把经过说完,不免有点悻然地望了红绫几眼,红绫笑嘻嘻地,假装看不见。
他们又向我求助:「实在师父转世之事,关系太大,要请阁下帮忙。」
我怪道:「各位放心,能出力,我定尽力,问题是,我现在,也一样在找陈长青,我判
断他的灵体,正处于一个对他来说,十分可怕的困境之中,他曾透露了极少的情形——」我
把陈长青所说的,除非有人肯死,用没有了身体的灵体形式去和他沟通,才能给他帮助等情
形说了,也说了陈长青突然和温宝裕联络的经过。
七人听得很是用心,等我说完,他们神情愤然:「就算他身在困境,也不应该不把师父
的遗命告诉我们。」
我替陈长青说话:「是不是把全部的遗言说出来,对他来说,并无损失,他如今不和你
们联络,一定有难言的苦衷。」
七人着急道:「他要是一直不和我们联络,我们就一直无法知道师父转世后的下落了…
…」
这对他们来说,自然重要之至,所以我想了一想:「我们还是各自努力去和他联络,到
有了结果,再互通消息。」
七人沉声道:「我们想的不错,他回故居去了,我们要到他的故居去找他。」
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可以说并不过份。而且,由他们出马,成功联络上陈长青的机会
可能相当高。我道:「我可以代现在的屋主答应,但有一点,我必须提醒各位,我深知陈长
青的脾性,如是你们对他存有敌意,只怕不会成功。」
七人沉默了片刻,才道:「好,他护师有功,我们只是求他便是。」
他们既然答应了,透过他们的力量去找陈长青,未尝不是办法。
我、红绫和那七人一起离开了寺庙,叁个庙僧走了出来,不住地表示虽然同在佛门,但
是派别不同,言下之意,是要那七人最好再也不要前来打扰了。
我心中暗想,这些寺僧,比俗人更俗,那七人的修为,在他们百倍之上,若他们有心学
佛,随便讨教些,便受益匪浅了。但如今的寺僧,着眼处何尝有半分在佛学,真是可叹。
我们到达陈长青巨宅时,正是天色将明时分,我以为一定会把温宝裕和蓝丝吵醒,谁知
两人在大厅等候,一见了我们,温宝裕便哈哈大笑:「蓝丝说有远客来,果然,果然。」
那七人却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蓝丝,显然是他们发现了蓝丝有异于常人之处。
看了半晌,他们才叹:「我们算是长了见识了,真是天下之大,天外有天,有的是能人
,师父以前常说我们是井底之蛙,看来一点不假。」
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指了指蓝丝,又指了指红绫,神情极是感叹。
我道:「你们也不必太自谦了,说你们是世外高人,也没有人会反对。」
那七人仍是感叹不已,蓝丝问:「你们可有甚麽特别的方法和陈长青联络?」
七人苦笑:「陈长青必然早已知道我们在找他,现在,没有别的法子,只好不断用诚意
打动他,希望他和我们联络。」
我明知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听得这样说,我大是同情,所以我大声道:「不论如何,陈
长青总应该先把令师的下落说出来,他这人,是有点颠叁倒四,不分轻重——」我们这样说
着,突然之间,就像是在我们的脑门子之上,传来了轰然巨响,当那种声响发生之际,还像
是有手指在我脑门上敲凿,我听到的声响是有人在骂我:「你行事才颠叁倒四,不分轻重。
」
那种感觉,突然异特之至,我一方面大吃了一惊,一方面却又大喜,我大叫了起来:「
陈长青,老小子,你做鬼也还不安份……」
我一叫,人人都向我望来,我紧张得双手握住了拳,像是这样子,陈长青就不会溜走一
样。
陈长青的声音,又在我脑中轰然响起,他可能极其激动,因为那感觉正如他对着我的耳
朵在大吼大叫,简直有震耳欲聋之感。
他在叫:「你甚麽都不懂。」
我也叫:「正因为我不懂,才要请教。」
我在说的时候,那七人神情焦急,人人都想用口,但被我作手势止住,他们又立时围成
了一团,坐了下来。我知道,他们正争取和陈长青直接联络。
陈长青的声音轰然:「你不懂,这七个饭桶更不懂——」,他略停了一停,再说了一句
令我极愕然的话:「我自己也不懂。」
我闷哼了一声:「你少弄玄虚了。」
这一次,我还没有再听到陈长青的声音,却听得一下怪叫,是那七人齐音发出来的,接
着,七人一起跳了起来,神情难看之至,有两个竟至于面肉抽搐,他们仍在齐声叫:「你胡
说,不信!绝无此事,我们不信,你胡说!」
那显然是陈长青刚才对他们说了些甚麽,才令得他们有这种反应的。
陈长青的「说话」,只是一种直接影响人的脑部的能量,和普通「人」的说话,先由声
波影响耳鼓,再传达讯息到脑部去,大不相同。
所以,刚才我是觉得脑中轰然作响,陈长青的声音听来「震耳欲聋」,但那只是我一个
人的感觉,旁人是甚麽也听不到的。
而刚才,陈长青对那七人说了些甚麽,我自然也无法知道。
只是从七人的反应来看,可想而知,陈长青的话,一定重要之至。
而那七人刹时之间,个个涨红了脸,双目怒睁,看那神情,就如同要和人拼命一样。
他们仍在大声叫:「不信,你胡说,哪有这等事!」
他们七人,本来七位一体,心意一致,可是此际,他们一定是慌乱过甚,所以竟出现了
七人各骂各的情形。在看惯了他们言行一致之后,反倒觉得怪异莫名。
忽然之间,他们七人又一起叫道:「你别走,等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接着,他们又叫:「这就算说清楚了?」
在这两句话之间,可以想像陈长青必然是说了一句:「我已说得够清楚了」之类的话。
接着,七人各自伸手入怀,各取了一件东西在手,有的是一个铜铃,有的是一根木杵,
有的是一只贝壳,有的是一面小锣,还有的是不知名的东西,一取在手,每一样东西,都有
怪异的声响发出。
而他们七个人,也一起跳动了起来,步伐之中,充满了诡异的气氛,再加上他们手中的
法器所发出的声音,一时之间,犹如天下大乱。
看他们的情形,分明是在「作法」对付陈长青。
我正想大喝,一旁的蓝丝冷冷地道:「由得他们去,没有用的。」
在各种法器的怪声大作之中,蓝丝的语声,显得十分柔和,但是却很是清楚,就连那七
人也可以听得到,因为他们的动作,曾有极短暂的停顿。
这时,我和温宝裕齐声道:「别理他们,我们是我们。别理他们。」
刚才的情形分明是,陈长青对那七人说了些甚麽,而那七人不信,那七人在不信之后,
发了凶性,竟然作起法来。我估计他们所作的法,多半是甚麽召魂降灵大法,想要陈长青继
续和他们联络,或是有更进一步对陈长青不利的行为,在这种情形下,陈长青可能一怒而去
,所以我和温宝裕,才赶紧作声明。
这时,大堂之中,乱成了一团,我再也没有听到陈长青的声音。
我和温宝裕好几次想要出声喝止那七人,却每次都被蓝丝止住。
那七人闹了足有十来分钟,不但怪声大作,而且到了后来,他们团团乱转,人影晃动,
叫人眼花了乱,心中烦躁无比。
总算好不容易,等他们的动作慢了下来,法器声也没有那麽聒耳,只见他们的神情,沮
丧之至,突然间各自发出了一下近乎绝望的叫声,就静了下来。
这一静下来,个个都呆如木鸡,如同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不动。
我知道这是天池上人门下的看家本领,他们这样一动不动,可以几天几夜维持下去,正
想喝问他们又是在捣甚麽鬼,蓝丝道:「由得他们——我们之中,谁还能听到陈长青的话?
」
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各自摇头。
蓝丝顿足:「太可恶了,他们这一吵,把陈先生吵得逃走了!」
我正想说,陈长青才不会「逃走」,忽然看到蓝丝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立时会意,知
道他是故意如此说,是想把陈长青激出来——陈长青为人,最不肯认输,说他「逃走」,他
就会跳出来。
于是我推波动澜:「是啊,看他们作法,要是把他的灵魂拘禁起来,那可糟糕,自然要
逃走了。」
我这话才一出口,就听到了陈长青的笑声——和他生前爱作的京戏老生的笑声一样,「
哇哈」,「哇哈」,接连叁声。
我刚在心中好笑,心想陈长青果然被我激出来了,可是立即感到事情大大不妙,因为这
叁下笑声,听来一下比一下远,到了最后一声,馀音 ,竟像是已到了好几里之处。
我们几个人,同时听到了笑声,也感到了陈长青正在远去,所以齐声叫:「别走,回来
!」
我还加了一句:「有话好说。」
可是等到笑声消失,寂然无声,再也没有反应。
我等了一会,再去看那七人时,只是他们已有了缓慢的动作。七个人不但个个面如土色
,而且满头满脸,都是汗珠,神情沮丧之至。
我大声问:「陈长青对你们说了甚麽?」
七人一听,同时摇头,在他们摇头的时候,汗珠竟然四下 开去。
这种情形,可见他们心中的悲苦、失望,真是到了极致,绝不是假装出来的。
我看到这种情形,也不忍心再问甚麽。那七人齐齐哀叹一声,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真
有点如丧家之犬一般。
温宝裕闷哼了一声:「陈长青向来不说谎话,他说的话,再不可信,也必然是事实。」
这句话一出口,那七人的身子,更是剧烈地发起抖来,抖得异乎寻常,连骨头也在发出
声响。
我忍不住大声喝:「陈长青究竟对你们说了些甚麽?」
这一喝,令那七个人,约有一分钟的时间,又如木头人一样。接着,他们就脸色灰败,
一起摇了摇头,齐声道:「我们一点也不相信他的话,自然也不会向任何人覆述他的话。」
他们一再强调「他的话」不足信,可是「他的话」却又显然令他们震惊之极。
而他们这种吞吞吐吐的态度,也令人讨厌,所以我先是冷笑了几声,温宝裕明白我的心
意,接着就道:「你们请吧。」
那七人想不到会立刻有人逐客,呆了一呆,温宝裕又对我道:「想知道甚麽我们直接找
陈长青谈。」
我点头:「是啊,我们和他的交情不同,省得听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吞吞吐吐。」
那七人也并不受激,一起向外走去,到了门口,才道:「陈长青心怀阴谋,胡言乱语,
我们还不知道他意欲何为,但是你们可以转告他,他的任何阴谋,必然不能得逞,必然!」
我一声长笑:「他人都死了,还会有甚麽阴谋!我在说这话的时候,理直气壮之至。但
是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对他们来说,」人死了「并不代表一了百了,他们
相信转世,相信生命的形式,从生到死,又再从死到生。在他们的概念之中,生命是永恒的
延续,」死亡「只不过是暂时的休息。在这样的概念之下,我的话,自然不能成立——陈长
青若是有甚麽阴谋,他人死了,照样可以展开。温宝裕在这时,大声道:「老陈,这麽个人
在这里含血喷……你,你不站出来为自己辩白?」
他本来当然想说「含血喷人」,但一想到陈长青现在已不是人,所以才改了口,听来很
是蹩扭。
那七人却也道:「是啊,出来辩白啊。」
但是等到各人的语声静了下来之后,却是人人都大有失望的神情——没有陈长青的回应
。
我知道,陈长青不会再和那七人联络的了,还是趁早把他们打发走的好。
标题<<书路--解脱>>
十一、死不如生
我向温宝裕使了一个眼色,温宝裕道:「各位请啊。」
那七人神色阴晴不定,忽然道:「能不能容我们再设法——召他前来?」
蓝丝冷冷地道:「你们并没有这个能力,何必白浪费时间。」
七人一下又涨红了脸:「我们——」蓝丝接着道:「对别的鬼魂,你们的法子有用,但
是对陈长青,没有用——刚才你们不是已经试过了吗?」
七人还是一副不服气的神情:「我们是师兄弟,同门之间,心灵相通,是寻常事。」
蓝丝冷笑:「既然如此,何必你们一再找他不着?」
七人提高了声音:「他刚才胡言乱语,必非出自本心,他有可能正受不知甚麽力量控制
,身不由主,所以言行才大悖常情。」
我虽然站在陈长青这一边,但这时,对于那七人说的话,却也表示同意。因为陈长青明
明身在困境,却又一再拒绝我们的帮助,甚至不愿和我们接触,这和他的为人,很是不合,
这就是七人所说的「有悖常情」那样,他也真的有可能是受了甚麽力量的控制,身不由己。
我还未曾表示我的同意,只听得蓝丝又冷冷地道:「你们所谓[常情],只是你们所理
解的情形,他现在的情形如何,你们能了解吗?」
蓝丝语音清脆动听,可是她的话,却是咄咄逼人,词锋很是锐利,那七人被蓝丝问得答
不上来,过了一会,才道:「他肉体丧失,灵体独存,这种情形,我们——」蓝丝不等他们
说完,就抢着道:「这种情形,你们不知道——这里也没有人知道,只有处在那种情形中的
灵体自己才知道。」
那七人对蓝丝的说法,也不能不承认,他们抱怨道:「可是他又不告诉我们他的情形,
说了,我们自然明白。」
蓝丝道:「事情和你们无关,他为甚麽要告诉你们……」
那七人和蓝丝的对话,一直是蓝丝占着上风,七人只有忙着应对的份儿,直到这句话,
他们才感到可以反驳蓝丝了,是以七人疾声道:「怎能说和我们无关?和我们师父有关,就
是和我们有大大的关系。」
我听到这里,心中就笑:这七人上当了。
果然,蓝丝立即问:「他是他,令师是令师,又有甚麽关系了?」
那七人也疾声道:「他竟说师父他——」七人说到这里,陡然住了口——他们已发觉自
己说溜了嘴,神情不免有点尴尬。
蓝丝俏声追问:「他说令师怎麽了?」
七人齐齐顿足,蓝丝道:「你们连他说了甚麽都不肯讲,还想他再和你们说甚麽?」
七人却现出很是悲愤的神情,终于冷不住爆发了出来:「他……他竟然在胡说师父……
胡说师父没有转世,再也不会转世!」
一听得七人这样说,我心中陡然一动,因为这种情形,在我和白素分析陈长青的处境时
,曾在我们的设想之中出现过。
稍有不同的是,我们的设想是:「陈长青不要轮回转世」,而七人所说的是「不会再转
世」,其中的区别,显而易见。
我忙问:「你们听清楚了,是[不会再转世],还是令师[不要有转世]?」
七人的神情更是悲愤:「他胡说……说师父不要转世,叫我们别白费心机去寻找了,真
是岂有此理,荒唐透顶,怎会有这种事?」
我一听得他们如此说,脑中便不禁「嗡」地一阵响,我的推测,得到了初步的证实。
我和白素,在作出推断之际,并不知道天池上人的情形,只知道陈长青的情形。
我们的推断是,人的生命形式,从生到死,是一个阶段,这个阶段以死亡为小结,这种
小结,称之为「解脱」。
对于这个阶段之后的生命形式,有许多种不同的方式,十分繁复,别的且不去说它,单
说天池上人这一派,他们认为,在「小结」之后,灵体转世,再开始第二阶段的生命,以这
样一直转世下去,生命也就不灭。
而又有一种看法,又深一层,是认为在每一阶段的生命之中,必须通过种种方法「修行
」,以达到积聚某种力量之目的。
当这种力量积聚到了相当程度的时候,生命形式,就会有一个大转变,在一次死亡之后
,灵体不必再转世,和「人」的生命形式,从此脱离关系,进入了另一种生命的形式。
佛教的理论,称这种经过彻底改变之后的生命形式为「成正果」、「成佛」、「到西天
」等等。
这一种生命形式变化的理论,是和它的基础理论相吻合的——基础理论是:人的一生,
充满了各种痛苦,所以才要藉死亡来解脱。
可是,若是解脱之后转世,岂不是又进入了另一个痛苦的历程?
从一个痛苦的历程,进入另一个痛苦历程,而且一样继续下去,那麽所谓永恒的生命,
就是永恒的痛苦历程,这有甚麽意义,又何谓之「解脱」?
所以,「成正果」是生命形式的彻底改变,不要再有转世,再有人生。
到这样境界之后,新生命历程中,是否没有了苦痛,不得而知,但至少在理论上,做到
了真正的解脱。
这种想法,可能是要到了生命只有灵体独存的阶段,才会产生。
由于是两种不同的生命形式所产生的不同想法,自然格格不入,互相之间,无法接受。
尤其是天池上人门下的弟子,穷毕生之力,都在努力于如何转世,如何再生,这是他们
生命希望之所在——天池上人在生时,也是如此,那种藉转世来达到永生目的之想法,已是
根深蒂固,视为天经地义之事,忽然之间来了一个根本相反的大转变,这叫他们如何接受!
那等于是摧毁了他们毕生努力的方向,令得他们全然无所适从,变成了比盲人更可怕的盲目
!
我知道,要令那七人,接受这一点事实,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令得他们信仰全失,自
此再也没有了生命目标,数十年潜修苦行,一旦化为流水,也是很残忍的事。所以,当我看
到温宝裕和蓝丝,还想力证陈长青所说的必然是事实时,我抢先道:「我也认为陈长青是在
胡说,大可不必相信。」
此言一出,不但温宝裕、蓝丝和红绫都感到意外,那七人也是意外之至。
各人一起望住了我,我先向叁个小家伙使了一个眼色,表示「山人自有道理」,然后我
向那七人道:「我和令师,虽然只见过一次,但是印象极其深刻,令师对生命奥秘,探索研
究,成就之高,可以说是全人类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这一番话,七人自然中听,所以他们不住点头。
我又道:「关于令师转世之事,你们一上来就走错了路,你们不该去追寻陈长青,应该
直接去追寻令师的灵体,听他的直接训示。」
那七人起先还有点疑惑的神色,后来见我说得实在诚恳,他们齐齐叹息,我们也曾想过
,但想到转世过程之中,有太多不可测之事,只怕一打扰,就生意外,所以就没有实行。
我吸了一口气:「陈长青的话不可信,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请令师训示。我提议七位
,回到令师圆寂之处,作法也好,静候也好,令师必然会和你们联络,这样做,胜过万里奔
波,却来听陈长青的胡言乱语万倍。」
七人听了,大有「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的神情,双手合什,连连称谢。
我向他们拱了拱手:「后会有期。」
那七人又向外走去,但走了一步,却又停了下来,向我道:「多谢阁下指点,待师父的
转世事成之后,再作联络。」
我只求先把他们打发走,因为我的思绪十分乱,有许多事,只是有了一个概念,而这种
概念,又是以前绝未产生过的,需要进一步好好地思索,我也没有想和他们再见,所以我只
是顺口道:「好,好,请。」
七人又再向我合什,看来真的以为我指点了他们一条明路,鱼贯走出。
温宝裕想送出去,我道:「不必了,他们自己会走,一定兼程赶回去,对他们来说,师
父转世,是一等一的大事。」
温宝裕压低了声音,像是唯恐给他们听见:「可是我相信陈长青说的,他们的师父,已
经不要再转世了。」
我直视着温宝裕:「追求再生、转世,正是他们追求的生命目标,天池上人何以忽然会
有这样完全相反的改变?」
温宝裕神情肃穆,一反常态,来回走了几步,才道:「猜想——只是猜想,是他对生命
有了新的认识,而这种新的认识,是因为他生命形式起了变化之后得来的。」
我点了点头,温宝裕这个「开场白」,已经和我的设想,十分吻合了。
我道:「这新的认识,内容如何,你可有设想?」
温宝裕道:「若是从人生难免苦痛引开去,则不愿再生为人,也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
既然和我的想法一样,我自然而然,鼓了几下掌:「然则不愿转世,又当如何?」
温宝裕双手一摊:「这可问倒我了——这个问题,不但我如今是人,答不上来,我看陈
长青已经其身是鬼,他也一样答不上来。」
我也大是感慨:「是啊,若是人,想到死亡之后,可以转世重生,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
事,假若是鬼,只怕想法又大不相同了。」
我和温宝裕的问答,已经涉及生命奥秘的极深层次——作为两个「人」,能讨论到的范
围,到这种程度,已经很难再深一层了。
若是要再深一层去讨论,那不是「人」的认识范围之内的事,在讨论者之中,需要有「
鬼」的参加才是,因为有太多的情形,只有鬼才知道,人无法得知。
而如果要讨论下去,最理想的参加者,自然是已不再是人的陈长青。
我和温宝裕,都有就此引陈长青出来的意思,所以温宝裕接着道:「鬼的想法,若是不
想做人,那问题简单,大可一直当孤魂野鬼下去,怕只怕当鬼不如当人——你自然知道失去
手臂者仍然感到手臂痛的事。」
温宝裕所说的事,是说有人动手术切除了手臂之后,却仍然感到不存在的手臂剧痛的一
种病例,说明人思想的感觉,超然于身体之上,也就是说,没有了身体之后,一样感受到身
体的苦痛,而且更麻烦可怕——这种痛苦,是如此怪异,全然无应付之法。
所以我道:「是啊,那时,不是[生不如死],反倒是[死不如生]了。温宝裕明白我
的用意,所以他立时」哈哈「大笑了起来:「有趣,有趣!」
若是我们的好朋友陈长青,当真[死不如生],我们当然和他一样难过,绝笑不出来的
。但这时,温宝裕一笑,我也跟着笑。
因为我和温宝裕相信,陈长青音讯全无,并非他已远去——对一个灵魂来说,应该根本
没有远近的分别,他只是不和我们联络。
如是他不主动和我们联络,我们并无办法,所以只好刺激他,使他「主动投案」,这便
是我们笑的原因。
温宝裕又道:「要是如今[死不如生],那麽陈长青去投师学道,简直是脱裤子放屁,
多此一举,至于极点了。」
我索性把话放到尽:「大抵也只有陈长青这样的蠢人,才会有这种愚行。」
这句话才一出口,我就听到了陈长青轰然的回音:「放屁!放屁!放其臭屁,臭不可闻
。」
不但是我听到了,从其他人的神情看来,人人都听到了陈长青对我们非议的反击。
这次,我真的笑了起来:「你还能闻到臭味吗?」
我这样说,只是顺口说一句,回应陈长青骂我「放屁」,并没有甚麽特别的意义。「可
是,世事很是难料,这样随便出自无心的一句话,居然歪打正着,正说中了再也料不到的一
种情况。只听得陈长青先是发出一阵怪声,听来竟如同是抽搐之声。接着,便是他听来无助
、悲哀、苦恼、伤悲交杂,至于无法形容的可怕声音:「臭味?我当然闻得到,我甚至可以
闻到自己全身腐烂所发出的臭味,你们能不能设想这种可怕的情形?」
一时之间,我们四个人都呆住了——再也想不到陈长青竟会说出如此可怕的话来!
确然,人,任何人,闻到的臭味再可怕,也决不会闻得到自己全身腐烂所发出的臭味!
这种情形之可怕,简直超乎想像之外,叫人一想起来,心中就像是不知被甚麽东西堵住
了,不断地作呕,可是却甚麽也吐不出来,那种感觉之难受,堪称生平未有。
而并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从神情上看来,温宝裕的感觉,可能比我更强烈,他
的脸色,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看起来竟有点青绿色。蓝丝的神情也怪异莫名——她是
降头大师,甚麽古怪恶心的东西都接触过,也会感到心悸,红绫虽然是野人出身,对于腐肉
,不应该有抗拒,但是一想到,腐烂的是自己的身体,她也不禁拉长了脸,紧抿着嘴,感到
难以忍受。
陈长青只不过是随便说了一句,我们的感觉,便已如此强烈,也可以知道他如今的处境
,是多麽糟糕,多麽可怕,多麽超乎想像!
这一点,连陈长青也出乎意料之外,因为我们立刻又听得他说:「你们怎麽了?活吞了
毛毛虫?怎麽样子变得那麽难看?」
蓝丝首先松了一口气,因为「活吞毛毛虫」这种事,对她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可以
冲淡刚才陈长青的话所带来的恐惧感。
我和温宝裕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有同感:宁愿活吞毛毛虫,也不愿多听陈长青说他的苦
况了。
我喘了一口气,说话也有点不连贯:「那……你的处境……不是很……不好?」
陈长青的声音,有着怒意,也有着极度的无可奈何和悲哀:「很不好,简直糟到了极点
。」
温宝裕叫了起来——他的声音都变了:「那你还不快去转世,难道你学道那麽久,连转
世的本领也没有学会?」
陈长青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过了一会,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声。
我们也不能确知他这声长叹是甚麽意思,但情形不好,可想而知。
我忙道:「就算你不能转世,可以暂且到一二叁号设置的阴间去,我知道在那里的灵魂
,好像没有你身受的那种……烦恼。」
陈长青的声音大是恼怒:「叫我去和这类无知之徒为伍,你可记得那个再生转世成了穴
居人的教授?」
我怔了一怔,陈长青说的那件事,并非直接发生在我的身上,而是发生在一个「非人俱
乐部」的会员身上,那会员有一个至交,是着名的生物教授,深信再生转世,而他在死后,
也确然转世成功,可是投生于穴居人之中。试想,一个生前有完整的前生记忆的教授,再生
之后,发现自己处身于与文明世界隔绝的穴居人社会之中,这是何等刻骨的痛苦。
这件事的悲剧情之浓,无以复加,陈长青在这时提了出来,我隐约可以了解他的用意,
但是却不能十分确定。
我可以了解的第一点是:他不肯到那个「阴间」去,看来也不愿到别的,类似的人类灵
魂聚集之所在(阴间有许多个,这一直是我的假设),原因是他不愿与「那些无知之徒在一
起」。
环境是不是令人痛苦(或令灵魂痛苦),是由这个人(或灵魂)的认识程度来决定的。
再以那个投生为穴居人的教授而言,因为他是高级知识份子,有着超人一等的卓越知识
,认识异于常人,所以在穴居人之中,他便感到了极度的悲哀和痛苦。
但是,若根本便是一个穴居人,对文明世界一无所知,毫无认识,他也就必然心安理得
当他的穴居人,不会有特别的痛苦。
所以,在同样的环境中,有的人快乐得很,有的人痛苦莫名,决定因素,并不在于环境
,应在于处在这环境之中不同的人。
在一大群愚者之中,智者痛苦莫名,而愚者自得其乐。在人间这种事,也常有发生,陈
长青不愿到阴间去和「蠢鬼」为伍的心情,很可以了解,因为他毕竟不是普通的鬼魂——他
在生之时,就是一个杰出的人物,不屑与愚俗之人为伍的。
可是,他又为甚麽不选择再生?难道正如温宝裕所说,他连再生的本领也没有学会?
这一点,就令我不了解了。而且,好像也可以有别的选择,例如长期处于「游魂」的状
态——这些,都是我经历之中,曾经接触过的情形。
我们几个人,各自转着念,所想的也都差不多,陈长青的声音却变得焦躁无比:「你们
不懂,甚麽也不懂,一点也不懂。」
我也焦躁起来,以致于口出恶言:「他妈的你甚麽也不说,叫我们怎麽懂?我们知道你
在困境之中,大是不妙,比做人更糟,想帮你,你不说原委,我们怎麽能懂你究竟想怎样?
」
温宝裕在我说完了之后,也加上了一句:「真他妈的!」
陈长青也怒:「等你们死了,自然知道滋味,还[真他妈的]!我是在帮你们开路,设
法免得你们死了之后,和我一样……不知怎麽才好,真他妈的死不如生!」
陈长青的反应如此激烈,颇出我和温宝裕的意料之外,我们各自叹了一声:「谢谢你为
我们打算——我们还没有考虑到那麽远。」
陈长青「哼」地一声,忽然掉了两句古文:「昔日戏言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
我忙道:「是,是。是怎麽一个情形,总要你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多多关照。」
陈长青生前,喜欢别人替他戴高帽,这时果然并不例外,他怒意已消,长叹一声:「关
照是关照不了甚麽,我如果找到了办法,可以告诉你们,若是找不到办法,那麽到时候,一
起受苦罢了。」
我听完了他言下之意,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真的是死不如生,鬼不如人。」
陈长青没有立刻回答,温宝裕又问道:「人死了,不是一了百了,得到了解脱?」
陈长青冷笑了几声,笑声之中,满是苦涩,我再问:「是,或不是?」
陈长青这才道:「不是——不但没有解脱,生前的一切感觉全在,而且又增加了新的感
觉,那是你们无法知道的,因为你们没有死。」
我疾声道:「既然如此,何不快去转世?」
陈长青「哈哈」笑了起来:「再去重覆一遍生老病死,到头来,再增加多一层苦痛,天
下还有比这个更自寻烦恼的事吗?」
标题<<书路--解脱>>
十二、道理简单
陈长青的话,虽然在我的推断之中出现过,但这时听他说来,我仍然不免有遍体生寒之
感。我和温宝裕齐声道:「那该怎麽办?」
陈长青忽然激动地叫了起来:「要寻求大解脱的方法,大解脱!真正的解脱。」
我们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陈长青又道:「我错了,师父也错了,世上许多许多的设想全错了,错在以为死亡是一
种解脱,其实不是,死亡是痛苦的累积,累积。」
他的话,不但声音满是悲苦,内容也令人心悸——连死亡也不是解脱,痛苦人生,岂非
无助之极?
我们四人之中,温宝裕年纪轻,蓝丝作为降头师,自有她独特的人生观,红绫自小在山
野间长大,一接触文明,就和外星人有联系,观念自然也与众不同。四人之中,自然以我和
陈长青的观念最是接近,所以也最能体会陈长青此话那种孤苦无依,无所适从, 徨凄酸的
心境,对他来说,简直也到了绝境。
我自然而然,长叹一声:「那怎麽办呢?」
陈长青也长叹一声:「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陡然想起来:「长青,处在你这种境地之中的,不止你一个,令师呢?你刚才说他不
要再有转世,那岂不是和你一样,认清了[转世]是一个很滑稽的生命方式,他准备怎麽样
?」
陈长青没有立刻回答,我又道:「令师的学养在你之上,对生命的认识,也必然比你强
,你怎麽不请教他?」
陈长青这才又一声长叹:「我师父他是泥——」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多半他原来
想说「泥菩萨过江」,但想到不是太恭敬,所以才住口。
他改口道:「他也不知道怎麽办,但是他有信心,必然会有真正的解脱,大解脱。」
我苦笑:「所谓[大解脱],是怎麽样的一种情形?」
陈长青一字一顿:「是生命的彻底了结,灵体消失,生命不再存在,只有到了这一地步
,一切由生命带来,与生命共存的苦痛烦恼,才会随之消失。这道理,也很有些人懂得,但
都误认为[死亡]就是终结,不错,死亡是终结,但那必须是灵魂的死亡。」
我脑际「嗡嗡」作响,把「灵魂」和「死亡」联在一起后,真是怪异之至——灵魂本身
已是死亡之后才产生的,怎麽再死亡呢?
难道死亡可以连续发生?
而且,灵魂死亡之后……
我一想到这里,脱口道:「你又怎知灵魂死亡之后,生命就此结束,又怎知不会产生灵
魂的灵魂,冤魂不息,一直延续下去?」
陈长青道:「或许是我用错了字眼,总之,我所说的大解脱,是生命的绝对终极,彻底
消灭,再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存在。」
他说了之后,有一阵子的沉默,然后他又道:「这不但是生命的终极,而且也可以说,
是生命之目的。生命不知由于甚麽原因而产生,而的是,要令生命,完完全全消失掉,一切
全部归于空,空。」
他把后一个「空」字大声叫出来,竟令得听到的人都为之震动。
我用力摇了摇头,陈长青所说的这一切,我难以接受,陈长青「咭咭」地笑:「看,我
早说你不懂,是不是?」
我无法不承认:「是,我不懂。可是你也不懂,你的师父也不懂。」
陈长青道:「是,我从来也不曾否认过这一点——但是,只要我们师徒努力,就一定会
有明白的一天。」
我忍受不了他的语气,冷笑道:「你要是真的那麽有自信,也不会苦恼至于此了。」
陈长青却笑了起来:「这你又不懂了,凡是新生,都经过大痛苦而后诞生,人如此,连
虫也如此,茧化成虫,挣扎出来之时何等痛苦。释迦牟尼不是经过大痛苦,如何会悟出佛理
来?」
我道:「好,好,你说得有理——说起佛理,你们难道一点也不信服?」
陈长青笑了起来:「身为人,以为做鬼便解脱,做神做佛便解脱,可是看来,神鬼佛和
人,也没有多大差别,理一面要[四大皆空],一面又要成佛,既有欲求,何空之有?连释
迦也难以自圆其说。我们现在追求的确然是空,但此[空],和佛理的[空]又有不同,我
们要的是[真空]——真的一无所有,彻底绝灭,不同那[假空]——既有西方,何得云空
?」
陈长青一口气说下来,听得我目定口呆。
他所要求的「真空」,听起来自然比佛理的「空」来得真。佛理一再强调「空」,可是
最高目的,却不是空,而是成佛!
陈长青这一声责问:「何空之有?」只怕令牟尼佛驾西来,也难以自辩。
既有目的,何空之有,要彻底到甚麽都没有了,才是真「空」。
天池上人并非佛弟子,所以他能明白这个道理,而一般佛门弟子,却无法悟到这一境地
了。
温宝裕在我和陈长青的这席对话中,一直插不上口,直到这时,他才道:「你的目标如
此伟大,连神、佛都还不是终点,那……我们这几个朋友,就算全成了鬼,只怕也帮不了甚
麽。」
陈长青当仁不让:「这个自然,我曾说要帮我,除非肯死,变了鬼再说,也只是说说而
已。天地之间,鬼魂亿万,不是并入阴间,就是投向轮回,再不就是不知何所为的孤魂野鬼
,能像我和师父那样,忽然悟到了生命真正奥秘,知道要解决生命苦痛,唯有大解脱的,少
之又少。」
我听了他的话,不知是同情好,还是觉得好笑。因为相类似的话,在人间,也一样有人
说,人间就有人自以为别人甚麽都不懂,只有他才懂的,这种人常挂在口边的话是「众人皆
醉我独醒」——这「独醒」之人,自然痛苦莫名,不知如何才好,多有自求一死,以为可以
解脱的,但是变了鬼之后,若是和亿万鬼魂一样,成了醉鬼,那也就没事了,若是和陈长青
那样,也是「众鬼皆醉我独醒」的「醒鬼」,那就非但没有解脱,而且更陷入困境之中,又
要去追求大解脱了。
这「大解脱」的目标虽然有了,但如何可以达到,悠悠岁月,只怕谁也说不上来。
我本来推断陈长青是在困境之中,所以急于想帮助他——如此,我的推断没有错,可是
,他身临的却是如此这般的困境,我真是爱莫能助了。
我只好说些空泛的话去安慰他:「千古以来,我看总有些鬼魂,也明白这个道理,你可
以去找了来,结为同志,共同探索,集思广益,或者事半功倍。」
陈长青可没有回答,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忍不住大笑:「有一个古魂,你大可先去找
他。」
陈长青竟没有听出我的讽刺之意,还追问道:「谁?」
我忍住了笑:「就是说[众人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叁闾大夫,跳进江中想
求解脱的屈原,我看他非但没有解脱,一定更是苦恼,也想追求大解脱,毫无疑问,你们正
是同志。」
陈长青仍然不以为我在取笑他,连声道:「诚然,诚然,千古以来,屈子可说是一个清
醒人。」
温宝裕道:「清醒鬼。」
陈长青冷笑数声:「说来说去,你们还是不懂。」
我和温宝裕忙解释,我们在听了他的话之后,虽然不是全懂,可是也明白了不少。
可是我们解释了半天,陈长青却再无音讯。
我们四人轮流再想请他出声,但一直到了下午时分,仍然没有结果,这才放弃。
我和红绫,回到家中,一进门,就听得楼上白素的声音:「你们父女怎麽到如今才回来
,要贵客久等。」
我这才记起,白素和阴间使者李宣宣有约,李宣宣若在午夜时分前来,当真等得久了,
而我正有许多有关灵魂的事要和她商讨,所以我叫道:「对不起,实在是事情太……古怪,
我们还有许多不明白之处。」
我和红绫,急急上楼,只见李宣宣神定气闲,并没有急于离去之意,这才放下心来。
我先把陈长青和天池上人的情形,详细说了,白素和李宣宣都听得很是用心。
我说完了之后,李宣宣神情肃穆,并不出声。白素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刚才我所说的一切事,都极其可怕,因为人的生命,似乎是一个
没有终极的苦痛的漩涡,连死亡都不能摆脱,再生转世,虽然是生命的延续,但同样也是苦
痛的延续。
这样一想,生命竟是无尽止的苦痛,这岂非可怕之至?
过了一会,李宣宣仍不出声,我就问:「有些问题,你最有资格给答案了,例如,是不
是有方法使灵魂彻底消灭,不再有任何形式的存在?」
李宣宣又想了一会,才道:「目前,应该没有——」我听了之后,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
寒颤,失声道:「那岂非……永远没有真正的大解脱?」
李宣宣道:「不能说[永远不会有]——若是有许多人,或是许多灵魂,都要求有种大
解脱,那迟早会探索出方法来的。问题是,并不是有很多人想那样,众多的生命,对生命本
身很满足,希望一直延续下去,或者对于灵体的单独存在,也感到满意,绝不想彻底毁灭。
」
我呆了片刻,从紊乱的思绪中,理出了一个头绪来:「你是说,[众人皆醉]——众多
的人,都很满意那种[醉]的境界,并不要求[清醒]?」
李宣宣点头:「就是这个意思,灵魂的意愿,和人的意愿,其实一致。在人口的比例中
来说,自杀以求解脱的人是极少数,进入空门的人也属极少数,绝大多数的人,都好好活着
,尽管活着会带来很多苦痛,但也总能找到一些快乐去抵销,不是人人都想死,而灵魂的情
形也一样,绝非大多数灵魂都想彻底消灭。」
我连连点头:「是,在我接触过的灵魂之中,陈长青可以说是最特别的一个。」
李宣宣道:「和他一样想法的,当然还有,我也可以认为他们是彻底看透了生命的可悲
性,从而想彻底结束,这是由于他们的认识太深之故。」
我有点疑惑:「认识太深?」
李宣宣道:「是啊,知得越多、越深,就越感到人生无常,没有意义,知得少的,快快
乐乐地在享受生命,人间的情形,一直就是如此。在灵界,情形也一样。对生命的意义,根
本不作探索,浑浑噩噩的愚者,不是比整日思索的智者快乐得多吗?」
听了这样的说法,我不禁苦笑,李宣宣似笑非笑:「你对陈长青的想法,如此关切,莫
非你也进入了这[智者]的范围之中了?」
我叹:「我不知道,但我愿意自己不是……那种……[智者]。」
李宣宣也叹了一声:「或者,智者日多,就真能探索出大解脱的法子来——真正只有做
到那地步,才能解决一切烦恼。」
我苦笑不绝:「或许,这只是地球人的想法,外星人的观念,不知如何?」
李宣宣道:「你太贪心了,连自己本身生命的去向,都一无所知,还想去知道别人的。
」
我无话可说,只好道:「那你……也帮不了陈长青?」
李宣宣摇头:「没有办法,他所要求的那麽高,自然所感到的苦恼也高。无知、无求,
便无苦。有知、有求,便苦,知得越多、所求越高,便越苦。李宣宣最后几句话,颇值人反
覆回味,白素喃喃地道:「要是可以做到知而无求——」才说了一半,白素就住了口,我们
叁人一起笑了起来——要「知而无求」,这已是「求」了,结果还是一样。
李宣宣又道:「陈长青的情形,其实也不必太为他担忧,他这种情形,人间多的是,只
是程度不同而已,真正因之而感到活不下去的人,毕竟是极少数。」
我叹了一声:「知得太多还不要紧,想得太多才最是麻烦。」
白素道:「这话白说了,知得多,必然想得多,连电脑知得太多,也会产生自己的想法
,何况是人脑?」
李宣宣忽然抬头,目光并无目标,她缓缓地道:「李先生和庄先生,早就指出过,[弃
智]乃是生命中的重要过程,可以[明天下]——那个时代的人,对生命了解之深刻,犹在
现代人之上,现代人对生命的奥秘,越来越不深究了。」
我道:「这正走上了[弃智]的路,倒走对了,醉生、梦死,不去深究,便也是解脱的
第一步了。」
李宣宣默然半晌,花容黯然,也无法知道她是在想些甚麽。
我本来还想问她一些有关她本身的问题——她当年是由于生活的不如意,求生不能,蹈
水求死的,不知道她当年死了之后,是不是把生前的痛苦也带了去,感到了更大的痛苦?
这个问题,「私人」之至,我和李宣宣毕竟不熟,不好意思冒然相询,所以我望向白素
,意思是白素和她来往较深,是不是可以问一问。
白素一见我的神情,就知道我在打甚麽主意,她摇了摇头,表示不便相问。
我自信我和白素之间的小动作,李宣宣并没有注意,所以她又说了一些,是她自发的,
也等于是回答了我想问的问题。
她的神情很是感慨:「当年,我一死以求解脱,等到灵体独存之后,才知道事情不是那
麽简单,当时,我可以选择的只是轮回再生,我一念及生前的苦难,便绝不想再重覆一次,
而灵体独存,又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飘荡失落之感,我有幸在这时候,遇上了阴间主人,才有
了新的安排,不然,也必定和陈长青一样,致力于彻底大解脱了。」
我道:「可是陈长青却不肯到阴间去。」
李宣宣道:「陈长青见识超人一等,想法自然也不一样。在他看来,处于阴间中的灵体
,浑噩无知,不知生命为何物,是生命中的低级存在,他自然不屑为伍,而他又不知如何去
走他高级的路,于是他就成为悲剧人物——这种人物,人间也有,不独灵界。」
李宣宣几句话道破了陈长青如今的处境——虽然令人同情,但也有点咎由自取,要是他
随和一点,跟随大流,去轮回再生也好,在阴间悠然存在也好,就不会有甚麽悲苦不乐了。
可是他偏偏要与众不同,要「独醒」,那只好祝他总有一天,能达到目的了。
当然,说到底,我还是很关心他,所以我再问:「以阴间主人一二叁号之能,是不是有
方法,能把人的灵体彻底消灭?」
李宣宣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看来不像是有办法,不过…
…」
我接道:「不过甚麽?」
李宣宣道:「不过……我想这个问题,想到过的人,本来就很多,不自陈长青和天池上
人始。」
我皱眉:「这话怎麽说呢?」
李宣宣道:「佛教的理论上,就曾多次提及过这种完全绝灭的想法,而且说得明了、简
单,直接之至,我相信那一定是释迦牟尼和他的弟子,真正想通了之后,留下来的心得,只
不过后世人全误解了,或是未能真正明白其中的涵义。」
我听她说得如此肯定,也不禁觉得诧异,因为即使不是佛教信徒,对于佛学的道理,也
必然有些接触,我也是个例子,何以我竟不觉得佛理之上,有如此彻底决绝的想法。
李宣宣见我面有犹豫之色,就缓缓念道:「照见五蕴皆空,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
受想行识……能除一切苦厄……」
听到这里,我已然直跳了起念来。
李宣宣念的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佛学经典《金刚般若密多心经》,简称「心经」,连
五六岁小孩,都能琅琅上口的。
那字字句句,仔细一想,确然都是陈长青和天池上人要追求的目标——「五蕴皆空」是
真正的空,「不生不灭」,摆明了不要再生,「不增不减」说得再清楚不过,甚麽都不要了
,又何求来生,何求成佛?只有到这一地步,才能「除一切苦厄」。
这样简单明了的训示,可是世人在诵读心经之馀,有多少能够真正了解?世俗都只着眼
于「此生」的一切苦厄,以为「此生」一结束,苦厄也随之而解脱,却不知道,真正的解脱
来自「不生」,只有彻底的空,才是彻底的解脱。
但是,这种精义,对连此生的苦厄都不肯放弃的世俗人来说,未免太奢求了。
我想了一会,神绪颇有点痴呆,我道:「然则释迦牟尼和他的弟子,真正大解脱了?」
李宣宣一摊手:「谁知道。或许有一部分是,但肯定有很多没有——还要[渡]世人的
,就有所求,怎能真正得成正果!」
我点了点头:「所谓[正果],就是甚麽都不要,任何生命的形式都不要,没有生命,
才是真正目的。」
说到这里,我叹了一口气:「既然已有前例,我不必为陈长青担心,天池上人和佛门的
关系本就密切,只是他接触的一切,受[转世]的观念影响太深,一时之间,难以摆脱。等
到他进一步想通时,问题就简单了。」
李宣宣道:「大抵如此。」
白素神情惘然:「这……真是难以想像,事情要是轮到了我们——」我笑道:「你放心
,到时,陈长青一定会帮我们的忙。」
白素蹙眉:「他已不存在了,如何帮我们?」
我大笑:「你不知道历史上的高僧,多有自己已修成正果,但是为了渡有缘人,一耽搁
就是几百年的,我们就是陈长青的有缘人——除非到时,他还未曾想到办法,那就只好一起
探索了,反正有了目标,知道了是怎麽一回事,总比在错误的路上兜圈子好得多了。」
李宣宣感慨:「我还是那句话——世俗人在[错误的路上兜圈子],只要不知那麽多,
不想那麽多,一样自得其乐,享受人生。」
我陡然伸手,把白素拉了过来:「说得对,我们就是这类世俗人。」
李宣宣笑着站起身来:「对了,还有一件事,非说不可——蓝丝所学的召灵降头术,杂
乱不纯,召了凶灵来,很难驱走,十分可怕,不可乱试。」
我忙道:「是,是,我对他们说,叫他们不可乱试。」
本来,我心中在想,若是通过甚麽办法,把附在兵刃上的灵魂,一个个召将来,听听他
们生前的遭遇,每一个必然都有一段极精采的故事。
如今听李宣宣这样一说,当然不敢乱来了。
我正想问李宣宣,蓝丝的降头术,是不是可以有甚麽方法改进一下,使得兵器上的凶灵
,易请易送,一抬头,李宣宣已经不见了,只有白素望着我笑,似乎是在笑我,连这点小事
也放不开,还谈甚麽真正的大解脱。
我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