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人,才救了他的命,所以他现在很高兴来服侍你!”
谭啸感动地在枕上微微点着头,他忽然苦笑道:“姑娘!你们这个地方,我想一定很美,等我伤好了,我真愿和你们住在一块。姑娘,我可以跟你们赛马!”
依梨华高兴得一跳,拍手道:“啊!太好了……”
她低下身子,张着微微带着海一样颜色的眸子:
“哥哥!你说的是真的?”
谭啸伤感地道:“我如今已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承蒙姑娘你们父女这么对待我,你们能允许我暂时在这里住些时候,在我来说是求之不得的,我还有什么不愿意?”
他说着话,声音显得有些抖,脑子里不禁又回想着梅园之中,四老设计围杀的一幕,不禁恨得咬牙切齿,热泪夺眶而出。依梨华大吃一惊,当时趋前,紧紧地握住他一只手,摇晃着道:“哥哥,你怎么啦?”
谭啸忙收敛了流出的泪,佯笑道:“没有什么,姑娘你们对我的大恩,我真不知如何来报答,总有一天……”
依梨华一只手用力地握了他一下,嘴唇嘟了一下,娇哼道:“你看,你又来了……”
然后她把白嫩的脸,凑得都快挨到了谭啸的脸上,小声地说:
“只要和你在一块,我就高兴死了……哥哥,我不要你离开我,好不好?”
谭啸脸上被她散乱的发丝摩得痒痒地,尤其是这么脸对脸,对方樱口吹气如兰,就是铁打的汉子,到了此时,也没有个不动情的。
谭啸一时不禁感到面上讪讪地发起烧来了,他几乎不敢这么直着看这个姑娘。她那双剪水瞳子里,所散发出的光焰,真像能把人熔化了;而她那蜜也似甜的声音,能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只要你与她谈话,她准能牢牢地吸引住你。
可笑的谭啸,在这一方面来说,真可说是太没有经验了,他只觉得脸阵阵发烧,他想笑,可是笑得又那么不自然。
他茫然地点着头,眸子里所散发的是羞、是喜、是伤心……而这么些不同的色彩,点缀着这清秀英俊的少年更美了。依梨华不由娇哼了一声,一头埋在了他的臂弯里,懒散娇妩地说:
“哥哥你真好……”
谭啸眸子很快地向一边的依梨伽太瞟着,面色十分尴尬。那个少年时曾一度风花雪月过的老头子,注目着这一对年轻人的情景,非但不以见责,反倒高兴得笑了起来。他们族人,不论男女,是有资格坦露他们感情的。他们以为感情的本身是纯洁美丽的,只是因为人的意念、妒嫉加了上去,才会使有些感情变成丑陋的,那是可悲的!
他笑向依梨华说了几句,就转身出去了,那懒散的姑娘脸红红的、热热的……
“你爸爸说什么?”
“他说……他说……”
然后她把红红的小嘴,贴在他耳边,半哼半娇地道:“拔荡说,今生只许我爱你一个人……”
谭啸心中一惊,讷讷道:“啊……啊……”
依梨华粉颈低垂:
“因为我已经爱上了你,我们哈萨克女人,是一生只能爱一个人的……”
说到这里,她的脸更红了,就像树上吊着的熟透的苹果一样。谭啸有一种说不出的欣慰,他问:
“要是我死了呢?”
“那我也死!”
依梨华毫不犹豫地这么回答;然后露出脸上的酒窝,凝视着这个她所深爱的男人,她是这么的得意。世上又有什么事,能够比在恋人的怀抱里更美、更甜、更满足呢?
孤独了长久岁月的谭啸,在自身受到爱情的滋润后,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他仰视着这个高身材白如玉的姑娘,也暂时为自己编织着快乐的幻梦;而对“仇恨”这个字眼似乎有些厌倦了。
他相信,一个人是绝不能长久生活在仇恨之中的,因为善良原是人的本性。
幸福的年轻人谭啸,他的伤在爱人的照料体贴下,很快地痊愈了。
现在他已经能够轻松的行动了,清晨,他和依梨华并辔在水草地里驰骋着,迎着日出,远远地看着那像巨蛇似的万里长城,嘉峪关的缩影,引逗着他们雄壮的幻梦。依梨华常常在马上遥指着,说她的家是在城门的另一边。
她说那里有沙漠,有骆驼、有青草、有水,怎么怎么好。谭啸告诉她说:
“有一天,我会带着你,从那里出去的。”
然后他们就在疏勒河的沿岸,并辔纵马驰骋着,牧羊人的螺筋声,带着湿露的晨风,给他们披上青春的晨衣。谭啸确信在他以往的岁月里,从来也没有这么畅快过,他的身体渐渐恢复了。
现在他已开始慢慢温习着自己的功夫。闲暇时依梨华常偎在他的左右,他教依梨华看书赋诗、绘画写字,他们确信,目前他们是平安和幸福的。
可是,天下事常常是出人意料的残忍,“木秀风摧”更是一句不变的哲言,快乐的时间往往是短暂的。
谭啸现在已能在草原上和依梨华比练轻功,只是每当他深呼吸或是奔驰用力时,前胸的内伤还会隐隐作痛。这时不禁又令他记起了那笔血海深仇,他立下了大誓,自己今生主要的任务,就是复仇,他是为复仇而生的。
依梨伽太这所羊皮棚舍,本来是三大间,他们父女各住一间,一间当作饭厅待客之用;现在谭啸来临,他们不得不在客厅旁边,另外又搭了一间,好在这种房子不费什么事,东西现成,一圈就行了。
他们这所帐篷,和一般人家稍有不同,就是还用篱笆围了一个院子,院子里种着水仙花,还有十数株仙人掌和牡丹,小小的院子被花占得满满的,看起来十分美观。
衣马兔是在疏勒河的中流地带,附近除了由关外维吾尔、哈萨克族迁来的百十户人家以外,几乎被清一色缠回住满了。此类回人,以白布缠顶的居多数,他们秉性蛮狠好斗,所以外族人很少招惹他们。
依梨华一家,非但和这些人没有来往,就是本族中人,他们也很少往来。他们不求助人家什么事,人家也很少找他们;尤其是前些时日,他们得罪了马场的铜锤罗之后,人家更是再也不敢答理他们了。
依梨华的母亲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她和她的娘家人,每年有一半的时间,要聚集在一起,参经诵典。虽然伊斯兰教风靡当地,可她们仍然虔诚地信奉她们的佛教。
依梨华有一个哥哥,名叫依梨般若,就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出家从佛去了。
依梨伽太是一个酷爱自由的人,他和女儿依梨华不信奉任何教,因此难免和她们母子二人有些格格不入,所以他们常常是分开两头住的。依梨伽太带着女儿,过着自由流浪的生活;而他的太太却常常住在儿子的庙里,或是投奔娘家人参佛诵经,目前正是过着这种生活。他们都把分离看得很淡,想见面时,只须托过往的驼商带一个信,那老哈萨克女人就会来的。至于依梨伽太,却是不愿再回吐鲁番,他受不了长途跋涉之苦,除非他认为自己要死了,否则他是不愿回老家去的。这正应上了我们一句俗语:“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虽然他已经老了,可是他却坚信自己仍有足够的生命活力,离死还有一大段很长的距离!
依梨伽太养有一群羊,每年他把羊贩给回商,他就有相当的资本从事其他事情,他从来没有为生活而发愁过。他老,但是很健康!
懒洋洋的疏勒河静静地流着,红红的彩霞像是一大捧山茶花,洒在了蔚蓝的天上。
远处的风,吹压得野草一倒贴地,牧人赶着牛羊牲畜往回家路上踱着,这情调儿,正应了人们熟悉的句子: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河边并骑徜徉着一对年轻人,谭啸的秀逸英俊,依梨华的艳若天人,尤其她那美丽的大彩裙,为风吹拂着,就像是翩翩起舞的仙女。他们慢慢地勒着马,一任它们低头嚼食着河边的青草。
这对漂亮的人物,立时吸引了远近人们的目光,尤其是对于谭啸这种装束的汉人,更是纷纷猜测着。人们永远是好奇的。
谭啸看了一下天色,微笑道:“我们再跑一程如何?试试这畜生的脚力,我总觉得它前面的右蹄子不大对劲。”
依梨华微微笑道:“我知道你是不服气,其实这也不怪你,你这匹马虽也不错,可是到底没有我这匹马好,比来比去还是你输,多没有劲呀!”
谭啸微笑道:“那也不一定,刚才是马太累,现在已经歇了半天了,我们再试试看,你也许就赢不了啦!”
依梨华睨着他,抿嘴一笑道:“好!那我们就试试看,我们往家那边跑,看谁先到门口!”
谭啸点了点头,当时一拎手中缰绳,这匹马陡地扫尾向前飞驰而去。依梨华小蛮靴一磕马腹,随后疾迫而上,她口中笑嚷着:
“不算!这次不算,你先跑了。”
转瞬之间,这两匹马已驰出十数丈以外。谭啸哪里肯停,一路伏身松辔,任坐下黑马放蹄疾驰,可是尽管如此,等到了依梨华家门前时,仍被依梨华的马超过了半身。两匹马身上都冒着热气,噗噜噜打着喷嚏。
依梨华回头笑道:“怎么样?服气了吧?”
谭啸脸色微微一红,尴尬地笑道:“还是不服气,赶明儿,我们换两匹马再来比比看!”
依梨华方自塌身下马,忽见门前人影一闪,不由怔了一下,正要回身招呼谭啸时,却见两匹灰马,由篱侧疾出,一径向前路飞驰而去。
马上坐着两个头缠白布的回人,没看清他们的脸,只看见他们的背影,一闪即逝。
依梨华忽然叫了声:
“不好!”
她猛地跳上马背,正要追去,谭啸一拉她衣服笑道:“穷寇莫追,让他们去吧!”
依梨华皱了一下眉毛:
“我怕他们是晏老头子派来的……”
谭啸微笑着,轻松地道:“不会!我们进去再商量吧!”
依梨华下了马鞍,仍然皱着眉道:“莫非他们发现你了?”
谭啸这时也下了马,冷笑道:“要是如此,我就不得不另作打算了,我已经在他们手上吃了大亏,这一次可不能再落在他们手中了!”
二人说着进了门,把马拴好,进入棚舍。依梨华紧张地拍着谭啸的手道:“这么说,你要走?”
谭啸见她如此,不由笑了笑,轻轻地拍着她道:“你坐下,我们慢慢谈。”
依梨华眼圈一红,仍是站立着道:“不!我不要你走……”
谭啸叹了一声,苦笑道:“那我们都得死!”
依梨华坐下身来,泪汪汪地看着谭啸:
“他们就真的这么厉害?”
谭啸苦笑了笑,温柔地望着她道:“你怎会知道?姑娘,不是我说一句妄自菲薄的话,他们四人之中任何一人,都可致我于死地,更何况四人联合下手。”
他想起自己身受的一切,不禁打了一个冷战,紧紧地咬了一下牙:
“姑娘!无论如何我必须走,我更不能害你及你爸爸,敌人是手狠心毒的。”
依梨华怔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一块走!”
谭啸一惊道:“你也要跟我走?那这个家呢?依老伯呢?”
依梨华苦笑了笑道:“拔荡早就给我说了,说有一天你要走,就叫我跟着你……拔荡自己可以把妈妈接回来……”
谭啸不由心中一喜,他望着她惨然地笑道:
“那太委屈你了……姑娘!跟着我出门,是很受罪的,你知道,我们不能往内陆去,要处处防备着晏星寒等四个人。”
依梨华点着头笑道:“是呀!可是这有什么呢?”
谭啸怔了一下又道:“我们要出嘉峪关……”
“是呀!”依梨华打断了他的话,扳着玉指接下去道:“我们要经过沙漠,还要过九沟十八阪,才能到安西;再往西北走,要十几天不见草木,一路上连水都没有一滴,有水都是黄色的卤浆,人不能吃,可是我们可以自己带水……”
她笑着,翘着嘴角,瞟着谭啸道:“这也没什么呀!这条路,我熟透了。”
谭啸反倒听着惊心,他怔怔地道:“这么苦呀?”
依梨华笑道:“你看,你根本连路都认不清楚,这一下更是非我去不行了!”
谭啸呆呆地望着她一笑: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呢?”
依梨华皱了一下秀眉道:“今天我们准备一下,明天就可以上路了。只是,可怜的拔荡他又要一个人住几天了。”
忽然,依梨伽太揭开帘子走进来,谭啸忙站起唤了声:
“老伯!”
哈萨克老人微微一笑,操着生硬的汉语道:“相公请坐下!”
依梨华忙叫道:“拔荡……”
依梨伽太笑道:“你不要说,我都听见了,你们不要为我着想,我很健康;而且我还有事,想到凉州去一趟,要去两个月,回来的时候……”
他用手指了依梨华一下,紫红的脸上,堆积着笑纹:
“你母亲也就回来了,所以,你们可以放心走,明天就走。”
二人心中都不禁一喜。他含笑走到谭啸身前,双手放在谭啸肩上:
“孩子!你很年轻,你的前程是好的……”
他回头看了他女儿一眼,又回过头来,笑接下去:
“现在,我把我女儿交给你了,希望你好好待她,她是一个好女子,你愿意好好待她么?”
谭啸毫不犹豫地点头道:“老伯!请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你女儿。”
哈萨克老人大笑道:“好!好!你们再回来时,就结婚。”
谭啸心中一惊,可是他坦诚地笑道:“谢谢老伯,能把这么美丽的姑娘下嫁给我。”
依梨伽太放声大笑着,依梨华却羞得由位子上站起来,笑着捶打着父亲哼道:“拔荡……拔荡……”
哈萨克老人用手抱着她,停住了笑声,又用手指着谭啸对她道:“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必须好好侍候他,他就快要是你的丈夫了。你们如果能打败了敌人,记住快回来,回来结婚!”
依梨华感激地趴在父亲的身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依梨伽太轻轻地拍着女儿的背,微笑道:“不要哭,快整理东西去吧!明天你们一早就上路,这条路可是不大好走!”
依梨华点了点头,离开了父亲。谭啸叹息道:“老伯,这都是我……”
依梨伽太摆手一笑:
“不要这么说,你们是年轻人,年轻人是不应老住在家里的他皱了一下眉,接道:“你那个仇人天马行空晏星寒,我是知道他的。他有一身好功夫,你们还是先逃命要紧,报仇以后再想办法!”
谭啸惭愧地点着头,这时依梨华已转到里面,整理着衣物,好在他们旅行是常事,革囊也现成,到了晚上,二人衣服都备好了。
依梨伽太帮他们把东西拿到马房内,又找出沙漠里专用的水囊、皮帐篷、马灯。谭啸本没有想到这许多东西,等到整理出来以后,他不禁吃了一惊,可是每一样,都是长途旅行所少不了的,他不禁十分感激哈萨克老人的关心。
二人把物件都系好在马鞍上,明晨只须往马背上一放就行了。
然后他们三人就在房内长谈了起来。哈萨克老人告诉他们很多沙漠中的旅行经验,如何防风、防沙、防干旱、防狼群,可谓无微不至。
谭啸一一记在心内。依梨伽太还把沿途几个朋友的名字,告诉了女儿,嘱她必要时可以向他们索取应用之物,依梨华也都一一记住了。
这时天已很晚了,因为明天还要行长路,在依梨伽太的催促下,他们只好各自归房就寝。
谭啸关上了门,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感慨。他想如果今天所见的那两个骑马的回人,真是晏星寒派来的探子的话,那么,敌人可能就要来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打了一个冷战,颇觉得有些坐立不安,他开始来回地在这间房子里走着,仇恨开始再次地咀嚼着他,他推开窗,夜风吹着他的头发,他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闷,似乎感觉到大难又将来临的兆头。
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把窗子关上,远处的钟声,正当当的响着,这是一个恼人的离别之夜。风尘万里、四海为家的谭啸,本来以旅行为家常便饭,可是不知如何,明晨的远行,却使他感到异常畏惧。他躺在床上,不觉又想到了依梨华,这个少女,也将是自己生命的一部份了。他从来也没有和一个单身少女旅行过,试想,孤男寡女,又同属少年,在漫长的旅途上……
想到这里,他的脸不禁有些烧了,同时又有些暗自惭愧的感觉,因为自己和她,同属侠义道中人,感情是至高无上的纯洁,那应该是和一般世俗不同的。这么想着,他下意识地又有些沾沾自喜的感觉,因为他毕竟发现了自己和一般人的不同之处了。
不知何时,窗外刮起了大风,哗啦啦吹得篱笆墙直响,雨点子打在羊皮窗户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这风雨的交响乐,终于使他入了梦乡!
可是,好梦不长!
朦胧之中。一个人正狠命地摇看他的身子,其实那是不必的,因为当那人的手方一触及他时,他已本能地惊醒了。
谭啸猛地翻身坐起,方要喝叱,床前那人却很快地退后了一步,急促地小声道:
“大哥,是我!晏小真!”
谭啸不由大吃一惊!
“啊……晏姑娘……有什么事?”
晏小真身上穿着一袭薄薄的油绸子雨衣,为雨水淋得温亮亮的,她那双剪水双瞳,更闪烁着复杂的颜色,她颤抖着道:“大哥!你快跟我出来,我有话告诉你!”
她说着身形一弓,已穿窗而出,真比箭头子还快,那扇羊皮窗户,不知何时早已大开,风正由窗口向里面灌进来。
谭啸惊异之下,也不及找雨衣,只紧了一下束在腰上的带子,就跟着小真的身影,飞身而出。外面的雨下得很大,一出来就淋了一个落汤鸡。
而前行的小真,却一路轻登巧纵,直向一处小土丘上扑去。
她此时此刻的出现,令谭啸感到定有非常的事情发生了,他带着惊恐的心,也展开轻功提纵之术,紧紧蹑随着晏小真。
似如此,约有半盏茶工夫,谭啸已感到有些不耐了,才见小真在一棵大树下站住了。
这时,当空亮了一个闪电,一个霹雳,震得山摇地动,雨更大了。
谭啸扑到树下,大声喘道:“姑娘!有什么事?请快告诉我!”
这时小真直直地看着谭啸,好半天才徐徐道:“你一直都住在那个女贼的家里么?”
谭啸一面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慨然道:“是依姑娘救了我的命,我住在她家里养伤……”
他怔了一下,接道:“莫非你引我出来,只是为问我这一句话么?”
“当然不是!”晏小真苦笑了一下。
“那么……”
“大哥!请你不要急,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
谭啸张大了眸子,紧张地道:“莫非你爹爹又……”
晏小真点了点头,流泪道:“他们现在正要到你住的地方搜杀你,我提前来告诉你。”
她扬了一下头,颤抖地道:“你现在快走吧!我所能做的,只此而已!”
谭啸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可是由此,更可见小真对自己的情意,他讷讷道:“这是你第二次救我,姑娘……我谢谢你!”
他说着,忍不住紧紧地握住小真一只手,微微摇着。晏小真迟疑地说:
“往西走……出嘉峪关,到安西、去沙漠、去蒙古,只有那里最安全。大哥!你听我的话!”
谭啸咬着牙点了点头,雨水像小长虫似的,由他头发上,经过脸,然后再淌下来。
忽然,他打了一个冷战:
“不好!依梨华他们……”
他惊叫了一声,回头就跑,可是却被晏小真死命地拉住了:
“不要去,大哥!千万不能回去,回去是死路一条……大哥!你只顾你自己吧!”
谭啸得了一下,死命地挣开了她的手,退后了一步,用冰冷的声音:
“姑娘,那是办不到的!她和她的父亲,都是好人,也都是我的救命大恩人,我怎能看着他们身遭毒手?啊!依梨华……”
他猛然转身就跑,当空又打了一个大雷,闪电照着他,就像一个披发的鬼。
晏小真用更快的身法,又窜在他身前,张开两臂,拦住他的去路,痛哭失声地道:
“大哥!我求求你,你不能回去!那女贼不值得你如此的……大哥!你……”
这一霎时,谭啸完全明白了,他讷讷道:“姑娘,你明明可以通知他们的,可是你为什么不?为什么?”
在风雨声中,他这么咆哮着,晏小真呆了一下,冷冷一笑:
“我为什么要?”
谭啸不由一怔,这个痴心的姑娘坦白地说:
“我爱的是你,恨的是她,我只救你,为什么要去救我恨的人?”
一阵昏眩,几乎令谭啸倒在雨地里,他镇定了一下,站在爱情和自私的立场上来说,显然晏小真并没有错;可是这种狭隘的情感,是谭啸所不能赞同的。他害怕地战瑟在雨地里:
“不……不!那太残酷了!太无情了!”
他猛然摇着晏小真的肩头,乞求道:“好姑娘,你快回去救救他们父女吧,只有你能救他们,你去吧!”
曼小真面上闪过了一层寒霜:
“绝不!我不能救他们!大哥,就是我愿意,现在也已经晚了!”
她慢吞吞地说:
“你是知道的,我爹爹和那三位老人家,今夜一并都来了,我有什么能力?大哥,你不要管他们了,这林子里有我的马,你骑着它走吧!”
谭啸摇晃了一下,冷冷地说:
“既然如此,那么很好,让我也和他们死在一块吧!”
他说着倏地转过身来,如飞似地往回路上扑纵而去,晏小真声泪俱下地狂喊着:
“回来!回来!傻子!大哥!好大哥!你不能死呀!”
可是一任她喊破了嗓子,却再也唤不回他来了,他就像一头脱了缰的野马,疯狂地、亡命地向依梨华的家门扑去。
雷声隆隆,他耳中似乎听到了叫嚣的声音,还有兵刃交击的声音。
“啊!依梨华……梨华……我的爱妻!”
他用出全身仅有的力,在这片荒凉的水草地上倏起倏落地飞驰着。
渐渐,他看到了那羊皮搭成的圆顶庐舍,篱笆之内,充满了喝叱叫嚣之声,那声音之中,有一两声,是依梨华发出来的。
谭啸镇静了一下,绕到了后面马棚边,却见两个头上缠着白布的人,手中各自拿着一口明晃晃的钢刀,正站在屋顶上把风。
谭啸一咬钢牙,霍地腾身而起,一并双掌,用“排山运掌”的重掌力,直朝其中之一的背后猛击而去。那人尚不及回头,便闷哼了一声,被谭啸打出了丈许之外,在泥地上一阵翻滚,顿时了帐。
另一人口中怪叱了一声,倏地向右一跨步,掌中刀“玉带围腰”,直向谭啸拦腰斩去!
愤怒的谭啸,双目之中已快喷出火来,他如何会让对方得手!
那缠回刀才递出,忽见对方身形一闪,已自无踪,自忖不妙,正要转身,却被谭啸的“鹰爪力”抓在了顶门之上,顿时翻到地下,脑浆四溢。
谭啸举手之间连杀二人,仍自余勇可嘉,他伸手拉开了羊皮窗户,缩身而入,棚内的马起了一阵骚动。
他忽然心中一动,忙把昨晚上备好的行李革囊,披挂在马背上;然后用脚把一个侧门踢开,再次转过身来,用“燕青十八般腾挪”的小巧身法,把身子腾上了顶梁,用力划破了羊皮,张目向前室望去。
只见室内火光炯闪不已,一个高大的红衣道人,手中亮着火折子,背门而立,满脸怒容。
这道人左侧是矮小的白雀翁朱蚕,这老儿手中此刻正执着一口青光闪闪的短剑,晏星寒用脚四处踹着桌椅,面色一片青紫,他一手还拿着一支燃着的蜡烛,不时去烧壁上的羊皮,已有十数处被火引着,火势正在蔓延着。
另外一个房间内,两人正打作一团,一个是灰衣秃头的比丘老尼,另一个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令谭啸差一点叫出声来。
依梨华披头散发,身着睡裙,持着一口长剑,正和剑芒大师打作一团。她身上有好几处已为鲜红的血染透了,可是她仍在拼命地对抗着,她大声地哭叫着:
“好哥哥!快逃命!快走!不要回来、不要回来!爸爸已经死了……”
她口中喘着咳着,不一刻室内已为浓烟充满了,忽然他听见依梨华一声惨叫,紧接着晏星寒怒叱道:“老朋友!我们栽了!走!外面搜去。”
接着整个房子都震动着,像是为他们重掌力摧毁而倒了。
谭啸为依梨华那声惨叫吓了个魂飞魄散,他再也不顾及自己的安危了,猛然拉开皮帐,冒着烈火浓烟,直向室内窜去。
他踉跄着扑进那间房子,正见依梨华在浓烟中挣扎,谭啸一把抱住了她,热泪夺眶而出:
“妹妹!原谅我……原谅我……我回来得太晚了!”
他双手抱起了她,转身循原路往马棚里退,依梨华紧紧搂着他的颈项:
“啊!哥哥!哥哥!爸爸死得好惨!好惨……好多血和肠子……”
谭啸眼中似要淌出血来,他吻着她的脸,泣道:“我知道,妹妹,这笔仇,我永远记住。他们大概走了,我已经备好了马,我们快逃命吧!”
依梨华紧紧抱着他,似乎已昏了过去。谭啸的身上若非为雨水浸透了,恐怕早已燃烧了;而这所大庐舍,若非在大雨之下,只怕也早就火光冲天了。
谭啸扑进了马棚,解开了三匹马,自己抱着依梨华骑上了一匹,另两匹都系在鞍后;然后他扬鞭催马,仰天大叫道:“天上的神!请你救救我们吧!现在,我们所有的仅仅是对你的信心了!”
天神以一个咆哮的霹雳,回答了他的话,闪电之中,三骑怒马,突出马棚,直向着茫茫的原野上驰骋而去……
大风、雷雨、原野、水草。
谭啸紧紧地抱着依梨华,他不再说一句话,一任神驹践踏着水草,亡命地向前路疾驰着。
约摸行了五六里之遥,他才敢回头看一眼,只是暴风雨阻隔了他的视线,他不能看到来路上有没有敌人,也看不见冒着淡黄狼烟的皮帐篷。
他内心庆幸着,因为他可以断定,自己和依梨华的命总算保住了。
怀中的依梨华没有说一句话,她身上的血染红了湿淋淋的绸裙,散发贴在她美丽的脸上,像是一座卧姿的玉女雕像。
谭啸相信她是不会死的,因为目前他们已经脱离了敌人的魔掌。如果一个人在恶运当头时没有倒下去,那么为什么会在自由的气氛里死呢?绝不会!她不会死!也不能死!
谭啸心中充满着信心,任坐下怒马自由地向前飞驰着,不过,他可以断定,是往西北方行的。
雷雨声歇,正是东方露出鱼肚白色的时候,黎明终于来临了!
谭啸在马上奔驰了整整一夜,三匹马都同时放慢了脚程,到后来干脆不走了。它们鼻子里噗噗地打着喷嚏,弯下头开始嚼食着地上的青草。
远处有几所庐舍,袅袅地冒着炊烟,几只肥鹅呷呷地叫着,空气是那么的宁静。
谭啸一双手几乎要累断了,酸得再也不能支持了。他翻身下马,怀中的依梨华睁开眼睛,看着他微笑,她笑得仍然是那么甜。
“哥哥!谢谢你。”
谭啸忍不住淌下了泪来,他轻轻吻了一下她冰冷的脸,抽搐道:“是我对不起你,都是我害了你,害死了你爸爸,我真是天大的罪人!”
“啊!”那美丽的姑娘甜蜜地笑着,伸出一只雪藕似的玉腕,攀在他颈子上:
“不要那么说,能够死在你怀中,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不!不!你不能死,不会死……”
这少年拼命地向前面跑着,他找到了一处没有水的草地,轻轻地把依梨华放下来;然后到马背上取下了一个行李袋子,里面有很多应用的东西。
他首先在地上铺了一块熊皮,然后把依梨华放在上面,那天真的姑娘只是看着他微笑。
谭啸又找出了刀伤药,还有布条,然后仔细地看着她身上,血仍然由肋旁不停地向外淌着。
谭啸忍住伤心,笑了笑:
“华妹,你要忍耐一会儿;而且请原谅我的冒昧,我必须要……要……”
依梨华笑看着他,身上的伤对她似乎并不可怕,她所关心的只是她所爱着的这个人。
她浅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没有关系,好哥哥!”
谭啸几乎不敢看她的脸,因为那张脸是那么的舒心愉快;而这种心情,在眼前是多么不适合,他怕自己也会为她感化了。因为他认为“伤心”才是公正的惩罚——对于目前的自己来说。
他用清水小心地洗涤着她身上的伤口,当他检视过她身上全部的伤处之后,不禁宽心大放。虽然伤处很多,可是显然并没有一处是致命的地方,只不过是流血多了些而已。
这些伤口,经过他上药包扎之后,依梨华有了一种舒适的感觉,她伸出手,摸弄着谭啸湿透了的头发:
“大孩子……你是个大孩子……”
逗得谭啸不禁笑了,他觉得依梨华那只手微微往下用力挽着,谭啸不由脸一阵热,由不住低下了头,吻着她凉凉的小脸,吻着她的眼睛,最后把有力的唇,印在了对方那樱桃似的小嘴上……
天上的白云被风吹得如万马奔腾,东方的旭日正由山尖上活泼地跳出来,远处牧羊人的笳声,人字形的雁影正由头顶上慢慢掠过去。
“我真的累了!”
谭啸翻过身来,和依梨华并排躺着,姑娘一只手摸着他的胸脯:
“哥哥,都湿了。”
“不要紧。”
谭啸含糊地答应着,眼皮不觉地合拢来,三匹马在他们身边啃食着青草……
依梨华欣慰地吁了一口气,一只手搭在他的胸脯上睡着了。
热烘烘的太阳,爬上了中天,像一个巨大的火轮,昨宵的倾盆大雨,现在已没有一点痕迹可寻了。
牧羊的人,都躲到山的斜坡下面,整个的大草原在烈日之下蒸发。
一对年轻的恋人,被马鸣的声音惊醒了。
谭啸马上爬了起来,只觉得眼前金光耀眼难睁,身上的湿衣,已成了硬布板似的,直直地贴在身上。他活动了一下身子,低下头,把依梨华轻轻地抱了起来。那姑娘笑得那么甜:
“哥!你把我抱上马,看我骑给你看!”
谭啸哂然一笑:
“那是不行的,你太好强了。”
姑娘撒娇地哼着,扭动着身子。谭啸朗声地笑道:“没有用,在你身子没有复原之前,我是不叫你骑马的。来!现在我们去找东西吃,肚子饿了!”
说着他跨上了马,皮鞍子烫得和火一样,他皱了一下眉毛,啊哟一声道:“乖乖,好烫!”
依梨华格格地笑了,她娇哼道:“我们就穿这样的衣服去吃饭?”
谭啸低头看了看,不觉失笑道:“真不像个样子,幸亏我们带了衣服。”
他把马带到了一片深草里,下了马,先放下依梨华;然后打开衣袋,找出衣服。依梨华红着脸站起身子,笑道:“我不让你给我穿,我自己会穿。”
谭啸笑了笑,遂转到深草内,换了一袭干净的衣服,把头发挽好,走出来时,却见依梨华也已换好了,她正倚在马鞍旁,自己在编着辫子。
谭啸走过去要帮着她编,他想到古人张敞为妻画眉的故事,讲给依梨华听,两人喁喁细语着。此情此景,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辫子理好了,哈萨克姑娘重新恢复了风采。其实美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美丽的,她的脸色虽然更白了,可是却有一种病态的美。
谭啸轻轻抱她坐上前鞍;然后自己再翻身上马,用左臂轻轻揽着她,抖动缰绳,直向前路而去。
半盏茶后,他们在一家庐舍前停住了,这里离嘉峪关的大城门只有一箭之程,来往的人很多。
谭啸生怕在这里又遇见敌人,忙下了马,这附近居住的人,简直太杂了,有汉人、满人、缠回、蒙古人、哈萨克人、维吾尔人,还有一小部份是新来的索伦人。
借着依梨华的方言,他们受到了一家哈萨克人的招待,那家人招待他们锅饼、羊肉,还有发酸的奶酪。这些在他们来说,确是太难得的食物了。
他们带的原有干锅饼和牛肉干,可是那些是要留在荒凉的沙漠道上食用的。
他们在这里养精蓄锐,傍晚时分,他们决定上路。本来应该多歇几天的,可是依梨华却认为敌人无孔不入,还是早走为妙。
于是,三匹马,直出嘉峪关,朝安西而去。
很幸运,这条路上没有敌人,显然敌人没有料到他们会出关远走大漠的。
有“天下雄关”之称的嘉峪关,是中国第一大工程万里长城的终点。出关是通安西直达藩服地方的一条必经要道,所谓的藩服,正是我们今日的新疆及蒙古一部份,也就是古时汉唐所称的西域回部,不过那时称之为藩服,清征而有之。
这一片广大的地方,东西七千里,南北三千里,地势高峻,大山多为东西横亘,分南北两路。南路半属戈壁,间有沃壤;北路土脉较肥腴,更多大河川。北有伊犁河,南有塔里木河,民族极为乱杂,除汉人外,有维吾尔、哈萨克、满、蒙、缠回、额鲁特、准噶尔等人,而户口广繁,首推缠回,是故后人以“回疆”称之。
出了嘉峪关,道左竖立着石碑,题有“天下雄关”,到了这儿,似乎就很有些沙漠的味道了。西行不远,放目望去,沙碛浩浩,崇岗叠阜,颇为难行,故行人甚少。
依梨华在马上手指岗丘,笑向谭啸道:“这就是九沟十八阪了,往下可更难走了。
我们还是早一点打尖,待明天早上再远行的好!”
谭啸没有反对,因为对这一条路,他可是压根儿不清楚,脑子里本来打算得很美,可是看到那层层的沟石和沙碛浩瀚的漠地,他真有些寒心了。再者,依梨华身上的伤尚没有好,似不该如此匆匆赶路。
想到这里,他有些后悔,暗忖应该在那家好心的哈萨克人家里多住几天,等依梨华伤愈之后,再西行才好。想着不由叹息了一声,下了马,苦笑道:“姑娘,可苦了你了,我真后悔,应该等你身上伤好了再走,现在……”
他看了一下远处,沮丧地摇了摇头。依梨华在马上摸着他头发,浅浅笑道:
“不要紧,你别老不放心我,我现在已觉着好多了,你在前面牵着马,我知道路!”
谭啸感激地望着她,暗忖道:这姑娘为了我,如今家破人亡,可是她内心毫不气馁,真是太难得了。我今后要怎么来报答她才好呢?
想着顿扫沮丧之态,挺了一下腰,一只手拉着马口的嚼环,小心地迈步前行;后面那两匹驮着东西的马,看着这种难行的路,也都懒得再走了,只是扫尾长嘶,不肯举足。
谭啸只得再回去用力地把它们拉过来,别看这小小的行动,已很吃力。
依梨华在马上娇声笑道:“你呀,真比个姑娘还嫩!现在你已受不了啦,再往下更够瞧的!”
谭啸笑道:“你不要乱说,你看我的!”
说着把后两马绳子拴在前马的鞍上,如此拉着马前行,免了后顾之忧,果然好多了!
如此慢慢地行着,差不多有一个时辰,谭啸身上已累出了汗,而展望前尘,犹是一片沟石,层层叠叠较前更甚,所好的是有依梨华这么一朵解语花随着,她不时在马上娇笑着,使谭啸几乎不觉得身上的疲累。
天上起了紫红的云彩,依梨华看了一下天,告诉他说:
“傻子,再不找地方扎帐篷,天可马上就黑了,你看,紫云已经起来了!”
就在她说话之时,天真的马上就黑下来了;而且是其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谭啸大叫道:“天,这是怎么回事?”
依梨华叹息道:“完了,我们只好摸着黑往前走了,想不到我也会算错。”
谭啸找出了一盏马灯,点着了,一只手提着。眼前有了光明,可是仅仅靠着这么一盏灯,要想在这么崎岖的路上行走,那可真是太危险了。依梨华更是频频警告,不得已,他们暂时在一小片较平的石头岗子上停了下来,卸下东西,松了牲口,好在这地方可绝对放心,牲口不会跑!
他们就在这地方,露宿了一宵。谭啸为依梨华身上加了厚厚的皮褥,自己却只盖了薄薄的一床毡子。他二人本都有深纯的内功,并不怕冷;只是依梨华目前负伤,体力较差,至于他自己,倒是无所谓的。
依梨华叫他把灯放在石头上,不可熄灭,说是夜晚有狼。如果灯光熄了,狼就会过来把马吃了,谭啸又增加了一门学问。
果然,午夜之后,谭啸听见四周有饿狼的嗥声,三匹马都惊醒了,不时扬起前蹄踢着石头,神色惶恐至极。
谭啸一骨碌由地上窜起来,却见一只大青狼,正在一旁的一座石笋上,朝着马龇牙。
谭啸探掌摸出一把金钱,以其中之一,用捻指之力,把这枚金钱打了出去,那青狼正在龇牙发威,这枚金钱,直由它口中穿了进去,把门牙都打掉了两个;当时惨叫了一声,拔头而去。谭啸就势腾起,落在一旁山石之上,却见五六只青狼的影子,正向后撤退,他不由叱了一声,用“满天花雨”的手法,把掌中金钱全数打了出去,众狼各自负伤,悲啸而去,四周恢复了宁静。
谭啸打着寒战,心说这地方真险,人要是睡着了,保不住都饱了这几只畜生的饿腹。
这么想着,他可是再也不敢睡了,嗖嗖的风,吹得他耳朵痛得厉害。虽说他有一身精纯的内功,可是在这种滴水成冰的气温下,他只穿一袭单衣,久了也有些受不住。
灯光之下的依梨华睡得那么甜,方才在马叫的时候,她曾一度睁开眸子,可是过后,”她又不自觉地睡着了。谭啸轻轻地摸着她的小脸,被冷风吹得冰冷冷的,他不禁感慨地叹息了一声,自己的不幸,也给这可爱的姑娘带来了不幸。
他又想到了依梨华的父亲依梨伽太,这个和善的老人死得也太惨太无辜了。谭啸不禁淌下了泪,暗暗地发着狠毒的誓言,一定要为这个老人复仇;他的仇恨之心更加重了。
可是未来只是一片迷茫,就像此刻沉沉的黑夜一般,人们在这种情况之下,对于来日的光明,是很难揣测的。他苦笑着低下了头:
“也许,我的尸骨,就要埋在这大漠之中了!也许,从此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流浪人了!”
“我凭什么再去复仇?敌人比我强大十倍,过去我敌不过他们;以后又怎能敌得过呢?我的复仇,恐怕只是一个梦想罢了……看!眼前,我不正是为了逃避敌人,才来到这穷荒的地方了么?而且还要往更荒凉的地方投奔而去!我永远是逃避着他们……”
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捂在脸上,痛苦地沉思着。良久,他又给自己下了一个结论:
“沙漠只是我暂时的隐蔽之处,可是迟早我要回来的;而且一定要在这四个老儿寿终正寝之前回去,好一一亲手结果他们!”
他愤怒地踢着石块,觉得双足都已经冻麻了,最后他盘膝坐在皮褥之上,运动调息了一番,全身才由寒冷而渐渐温暖,最后入定。
等到他醒来时,天也差不多快亮了,他轻轻站起来,找了几块石头,堆成一个能烧火的灶。找了一些干柴,把火升起来,用石头砸了几块冰,放在罐里,就火煮着,等着水开了,他又把硬如石头的锅饼弄碎了放在水中煮着,又放了几块牛肉和一些盐,阵阵香味就散出来了。他另外用大铜壶煮了一壶热水,自己漱洗完毕,天可就亮了。
酣睡了一夜的依梨华在睁开美丽的眸子时,发出了娇媚的一声长吁:
“哥!你起得好早啊!”
她翻身正要坐起来,一双男人的手,又把她按下去了,接着谭啸端过了热水盆,在她面前含笑蹲下来。他用热毛巾小心地给她擦着脸,洗着冰冷的小手,依梨华吃惊地看着他道:“咦!哥!你不要这么侍候我呀!这些事,应该是我作的。”
“是的!等以后我们结了婚,你再服侍我不迟;可是现在,你得乖乖地听我的话。”
依梨华伸出一双玉腕,紧紧地抱着他,撒娇道:“哥!你真好……可是,以后我不许你作这些事,拔荡说.你们男人是不应该作这些事情的……”
谭啸微微一笑:
“姑娘你错了,凡是女人能做的事,男人都能做。只是骄傲的男人,常常不屑去作,于是他们自己才找这个借口,其实我们以后很可以不分这些。只要我有空,我就帮助你。”
依梨华把脸贴在他胸前,小声说:
“那我也帮你……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是不是?哥!”
谭啸张开两臂,抱着她贴在她脸上,嗅着她哼道:“是的,我的乖妹子!”
他唇上的胡茬,令她忍俊不禁,一对初恋的情人,就这么消磨了他们黎明的时间。
虽然天是这么的冷,地是这么的干;然而爱情滋润着他们,他们内心都享受着无比的温暖。
日出时分,这三匹马所结成的小队伍,又开始前行了。
中午的时候,他们总算走完了这一段乱石岗子,可谓人疲马倦。眼前开始有青草,而且远处的圳子里,住着几户人家,路边上有石碑,写着“布隆吉”。谭啸不由擦了擦头上的汗笑道:“这一下可好了,我们在这里多留两天吧,等你伤好了再走!”
依梨华蹙眉道:“好是好,只是晏老头子他们要追来了呢?”
谭啸冷哼道:“他们要敢再来,我就与他们拼了!”
依梨华嘟了一下小嘴:
“看!你又来了。你要是这么说,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她掀起了一对浅浅的酒窝。
“哥,你还不知道?我就是为着你才活的呀!”
谭啸望着她笑了笑,俊脸微红道:“好!那么我们就少住几天,住两天如何?”
依梨华本想只休息一下就走的,可是不忍过分违他的意,只得颔首答应。于是他们就选择了一块有青草的地方停下来,谭啸找出了牛皮帐篷,扎下了帐幕,好在他们应用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所以并不十分费事。一切就绪之后,依梨华已安适地睡在帐内,马也都在帐边的木柱子上系好了。
谭啸背着一个大水囊,带了些钱,到前面住家处去了一趟,买回了不少吃的东西,还有一大袋子牛奶,两人吃得挺乐。
饭后说笑了一阵,谭啸又为她换了药,哄着她睡下之后,自己把帐幕拉上,慢慢地向一边大山行去。他耳中听到淙淙的流水之声,果然他找到了一处清泉,看看四下无人,他就脱了衣服,在泉内大洗了一番。
这山名“马鬃山”,山峰极多,很像马颈上的鬃毛,故此得名,在苦行的旅途上,这地方无异是个天堂。他想若是依梨华身上没有伤,这水她一定不会放过的,在山上他用石块打了几只野鸟,装了一皮袋子清水。回到帐篷时,依梨华还没有醒,他和衣躺下,小睡了一会儿。
等他醒来时,却发现身侧的依梨华不见了,他不由吃了一惊,忙跑出去,却见依梨华正在一处清水的小池子边洗着衣裳,等他走过去想阻止时,衣服已洗好了。依梨华含笑地走过来,大声说:
“好了,我已经好了!”
谭啸怀疑地问:
“不痛了么?”
依梨华随意地动着身子,娇笑道:“不痛了!不痛了!你看!”
谭啸不由愣愣地看着她,她跑上去攀着他的脖子笑哼道:“人家好了嘛,可不要生气,不许你骂人。”
谭啸拉着她的手慢慢地走回去,在那里他们享受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包括烤野鸟和新出炉的烧饼,还有炖牛肉。
天空积满了乌云,大雨将至。
挨过了十五日不见草木的行程,谭啸和他的恋人依梨华总算出了甘肃的地界了。
他们驰骋在库穆塔格沙漠上,放眼望去,黄沙千里,沙丘就像是一弯弯的新月,又像张开的折扇。一片片一弯弯甚是美观,谭啸不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啊!好大的沙漠……”
依梨华这时身体已复元了,她骑在另一匹马上,她没有中原儿女那种娇嫩和脆弱,她们族人姑娘的身子,都像是铁打的一般,骑在马上,又回复了她原有的风采。沙漠、草原、大风、干旱,在她来说,那是司空见惯的事,今天,她的兴致特别高。
她笑嘻嘻地道:“在这里,这片沙漠算是很小很小的,你如果到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那才叫真正的大呢!”
她催了一下坐下的马,驰近谭啸,天空一刹那之间已浓云如墨。远处吹来的风,声如万马奔腾,沙丘上的沙子,就像烟囱里冒出的黄烟一般,螺丝转儿似地爬上天空,那湿热的风,吹在身上,甚是不舒服。
依梨华把早就备好的兜帽,往头上一拉,一掉马头叫道:“快转过马来,大风来了,我们必须找一个洼口,把这一阵风沙雷雨躲过才行!”
谭啸早已戴好风帽,整个脸除双目之外,全在绸巾掩饰里,他匆匆带过马头,和依梨华并肩催马。那被风吹起的沙粒,打在他们身上,发出连珠炮似的一串响声,展望左近,黄尘千丈,虽是初起之势,看来已端的惊人。
三匹马都发出了长啸之声,不待人催,各自向来路飞奔而去。
在昏天暗地之中,他们总算退回到一个山隘口子里,这山脊,虽是寸草不生,可是山上岩洞甚多,甚宜用来躲避风雨。
转眼间,蚕豆大小的雨点子,自空而降,噼噼啪啪,打在沙地里,滚起千万沙珠,随风在地上滚动着,看来真是奇美惊人!
一阵倾盆大雨,看起来真是吓人,似乎整个的天也要塌下来了,雷电交加,风雨厉吼,沙漠里再看不见飞舞的沙粒,也看不见滚动的沙珠了。
风雨改变了气温,二人立即觉得冷嗖嗖的,有一种说不出的爽快感觉。
谭啸几曾见过如此暴风雨,一时眼都看直了,他惊喜道:“好了,这么一来,我们路上不愁没有水了!”
依梨华笑看着他道:“你先不要高兴,你以为这大雨在沙漠里,会成小河么?那你可想错了!”
谭啸笑着用手指着远处,只见沙漠里,黄龙似的闪动着一道水柱,其势如万马奔腾一般滚滚而来,声势之大,一般溪流不能望其项背,他笑着说:
“你看!不容你不相信,这场大雨,给这漠地里开了一条小河。”
依梨华只睨了一眼,浅浅笑道:“我说你沙漠里的知识太浅了,你还不服气。傻子,那条河只是现在看着好玩罢了,没有用的,不信我们等会儿再看就知道了!”
谭啸笑了笑,心想这般大水要消失也不会这么快,心中大是不服,他望了望天,叹了一声道:“看样子,今天是走不成了,这雨势,怕要下一天一夜。”
依梨华格格一笑:
“你怎么老是说一些外行话,我敢说这场大雨,顶多再过小半个时辰也就停了。保险雨过天晴,沙漠里从来没有下过一整天的大雨。”
谭啸笑着摇头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二人正说笑之间,洞外雷声摇山动地,雨势有增无减,洞口就像垂下了一面水晶的帘子。那声势,就连生长在沙漠的依梨华,也是很少见过的,他们说话不得不互相提高了嗓子叫着。
忽然,洞外出现了一峰骆驼,直向洞中急窜而进,因为来势太猛,吓得二人的马,各自一声长啸,双双扬起前蹄,差一点儿把二人掀下地来。
紧接着,那大骆驼已跑进来了,它周身淋得水淋淋的,身高体大,乍一进洞,二人都不禁吓了一跳。谭啸正要出声喝叱,忽听见那骆驼背上“啊哟”一声,有人叫道:
“救……救命……救……”
接着从骆驼背上,扑通一声掉下一个人来,在地上只翻了一个身就不动了。
那骆驼弯下脖子,在那人水淋淋的棉袄上吸着舐着,状甚可怜。
谭啸和依梨华都不禁吓了一跳,双双下了坐骑,一起往那人身前偎去。这才看清了,那人是一个黄发黄须的矮小老人,身着土黄色的大棉袄,其上油渍斑斑;尤其是为雨水淋得湿淋淋的,看来更是臃肿不堪。
这老人虽是不再翻动了,可是生满络腮黄发的脸,却还一个劲地在抽搐着,不时地挑眉咧嘴。依梨华吓得“呀”的叫了起来。
谭啸皱了一下眉道:“不要伯,这老人定是一时中了寒了,再不就是他有羊角风。”
依梨华一怔道:“什么羊角风?”
一言甫毕,忽见那老人口中果然“咪咪嘛嘛”地叫了起来。谭啸叹了一声道:“是了,这就对了,是羊角风,我们只把他抬到一边让他睡一会儿,他就会好了。”
依梨华惊得直翻大眼睛:
“天呀!这是什么怪病啊?”
说着,二人一人抬头一人抬脚,轻轻把这老人放到一块干平的石头上。这老人嘴里一个劲地向外吐着白沫,口中学着羊叫不已。
谭啸放好了老人,对依梨华道:“这种病很难治,不发时和常人一样,可是一发作起来很吓人,最怪的是还吃草……”
依梨华竟真的去洞边找草,谭啸瞪了她一眼,哂笑道:“你干什么?”
“找草呀!”
依梨华天真地笑着,看了地下的老人一眼:
“他不是要吃草么?”
谭啸低斥道:“不要胡说!快,你给我一点清水,我们给他喝一点儿,还有他身上全是水,我们怎么能不救他呢?”
依梨华笑了笑道:“我喂他喝水,你用布把他身上的水擦干,要不然他真要受凉呢!”
说着,遂自马身上取下水壶和布巾,把布巾交给谭啸;然后走到老人身前,一只手把老人头慢慢抬起来。只觉得老人一颗头很是沉重,凭依梨华的力量,搬起来竟感到很吃力;而且老人牙关紧咬,双目怒凸,一双眼睛白多黑少,直瞪着依梨华,眨也不眨。
依梨华红着脸伸出两个手指,轻轻把他眼皮合上,可是手指一离开,他的眼睛又睁开了。
依梨华叹了一声道:“哥!他嘴不张开怎么办呢?”
说着一只手去轻轻按他的下巴,可是老人牙关紧咬,竟是死也不张开。
谭啸这时正用布擦他的身上,他衣服穿得也很怪,一件棉袄里面就是光赤赤的肉,一条粗布做的短裤子,紧紧地穿在身上,浑身上下黑如古铜,腰肋上露出几根瘦骨头,看来全身上下没有四两肉。谭啸用布往他身上一擦,这老人竟忽然嘻嘻地笑了起来,全身扭动得像一条蛇。
依梨华正在喂他喝水,老人一笑,“噗”一声喷了她一头一脸,谭啸身上也被喷了不少。依梨华急得“啊呀”一声,站起来直想哭。
那种想哭想笑的样子,逗得谭啸也忍不住笑了。依梨华半嗔半笑道:“还笑呢,都是你!你看嘛!”
谭啸一面擦着身上,一面含笑道:“这怎么能怪我?谁知道他怕痒,我身上还不是一样!”
那老人喝了水,这一会儿倒是不叫了,却鼾声如雷地大睡起来。依梨华嘟着嘴看着他道:“他倒好,喷了人家一脸的水,自己倒睡了起来!”
谭啸怕老人听见不好意思,忙摇了摇手道:“小声点,一个可怜的老人,何必跟他一般见识?我们到一边,不要吵他就是了。”
依梨华找出盆子,接了雨水,好好地洗了个脸,嘴里尚自一个劲地道:“真倒霉,这老头大概吃了大蒜,味道洗都洗不掉。”
谭啸忍住笑,找出一块毡,盖在老人身上。他怔怔地看着这个可怜的老人,生出了莫名的怜悯之心。
老人发如乱草,头上没围头巾,身上穿的是汉人衣服,可知他是一个汉人。在这荒凉的地方,这老人孤单一人骑着骆驼,任什么都没有,他是靠什么为生呢?他的家人呢?
想到这里,谭啸心中更生出一种同情之心,暗忖自己生来父母双故,如今孤单一人浪迹大漠,身上尚背着血海深仇,是否能报得了这个仇,还是大问题。说不定老人如今的情景,正是自己晚年的写照!
他默默地看着这个陌路老人,心中生起了悲哀。依梨华一声不响地走到他身边,悄悄问他:
“哥!你想什么?”
谭啸笑了笑:
“这个老人很可怜,我在想他的家呢!看他样子,不像是一个商人,他一个人在这大沙漠里孤单地行走,多可怜!”
依梨华淡淡一笑道:“也许他的家在附近,也许他儿女成群。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一个幸福的人呢?”
谭啸皱眉道:“那他又何必在大风雨之中赶路呢?”
依梨华瞟了他一眼:
“你怎么知道他是赶路呢!你看他什么东西都没带,怎会像是赶路的样子?我看他只是骑着骆驼出来玩的,想不到一时遇上了大雨,他的老病又发了,才会突然病倒这里。”
谭啸怔了怔,笑道:“但愿如你所说就好了,果真如此,这老人的雅兴倒是不浅呢!”
二人说话之时,洞外的雨已不如方才那么大了,只是山洪之声,却震耳欲聋,哗哗地直向下面淌着。
那匹骆驼,身上有好多处毛都脱落了,它用背在石壁上用劲地擦着,口里一直在咀嚼着什么。
这灰色的天,恼人的雨,穷荒的沙漠,确实给人带来无限的伤感!
六
沙漠实在是一个奇怪得不可思议的怪物,它是那么难以令人猜测,它永远在和想了解它的人捉迷藏。你虽是智者千虑,它却非叫你难免一失!
风雨雷声,苍茫的天穹。如果你是一个目睹者,你会发现大自然并不尽是美丽的,它的另一面,也很丑陋!当它露出丑陋的另一面,向你狰狞地露出牙齿示威时,你会觉得它很可恨。但是你实在也对它没有办法,因为你,仅仅是一个人而已。
乌云被穹空的风吹开了,“拨云见日”一点不错。当金色的阳光和地上的黄沙互相对示锋芒时,谭啸和依梨华知道,一场暴风雨过去了。
谭啸内心对依梨华很是钦佩,他本来以为这一场雷雨,最起码会延续一天一夜的;谁知道统共不过个把时辰,就一切如常了。
大漠失去了咆哮,变得像一条狮子狗一般地柔顺,这时谁都会重新喜欢它了。
瞧那金黄色的沙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些生长在大漠浅沙中的仙人掌,被雨水淋得湿润润的,翠绿可爱。走路鸟又重新由沙丘那一边,排着队伍,来来去去地跑着,一切是那么美好慈祥。
大雨虽停,可是洞顶上的那扇水晶帘子,却仍然哗哗地淌个不住,一时却也给人以“行不得也”的感觉。
谭啸整束了一下衣服,回头看了看那病中的老人,不知何时,这老人已经醒了。他两只手交叉着放在头下,当枕头似地枕着,睁着一双黄眼珠子,东瞧瞧西望望,似有点舍不得起来。
谭啸不由笑唤道:“老人家你醒了?”
这老头儿怠慢地点了点头。依梨华也笑道:“老先生,你刚才……”
才说到此,老人忽然由地上翻起来,伸了一下手:
“我知道,我知道……”
他站起来,一面叠着那床毡,一面歪着头,鄙夷地自嘲似地笑着说:
“我的老毛病又发了不是?呵呵!”
他张开大嘴笑了两声:
“两位小朋友,把你们吓坏了吧?其实那是不要紧的,哪一年也要来个三五次,你们看!”
他伸了一下胳膊:
“我还是这么健康,几十年了,羊角风确实给我找了不少的麻烦,可是并不能要我的命。就像这场大雨,对沙漠的摧残打击一样,结果它并不能把沙漠怎么样!嘻!就是这么回事……”
他说着提了一下手中毡:
“这东西,是你们的?”
谭啸对老人这种奇异的谈话,感到新奇,同时更感觉到一个人生命之能,是多么值得骄傲。
他怔了一下,笑道:“不要紧,老人家你留着用吧!”
“嘿!那怎么行?来!接着,小伙子!”
他说着就手一掷,这床毡就像一片黄云似的,朝着谭啸当头罩来。
谭啸伸手一接,不由后退了两步,心中一惊,暗忖这老人手劲倒是不小啊!
再看那老人也是怔了一下,他一面扣着大棉袄上的扣子,一面口中吹着怪声怪调的口哨。
那匹老骆驼本来正跪在地上打盹儿,听到了老人的口哨之声,很快地站了起来。一直走到了老人身前,把两只前蹄曲了下来。
老头儿嘻嘻一笑:
“我的大黄真好!我老人家这把子岁数了,也非它侍候不行!”
说着两只手扒在驼峰上,吃力地翻了上去,又吹了一下口哨,那骆驼就站了起来,直向洞外行去。
二人看得正奇怪好笑,老人忽然回过头来:
“我说二位,你们上哪去呀?”
谭啸抱了一下拳笑道:“小可谭啸,这是我义妹依梨华,我们是要过沙漠去吐鲁番!”
老人两只瘦腿半跪半坐在驼峰之间,看来更是矮小,听后仰着脸想了想:
“那你们还要走一段大戈壁,这么吧……”
他说着滑下了驼背,全身上下一阵乱摸,摸出了一串红色的小铃挡,约有十数枚,发出了叮叮的一串脆响,然后龇牙一笑。
“沙漠里走路可苦得很,你们把这串铃铛拴在马脖子上,也许有用。”
说着抖手打来,谭啸忙伸手接着,心中正自暗笑,一串小小挂铃,又有什么用。可是这是对方的好意,倒也不好推却。
想着点头笑道:“谢谢你老了!你请上路吧!”
这老头又嘻嘻笑了两声,才又爬上驼背,忽似想起一事,回头慎重地道:“小朋友,我老头子久走沙漠,交了不少朋友,人家看见这串铃挡,多少能帮帮你们忙;只是有一个披狼皮的小子,那小子是我老人家的死对头,你们看见他,须赶快把这串铃铛解下来,要不然他可要找你们麻烦。我可是话说在头里,听不听随你们。”
他说着两只手拍着老骆驼的脖子:
“得儿!走!走!”
那骆驼猛然一跳,就出去了。谭啸怔了一下,忙追出洞外,却见老人已走远了,他不由回过身来,皱了一下眉道:“这不是一个普通人,我们看错他了!”
依梨华笑了笑:
“不会吧!我倒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你没看见,他连骆驼背都上不去哩!”
谭啸冷冷一笑:
“这是他有意掩饰自己,越是这样,越令人看着疑心。唉!平白错过了一个异人。”
依梨华见他满脸的失意之容,不由安慰道:“这也没什么,要真是异人,以后还会见着的,我们走吧!”
谭啸叹息了一声,就把那串红铃铛拴在了马颈子上。只见那铃铛,制作得十分精巧,每一枚都有小胡桃那么大,制作成骷髅的形状,一粒金黄色的铜心,咬在骷髅的口中,微一晃动,就发出叮叮之声,十分悦耳。
依梨华这时也把行李等物搬上了马背,二人上马驰出洞外,水晶帘子在二人背上湿了一大片,两人不禁相视大笑了起来。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休息,人欢马健,四周爽适的微风,吹在人身上,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依梨华笑着指向远处,睨着谭啸道:“你看那条河呢?”
谭啸惊异地四下看着,脸色微红道:“咦……怎么没有了!”
依梨华笑道:“怎么样,你现在相信我了吧!”
她掠了一下散发,得意地道:“别说是一道小溪,就是一整条大河,到了这里也照样会被大片沙漠吸收得干干净净。沙漠就是这么了不起,信不信?”
谭啸笑道:“好了,算你聪明总行了吧!”
依梨华格格笑道:“我也没有说我聪明,只是你这个人,什么都要亲眼看见才肯相信,要是给你说呀,哼!说破了嘴你也不会相信呢!”
谭啸笑着直摇头:
“这一下,可叫你抓着理了,我说不过你,原来你天天跟我学汉语,是为了来对付我的,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教给你了!”
依梨华笑得发抖,她拉了一下马头:
“哥!我们跑一阵吧,你看天多么好,不冷也不热,又没有飞沙,我们早一点过了这小沙漠不好么?”
她说着纵马如飞向前驰去,谭啸随后跟上,马颈上的串铃,发出一阵极为响亮的声音,在这静寂的沙漠里,声音传出很远很远。
三匹马在鹅黄色的沙面上,快得就像三支箭,渐渐驰向了沙漠的深处。
他们起先还能回头辨明来处,渐渐地,来处成了一个淡淡的影子,就像天山的缩影一样的淡,一样的模糊。
放目望去,只见黄沙,千里黄沙!现在,离着有水草的地方也远了。
先时的大雨,虽然已过去了;可是那沙面上,仍留下了美丽的图案,有方形的、条形的、扇形的。那是平平的凝沙,马蹄子踩上去,就会现出一个蹄形的窟窿。
这对年轻的男女,拼命地奔驰着,他们把活力尽情地发泄在沙漠里。坐下神驹,早就不耐久走起伏的石岗,如今在这平坦的沙漠里,如同疯了似地奔驰着。日偏时候,他们算计着,这一程最少也有三百里远近了。
阿尔金山巍然耸立在他们眼前,这座山本来只是一个影子,可是现在他们已可清楚地看见山上的雪,还有连绵不断的流水,像玉龙似地垂挂着。沙漠中的绿洲,常常就是这样构成的。
他们看见了骆驼群,商人们头上缠着布,偎在骆驼旁边,踽踽地行着。
依梨华打量着眼前,告诉谭啸道:“前面有一处地方,叫做洛瓦子,我们可以在那里歇到明天,然后备好食水。再走塔克拉玛干。哥!我们再跑一程吧!”
谭啸望着她的脸,似乎恢复了往日的色彩,红得像苹果,他心中暗暗惊异着这姑娘超人的体力。新伤初愈之下,这么拚命的飞驰,竟没有给她带来一些疲倦,反倒愈跑愈精神。自己本来已有些倦了,看她如此,反倒不好说休息,当时点头微笑道:“好!那我们就到前面洛瓦子再休息好了,我真担心你的身子……”
依梨华娇笑着,伸出一只玉手,在他脸上捞了一下,一面飞马而前,一面说:
“谢谢你……我不要紧!”
她笑得如一朵娇花似地,由谭啸身边驰过,谭啸不由脸一红,哈哈大笑道:“小丫头!你真是没大没小,我看你往哪里跑!”
说着催马而上,依梨华边驰边笑道:“好哥哥……好哥哥,别闹!别闹!”
谭啸自后面追上,伸出铁腕,如同抓小鸡似地把她提了过来。
他们紧紧地抱着,马仍然在飞驰着,那附近一队驼商,都吓得停住了脚,纷纷瞪着他们,惊笑不止。谭啸抱着这年轻的哈萨克姑娘,由他们身边飞驰而过。依梨华一面咯咯地笑着,一面在讨饶。她叫着:
“痒啊!痒死了……”
一时之间,已跑出了这片沙漠,笑得快要断了气的依梨华,连眼泪也出来了,最后都快要哭了,谭啸才停止抓她的痒。依梨华嘟着小嘴跨到自己马上,又气又羞,但对于谭啸,她还是想起来就爱。
他那平日看来文质彬彬的仪态,是那么给人以依恋的好感,可是有时候二人背人调情时,他又粗犷得可怕。那些大胆的动作,令这姑娘想起来不禁脸红。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有时候开玩笑,开得未免过火,不管你讨饶乞求,他总是不肯住手,直到见你快哭了,他才住手。你本来气他恼他,可是只要一看他那充满热情的眸子,又叫你恼不起来,气不上心,就像现在一样的,依梨华半气半笑地睨着他:
“你呀……”
谭啸作了一个又要擒拿的姿态,笑道:“你再说……”
依梨华不由吓得连忙捂住嘴,连连摇手笑道:“我没说什么……没说什么……”
三匹马终于出了沙漠,来到了一片扎满帐篷的有水草的地方,这就是依梨华所说的洛瓦子。
一天的沙漠疾行,到了这个地方,闻到了水草的气息,人和马都不愿意再走了。
这地方有依梨伽太一个老朋友,名唤巴夫可罗,依梨华偕潭啸找到了他。巴夫可罗是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维吾尔人,一句汉语都不会说,和依梨伽太交情很好。依梨华小时候见过这位老人家;并且很得这位老人的喜爱,现在突然来访,巴夫可罗大喜过望,殷勤招待,视同己出。
他当然最关心老友的起居情形,可是他所听到的,竟是一个晴天霹雳,由不住抱着依梨华大哭起来,哭得谭啸在一边陪着落了不少泪。
多日来,他尽量避免在依梨华面前提起有关她父亲的事情,为的是怕她伤心,可是今天却是免不了。依梨华难以克制自己,哭得比巴夫可罗更厉害,最后还是这位维吾尔老人,反复地劝着她:
“吉西乌赤!吉西乌赤!”(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这本来该是一个愉快的场面,如今反倒成了“牛衣对泣”的调调儿。当然这种悲哀是不会短时间所能消散的,依梨华虽然不哭了,可是却与巴夫可罗追忆起依梨伽太昔日的音容,凄凄惨惨,好一个伤景伤情的可怜场面——而人常常是受场面所支使的。
巴夫可罗对于这个可怜的孤女更疼爱了,同时由此及彼,对于谭啸也另眼相待。他问清了二人的去路,不禁十分担心,他告诉谭啸说在大戈壁沙漠里,常有凶狠的汉人马客,打劫来往的客商;而且手段狠毒,最厉害的是一个叫“狼面人”的怪人。
这“狼面人”令人谈起来就为之战瑟,狼面人来时,口中常常发出一种“虎——虎——”的怪叫之声。
谭啸和依梨华听得惊异不已,纷纷问这怪人的行踪身世,所作所为。
巴夫可罗战战兢兢,他说这“狼面人”来沙漠才不过两三年,他来无影去无踪,任何人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在哪里——当然必定是在沙漠里。
他常常单身劫掠整队的驼商,可是他却也常常把沙金往贫民堆里面送,贫穷的汉人喊他是“天狼仙”,贫穷的维吾尔或是哈萨克人,则唤他是“呼可图”(大神)。
可是恨他的人则叫他“狼崽子”、“狼面人”,这种叫法不胫而走,“狼面人”令整个的大沙漠为之战瑟。据说他脸上常常覆戴着一块狼皮,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却是极少极少。
除了“狼面人”之外,在天山一带出没的还有一个怪人,这人叫“老猴王”,也是一个谈起来令人吓掉牙的主儿。
据说这“老猴王”是一个个性极怪的老人。因为瘦小干枯,行动敏捷而得名,这人虽不打劫行旅,可是却有一个怪癣,在他所出没的周围百里之内,不许任何人带有兵刃。
只要犯忌,此老下手极狠,他和“狼面人”水火不相容,可是二人谁也不能把对方如何;据说二人曾暗中比试了十次以上,仍是分不出高低强弱,他们之间的恨也就更深了。
大戈壁出了这么两个怪人之后,过往行人客商,没有不出一身冷汗的,他们在“狼面人”的势力范围之内,绝不敢带有巨金。否则哪怕是留下一蹄之痕,这怪人也能由驼马的蹄迹深浅上,分辨出有多少油水。他的判断力,竟是奇准无误,百试不爽。
到了“老猴王”的势力范围之内,都要乖乖地放下兵刃,显然老猴王好说话一点。
可是“老猴王”脾气常常反复无常,而且此人既名为“猴王”,生性多少也有些近似“猴”类的,他很喜欢捉弄人,遇到他也不是一件好事。
巴夫可罗绘影绘声地描叙着这两个怪人的行径,二人如同听神话似的听着,他们想再多知道一点这两个人的情形,可是巴夫可罗所知道的仅此而已。
最后他奉劝二人,沿途一定要特别小心,但年轻好胜的谭啸和依梨华,并没有十分听得进去。
他们认为,这两个人的武功,只不过可以吓吓过往商旅而已,至于他们二人,那是无所畏惧的。
巴夫可罗补足了他们的粮水,第二天黎明,他们开始经过草地向大戈壁而去。
中午,他们已踏进大沙漠的边缘了,任何人只要向这大沙漠一踏足,那是要有相当勇气的。因为这片沙漠太大了、太广了,广大得令人望之心惊!
这里有一部份回人盘踞着,他们还兼营贩卖零星食物和奶子茶。二人在这里用了午餐,吃的是糌耙和青裸饼,风干的马肉,喝着略有些酸味的奶子茶。沙漠里的热风阵阵吹过来,吹在人身上痒痒的,很想用手去搔。
依梨华把一个皮褡裢似的皮囊拿出来灌满水,足有两大桶,然后让马驮着。谭啸不解何故,依梨华告诉他说,是拿来饮马的,她说沙漠里可能两三天不见一滴水,那时这些水就可用上了。
然后他们自己也把水囊灌满了,太阳快下山时,他们又开始上路了。
夕阳下的沙漠,是那么的柔和,天边的一抹红霞尤其衬托得可爱。这广大的沙漠,就像是一片极大的鹅绒软床,行走在上面的人,多少也有些这种感觉。
他们彼此指着说着,不知不觉天可就黑了。
星月下的沙漠,显得冷嗖嗖的,那些吸满了光热的沙粒,有时候就像鬼火一般地放着闪闪的光。当强热散尽时,才感觉到气温陡然地下降,骑在马上的人,立刻感到有点冻耳冻手的感觉。
走了一大段路,仍然没有发现有水草的地方,可是马上的人,已有些冻得吃不消了。
正当他们下了马,预备在沙漠里凑合一夜时,忽然发现远处有三点灯光闪动着。
初看时,这灯光距离很远,不多时已在眼前出现了,那是一队为数约有十余人的马队,为首三人手中举着马灯,射出黄澄澄的光华。
谭啸不由一怔,依梨华却一扭娇躯,窜至马前,伸手抽出了一口长剑,惊道:“不好了,是马贼!”
谭啸皱了一下眉,冷笑道:“先不要动手,待我们看清了再说!”
说话的工夫,来人已近,这群马贼,倒真是训练有素,人一到便刷啦啦把二人围在了当中,三道灯光一齐照射在二人身上。
谭啸和依梨华这时才看清了来人共有十二人,全披着黑羊皮的翻毛皮袄。为首一人四十左右的年岁,黄焦焦的一副脸膛,手中是一对“拐子”,闪闪发着黑光,其余各人全是横生鼻子竖生眼的家伙,兵刃种类繁多,有使刀的、使剑的、使三节棍的,还有一个黑小子,肩膀上挂着链子锤,十几匹马鼻子都冒着白气。
那为首汉子冷笑了一声:
“你们是干什么的?就两个人么?”
谭啸哂然道:“干什么的?走路的!你们想干什么?我们有什么地方冒犯了各位吗?”
那为首汉子想不到这少年竟敢这么对自己说话,不由怔了一下,他身后一个大个子大吼了一声:
“他妈的!你小子是不想活了,陆大哥与你好好说话,你是怎么回他?你……”
那被称为“陆大哥”的人,伸手按了一下,把大个子的话止住了。他翻着一双小绿豆眼说:“你们不像是本地人,从哪里来的,到哪里去?”
然后用手中的拐子指了指那匹驮东西的马:
“马上是什么东西?”
“水,要不要?”
依梨华实在忍不住,用手一指那大水囊,气冲冲地说着。
那“陆大哥”歪头看了看她,嘻嘻笑了笑:
“姑娘,这汉子是你什么人?”
依梨华蛾眉一挑:
“你管不着!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姓陆的回头笑了笑,一抖肩膀:
“好大胆的丫头!来,哥们下来,搜货!”
说着他一按马鞍子,窜了个高,由马背下飘身而下,也不知是他轻功好,还是地上是沙,反正他下马没有带出声音来。
其他的人也翻身下了马,一阵兵刃交击之声,甚是噪耳。
一伙人一哄到了三匹马前,那方才发言的大个子,首先伸手向谭啸马鞍子上摸去。
谭啸是何等身手,岂能叫他得了手去,大个子手虽快,可手腕才递出,忽觉得脉门上一麻,紧跟着痛彻心肺,由不住“哎呀”一声,一连退后好几步,痛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他怒叱道:“好!好!你原来也是个练家子!好!好!”
这时依梨华也一横剑,蛾眉微挑道:“你们谁敢上来?来嘛!来试试看!”
大个子的叫依梨华的剑和她的威风吓住了,余下的人,一时都不敢动了。
“陆大哥”怔了一下,一双黄眼珠子在二人身上转了一转,嘻嘻一笑:
“怎么!你们还真想打?”
一时四周诸人都嚷了起来。
“上呀!”“揍!”“打!打!”
可是没一个敢上来,谭啸私窥情景,不由肚内失笑,胆子也就更大了。
他伸出一只手,在马颈上拍了拍:
“这里金子银子都有,你们谁敢来拿?你们谁有种?”
他这么一拍,却无意拍在了那串挂铃之上,发出了“叮叮”的一阵响声。
那为首匪人不由大吃了一惊,他猛地后退了一步,用手中马灯,往马颈上一照,脸色骤变:
“啊……宫老前辈是你们什么人?快说!”
四下的人也全惊呆了,他们纷纷看着那串红铃,口中怪叫道:“啊!啊!老猴王!
老猴王!”
“一点不错,放马铃,是放马铃!”
这“老猴王”三字,倒令谭啸和依梨华大吃了一惊。谭啸怔道:“谁是老猴王?你们说什么?”
那姓陆的匪首,脸色惨白地看着谭啸,蠕动着嘴唇:
“朋友……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如果我们早知道你们是宫老前辈的朋友,我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他忽然把手中一对拐子用力往地上一丢,同时对伙伴叱道:“快丢家伙!没别的,宫老的面子,还有什么话说?快丢!快丢!”
有一个小子舍不得手中新买的一口雁翅刀,还在皱眉,被他过去,一脚把那口刀给踢上了半天;然后直着眼发急道:“老七你是怎么了?你还想混不想混了?”
那小子连连苦笑道:“是,是……我忘了……”
谭啸及依梨华正看着发怔,那匪首已向二人紧紧抱拳道:“俗谓不知者不怪,请二位高抬贵手,容我们带着脖子回去,并请在宫老面前美言一二……”
他苦笑着,用手往地上散落的各种兵刃一指道:“这些家伙没有他老人家的命令,就是锈了烂了我们也不敢再捡。”
他说着又深深打了一躬:
“对不起,打搅!打搅!”
说着招了一下手,这一群乌合之众,纷纷上了马。姓陆的又在马上弯腰道:“对不起!对不起!二位见了宫老,就说小辈长毛陆渊给他老请安!”
说完抖马掉头而去。
依梨华忽然追上一步叱道:“且慢!姓陆的你站住!”
长毛陆渊马已驰出丈许以外,吓得猛然又把马拉住了,红着脸掉过身来嘻嘻笑道:
“这位女英雄还有事么?”
依梨华冷笑了一声:
“这么黑夜,你莫非就任我们在沙漠里呆一夜么?宫老先生如果知道了……”
长毛陆渊打了一个寒颤,翻身下马道:“啊!是的,是的,这太失礼了!”
谭啸这才明白过来,当时差一点儿想笑,心想这小妮子可真会捉弄人,自己对于这位老猴王还是一个谜,可是倒真敢给人家端起来了。
正想之间,却见那长毛陆渊已走到二人面前,双手搓着,尴尬地笑道:“二位的意思是……嘿嘿……如果不嫌远,可否移驾在下草舍屈就一夜?如需何物只管开口就是了……”
谭啸不由道:“那倒不必了,只请足下派一个伙计,引我们到一片有水草的地方,我们自己带有帐篷,什么东西也不少。”
依梨华掠了一下头发:
“再送一张过沙漠的详细捷径路线图,我们见了宫老前辈,自会为你美言一二!”
陆渊喜得嘴都闭不上,连连抱拳道:“谢谢!谢谢!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
他说着回过头,对众人道:“你们先回去好了,我送二位贵客一程。”
谭啸反倒不大好意思地道:“足下派一人就好,怎敢劳动朋友你自己?”
陆渊张着大嘴一笑:
“宫老前辈的朋友,在下怎敢怠慢?好了,我引二位上路吧!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呢!”
谭啸和依梨华各自上马,陆渊也跳上马背,以手中马灯向前照着,策马前行。二人并骑跟上,另一匹驮东西的马,也跟着前行。
行了一程,漠地里起了嗖嗖的寒风,那陆渊故意表示不怕冷,把大皮袄前面扣子全数解开,一面高声地唱着:
“壮士志在四方,壮士不怕孤单,月明星稀之夜,匹马敢闯天山!啊……啊……”
他的嗓门还真大,一面高歌,一面在马上扭着身子,挺着胸脯,尽量地把自己想为一个壮士的样子。
依梨华用眼睛瞧着谭啸,直想笑,谭啸也忍不住了,他笑道:“陆当家的,你这歌唱的真不赖,是谁教你的?”
陆渊忽然勒住了马,回过了身子,张大了眸子道:
“这歌你们不知道?”
谭啸一笑道:“我不知道的太多了!”
陆渊哑然失笑,摸了一下后脑勺:
“这么说,相公你这是第一次来沙漠了?”
谭啸点了点头,陆渊也点了点头:
“难怪呢!我说,走沙漠里的人,没有不会唱这首歌的,这是天狼仙编唱的,后来传出来,大家都学会了。”
说到天狼仙,他似乎又想到了一件事,眼睛眯着笑了笑:
“我都忘了,在宫老面前,提起这位主儿,是犯忌讳的。算我多口,二位多包涵,可不要在老爷子面前说我喊他天狼仙;也不要说我唱他编的歌,就说我骂他是狼崽子!
嘻!狼崽子!”
说着转过身子策马前行,口中不由又溜出了:
“……月明星稀之夜,匹马敢闯……”
他忽然又伸手拍了一下脑瓜,骂道:“娘的!说不唱还唱!”
二人看着更忍不住笑了,前行了一段,陆渊停住马指着前面一片黑糊糊的影子道:
“那就是一片水草地方了!还好,今夜没有商人住,平常这地方是空不下来的。”
他说着就往那地方行去,二人心中甚喜,这时地上的沙已看不见了,附近马粪很多,蹄痕处处,可见前些时日,这地方居住过很多人马。
三人到了地方,下了马,见这片地方有十丈见方,一半长满青草,一半是一个水池子。其实也不能称水池,因水太浅,水面连草尖都遮盖不住。
陆渊笑道:“这附近就只有这一处地方,叫饮马湖,水浑,牲口能喝,人可不行,二位意思怎么样?”
谭啸笑了笑,满意地道:“这地方很好,谢谢你了!”
陆渊咧嘴笑了笑,抱了一下拳:
“那么我得回去了,二位水带得还够么?要不明天一早,我派人送水来!”
谭啸想了想道:“那不必了,我们水还够,你们住处既远,来去太费事,算了!”
陆渊笑道:“费事有啥?谁教我交你这个朋友呢!”
说着他嘿嘿一笑:
“真的,朋友你贵姓呀?大名怎么称呼?”
谭啸见他愈来愈显得亲热,人家既问,自不便不答,当时一笑:
“我名叫谭啸,这是我义妹依梨华。”
陆渊连连抱拳打躬道:“久仰!久仰!谭兄,方才你那一手活,可真厉害,大个子的手我看八成是好不了啦!”
谭啸脸色微红笑道:“方才我太冒昧了,陆兄回去关照那位朋友,嘱他把那只伤腕在热醋之中浸泡,有两三天也就好了!”
陆渊笑道:“足见高明!谢谢!”
说着又朝依梨华抱了一下拳,窘道:“姑娘还要原谅在下方才出口不逊,我这张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依梨华用脚踢了一下地:
“过去的就算了,还有,那地上的兵刃,你们捡起来算了。”
长毛陆渊双手连摇,讪笑道:“唉哟……快别提了,打死我我也不敢呀!我脑袋还想留着吃饭呢!谢谢姑娘的好意!”
依梨华皱了一下眉:
“我们见了宫前辈,不提还不行么?”
陆渊还是摇手,一面赔笑道:“不行!不行!这事情我已经来过一次,宫老爷子原谅了我们,说下一次……嗯!”
他咧了一下嘴,真有点“不寒而栗”的味儿,再次抱了一下拳,翻身上了马,把手中马灯,挂在了鞍上,双腿一夹马腹,口中叱道:
“得儿!走!”
那匹马泼刺刺就窜向沙漠中去了。谭啸笑了笑,摇头道:“还会有这种事,这老猴王到底是谁?”
依梨华笑道:“还会是谁?不就是那骑骆驼的老人嘛!想不到你真猜对了,他真是一个异人!”
谭啸怔了一会儿,苦笑道:“此老既肯赠铃,日后少不得还要见面,那时倒要好好与他交一交了!”
二人说着遂找了一处适当的地方扎下了营帐,二人虽说已定了夫妻名份,可是形迹上并不敢过于太接近。在帐篷里,他位用一道羊皮分成两隔,各人睡一边,互不侵犯。
一夜酣睡,天快亮的时候,谭啸醒了,听见沙子被风吹起来,打在帐篷上的声音,噼噼啪啪,就像下小雨似的,他不由枕着双手,暗想着幸亏睡在帐篷里,要是睡在沙地里,也许被沙给活埋了。
远处还有狼叫的声音,十分凄惨,令人意味到,沙漠里实在很可怕。
他起来披上衣服,钻出去看了看三匹马,倒都垂着头站在树下面,嗖嗖的风很冷,逼得谭啸又钻进了帐篷,他开始坐起来练内功中的吐纳之术。
这种功夫,十年以来,他一直没有丢下过,所以他外表上看起来,永远是那么斯文。
事实他已是深深领悟了内功中的精髓。
运了一阵功夫,听见隔着一层羊皮幔子的依梨华也醒了,先是窸窣的穿衣之声,过了一会儿,又有长长的吐气之声。谭啸知道这姑娘也是在练一种内功,可见那武功一道,虽是各门传法不一样,但高深的功夫,都是先由洗髓、易筋、运气着手的。
他们练功夫的时候,彼此谁也不吵谁,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差不多练好了,这才走出帐篷,这时天色不过才微微透一些灰白色。
依梨华找出盆,在水池子里盛了些清水,先让谭啸洗脸漱口,然后自己才梳洗。
水很冷,冰得手指猫咬似的痛,但他们都不是属于娇嫩型的人,所以也毫不在乎。
洗完脸之后,谭啸收拾帐篷,依梨华张罗着给马上料饮水。他们已习惯了这些工作,作起来井井有条。收好了帐篷,二人又找来石头围着生了火,煮了些大麦仁吃,这时候远处有马蹄声,二人放下了碗,只见一匹黑马跑近。
马上是一个黄脸的汉子,他翻身下马道:“是谭少侠吧?兄弟是陆爷打发来送水的,还有……说着他用手在怀中摸了一阵子,摸出了一张牛皮氏,双手递上道:“这上面画的是沙漠的详细路线图,是这位姑娘要的。”
谭啸站起来接过,笑道:“这真是太麻烦了,不敢当!不敢当!来!朋友!喝点儿热粥吧!”
那人傻笑道:“我吃过了,我们住的地方,离这里大概有九十里,陆爷说就是太远;否则一定要接二位过去歇歇,谭少侠预备早晨就上路么?”
谭啸点头道:“是的,我们一会儿就要赶路。朋友,你贵姓?”
来人笑道:“不敢!兄弟姓李名方,人家都管我叫地老鼠,因为这沙漠里我最清楚。”
说着咧嘴一笑:
“这张图就是兄弟我画的。”
谭啸含笑道:“这么说,更该谢谢你了。来!吃一点儿东西再走。”
地老鼠李方连连摇着手,把马身上的四个大皮囊解下来,在依梨华和谭啸的马上,各系了两个,然后笑着说:
“这几袋子水,足够谭少侠和这位姑娘出沙漠了,我得赶快回去,再见!”
他说着跳上了马,抱了抱拳,掉转马头如飞而去。依梨华笑着取过那张图道:“这就好了,想不到这长毛陆渊倒挺够义气!”
谭啸叹了一声道:“惭愧的是我们,无功受禄,这完全是沾了那老猴王的光。”
依梨华抿嘴一笑:
“想起他吐我一脸,我现在还生他的气呢!倒看不出,像他那么一个瘦猴子,还会有这么大威风!下次见了他,我要斗一斗他!”
谭啸看着她笑道:“所以他叫老猴王呀!不过,他送铃铛给我们,是一番好意;可见他似乎认为我们没有什么武功。看在这一点上,下一次见了他,我也要试一试他,看看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
说话之间,东方已出了太阳,沙漠里氤氲彩气,倒映在水面上,有点“海市蜃楼”
的味儿。
他们又愉快地踏上了行程。经过整夜的休息,人欢马健自是不在话下。当他们走出十里以外,看到一群骆驼商人,正拉着骆驼从远处踽踽行来。驼背上驮的是布匹,还有篓子装的茶叶。
依梨华打开地图,发现图中不但用红笔清楚地标出了路线;而且凡有水草的地方,都用蓝笔画得很清楚,路途远近,也清楚地写在上面。有了这张图,就可放心大胆地出没沙漠之中,而不愁迷失路途了,看来那地老鼠李方还真有一手!
天空有几只兀鹰,嗷嗷地在天上叫着,它们飞得很低;而且跟着马飞!钢针似的爪子,眼睛如火,嘴如钩,那种叫声尤其可厌,三匹马的胆子似乎特别小,几只兀鹰也把它们吓得不轻,惹得谭啸火起,伸出手来,用劈空掌把飞得最低的一只劈下地来。
可是它仍然在地上扑腾着,两只大翅膀“啪啪”地拍着沙地,细沙飞溅。依梨华赶过来加了一掌才算结果了它。
这么一来,另外几只才知趣地飞开了,它们沙哑的叫着:“嗷!嗷!”在天上围着那只死在地上的同类打着转。依梨华催马道:“快走,等会儿这种鸟会愈来愈多,还真讨厌呢!”
谭啸讨厌听它们的叫唤,策马快行。他们一路谈着话,倒也不觉寂寞。
整整的一天,除了早上看见那队驼商以外,他们没看见一个行人,整个的大沙漠,只有微风、怪鸟点缀着,微风使沙漠变得柔和,怪鸟却令沙漠显得狰狞。
日暮时候,他们“按图索骥”找到了一个低洼的水池子,扎下了帐蓬,今夜他们预备在这里过夜。刷马喂马,弄东西吃了,天已黑了。
今夜月亮没有出来,天空一片阴霾,看起来天似乎特别黑。
依梨华悬了一盏马灯在帐篷顶上,就在这个时候,她发出了一声尖叫:
“哥!快出来,狼……”
谭啸大吃一惊,忙由帐篷中跑出来,问道:
“在哪里?多少?”
依梨华用手指着前面水池子,谭啸顺其手指处一看,脸色不禁也是一变!
原来池边有十二三只大青狼,一半在饮水,一半正隔池子看着这边。也许他们是一群走散了的狼,正在池子边休息,现在却为依梨华这一声尖叫惊动了!
为首三只最大的狼,立刻龇牙发起威来,另外十几只狼也都吼叫起来!
这么一来,那三匹原本胆小的马,可吓坏了,长嘶不已,依梨华匆匆把罩马眼的皮罩子拉下来,这才好了一点!
她又点了一盏灯,挂起来,对面的狼叫得更厉害了,它们纷纷在池边走动着,隔着水龇牙叫嚣。谭啸本来没有什么兵刃,是依梨华给他备下了一口剑,这时匆匆把它拿了出来!
依梨华紧紧抓着他的胳膊道:“哥!你别过去,拔荡不是说过么,它们怕火光,我们就多点火!它们一到天亮就走了!”
谭啸笑了笑道:“总共才几只狼,也值得?”
可是他的话才一出,耳中就听到了一阵群吠之声,似万马奔腾似的,由远而近。这时池边十几只狼,叫得也更厉害了。
依梨华惊叫道:“啊!糟了……狼群来了……哥!快逃命吧!”
谭啸虽有一身惊人的功夫,可是一听说遇到了狼群,也不禁打个寒颤。他匆忙拉着依梨华就往马背上跳,可是这三匹马,此刻已失了本性,只扬着蹄子长啸,那只驮水的马,竟咬脱了嚼环,如疯似地向一边奔逃而去。
谭啸大吃一惊,叫了声:
“不好!”
他猛然纵过去想拉住那匹马的缰绳,可是那十几只饿狼,竟已长啸着绕池而过,猛地朝着那匹马飞扑而去。谭啸一矮身,用“进步随身掌”,“砰”一声,把第一只老狼打得飞上了半天,坠地而亡。
他身形转处,正想用“劈空掌”再打第二只,可是那匹受惊的马,竟在他动手之时,跑出了十数丈以外,余狼嗥叫着紧追而去。
谭啸正想奋身追去,就在这时,大片黑影夹杂着千百点绿荧荧的眼睛,出现在正前方三四十丈以外,果然,大狼群来了。
那匹惊惶失措的马,因双目尚蒙着,哪里知道前面比后面更危险。它拚命向前窜,却正好窜入狼群之中,只见那大片的黑影子,向它身子一扑,惨嘶声中,已尸横就地,那为数上千的饿狼,由它身上踏驰而过,有的争食着它的肉,扯扯拉拉,嗥声更是可怖。
谭啸飞快地转身,跑到依梨华跟前,急道:“我们快把这两匹马牵到帐篷里面去,不得了,大狼群来了!”
依梨华虽是长在沙漠,可是像这么大的狼群,她还没有见过,不禁吓了个花容失色。
再看那两匹马,仍在死命地挣着,谭啸皱眉道:“不行,眼不能蒙,叫它们看看,也许它们就乖了!”
依梨华先前燃着了几根干柴,这时把它们丢了出去,一时之间,狼群已扑近了,依梨华这几枝火柴,倒生了些效力。为首一排约有十余只大狼,忽然掉头就向后跑,于是群狼齐效。有的前行,有的后奔,一时之间乱作一团。
狼是兽中最残忍的一种,同类之间也谈不到什么友爱,齿爪交锋之下,沙地里横尸处处,可是这些尸首也剩不下来,都被后来的同伴分食了个尽净,这真是造物者的悲哀!
狼群倒退了十余丈以外,可是它们发现火光并没有再次逼近时,它们就不动了。那鬼火似的锐利目光一双双的向前瞪着、闪着、搜索着,口中滴着馋涎,它们是残忍饥饿的一群!
谭啸已死命地把马拉进了帐篷,这两匹马目睹着这种情形,倒真如谭啸所料乖得多了。只是拉它们极费力,因为它们已吓呆了。
谭啸处理好了马,出了帐篷,见依梨华狠命地用剑在砍树,砍下的枯枝,点了火丢出去。谭啸叹道:“这也不是办法,我们应该慢慢地,烧完一枝再丢一枝,时间可以拖长一点儿。”
他也抽出剑来帮着砍,依梨华忽然丢下剑,扑到他身上,忍不住哭道:“哥!我们的命真苦……我们活不成了……没有用的!”
谭啸分出一只铁腕,紧紧地抱着她,微微摇头笑道:“不要哭,振作一点,还没有到最后关头!”
他用手中的剑指了一下四周的树道:“你看树这么多,我们把它们都砍下来,慢慢地烧,还够烧一阵子的呢!”
他极力装着轻松的样子,依梨华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拿着剑又砍起树来。
这是几株干枣树,砍起来很费事,他们砍了三四棵之后,剑刃就卷了。
依梨华又找出一口刀,慢慢把砍下的树,劈成柴。于是,一支支烧着了的柴,抛了出去,他们用新奇的打法,有时候抛上半天,再掉下来,正好落在狼群最前哨,有时却落在狼群中间。
这群狠恶的野兽,不得不慢慢退着,这的确是上天的安排。那个水池子正遮在帐篷左前方,形成了一个屏障。阻挡着狼群的侧面袭击,否则这么大的狼群,又岂能是几根柴火所能阻挡得住的?
人们到了生死关头,常常是感情真纯发泄的时候,依梨华紧紧地偎在谭啸的怀中,她认为,“死”是目前必然的下场,只是时间或迟或早而已。
她变得很怪,有时候哭、有时候笑,而令她感到最大的遗憾,是认为不能再和谭啸在一块了。每一念及此,她就会忍不住哭起来,谭啸只得亲切地安慰她。谭啸认为,只要有信心,不一定会死的;因为天亮之后,常有一些想不到的情形,也许狼群会自动撤退。
附近的树都砍光了,烧光了,狼群仍在对峙着。
谭啸不得不佩服它们的那种韧劲,它们像看门狗似地卧在地上,眼睛一直不离开他们。
为首一只老黄狼,似乎开始怀疑火的威力,它用前爪拨了燃烧的柴火一下,烧得它急忙抽回爪来,算是对“火”这怪玩意儿服气了!
夜渐渐地黑沉,天也渐渐地冷,二人紧紧偎依着,谭啸看了看眼前的柴枝已经不太多了,他要冒险到池子那边再去砍树。可是依梨华却死命地拉着他不肯放,因为那样做太危险了。
谭啸不忍见她难受,再者那么做,也确实危险,万一狼由背后袭过来,那就不堪设想了!
无可奈何,他只好长叹了一声,把那口卷了剑刃的长剑,在石头上磨着,以备必要时,和狼群一拼。
依梨华似乎已懒得动了。她把一双玉腕,由谭啸的前胸向后面兜着,把整个娇躯都倚在谭啸的怀里。夜风虽然凛冽地吹袭着,可是他们都感到身上很暖。
依梨华不时地哭泣着,有时又像小孩一样的笑着,怪谭啸不抱紧她;最后,她竟在谭啸的怀里睡着了。
谭啸轻轻地挨着她的脸,心想真是个孩子,这时候她居然还能睡着?可是又不忍把她叫醒,试着把她两只手向外拉一拉,她却哼哼着,抱着更紧了。她那美丽的脸,似乎已远离了恐怖,带着甜美的笑,就像微风时的沙漠一样可爱!
谭啸无可奈何,只好让她抱着,自己也感到累了,看看对面的狼群,黑糊糊一大片,没有一只发声的,它们只是直瞪着眼往这边看着、耗着。谭啸倚身在一截树根上,又点着两根柴火丢出去。
然后他利用这一小刻时间,闭上了眼睛,想休息一会儿,可是他实在太累了,眼睛一闭,可就睡着了。
模糊之中,他忽然听见耳边乱糟糟的,兽声喋喋,他不由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大声叱道:“不好!狼……”
依梨华也被惊醒,由他怀中一骨碌站了起来,只见眼前火已熄了,几段枯柴还在冒着烟;而群狼都已站了起来,正在抖着身上的沙,怪啸连天。
为首的那只大黄狼,首先向后一坐身子,箭头子似地窜了过来。
依梨华抖手一镖,正中这老狼顶门,一时脑血飞迸,惨嗥了一声,“叭嗒”一声掉在地上,蹬了几下爪子,就死了。
可是它后面的狼,却一拥而上,直向二人身上扑来。谭啸厉斥道:“该死的畜生,我们一块死吧!”
他说着一挑掌中剑奋身扑上,宝剑绕起了一道长虹,当头二狼,相继一声悲嗥,肚皮开花,肠子洒了一地,“扑扑”落下地来。
可是谭啸知道,眼前的狼是杀不尽的,自己能杀一百一千,仍是脱不开身。只是到了此时,似乎也说不得了,只好杀一只算一只了。
依梨华这时也用剑刺瞎了一只青狼的眼睛。谭啸一面用剑击刺着,一面招呼她快过来,二人背靠着背,一时整个的狼群也都咆哮起来了。
它们长啸着,用它们的爪、牙,拼命地向二人扑着。虽然上前的都是死,可是它们不退缩,前死后拥,像风一样、像潮水一样,那种声势,真令人望之心寒胆战。
二人身上、头上、脸上溅满了狼血,每杀一只狼,那腥红的血,就像雨似地洒在他们身上。渐渐地,他们手酸了,眼睛模糊了!
“啊……振作一些,依梨华!我的妻……”
可是依梨华显然已支持不住了,一只狼抓裂了她的裙子,她大叫道:“哥……我……
我不行了……啊……啊……”
接着她的剑也被狼扑下来了,谭啸大吃了一惊,他猛然分出左手,把她揽入怀中,可是恶狼跟着扑上来,依梨华一只鞋都被狼咬下来了,她惊叫着。谭啸奋力一剑,把那只狼刺了个透心穿,他抽出剑,一阵踉跄。四面八方全是狼,杀不胜杀,谭啸已不知杀死了多少只,他一只右手已经抬不起来了,剑刃都卷了,剑尖也秃了,他吁吁地喘着气,抱着依梨华向后面退;可是身后也是狼,四面八方全是发绿的眼睛,白森森的牙齿,喋喋的狼喘之声。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紧紧咬着牙,长叹了一声,猛地跺了一下脚:
“姑娘!我们来生再见了!”
说着他猛地掉过剑尖,向自己心窝上扎去!依梨华死命地托住他持剑的手腕子,哭叫道:“不……不……哥!先杀我……先杀我!”
谭啸用最后余力,飞腿又踢翻了两只狼,可是他却也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们仿佛听到一种极为凄厉的啸声。
这叫啸之声,如同魑魅似的,荡绕在空中。
说也奇怪,这数以千计的野狼,一听到这声怪啸之后,竟立时停止了攻击和咆哮!
它们纷纷竖起耳朵,把头举向当空,像是在辨听这种怪啸之声的来处。
这么大片的狼群,突然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就在这个时候,第二次怪啸声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声音可近多了,听起来更令人毛骨悚然,狼群之中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它们纷纷低鸣着,疾速地向后退着,口中发出像狗似的“呜呜”的低叫声。
谭啸本来已存必死之心,想不到这怪啸之声,给二人带来了一线生机。
他猛然抱着依梨华站起身来,就在这时,他和依梨华看见一匹马,正由远处漠地里,以极快的速度奔驰而来。
马背上似坐着一个人,只是距离太远,天又黑,他们看不清那人是什么样子。
可是那凄厉的怪啸之声,却是由这人口中发出来的,眨眼间,这匹马打了个转儿站住了,马上人就像一只巨大的夜鸟,带着一片衣影,腾身窜上了一个大沙丘。
这时狼群就如同潮水似的,纷纷掉头鼠窜而去,那怪人双手比着喇叭口,在沙丘之上用一种低短的鸣声不时地叫着,那声音是:
“虎——虎——”
声音虽低哑,却沉实有力。那大群的狼亡命似地向前方驰逃着,就像是遇到了最厉害的敌人。一时之间,漠地里黄烟滚滚,嗥声噪耳,群狼来时如潮,去势如风,转眼之间已呼啸着远遁而去。
沙地里留下了无数狼尸,有的拖着受伤的身子还在爬,有的却只能趴在地下凄惨地叫着,那种“呜——呜——”的哀嗥,听了真叫人起鸡皮粟儿!
谭啸和依梨华死中逢生,目视着这种怪状,几乎吓呆了。
他们四只眼睛一齐盯着那沙丘上的怪人,这时见他由两丈高的沙丘上,飘身而下,身后披着一块狗皮似的东西,飘起来就像一片云彩。
他落地之后,又“虎——虎——”地叫了几声。那地上被谭啸和依梨华砍伤未死的狼,听见他这种声音,挣扎着要起来逃跑,害怕地悲嗥着。
这怪人没理它们,远远朝二人走来。等到离二人还有一丈远的时候,他站住了。
二人这时才看清了他的脸,不由吓了一跳,因为他整个的身子,都在一张大个的狼皮掩饰之下。那狼皮是连头带尾,由头一直披到背后,长尾拖在地上,狼口之中,尚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这人身材很高,双肩极阔,下身穿的大概也是一条狼皮套裤,看起来全身都是毛茸茸的,有一口二尺左右的短剑,斜挂在他胸口上。那剑配着黑亮的一个剑鞘,式样很是怪异奇特。
他远远地看着二人,一句话也不说,良久之后,谭啸感到老这么对看着,终不是事,再说也该谢谢人家救命之恩呀!
当时他推了依梨华一下,自己首先走上一步,抱拳朗声道:“多谢这位侠士相救,小可谭啸失敬了。”
说着躬了一下身子。待他立起身来,却见那怪人仍是一动也不动。谭啸不由甚是纳闷,轻轻扯了依梨华一下,依梨华也弯了一下身子,娇声道:“请问恩人大名如何称呼?
我们也好永记心中,以图后报!”
那人仍是不动一下。二人不禁互相对看了一眼,十分尴尬。谭啸小声说:“大概他不是汉人,不懂我们的话,你再用别的话说一遍吧!”
于是依梨华又用维吾尔和哈萨克言语,分别说了一遍。那怪人仍是一动也不动。依梨华不由弄了个红脸,小声说:“他不是人吧?”
这一句话,倒把谭啸吓了一跳,他拉着依梨华一只手,仔细地向这人打量着,他有两手两腿;而且各种状态,皆可证明是人无疑。正在怀疑,忽见那人身形倏起倏落在沙地里起落着,如同星丸跳掷似的,而每一落足,手上即捞有一具狼尸,接着又把它抛出去,抛到一个一定的地方。
转瞬之间,狼尸堆积如山,谭啸和依梨华看着也不由心惊,想不到他们二人竟杀死了这么多狼,少说也在百只以上。
这怪人一面抛着狼尸,口中尚自发出一种凄惨的低啸之声,很像是在哭泣。地上仍有许多断腿伤足的狼没有死,他蹲下来,由身后拉过一个皮囊,由其中掏出一种药膏似的东西,一一为它们上药。
很奇怪,那么凶残性野的狼,在他手中,竟柔若绵羊似的,只是害怕地低低鸣着。
他为它们一一上药,上好药之后,又发出先前“虎——虎——”的声音,这些受伤的狼,吓得拖着伤躯,纷纷爬着向前移动,一直爬得很远了,他才不再叫了。
谭啸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暗想:糟糕!看样子,他似乎很爱这些狼呢!
果然,那怪人一步步向他们走近了,走到离他们有五六步远的地方才站住脚,他冷冷地哼了一声:
“这些狼,都是你们杀死的么?”
谭啸挺了一下胸道:“是的,我们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
他很愤怒这怪人如此的指责,因为他显然把狼命看得比人命还尊贵。
怪人闻言之后,朗笑两声,用宏亮的声音道:“保全自己的生命?哈!好动听!你们看!”
他回身伸出一只手,指着那堆积如小山一般的狼尸道:“你们残忍的双手,杀死了多少条生命!你们是人,一个人和狼一般见识,不觉得可耻么?”
这种不成理由的怪论调,不禁令谭啸微微怔了一下,他显然也被激怒了。上前一步,冷笑道:“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话,你莫非甘心为狼群吞噬么?如果你在被狼群追逐时,杀了它们,你会认为可耻吗?”
怪人长笑了一声:
“我?哈!你的话好怪,你莫非没有看见,它们对我多恭顺,我是多么爱它们,我们像兄弟一样的亲近!”
谭啸冷笑道:“我看是有点像兄弟,你有这么友善可爱的兄弟,也真值得骄傲了!”
怪人并没听出谭啸是在挖苦他,也许他没有注意去听,只冷冷地说:“不管如何,你杀死了它们,是犯了我的大忌,我绝不能轻易饶恕你们!”
说到“你们”时,手朝依梨华指了一下。谭啸忙岔口道:“没有她的事,狼是我一个人杀的!”
怪人怔了一下,点头道:“那就找你一个人算账!”
谭啸冷笑道:“想不到你是这么一个怪人,那你又为什么要赶走它们,救我们呢?”
“我不喜欢它们乱吵乱叫,同时也不许它们欺侮人。”
他回答得那么轻松。谭啸哼了一声道:“那就对了,你不喜欢它们欺侮人,莫非我就喜欢么?”
“可是,我没有杀害它们!”
怪人厉声吼着,两只脚在沙地上跳了一跳。谭啸也大怒道:“那因为你是属于它们之中的一个,因为你也和它们一般不通情理,所以你才……”
谭啸气得身子有点发抖,暗想这人怎会这么不通情理,却没想到自己这话骂得多么重。果然,那怪人被他激怒了,只见他双手向外一伸,整个身子如同一只蝙蝠似的平着飞了过来。
他这种轻功,令谭啸怔了一下。因为没有人这么样纵身子的,当时不敢怠慢,右足向后疾退了一步,足踏子午桩,以静待动。
那怪人身形向下一落,已到了谭啸跟前,一句话不说,猛地一分双掌,直朝谭啸两助上插去。他这么一伸双手,谭啸和依梨华都不禁吃了一惊,因为怪人这一手,分明是极为厉害的“分筋错骨”手。想不到初次谋面,这人居然下此毒手。谭啸当时又惊又怒,顾不得再与他理论,冷笑了一声,右足向前一迈,用“跨虎登山”之势,身子向下矮了半尺。怪人双掌走空,谭啸突地并二指,直往他腋下点去。
怪人似乎也知道这一手的厉害,身形倏地一个疾转,狼皮荡起呼呼的风声,而他身子却已狂扬到了谭啸的身后,猛然一抖双掌,用“云龙探爪”之势,直向谭啸一对琵琶骨上猛抓了过去。
到了这时,谭啸才知道这怪人竟负有一身超人奇技,不由又惊又气;然而势成骑虎,却又不能中途住手。当时倏地一个转身,一咬钢牙,双掌施出全力,霍地向外击出。
四掌交击之下,只听见“砰”的一声,谭啸竟一连后退了三四步,那怪人身子也是大晃了一下。这其中有个缘故,因为谭啸久战狼群,精力早已疲惫不堪,而怪人却是精力充沛,是以一击之下顿呈胜负之分。
可是尽管如此,那怪人也不由怔了一下,他整个身子向外一转,如狂风似地飘了出去。谭啸红着脸方要扑上,那怪人忽然摆了一下手:
“我们不要打了!”
谭啸怒目而视道:“为什么?是因为我掌力不如你么?朋友,你错了!我久战狼群,精力早已消耗尽净,而你……哼!只是占了精力充沛的便宜!”
怪人哈哈一笑:
“在这大沙漠里,能够接我一掌的人不多,除了那老猴儿和我不分胜负以外,我还没见过一人能经我双掌一击的。你已经很难得了!哈!看在这一点上,这件事一笔勾销了!”
谭啸木立,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再较量了?”
那人怪笑一声:
“不但不打,而且我们还可以交朋友!”
谭啸不禁大喜,当时伸出一手。那怪人上前一步,两手相握之下,谭啸自内心说出了一个“冷”字,因为这人的手如冰也似的凉。
他摇撼着谭啸的手,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你是一条汉子,我喜欢的就是汉子。”
“你也是,我很佩服你!”谭啸说。
那怪人忽然又怪笑了一声,目光转向依梨华:
“那是你的女人么?”
谭啸脸一红,忙摇头道:“不是……是兄弟的义妹!”
依梨华虽没有听到他们说些什么,可是知道在谈论自己,当时笑吟吟走上来:
“怎么打成朋友了?好呀,哥!你为我介绍一下吧!”
谭啸一笑道:“我也不知这位侠士的大名。”
他转眼看着那怪人,笑了笑道:“兄台大名可否见告?”
那人长笑了一声:
“如果你们高兴……你们可以像其他的人一样,叫我狼面人好了,我不在乎。”
谭啸和依梨华心中都不由一惊,原来这人就是震惊整个大沙漠的独行侠盗“狼面人”,怪不得他有这么一身好功夫呢!谭啸惊怔之下,遂笑道:“原来阁下就是……只是这么称呼不太恭敬吧?”
狼面人摇了摇头:
“不要紧,我爱这个名字,我认为人和狼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依梨华怔了一下:
“怎会没有分别呢?”
怪人又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笑,目光炯炯地看着依梨华:
“姑娘,狼是要吃人的,人也同样是要吃人的;狼吃人事先人还可以防备,而人吃人,人却事先毫不知情,所以人心实在比狼心更险恶啊!”
三人都不禁同声笑了起来。怪人这含有哲理的论调,深深打入了谭啸和姑娘的心,这些话尤其是出在这大漠怪人之口,似特具有“醒世惊俗”的力量。
他说完这话,向一边的帐篷看了一眼:
“你们就住在这里么?”
谭啸点了点头,微笑道:“狼兄如不嫌弃,请到帐内一谈如何?”
他这“狼兄”二字说出口后,觉得很是不恭,可是那怪人却露出白牙在笑,显然他很喜欢谭啸这么称呼他,他摇了一下头:
“不!你们这地方太不好了,来!请随我来,在沙漠里,你们是我第一次招待的客人。”
二人心中一喜,怪人又问:
“你们有马没有?”
依梨华连连点头道:“有!有!”
狼面人爽利地道:“那么你们随我来!”
他说着话,忽地长啸了一声,沙丘之后风驰电掣似地跑过来那匹黑马,这匹马全身黑毛只鼻心一点白,全身油光水亮。
谭啸对马并不内行,可是依梨华一瞬之间,已看出了这是最名贵的伊犁名马万年黑,当时赞道:“好马!”
怪人身形已窜起,轻轻飘上了鞍,露出白牙笑道:“朋友,我等着你们。快来!我们必须在月下弦的时候,赶到我住的地方,否则大雨将至。”
二人见狼面人正抬头向天上细细观看着,不禁一惊。
谭啸和依梨华匆匆退回帐篷,拉出了马,微微斟酌之下,决定这帐篷暂时不收,等明日再来打点,这时却见狼面人已掉马先行驰去。
沙面上现出一个黑点,他背上的那张狼皮,被风吹得与肩水平,微风传来他嘹亮的歌声:
“……壮士不怕孤单,月明星稀之夜,匹马敢闯天山……”
嗓音是如此的宏亮,辗转回荡在空中,令谭、依二人不由又想到了长毛陆渊,他也是唱的这首歌,可是和他的嗓音比起来,就像是砂锅遇到了铜锣,大有判若云泥之分。
谭啸抖了一个辔头:
“快!追上他去!”
可是当谭啸的马,以惊人的速度往前飞驰时,马头上的铜铃声,却令他吃了一惊。
他突地勒住了马,跳下马鞍,正要去解那串铃铛,狼面人已如同一朵黄云似地,落在了他的马前。
谭啸怔了一下,却见他猛地一把把铃铛抓到了手中,后退了一步,目射精光:
“这是谁的?”
谭啸窘笑了笑道:“是一位老先生送我的。怎么?你认识他么?”
他尽量作出一个微笑,想把这意外的不快打消干净;可是狼面人却像是大为震怒,他大声咆哮道:“老猴王,这是他的东西,你们为什么要他的东西?你们是他的朋友?”
这种盛气凌人的态度,不禁又勾起了谭啸的怒意,他冷然地说道:
“狼兄!你的态度实在太不友善了,我们并不是因为他是老猴王才去认识他的,只是偶然的邂逅,他临走时送了这串铃铛给我们!”
狼面人身子微微颤抖着,可见得他内心的愤怒已达到了极点。谭啸心中不禁暗暗惊疑,他奇怪他们之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仇恨。
可是眼前,他势必要小心地应付。这怪人战抖了一阵,厉声咆哮道:“不行!你们必须现在承认,承认你们不是他的朋友!你们是我的朋友!”
谭啸望着依梨华苦笑了一下,又望着狼面人,咽了一口唾沫道:“狼兄!我们之间的友谊,是和老猴王之间没有什么牵连的,或许我们还可以为你们之间化解一下呢!”
“不行!”狼面人厉声吼着,他说:
“你们现在必须说,大声声明,你们不认识他,你们是我的朋友!”
他忽然用力地把那一串铃铛摔在地上,用两只脚在那串铃挡上践踏着。
谭啸不由面色一沉道:“你太粗野了!你一个人回去吧!我和我的义妹,永不会是你的朋友!”
他弯下腰,把那串铃铛捡了起来,脸色铁青地看着依梨华道:“走!我们不去!”
依梨华也很生气,扭头就走。当他们的马走出十几步以外,却见那怪人仍怔怔地看着他们。谭啸赌气不再看他,和依梨华策马往回走着。
“回来!”那怪人厉声地叱道。谭啸低声道:“别理他,这人太不通情理!”
依梨华气得哼了一声:“要不是看他方才救我们的面上,我真要斗一斗他!”
这时候,那狼面怪人在后面发出了一声长笑。
“你们是自己找死,莫非你们不知暴风雨要来么?”
谭啸气得脸色发青,回头挥了一下手道:“谢谢你的好意,我们情愿,你走吧!”
那怪人狂笑了一声,猛地旋身如云,上了他那匹黑马,如飞而去。
他走后,二人来至帐篷前,相继下马。依梨华皱着眉说:“这人怎么这么怪?”
她抬头看了一下天,天空月明如霜,只是在月旁有一圈淡墨的影子,并不像大风雨的样子,心就放宽了。待谭啸拴好了马,二人相互对视,都不禁笑了。
原来二人身上脸上衣服上,全为湿粘的狼血粘满了。谭啸指了一下身边的那池清水,笑了笑道:“洗洗吧,我为你把风。”
依梨华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找出干净衣服,又叫谭啸走得远远的,这才走到池子里。
水冷得厉害,可是很清,她在里面洗了个干净,出来又换谭啸洗,她却在池子边洗衣服。
谭啸皱眉笑道:“你也得避一避呀!”
依梨华嫣然笑道:“你一个大男人,还怕人看?”
可是她仍然不好意思地走到一边去了。谭啸下到池子里洗了个痛快,正当他要上来穿衣服的时候,天空打了一个极亮的闪电,吓得他“扑通”一声又跳到池子里去了。却见依梨华由沙地里跑过来,格格地大笑道:“你干吗这么怕羞呀!上来了又跳下来。告诉你,可真是要下大雨了,那怪人说得不错,这可怎么好呢?”
谭啸急道:“你先进去,我马上上来,不要紧,下大雨怕什么?”
依梨华还想说什么,白了他一眼,进帐篷去了。谭啸这才爬上岸。忽然,当空一声霹雳,震耳欲聋。谭啸吓了一跳,却见依梨华“啊呀”一声,由帐篷里跑了出来,一眼看见光屁股的谭啸,吓得忙闭上眼。谭啸羞得“扑通”一声,第三次又跳下了池子。
依梨华这边又气又笑地跺着脚又进了帐逢。谭啸长叹了一声,只好抓着草又上岸,匆匆擦干身子,穿上了衣服。依梨华在里面尖叫道:“好了没有嘛!真讨厌,什么时候洗不了,单这个时候洗,等会大风来了,可要把帐篷吹塌了!”
谭啸笑道:“什么时候洗不了?我要不是先让你洗,早就好了。”
依梨华笑着跑出来,两个人连忙钉桩子,加了几根皮绳,把帐篷拉得紧紧的。天空的惊雷,一声连一声地响着,雨点就像撒豆子似的,滴滴嗒嗒地落了下来。
风把沙子卷起来,像一条龙似地跑着。谭啸心中不由得佩服那狼面人料事如神。他二人躲到帐篷里,依梨华忽然想到了马,忙跑出去,把马也拉了进来,小小的帐篷之中,可是挤得满满的。雨跟着下大了,须臾之间,倾盆而下,打在皮帐篷上,就像是敲大鼓似的,天空中雷电交加,更加重了这场暴雨的恐怖,所幸的是风并不太大。
二人只觉得周身骨头发酸,听着外面的风雨之声,不知不觉地在狼皮褥子上睡着了。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依梨华忽然由梦中惊醒过来,只觉得外面雷声已止,只是大雨未歇,篷内的一盏马灯摇来晃去,帐篷也似乎左摇右晃。她有点奇怪,起来轻轻把帐篷拉开了一条缝,想向外看看,谁知不拉还好,这一拉,只听得“哗哗”一阵水声,水箭似的穿进了两股水柱,外面的水已经淹到了帐篷一半的地方了,吓得她尖叫一声道:
“啊呀!不好了……大水,大水……”
谭啸吓得翻身站起,这时水已漫进了不少,那两匹马也嘶嘶地长啸起来。
依梨华拼命地用手推着门,大水冲得她直向后退,谭啸忙上前帮着她,用力把门关上,用皮绳拴得牢牢的,可是帐篷里水已盈尺,褥子全部浸湿了,整个帐篷在大水中左摇右晃,情势可真是危险得很了。
谭啸这时才想起来,自己住处原是一个洼处,又靠着水池子,难怪会淹水了。
他纵身上了篷顶,一只手把身子悬着,然后拨开一个小孔,向外看着,只是篷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大雨仍在瓢泼似的下着。不过他知道,水并没有淹到篷顶,此刻出去并非不可,只是往哪里跑呢?外面比里面更糟,可怎么跑呢?
他轻轻飘下了身子,水已经快淹到了他的膝盖了。依着谭啸就要骑马和依梨华闯出去,往沙漠里跑;可是依梨华却说那样太危险。因为一来不知水势如何,再者怕有流沙,他们争执了一会儿,只有一个办法:坐以待毙。
水渐渐已到了腰。二人干脆把门开了,外面水涌进来,有半人多深,二人爬到了马背上坐着。喝!外面真成了河了,滚滚的黄浪已经成了一片湖泽,不过只是限于这附近十数丈以内。二人处身之地,在整个沙漠里来说,是一处洼地,可是在这片洼地里来说,还算是一处较高的地方。先前洗澡的那个池子,怕该有丈许深了,大水就是从那池子漫过来的。四边漠地里,水继续往下面灌,二人坐在马上,水快淹到马脖子了,情势可真是够险的!
两匹马长啸着,踏水出了帐篷,向前走了几步,差一点儿失蹄落下池子,吓得两匹马连声叫着往后面退。
谭啸紧紧皱着剑眉,一句话也不说。依梨华也只好望水兴叹,想不到几日来,竟在沙漠里遇到了两次大雨。眼下雨虽小了,可是大水却有增无减,这时候水都快淹到马嘴了,两匹马只管嘶嘶地仰首长啸着。二人略一商量,决定以“登萍渡水”的轻功,试一试看能否逃出这片汪洋。
可那却太危险了,二人身上湿衣湿鞋,运用起轻功来,先是受碍;可是除此已别无良法,至于两匹马,只好等二人上岸之后,再设法营救了。
四下是黑糊糊一片,灯光早熄灭了,大水奔流得比箭还疾、还快,其上浮物已是不易,若想落足其上借力,那可是更难!
二人站在马背上,把湿衣服拧了拧,正在皱眉发急的当儿,忽听见一人大喊道:
“不要胡来,想活命的不要动!”
顺着这声音,只见前面水面上,左冲右撞地驰来一只大皮筏,皮筏上直立着一个周身披着黑色雨衣的人,只露出两只眼睛。二人不由又惊又喜,谭啸问道:“朋友你贵姓?”
那人大声道:“少废话,快上来!”
二人虽觉此人出言莽撞,可是到了此时,却也顾不得再与其计较,当时双双振臂,落于皮筏之上。依梨华急道:
“还有马!救救我们的马吧!”
黑衣人一面用竹篙转过皮筏,一面哼道:
“人比马要紧!先救人!”
说着轻巧地运用着手中长篙,不一刻已撑出八九丈以外。这时二人才看清眼前形势,原来大雨在附近造成了一片大湖泽,另外开了一道小溪,小溪中浪花飞溅,黄沙滚滚,看起来,可真有点吓人。
黑衣人一言不发,把筏子撑到了靠岸之处,挥了一下手:“你们先上去,我去救马!”
二人各自腾身上岸,那皮筏在水面上打了一个转儿,又逆流而上。黑衣人熟练地操篙,令二人十分钦佩。依梨华小声问:“哥!你认识这人么?”
谭啸摇了摇头,他们足下所踩的沙子,早为雨水浸得松透了,双脚踩上去,直往下陷,他们怕这附近有陷坑,只得小心地提着气,彼此对望着各人那种样子,真是狼狈得很。谭啸苦笑了笑:“想不到那狼面人真说对了,要是早听他劝就好了!”
依梨华也叹了一声:“那小子倒是挺好的,就是太狂,我真看不惯他那种样子……”
她顿了一下,又笑道:“要是这样子给他看到了,那真要让他笑坏了。”
谭啸正要说话,忽闻得马嘶之声,再看水面上,那黑衣人已然带着马过来了。
谭啸不由大喜,心中对这陌路援手之人,感戴十分,当时抱拳道:“谢谢这位老哥,老哥……”
才说到此,这人已打马上岸,马蹄子陷到沙里又跳起来,弄得二人一身都是沙子。
黑衣人匆匆道:“现在不是说话时候,马太重,一次只能运一匹,我还得回去一趟!”
他说着撑篙又掉过了筏子,逆流而去。谭啸不由怔了一下,内心对这人更是感激不已。
那匹马上岸之后,四条腿提上提下,沙面已漫过了它的小腿,它连声地嘶鸣着。谭啸忙过去把它拉到一处较平的地方。天上的雨不知何时停的,可是溪水仍如万马奔腾似地流着,展目这大沙漠上,似浮着一层乳白色的烟雾,慢慢地向上升腾,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不由伤感地叹息了一声,心中对沙漠已开始有一种厌恶的感觉了。试想这连日来所发生的,强盗、狼群、雷雨、水灾……哪一样不是提起来就叫人头痛的玩意儿!唉!
真是够了!
依梨华永远像一个孩子,当痛苦过去之后,她永远是不会再去追忆的。
她用手掠着头发,活泼地笑着:“哥!我们去看看那些死狼去,把皮剥下来好做褥子,才暖和呢!”
谭啸微笑道:“那些事不要慌,人家在为咱们忙,我们自己怎么好袖手旁观呢!”
依梨华嘟了一下嘴,却又拍手道:“看!来啦!哈!东西也被他弄来了,这家伙真有办法!”
谭啸忙瞪她一眼,小声道:
“小声点,别给人家听见了。”
这时羊皮筏已靠近了岸边。筏上人朗声道:“伙计,接着绳子!”
说着话,只见他抖手打出一物,乃是一个绳头。谭啸连忙伸手接住,只觉得这人手劲很重,不由微微吃了一惊。他用力地收着绳子,皮筏紧紧靠岸。黑衣人赶马上岸,然后他摸了摸脸,对一边的依梨华说:“别看着啦,把上面东西拿下来吧!”
依梨华玉脸一红,忙答应着上了皮筏,原来人家连帐篷都给他们搬上来了,费了半天劲,东西总算都弄上来了。这人走过去,双手一举,把整个皮筏举了起来,简短地道:
“上马,随我来!”
谭啸笑了笑:“朋友,你贵姓?要领我们去何处?”
黑衣人一言不发,大踏步往前走着,二人心中不禁有些纳闷。依梨华叹道:“跟他走吧,反正他不会害我们!”
那人在前面转过身子等着,二人只好匆匆拉马跟上,东西都驮在马背上,这人在前不发一语,走得很快。走了约有二里多路,天已微微有些亮了,足下的沙也不似先前那么湿了。
黑衣人忽然撮口一声长哨,薄曦中跑出了一匹黑马,全身黑,一点白鼻心。
二人不禁一怔,谭啸顿时停住了瞰:“啊!是你?”
黑衣人用力拉下了身上的黑色雨衣,重新现出了披在身上的狼皮:“为什么不是?”
说着他又露出白牙笑了:“我不救你们,你们一定会被淹死的,虽然你们自信有一身武功!”
谭啸不由得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他冷笑道:“那也不一定,狼兄你太自负了!”
狼面人仰天一声大笑,他抖着皮筏上的水珠,目光闪烁着道:“这里没有一人敢这么对我说话,我很佩服你的胆子,可是我不会向你算账;而且我接受作你们的朋友……”
他坦白直率地说:“你们需要我这个朋友,尤其是在大戈壁。”
说着,这狂傲的人,身形侧转,如旋风似地上了马背,大声说:“来吧朋友!跟着我来!”
这种直率的感情表达方式,给人一种错综复杂的感触,但却令谭啸感动了,昨宵今夜两度承此人救命之恩,自己还能说什么?
他不由叹息了一声,对着依梨华苦笑了笑:“谁叫他是我们救命大恩人呢!走吧!
我们跟他去吧!”
依梨华一声不哼地上了马,策马前行,谭啸殿后。晨曦薄雾之中,那怪人豪壮的歌声又响了起来:“壮士志在四方,壮士不怕孤单,月明星稀之夜,匹马敢闯天山,啊……”
在白茫茫的水雾弥漫的沙漠上,他那匹黑马扫着尾,昂着头,就像它主人一样的骄傲。
他们彼此不发一语,三匹马呈品字形向前走着,慢慢地,沙上的水渍全渗下去了,马蹄行在上面,已不似先前那么难行了。
狼面人的马跑过来了,他们的马也跟着跑了起来,可是彼此仍是不发一语。
太阳出来了,红红的太阳由沙面上跳起来,就像一只熟透了的大桔子,远处有牧羊人的芦笛之声,他们猜测可能是到了一处大的有水草的地方。
这时,狼面人摔下了手中的皮筏,忽然抬起手,把身上的狼皮拉了下来。
后行的谭啸和依梨华,看见了他古铜色的皮肤和黑长的头发,只是没有看到他的脸,他的马这时也扬起蹄子欢声地长啸着。
上了一个坡,眼前的情势豁然开朗,青葱葱的草原,美丽的庐舍,高耸的大山,还有一条缓缓的清水河。
炊烟如丝,一条条一片片地升起来,牛羊都在草地里吃草,维吾尔族的孩子,拿着芦笛在吹着。苦行了漫长沙漠之后的谭啸,看这片地方,真如同“久旱获甘霖”,直视如人间仙土一般。
他和依梨华都不禁停马在沙岗上,欣慰地看着这一片世外桃源。依梨华用手指着大山,笑着说:“哥!那是库鲁格达格山,过了山就没有沙漠了,这条水是齐……”
忽然,前行的怪人,回头朗声道:“那是库鲁格河……”
他用手中一条墨黑色的马鞭,指着河水说:“这条河是注入到罗布诺尔湖中去的,它很老实,从来不发怒!”
就在他回过头来说话时,二人才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庐山真面目,黑浓的眉毛,闪亮的眸子,高鼻梁,倔强的嘴,可以称得上英俊两个字。
这时已有几个人发现他们了,纷纷往这边跑着。粮面人挺坐在马上,微微笑着,露出了他那一口白牙。
谭啸似乎已不再那么讨厌他了,可是他仍然不想多说话。
跑来的是几个光着脚的维吾尔人,他们穿着没有领子的厚棉袄,头上缠着布,腰上系着带子。他们拜伏在狼面人的马前,纷纷嚷道:“呼可图!呼可图!”又用他们的脸去挨他的腿。那高傲的怪人,这时脸上竟也带出了一丝和蔼的微笑。他手指着二人,用维吾尔话说了几句。
依梨华轻轻扯了谭啸一下:“他说我们是他的好朋友,并且叫他们为我们搬东西呢!”
谭啸不禁内心又软了一些。这时那几个维吾尔人,纷纷跑到二人马前,争着把他们马上的东西搬下来,抢着往前跑。谭啸不由尴尬地笑道:“狼兄!这是干什么?”
狼面人翻身下了马,较以前和蔼多了,他笑了笑:“你们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把两个好朋友拱手让人,现在请接受我的招待!”
二人听了他这种话,都不禁笑了。谭啸皱了一下眉:“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来!请随我来!”
他在谭啸肩上拍了一下,若非他脸上带着微笑,谭啸真以为他要动手递招呢!因为他手劲很大,虽是轻轻一拍,一般人也受不了。
望着他那憨直的脸,爽朗的笑容,似乎令人不得不跟着他走。
前行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问道:
“朋友,你的名字叫什么?还有姑娘你?”
他用手指了依梨华一下。二下虽然听来不大入耳,可是确知这人个性如此,倒也不是有意轻狂。谭啸笑了笑道:“兄弟姓谭名啸,这是我义妹依梨华!”
他听后点了点头,遂大踏步向前行去。下了这个坡,路面平了,狼面人又上了马,他抬头看着天,朝阳映照着他那黑黑的皮肤,他那浓的眉,黑的发。这人全身就像是钢铁铸成的一般结实,他那宽厚的肩,刮得微微发青的脸,颇有点“彪形大汉”的味道。
可是他武功方面丝毫也不粗野,轻身功夫,尤其高人一等,实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奇人。
谭啸微微一笑:“狼兄!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我住的地方!”
他依旧催马前行,头也不回地简单回答着。不多时三匹马已行到那片维吾尔族人住的地方,凡是看到他们的人,无不欢欣地跳着叫着:“呼可图!呼可图!”
他得意地笑着,一面回过头来,对二人道:“这些维吾尔人,都是很可爱的人。他们十分敬仰我,因为我常常接济他们,我教导他们如何造林、如何防洪、如何施肥种菜……”
他用手四处指点着,眸子里闪出兴奋的光,谭啸和依梨华都不由十分惊奇。因为想不到他会有这种耐心,而且是这么温善的一个人,内心不禁对他生出了一层好感。谭啸问道:“这么说,你在这里住了很久了?”
狼面人哂然一笑,摇了摇头:“也不太久,我自幼生长在天竺,十八岁学成武艺,曾在中原待了五年;然后就到这个地方来了……我爱沙漠,爱它的温柔,也爱它的残酷!”
他这么说着,脸上泛着得意的微笑。谭啸奇道:“这么说,你的武功,也是在天竺学的了?”
狼面人点了点头,又笑道:“多半是,一小半是后来在中原学的。”
他抬头看了看,翻身下马道:“到了!”
二人也下了马,只见两扇青竹编成的小门,半隐在两棵垂柳之间,一条窄窄的鹅卵石铺成的路,婉蜒直入翠竹深处,景致至为清幽。
二人不禁怔了一下,想不到这穷荒的沙漠里,竟会有如此图画似的妙处,不由呆住了。
狼面人伸手入内反开了竹门,也不让客,自己先入。到了此时,二人也不再多疑和谦虚了,一并随他拉马入内。
小石子道旁,是两列自制的花盆,分种着水仙花和仙人掌,每隔十步,有垂柳一棵,地上晃动着阳光线条,看来清心说目。
前行约五十步,有一个小池塘,塘中养着不少鱼,五色鱼穿行游水,令人不由驻足神往。这附近被一圈带刺的短树紧紧围拢着,另外还栽种着参天的竹子。整个的院落,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只有风吹着竹梢,发出像哨子似的声音。
池子左侧是一片翠绿如茵的草地,有一个种南瓜的棚架子,架子后面是两间白石砌成的房子,看来洁静异常。有一个头梳丫角的少女由房里走出来,手中拿着拂尘,在纱窗上拂着。一眼看见三人,先是一怔,随后忙跑过来,对着狼面人拜倒,口中道:“少爷回来了!这是……”
浪面人摇了摇头,轻声道:“他们是我的朋友……她好些了没有?”
这穿着仿佛是道装似的女子,闻言站起来,轻轻摇头道:“还是一样……少爷,我看她……她是好不了啦!”
狼面人忽然面色一阵黯然,他咬了一下牙,挥手道:“你去吧!等会儿我来看她。”
女童弯腰说了声:“是!”慢慢转过身子,姗姗而去。狼面人呆呆望着她的背影,长长叹息了一声,忽然回过头,苦笑了笑道:“对不起,请随我来!”
说着大踏步直向前行,二人心中正自惊异,本以为他一定是安置他们二人住在那白石屋子里,谁知却绕过这白石屋子向后走去。当他走过那白石屋子时,他的脚步放得极轻,并轻声嘱咐二人:“这屋子里有病人!”
二人自然会意,也把脚步放轻,等到绕过这两间房子,见后面地势仍然不小,只是却被竹子占满了。有一排竹子编成、上覆茅草的房子,在竹屋后三丈以外另有一个马厩。
二人发现,他们的东西整齐地放在一间房子门口。狼面人这时脸色很沮丧,他推开了门,请二人入内,谭啸和依梨华也不客气,走了进去。见内中家具,也都是竹制的,看来简单,但却是极为洁净。
谭啸诚挚地道:“在下同舍妹多承援手,两度救命之恩,真不知如何报答,只请恩人将大名赐告,以便终身感戴!”
狼面人把手中狼皮搭在一个竹架上,回过身来笑了笑:“我的名字,在沙漠里只有两三个人知道。因为我出门,总喜欢用狼皮披在身上,所以大家都叫我狼面人!”
他似乎有点语无伦次地道:“这一片园地,是我领着维吾尔人开出来的,这片土地里住的维吾尔人,都是善良贫穷的人;否则便没有资格进来住,也只有他们看见过我原本的面目,他们知道我也是一个人!”
他笑了笑,接道:“其他沙漠里的人,都把我看成一个怪物,他们说我的脸原本就是和狼一样的……”
谭啸微笑道:“其实你是如此的英俊……”
狼面人笑了笑:“我本名叫袁菊辰。知道这名字的,在这里,连你二人,总共是五个人,包括那老猴儿。”
说到老猴王,他冷笑了一声:“那老猴儿生性最爱打探人家的隐私,这是他最可恨的地方,其实他人并不顶坏!”
谭啸微笑道:“袁兄所说的老猴儿,可是指的老猴王?”
袁菊辰冷然道:“他本名叫西风,是蒙古人;可是他一直冒充汉人。他去过一次北京,学会了中原人的习惯,此后他就再也不说一句蒙古话了!”
他唇上带着冷笑,很有些不屑的味儿。谭啸不愿因为老猴王惹起彼此不快,忙岔开道:“袁兄在此,是一个人住么?”
袁菊辰脸色似乎有些发红,他长叹了一声,苦笑了笑:“不!还有一个生病的朋友……”
他说着两只手紧紧地互捏着,面上浮出一层悲伤惘然之色,他忽然站起来道:“二位也该休息了,请恕此地招待不周!”
他说着用手推开了一扇门,又现出一间房子,大小格式,和这一间一模一样,他对依梨华笑了笑道:“姑娘!这是你的住处,我不打扰你们了!”
他说着拿起架子上的狼皮,转身推门而出,进了隔壁一间房子,进门后就把门关上了。
依梨华长吁了一口气:“这个人很怪,我真想不透他!”
谭啸也皱眉道:“他是一个好人,只是他个性有点孤癖,他还有一个生病的朋友……”
依梨华嘘了一声道:“轻点,人家就在隔壁!”
谭啸仍握紧着手,思索着:“他把美丽舒适的石室,让给生病的朋友住,而自己却住在茅草房中……只此一点,可见他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这个朋友,值得我们一交。”
依梨华也点头道:“何况他还救了我们的命,他真是一个怪人!”
说话之间,二人似乎听到隔室有锅勺相碰的炒菜声;而且鼻中闻到阵阵香味。依梨华不由笑了笑道:“他还会炒菜呢!”
谭啸笑道:“我肚子倒是真饿了!”
依梨华笑道:“我也是,只是怪不好意思的,来了就吃。”
谭啸想了想,也觉得和人家萍水相逢,既蒙人家两次救命之恩,大恩未报,如今反倒搬到人家这里住下来了,想起来也实在是有点冒失。只是对方那怪异的个性,看似无情,实际上却是极为热情,他交结自己二人,全系本着侠义本色;而自己也和他客气不上来。因为他这种人生来直爽,不属于虚假之流。
他微微低头思想着,觉得这个袁菊辰内心并不似外表那么淡漠。忽然,门被轻轻叩了两声:“开门,饭来了。”
谭啸答应着,把门打开,只见袁菊辰一手提着一只细竹编就的提篮,另一手托着一个大托盘,盘中盛着几个热气腾腾的菜,还有白面蒸的馒头。
谭啸汗颜道:“真是太不敢当了。”说着忙把托盘接了过来,置于桌上。袁菊辰露出白牙一笑:“我马上就来!”
说着指了一下手中的篮子:“还有我那位生病的朋友……”
在他说这话时,眼睛似乎有些红了,说着转身而出,直向前面白石房子疾行而去。
谭啸来不及再说什么,呆了一呆,望着依梨华苦笑了笑,叹道:“他那位朋友,也不知是什么病?唉!我们太打扰了。”
托盘内很简单的四个菜,一碟香椿炒鸡蛋、一碟竹笋烧鸡、一碟豆皮拌白菜,还有一碟藕片糟小鱼。瓷罐里是满满一罐子鸡汤,还有一盘子青棵饼,虽是简单的四个菜,却弄得十分精致。
依梨华把饭菜一样样放在桌子上,见有三份碗筷,知道那狼面人袁菊辰要与他们同食,等了一小会儿工夫,袁菊辰果然回来了。他进来后,笑了笑:“你们怎么还没吃?
这都是我自己弄的。”
说着他拉出位子坐了下来。谭啸怔了一下道:“袁兄,你还会做菜?”
袁菊辰笑了笑,摇了摇头,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说:“做的不好,你们不要客气,我肚子可是饿了!”
二人也就不再客气,随着吃起来,吃了几口之后,袁菊辰忽然落下两行泪来,二人都不由一惊,却见他转过身子,偷偷用手擦去,仍装作没事似的吃着。谭啸心中明白,他是在为那生病的朋友担心。因不知究竟,自己也不便提起,偏是依梨华心中不忍,问道:“你朋友的病很重么?”
袁菊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谭啸放下筷子皱眉道:“既如此,袁兄还是去那边看看吧!”
袁菊辰笑了笑道:“我素日都是和她一块吃饭的,今日二位到此,我那位病友,却非叫我来陪二位不可。”
他轻轻叹了一声,低沉地道:“她这病也不是一天半天了,她喜欢吃我做的菜,所以我每天都亲自做给她吃。”
说着他又微微笑了,露出整齐雪白的牙。谭啸叹道:“袁兄真义人也,小弟能幸会识荆,真三生有幸。只是令友贵恙……”
袁菊辰眨了一下眸子,勉强地笑道:“是肺病……”
二人都不由一惊,因为在那时候,肺病是一种很严重的病,患者初期根本无从体会,等到发觉后,已可说是药石无救,所以彼时一提起肺病来,人人胆战心惊。袁菊辰喃喃道:“她出身富贵之家,如不来找我,在内地这种病未尝不治,可是她偏偏……”
他声音有些抖,拳头握得紧紧的,频频苦笑道:“她偏偏忘不了昔日旧谊,找到了我这穷小子,才会有今日……是我把她的病耽误了,可是她死也不离开我,不离开这沙漠!”
谭啸和依梨华听后,都不禁甚为感动,暗中对那位病人寄以无限同情。谭啸问:
“令友擅武功么?”
袁菊辰叹了一声,痴痴地道:“她过去有很好的武功,只是如今……”
依梨华张大了眸子:“那他为什么这么爱沙漠呢?”
袁菊辰伤感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时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袁菊辰望着谭啸,正色道:“你们来得真不巧,这半个月之内,沙漠之中可能随时都有暴风雨,所以你们暂时就住在我这里,等这不正常的雨季过去之后,你们再上路如何?”
谭啸先是一怔,随即叹道:“好自然是好,只是你我萍水相逢,岂不是太打扰了?”
袁菊辰淡然一笑:“不要客气,自从昨夜见你之后,我就想跟你作一个朋友……”
他苦笑了一下,又接道:“我很孤独,孤独得像一只沙漠里的骆驼。”
说着把碟碗收拾在托盘之中,对着二人淡淡一笑,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依梨华忙追出道:“我来洗碗吧!”
袁菊辰回头一笑道:“不用!洗碗有人,你们好好休息吧!”
待他走后,二人都不禁深深为他的诚挚感动了。谭啸对依梨华道:“他原本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只是很不容易表现而已,你看怎么办呢?”
依梨华叹了一声:“人家既然这么说,我们也只有住下了。我想晏星寒他们,绝不会找到沙漠里来;就是来了,沙漠这么大,他们也没有地方找去。”
谭啸冷笑一声,依梨华这句话,重新唤回了他的怒火,又不禁有些悲哀。想到当初进晏家大门时,自己曾发有重誓,如不把那大家庭粉碎了,自己绝不走出他家大门,可是……
他的脸不禁变得红了,两道剑眉紧紧蹙在了一起,望着窗外一言不发,他脑子里又在重新思考着新的复仇计划了。
一个陌生的人,贸然接受了人家的招待,他的内心是错综复杂的。首先对于居所的主人,应该认识得很清楚;尤其是像“狼面人”这么一个神秘的人物,更是应该加以分析。因为外面传说他是一个强盗,对于一个强盗的友谊,尽管他是一番热心,也应该多加考虑,或是设法劝导他归入正途。
这些都是潜在谭啸内心的意识,可是他并没有与依梨华讨论,只想自己暗中去注意观察他。那么,那个生病的朋友,该是第一步下手的对象了!
午夜,无风无云,夜幕深垂,院落里一片静寂,天上虽有月亮,可是月如钩,光不亮。在竹床上翻侧难眠的谭啸,终于翻身下床,轻轻走到窗前,用手轻轻推开了窗户,却见身着白衣的袁菊辰,正负手在院中踱着。
他的脚步很轻,像是有满怀的心事,不时地仰首长叹,最后转过身子,直向那白石房子行去。谭啸心中一动,当时微提长衣,轻如狸猫似地翻出窗外,用“燕子钻云”的轻功绝技,拔身上了一株极高的竹梢。袁菊辰忽然站住脚,回身看了看。
谭啸在树上暗惊:“这家伙耳朵真灵!”
袁菊辰看了一会儿,才又回过身来,继续前行,径直走进那白石房中。谭啸略为犹豫之下,决定探测一个究竟,当时提着丹田之气,展出上乘轻功“凌虚踩云步”,月光之下,只见他身形如乳燕出巢,几个起落,已飞纵到了那白石房屋瓦面之上。
他轻轻俯下了身子,却见室内灯光亮着,微闻得有人说话的声音。
谭啸呆了一会儿,自然,自己背后探听人家的谈话,那不是光明的行为;可是为了要对这位新朋友进一步的了解,他还是决心看一个究竟。
窗内垂有紫色的窗帘。谭啸用指甲轻轻挑开一条缝,凑目其上,当他看到屋中情形之后,不禁脸红了,忙把头收了回来。
他没想到,袁菊辰所谓的病友,竟会是一个女人。他很后悔跟来,可是自己好容易来了,再马上回去,却又有些不大甘心。正在两难之间,忽听到室内那女人娇喘细微的声音。
“菊辰……你不要这么侍候我!我已经不行了……你……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要为我耽误……”
袁菊辰打断她的话:“你不要说这些……白姗!我离不你!”
那声音像是哭泣,谭啸不由心中又是一惊,忍不住又轻轻凑目其上。却见穿着白衣的袁菊辰,正趴在一张红木床上,两条腿半跪在绛色的地毡上。
室内摆设十分阔绰,长案上展着一张画绢,绢上是一幅未画完的山水画;银质的高脚烛盏,插着三支红烛,分置在长案和床头小几上;墙上挂着铜萧和一把月琴;阵阵檀木香气,由案上的一个三足小鼎中溢出,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红木大床上,覆着绣有鸳鸯戏水的蓝缎子被褥,一个白皙清瘦的少女,正拥被坐在床上。她上身披着一袭鹅黄色的宽松衣服,后背垫靠在厚厚的枕头上。这少女一双眸子似乎特别大,但是充满着忧郁、深沉、多情和虚弱。
她轻轻举手掠着长发,那只扬起的玉腕,瘦得只见骨头和一层皮,十指尖尖如春葱似的。从那莹莹如玉的肤色里,似可想见当初丰腴华润的肌肤。她有一双黑细的蛾眉,薄薄的嘴唇,这些都配衬在一张消瘦苍白的面颊上。
她一直不停地喘息着,看来确是身染重症,弱不禁风。
此刻,她正深情款款地注视着袁菊辰,她那大而美的眼睛里,已经让泪水占满了。
袁菊辰紧紧埋首在她盖着被子的腿上:
“白姗,这一生我爱的只有你一人,我永远不离开你!”
少女伸出白瘦的手,轻轻抚摸着他浓黑的头发,就像女孩子摸着她们最心爱的小猫一样。
“傻哥哥,你莫非不知道,我快死了?说不定今天还是明天。”
袁菊辰忽然抬起了脸,苦笑道:“你不会,万一你真的……”
他长叹了一声,睁大了眼睛,又摇了摇头道:“你不会的!来!我抱你起来,我们出去走走,你不是爱看月亮么?”
他说着站起来,就要伸手去抱那少女。那姑娘摇头道:“不要抱我,今天我累得很,你那两个朋友睡了么?”
袁菊辰点了点头:“他们早就睡了。”
病女又问:“他们都是汉人?”
“不!那女的好像是哈萨克人。”
“他们很亲爱么?”
床上的病女有些伤感地问。袁菊辰点了点头:“和我们一样亲爱,他们是一对幸福的情侣!”
窗外的谭啸不由脸色微微一红,心中却颇有感慨地道:“你们何曾知道,我们也是用血换来的爱情啊……”他看到那病女听了袁菊辰的话后,竟自哭了。她呜咽道:“菊辰……为什么我们这么可怜?我为什么要得这可怕的病?”
她说着竟一连气地咳嗽起来,她咳得很厉害,整个床都在颤抖;尤其是床前的那盏灯,灯芯晃来晃去。那摇晃的灯光,照着病女苍白的脸,看来很可怜。
谭啸看到此,不禁一阵心酸,连眼泪都淌出来了,他暗暗地想道:“原来人世上,多的是可怜的人啊!”
这时,袁菊辰正以手抹着脸上的泪,他站在病女身后,一只手轻轻在那少女背上推着揉着。
病女这一阵咳嗽,竟咳起没完,咳到最后,气都接不上,连眼泪也咳出来了。
袁菊辰的泪大颗大颗地滴在她的背上,室内灯光凄凄,把二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看着真是好不凄惨悲人。忽然,袁菊辰扑倒在那病女身上,紧紧地抱着她,用断肠似的声音道:“白姗……明天我带着你回去,我们离开沙漠吧……你的病不能耽误了!”
病女仍然慢慢摸着他的头发:“菊辰!那是不行的,你看我这个样子,哪还能再……”
她咬了一下樱唇,苦笑了笑:“我挂念的只有你。菊辰!你要听我的话……你会听么?”
袁菊辰流泪点头,激动地道:“我会!我会!我一定听你的话!”
他就像一个孩子似的乖顺。病女听了他的话,脸上不禁带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她点了点头,大眼睛里闪烁着极为兴奋的神色:“好!那你坐好了,我有话告诉你。”
袁菊辰仰起带泪的脸,怔怔地看着她,慢慢站起来,病女笑了笑:“坐好了!这么大个子也不害臊?”
袁菊辰望着她费解地笑了笑,坐在她床上。病女伸出一只白瘦的手,让他轻轻地抚摸着,轻轻叹息了一声,语音带悲地道:“我说的几件事,你一定得答应,要不然我马上就死!”
袁菊辰吓得紧紧皱着眉头道:“什么事?我一定答应你!”
病女叹了一口气:“我从来没有问你平日做些什么,但是我知道你是个马贼。我也知道你是劫富济贫,但是,抢人家东西总是不对的,菊辰……”
病女用手揩了一下泪水继续道:“我不能看着我最心爱的人当贼,也不能让你自毁前程,你答应我,永远也不要再干这一行了,行不行?”
七
袁菊辰身子微微战瑟着,他紧紧地握住病女一只手,点头道:“白姗!你放心,你是为我好,我怎会不知情,从明天之后,我永远不再作了。”
病女笑了笑,妩媚地瞟着他道:“真的?还有那身狼皮也丢了吧!一个男子汉,行事要光明正大,装成一只狼干什么呢?真难看死了!”
袁菊辰脸色涨红,想要说什么,可是他却默默地点了点头。谭啸在窗外,心中暗暗赞佩这病女的见解高洁,同时更钦佩袁菊辰为爱的牺牲。只见那病女浅浅一笑道:“我知道你喜欢狼,因为它们救过你,你也懂它们的话;可是它们到底是凶恶的野兽,而你是可爱的人。在我的眼睛里,人世上再也没有一个男人比你更英俊了……菊辰!我真爱你!”
袁菊辰脸上掠过了一丝微笑,紧紧地摇了一下她的手,把病女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脸上,目光之中闪着兴奋、羞涩、伤心的泪光。
“白姗,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
病女现出一个令人难以觉察的微笑:“还有呢!你听着!”
她又咳了几声,袁菊辰忙倒了一杯茶,小心地捧给她,病女轻轻呷了几口,摇了摇头,菊辰放下杯子,又坐在她身边,微微轩眉道:“你慢慢说,我听着就是了!”
少女点了点头,两只手摸着他的领口,为他把领上的那个扣子扣上。她凝着眸子轻轻地说:“你年纪还轻,沙漠里不是你永远停留的地方,我死之后,你答应我离开这里,到中原去!”
她脸上没有伤感,却带着微微的笑容;可是,袁菊辰却禁不住落下泪来。
病女拿着一块手绢,轻轻地为他擦着泪,一面笑道:“傻哥哥,人总是会死的,你看我这个样子……”
袁菊辰摇头,大声道:“不!不!你绝不会死,我也不会去中原,我在这里陪你住一辈子!”
病女嘴角带着惨笑,收回了手,微愠道:“我给你说正经话,你怎么老是不听呢?”
袁菊辰低着头讷讷道:“我也是说正经话,万一你要是真死了,我也陪着你一块死,我绝不一人独自离开沙漠!”
病女忽然怔了一下,她脸色倏地一阵惨白,张大了眼睛,颤抖地说:“你说……
什……么?”
袁菊辰毅然抬起头,苦笑道:“白姗,你自己要想开一点,万一你死了,我决定溅血在你床前,表明我对你的爱心。”
他才说到这里,忽见那病女向后一仰,整个身子睡了下去,她口中颤抖地道:“菊辰!你……”
袁菊辰不由大吃了一惊,吓得脸色铁青,惊慌地叫道:“啊……白姗……你怎么了?”
病女拉着他一只手,抖颤颤地坐了起来,用乞求的口吻,喘成一气:“快收回你的话,快收回去……”
菊辰吓得点头道:“好!好!我收回,我收回,你……好一点儿了没有?”
病女没有回答他的话,却逼迫着:“你快答应我,等我死之后,你必须要离开沙漠。
你不许为我守身不娶,你当面发誓!”
菊辰脸色骤变,冷汗直下,他双手握着病女一只手,双目下垂,落泪道:“这太残忍了!白姗,请你原谅我,我不能!”
看到此,窗外的谭啸一颗心几乎都提到了嗓子眼了,他真想不到,这一对恋人,竟会有这么坚贞的恋情。而令他更惊吓的是,这时候他看见那病女,一只手伸到枕下,竟摸出了一口短短的匕首,只见她双手一合,白光闪处,这口匕首竟自拔出了鞘。谭啸还不及张口,只见眼前血光一闪,那病女惨叫一声,鲜血溅了一床!谭啸不由口中大叫了一声,腿一软,差一点儿摔下房去。
这时,袁菊辰猛然惊觉,吓得狂喊了一声:“白姗……啊……”
他猛然把那病女的手向外一拉,那口白光耀眼的匕首,落在了床上。
可是,鲜红的血,如泉水似的,由那少女前胸狂喷了出来!袁菊辰吓得一个翻身,跌倒在床前,他脸色吓得一片青紫,大哭道:“白姗……狠心的白姗……你真忍心……
啊……我们一块去吧!”
他猛然拿起了匕首,可是就在这时,那病女一只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颤抖地按着他的手,沙哑地喘道:“哥哥……你不能死……你快答应我,离开沙漠,到中原去……我就是死了也安心了;要不然,我死不瞑目……快……快……”
袁菊辰大声哭道:“白姗……白姗……你好狠心……我怎么活下去啊!”他忽然站起来大喊:“春容!春容!快来,啊……啊……妹妹!”
可是,那病女一只手却紧紧攀着他的颈项,不许他离开一步。袁菊辰双手把她抱出了被子,紧紧地搂在怀中,用断肠般的声音说道:“天……天啊……我可怜的白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病女唇角已流出了血,她紧紧地抱住他,喘道:“你快答应我,菊辰,我不行了,你好狠心,你……”袁菊辰大哭道,“妹妹,我答应你,我答应……可怜的妹妹!”
这时那叫春容的女憧,由隔室跑进来,她吓得颤声尖叫着,全身抖成一片,袁菊辰跺着脚道:“快!快!去拿刀伤药!快……”
春容转身尖叫着跑出去。
这时,袁菊辰双手慢慢把她抱起来,想把她放在床上;可是那少女,却仍然抱住他不放,她口中沙哑地说:“好哥哥……好哥哥……我爱你……爱你……爱你……死了也爱你!别放下我!”
袁菊辰呜呜地大哭了起来。忽然,他听见窗外也传进来一片唏嘘之声,像是有人也在哭泣,可是到了此时,他已无心再管这些了。
他整个的人、思想,几乎完全崩溃了。
他跪在血红的地毯上,仰头呜呜地哭道:“天上的大神,请你救救这可怜的姑娘吧!
她舍弃了荣华富贵,来到沙漠,她所追寻的,只是我这份平凡的爱!啊!天神!我愿以我的生命相抵偿,请你救回这可爱的姑娘一条命吧……大神!大神!”
他拚命地叫嚷着,可是天上的神,却没有答应。他因此更大声地悲恸地哭了起来。
倒是那垂死的姑娘,或许是回光返照的缘故吧,她竟变得异常的宁静,她在爱人的怀里笑着:“傻哥哥,那是没有用的,神仙是不会管我们的……菊辰!我死了好,要不然也会把你拖死的……春容告诉我说,你为我已经好几夜没有睡觉了……我……我……
不忍心……”
袁菊辰哭着大嚷道:“春容胡说……你不要信她……”他大声呼唤道,“春容!春容!”
就在他站起来唤春容的时候,他觉得对方的一双手,猛烈地颤抖着;而且冷得可怕。
他立即想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大声叫道:“白姗……白姗……”
他紧紧地抱,拚命地摇,可是他的白姗,却再也没有一点儿声音了。
她最后的回答,只是用她那冰冷的唇,紧紧贴在他的脸上。
袁菊辰用力地把她举起来,颤抖着放在床上。那少女已经香消玉殒了。
他的腿再也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她的床前;然后把头埋在厚厚的溅满了鲜血的被子上,用令人汗毛耸立的哭声,大声地恸哭起来。
当那断肠似的哭声,由窗内传出时,谭啸再也不忍看下去了。
其实,他早已是一个泪人了,如非亲眼看见这幕血剧,他真不会相信,人世之间,竟会有这么悲惨的结局。
当他黯然神伤地离开了窗口时,窗内另一个人的哭声,也由里面传了出来,那是春容的哭声。
谭啸真是大大地后悔,真不该多此一举,自己好好的觉不睡,来探听人家的隐秘,结果陪着人家哭了一场。
他叹息着,一面流着泪,向自己睡处走去。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背后有一股凉风,直向自己后脑袭来!谭啸乃久经大敌之人,当时倏地一个转身,却见一条人影,“唰”的一声,反弹出两丈以外。这人身形极为灵敏,起落之间,如兔起鹘落。
谭啸冷笑了一声,一压双掌,用“八步赶蝉”的轻功绝技三起三落,已扑到了这人身前,他口中低低冷笑道:“朋友!你稍留一会儿!”身形一矮,施了一招“搂膝盘打”,直向对方小腹上贯去。
黑夜里,那人长笑了声:“好小子!你是想打死我吧!”
他身子倏地向后一仰,如同一只大马猴似的,翻了个身。
谭啸的双掌,贴着他小腹滑了过去。可见来人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就在谭啸这一招走空之下,他一抖双臂,用“潜龙升天”的招势,整个身子腾了起来,由谭啸头顶上掠出去,口中低声冷笑道:“高明!真高明!”
口中这么说着,却如同一溜青烟似的,直向那丛生的竹林中纵去。
谭啸不由心中大怒,想不到自己来到沙漠,竟连番遭遇劲敌。袁菊辰固然是先敌后友,可是在动手过招上,自己竟也是丝毫没占着便宜。此刻又出现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怪人。
因为天黑,这人身子又矮,身形又快,虽然递了三招两式,却连对方什么模样也没有看清。偏偏此人口齿无德,又出言讥讽了一句,谭啸不禁大怒,自忖体力充沛,所以决心要和敌人一决雌雄。
当时一言不发,腰部着力,施一个拧势,用“旋风滚鹫”的姿势,跟在这夜行人的身后,猛袭了过来。
这夜行人,似是没想到谭啸竟然有此功力,不由吃了一惊,再想逃走可是来不及了。
谭啸身形一够上竹梢,一声不响,一错双掌,用“龙行乙式”向外一抖,双掌上挟着两股劲风,直向这夜行人后心击去!
他这种掌力,运用得劲猛力足,不要说来人为他掌力打实了,只怕为他掌风扫上一下,也能终身残废。
那夜行人哪能不识得这一式的厉害。他本来还想隐蔽身形,可是这时候却不能够了。
只见他身形向前一趴,如旋风似的一个疾转,与谭啸已是脸对了脸。
就在这一刹那,谭啸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原来这人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银发银眉,一双三角小眼,不是别人,正是与自己不共戴天的大敌之一白雀翁朱蚕。谭啸陡然看到他,不由吓得一呆。
白雀翁朱蚕身形转过,一双瘦掌,却用“醉倒斜阳路”的打法,猛地向外一推!四掌交接之下,那竹枝吱吱哑哑一阵密响,二人都如同橡皮球似的,倏地飞弹了起来,向三丈高矮的地面上落了下去。
谭啸心中充满了怒火,这一对掌之下,虽觉得双手齐根酸痛;可是瞧见对方那种飞腾之势,足见自己论掌力虚实,并不见得输他多少。顿时胆力大增,决心在这静寂之夜,把这元凶大恶予以剪除。
可是,他内心却有一个极大的顾虑,朱蚕既然来此,那剑芒大师、晏星寒、裘海粟定也来了。如是这四个老儿齐集至此,自己要想逃得活命,可真是难似登天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想到昔日两度亡魂的可怕经过,只觉背脊中丝丝向外冒着凉气。
白雀翁面相既现,也不再掩饰自己了,他怪笑了一声:“谭啸,你居然来到了这里,可见朱爷爷的见识不差。来!你随我出去,这是人家住的地方,我们不要打扰人家,你敢来么?”
他说着,伸手在空中连连招着。谭啸不由用力跺了一脚:“姓朱的,你休欺人太甚,上天入地,谭啸随你就是!”
他口中这么说着,怒火已充满了胸膛,顾不得朱蚕会施什么阴谋诡计,当时一拧腰,用“燕子三抄水”的绝技,起纵之间已到了白雀翁跟前。
朱蚕怪笑了一声:“小子!真有种,你跟我来!”
这位昔日绿林中的怪杰,在轻功提纵术和巧打神拿功夫上,已浸淫了数十年的功力,举手投足间,功力毕现,绝非一般沽名钓誉之流可以比拟。
他满心打算着,把谭啸诱至远处漠地;然后再施辣手,把对方毙于掌下,就可回去交待了。却没想到,一些事情常常会发生意外。
白雀翁出言讥讽之后,猛地腾身,想掠过眼前一片竹丛,即可到达刺树的围墙边缘,可就在这时,一声清叱:
“打!”
迎面一蓬金光一闪,夹杂着刺耳的破空之声,直朝着白雀翁朱蚕没头带脸地罩了过来!白雀翁事出无备,不禁吃了一惊。
他向空一瞥,已看出了这是极为厉害的暗器“红线金丸”,只是暗惊,这种暗器,本系晏星寒的妻子“俏红线”楚枫娘的独家暗器,怎会来到了沙漠上?
心情微惊之下,白雀翁朱蚕用“金鲤倒穿波”的身法,向后一个倒仰,“嗖”一声窜出了三丈左右,红线金丸全数落空。
如此一来,白雀翁想诱谭啸外出的意念,算是落空了。正在疾怒之时,却见竹丛中,箭也似的落下了一条人影,竟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白雀翁怔了一下,冷笑道:“你这丫头还没死?”
来人正是依梨华,一落地便急道:“哥!我们两个对付他!”
谭啸正在担心,怕自己对付不了他,忽见依梨华来到,不由大喜,他身形向前一窜,已到了白雀翁身侧。用“神龙抖甲”的招式,向外一抖双臂,口中低叱道:“不要放他跑了!”跟着双掌已挟着劲风猛袭而到!
朱蚕狞笑了一声:“不知死活的小畜生!”口中这么说着,足下“倒踩七星步”,往后一连退了三四步,用“拿”字功夫,朝着谭啸腕脉穴上就抓!
就在这个时候,依梨华如风似地扑了上来,一挥手中绿玉杖,用“拨风盘打”之势,直向朱蚕腰上疾扫了过去!
白雀翁朱蚕怒啸了一声,一挥大袖,拔起了三丈有余。他心中存有顾虑,仍想把谭啸诱至沙漠之中,再下手歼灭,所以身形纵起,仍欲往竹梢之上落去。
可是愤怒的谭啸,已存下决心,不再叫他顺利逃开双掌之下。
以往对敌,谭啸极少施用暗器,因为他总觉得,那是不太光明的行为,可是那并不是说他不擅暗器的打法。事实上他是个中好手,最拿手的暗器,是一对“铁胆”。因为这种暗器体积大、分量重,携之不太方便,所以一般人很少用,谭啸更是轻易不施。此刻白雀翁这一想逃,不禁勾起他的怒火,就在朱蚕身形方自腾起的一刹那,谭啸身形向下一矮,前胸向下一俯,口中叱了声:“打!”
这个“打”字,是武林中一种不成文的规定,虽是暗器,却也表现光明正大的意思。
可是,谭啸因心恨这白雀翁过甚,却耍了一个小小滑头。他口中这个“打”字一出口,空中的朱蚕霍地用“腾霄腹”向上一挺,平空弹起三尺许。忽然,他知道上了当了,因为并没有任何暗器飞来,心正惊怒之间,却听见当空“哧哧”两股劲风。白雀翁是多么厉害的人物,焉有不识这种暗器的厉害,便闻风声,已知道是一对铁胆,他蓦地就空一滚!
可是,谭啸这对铁胆,却早已料到他有此一着,故一出手就是并排而来,待到了朱蚕身子附近,霍地向两下一分,正逢着白雀翁身形是一个滚式,这对铁胆,一奔“灵台”,一奔“鸠尾”两处穴道上打来,疾如流星赶月。
惊慌中的朱蚕,一咬牙,霍地伸右腿,用靴尖把下面的那枚铁胆“哧”地一下踢飞了。
可是那奔“鸠尾穴”的一枚,却是躲不开了,所幸由于他身子弯曲的缘故,这枚铁胆没能打在他穴道之上,多少有了一些偏差。
尽管如此,也够朱蚕受的了。只听见“噗”的一声,正打在了他的后胯骨上,只痛得这老儿龇牙咧嘴地“吭”了一声。他的身子却是再怎么也挺不住了,如同断了线的纸鸢似的,直直地向下坠来。
总算自雀翁朱蚕有数十年武功,造诣毕竟不凡。虽是中了一铁胆,落地并未表现出来,他身子在地上晃了一晃,怪笑了一声:“好小子!你敢暗算我!”
这老头子头上白发根根直立,杀机顿起,就在依梨华的绿玉杖劈扫之下,霍地把身子向后一坐。只见他一双手往身后一背,猛地一分,“叮当”一阵脆响,手中已多了一双黑光闪闪的钢环子。
依梨华边地受师,对于白雀翁这种兵刃,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由怔了一下。
可是谭啸游侠中原,见闻至广,就在这老头子一对怪兵刃一出手,他已暗吃了一惊。
原来朱蚕这一对钢环,乃是武林之中绝少的一种兵刃,名唤“日月双轮”。二环一大一小,一枚大如面盆,一枚半弯如月。
朱蚕兵刃出手,在空中略一交碰,发出一种极为刺耳的嗡嗡之声。闪闪黑光里,带着一圈雪白的锋利刃口,令人望之生畏。
谭啸生平引为憾事的是,没有一口好的兵刃,更因为来时匆匆,连一口剑也没带。
此刻对方日月双轮一现出来,他可不禁有些心虚了。
白雀翁朱蚕双轮往当空一举,身势下矮,怪声狞笑道:“我这日月双轮已是三十年没有饮过人血了,今夜可要开开张了!”
他口中这么说着,足下毫不迟疑,一阵疾转,已到了谭啸跟前,左手月轮向前一领,右手日轮用“浪打礁岩”的打法,猛地向外一推,直逼谭啸前胸。
谭啸“凹腹吸胸”向后一吸,对方轮刃子,只差着寸许没有打上。
白雀翁朱蚕在这对日月轮上,有鬼神不测之妙。他安心要在日月双轮上,取这一对年轻人的性命。谭啸这种吸胸之势,早在他意料之中,这时见状,赶踏一步,口中厉叱道:“着!”
只见他一绷小臂,右手轮子,由下而上,直向谭啸面门崩去。
谭啸吃亏在手中无兵刃接招,在这危机的一瞬间,他只能用“老子坐洞”式,向后一坐。可真是险到万分,那挟着冷风的轮刃子,直由他面门上,几乎是擦着鼻尖划了过去,谭啸惊怒之下,由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朱蚕双轮走空,不禁门户大开。谭啸立即用“通心拳”,向前直打他的前心。
白雀翁连恨带怒,已面无人色,想不到自己的兵刃出手,竟未能把对方制服轮下。
对方非但不退,竟敢赤手空拳向自己动手,这真是一个极大的讽刺,他忍不住桀桀冷笑了两声。
依梨华从斜刺里纵来了,她担心谭啸手无兵刃,会吃大亏,娇躯纵过,一言不发,掌中绿玉枝用“乌龙穿塔”之势,直点朱蚕小腹“丹田”。绿玉杖上,带起一片疾啸之声,不容白雀翁稍缓须臾。
三人这一动上手,一时间已是三四十个照面,竹影婆娑之下,三条人影窜高纵矮,施展全力,拼命厮杀成一片。
白雀翁心中虽恨恶异常,奈何对方二人合力,配合得严丝合缝,只要有一方危机,另一方定必拼死命救之,所以一时之间,弄得他极伤脑筋。
在另一方来说,依梨华一管绿玉杖,尽管施得得心应手,可是丝毫也占不到半点上风;而谭啸更吃亏在手无兵刃,朱蚕日月双轮展开,附近丈许方圆之内,休想欺进身去。
所以他只能以内家掌力,得隙发上一掌。三人这么拚命,谁也要不了谁的命,只是看谁能持久,谁就可制对方于死命。
一盏茶之后,三人都不禁气喘如牛。白雀翁先时把他们估计太低了,此刻才知道,那谭啸只是吃亏在手无兵刃,否则自己就不堪设想了。
他一边动手,一边在仔细观察谭啸的武功门路,发觉这年轻人掌法极为奥妙,内力尤其充沛,如假以时日,自己等四人,只怕也无一是其对手。由是心中愈怕,愈怕也就愈恨,真恨不能用日月轮把他劈成两片。偏偏那依梨华,挟其西派天竺怪异杖招,节节进逼,完全是拚命的招式,使朱蚕不得不分心两下,时候一久,他可就心中有些急了。
同时,被谭啸所伤的后胯,先还能以气护封,勉强转动,时间一久,真气涣散,那地方可就觉出隐隐的疼痛来了。
在这种种因素困扰之下,朱蚕不得不存了退却之心,一双精光四射的三角眼,得隙就向旁边溜着。忽然,他尖叫了一声:“你们闪开!”
他口中这么叫着,一分双腕,用“大鹏双展翅”的势子,霍地一分日月双轮。
谭啸和依梨华以为他是一招杀手,都不禁向两下一分。
就在这一瞬之间,这老儿以“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霍地把身子腾了起来。这一次他是甩足了内力,安心想要脱逃的。所以身形纵起,足有六丈高下,竟舍竹门不落,直由竹梢上掠了下去。
谭啸不由怒叱了一声:“老朋友,想跑么?”
惊怒之下,双手一按,也施展出“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由竹梢上掠了过去。
依梨华可没有这么纯的轻功,她只能勉强纵上竹梢,但要想由上边飞掠而过,却是不行。
他们三人,一个跟一个,当依梨华飞上竹梢,正是谭啸落地之时,而谭啸落地之时,却又是白雀翁腾身欲扑上墙的一刹那!
白雀翁身形如箭,方往墙头上一落,猛可里,迎面一声低叱:“去!”
朱蚕只觉得,劈面一股极强的劲风打来。他是久经大敌之人,只一闻风,已知有高手暗中发难。
这老儿虽在连番失利之下,仍然余勇可贾,向后猛一个倒仰,用“粉蝶让金蜂”的抽身招式,双足一跺墙头,反弹出三丈有余。
事有凑巧,他落身之地.竟正在谭啸身前。这种送来的机会,谭啸怎会放过?
他口中冷笑了一声:“去吧!”
当时用“捧云敌风”的出手招式,“噗”地一声,已按在了朱蚕后腰上。跟着向外一抖!就算你白雀翁有天大的本事,这时也是无能为力了。
这老儿还算识得厉害,他猛力向前一窜,多少解了些谭啸的内力。
尽管如此,那矮小的身子,仍横着直飞出去,足有丈许以外。往地上一落,可是再也站不住了,“噗”的一声,坐在了地上。
白雀翁就地一个翻身,站了起来,只觉得两处腰眼,火也似的辣痛,他苦练的护身游潜功,竟为谭啸这一击,击散了多半,不由吓了个魂飞九天。当时一咬牙,猛地向后一纵,这才向墙外望去。只见一个全身白衣的青年,直挺挺地站在墙上,不用说,方才那疾劲的掌风,定是这年轻人发出的了。白雀翁惨笑了一声,向后面踉跄了三四步,哑着嗓子道:“足下何人?敢与我朱蚕为敌!”
谭啸本想就势扑上,把朱蚕就手除了,可因为这白衣人的突然出现,也不由惊怔了一下。但他立刻看出来人是谁了,当时大喜过望,抱了一下拳道:“袁兄来得正好,请助小弟一臂之力!”
白雀翁朱蚕这时面色一变,狞笑道:“朋友!你可要放明白一点,这事情不是你可妄自插手的……”
白衣人满面戚容,悲愤地冷笑道:“朱蚕!我知道中原武林中有你一号;可是我们沙漠有沙漠的规矩,你既入了沙漠,我可容不得你撒野!”
白雀翁朱蚕本是极为狂傲的人物,可是这时面对着三个强敌,再加身上负伤,对方只要一联手,自己万无幸理。一时间,不禁有些心惊胆战了。
他狞笑了一声:“老夫与此二人有血海深仇……”
才说到此,白衣人厉叱了声:“住口!”
朱蚕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居然有人敢这么对自己说话,不由翻了一下三角眼,老脸一红。那白衣人大声叱道:“他二人既在我家居住,就是我袁菊辰的朋友。朱蚕!你来不报去不禀,简直视寒舍如无人之境,你也太狂了!”
袁菊辰口中这么说着,身形一晃,已飘至墙下。他冷笑了笑,右手摸着颈前那口短剑的把柄,向外一展,一声脆响,闪出一口精光四射的短剑。剑光映着他的脸,一片阴冷,寒似秋霜。
他抖动了一下手中短剑,冷笑一声:“来!来!来!白雀翁,在下绿玉轩主人不才,今夜要瞻仰瞻仰你这驰名中原的老前辈,看看你那日月双轮上,到底有什么杰出的能耐!”
他口中说着,那口薄如纸片的短剑,却像一泓秋水似的,闪着弯弯曲曲的白光。
人们的目光,从那种光影里,立刻体会到一阵冷森森的感觉。可以想知,这定是一口斩铁削金的宝刃。
可是那剑光却远不如他眸子里的光彩更可怕!
白雀翁朱蚕虽然身负两处内伤,可是面对一个少年人的挑战,他怎能退缩?
在势不得已的情况之下,他作了一个极难看的冷笑,用尖细的嗓音,慢吞吞地道:
“年轻人!你真不知天高地厚。你说我狂,我看你比我还狂得多……”
他阴险地舒了一下眉毛:“告诉我,你和谭啸是什么交情?你犯得着为他卖命吗?”
说着,他抖了一下日月双轮,自嘲似地笑道:“我老头子自出道以来,这双轮子下可从来没死过冤死鬼,小朋友,你可要想明白了!”
袁菊辰仰天一声狂笑,这笑声里似含着哭的声音。他此刻的情绪,正陷于极度哀伤的错综复杂的感情里,他那倚为生命的爱情火焰熄灭了,人生在这种时刻,可说是毫无价值了。
白姗的死,也就等于他的死,他对一切都生出了偏激的看法!
不巧得很,这个不知趣的老人,却在这时冒犯了他的禁地。
他那一腔克制已久、无从发泄的愤怒,一股脑地全送到朱蚕身上了。
他这种似哭一般的笑声,把在场诸人都吓了一跳。朱蚕翻了一下三角眼,后退了一步,心想:这是怎么回事?惊愕间,袁菊辰已收敛了长笑,剑交左手,对着谭啸及依梨华冷然抱了一下拳:“对不起,二位请暂作壁上观如何?小弟如是败下阵来,二位再动手不迟!”
谭啸心中虽不大愿意他独自涉险,可是却也不好说什么。再者,他私窥朱蚕二度负伤,内力已亏,袁菊辰定有非凡身手,白雀翁在他剑下,万难讨得好处。忖此情景,不由后退一步,微微一笑:“这老儿手狠心辣,袁见要小心哩!”
依梨华却纵身墙上,朗声道:“袁兄,你尽管下手吧,他跑不了!”
朱蚕冷眼旁观三人这种对话,好似早已把自己的性命操纵在手中一般,不禁勃然大怒,怪笑一声:“来吧小子,爷爷成全你了!”
话未收口,白影一闪,袁菊辰已到了他跟前,掌中那二尺许、如同一条怪蛇似的短剑,向前一分,剑芒吞吐,直向朱蚕咽喉上点来。
白雀翁口中虽是狂傲,可是已知道袁菊辰非是易与之辈。俗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对方既敢这么狂傲,定有其值得狂傲之处。再者由对方颈上所悬的那口短剑格式上,他忽然想起一口武林失踪多年的宝剑,不由更是大大震惊了一下。
可是这时,他势成骑虎,已是非打不可了。袁菊辰剑到,走中锋,点咽喉,挂两肩。
朱蚕身形向下一矮,狞笑声里,以左手轮子,试探着去拔他的来剑,右手轮子,斜着向外一穿一展,直往袁菊辰左肩头劈划过来!
袁菊辰不等他日月轮递到,短剑如银蛇吞吐,已自收回,随着他白衣一展,又到了朱蚕侧边。只见他双手一合,用左手托住右手的剑柄,整个身子倏地向后一倒。掌中剑闪起一道白光,直向朱蚕心窝上倒扎了下去。
白雀翁朱蚕心中吃了一惊,这青年一出手已透着不凡。这种剑招,名为“醉里挑灯”,乃是一招失传已久的棘手剑术,想不到在此荒芜的沙漠,竟会由这不速怪人手中施出,朱蚕怎能不大为惊心呢!
可是他掌下一双日月轮,大江南北,也曾会过不少成名露脸的英雄好汉,并使他们一一折在双轮之下,自己绝不信,今夜会败在这个不知名的青年手上!
白雀翁心存自信,倒也不甚惊慌,他右足向侧跨出一步,用“推窗望月”的式子,向外一送双轮。
双轮的出式,一前一后,直向对方双臂上打去。这种打法,也足见高明,双轮前后有别,内中含着极大的吞吐劲力。
袁菊辰如前一样,不待剑式全出,身形半弓已复原态,白衣飘荡中,又错出四尺有余,他冷笑了一声,身形向下一矮。
这时,白雀翁却飞快地袭了过来,日月双轮上挟满了劲风,用“翻天轮”的打法,一上一下,直取对方前心下腹,招式真是狠、快、准!
这时袁菊辰冷叱了一声:“好!”
只见他身形暴长,也不知用的什么身法,滴溜溜一阵疾转,已到了朱蚕双轮之间。
短剑如蛇,向外一展,“铮”的一声,已压在了朱蚕左手月轮的轮背上。
白雀翁心中一惊,霍地向外一抖腕子,想把对方短剑崩开。
可是他哪里知道,袁菊辰动手过招,最厉害的就是一个“贴”字,不论人或剑,只要为他贴上,绝不易抽开。
此刻朱蚕想往外崩,可是难了。
袁菊辰一压短剑,随着对方崩式,向外一挥,只听见“啷当”一声脆响!
朱蚕只觉得左手轮子一轻,尚不及看清手中兵刃是否有损,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对方短剑已迎面斩来!
白雀翁口中“啊”了一声,奋力向外一旋,可是那短剑追着他的旋式,到底还是伤了他了。
剑光一吞一吐,“丝”的一声,随着,袁菊辰向回一抽剑,腾身、落身,几乎是一气呵成。
朱蚕怒吼了一声,蹒跚几步,鲜血就由他左肋下流了出来。
他左手把日月轮向外一抛,倏地按在伤处,身形一弓,箭也似地上了墙头,可是却扑通一下又倒下了。依梨华向前一纵,手中绿玉杖搂头就打!
袁菊辰倏地大喊道:“姑娘且慢!”
依梨华杖已举起,不由突地停住,转过身来,皱了一下眉头,道:“为……什么?”
袁菊辰寒着脸道:“他已受我剑伤,放他去吧!”
依梨华一怔道:“可是他和我有杀父之仇,与他有杀祖之仇,莫非就算了?”
谭啸这时忽然长叹了一声:“华妹,让他去吧,放过今日再图来日好了,我们不可趁人之危!”
那伏在墙头上的白雀翁朱蚕,此刻勉强站立起来,阴森森地笑道:“我白雀翁朱蚕一生闯南战北,想不到今夜竟败在你们几个小辈手中。下手吧,姑娘!”
他猛然向着依梨华挺了一下腰。依梨华气得举了一下手,她紧紧咬着嘴唇,泪一点一点往下滴着,重重地跺了一下脚:“哥!我不饶他!”
白雀翁现着痛苦的冷笑。谭啸纵身上墙,把依梨华拉了下来,挥手对白雀翁道:
“你还不走么?放过今夜,我谭啸再取你性命也不为迟。见了你那三个朋友,就说我谭啸只要有三分气在,大仇定要亲手湔雪!”
白雀翁“嘿嘿”一阵低笑,这一刹那他脸色惨白,袁菊辰这一剑,虽没有刺中要害,却由最下方的一根肋条间穿了过去,鲜血滴流不已。他觉得身上阵阵发冷,如果半个时辰之内,不能亲自调治,这条命也就别想要了。
到了这时,他可真有些怕了。
他一只手按着伤口,转过身来,冷笑着对袁菊辰道:“朋友!你报一个万儿吧!”
袁菊辰哼了一声:“我叫袁菊辰,你记住好了!快回去,用金创散敷上,晚了可就不行了!”
白雀翁发出夜猫子似的一声惨笑,颤抖着声音道:“放心吧!死不了!姓袁的,今夜你放过我,来日我可不会放你。小子,你可提着点儿心!”
他口中这么说着,身形踉跄地纵到了墙外。
依梨华气得直跺脚道:“他跑了呀!哥!你放开我!”
谭啸紧紧地拉着她一只膀子,苦笑道:“任他去吧!”
这时,袁菊辰慢慢走了上来,淡然一笑:“二位深夜不睡,却是如何与这白雀翁结下的梁子?”
谭啸长叹了一声:“袁兄,这话提起来,一言难尽,小弟有心把这段宿仇的来龙去脉,对你说个明白,只是……唉……”他摇了摇头:“你老兄刻下是悲伤之人,我实在不忍再令你为小弟分忧……”
袁菊辰怔了一下,直直地看着谭啸:“啊!是了!方才在窗外偷看的,原来是你啊!”
谭啸不禁俊脸一红,讪讪一笑道:“老兄好厉害的一双眸子!”
依梨华这时尚还蒙在鼓中,她张大了眼睛看着谭啸:“哥!什么事?你偷看什么呀?”
谭啸看了袁菊辰一眼,苦笑道:“这个……”
袁菊辰神色黯然地叹息一声,径自转身而去。
依梨华更奇怪了。她拉着谭啸的手,磨着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呀?哥!他怎么了?”
谭啸苦笑道:“这是人家的伤心事,何必提它?”
可是依梨华非问不可,谭啸被缠得没法子,又想到袁菊辰并未有可隐瞒之处,遂边走边把病女与袁菊辰的血恋故事,细细地叙述了一遍。说到伤心时,二人都不禁泫然泪下。
这一段事情说完,天已亮了,可是多情的依梨华仍流着泪追长问短。谭啸只是摇头,回忆起昨夜病女与袁菊辰的那段生死之情,也禁不住嗟叹不已。这是上天注定的命运,渺小的人除了领受之外,又能如何呢?
而白雀翁朱蚕的突然到来,更给他们带来了极度的惶恐,二人细细商谈之下,为了不拖累袁菊辰,二人决定整装待行。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春容问道:“谭相公、依姑娘在么?”
二人忙站起来,依梨华过去开了门,却见来时所见的那个春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一双眸子哭得跟核桃似的。
她弯腰鞠了一躬:“袁少爷有请二位。”
八
谭啸笑道:“袁兄在哪里?我们正要找他。”
春容回身道:“请随我来!”
只见她慢慢地在前行着,一直把二人带到了那座白石砌成的房子前。
行到了门口,只见门前一张白纸上写着“忌中”两个大字。
谭啸微微叹息了一声,和依梨华随着春容,进到另一间房中。
只见袁菊辰一身白衣,呆呆坐在椅子上,看见二人进来,起身长揖道:“有劳二位了,请坐。”
谭啸伤感地道:“袁兄,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多多保重才好!”
袁菊辰闻言,竟自落下两行泪来,那一边的春容更是直擦眼泪。谭啸长叹了一声,依梨华也直想哭,倒是袁菊辰振作了一下,苦笑道:“昨夜之事,谭兄既已目睹,小弟也不便再相瞒了,只是白姗弃我而去,茫茫人海,生也乏趣。为遵姗妹遗言,小弟决定一二日之内即远行而去,从此浪迹天涯,不复称雄武林矣!”
他苦笑了笑,在谭啸肩上拍了一拍:“所遗憾者,与兄相识未久,即作分袂,从此天各一方,过往无从,真乃恨事也!”
言下不胜唏嘘之意!
窗外风沙正起。黄沙弥漫之中,似有人正在高歌那首“相别紧握手,山水为泪流”
的古诗,知情如谭啸者,不禁为之泫然泪下!
“友情”实在是很奇怪的一种东西,相见的时候,并不十分体会出它的可贵;可是别离时,常常会觉得它的真挚和动人。一份真纯的友情,有时候是不需要“言”或“笑”
去表达的,这其间常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那真是比醇厚的美酒还要诱人得多。
也不要太小看“偶然”这两个字,一些真诚的情谊,常常是驾着“偶然”这两个字来作媒介的。
狂傲的袁菊辰,就是这么和谭啸建立了奇妙的友谊。尤其当他侃侃而谈时,眸子里闪烁着真情的光芒,使人很容易看出他内在的真诚,那是不容否认的。
谭啸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道:“菊辰兄,我们很留恋你,我们也正是来向你告辞的;并且……”
他看了旁边的依梨华一眼,讷讷道:“我们想在令友灵前吊祭一番,请接受我们真情的致哀!”
依梨华苦笑着点头:“是的!我们深深赞佩和同情她的伟大!”
袁菊辰微微怔了一下,点了点头:“好吧!请随我来!”
他说着走出了这间房子,把隔壁的房门推开,回身苦笑道:“二位朋友,请进!”
他的声音里,充满着悲哀。二人敛容而入,立刻为眼前的情景而惊叹了。
整个房子里,几乎是一色的白:白帘、白单、白烛、白绫球。
昨夜溅血的床,整个为白绫铺盖,那个殉情的姑娘,身着白绸殓衣,直直地躺在床上,脸上似还带着一层薄薄的微笑。
停尸的灵堂,皆按照一般礼制,禅一、覆衾各一,绘绞皆素帛。那张停尸的灵床,也放置于堂之东,门内立有引幡,以降帛为铭旌,上边题字为:“袁室白氏之灵柩。”
谭啸心中暗暗感叹不已,原来袁菊辰已把此女视为自己的结发妻子,故称其为“袁室”,此人之用情由此可见。
依梨华虽不懂汉人这些丧制礼节,可是看着也很是伤心,她不时偷偷地去看死人的脸,洗得白白的,头发也像是重新梳洗过,没有一根跳丝。从轮廓上猜测,她生前该是多么一个动人的姑娘啊!
灵床前有一白石矮几,几上陈着死者生前所用的几件东西:翠镯两副,玉簪、铜镜、玉梳等,最显眼的是一口精光四射的匕首,匕首之上,血迹斑然。依梨华已听谭啸说过昨夜的详细经过,故此一看这口匕首,就知道这是死者用以自刎之物,不禁一阵黯然神伤!
床前素帐高悬,在帏帐两边,用细竹挑起一副白绢素联,是袁菊辰亲书的挽联,其上词句异常凄楚,写的是:
“栅妹女侠我妻灵右
彤管芬扬久钦懿范
绣帏香冷空泪黄沙
杖期夫袁菊辰泣挽”
谭啸不禁低低叹息了一声,行至灵前,恭敬地打了一躬。袁菊辰侍灵前,陪着一躬。
依梨华也行了礼,袁菊辰陪礼如前。
二人行过礼后,见菊辰双目泪垂如珠,心知触动了他的伤怀,俱不敢在灵前多留,忙即出来,仍到隔室。却见春容正用白纸糊纸灯、纸人之类。全室一夜之间,竟变得如此凄凉形态,俱各伤怀不已。
谭啸顿了顿道:“嫂夫人大殓之日是否已定?”
菊辰长叹了一声:“她本是宦门之女,如今虽客死大漠黄沙,却也不可草率行事,所以……”
他双目之中,犹自闪着泪光,顿了顿接道:“所以我想在此守三日之灵,大殓之后,再运灵至她故乡湖南洞庭,使其能正丘首,也算尽了我一点情谊!”
谭啸微微颔首道:“小弟识荆未久,但情谊深挚,如有差遣,愿为效劳!”
菊辰摇头苦笑道:“多谢谭兄好意,份内之事,不敢劳动他人,你的盛情我心领了。”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道:“你方才怎说要告辞?为何不再多住几天呢?”
谭啸长叹了一声:“老兄,仇人已经逼上门了,非是小弟怯敌,实在敌众我寡,实力太悬殊,如不先行躲避,只怕……”
他微微摇了摇头。袁菊辰怔了一下,讷讷道:“你是指的白雀翁?”
谭啸摇了摇头,苦笑道:“他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三个比他更厉害的敌人。辰兄你目前心情不爽,小弟这些伤心往事,也不必再跟你多谈了,夜长梦多,我想午后就向你告扰起程!”
袁菊辰想了想,点了点头,讷讷道:“今夜我为二位饯行,你们明晨再行如何?”
谭啸微笑道:“不必了,辰兄你太客气了!”
袁菊辰正色道:“请不必推辞,会短离长,此一别,我们再见面时,不知是何年何月,再者……”
他两只手紧紧地搓着,似乎临时下了一个决定,慢吞吞地说:“你我一见,总算有缘,小弟有事相托,尚请不要见拒!”
谭啸笑了笑:“既是辰兄有事相嘱,我们就迟行几日也无妨!”
袁菊辰微微笑了笑:“多谢谭兄赏光,如此,请二位自行在附近游走不拘,我尚有事需至库鲁尔塔格山一行。”
他关照一边的春容道:“午餐不必候我,好好招待二位客人!”
春容放下手中白纸,站起来,一面点着头,一面问:“袁少爷,你去库鲁尔塔格山干嘛呀?”
袁菊辰脸色凄楚道:“我要为姗妹选上好的木材,作一口棺材,另外在营盘边采购些东西,午后就可回来。”
他对着谭啸和依梨华欠了欠身,顺手又拿起了那块狼皮,转身出门而去。
可是,他行了几步又回来了,把手中的狼皮往地上一摔,朗声对春容道:“等会儿点火烧了它!”
说完转身而去。春容看着直发怔,因为菊辰素日只要出门,没有不披上这块狼皮的,可今天怎会例外了呢?谭啸心中当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却不说破。只叹了一声,问春容道:“那位过世的白姗女侠,和你们少爷相识很久了吧?”
春容一面用白手绢拭着泪,一面点头道:“认识有十年了,我不是跟袁少爷的,是跟小姐的,她从洞庭来这里,就带着我来了……”
依梨华点了点头:“你们小姐很爱袁少爷吧?”
谭啸看了她一眼,心说这不是废话么!春容点头啜泣道:“怎么不爱?我们小姐为了袁少爷才离开家,不嫁曹翰林,情愿来沙漠里受苦,她的病就是在沙漠里得的。啊!
小姐啊……”
她说着竟捂着脸大哭了起来。谭啸不禁长叹了一声,看了依梨华一眼,怪其多此一问。依梨华很不好意思地一面给她擦着泪,一面劝道:“好啦!你也别哭了,人死了是没有办法的,你以后只要好好侍候袁少爷就是了!”
春容哭着摇头道:“他不要我服侍,他说要把我送回白家去……”
她抽搐道:“袁少爷也真痴心,他说他一辈子也不娶别的小姐了,他……”
依梨华叹道:“这才证明他是一个有情义的人,你回到白家也好,你服侍了小姐这么些年,他们不会亏待你。”
春容擤了一下鼻子,断断续续地道:“亏待是不会亏待我,只是小姐前几天把我叫到床前关照我,说要她死了之后,叫我侍候袁少爷,给他做饭洗衣服,我也答应了;可是袁少爷那种脾气,我怎么说呢!”
她擦了一下泪,道:“他一定要送我回去,而且说他不要人服侍,他还说,还说……”
依梨华问:“还说什么?”
春容低下头讷讷道:“他还说要去做和尚。小姐,你看看,他那么年轻有为的人,什么事不好做,一做和尚不什么都完了么?”
说着,一直落泪不已。依梨华用眼瞟了谭啸一眼,见他也是满面凄凉,叹息不已。
春容拉着依梨华一双手,颤抖着道:“小姐,你劝劝他吧!”又用眼瞟着谭啸:
“他对你们很好,这么些年,我没有看见他对人这么和善过;而且还叫这位相公为兄,以前他从来没有过。”
谭啸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劝也不见得有用,我虽与他相识时间很短;可是却对他的个性看得很清楚。他是一个很固执的人;而且……”
他叹息了一声,接着道:“这是他对你们小姐的痴情,局外人是很难说话的。”
春容又落了几滴泪,喃喃地说:“可是小姐还希望他轰轰烈烈地作一番事情呢!他当了和尚,干什么事都完了,小姐死在地下,也不能合眼的。”
谭啸感叹不已,造物主偏偏把世上三个最忠心痴情的人凑在了一块,就连这个丫环春容,也如此忠心于已故小姐的遗言,对男主人,又如此关怀忠心,真是难能可贵。
当时忍不住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今晚我们见机劝劝他就是;不过我看,是没什么用的!”
春容擦了一下泪,又指了一下地上的狼皮:“你看,他连这个都要我烧了,这就表示他是真的要去当和尚了,要不然这块狼皮他是永远不离开的。他走到哪里都带着它,今天他竟要我烧了它!”说着直看着那块狼皮发怔。
谭啸不好再与她谈什么,岔开问她:“你糊这些做什么?”
春容擦了一下泪道:“给我们小姐糊一对男女,再糊一间房子,也表示我的一点心意。”
她说着又蹲下来,开始做起来。谭啸见一旁案上有白布纸墨,对依梨华道:“我们也写一副挽联吧!”
依梨华点了点头。谭啸在白布上,就手挥毫,把先时想妥的句子写下:
白姗侠女灵右
凉月写凄情环竹秋声听倍惨
幽魂归缥渺空庭落寞恨何如
依梨华
敬挽
谭啸
写完后,低低嗟叹着,似觉用句不太妥,一时却想不出什么好句。春容走过来看着,很惊异地打量着谭啸道:“相公写得一手好魏碑,联子作得也好!比小姐在世时还强呢!”
谭啸只是摇头叹息不已。春容立刻把这副挽联用竿子挑起来,竖到隔室灵前。谭啸和依梨华踱回居住之处,二人相对坐着,心中都充满了伤感,又谈到昨夜白雀翁来临的事。
依梨华很是担心地说:“今夜我们要特别小心,他们可能会一起来。”
谭啸恨声道:“他们也逼人太甚了,想不到跑到了沙漠上,依然还是逃不开他们的手去!”
想着又冷笑道:“不过,昨夜朱蚕受的伤不轻就是了,恐怕没有十天半月是不能复元的。”
依梨华噘了一下嘴:“你还说呢,你要不拉我,他早死在我绿玉杖下了。现在他跑了,以后再想杀他可就难了!”
谭啸长叹了一声,看着窗外道:“以往我自以为一身武功天下少有;谁知如今看来,我还差得远。对付他们四个强敌,我还是不行,这个仇以后真不知怎么报,我真是寒心得很!”
依梨华皱了一下眉道:“我们还是早些动身,到了吐鲁番,在我母亲那里住下吧!
那里他们找不着。”
谭啸冷冷一笑:“老是躲也不是一个办法,我一定要……”
说着剑眉微挑,恨恨地在地上跺了一脚,可是当他看到依梨华满脸害怕之色地在看着自己时,他不由心又软了,暗忖道:我不能再拖累她了……她为了我已家破人亡,她本来是无辜的啊!”
想着,立刻改口道:“你说得不错,我们明天早上早早地就上路!”
依梨华立刻笑了,她高兴地说:“等到了吐鲁番,见着我妈,住一段时间,我们再想办法报仇。反正这个仇一定得报,只是不能太急,哥!你看是不是?”
谭啸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可是他心内却有自己的计划,只是当着依梨华的面,他不愿令她担心,暂时没有说出来就是了。
中午,春容为二人送来了饭,是蛋炒饭,另外有炖的鸡汤。二人留她一块吃,她也不客气,就和二人一桌同吃着,她告诉依梨华,说她已糊好了一个纸人,正要为它画眉毛和鼻子,怕画得不好,请依梨华去帮她。依梨华笑着指了指谭啸道:“你找他,人家才是真正的画家呢!”
春容问谭啸是不是肯帮忙,谭啸连连点头道:“这事情我应该帮忙,吃完饭,我就帮你去画。”
春客连声道谢,饭后,谭啸过去帮她画那纸人,依梨华帮她剪剪裁裁,三个人干了两个时辰,一切都弄好了。
经谭啸大笔一挥,那童男童女看起来,真是栩栩如生,春容看着赞不绝口。
三人正在装置着,室外响起了马蹄声,春容道:“是袁少爷回来了吧?”
跟着门推处,袁菊辰风尘仆仆地进来。谭啸含笑走过去道:“辰兄回来了!”
袁菊辰微笑着点了点头:“木材和需要的灵车都买好了,这些东西办妥了,我的心也安了!”
他一眼看见了那对童男女,不由一怔:“这是在哪里买的?”
春容笑了笑,指着谭啸道:“是谭相公画的,画得真好。”
袁菊辰感激地握住谭啸的手,道:“谢谢你!”
春容又说:“谭相公还写了一副挽联,我已挂上了。还有这位小姐,也帮着剪了一下午的纸花。”
袁菊辰眼睛红红的,说道:“你们太好了,我真不知如何来感激你们……”
他怔怔地道:“在这里,你们是我遇到的最好的朋友了。”
谭啸苦笑了笑:“辰兄,你这么说,真使我们汗颜,你才是我们所遇到的最热情最义气的朋友,我们会永远怀念你!”
袁菊辰望着他会心地一笑,露出他雪白的牙齿。这是他这两日来,首次现出的笑容。
经过一夜的悲泣,袁菊辰对自己已经作了安排。他似乎已不像昨夜那么悲伤了,他向春容微笑了笑道:“我带了些菜来,是为了给两位好朋友饯行的,你帮着我去弄弄吧!”
春容点着头往外走,谭啸很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太客气了,怎敢劳动你,还是我们大家一块去吧!”
袁菊辰摇头道:“你不要来,我喜欢做菜。也没什么好菜,今日一别,不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莫非不值得共饮一醉么?”
谭啸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说着三人都步出房来。袁菊辰又到灵房内看了看,又伤心地走出来,对谭啸道:
“谭兄,你的挽联写得太好了,想不到你竟是如此一个有学识的人。”
说着他淡然一笑:“你们随便走走,谭兄,我们晚上再谈。”
说着径自去了。二人感到有些无所事事的味道,谭啸对厨房里的活是外行,依梨华也不擅汉人饭菜做法,二人只有袖手旁观了。
晚饭极为丰富,鸡鸭鱼肉全有。席间,袁菊辰满斟了一杯酒,对谭啸道:“古人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绝句,谭兄,今夕不醉,更待何时?”
他说着仰首把杯中酒干了。谭啸心中颇多惆怅,也颇有饮意,于是二人你来我往,不待席终,都已喝了个昏昏沉沉。
依梨华和春容为二人着急,死拉活劝,才算是把二人都扶回房中去了。
袁菊辰酩酊之中,仍唱着歌:“壮士志在四方,壮士不怕孤单,月明星稀之夜,匹马敢闯天山……”
他痛声地唱着,忽然又趴在榻上大哭起来;而在隔室的谭啸,却倒在床上睡着了。
依梨华用冷手巾,为他小心地敷着,想着自己的伤心事,也不禁淌着泪。她为谭啸盖好了被子,才回到自己房中去睡了。
酩酊大醉的谭啸,睡到半夜,酒醒了,觉得喉咙干渴得难受,翻身坐起来,想找杯子倒茶喝。
忽然,窗前人影一闪,一个全身白衣的人,站在了他床前。谭啸看出他是袁菊辰,只见他对着自己龇牙一笑:“谭兄,请随我来。”
他说着,身形猛然纵起,直向窗外扑去,谭啸惊疑中跟着纵身而出。
只见袁菊辰雪白的身影,在竹梢上起落之间,已翻出十丈以外。谭啸不由抖擞起精神,紧紧随着,他抄过了这丛竹梢,却见袁菊辰正站在池边,回身笑道:“谭兄酒醒了么?”
谭啸纵落在他身前,微微一笑:“太失礼了……喝得太多了,辰兄召见,有何见教?”
袁菊辰以袖拂了一下池边石凳,坐下道:“来!坐下来再说!”
谭啸坐下,含笑道:“莫非有什么机密之事么?”
袁菊辰笑着点了点头:“也可说是一件机密,谭兄,请你先拿着这个!”
他说着自颈上,把那口形式古雅的短剑取下递过。谭啸惊异地接过道:“这……是怎么回事?”
袁菊辰忽然笑了笑,站起身来,对着谭啸深深打了一躬道:“恭喜谭兄,从谭兄接此剑起,这口剑的主人,已是谭兄你了!”
谭啸不由大吃一惊,慌忙把剑递过道:“哎呀……这可不行,菊辰兄,你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不想,袁菊辰后退了一步,凄然道:“莫非我袁菊辰竟到了如此地步?送一点东西,谭兄都不能收受了么?”
说着耸肩哈哈一笑。谭啸跺了一下脚,叹道:“菊辰兄,你怎么这么说呢?这不是我可以收的东西,你快收回去!”
袁菊辰长叹了一声,轻轻在谭啸肩上拍了一下:“谭兄!你先不要急着还我,等我一说,你就知道了。你莫非不知我……”
谭啸怔了一下:“你怎么了?”
袁菊辰哂然一笑,低下了头,又抬头看着他,微微一叹道:“我已立志出家为僧,要剑又有何用?出家人是不能动杀念的!”
谭啸吃了一惊,苦笑道:“辰兄,你要多考虑,时间也许可以为你解决痛苦的,并不一定要如此!”
袁菊辰露出白牙一笑:“今夜我不是来接受你的劝导的,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什么了!”
谭啸脸色微红道:“可是,这口剑……”
袁菊辰点了点头:“你不必推辞了,此剑对你以后大有用处。你正可仗此复仇,我们相识一场,这口剑代表你我定交的信物,不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吗?”
谭啸皱眉道:“可是我却没有什么给你,而且这口剑太名贵了。”
袁菊辰摇了摇头:“出家人四大皆空,你就是有东西送我,我也不能接受。谭兄,你快收下吧!”
谭啸仍感到不大好意思,只是看着掌中这口剑皱眉。袁菊辰嘻嘻一笑:“留下吧,你是用得着它的!”
谭啸尴尬地一笑:“莫非你召我来此,就是为这个么?”
袁菊辰略略颔首,又坐了下来:“我由你写的挽联及字句上看,你的学问高我十倍,使我临时想到了一桩奇事,不过……”
他笑了笑,抬头看着谭啸道:“也许你可以把你仇人的名字及结仇的经过告诉我吧!”
谭啸怔了一下,淡然一笑:“你这出家人,何必管这些事呢?”
袁菊辰端了一下肩膀,哂然道:“我并不干预你们的事,只是,也许对你能有所帮助,这完全要看你的造化,你快快告诉我吧!”
谭啸点了点头,苦笑了一下:“好吧,既承视我为知己深交,我的事自不应瞒你,只是谈来伤心!”
袁菊辰点了点头,微笑道:“我等着与你同声一哭,说吧!”
谭啸这才长叹了一声,开始细细地追叙大仇血恨的经过,当他说到四个仇人的大名时,袁菊辰显然大吃了一惊,可是他仍然静静地听了下去。谭啸一字不瞒,一直说到自己如何进了晏府,如何被他们识破,赴梅园赏梅,险遭围杀,依梨华怎么救自己等等,一直说到了沙漠。
袁菊辰听完以后,笑着点了点头:“这么说,这位依姑娘,就是那可敬的哈萨克姑娘了!”
谭啸默然地点了点头。
袁菊辰微微一笑:“我倒为那位晏姑娘可怜,父亲的不仁,作女儿的也连带不幸……
谭兄!我看这事情往后还会有惊人的发展,唉!世上多少伤心事啊!”
谭啸也是连声叹息不已。袁菊辰这时紧紧地捏着手关节,低着头,似乎在用心分析一件事。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哈哈笑道:“谭兄!不是我小看了你,你武功虽不错,可是这四个敌人太厉害了,你是万万对付不了的!”
谭啸不禁面红耳赤,冷然道:“可是这笔仇,我却是非报不可,哪怕为此粉身碎骨!”
袁菊辰笑了笑:“粉身碎骨也报不了!”
谭啸不由剑眉一挑,霍地站起身来。袁菊辰笑了笑道:“谭兄!你请坐,我们不能轻估了敌人,你所说的四个人,武功可说都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一个已难应付,何况四人?要是凭你目前功夫,嘿嘿!你还是死了心吧!”
谭啸不由木头似地坐了下来,惨笑道:“照你这么说,我这个仇不用报了?”
袁菊辰低着头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目光之中闪着异彩,望着谭啸笑了笑:“谭兄!你猜我在想什么?”
谭啸摇了摇头,心中很不是味。袁菊辰忽地又拍了一下石头,发出“啪”的一声。
谭啸不禁吓了一跳,不知他发什么疯,却见他毅然道:“好!宁可失信于人,我也要交你这个朋友!”
谭啸不禁又是一愣,苦笑道:“辰兄,你说些什么呀?”
袁菊辰含笑道:“兄弟!你看我这身功夫比你如何?”
谭啸怔道:“我大概不如你!”
袁菊辰呵呵笑道:“什么大概,你本来就不如我。”
谭啸不由脸色微微一红,笑道:“何以见得呢?”
袁菊辰点头笑道:“好!你不要不服气,我且试着问你几招,看你如何对敌!”
谭啸抱拳道:“请!”
袁菊辰微微一笑:“进取中宫后,以二指点你咽喉。”
谭啸哂道:“这个容易,我以二手分你两肋,你当自撤此招。”
菊辰一笑道:“好!那么我如不退反进,以右膝前屈逼你后退,复以琵琶手挡你二腕,只怕……”
谭啸怔了一下,冷然道:“我用分翅手点你两腋!”
袁菊辰张大了眸子道:“好招式!”接着一笑道,“可是,请注意,我可以用右足尖,以‘点天灯’伤你生死窍,你命休矣!”
谭啸不由面色一变,他咬了一下手:“如果你一定如此,我当以‘下水啄’伤你脊椎,同归于尽!”
袁菊辰不由摸了一下下巴,嘿嘿一笑。谭啸方自得意,不想袁菊辰眨了一下眸子,笑道:“如此,你就完了!”
谭啸脸色一红,皱眉道:“怎么会?”
菊辰哼了一声,一扬手道:“我这双手并未失,可以托天掌式擒你双腕,而你将如何?
谭啸讷讷道:“这……这……”
菊辰嘻嘻一笑:“动手之时,是不容许你考虑的,你还不认输么?”
谭啸笑着点头道:“果然高明,我不如你!”
袁菊辰正色道:“平心而论,你这几手也是很高明了,倒出乎我意料之外。”
谭啸惨笑道:“败军不足言勇,我的功夫差得太远了。”
袁菊辰笑了笑道:“不过以你方才几手,已足有资格会见他了。”
谭啸翻了一下眸子问:“会见谁?”
袁菊辰仍是不说,只是笑,又道:“兄弟,你自信对于诗词上的造诣如何?当然你是比我强多了。”
谭啸尴尬地笑了笑道:“那也不见得,只不过我很喜欢就是了,你问这些作甚?”
袁菊辰目光注定他,微笑了笑道:“好吧!我告诉你,你方才已见识过我的功夫了,我可以告诉你,那是一个武林怪人传授我的,但他不是我师父,因为他说我不配!”
说着他露出白牙一笑:“因此,我想到了你。”
谭啸先是颇多惊异地听着,后来又摇了摇头笑道:“我?哈!我不如你,更不配!”
“你配的!”菊辰点头说着,又叹了一声道:“你的理解力远胜于我,而且你天资也好。”
谭啸苦笑着皱眉道:“你是怎么啦?”
袁菊辰以手指弹出一枚石头,落在池塘里,眉毛微蹙道:“那位怪人和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我千方百计哄他开心,才学了他十几手功夫。只靠这十几手功夫,我竟称雄于沙漠。”
谭啸不由大惊,他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可是看袁菊辰谈话神态,绝不是虚言,不由好奇地注视着他,却见他回眸看着自己道:“可是,那人有更厉害、更神妙的功夫,只是他不肯轻易传授人,不过……这要看你的造化如何了。”
谭啸惊奇地问:“这人叫什么名字?”
袁菊辰摇了摇头:“他没有名字,我敢打赌,任何人如不知他底细,绝对看不出。
他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这一点你必须注意,可以投其所好。再者,他喜欢诗词,他常常喜欢以诗词考人,唉!只可借,这方面我差了一点,这也是我不能多学他绝技的一个原因。”
他说着又展眉一笑,摇了摇头:“不过,这些如今在我看来,都没什么了,也不值得遗憾!倒是你……”
他用力地拉着谭啸一只手,月放异光道:“你一定要找到他,他是一个天下少有的异人,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兄弟!如果他真的肯传授你几手绝招,你的大仇,不愁不报。”
谭啸一时不由兴趣盎然,惊喜地道:“他在什么地方?怎么见他呢?”
菊辰松开了手,正色道:“你必须要发誓,绝不对第二人言,我才能告诉你。”
谭啸点头道:“我可以发誓。我如将有关此人之事,向第二人透露,天诛地灭。”
袁菊辰笑了笑道:“好!这就可以了,你附耳过来。”
谭啸笑了笑道:“何须如此!”可是他仍是把头附了过去。菊辰在他耳边细声说了半天,谭啸连连微笑点头,不时地插言问上几句。二人咭咭喳喳,不知说了些什么,反正是一直说到天快明了,才不再说了。
二人抖了一下身上的露水,站了起来。谭啸感激地握住了袁菊辰的手,苦笑道:
“谢谢大哥,今日一别,大哥音容,至死不忘,只盼来日再相会吧!”
袁菊辰微笑颔首:“人间没有不散的筵席,兄弟!我预祝你成功,不过凡事不可强求,报仇之事,不可操之过急,他年有暇,可至洞庭附近访我,我多半在那附近寺院之中。”
谭啸不禁有些伤感,低声道:“大哥你……”
袁菊辰挥了一下手,哂笑道:“不必多说了,好好珍惜那口剑!”
谭啸拍了一下剑鞘道:“大哥恩赐,敢不珍视?”
袁菊辰顿了顿,转身而去。谭啸见他直向那白石房中行去,不由感叹了一声,也返房而去!
清晨,谭啸和依梨华装备好了,把东西搬到院中,去向袁菊辰告辞时,却见室内已空空无人。
二人一直找到后院,只见春容正由厨房出来,笑问二人道:“是找袁少爷是不是?
他出去了,这是他留的条子。”
说着自身上掏出一张叠着的条子,递了过来。谭啸接过来,展开一看,只见上面是龙飞凤舞、笔力苍劲的几行字:
“啸兄,别矣!弟有事外出,不及为兄等送行,仅赠上伊犁名驹二匹,以供吾兄及依姑娘联辔驰逐。落日黄沙,情场无边,大漠比肩,真趣事也。此系弟及姗妹当年爱物,睹物思人,此区区之心意,敬希笑纳。
兄去后,弟亦护灵远行,从此故人远离,天各一方,停云落月,何克长恨之凄凄,临窗握管,不尽泪眼迷离,“人生无不散之筵席”,遥瞻前路,犹多艰难险阻,尚希吾兄多自珍重。他年游湘,毋忘洞庭一探,有老僧烹茗扫径待客,临风布意,不知所云,专此敬泐。此请
旅安
袁菊辰顿首X月X日
依姑娘均此不另”
谭啸看完了这封信,不禁一时心血翻涌,泪眼模糊,当时苦笑了一下:“他走了!”
依梨华接过信去,一字一字念着,她不太懂里面的意思,谭啸叹道:“袁大哥有事不送我们了,把他及白姗姑娘当年两匹爱马赠送你我……这却如何是好?”
春容似突然想起什么,转身飞跑而去,须臾,牵来了一黑一白两匹大马。
二人识得,那黑毛白鼻心的大马,正是袁菊辰自乘爱马;再看那白马,身材却是和黑马一般高大,只是颈上马鬃极长,结成了数十根小辫,白亮亮的十分逗人。二马鞍辔齐备,看来更是神骏异常。
春容拉过马来,道:“我都忘了,少爷走时再三关照,说这两匹马,已赠给相公及姑娘了。”
她指了一下黑马道:“它叫黑风。”又指了一下白马道,“它叫白雪,都是好脚程。”
依梨华心中虽喜,可是却不大好意思,她摸着白雪的毛,红着脸问:“那你们自己不是没有马骑了?”
春容叹了一声,舒眉道:“我们还说什么呢?他已决心去当和尚了,我也要回白家了,马已用不着了。有姑娘你和相公骑来的那两匹马,我们对付着骑回去就行了!”
谭啸叹了一声道:“我也劝过他,可是他决心已定,没有办法。”
春容提起这事,眼圈又红了,二人生恐又惹起她的伤心,各自对看了一眼,依梨华拉了拉她的手,笑了笑道:“春容,我们去啦!谢谢这些日子你照顾我们,你想开点,也不要再难受了。”
春容笑着点头,可是眼泪却在眸子里面转。
二人连忙把东西驮在马背上,好在由此出沙漠,要不了一两天时间,倒不必带很多东西,一会儿就整理好了。春容一直送他们到门口,谭啸苦笑道:“等袁大哥回来,请转告他,我们谢谢他的厚赐,并告诉他,我一定会到洞庭去找他。”
他说着已攀鞍上了马,依梨华也和春容拉手告别了一番,两个姑娘都掉了几滴泪,这才策马而去。
二人在马上并肩驰着,路上那些维吾尔人都凑过来看,指指点点地,心中充满了怀疑。因为谭啸骑的那匹黑风,他们都认识,知道是“呼可图”的坐骑,素日是摸也不许人摸一下的,今日怎会让另外一人骑着呢?
若非他们亲眼看见,谭啸是由菊辰家中出来的,他们可真要把二人捉住了。
就是如此,还是跟了一大段路。后来,两人把马催快了,他们才无可奈何地回去了。
这两匹马果然不愧是伊犁名种,在沙地上这一行开,真是又平又稳、又轻又快,绝不像一般马光是窜高。它们走开了,就是端着一杯水,也绝不会洒出一滴来,二人睹马思人,心中更是对袁菊辰感激不已。
经过长时日休息,人欢马壮,再加以新得神驹,都想试试脚程如何,各自抖开了缰,一黑一白两匹马,就像两支射出的箭,一时之间,已入大漠深处。
此刻,朝阳初升,整个沙漠里荡漾着和煦的微风,那扇状、新月状、长条形不等的沙丘,在远处雁翅似地排列着。库鲁克河的水,像一条绿色的丝带子,远远地拖在地上,罗布诺尔湖只是一个浅蓝色的影子,有成群的白色黑色的鸟,在那个淡淡的影子上翱翔着,此刻的沙漠,实在是诗人笔下最美最可爱的一首诗歌!
等到他们已经完全看不到来处时,两匹马的脚程才放慢了些。
谭啸回想着这两日来的遭遇,真像是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马头上叮叮的铃声,使他们突然注意到,一串红色的骷髅状铃铛,竟拴在了这匹黑风的颈子上。他不由更感慨地叹了一声,心中尽是菊辰动人的影子。想到了他,想到了昨晚的谈话,他似乎恢复了一些自信。
依梨华弯下身子,用脸贴着白马的颈子,笑眯眯地道:“这匹马真好,就是伊犁也难找这种好马,我们真好福气!”
太阳升高了,二人觉得不再凉快了,都把外衣脱下了一件。依梨华忽然怔了一下,用手指着谭啸前胸道:“咦!这口剑不是……”
谭啸低头一看,不禁微微一笑:“这是袁大哥送我的!”
他说着,把这口格式怪异的短剑解下来,细细地看着,只觉剑鞘一色黑亮,看来非金非玉,但是头尾镶着一颗蚕豆大小的“猫儿眼”,更增加了这口剑的名贵!
二人干脆把马停住了,仔细地观赏着这口剑。这口剑的剑柄略略有点弯曲,很像刀柄;可是比刀柄长出有两寸许,柄上也是一色的黑玉,镶着精工刻制的图案花纹,仔细看,竟是一双男女比剑的姿态。另一面也是一个比剑的姿态,只是姿势怪异不一,在接连剑刃处,有凸出的“阿难”二字,字体方正。谭啸猜测着,这“阿难”二字,必系剑名了。
依梨华不禁笑得跳起来道:“哥!你有了这口剑,不怕报不了仇了!”
谭啸含笑,以指按动剑上哑簧,把这口阿难剑抽了出来,二人立刻感到一股冷森森的剑气,映着日光,更是耀目难睁。
多年以来,他一直在物色一口好剑,总是不如己意,想不到无意之间,却得到如此赠赏。他把玩着这口阿难剑,真是爱不释手。那夜他曾目睹过,这口剑把白雀翁朱蚕日月轮斩断的情形,其锋利可想而知。这口剑,对自己来说,实在是一件极得力的兵刃。
他望着蓝汪汪的剑刃,想到有一天,这口剑刺进仇人胸中的情形,不由冷笑了一声,遂把剑收回了鞘中,继续策马前行。
当空有两只大兀鹰,“唏哩唏哩”地在天上叫着,晴空骄阳,几乎要把人晒出油来。
一望无际的沙漠上,不要说没有人家,就是连一棵树也没有。依梨华找出了两顶草帽,二人戴上,觉得凉快多了。
行行复行行,中午已到了“营盘”。这是一处多人聚集的小镇,它的背后是“库鲁克塔格山”,再往前已没有沙漠,他们须绕道英可、尉黎、库尔敕、焉耆、和熙、压克迈,再就是吐鲁番了。
依梨华对这条路很熟,也很兴奋,因为快到家了,这一条路上,不再是干燥的沙漠,而是处处有人住的地方,水囊和食物,已不是必需备的东西了。
他们在营盘一个回回开的小馆子里吃了一顿饭。这地方脏得厉害,到处都是大绿豆苍蝇,嗡嗡之声不绝于耳。饭馆门口,蹲着两个小孩,十来岁了,却脱得一丝不挂。他们在捉苍蝇,捉住了就放到嘴里吃,看得二人直要呕。由此推想,食物也干净不了,二人都不敢再吃了,忙起身外出。
依梨华给了他们一点沙金,这馆子里大人孩子都出来了,看见谭啸就像看见怪物一样,因为他们从没有见过这种打扮的人。依梨华的美,也是吸引当地男人的原因之一,不大工夫,连门口都围满了人,咭咭呱呱、指指点点,恨得谭啸直想用鞭子抽他们。
二人本来想在这地方多歇一会儿的,看见这种情形,还是早早上路的好。
依梨华对这种情形,倒不太在意,因为她自小见惯了,可是她见谭啸很厌烦,也就想早一点上路。二人骑马并行时,依梨华连连用话逗他高兴,其实谭啸因心中一直盘算着另一件事,倒不是为别的;尤其是对依梨华,他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愧疚。
他永远忘不了,自己加诸在这个姑娘身上的罪过,而这种“家破人亡”的痛丧,在她来说,是那么的无辜。简单地说,主要是因为有了“我”,因为有了自己,才使她落得如此悲惨的结果。更令人担心的是,白雀翁竟会在此时此刻出现,他真怕自己又会给她的母亲带来像她父亲一样的命运,这是谭啸一想起来就胆战心惊的!
马不停蹄地跑着,谭啸内心也愈发不得安宁。老实说,他真舍不得离开依梨华,可是他却不得不打着离开她的念头。
他知道如果公开对她说,她是一定不会答应的,可要是瞒着她走了,这姑娘一定会哭死的。
无论如何,自己也必须要离开她一个时期,为了去寻访一个怪人,那个袁菊辰告诉他的怪人。可是这也是一件需要保密的事,也不能对她说。
谭啸心中盘算着这两件事,怎么能高兴得起来?依梨华心中颇为奇怪,问道:“哥!
你怎么啦?”
谭啸苦笑着摇了摇头,试探着道:“华妹,我必须要离开你一段日子,你可愿意么?”
依梨华忽然把马一勒,谭啸不由吓了一跳,也忙把马勒住,只见她瞪着大眼睛问道:
“为……为什么?”
谭啸不由心中一软,忙摇头笑道:“看你吓的?我只是逗逗你!”
依梨华一双眸子,在他脸上转着,微微摇头道:“不!你说的是真话,你不要骗我,从一上路,我就看出来你心里有事了。哥,你说,你心里想些什么?”
谭啸心中一惊,当时脸色一红,讷讷道:“我……”
依梨华不由双目一红,差一点要落泪,她嗫嚅地道:“哥!你说,你真要离开我么?”
谭啸不由笑道:“看你,我只不过是问问你罢了,你不愿意,我们再慢慢商量。”
依梨华咬了一下唇,噘着嘴道:“这事不用商量……”
谭啸怔了一下,慢慢策马前行。依梨华跟了上来,谭啸长叹了一声道:“华妹,袁大哥托我办一件事,去访一位奇人,我已经答应他了!”
依梨华怔道:“找谁?”
谭啸皱了皱眉,尴尬地笑道:“并不是我不愿告诉你,实在是他已逼着我发下誓了!”
依梨华冷笑了一声:“算了……不告诉我算了,我知道你……”
说着眼圈一红,泪珠儿一滴滴地流了下来。谭啸不由大吃了一惊,忙勒住马。可是依梨华的马,却已飞快地向前跑去。谭啸只得策马追去。
一直跑出四五里以外,才见依梨华的马靠着一棵大树停下了。
谭啸忙追到树下,见她正低着头哭得很是伤心,谭啸不由惊慌地道:“华妹……你这是何苦?你莫非……唉!还不如不告诉你好……”
依梨华忽然抬起头,大声道:“我知道,你明明想去找晏小真,何必还编出这些瞎话来骗我……”
说着,她的哭声更大了,还用袖子遮着脸。谭啸吸了一口气道:“天哪!你怎么误会到这上面去了,这简直是太冤枉我了……”
依梨华还是哭得呜呜有声。谭啸长吁了一口气,苦笑道:“想不到你竟会这么看我!
我谭啸岂是这种人?你完全误会我了!”
他一边说着,连声叹息不已。依梨华忽然放下了袖子,仍然背朝着他:“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谭啸吞吞吐吐道:“请你……相信我,我决不会骗你,我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依梨华吸了一下鼻子,问道:“那你到什么地方去呢?”
谭啸苦笑了笑:“很远,一个叫阿克苏的地方。”
依梨华缓缓回过身子来,她眼毛上还挂着泪珠,用手擦了一下:“现在就去?”
谭啸见她此刻居然变得如此理智,不由放下了心,当时微微笑道:“你看你,真还像个孩子,这点小事也值得掉泪。其实,我又何尝舍得离开你呢?”
依梨华噘着小嘴道:“人家问你呢!”
谭啸忍着笑,微微皱着眉,心说这丫头不定又安着什么点子了,当时摇了摇头道:
“不急,等咱们到了吐鲁番,定下来再去也不迟。”
依梨华眸子转了转,抿嘴一笑,破涕道:“算你聪明,既是回去以后再走,干什么这么早告诉我,叫人家难受!”
谭啸赔笑道:“先告诉你又不好了,你这人可真难说话。好了,算我倒霉好不好!”
依梨华一笑,斜睨着他道:“哼!你还不定打的什么主意呢!袁大哥什么时候单独和你说过话来着?我怎么不知道?”
谭啸想到了“女子多疑自古皆然”这句话,果然不假。当时也没与她多辩,只笑了笑,拍了一下胸前短剑:“他要没有单独和我见面,这口剑怎会到我身上的?”
依梨华一抖马缰,格格笑着回头道:“偷的!”
二人在红土路上追逐着,满天云雾,一时之间烟消云散。唉!多情的少年男女,总是爱自寻烦恼的。
土地肥沃、物产富饶的吐鲁番,在这个季节里更可爱。在整个的藩属部落中,这是一块最富有的绿洲,这里盛产着世界上最甜美的葡萄、梨和各种瓜果。田地里种的棉花,每到收成的时候,白茫茫的一大片,就像大雪点缀之下的原野。
这是一个地形低洼的地方,四周都是山,天山和库克塔格山在前后左右形成屏障之势,高山上融化的雪水,被人引成沟渠,灌溉着田地。阡陌纵横的田野,像棋盘似的罗列着。人们还凿了不少的井,都是很深才有水,因此井口上都架着辘轳。
这儿最可爱的季节是春季和深秋。夏季,这地方可就不敢恭维了,那种炎热的程度,对一个初来的人,那是享受不了的。尤其是大戈壁沙漠刮来的那种风,俗称为“焚风”,顾名思义,其炎热程度可想而知。
每逢到了炎热的季节,一切的活儿就都停止了,人们都想尽办法自己凉快,可是每年总听说要热死好几口子。
谭啸和依梨华来到这里的时候,离这种酷热的季节还有一段日子,可是当空骄阳,在正午时分,也够人受的了。
他们的马绕过一片青葱葱的田地,顺着一条石子路往下面走时,依梨华脸上显露出一种难以抑止的兴奋与光辉。
她对这附近地方熟悉透了,不时地指点着左右,频频地告诉给她的爱人听,这里一土一石,对于她都似有无比的亲切之感。
他们并辔经过几户人家,有几个姑娘正在井上打着水。依梨华兴奋地喊道:“丹丽吉!天支!”
立刻有两个姑娘放下了手中的桶,惊异地往这边看着,其中一个忽然跳了起来:
“哦,依梨华!哦!”
另一个姑娘也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欢跳着跑过来。依梨华娇笑着下了马,立刻被那两个跑过来的姑娘,抱得紧紧的。又有四五个姑娘跑了过来,急着叫着依梨华,大伙合力把她给举了起来,叽叽喳喳乱成一气。
谭啸下了马,靠在鞍边看着,也不由得笑了。
那些姑娘们拉拉扯扯,有的看依梨华的头发,有的拉她的裙子。她们说的话,谭啸是一句也听不懂,闹了好大一阵子,才由依梨华带头,一窝蜂似地向谭啸身前走来。
谭啸从没和这么大群的女人打过交道,不禁俊面通红,心头怦怦直跳。依梨华走到他面前,笑嘻嘻地道:“她们要认识你,要我带她们来。”
谭啸尴尬地笑道:“怎么认识呀?”
十几双眼睛盯着他,就像看贼似的,有的还低声耳语着,你指一下,她做一下鬼脸,哧哧地笑着,弄得谭啸简直是窘到了家。
依梨华指着她们,一一地介绍了一遍,这么些年没见,居然还把她们每人的名字记得这么清楚。最后,依梨华又把谭啸的名字告诉大家,莺燕群中,“谭啸”之声不绝于耳。
姑娘们都对着依梨华起哄,莺声燕语嬉笑成一团,有的还把她往谭啸身上推,弄得二人狼狈不堪。
那个名叫天支的姑娘最调皮,她串通好了同伴,围了个圆圈,把二人围在里面,一面笑着,一面打着转。这么一来,附近的人都惊动了,好家伙,全出来了。大姑娘搀着老太太,也往这边跑来。谭啸红着脸道:“都是你,叫她们干嘛?这一下可好!怎么办?”
依梨华不好意思地笑道:“她们要闹嘛!”
二人边说边挤了出去,拉着马就往前走,依梨华的家就在不远处,家门口有一个挺大的南瓜架子,开着黄花。她母亲已先得了消息,正由门口走出来。
这老太太有四十六七年纪,看起来还很结实,头发披着,脸上蒙着一块面纱。有一个姑娘拉着她,往外面很快地走着。
依梨华看见妈,眼圈马上红了,她远远地站住身子,颤抖地喊了一声“玛沙!”
接着是一幕动人的母女相会,当她们母女紧紧拥抱时,谭啸在一旁不禁感动得落下了泪。
接着,依梨华拉着母亲到了谭啸跟前,她用汉语向她母亲介绍道:“就是他,谭啸!”
她这句话出了口,脸突然红了一下,似觉得这种称呼有点欠妥,可是已叫出了口,没法改变了。
那哈萨克女人,脸上带着极为欣慰的微笑,双手合十,弯了一下腰:“相公不要客气!”
她的汉语竟是那么标准,谭啸吃了一惊。她抬起身子继续道:“相公一路辛苦了,快请到家来坐吧!”
这时几个老太太都用哈萨克话询问着。依梨华的母亲含笑地和她们应付了几句,就陪着他们往家走。几个年轻的男子,在看那两匹马,摸它们的毛,连声夸赞不已,脸上带出极为羡慕的表情。
依梨华没有提到父亲的事,母亲也没来得及问。他们在前边走着,后面跟着一大帮子人,一直送到了家门口。依梨华母亲应付了半天,才关上了门。
小小的堂屋里,叫各样的佛像占满了,有观音大士,有大肚子弥勒佛,墙上贴的全是“佛”字。一个小方几上放着一只小三角鼎,燃着檀香。依梨华的母亲让谭啸坐下来,这才摘下戴着的面纱,倒了两杯茶,放在两人几前。
谭啸很奇怪,为何她家里一切都很汉化。只见她坐在女儿身边,微笑问道:“你爸爸还好吧?”
依梨华忽然落下了两行泪,她垂下头,身子瑟瑟颤抖着。她母亲立时脸色一变,追问道:“怎么啦?”
依梨华忽然大哭着扑在母亲身上,用哈萨克话一五一十地把父亲遇难的经过,说了一遍。
奇怪的是,她母亲并没有失声大哭,只是低头凝目静静地听着,等依梨华说完以后,她的眼泪才一颗颗地流了下来。
她用手巾慢慢在眼角拭着,悲伤地说:“他死得好惨!他是一个好人!”
她颤抖着站起了身子,忽然扑倒在佛像前,悲泣地道:“天啊!他死了……他死了……我的丈夫!”
说着她就倒了下去。谭啸不由大吃了一惊,慌忙把她抱了起来,只见她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全身抽筋似地颤抖着。
谭啸不禁泪如泉涌,心如刀割,他一声不哼地把她抱到房中一张床上。依梨华哭道:
“哥!玛沙怎么了?要不要紧?”
谭啸站起身来流着泪道:“不要紧,她老人家伤心过度,一时岔了气。你快为她老人家推拿一下!”
他苦笑了笑,又说:“这都是我造下的罪孽呀!”
依梨华正哭着为母亲按摩,闻言不由抬头望着他道:“哥!你不能这么说,这是我们的命!”
谭啸紧紧咬了一下牙,脸色发青地道:“可是我却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他说着后退了一步,对着依梨华弯腰行了一礼道:“华妹,我这就去了,我……”
依梨华不由惊得站了起来,正要扑上,谭啸却后退了一步,冷笑道:“你不要拦我,你应该好好照顾伯母,我办完了事一定会回来的!”
这时,依母在床上发出沉重的喘息之声,依梨华不得不退回床前,这一时她的心分作了两半,既关心垂危的母亲,又惦念着即将远行的情郎。
谭啸走上几步,伸手握住她一只手,依梨华吻着他的手,泪如泉涌,抽搐道:“哥!
你要快回来!我等着你!”
谭啸含着泪点了点头,诚挚地道:“我爱你之心,可对日月。华妹,你多多保重!”
床上的依母,已张开了眸子。谭啸几乎不敢多看一眼这善良的妇人,他只恭敬地鞠了一躬,噙泪道:“伯母保重!”倏地转身直向院中走去。
他的马正在大树下嚼着草,谭啸以手去拉马时,依梨华却赶了出来,扑在他的怀里,嗫嚅地道:“你只是去为袁大哥办一件事就回来?”
谭啸勉强笑了笑道:“是的!”
依梨华仔细地瞧着他的眸子,忽然流泪道:“你去吧!只是,哥!你如有什么不幸,我绝不独存!”
谭啸正要上马,闻言微微怔了一下,又勉强一笑:“我也是一样!”
说着他就上了马,头也不回地去了。
依梨华追到了门口,只见他的黑马,已跑出了好远。这一刹那,她的心仿佛全碎了,她喃喃地道:“我不该让他去……我错了!”
她流着泪,一直目送着她的情郎在她的视线里消失,才黯然转身进门……
雷雨之夜,晏小真怀着恐怖、紧张、关切的心情,找到了她的心上人谭啸,把晏星寒即将率众而来的消息透露给他,嘱他快逃命。
可是谭啸恋恋不舍依梨华,不但不接受她的好意,反倒返回依梨华处,要救依梨华。
晏小真目睹及此,真是芳心片碎!
她惊愕羞涩地立在雨地里,目睹着她的爱人就像疯了似的,直向依梨华家中奔去时,心中充满了辛酸、羞辱和愤怒:“为什么一个外族的姑娘,会令他如此着迷?甚至于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而我……”
想到此,这姑娘的泪不禁像开了堤的河水似的,由眶子里泉涌而出。她木头似地站立着,雨水湿透了她的衣服。她痛心地想:“我这算是干什么呢?我这么对他,在他内心竟占不到一点位置。我把他由死亡路上救了回来,却把他送到了另一个人的怀抱之中,我真是天下最愚最傻的人!”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恼怒,用手中的马鞭重重地在雨地里抽打着。
忽然,她扑到一棵大树上,放声痛哭起来,口中骂道:“狠心的大哥!狠心的人!”
如此哭了几声之后,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站了起来,向依梨华住处飞驰而去。
虽然谭啸对她如此薄情,可是她仍然不忍心眼看着他死去,她要想办法把他救出来。
可是,她立刻感到失望了。
当她飞也似地赶到那儿时,却见依梨华的家,那羊皮缀成的庐舍,正在冒着滚滚的黑烟,火苗子狂喷出来,天空虽然下着大雨,可是却也淋它不熄。
她的脸色变得没有一丝血色,远远地看着这处劫后的火场,不禁双腿一阵发软,“扑通”一声,坐在了泥泞的雨地里。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痛苦地喊着,“大哥!你死得好惨,谁叫你不听我的话呢?”
黑暗里火光在闪烁着,附近的几家居民都由梦中惊醒,赶了出来,嘶喊着、跑动着,她跟着凌乱的人群也跑到了依家门口。
她不敢进去,因为怕父亲他们还在里面。可是那所房子里,除了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以外,竟没有一点声音。她流着泪想:“莫非他们都走了?奇怪,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呢?”
大雨到底把火焰给熄灭了,有人用钩子把那半倾的帐篷拉倒,晏小真挤了进去,在现场,她发现两具死尸;不过那是头上缠着布的回回,她知道那是父亲马场里的人,心中不禁微感惊异。接着又见人们由里面拖出一具尸体,那是一个白发老头儿,她不认识。
她很奇怪,里边没有谭啸的尸体,也没有依梨华的。可是,她断定他们活的机会太小了,多半是死后被父亲他们把尸身带到别处去了。
惊乱的现场挤满了人,怪叫连声。这平静的小村子里,百年以来,从没有发生过这种事;现在忽然死了这么多人,人们怎能不惊呢?
晏小真伤心了一阵子,悄悄地出去了。
雨仍是不停地下着,她的心来时是一片紧张,去时却是满腔的伤心、惆怅和空虚,她不知心上人到底如何了。
她在树林子里找到了自己的马,用最快的速度往回家的路上赶着。到家时天已快亮了。
当她由窗口回到自己房间时,只见雪雁正皱着眉坐在自己床上。她一见晏小真,神色慌张地把窗子关上,小声道:“小姐!你快把头发上水擦一擦,换上衣服!”
晏小真叹了一声道:“一切都完了!雪雁,谭大哥八成……”
她说着不禁落下了泪,声音也有些嘶哑。雪雁愣了一下道:“咦!他不是被你救走了么?”
晏小真脱下了身上早已为水淋透了的雨衣,失神地倒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讷讷地道:“没有救成,他一心惦记着那个女贼,叫他跑硬是不肯!”
雪雁又是一呆,奇怪地说:“刚才老先生他们回来,气得不得了,说他事先得着消息跑了!”
晏小真不由从床上一个翻身站了起来:“真的!他们回来了?他们怎么说?”
雪雁把门关上,一面用干布为她擦着头发,一面拧着一双秀眉道:“怎么?你会不知道!他们回来老半天了,老先生气得发脾气,我真为你担心!”
晏小真问:“爸爸说谭大哥跑了?”
雪雁点点头,睁着大眼睛道:“他们说谭相公的被窝还是热的呢,只是人没有了。
我一下就猜出来一定是你……”说着眯着眼一笑,“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晏小真不禁发了一会儿呆,可是她的心里却是一块石头落下了地。她摇了摇头道:
“奇怪!我看着他又回去的,怎么会没遇着他们呢?”
雪雁低下头,小声道:“我看,老先生八成疑心到小姐了!”
晏小真回过头来,面色一变:“你……怎么知道?”
雪雁小声说:“他们回来不久,老先生就问我你在不在家。”
晏小真不由大吃一惊:“你怎么说?”
雪雁皱着眉道:“我当时急了,只说不知道。他自己进来,找了你半天,很生气地走了。”
晏小真低低地“哦”了一声。雪雁着急地说:“所以请你快换一身干衣服吧,大概他等会儿还会来。小姐,你得编一个理由才好。”
晏小真脸一阵白,当时匆匆把湿衣服脱了,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雪雁把火盆端进来,晏小真就在火盆边烤着头发,心里打着算盘。
在她纯洁的心里,认为父亲是可爱的,尤其是对于自己。自从自己懂事以来,父亲从来就没有对自己瞪过眼睛,按常理判断,他似乎不会怀疑到自己。因此,虽然听雪雁一说出来听着吓人,这会儿她想了想,却也没有十分放在心上。
雪雁冷冷一笑道:“可那个女贼却死了,她父亲也死了。”
晏小真心中一动,吃惊道:“谁说的?”
雪雁笑了笑道:“那个穿红衣服的老道说的,他说那个姓依的女贼死在他的手里,那个剑芒老尼也这么说,说她大概活不了啦!”
晏小真皱了一下眉道:“可是我怎么没看见她的尸首呢?噢,那个老头许是她爸爸,真惨!”
她说着,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内悸。雪雁叹息了一声:“谭相公到底和老先生有什么仇呀?为什么一定要他的命呢?老先生心也太……”
她叹了一声,当着小姐的面,她不敢批评晏星寒。晏小真苦笑了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唉!爸爸心实在太狠了,何必一定非要致他于死命?”
她站起身来,叹了一声道:“我们睡吧!要不然爸爸看见,可真要疑心了!”
雪雁连连称是,于是二人匆匆熄灯就寝。她们这边灯关了,可是同一院中的梅园之内,四个懊丧、愤怒的老人,却仍在讨论着这次的得失。
他们显然是非常的丧悔,因为谭啸并没有死在他们的手中,而竟在他们到达之前跑了。
晏星寒来回地走着,那两团雪也似的眉毛,皱得紧紧的,他冷笑道:“我不信他有翅膀,能飞上天!”
白雀翁朱蚕抱腿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寒着一张脸,冷然道:“老兄,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事实上,他虽没有翅膀,可是他却飞了,找不着了!他奶奶,你说这不是邪门么?”
说着,他由位子上一跳下地,抖了一下衣服:“堂堂的四个武林前辈,围攻一个毛孩子,他娘的,两次都叫他跑了。你说,这事情要是叫武林同道知道,不笑坏才怪呢!”
红衣上人绷着脸在一边坐着,本是一声不哼,这时却叹了一声道:“很明显,这是有人暗中与我们为敌,上一次是他,这一次还是他!”
晏星寒皱了一下眉:“会是谁呢?”
剑芒大师呷了一口茶,神色泰然,这个老尼姑对于一切得失一向是不十分重视的,愈是大事,愈能显出她的老成持重。这时她放下了茶碗,微微颔首道:“裘道兄说的不错,确有这么个人,这人是一个厉害的人物,是他暗中救谭啸的,这一点没有疑问。”
白雀翁尖着嗓子叫道:“他妈的!他是谁?他有这么厉害,我们一举一动他都知道?”
红衣上人冷笑了一声,看着剑芒大师道:“莫非是谭啸的师父?”
这一提,倒令白雀翁怔了一下,他跺着脚道:“没错!就是他,要不谁也没这么大胆子!好厉害的家伙,我朱蚕倒要斗斗他!”
这时,晏星寒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出神地想着,他一直没有答话,可是他内心却在想着一个人。他的眉毛皱得很紧,脸上不时微微泛着冷笑。
剑芒站起来,背着手走了两步,叹了一声道:“谭啸走了不说,我们无意之中又树了一个强敌。唉!这一次实在是得不偿失!”
朱蚕翻了一下小眼:“大师你怎这么说?”
晏星寒听到此,也不禁抬起头看着她。剑芒冷冷一笑:“那哈萨克姑娘,乃是太阳婆的弟子,她弟子丧命在你我手中,这老婆婆岂能甘休?”
晏星寒不由怔了一下道:“哦!大师你如何知道?”
剑芒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晏兄竟会不知?贫尼来时,那姑娘正与令爱比武,她用的兵刃,正是太阳婆的绿玉杖。贫尼看着奇怪,试问之下,果然不错。”
她冷冷一笑,又道:“不过,也说不得了,太阳婆虽是西北道上的高手,谅她也不敢把我四人如何!”
红衣上人哼了一声,瞪目道:“这老婆子在这一带横行了这么久,我早就看不惯了。
她不来算她聪明,真要兴师问罪,哼!我们不妨放开手对付她!”
晏星寒苦笑道:“总而言之,两次失手,全系我太大意,我实在难辞其咎!”
朱蚕叹了一声道:“得啦!到了这个时候,你也别这么说了。反正我们四个人,好坏谁也跑不了。他要报仇,也不是只找你一个人,这叫一条线拴两个蚱蜢,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好歹由四个人扛着!”
他又挤了一下三角眼:“问题是这小子师父是谁,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这不能不说有点失察。”
剑芒冷目一扫:“我倒疑心两个人,不知对也不对?”
三人都不禁一惊。朱蚕回过头道:“是谁?大师你说出来听听。”
剑芒大师双手互握着,皱眉道:“那日梅园之会,我一直留心他的身子,只是这孩子很会掩饰;可是他那一招‘抢波’,我看着有点疑心。”
说着,这老尼前腿一迈,身形下俯,一平如地,她抬头说:“这是你我施这一招抢波的姿势。”
朱蚕翻了一下三角眼道:“哪一家也都是一样呀!”
剑芒恢复了身子,寒着脸笑了笑,摇头道:“朱道兄,你这句话就错了。”
红衣上人也点头道:“大师莫非怀疑是天乾山小男?他是‘横抢波’的。”
剑芒一笑,看了他一眼道:“道兄见识不差,此人是我怀疑之一;可是除此人以外,尚有一人,却也是横抢波的,不过小有不同而已。道兄可知此人是谁么?”
红衣上人皱眉作深思状,白雀翁也在摸头,晏星寒忽地面色一变,口中“嗯”了一声,他望着剑芒大师道:“大师莫非说的是南海一鸥桂老头儿,不会是他吧?”
此言一出,红衣上人和白雀翁都不由面色一寒。剑芒低沉地笑了笑,点头道:“晏兄见识不错,贫尼正怀疑此人!”
晏星寒摇了摇头道:“此老早已不问世事了,有人说他已物化了,恐怕不会来干预我们这场血腥吧!”
剑芒大师冷笑了一声:“晏兄,愈是如此,才愈令人担心。否则,请问如今天下,还有谁有此胆量?”
红衣上人这时双目发直,讷讷道:“此人可是一个棘手的人物,要是他,倒是我们一个大大的劲敌!”
白雀翁尖声道:“喂!你们可别愈说愈当真,怪吓人的,桂春明他不能管这个闲事。
晏老哥说的对,他还活着没有都成问题,怎么会和谭啸拉上了关系?不可能!不可能!”
剑芒听他这么说着,眉头微微一皱,叹道:“话尽管这么说,可是我们却要防他一防。此人三十年前,贫尼倒与他会过,确是一个厉害的人物。”
晏星寒冷冷一笑:“我也见过他,不过我们没有梁子。他要是安心和我们为敌,我倒要全力地会他一会了!”
剑芒大师白眉微皱道:“这事情莽撞不得,我们要弄个清楚,如果真是此人,我们有言在先,自然要放开手对付他;否则的话,却不宜树此大敌!”
晏星寒颔首道:“这是自然,不过……”
他顿了一顿,目光扫向裘、朱二人道:“你们以为谭啸这两次幸免于死,都是有人……不过,这事可太新鲜啦!他怎么会事先知道的呢?”
白雀翁朱蚕小眼一眨道:“府上还有什么闲人没有?”
晏星寒摇了摇头,冷哼了一声道:“养了一个谭啸已够我受得了,还能养闲人?不可能!就算有,他们也不敢!”
红衣上人来回地在室内走着,闻言站住脚步,哼了一声道:“这人太精了,两次都是暗中下手,居然没露出一点影子。上一次在树林子里,我们这么些人追他,竟没有追上,你说怪不怪?不过事后我仔细看了看,那人抱着谭啸,是抄小路走的,此人对这一带摸得如此熟,竟比老晏这主人摸得还熟,这可真是奇怪!”
晏星寒不由老脸一红,低头叹息了一声,用力地拍了一下腿道:“栽了!栽到家了!
什么都别谈了!”
白雀翁一翻小眼,一撇嘴道:“栽?你认栽,我还不认呢!妈的!他算是哪门子英雄呀!专门在背后鬼鬼祟祟地施坏,连脸都不敢露,这能算栽?”
九
白雀翁又冷笑了一声说:“很明显的,这次他们是向西边跑了,弄不好也许往沙漠里跑了。要叫他到了沙漠里,那可就讨厌了。”
他翻了一下眼皮,肯定地说:“没别的说,晏老哥,明天一大早你给我备上一匹好马和一切远行的东西,我追他去!”
晏星寒皱了一下眉道:“你一个人行么?”
白雀翁嘻嘻一笑道:“听你说的!我白雀翁天南地北见过多少世面,要是连个毛孩子都敌不过,我他奶奶干脆回家抱孩子去吧,我也别现眼了!”
晏星寒叹道:“倒不是怕谭啸,而是那桂春明……”
白雀翁摆手笑道:“老大哥你放心,这老家伙,不会跟着他徒弟跑沙漠的。他是南海一鸥,要往沙漠里头跑,不成了骆驼了!”
三人都不由被他的话逗笑了。晏星寒点了点头道:“好吧!那我们三个就暂留在这里。马和东西都现成,你要找不着他,快些回来,咱们另外再想办法!”
朱蚕哼了一声道:“那可说不定,说不定我也得跑一趟沙漠。妈的!他是真把我惹火了,还有那个哈什么克的姑娘……我看她也未必就会死,我们走的时候,我好像听见她叫唤的声音,这丫头留下也是祸害!”
剑芒大师点了点头道:“既动了她,就不能留下活口,唉……阿弥陀佛!”
朱蚕一有了决定,心反倒放开了,当时哈哈一笑,看着剑芒大师道:“真好,你是尼姑,裘胡子和我是老道,都是三清教下人,却专门杀人!”
剑芒大师耸动了一下白眉,双手合十,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白雀翁接口道:“光吃肉不吃萝卜!”
逗得晏星寒和裘海粟都笑了。红衣上人骂道:“朱矮子光胡搅,明天你去,我看也是白跑!”朱蚕冷笑了一声道:“口说无凭,咱们回来看!”
晏星寒叹了一声,往起一站道:“好了,夜已深了,有话明天再谈吧!”
外面的雨,仍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四人各自归房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晏星寒为朱蚕备好了马匹及应用之物。白雀翁朱蚕怀着一颗自信的心,独骑而去。
中午,红衣上人和剑芒大师各自外出,到附近打探消息去了。
于是,整个大宅子又是原班人马了,三人一走,这里安静多了。
晏星寒昨夜整夜未眠,他脑子里在追忆着两次的得失经过,断定自己家中藏有内贼。
否则,谭啸是绝对逃不开的。
这个念头,他本来早已想到了,只是当着他们三人的面,这个话却是说不出口。他决心自己来处理这个问题,秘密地处理。
晚饭之后,他在书房里点上了灯,呆呆地发了一会儿怔。想到了这个人的可疑,他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恨,可是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犹豫。最后他才下了决心,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即使是亲生骨肉,如果一旦犯了他的禁条,他也会丝毫不留情面的。
可是对这件事,他却有些心软了。
晏小真那张娇嫩天真的脸,浮现在他眼前。多少个日子里,这可爱的女儿偎依在自己膝下,当她尚是小小孩提时,她就懂得向自己撒娇,用那娇嫩的声音,唤着自己:
“爸爸!爸爸!”
晏星寒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来回地在这间房子里走了一转,可是,他绝不能忍受这种内叛的行为。他敢断定,这两次的事情,全是女儿一手所为;因为只有她和自己最接近,而且知道得最清楚。
尤其是昨夜自己回家时,她竟不在家,再把她往日对谭啸的情形,略一对照,晏星寒的心,已明亮得如同镜子一样了。
他想到自己把她抚养至今,平素对她爱护有加,她却竟作出如此出卖父亲的事情来了。
想到此,这老人满头白发不禁根根倒立了起来,他冷笑一声,自语道:“孩子!你需要用生命来抵偿你的过失,你的过失太大了……太可恨了!”
他走出了书房,直向后室行去,在台阶上看见了俏红线楚枫娘,她含笑道:“你又与谁生气了?”
晏星寒寒着脸道:“夫人!请进房来,我有话与你说!”
他的脸色很严肃,不禁令楚枫娘吃了一惊,她跟着他走进了房门,进了卧室,晏星寒转身把房门关上。楚枫娘不由脸色一变道:“什……么事呀?”
晏星寒回转身来,脸色阴沉可怕,他冷冷一笑:“夫人,小真出卖了我的三个好朋友,我要取她性命!”
楚枫娘不禁吓得后退了一步,一双手按在嘴上,差一点叫出了声,她嗫嚅道:“出卖?啊!星寒,你不能这么糊涂,她是我们的女儿……”
晏星寒点了点头道:“正因为她是我女儿,所以我更不能饶她,否则将为人耻笑。”
楚枫娘不由脸色一变。晏星寒上前一步,用斩钉截铁的声音补充道:“我晏星寒在江湖上,所以有今日名声,主要是一个义字。我不能因女儿的无耻叛亲,使朋友笑我;更不能因她是我女儿,而轻易饶她不死。夫人!这一点你应该明白!”
楚枫娘忽然扑在了他身上,大哭道:“星寒,你不能这么做,你饶了她,她还小,她不是有心……啊……啊……”
她仰天泣道:“天啊!到底是什么事呢?你还没告诉我呢!”
晏星寒无情地挣开了他的夫人,那双眸子里射出了怕人的光,他惨笑了一声道:
“好!你听着,这些话,我本来不该告诉你的,可是你既然要问,我就告诉你。”
他一只手搀起了楚枫娘,苦笑道:“你坐下来,你听后就知道,我这个做父亲的不算是心狠手辣了!”
楚枫娘几乎有点吓呆了,她痴痴地坐在床上,她对于丈夫,认识得太清楚了。她知道丈夫是一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凡是话由他口中吐出来,能收回的成份,那是太微小了。
因此,她为女儿的生命捏了一把冷汗,坐在床上,翻着白眼。
晏星寒哼了一声道:“那个叫谭啸的小子和他祖父昔日和我结仇的经过,你已经知道了,我也不用再说了。”
楚枫娘连连点头道:“我都知道了……唉!星寒,你不能呀!”
晏星寒冷笑了一声道:“你还有不知道的地方,譬如说,谭啸那一夜能逃出活命,那完全是你女儿的安排,也就是她救出去的。”
楚枫娘吓得面色一白,她低低地泣道:“不会!不会!星寒你不能相信人家的话,她怎么会有这么大胆子呢?”
晏星寒连声地冷笑道:“你这是给我胡搅。好!这个咱们先搁下。我再告诉你,昨晚上,我同三位老朋友,连夜赶到了衣马兔,是铜锤罗带的路,他踩好了线,那是一点没错的;可是到了那儿人还是跑了。”
楚枫娘流泪道:“谁跑了?谭啸?”
晏星寒点了点头道:“是他,这也是你女儿连夜去通报的消息,我们晚去了一步,闹了个劳而无功。”
楚枫娘痴痴道:“你怎能断定是她呢?”
晏星寒低叱道:“一定是她,错不了!我回来后,她还没回来呢!我断定事情绝对错不了!”
楚枫娘不由呆了一下,她咬着唇道:“星寒,你不能这么武断,她是我们的孩子,她也是你认为最得意的女儿,你决不能只凭想象,就要你亲生骨肉的命呀!”
晏星寒不禁低下了头,他听了楚枫娘这几句话,心中不禁也有些犹豫不决了。
楚枫娘见机进言道:“我们养她十几年不容易呀!星寒,就是我们养的一条狗,十几年也要有些感情的。我敢说,这种事她一个女孩子家绝对做不出来!”
晏星寒顿了一下,冷冷笑道:“夫人,我比你明白,我何尝不爱她!”
楚枫娘拭着泪道:“是呀!你是她的爹,天下还没有听说过,有爸爸杀亲女儿的事。”
晏星寒叱了一声道:“好了!你不要说了。我本来是想给你打过招呼之后,就去找她的,你既如此说,现在我就把她找来,我二人当面问她,看看有这么回事没有。”
楚枫娘不由心中一喜道:“好!我找她去。”
说着往起一站。晏星寒忽然冷笑道:“站住!你不能去,叫人去叫她来。”
楚枫娘转念一想,女儿聪慧过人,这种事即使是她所为,也不会当着她爸爸面承认的。当时怔了一怔,点了点头。晏星寒哼了一声道:“还有一点,等她来了,问话只由我,你不许插口,否则,可休怪我掌下无情。她既能叛我这老子,我就能杀她这个无耻的女儿!”
楚枫娘打了一个冷战,连连点头道:“好吧……你听听你这些话多吓人!”
晏星寒站起来,拉开窗帘,见司琴正由廊前走过,遂招呼道:“司琴你过来!”
司琴请了个安,走至窗前垂手道:“老先生有事么?”
晏星寒脸色一派安祥,微微一笑道:“你去找小姐来,说太太找她。”
楚枫娘立刻道:“不是我,是她爹爹找她。”
晏星寒看了她一眼,冷冷一笑道:“都一样,你去吧!”
司琴弯腰鞠了一躬,转身而去。晏星寒回过身来,连声冷笑。楚枫娘脸上讪讪地道:
“本来是你找她,干嘛说我呢?她是你女儿,你还怕她不来么?”
晏星寒露出了一个极难看的笑容:“变了心的女儿,什么都靠不住,我这条命还得防一防呢!”
楚枫娘有些生气地往床上一坐,晏星寒来回地在房里走着,空气显得很肃静,但是,再也没有什么比他二人此时心情更紧张了。
不大的工夫,门外有了脚步声,晏小真银铃似地笑着道:“爹!是你找我么?”
接着门推开了,小真翩然而入,她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可是当她目光接触到父母二人之后,她显然吃了一惊。她那美丽可爱的笑容,就再也不能在脸上保持了。
“什……么事?爹!妈!”
楚枫娘忙递了一个眼色:“你爹爹有话……”
“你不要说!”晏星寒打断了她的话,转过脸来微笑一笑,“小真!你坐下,我有话问你!”
“爹爹!”
晏小真慢慢地坐了下来,她显然已经觉出不大自然了。晏星寒看在眼中,心下已了然多半,愤怒的血,涌上了脑门;可是他仍然勉强忍着,并且极力地使自己保持着笑脸:
“孩子,你做了错事,你知道么?”
晏小真哆嗦了一下,道:“我没……没有。爹!”
“嘿嘿!你说谎!”
晏星寒开始愤怒了,他狰狞地笑着。楚枫娘急道:“孩子!你爹疑心……”
“住口!”
晏星寒厉声叱着,用血红的目光瞪着楚枫娘道:“你不要多口!”
楚枫娘不禁流下泪来,结婚几十年来,晏星寒对自己这么声色俱厉地说话,还是第一次,她哭道:“女儿是你的,你看着办吧!”
她说着站了起来,作势欲去,愤怒的晏星寒用更大的声音吼道:“你不能走,我要叫你亲耳听听,这是你女儿所作所为,她是要我死,要我这个爹爹死!”
晏小真不禁吓哭了,她说:“爹!我没有,我只是救他……救……”
“哈!好丫头!”
晏星寒惨笑了一声,对楚枫娘道:“你听见了吧?听见了吧?这是她亲口说的!”
楚枫娘不禁吓得脸色一阵发青,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女儿,颤抖地道:“孩子!你没有,你没有救他!你说,是他自己走的,你说你不知道……啊……我苦命的女儿呀!”
晏小真不禁一时吓呆了,她以为,自己即使承认了,父亲发一顿脾气也就没事了,母亲何至于如此呢?
她讷讷地说道:“妈!我只是不忍心……叫他……叫他……”
楚枫娘不由号啕大哭起来,她转过身来,向着丈夫扑去:“她还是小孩子……小孩子!我求求你!求求你别要她的命!”
这时,晏星寒面色涨得一片青紫,紧紧地咬着牙,用一只手把楚枫娘推到了一边;然后看着晏小真道:“很好!你真是我的好女儿,不用说,桑园里抱着他逃命的也是你了!”
晏小真嗫嚅地道:“我只是救他出去……”
“好!”晏星寒大声叫道,“我再问你,昨夜去通风报信的也是你吧?”
他的声音,像冰似的冷。楚枫娘大声哭道:“不是……不是……她在家里,我看见她在家里的!”
可是晏星寒一双眸子却丝毫不移地看着晏小真,他只需由神色上去判断一切就足够了。
晏小真这时才发觉出不妙,她本能地懦弱了、害怕了,在父亲面前,女儿是永远不会强大的。
“爹……”
她趴在靠背椅子上哭了。晏星寒哈哈一笑道:“不要哭!不要哭!孩子,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我知道是你,不过,你怎么去的呢?”
晏小真抬起头看着父亲,因为父亲的声音,似乎不太可怕了,她讷讷地道:“是……
骑马……”
楚枫娘发出了一声号叫:“完了!傻孩子!”
晏星寒身子抖得厉害,他也发出了一声怪笑,可是他这个笑声,却是太吓人了。
“好!你做得好!做得好!”
他拉下了脸,有点像哭似地说道:“好女儿,我养了你二十年,你却这么来对付爹爹,你好!你好!”
他身子一歪,坐在一张椅子上,发出“咔喳”的一声,椅子背让他压断了。
晏小真忽然扑了过去,她抱住晏星寒的身子,大哭道:“爹爹!你原谅我,我再也不敢了!”
面如死灰的晏星寒惨笑了一下,他摇头道:“孩子!晚了!你妈说得对,你的性命完了!你必须死!”
他厉声地吼着,声色俱厉地道:“你出卖了我,出卖了我结交数十年由远地而来的朋友!你……”
他举手一掌,打在晏小真的脸上,立刻由她嘴角向外淌出了鲜血。
晏小真惨叫了一声,跌了出去。楚枫娘立刻扑过去,母女二人紧紧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晏星寒重重地跺了一下脚:“丫头!你快死!还要我动手么?”
楚枫娘紧紧抱着她,大叫道:“不能死!不能……啊……”
她放下了女儿,忽然转过身来,抖着声音道:“你……疯了……疯了!”
晏小真趴在椅子上大声地哭着。这叫嚣的声音,惊动了府内许多人,他们偎在窗门附近纷纷议论着,却没有人敢进来。
晏星寒推开窗子,厉声道:“没你们的事,都下去!”
大家都走开了。他关上了窗子,皱着眉道:“哭什么?自己敢做,就敢死!你还是女侠客呢!还有一身本事呢!我晏星寒有你这种女儿……”
这几句话,如同针似的,把小真给刺痛了,可是“死”对于一个活泼的女孩来说,那是多么可怕啊!
她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爹爹,只是抽搐着,她想说几句慷慨赴死的话,可是她的口齿战抖得那么厉害,“死”并不是逞英雄的事,一个人一生只一次,一死可都完了。
她脑子里这么想着,这句承诺的话,却是迟迟说不出口。
楚枫娘更是在一边哭叫不已。晏星寒冷笑了一声道:“在午夜以前,你得死,否则我就下手!”
他重重地跺了一下脚,转身就走,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冷笑道:“你要是跑,那可是自己找罪受,你也一定跑不了!”
晏小真伏在椅子上只是哭,楚枫娘见晏星寒走了,她擦了擦泪,埋怨女儿道:“你怎么这么傻?孩子!怎么办?”
晏小真扑在她身上大哭了起来。楚枫娘抱着她,流泪道:“孩子,你把他救到哪去了?告诉你爹爹,也许他还能饶你!”
晏小真摇头道:“我怎会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楚枫娘叹了一口气,现在不是怨她的时候,只是流泪发怔。
晏小真抽搐道:“妈!我真要死么?”
楚枫娘又叹了一声道:“你爹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孩子!他能说就能做!”
晏小真不由呆了。楚枫娘冷冷一笑道:“不过,到时候再说,我不相信他真这么狠心,也许过一会儿他想开了就没事了!”
晏小真摇了摇头,苦笑道:“恐怕不会……”
楚枫娘忽然站起来道:“走,到你房里去,等会儿叫他来看吧!他若一定要你死,妈陪着你一块死,叫他把咱娘儿两个都杀了好了!”
晏小真一时倒失去了主张,母女两人流着泪走出了房门,却见雪雁也在门外哭得红鼻子红眼的。
她一见小真,扑过去抱着她大哭道:“小姐!得想个办法呀!”
晏小真反倒想开了,她摇了摇雪雁的身子道:“你哭什么呀?又不是你死,你放心,还有妈呢!”
雪雁又对着楚枫娘哭道:“太太!你要救救小姐!”
俏红线楚枫娘连连点头道:“这还要你说吗?走!回房去。”
三个人一直来到了晏小真住处。楚枫娘呆坐了一会儿,对女儿说:“你准备好衣裳,打一个小包袱,必要的时候你得逃命!”
说着流下几滴泪,又道:“你要跑了,可别忘了我这个娘!”
晏小真抱着她又大哭了起来。楚枫娘叹了一声道:“当然,这是最后一步办法,你爸爸要能回心转意更好;否则,我缠着他,与他打,你就逃,跑得愈远愈好!”
这一句“愈远愈好”,在两天前,小真还用来关照过谭啸,想不到仅一日之隔,自己竟落得和他同样的命运了,造物者的安排,真是再怪也不过了。
晏小真默默地听着,对于母亲,心中感激不尽。雪雁在一边为她整理东西,凡是可穿的衣服,她包了一大包。楚枫娘叹道:“这么多怎么行,到时候她怎么跑得动?”
于是又挑出了一半,又加了几件东西,还有宝剑,用一块缎子包着,放在一边床头上,必要时伸手一提就行了。
时间可是最没有情义的东西了,正当三人低声倾诉的时候,门口有人重重地捶着门道:“她死了没有?”
楚枫娘不禁神色一变,三人都站了起来,小真一把提起了包袱。这时,门“轰”一声大开,晏星寒蹒跚而入,他一眼看见女儿,怔了一下,错齿出声道:“你还没有死?
好!”
说着他一闪身,正站在了窗前,就手把窗子关上,上了闩。楚枫娘抖声道:“星寒……你太狠心了!”
晏星寒一晃身又到了门边,把门也上了闩。他回过身来,冷笑了一声:“我有言在先,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他说话时,口中吐着极为浓重的酒味。雪雁大叫道:“老先生喝醉了……老先生!
你饶了小姐吧!”
这小丫头说着,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下了,她泪汪汪地叩着头,声泪俱下。
愤怒的晏星寒狂笑了一声,猛然一抬右腿:“你给我闪开!”
雪雁如何当得了他这一腿?当时向后一个翻身,吓得滚至一边,悲声大哭了起来。
晏星寒厉吼了一声:“丫头!你还叫我费事吗?”
他猛地纵身上前,双掌一抖,用“顺水劈舟”的招式,朝着晏小真顶门上直劈了下来。
晏小真狂叫了声:“爹爹!”她身子猛地向左一闪,晏星寒双掌走空。这时,楚枫娘已朝着他飞扑过去,叫道:“好吧!我们娘俩一块死!你打吧!”
她说着,猛然用头朝着晏星寒胸前撞了过去。晏星寒厉叱了一声:“你这是干什么?”
他猛然身子一旋,无奈楚枫娘已存心和他一拼,好腾出时间来,令晏小真脱逃。所以一见晏星寒闪开,她猛然张开两手,直往丈夫身上抱去。晏星寒倏地一个转身,一伸右手已抓住了楚枫娘手腕,右手并二指一点,正中楚枫娘肋下“气海穴”上,楚枫娘咕咚一声,顿时倒地不省人事。
这种动作,把一边的晏小真及雪雁吓了个魂不附体,尤其是小真,不禁大哭了起来,一边的雪雁尖叫道:“小姐逃呀!快逃呀!”
晏星寒身形一闪,已到了雪雁身前,伸指一戳,也把这丫鬟给点了穴。
她这一叫,忽然提醒了晏小真,到了此时,她不逃也不行了,她绝不甘心就这么死去。
当时猛然一提内力,力贯双掌,大叫一声:“爹爹!女儿去了!”
她口中这么叫着,猛然用双掌直向那两扇楠木长窗击去,只听见“喀嚓”一声大响,木屑纷飞中,这姑娘已如乳燕穿林似地窜了出去。
晏星寒意想不到,她在自己面前,居然还妄图逃走,不由狂啸了一声:“你还想跑么?”
他口中这么说着,也如离弦之箭似的,由窗内穿了出去,正落在晏小真背后。
晏小真身子方一落地,突觉背后一股极为强烈的劲风猛然袭到,心知不妙,猛地向前跨出了一步,身子向前一跄。晏星寒的双掌,随着他整个身子,竟由她背上飞掠了过去。
这一刹那,小真可真有些吓糊涂了,她猛地拧身就跑。晏星寒不禁暴怒填胸,自己连出两招,竟没有伤着她;非但如此,看她样子,大有和自己一拼之意,他心中这腔激愤,却是再也掩不下去了。
只听他惨笑了一声:“好丫头!你这一身本事是我教给你的,我不信你能逃过我的手去!”
他说话之时,见小真娇躯倏起倏落,直向墙边亡命似地扑奔而去。
晏星寒厉哼了一声,倏地展开“五云追风步”,嗖!嗖!嗖!三个起落,已追到了小真背后。
他左足向前一跨,一招“单掌伏虎”,“哧”地劈出一掌。晏小真倏地一个转身,哭叫道:“爹!饶我一条命吧!”
她哭着,猛伸双手,用拿穴手直向晏星寒双腕上抓去!
这一手名叫“游龙探爪”,本是晏星寒拿手的功夫,想不到这姑娘为了自保生命,竟使出这一绝招来。
晏星寒冷笑道:“你还敢动手?”
他倏地向回一挫双腕,身形一矮,十指箕张,竟施出多年不用的“大力金刚手”,欲毙亲生女儿于双掌之下。他这双掌一推出,晏小真已吓得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可是晏星寒掌势已出,小真被那种凌厉的劲风逼得一跤跌倒在地。
这时晏星寒只需十指向上一挑,内力就可完全发出,晏小真再想活命,可就难如登天了。
晏星寒狂吼了一声:“丫头!你认命吧!”
他说着十指猛地向上一挑。就在这时,忽听当空一声长笑:“晏老儿,你太狠心了!”
随着这声长笑,一条瘦长的人影,如同一支竹杆由云端落下。
这人向下一落,一袭肥大的灰衣,带出呼噜噜一阵风声,身形向下一弯,已把小真夹在腋下。
随着,他右手大袖向后一挥,与晏星寒所发掌力迎在了一起。晏星寒身形不禁后退了三四步,这才拿桩站稳,那人又是一声长笑道:“有父如此!可悲!可耻!”
声音至为苍老,但内力十分充沛,他口中这么说着,转身直向墙外飞纵而去。
天马行空晏星寒如何甘心受此凌辱?惊怒之下,厉叱一声:“匹夫,你是什么人?
晏某身前,岂是尔称雄之地!”
他口中这么厉叱着,却是动了肝火真怒,足尖一点,用“草上飞”的轻功绝技,猛地几个起落,已够上了步眼,离着这人身后有五六步之遥。
晏星寒白眉一挑,心说:“老儿!我看你往哪儿跑?”
他心中这么想着,力贯双臂,把十数年来浸淫的“两相神功”运在了掌心,哼了一声道:“朋友!你躺下吧!”
他口中这么说着,猛地扬指,把内力发出,这种功夫的厉害是,发出时没有一点迹象,待对方有了感觉,一切也就都晚了。
可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晏星寒做梦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人,竟会有如此一身绝技。就在晏星寒的掌力方自发出的一刹那,这人竟好似背后有眼似的,一只手仍夹着晏小真,可是身子却如同一缕黑烟似的,蓦地腾身,落在了一棵古松树梢上。那粗如拇指的树梢,在这人身形乍一落上时,往下一弯,前后左右地摇晃着,看来真有些触目惊心!
可是这人一双高筒雪履,点在那尖梢上,却像是粘在了上面一般。
一任那树梢前后左右地摇颤着,他却丝毫不动,左腋下仍夹着晏小真。这种轻身功夫,就是天马行空晏星寒看起来,也有些自叹弗如。
他不由怔了一下,退后一步,冷笑道:“朋友,你是谁?”
这人狂笑了一声,“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当面认不得。老兄,你作孽过甚,天将不容你;不过老夫今夜并无意取你性命。晏星寒,寄语你那三个老朋友,劝他们及早束手,老夫尚可袖手旁观,否则……”
这人发出了一声低沉的笑声:“老夫如有意与尔等为敌,谅你们寿期无多!”
星月之下,晏星寒借着淡淡的月光,看清来人是一个十分衰老的老儒模样的人物。
白面长须,穿着一身宽大的灰布长裰,腰系丝绦,身材枯瘦,一时确实想不出武林中有这么一个人物。
晏星寒在武林中,垂享盛名已有数十年之久,一身软硬轻功夫,确实亦非“沽名钓誉”之流所可比拟,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如何能心服?一股无名怒火直冲脑门,他仰空一声长笑:“好!我晏某不知自量,朋友,今夜我要斗一斗你,你先把小女放下来!”
说着他单手一提长衣,正要纵身而上,那树梢上的怪人,却已如同一只大鸟似的“呼”一声直落下来。
晏星寒闻声向外一纵,只觉头顶冷风一扫,那怪人发出一声长笑,等到晏星寒倏地回过身时,对方已远在十丈开外,倏起倏落,直向墙外翻去。
晏星寒一生几曾受人如此戏辱过,不禁老脸一红,怪啸了声:“穷酸!你哪里跑?”
他口中说着,足尖向前一点,用“龙形乙式穿云步”,向前弹了有丈许远近。就在他身子略一沾地的刹那,口中冷叱一声“着!”随着右手向外一翻一扬,“哧”的一股尖风,一枚“五云石”,直朝着那人脑后打去!
那老儒身子正要腾起,闻声回头一笑,一探右手,以袖沿把五云石兜在了袖中,嘻嘻笑道:“还有四块,都来吧!”
晏星寒不由吃了一惊,对方竟知道自己手中尚有四块五云石,他不及思索,以“反身观腕”之势,把四枚五云石以“一钉一”的打法,振腕打出!
他这种打法,堪称武林独步。江湖上以此为暗器者,虽不乏人,可是能像晏星寒这种打法的,却仅此一人。四枚暗器出手,成为一线,由前面看,只见其一,这种打法,真可称得上“高明”二字。
那酸儒高叫了声:“好!”
只见他仍然一手夹着晏小真,只把身躯矮下半尺,直伸右手,像风车似的,旋转着大袖,只听得“叭叭叭叭”四声脆响,全数落入他的袖中。
发暗器者绝,接暗器者更绝,只此一手,已把晏星寒吓了个面无人色。
他自知自己这一身功夫,和这怪人比起来,尚还差着一段距离,所谓“光棍一点就透”,晏星寒在这点上来说,还是一个自量的人。
这一惊吓,酒也全醒了。
他后退了一步,瞠目道:“朋友!你报一个万儿吧!我晏某人所会的,可全是成名露脸的英雄!”
这人发出一声怪异的短笑:“晏星寒,老夫如不看在当年你和那老尼姑一念之仁,饶了罗化后人一命,今夜岂能如此开恩!”
他又是一声低笑,接道:“要是换成朱蚕或是裘海粟二人之一,今夜我定叫他血溅当场!你苦苦问我作甚?”
说着他正要再次纵身,晏星寒忽进一步道:“你是……”
这人倏地回头,两弯淡眉一分:“南方有怪鸟,有时也北飞。晏星寒,放过今夜,来日再会,老夫可不会如此便宜你了!”
他说着回身纵起,倏起倏落而去。
晏星寒口中念着:“南方有怪鸟,有时也北飞”,忽然打了一个冷颤,脱口道:
“哦,南海一鸥!”
他猛然纵身而前,口中叱道:“桂春明,你回来,老夫有话问你!”
淡月疏星之下,只见那老儒回身一声冷笑:“晏星寒!好歹由你,老夫言尽于此,令媛且随我去,老夫保她不死!”
他口中这么说着,身形再不停留,如星丸跳掷似的,翻出了围墙之外。
晏星寒跃上了墙头,茫茫黑夜,早已失却了此老的踪影。他站在墙头上狠狠地跺了一下脚,长叹了一声,心知即使是追上他,也是枉然,或许受辱更甚。他发了一会儿呆,才转身回宅而去。
心存必死的晏小真,做梦也没想到,竟会突然蒙人所救,虽然她在这人腋下,感到异常羞辱,可是在此生命攸关之际,也只好暂时忍耐了。
她耳中听到父亲与此人的对白,知道这人定是江湖中一个极为厉害的人物,可是她却没有机会与这人说话。
直到离开家,飞驰了一阵之后,来到了一片树林之前,这人才停住脚,松开了手笑道:“姑娘你活动活动身子,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小真目含痛泪往下一跪,叩头道:“难女多蒙老前辈搭救,恩重如山,只请老人家赐告大名,以志不忘!”
这人嘻嘻一笑道:“小姑娘,你站起来,我们不是外人!”
小真怔了一下,心存疑惑地站了起来,一双妙目在这人面上游视了一番,只见这人一张惨白无血的瘦削面孔,一双深凹的眸子,两道秃白的眉毛,头上稀疏疏的一束头发,绕着一个书生的发髻。看起来,虽是一个文士打扮,却总觉不顺眼。
他那一条瘦如旗杆的躯体,看来真有点“弱不禁风”,如不是自己亲身经历,实难相信此人竟负有一身绝世奇功。
她眨了一下眸子,面色微红道:“弟子也许太……太健忘……你老人家是……”
这酸儒嘻嘻一笑:“你原本就不认得我啊!可是我说一个人,你总不会不认识!”
小真呆了一呆,嗫嚅道:“前辈清说来!”
老儒点了点头:“在府中承当帐房的那位谭啸,就是老夫的得意弟子,姑娘你认识他吧?”
小真不由倏地一惊,当时又惊又喜,忙要往下拜,却为这老儒一把扶住了,他笑了笑:“你不要多礼,我那可怜的徒弟,如非姑娘相救,焉能会有命在?老夫却应向你致谢才是呢!”
小真不由含泪道:“弟子技艺浅薄,以致令谭兄险丧生命,老前辈不要见罪!”
南海一鸥长叹了一声:“姑娘何出此言?老夫太惭愧了,小徒投府之时,老夫曾多次往探,更得悉姑娘对他一片见爱之心,满以为短时不致有所差池……”
说着又叹了一声:“却想不到,令尊及其老友,意欲斩草除根……如非姑娘,小徒不堪设想了!”
小真为桂春明这几句话,不由触动了伤怀,想到了谭啸的无情,一时忍不住热泪籁籁而下。
桂春明看在眼中,早已心中了然,不由微微一笑道:“姑娘你不要伤心,你们之间的事我都知道。你放心,徒弟虽糊涂,师父却心里有数!”
小真不由玉面一红,忙收敛了眼泪苦笑道:“弟子只是感叹自己身世,倒不是为别的!”
桂春明笑了笑并不说破,他看了一下天道:“你先随我到钟楼休息休息吧,一切事情明天再说。你放心,现在有我在你身旁,你爹爹或是他那几个朋友,都不敢把你怎么样!”
晏小真点了点头,偷偷地看了他一眼:“老前辈……你老的大名是……”
桂春明笑了一声,爽然地道:“我姓桂,名春明,人称南海一鸥。”
晏小真不知武林中有这么一个人物,点点头恭敬地记在心中,改口道:“桂伯伯,你头里走,我跟着你,不要紧的!”
南海一鸥连连点头道:“好!好!你功夫挺不错,我知道!”
他说着身形纵起,似有意试探一下她轻功如何,一路倏起倏落,向前飞驰而去。晏小真也施展开轻功提纵之术,在后紧紧追随着,起先倒还能跟上,谁知驰出两三里以后,她可就显然落后许多了。这时心中不由暗暗羞急,忽念到,连父亲那么好的轻功,尚还跟不上他,我怎么行呢?
可是却又不好意思出口请他等一等,只得咬着牙拚命地赶着。
她这一运全功飞纵前驰,确实也十分惊人,身形倏起倏落,宛如脱弦之箭。无奈何前面的桂春明,远远地不十分用劲地行着,一任自己运出全功,仍是差着一段距离;并且这距离尚在继续增长之中。
等到绕过了乱石山坡,竟然失去了桂春明的踪影。晏小真不由怔怔地站住了脚,急得直想哭。
忽然,头顶上一声长笑:“不错!不错!一个姑娘家有这种功夫,已是极为难得了!”
小真转身看时,却见南海一鸥不知何时竟坐在自己头顶丈许高下的一片石坡上,两只手抱着膝盖,正自点头微微笑着。
晏小真不由玉脸绯红,羞涩地叫道:“桂伯伯,你老人家别取笑我了!”
桂春明飘身而下,哈哈笑了两声,他似乎对这姑娘印象特别好,点着头道:“是真的!有工夫时,我教给你两手,你再勤练练,以后就不得了啦!”
小真不禁大喜道:“谢谢桂伯伯!”
这时南海一鸥眯着一双小眼,用手向侧处指了指:“你看见没有?那是个钟楼,我们上去吧!”
他说着吸了一口长气,用“蜻蜒点水”的功夫,一连三个起落,已到了那钟楼下面;然后再以“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蓦地拔身上了钟楼,黑夜里真像是一只凌霄大雁。
晏小真看在眼中,心中不禁大为折服,当时也跟着以“一鹤冲天”的轻功拔上了钟楼,可是总觉得险得很,脚下所踩的瓦面,都生了青苔,再被雨水一淋,十分滑溜,踩在上面,可真有些提心吊胆!
这时“南海一鸥”桂春明已由窗口翻了进去,小真也跟着进入里面,只觉楼内地势甚大,四面开着洞窟,风吹进来“嗖嗖”直响,连灯也没法子点。
所幸小真内功甚佳,夜中视物功夫也颇不弱,只见里面有一张木床,一张破木桌子,床上空空的没有被褥。桂春明叹了一声道:“这地方不比中原,我这异乡客来到这里,只有在这地方将就了!”
他指了一下床道:“姑娘,你等会儿可上床去睡,隔壁还有一间空房子,我到那边去!”
小真讷讷道:“这床还是伯伯你睡吧,弟子到隔壁去也是一样!”
桂春明摇手笑道:“你不要与我客气,按理说,应该找一家客栈住下,只是怕你父亲又去找事。”
晏小真不由低下头,她紧紧地咬着下唇,想到了这种遭遇,她真想哭。
桂春明叹道:“你把背上包袱解下来吧!你也用不着伤心,有些事情,是预料不到的。试想今夜我若不把你救出来,你不是要死在你那狠心的爹爹手里了?”
晏小真点头轻叹了一声,她解下了背上包袱,把它放在床上,见那张破桌上,有一个瓦罐和两个茶碗,桂春明笑了笑:“喝吧!那水是干净的,我白天灌的!”
晏小真倒了两杯,为桂春明送去一杯,自己呷了一口,坐在床上,秀眉微微皱着。
桂春明见她这个样子,不由笑了笑道:“天明以后,你打算如何呢?”
晏小真茫然地摇了摇头:“伯伯!我不知道,我没有地方去!”
她看着桂春明,嗫嚅道:“伯伯!我跟你去好不好?”
桂春明嘻嘻一笑,连连摇头道:“那怎么行呢?你跟着我太不方便了,我一个人也是去无定所,而且……”
他龇牙笑了笑:“以后的日子,我给你爹爹和那几个朋友还有得好扯呢!你跟着怎么行?”
晏小真不禁淌下了泪来,她仰着脸问:“我爹爹他们,和谭大哥到底有什么仇呢?
你老人家知不知道?”
南海一鸥看了一下窗外,冷冷一笑,说道:“再也没有我知道得清楚了……唉!这真是一段不可化解的宿仇旧恨啊!”
晏小真听得心头怦怦直跳,当时催着问,桂春明认为没有瞒她的必要,就一五一十把昔日一番经过说了一遍。直把晏小真听得胆战心惊,冷汗直流,她抖颤颤地道:“伯伯!这么说,即使是我父亲不杀谭大哥,谭大哥也会……”
桂春明冷笑了一声,点了点头道:“我想是的!”
晏小真不由吓得猛然站起道:“哦……这太可怕了……桂伯伯,你……你……还是叫谭大哥忍一忍吧!”
桂春明侧视了她一眼,叹息了一声道:“姑娘,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谭啸二十年来忍辱偷生,为的是什么……这是办不到的!”
晏小真不由神色大变,她讷讷道:“那……那怎么办呢?”
桂春明立起身来,来回走了几步,哼道:“姑娘!血债必需血来偿还。且不论罗化当年是否该死,可是谭啸身为他后人,绝无不报此仇之理!”
晏小真失神地又坐了下来,这一刹那,她才想到为什么谭啸对自己,一直保持着一段距离的原因,以如此世代血仇来说,自己和他正是不共戴天的大仇人,那是彼此绝不能相容的。
她这么想着,宛如晴天响了一个霹雳,一时冷汗涔涔而下。
桂春明似已洞悉了她的心,微微一笑道:“姑娘你大可放心,你对谭啸只有恩没有仇,他不是一个糊涂的孩子……”
小真苦笑了笑,低着头不发一言,她原来想随着桂春明去找谭啸的心思,不由顿时打消了一个干净。倒不是她对谭啸有了成见,而是她羞于再看到他了。试想一下,自己父亲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呀,自己怎好再去找他?
她又想到了依梨华,如今生死未定,如未死,此刻定必和谭啸在一起打得火热,自己更不必再去自讨无趣了。
想到这里,她真想扑倒床上大哭一场,心中说不出的酸甜苦辣咸,像倒了一个五味瓶似的。
桂春明见她只是坐着发怔,自己也不好同她多说什么,叹道:“姑娘你休息吧!天不早了。”
小真只管发着呆,似乎没听到一般。桂春明摇了摇头,自己慢慢走了出去,到隔壁一间房中歇息去了。
辗转在木床上的晏小真,由于过多的心事,怎么也没有办法入睡,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又躺下,眼泪把她那个用来当枕头的包袱都打湿了。
钟楼外正刮着狂风,呼呼的风由四面八方灌进来,真有点凄惨的味儿。
这个时候,晏小真轻轻下了床,她把那个当枕头的包袱重新背在了背上,咬着唇儿发了一会儿呆,心里一再鼓励着自己:“走吧!还是走了好,要不怎么办呢?我还能去见谭啸吗?”
想着又流了几滴泪,偏头听了听隔壁,静静地没有一点鼾声,她又想:“不要吵醒了他,还是我自己走吧!”
于是她下了决心,就手摸了一块木炭,在桌面上摸黑写道:“桂伯伯,弟子还是走了得好,不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老人家救命之恩。”
她没有留名字,虽然脑子里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一时却也只好这么写。写完了她把黑炭收入百宝囊中,用手揉了一下惺忪的睡眼,听到远处有人敲着梆子,“笃!笃!
笃!笃!”响了四下,她知道已四更了,天不久就亮了。她理了一下乱发,又紧了一下腰上的带子,悄悄地走到窗口,探头看了看外面,月亮照得倒还明亮,只是这附近是一片树林和乱石岗子,冷清清没有人家,野狗汪汪地吠着,听着真有点怕人。
别看她有一身功夫,可是素日在家里养尊处优,哪里也没有去过呀!
所以,看到此,心里有点怪害怕的,可是转念一想,今后自己到哪里还不都是一个人,比这个更害怕的事,不知道还要经历多少呢!
想着咬了一下牙,壮着胆子,窜上了窗口,方要飘身而下,忽觉得肩上为人拍了一下。
小真不由吓得一哆嗦,差一点摔下去,忙回过身来,却见丈许以外,南海一鸥正含笑负手站着。晏小真不由呆了一下,尴尬地又跳了下来,讪讪道:“桂伯伯,我……”
桂春明浅浅一笑道:“不要说了,姑娘,我很了解你,我早知你会有这一手。”
小真不由玉面一红,南海一鸥这时由袖中取出一个黄缎子小包,递过道:“你一个姑娘家,初次出门,不带钱怎么行?我这点东西你带在身上用吧!”
晏小真不由感动地直流泪,她接过了那小包,觉得很沉,忙下拜道:“谢谢桂伯伯……我实在太不对了!”
桂春明叹了一声:“起来吧,你这就走么?”
小真点了点头。桂春明想了想,叹了一声,道:“也好!姑娘!等我见了谭啸,我再叫他去找你,你预备上哪儿去呢?”
小真脸热热的,讪讪道:“不……一定!”
可是她又不愿把这条路断了,又接道:“可能是江南,因为那里风景好!”
桂春明微微一笑,他由左手小指上捋下了一枚指环,递过去道:“这是老夫一件信物,你留着,有时用得着它。我们见面,总算有缘,这东西你为我保存着,下次见面时,你再还给我!”
小真接了过来,只觉得轻若无物,黑夜里,也看不清是一枚什么样的指环,当时顺手带在中指上。桂春明看了一下天,笑道:“要走,现在正是时候。天亮了,你父亲定会发动所有的人去找你,那时就讨厌了。”
小真重新跪下,叩头道:“桂伯伯请多保重,如见了谭大哥,请他看在当年家父一念之仁饶他不死,也请他饶了家父吧!”
桂春明不由怔了一下,退后了一步,他皱了一下眉,苦笑了笑:“好吧,我这话为你带到就是了;不过,你父亲要是杀了他呢?”
小真姗姗起立,闻言惨笑道:“有桂伯伯在他身边,他不会死的!”
桂春明哈哈一笑,哼了一声道:“我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怎顾得了他?孩子!你不知你父亲及他那几个老朋友,恨我之心,只怕比恨谭啸犹有过之呢!”
他说着闪烁着一双怪目,又道:“好在上天早已注定我们每个人的命运,一切都不是人力所可预料的。姑娘,我十分钦佩你的孝心;并且相信,你的孝心一定会有一个完满的结果的,你去吧!”
小真怔了一下,一时不知道他这句话中所含的真意,当时苦笑道:“弟子去了!”
她说着,二次窜身上了窗台,一提丹田之气,直从那高有五丈的钟楼之上,飘身而下。
南海一鸥桂春明微微叹息了一声:“这笔孽债何日方了?何日方休?”
他叹息着,转身安歇去了。
晏小真身形落地之后,一路起伏腾纵,翻下了这片石岗,沉沉黑夜,何所去从?她茫然地驻足在野地里,向前路远眺着。在昨夜以前,自己还是一个金枝玉叶的小姐;而从今以后,则将是一个浪迹风尘的野丫头了。
“哪里是我的家呢?我去哪里呢?”
这问题倒令她一时呆住了,可是她立刻想到,自己必须要尽快地逃出肃州才行,否则恐怕难逃父亲的毒手。
这么想着,她丝毫也不敢再多逗留,顺着这条小山路奔驰而下。好在这条小路离驿道不远,一会儿工夫,她就到了道边,天空虽还是呼呼地刮着风,可是东方已微微有了鱼肚白色。
这时,由路那一头,哗啦哗啦地赶来了一辆破车,赶车的戴着一顶破风帽,手里拿着鞭子,直向小真身前驰来。晏小真不由心中一动,当时手叉着腰,挺神气地喝道:
“停下!停下!”
那赶车的扭着头看着她,心中奇怪,这时候怎会有个大姑娘站在这里,闻声忙把马给勒住了,朝着小真一个劲翻着白眼。
晏小真上前几步,问道:“你这车子拉人不拉?”
赶车的也是外省人,闻言又奇怪地打量了她几眼,才道:“姑娘!这车子哪能坐人?
是运货的。你是……”
晏小真秀眉微皱,叹道:“运货的也凑合,你载我一程吧,我多给你钱!”
她说上就上,一按车辕就上去了,赶车的直皱眉,对方是个姑娘家,他又不好说什么,扭过身来直着眼道:“你……唉!你也不问到哪儿去,就硬上!”
晏小真脸上一红道:“你车子上哪儿呀?”
赶车的缩了一下脖子道:“这不是进城的,是到营儿堡去运茶叶的,你还是下来吧!”
晏小真不由大喜,当时笑道:“好极啦!我就去营儿堡吧!你可得快些走!”
她用手扑打着车座的土,皱眉道:“这车真脏,要是平常,给我钱我也不坐!”
说着她一屁股就坐下了,车把式肚子里直嘀咕,心说这是哪儿跑出来的一个姑娘?
由小真衣着上看,他知道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可是还带着一口剑。看到此,这赶车的怔了一下,心道:“这一带常听说有打闷棍的,这姑娘别是个女强盗,打我的主意吧?”
他着实吓了个不轻,上上下下只管瞧着她,小真被看得火起,秀眉一挑,叱道:
“喂!你怎么不走呀?当我不给钱么?”
赶车的挤了一下小眼,讪讪地笑道:“大姑娘你是……你是……”
晏小真往起一站,嗔道:“你这人怎么啦?你只管拉你的车,问这么清楚干嘛呀?
小心我……”
这一下,那赶车的倒给吓住了,连价钱也不敢问,口中连连道:“是!是!我走!
我走!”
于是,这辆破车兜满了晨曦的微风,在驿道上奔驰了起来。一路上,那赶车的回头看了好几次,发现坐车的姑娘只用手支着头,靠着车篷打盹儿,并不像是一个强盗,他的心才放下了。
又走了一程,那赶车的算是完全放心了!因为这一段路,算是最偏僻的了。如果她真是一个女贼,那么这是最好下手的地方;可是人家还是规规矩矩地坐车,可见自己是多疑了。
胆子一大,话就来了,他回过头嘻嘻笑道:“大姑娘,你一个人这么早到营儿堡去干什么呀?”
晏小真撩了一下眼皮:“有事!”
她想睡一会儿,就闭上了眼。赶车的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心想:“这姑娘真冷,谁要是娶了她可受罪!”
他大声咳了几声,又说:“不是我跟姑娘你多要钱,这段路太远了,向你要二两银子不算多吧?”
晏小真虽知他漫天要价,可却也懒得与他噜嗦,就哼了一声:“好吧!只是你得快走!”
赶车的想不到对方会这么大方,欢喜异常,往下拉了一下帽子,口中招呼着牲口:
“吁——驾!”
这辆破车跑得更快了,车轮子压在黄土道上,轮轴发出吱吱哑哑的声响,赶车的挥了个响鞭,车子顺着泥路转了个弯,直往南驰去。
晏小真反倒睡不着了,因为车子颠动得太厉害,那赶车的一高兴,嘴里也就胡唱开了,他唱道:“小寡妇你别想不开,俏郎君今夜二更不来三更来,三更不到四更准能来……暧哟!我说小寡妇你可别想不开……”
晏小真真想一脚把他给踢下去,可是又一想犯不上与他呕这个气,只好捺住怒火,闭着眼任由他胡诌乱唱。这辆破篷车哗哗啦啦的,不一会儿,已跑下了二三十里。
此时,天亮了,云也开了,两旁的旱田里种着高粱,长得不高,但看起来青葱葱的,十分爽目。几家人家散落在高粱地那头,雄鸡站在篱笆上扇着翅膀,咯咯地叫。
晏小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看旱田庄稼、开旷的天和大地,她的忧郁似乎丢了不少,于是仰着脸问:“到什么地方了?”
赶车的正在唱着小调,闻言左右看了看,顺口道:“这是二婆庄,还早哪!”
晏小真皱了一下眉:“二婆庄,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地名呀?”
赶车的话又来了,一咧嘴一缩脖子,嘻嘻笑道:“要说这二婆庄,不常走这条路的,还真不知道。听说这地方,过去最有钱的是一个姓高的本地人,他娶了两房夫人,后来这高老头死了,两个老婆争地争财产,把地划分成了两份,当中划一条沟为界,谁也不许过谁的界,所以人们就管这地方叫二婆庄!”
晏小真哪有心听他说这些,很后悔有此一问。赶车的口沫横飞地说到这里,偏着头找了半天,用手指了一下旁边的一条黄泥阡陌,道:“哦,这就是界线!这年头女人真是厉害,简直不能沾!”
晏小真心中不乐,气得再也不理他了。这马车又整整跑了一个时辰,差不多到了晌午,才到了营儿堡。这是肃州城外的一个小镇,人不多,但路面很宽,马车停了,车夫跳下来,对着晏小真咧嘴直笑:“小姑娘,你幸亏碰见了我,别人还真没有这么早赶路的呢!”
晏小真下了车,这一路颠得她背都酸了,她取出二两银子给他,赶车的喜得直弯腰,扯着嗓门在后面嚷道:“大姑娘走好了,我这车子晚上回去,你要是想回去,晚上我在这里等你!”
晏小真在空中摇了摇手,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她拐了一个弯,见正面有两个头上缠布的回回骑着马走过来,吓得她忙躲到一盘大石磨子后面,心中想:“这别是爹爹马场派人来找我的吧?”
一直等两个人走过去了,她才现出身来继续走,心中忽然想,我真是吓慌了,就算爹爹传下消息,最少也得晚上才能传到这里,不会这么快的!
她脑子里又想,如果现在有一匹马该多好。于是往前又走了一条街,想找一家卖牲口的,好买一匹马。可是这地方总共两条街,街面冷清得很,两条街总共有十来家铺子,根本没有卖马的。
她走了一程,肚子也饿了,见路边搭着一个棚子,一个缠回在卖牛肉,还有新烤的杠子头烧饼。她本来是不大爱吃牛肉的,尤其是杠子头,硌得牙痛;可是此刻肚子实在饿了,再也顾不得这些了。
她走进去,卖牛肉的眼都直了,还有三四个吃饭的回子,也都放下筷子看着她,为她那美丽的姿容吸引住了。
晏小真找了一个位子坐下,用本地话要了一碗肉汤、两个杠子头,把饼撕碎了泡在肉汤里,慢慢地吃着。这时棚外传来马叫之声,小真抬头一看,见方才那两个骑马的回回又回来了,把马拴在门口,小真盯了那马一眼,心中默默地想,如果有一匹是我的就好了。
不想那两个人一进门,立刻就为小真的美色给吸住了,四只眼睛瞪得圆圆的,直到掌柜的问他们吃什么,二人才惊觉,相视一笑,挑了一个靠近晏小真的位子坐下来。
晏小真心里不大高兴,看到二人身上都带着刀,各自一脸横肉,就知不是好东西,心中想快吃完走了算了。
她匆匆吃完后,丢下一小块银子,话也不说一句就走了出去,一个人顺着街,直向前面一条驿道行去!
她这里走了约有百十步,就听见身后马蹄声追过来,并有人发着怪笑之声。
晏小真回头看去,却见还是那两个东西,正对着自己怪笑不已,嘴里叽哩咕噜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她心中顿时大怒,转念一想,又压下了火来,仍回过头来,向前疾行着。
这时,两匹马已跑到她身边,二人把马一勒,方要说话挑逗,晏小真倏地冷叱了声:
“该死的东西,下去吧!”
她口中这么说着,倏地一双玉掌往空一抬,只听见“扑通”一阵响声,两个家伙连话还没说一句呢,双双翻到马肚子底下去了。
晏小真以快手法点了二人的穴道,望着二人冷笑了一声,道:“我正愁没马呢,这倒是好,给我送来了两匹,凭你们这德性,也配骑马?”
说着她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只是方才吃饭的地方,门口站着几个人,直往这边看着。她也不管,纵身跨上了一匹,抖缰飞驰而去。
那两个缠回,都是被他点中了“桑门穴”,这虽不是要命的死穴,但也须待三个时辰之后才可以自解。
晏小真无意中得了这匹马,心中很是高兴,想想这种行为,真跟强盗差不多,但她倒并不十分在意。因为她觉得这马是由恶人手中所得,自己骑骑又有什么关系?
有了这匹马,她就顺这条驿道,一路放马疾驰而下。这是一匹很好的蒙古马,枣红颜色;虽比不上自己昔日的那匹大宛名驹,可是买起来也得不少银子。马身上的装置、鞍辔都是崭新的,她骑在上面,更显得十分威风。
她在马上抖擞起精神,如飞似地挥鞭驰骋着,差不多疾驰了两个多时辰,直跑得这匹马通身淌汗,喘得一塌糊涂,再不停下来,可就要累死了。
晏小真无可奈何。只好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这地方叫做“梨园堡”,小真过去曾经来过。
这时,天已到了黄昏的时候了,她下榻的这家客栈,名叫“如意老店”,是由川省过来的人开的。门面不大,生意也很清淡,三天来不了一个人。晏小真这一来,倒给他们发了市了,掌柜的红枣七高兴得了不得,亲自接待小真,把她让到了他们认为最好的一间房子里,泡茶、打水;可是他那一双老花眼,总忘不了盯着晏小真看。
晏小真关上了门,心中生着闷气,叹了一声,心中想一个姑娘家出门,可真是太不方便了,到处都受人注意,这可不太好。
忽然,她脑子里一动,想到了木兰从军的故事,花木兰也是个姑娘呀,却能化装成一个男人,瞒过了军中那么多同僚,我不妨也来试试看。这一想她立刻翻身下床开了门,用手捶着木板道:“来人!来人!”
这小店总共只有六七间房子,掌柜的红枣七,自己兼帐房;手下有一个伙计烂眼张,算是总理一切内外杂务;老板娘掌厨,外带为客人洗衣服。三个人虽都有事作,不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是闲着,要依着老板娘,连烂眼张也不想用。红枣七却因为过去在川北开买卖,就是烂眼张跟着,不大好意思辞退,所以烂眼张就这么留下来了。
这小子一年四季害眼,一双眼睛通红,所以得了这么一个外号。
他不大好意思吃闲饭,所以有客人时,他就照顾客人,没客人时,他就在后面劈劈柴,刷锅洗碗;甚至炒菜弄饭,倒是都能凑合。
晏小真这时一捶门嚷嚷,把他老人家给惊动了,三脚两步地跑过来,挤着一双红眼,腰弯得如虾米一样,笑道:“大小姐不要发脾气,大概是要吃饭了吧?”
晏小真点了点头:“饭也要吃,还有点事,你给我到街上去买一套男人衣裳去,要好料子的。”
烂眼张怔了一下:“这里怕买不着吧,要买得上县城里头去才有好料子的!”
晏小真点了点头就说:“那就到县城去买。”
烂眼张挤了一下眼,咧了下嘴,干笑道:“大小姐,那有好几十里路呢!来回得半天时间,你说得可好,我又没有马。”
晏小真不由愠道:“你骑我的马去。快!今天得给我办好,我明天要上路!”
烂眼张缩了一下脖子道:“大小姐,那衣服是……是……谁穿着?”
晏小真脸一红道:“你管不着!”
烂眼张摸了一下脖子:“可是大小尺码,总得有个数呀!”
晏小真不由皱了一下眉,脸更红了。不过这非得告诉他不可,就绷着脸道:“照着我的身材做就行了,再买一顶头巾。”
烂眼张上下打量了她一阵,连连道:“是!是!大小姐个子比我还高呢!”
晏小真这才想到钱还没给人家呢,忙转回身去,把桂春明留给自己的钱包打开来,却见竟是一包金银细软,不是珠子就是翡翠,还有金叶子。她找了一片金叶子,交给烂眼张,这小子眼都看直了,连连说:“用不了!用不了!”
晏小真皱着眉说:“我知道用不了,剩下的还我就是了!”
说着进去把门关上,又开门道:“给我端碗面来!”
说着“砰”一声门又关上了,烂眼张望着门,一个劲地挤眼,又吸了一下鼻子,就像鸭子一样一摇一摆地走了。
晏小真关上门,躺在床上,枕着胳膊,用力地咬着唇。她是一个骨头很硬的姑娘,虽然诸事皆是那么痛心可悲,但她绝不再流一滴泪。想着谭啸,想着父亲、母亲、雪雁,还有南海一鸥桂春明,她心里如一团乱草。尤其是谭啸潇洒的影子,她竟是怎么也甩不开,最后跳下床用力地摇着头,发狠道:“忘了他!忘了他!一辈子都不要再想他了!
他是一个心怀叵测的人,他没有感情,我还想他干嘛?”
这时,老板红枣七在外敲门道:“小姐!面来了!”
晏小真开了门,她那种立眉瞪眼的样子,倒把红枣七给吓了一大跳,忙放下面就出去了。
曼小真趴在桌子上开始吃面,她想,从现在起,自己就要当成一个男人了。于是大口地吃面,大口地喝汤,吃饱了擦擦嘴,开开门叫道:“老板收碗!”
红枣七就站在一边,闻声连忙跑过来,看见晏小真挺胸直背的样子,心中又是一愣,暗说这姑娘是怎么回事?好像要吃人的样子,看她一副秀丽的外表,怎么会这么厉害呢?
他吓得端着碗就往回走,却听见身后房上瓦响,红枣七忙一回身,吓得手中碗“叭”
一下就摔碎了,口中“啊哟”了一声。只见那姑娘站在房上,双手叉着腰,从房上窜下来,对着红枣七愠道:“你看什么?我这是吃饱了消化食儿!”
红枣七一骨碌爬起来,口中连道:“是!是!”吓得扭头就跑,晏小真这才想到自己太大意了,怎么竟当着生人显出功夫来了?想着忙赶上一步道:“喂!你回来!”
红枣七吓得回过身来,一个劲地哆嗦,晏小真挑着眉毛说:“你不许向别人乱说,没事走吧!”
红枣七口中连连道:“是!是!女山庄!”
晏小真皱了皱眉,心说这小子真把我当成女贼了,一时也不愿与他多说,只挥了一下手道:“不要乱说,谁是女山庄?去!”
红枣七又弯腰道:“是!是!女……女英雄!”
说完转身就跑。晏小真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愈觉得孤身一人,实在是寂寞得很。看天上的云,一片片被风吹得慢慢飘着,就像自己一样的孤单。她到底是个女孩子家,说笑就笑,说愁马上就想掉泪,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忙抬手揉了揉,狠狠地在地上跺了一脚,心想:“我不想哭,我这算什么!看人家谭啸,从小父母双亡,一个人身负血海深仇,人家都没掉过一滴泪,我怎么这么不济?哼!我一定得振奋起来,我一定要轰轰烈烈地在江湖上闯一番,哼!哼!以后他谭啸也得另眼看我!”
想到这里,她真是大有“不可一世”的气概,忽然脸上一热,暗忖:“我怎么又想到他了呀?莫非没有他,我就活不成了?这种寡情无义的人,我还想他?就是他找上我来,我也不能理他!”
她又想到了,那个大风雨之夜,自己如何冒着大雨,到几十里以外,去通风报信,救他一命;可是他心里只有一个依梨华,对于自己非但不知谢恩,却反而大有翻脸之态。
这种人,我还能再理他?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身上发凉,尤其是把依梨华恨之入骨,她紧紧地咬着唇想道:
“下一次要是再见到这个贱人,我一定要给她一个厉害,哼!你们恨我,我叫你们恨个够吧!”
越想越气,越气越没有办法发泄,这时就见一个婆娘抖颤颤地端着一盏灯走过来,远远地笑道:“女……英雄,灯来了!”
说着,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身子直抖,小真没好气地说:“灯来了放在房里就是了!你站住!”
那婆娘本来已转身要走,闻言只得回过身子,装着笑脸。小真叹了一声,摆手道:
“好!好!去!去!”
这婆娘嘻嘻一笑,扭摆着大屁股走了,大概是老板红枣七吓坏了,自己不敢来,把他老婆给搬出来了。
晏小真回到房中,把门关上,练了一阵功夫,天就很晚了。过了一会儿,忽听见门口有马蹄声,烂眼张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他胳膊下夹着衣服包儿,在外捶门道:“大小姐,开开门吧!你的衣服给你买来了,我这条命差一点儿没跑死,我爹死时奔丧也没这么急!”
第二天,晏小真女扮男装,往江南而去!
十
这是春末的一天。天上起了大风,沙漠在怒吼,谭啸的马行到了“英吉沙”。在营盘,他整整地等了五天的时间。这五天,他每日出没在和依梨华来时所经过的沙漠里,他在茫茫的大漠里,寻找他的仇人。可是他失望了,非但晏、裘、剑芒等三人杳如黄鹤,就是那受了重伤的白雀翁朱蚕,也没有一点踪影。
整个沙漠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风起沙舞,泛如海洋。但海中波涛最高不过三几十尺;而这沙漠里,高达二百尺的沙漠浪涌却并不罕见。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千里之间,人烟断绝,正如唐玄奘所谓:“从此东行大流沙,沙则流漫,聚散随风,人行无迹,遂多迷路,四远茫茫,莫知所指,是以往来聚遗骸以记之,乏水草,多热风,风起则人畜昏迷,因以成病,时闻歌啸,或闻号哭,视听之间,恍然不知所至,是以屡有丧亡。”
谭啸终于失望了,他找不到他的仇人。到了后来,他更是丧失了这份勇气,他想:
“即使找到他们又如何呢?那不是等于去送死么?”
这么想着,他也就愈发的情虚了。人都是这样的,只凭一时血气之勇所为,至终是会后悔的。谭啸在几日的沙漠之行之后,一切观念都改了!
他重新忆起狼面人袁菊辰的嘱咐,决心到阿克苏一行,要去那里探访那个古怪、奇异、身负绝技的怪老人。因此在“英吉沙”住了一宵之后,就打马西行,直奔“别失八里”。
在这境地内,准噶尔人十分猖獗,谭啸一个陌生的汉人,来到了这个小国的国境之内,很遭到了一些困扰。可是他为人持重,绝少惹事,虽是言语不通,却也平安地入境通行。
轮台地势低湿,土质肥沃,河流交错,耕牧咸宜,尤其是苇荻丛生。其东河上,有一土桥,为过往商旅必经,即所谓“苇桥之险”是也。
这地方桃杏果树极多,谭啸来此之时,正是花开季节,粉红黛绿夹道相迎,真有处身“山阴道上”之感!
他怀着悲怨的心情,在这化外的边道上策马行着,一任桃杏花开得如此茂盛,可是他的心,就像是一口久未泛波的古井一般。自此西行,三日而抵库车,芳草绿树,郁郁成林。果园的开辟,是库车一大特色,瓜果随处皆是,牧牛羊人,赶着大群的牲畜,在天山下的草丛中放牧。仰视天山皑皑的白雪,有几处已融化了,可是山顶的尖端,却永远戴着那顶白帽子,即使在炎热的盛夏,也是不会融化的,故此地人都叫天山为雪山。
昔日在哈密一带之匈奴,恃天山为上苍,每过山下,必相率跪拜,匈奴人呼天为“祁连”,所以天山又名祁连山,如匈怒祁连歌云:“夺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盖祁连山旁,水草丰富,宜畜牧;焉支山则盛产染料,可供妇女妆饰,故有此歌。
马行七日,过冰山而至阿克苏,这一段路更是危险无比,山上无沙土草木,皆冰块石子。天气渐暖,冰融时有碎冰飞溅,小者如拳如栗,大者如屋如楼,裂冰之声,听来更是吓人。山谷为之响应,冰之涨落,变无定时,所以山道极多,任人随意穿行。人畜行走其间,无不提心吊胆。
谭啸抵阿克苏之日,正是这地方极具盛况的集市之时,四邻中外之货商,不远千里而来,旅贾成群,各族之人,仍以缠回最多。此类人又称缠头回,其俗四季戴帽,帽式不一,有口小上大者,在檐矮顶高者,有用皮制者,有用棉制者,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男子服装右衫擐带,女子有领无衽,套头而下,外加背心,婀娜生姿、鲜艳动人。
奇怪的是这里的少女,不喜带花,而对于耳环手镯、珠玉等物却有所偏爱。
他骑在马上,穿行在人丛之中,只觉得千头攒动,眼花缭乱。女孩子头戴绣金平顶大圆帽,以花布巾或网巾遮面,不使人见,小蛮腰楚楚动人,配以长简皮靴,更是婀娜多姿。
当然,像他这种装束的汉人,立刻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在一家临时搭设的客馆前停下了马,出迎的是一个老回回,谭啸用最简短的话说:
“库西嘉(住店)。”
那老回回打躬作揖地把他安置在一间布棚内,室内铺着羊皮,没有床。这客馆生意极好,各处来的人住宿者甚多,因此谭啸的到来,也就不太会令人惊异了。
他在这小店内,草草地用了饮食,第二天清晨,他换了一件衣服,却没有戴头巾,腰系丝绦,风度翩翩地出了客店。
他行至集市上,在一个卖皮货的地摊上,买了一顶本地人流行的小皮帽。那卖帽之人是一个蒙古老人,可是这老人却通数种语言,也能说生硬的汉语。谭啸微笑地问他:
“去日可马峰怎么走法?老丈,你可知道么?”
蒙古老人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挤着如同风干橘皮似的眼睛打量着谭啸。慢慢走了出来,轻轻地拍着谭啸肩膀:
“来!出来!”
蒙古老人回头关照了一下他的儿子,嘱他看着摊位;然后他领着谭啸,分开人群,走到路头,用手指了一下巍峨的天山,并用手指点着那峻峨的峰头,比划着三指道:
“第三!”
谭啸喜道:“你是说第三座峰头,就是日可马峰了?”
蒙古老人用力地点着头。谭啸问:
“那里可有住家么?”
老人仍盯视着他,谭啸重复了一遍。这蒙古老人连连摇头道:“人?有……不有,一个都不有!”
谭啸皱了一下眉,只好点头告谢,直向前行去。他心中犹豫道:“奇怪!莫非是袁大哥告诉错了?”
他想了想,仍以先去为是。于是,他又转到了一家酒店前,把皮囊装了满满一袋子酒,匆匆奔向天山而去。田里种着小麦,被微风吹得颤颤摇动,太阳被山岭遮住了;可是千万道金光,却由山岭的背脊处射穿而出,布成了满天的金色光网。
谭啸在田陌上穿行着,不一刻已抵山下,只见白哗哗的流水,由山上分数十股流下,地面上全是开筑的汉渠,引导着这些流水灌溉田地。
他不禁驻足仰首,感慨地想道:“这真是一块美好可爱的土地。如此大好山河,却拱手坐令蕃人跋扈占据,明室虽强,拥十八行省,较之汉唐全盛时,不及其半,实可叹之极!”
他伤感地伫立了一会儿,见附近冷落无人,所有的人,都去参加八棚盛会去了,他腾身纵上一块突出的石峰,运轻功提纵术,一路向后山翻越而去。天山峰巅如云,叠叠层层,何止百十!谭啸毫不费事地就找到了第三座峰头,只见峰后白云飘浮,苍松翠柏点缀在灰白色的石面上,更加雄伟壮观!淙淙的流水由峰后老松丛中,婉蜒地伸流而出,就像一条玉龙似的,嗖嗖的风,把谭啸身上的一袭单衣,吹得前后飘摇。
谭啸打量着眼前形势,倒有几分和袁菊辰所说相似。他一路攀着松石,向峰上行去,约行二百步,只见一条羊肠小道,如怪蛇似的直向左面伸延而出。
他心中不由大喜,遂顺着这条小路飞快地驰去。约一盏茶时间,眼前展开了一片松坪,坪内翠树绿荫,开着无数黄色野花。
阳光穿林而出,洒在翠草地上,像是铺了一片金色的地毡,啁嗽的小鸟,在日光下,蹁跹着五彩的羽翼,在山顶白雪的映衬下,有令人焕然神爽的感觉。
谭啸含着微笑,踏上了这片人间仙土,脑中记着狼面人的秘嘱,直入松坪之内,在一棵古松之前,他发现了一块一人高的大石碑。
碑上雕刻着五个大字:
“超、优、中、可、岁”
字体为暗红色,最奇的是整个石碑之上,也染满着暗褐色的印斑,近视之,则觉腥气扑鼻。
这一块莫名其妙的石碑,再加上莫名其妙的五个字,数十年来,不知令多少人迷惑不解,可是却也鼓舞着多少知情而心存野心的武林人士。谭啸正是知情者之一。
他含着微笑,把身上衣衫理了一理,弯腰在地上拾了一块干土,在那石碑最上边的那个“超”字上,圈了一个圈;然后后退五步以外,弯腰长揖了一下,提气高呼道:
“雪山老人快现身,武林人买艺来此!”
他这高吭的声调,响遏行云,可是并没有任何回音,过了一会儿仍不见动静。谭啸不禁心存疑惑;于是他转过身来,又高呼了一遍,依然没有回音。
谭啸不由甚感奇怪,心想袁大哥是如此关照我的呀!怎会没有动静呢?
他重新转过身来,仰首峰上,老树纠葛,并无通路;而唯独碑前这块松坪,却开展出足有里许见方。谭啸向前走了十数步,再次呼道:“武林末学谭啸买艺来此,请现侠踪!”
风由四下吹来,吹得他冷嗖嗖的,他不禁有些失望了,可是当他回过身来时,却几乎惊得呆住了。
原来,不知何时,就在那块大石碑之下,竟站着一个发如乱草,身着藏袍的老人。
这老人一头暗褐色的乱发,肩上斜背着一个大红色的葫芦,身着白色束腰藏袍,足踏一双芒鞋,身材瘦高,背部略略拱起,那样子像是自外沽酒方归。
这个怪状的老人,正在细细注视着那块石碑,脸上微微带着一层冷笑。
谭啸心中一动,因见这老人形象,正与袁菊辰关照的相仿,当时不敢怠慢,急行数步,拱身行礼道:“来者可是雪老么?在下谭啸有礼了!”
这老人慢慢回过身来,谭啸立刻为他那种怪异的面相惊得怔住了!
老者堪称得上货真价实的“面如重枣”,一层层的皱纹相叠着,远看过去,几乎分辨不出眉眼口鼻,再衬上他那一头乱发,真如同是一个山精海怪。
谭啸微微惊怔了一下,却并没有显在脸上。这老人耸了一下鼻子,开口道:“你是来买艺的?”
谭啸点头道:“是!”
老人卸下了肩上的大红酒葫芦,打开葫芦盖子,仰天喝了几口,放下葫芦,沙哑地笑了两声:
“少年!你出得起钱么?你知道价钱么?”
谭啸从容笑道:“文章诗词本无价,只为送赠会心人!”
老人不由猛地一惊,后退了一步:
“你是……”
老人镇定了一下,又道:“你是谁介绍来的?”
谭啸哈哈一笑,故示狂态道:“老先生曾夸口以诗词会天下英雄豪杰,小可不才,不远千里而来,愿一展抱负。老先生何故如此刁难,岂不贻笑大方?”
言罢,负手冷冷一笑,大有不屑之意!
雪山老人舒了一下层峦般的满脸皱纹,冷冷哼了一声,眯着小眼,打量着谭啸道:
“足下年岁不大,火气倒是不小,你既如此说,可知我这‘五字碑石今’下的规矩么?”
谭啸挺身道:“岂能有不知之理?”
老人嗤的一声:
“你且说来!”
谭啸放声道:“石前买技,不赊不欠,有买必卖,心甘情愿!”
雪山老人微微一笑,点头道:“很好!你既知情,可知买技不成又当如何?”
谭啸弯腰道:“碰碑而亡!”
老人哼了一声:
“好!咱们击掌为誓!”
他说着,缓缓举起一只手来。谭啸上前,在他掌心上,一连击了三掌,发出:“啪啪啪”三声脆响,三掌既毕,谭啸后退了两步。
这位天山醉老目光又转向了石碑之上,眉梢拧着,徐徐冷笑道:“少年人,你未免自负过甚了些吧!这多年以来,买技者固不乏人,却从未有一人敢圈超优二字,你有此自信么?”
谭啸微微一笑道:“小子幼读诗书,经史子集自信过目不忘。老先生请命题一试吧!”
雪山老人咧口一笑道:“好!好!你要买什么功夫呢?”
谭啸心中一动,徐徐踱了两步,舒眉道:“小可仅仅只求两套功夫,不知老先生可肯出售?”
雪山老人淡然一笑道:“我是有买必卖的,不要说是两套功夫,就是二十套,只要你敢买,我就敢卖!”
他顿了顿,问:
“少年,你要买两套什么样功夫?”
谭啸低头想了想,慢慢抬起头来道:“一套是‘大三元吐纳真功’,一套是‘黑鹰散手’。”
雪山老人呆了一呆,冷冷一笑道:“这是谁告诉你的?秦胡子?还是小袁?西风?”
谭啸心中暗暗吃惊,原来这些人都来此向他请教过功夫,由此可知此老功力之惊人了!”
当时怔了一怔,心知他口中所谓的小袁,指的是狼面人袁菊辰,自己因受他关照,千万不可吐露,所以忙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并不认识你所说的人!”
老人用力地睁着那一双线也似的眸子,哼了一声:
“不会吧?知道我这两手功夫的人并不多,是谁告诉你的?可恨,可恨透了!”
谭啸见他双手用力地互捏着,满面怒容,不由嘻嘻一笑道:“老先生何故如此动怒?
你不是方才还在说有买必卖么?”
老人不得不强自收回了怒容,换上了一副笑脸,讷讷地道:“你说的不错,我是有买必卖的,只怕你……”
他打开了葫芦,就嘴猛喝了两口,放下葫芦道:“酒逢知己千杯少。”
谭啸笑道:“话不投机半句多!”
老人看了他一眼,又道:“但觉山尖浸酒绿,”
谭啸应口道:“不知日脚染溪红。”
雪山老人后退了一步。点了点头,又道:“无求尚恨时赊酒,”
谭啸一笑,脱口而出:
“有癖应缘酷爱山。”
雪山老人口中“咦”了一声,上下看着谭啸,心中甚是敬佩他的文采,笑了笑说道:
“少年,我还有两首吟酒的诗,你如能应得出来,我就传你一套功夫!”
谭啸欠身道:“小可愿洗耳恭听,请你老命题。”
老人仰头又喝了两口道:“好!”他眯着眼笑道:“午窗睡起人初静,”
谭啸皱了皱眉,天山老人不由喜得连连搔首,不料谭啸却马上接下去应道:“樽酒闻呼首一昂。”
老人立刻面如死灰,用力地拍了一下手,又说:“春风小榼三升酒,”
谭啸哈哈一笑,神采飞扬地道:“寒食深炉一碗茶。”
老人跺了一下脚,长叹了一声道:“罢!罢!我认输就是。只是,如果你能把方才诗句的作者说出来,我就更对你心服了!”
谭啸浅笑道:“李太白、范石湖、陆放翁、苏东坡和白香山,我想大概不会错吧!”
雪山醉老盯视着他,长吸了一口气,叹了一声:
“现在无话可说了!少年,你是先学大三元吐纳真功呢,还是先学黑鹰散手?”
谭啸想不到这头一关,居然如此容易通过,不由心中狂喜,而是却愈发压制着内心的喜悦。慢慢坐在了一截枯树根上,把身后的酒囊解了下来,仰天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
雪山醉老怔了一下问:
“少年,你喝的是什么?”
谭啸只觉得肚内火也似的热烫,可是他却仍然伪装着微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
“好酒!好酒!”
说着咕噜噜又饮了几口,只觉眼前人影一闪,雪山老人已站在了他面前。谭啸一惊道:“做什么?”
却见这老人一伸手把他酒囊抢了过去,在鼻上闯了闻,断定真是酒以后,又还给他。
老人后退了几步,嘻嘻一笑道:“你的酒量很大,很对我的口味,好孩子!现在你要我先传你哪一套功夫呢?”
谭啸把酒囊放至一边,摇头冷笑道:“你还有一个题目没有出呢?”
雪山老人闪了一下眉道:“你为什么不先学一套呢?”
谭啸摇头道:“我要么是两套一起学,要么干脆一套都不学,我就是这个脾气。”
雪山老人“哦”了一声,连连点头,他心中十分欣赏谭啸这种个性,试探着说:
“少年,你要弄清楚,如果下一个题目,你回答不出,非但前功尽弃;而且你还要遵约血溅石碑而亡!”
谭啸暗中捏了一把冷汗,心说袁大哥只授我以投其所好的性情,却忘记他心中犹豫不决。老人以一双深邃的眸子,紧紧地逼视着他。谭啸不由心中一动,当时顾不得再深谋远算,脱口道:“老先生,你只管出题目吧,生死在我来说,是算不得怎么一回事的!”
雪山老人心中微微一动,实在的,这少年人的魅力,已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他顿了一下:
“那么,好吧!你随我来!”
他转过身子,直向一座斜岔而出的石峰行去。谭啸心存怀疑地跟随在他身后,只觉天风冷冷,吹得透体生凉,老人那一身酱色的藏袍,被风吹得飘飘欲仙。
这是一处悬崖崖口,和对崖隔空距离有十丈左右,当中却是千丈深渊,几片云层飘浮在半峰,和对崖崖头盛开着的几株晚梅,对衬得十分有趣。偶望之,真有“飘飘乎羽化而登仙”之感!
雪山老人回头一笑,指着对崖道:“老夫蜗居就在对崖,少年,你愿意随我过去一谈么?”
谭啸欣然颔首,只是心中十分怀疑。因为此处和对崖相距当在十丈左右,其间并无渡桥,如何过去,不无疑问。
老人似已看出他的心思,掀唇一笑,露出漆黑色的牙床,说道:“这里本来有一座铁索桥的,因年久失修,风雨摧蚀,早已腐朽,不过不要紧,你看!”
他说着向崖边走了几步,伸出青布高袜的右腿,直向悬崖之下探去。谭啸不禁吃一惊,脱口道:“老先生小心!”
雪山老人嘻嘻一笑,随着右腿收回,却见他足尖上勾着一条细若小指的白色细绳,上下晃动不已。那绳索本是埋隐于云雾之中,如不为老人足尖勾起,任何人也难以发现。
此刻老人弯身以手代足,将那绳索抓于手中,用力地拉动着,阳光里,像一条长有十丈的巨蛇,在云雾之中上下波动着,不要说走了,就是看上一眼,也够吃惊了。
雪山老人注意着谭啸的脸色道:“少年,我们必须要由这飞绳上走过去……嘻嘻!”
他哑着嗓子道:“你敢么?”
谭啸只觉得头上轰的一声,暗忖道:“这莫非也是他的考题么?”
他知道这种走法,如无极深的内功造诣,绝不敢在其上妄踏一步。因为这种索太细太长了;而且是有异一般江湖卖艺之流的。因为一般所谓的走索,短而且直,离地最多不过数丈;而且还要手中持有平衡的竹竿之类的东西。可是眼前这种走法,却是完全相反,最可怕的是整个绳索除短短的两端目力可及以外,其他部份全在云雾之中。
这种走法,简直可以说是玩命,谭啸陡闻之下,怎会不惊!
略一犹豫,老人面上已浮有微笑,谭啸当时心一狠,长叹了一声道:“悉听尊命!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叫我有言在先呢!走!我们走!”
老人似乎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两道扫帚眉倏地向两下一分,伸出两只手,紧紧按在谭啸肩头,哈哈地笑道:“我可是有言在先,你摔下去,可是绝对活不成,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你!”
他一面说着,一双细目,泛出炯炯的锋芒,在谭啸面上游离着,又问:
“你决定了么?”
谭啸点了点头。老人面上泛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不后悔?”
谭啸咬了一下牙道:“不后悔,老先生你先走吧!”
雪山老人嘻嘻一笑道:“好!你自己想好了,可不能怪我!”
他说着身形轻轻纵起,直向白云之中落去。谭啸不由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雪山老人身形一落,全身已隐入云中,遂听老人的哑嗓音道:“少年,你来呀!”
谭啸答应了一声,心中可是发着毛,他本心是想跟着老人身后走的,那样虽然是险,却还有人前导,总比自己一个人瞎摸瞎闯好得多。谁知老人竟会有这一手,可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考虑的余地了。
当时把心一横,试探着向那绳索上踩去,只觉那细绳左右荡动不已。谭啸一向是自负轻功颇高的人,这一时,却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紧紧地咬着牙,注视着足下,一步步继续向前踏去,却不料那绳索竟是动得更为厉害。如此十步之后,全身已隐于云雾之中,非但前路茫茫,目光不及,便是身后也是为浓云所封,伸手不辨五指。前进固是险到了家,后退更是不可能,真个是“进退维谷”!
他抑制着丹田内力,把身子定在绳子上,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见对岸,传来老人的笑声:
“少年,我可以告诉你,你如能设法过来,就算通过了我的第二试题;否则不必血溅石碑,这千仞深渊,也就是你埋骨之处了!”
谭啸不由长叹了一声,问道:“这云雾不知何时才开?老先生你可知么?”
老人呵呵笑答道:“你死了这条心吧!这云雾长年封锁于此,从无开时,这一点,你不必再心存妄想了!”
谭啸循声前进了五六步,又问:
“莫非到夜晚也不开么?”
老人嘿嘿一笑:
“不开!你死了心吧!”
谭啸又循声前进了三步,站定叹道:“老先生,你这题目太难了,小可恐怕性命将葬此渊中了!”
老人呵呵一笑,谭啸一连进了五步,老人说:“这是你自找的,怪得谁来?”
谭啸又循声前进了几步,愈觉云雾浓湿,自己身上面上都沾上了一层极小的水珠,足下绳索更是动荡不已,由此可证明,老人确是站立在绳索另一头发话。谭啸放心不少,定了一定,又道:“我死之后,只求你老把我尸骨捡回埋葬,小可死也瞑目了!”
老人嘻嘻一笑道:“这倒可以答应你。”
谭啸立刻又前进了三四步,耳闻老人说话之声,距离自己不过四五丈左右,心知离岸不远,这时那细绳子更是微微颤动不已。
谭啸站定身子道:“老先生不可动绳,诡诈害人不是侠义本色!”
老人怒道:“胡说八道,我何曾动过绳子?此处是一洞口,风力极大,你自不察,岂能随便诬人?”
谭啸在他说话之时,一连前进了十几步,心内暗喜,又道:“你老明明以足动绳,何故不敢承认?唉!我谭啸真后悔有此一试!”
雪山老人勃然大怒道:“小子!你如再说,我可要……”
忽然他觉得绳索上有物移动,已临身前,不由吃了一惊,忙闭上了口,却觉得头顶一股劲风掠过,遂闻得谭啸朗笑之声,由身后传来道:“老先生引渡之恩,小可拜谢了!”
雪山老人忙一回头,却见谭啸正昂立在一块耸立的石峰之上,满面春风地微笑着。
老人不由脸一阵红,一时膛目结舌,这才知自己竟是上了对方的大当!
谭啸飘身下石,深深一揖道:“老先生一诺千金,当不至言出不算吧?”
老人这时,脸色由红而白,由白又红,最后仰天狂笑了几声,一翘大拇指道:“好!
老夫算服了你了,好小子!你太聪明了!”
说着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摸着头上乱发,皱着眉毛喃喃自语道:
“这个点子太好了,怎么小袁过去会没想起来呢?”
谭啸心中一动,含笑道:“你老口中说的小袁,又是何人,可肯见告?”
老人苦笑了笑,一副上了大当后悔莫及的样子,叹息道:“你不认识,他也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年轻人,他名字叫袁菊辰,我叫他小沙漠,也叫他小袁。”
谭啸笑了笑:
“我认识此人,并且是好朋友。”
老人一怔,怒道:“是他叫你来的?”
谭啸摇头笑道:“他从未说过你老,这全是我福至心灵。”
说着深深又是一拜,笑道:“谢谢你老的成全。”
老人窘笑了笑,点头道:“我答应了你,自是不会说过不算;不过,你这种小聪明确实令我佩服。他妈的!你这小孩真精,又可恨,又可爱,真他妈的!”
谭啸不由皱了皱眉,被老人一连两句“他妈的”骂得有些哭笑不得。
老人用力地抓着乱发,继续道:“当初小袁就想学我那一套‘黑鹰散手’,只是这道绳桥,他却没有办法通过。不是我救他,他小子准摔死,我因爱他机灵,功夫也不弱,非但没有要他守约去碰石头,反而传了几手功夫。只是没有传他这手‘黑鹰散手’,他也不好意思再求我教给他,真想不到,你竟然知道我会这手功夫,是谁告诉你的?”
谭啸不禁心中恍然大悟,暗忖原来袁菊辰再三关照我,不要说出是他指引,其中有此隐情。由是,内心更把菊辰感激十分。
雪山老人这时盯视着谭啸问道:“少年,你在阿克苏要留多久?”
谭啸反问道:“你老这两套功夫,要传多少时间?”
老人怔了一下,黯然道:“噢!这恐怕不是十天八天能教完的!”
谭啸含笑道:“那我就多留些时候,总之定不使你老失望就是了!”
老人这套“黑鹰散手”乃是他数十年浸淫而引为平生最得意的功夫,曾立过誓,一生绝不传人;而且武林中知道他这一手功夫的人极为有限。故此,虽曾妙想天开的立五字碑石昭示武林,却从未有人知道并要求过他传这一手功夫的。虽然数年前袁菊辰曾有此一求,却未达志,想不到今日这年轻人居然用计得逞,怎不令他悔恨叹息不已,可是以他声望,却又不能言出不算,一时好不扫兴,只管低头不语,踽踽地向前行着。
谭啸在他身后跟着,这片地方太美了,在梅花深处,现出茅屋一角。
老人推开竹门入内,连头也不回。谭啸老着脸跟了进来,心中暗笑,这老儿器量未免太小了,你虽如此,却总不能说了不算!
老人推开茅屋的门,回头干笑道:“请进!”
谭啸弯腰道:“正要打扰!”
说着迈步而入,老人进房后摔门极重,谭啸心内不由暗笑,心忖这老儿肝火未免太甚了。
想着已在一张靠背椅上坐了下来,见室内设备极为简陋,可是却颇有古意。一张高仅尺许的长案,为松木所制,案上除列有文房四宝外,尚有一具形式极为古雅的古筝;地上摆着一个球枕和一方软垫,可供人依身弄筝;长案一边有一画斗,有一竹根制大笔筒,其中斑管如林;靠左面窗下,置有两槽水仙,和窗外一株红梅映衬得十分清趣。
这房间虽不大,可是光线极好,四面轩窗齐开,山风吹进来,带着岭外的梅花气息,北窗下两张靠椅中夹小几,谭啸所坐正是其中之一,地面为极光洁的竹片拼凑而成。老人脱下鞋,改踏软底拖鞋而入,笑视着谭啸足下道:“你的脚?”
谭啸不由脸红了一下,忙弯腰把鞋子脱了下来,老人一面丢过一双拖鞋,一面笑着点头道:“这样干净一点,老穿鞋,容易长脚气。”
谭啸知他有意讥嘲,便也笑道:“老脱鞋,容易生冻疮!”
老人怔了一怔,哼了一声,又不乐意地笑道:“简慢得很,没有茶!”
谭啸哈哈一笑,手举着酒囊灌了一口,抹了一下嘴道:“有酒就好,老先生不必客气。”
雪山老人默默地坐在他身边,两弯眉毛紧紧地皱着,他心中本想以冷漠的态度,令谭啸心生厌恶而去,不想对方却偏是好涵养,无可奈何之下笑了笑。把先前故示冷漠的态度收了收,却改换方式道:“少年,你一定要学我这两套功夫,我既答应了你,自然不便翻悔!”
谭啸嘻嘻一笑,拱了一下手道:“老先生是一诺千金,自无翻悔之理!”
老人讪讪地点了点头,眯着一双小眼道:“可是老弟台,你……”
谭啸一听他忽然又变客气了,心知此老定是一极为狡黠的人物,当时微笑道:“老人家有话请说。”
雪山老人伸舌舔了一下厚唇,问:
“老弟!你的内功可曾练到了三花盖顶、五气朝元的地步?”
谭啸一怔,脸色微红道:“这个……”遂又一笑道:“虽未至此地步,却已打开任督、奇经八脉,三十六诸天境地,也已贯通,离三花盖顶、正气朝元也不远了!”
老人作了一个狡笑,耸肩道:“老弟!这并不是我说话不算,要学我那两套功夫,内功没有如此根底,是不行的。”
他搓着手,又笑了笑,试探着问:
“怎么样?咱们再换两套别的功夫怎么样?三套、四套都行!”
谭啸不由一怔,心说不好,这老家伙竟想耍赖,我可不能上他的当。听袁大哥说,此老一向把这两套功夫,视为不传之秘,怕是他掉耍的花枪吧!
想着摇了摇头,老人不由面色一沉,又堆笑道:“老弟!别太不知足了,凡是能受我一技之传者,在武林中,大可扬名立万,你又何必非要……问题是你自己底子不够,怎么能怨我呢?”
谭啸哈哈一笑,把手中酒囊,猛然往地上一掷,立身一揖,面色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朗声道:“我谭啸不远千里而来,只当老先生你是一个人间高士,今日一见,实令人寒心!”
雪山老人面色青红不定,有些发怒地听着。谭啸继续道:“小可生就怪癖,宁食仙桃一口,不食烂桃一筐。老先生既推三阻四,语词奸诈,小可这就告别,至于你老另传别技的好意,小可心领就是,哈!”
他耸肩一笑,又道:“武林中盛传的‘五字碑石令’竟是如此一个骗局,令人齿冷!
齿冷之至!”
这一番话,直说得雪山老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头上直冒汗,看着谭啸这种激昂慷慨之态,他一时竟答不上话来,只是嘻嘻地笑着。
谭啸一揖之后,直向门外就走,他盛怒之下,大步而出,待行出房门六七步之后,才发现足下竟还是穿着人家的拖鞋,不得已,又重新转身而回,才一进门,却见老人面门而立。
谭啸怔了一下,正要弯腰脱鞋,忽见老人双掌向外一伸,直奔自己两肩上拍来。谭啸不由一惊,忙向后一仰,但觉头顶人影一闪,老人已由自己头上掠了过去,谭啸正要转身,却觉得两处大筋上一麻,已为老人双双拿住了双肩麻筋。
雪山老人这种快捷的身手,确实令人战兢。谭啸尚未看清他怎么出手,已受制于人,顿时只觉全身一阵颤抖,额角上涔涔汗下。
但他仍能发话,冷笑道:“这是为何?莫非……我……”
才说到此,老人已大喝道:“住口!”
谭啸不由闭嘴不言,却听得背后老人发出夜猫子似的一声长笑,抖声道:“好个小兔崽子,你有几个脑袋?你凭什么向我发这么大脾气?你简直是混蛋一个!”
他说着分出一只手,一托谭啸的腰,把谭啸整个身子举了起来,大踏步向房后走去!
谭啸咬牙切齿道:“你不传我功夫就算了,怎可如此对我?”
老人又是一声长笑:
“我还传你功夫?没揍你就是好得了!我这一辈子见的人物多啦,还没见有你这么横的!好!好!我们看看谁厉害!你好大的胆子!”
他一面说着,一面托着谭啸,飞快地走到了茅屋后边。谭啸想不到此者竟是这么大脾气,自己落在他的手中,看来真是惨了。
这茅屋之后,是高可耸天的石峰,就在石壁间,凿有两个洞穴,为铁栅紧紧封着。
老人一面托着他,大步走着,一面冷笑道:“你先陪我的黑子住几天,看你还厉害不厉害!”
谭啸心尚不解何谓“黑子”,就见老人伸出一足,把铁栅门勾开,双手一抖,已把谭啸送了进去,就势一带门,“当”的一声,关了个严丝合缝。
谭啸就势一滚,已站了起来,倏地扑向铁门,奈何铁门已关上了。
这时却听见身侧兽喘喋喋,鼻中更是闻得一股臊臭味,他猛地转过身来,不由吓得后退了一步。原来就在他身前三尺左右,另有一扇空格铁栅,正有一极大黑熊,攀栏而立。一张狒狒似的嘴,伸出一半来,掀唇如血,露出两排短剑似的牙齿,喉中正呼呼有声地低哮着,口中滴着腥涎。
这是一只天山所产的大公熊,谭啸还是第一次见到,过去虽也见过人家要把戏,有玩狗熊的,可是那种熊和这只黑熊,在大小上却不能比了。
这熊站起来,竟比谭啸还要高出一头,腰背极粗,怕二人合臂也抱不过来。前身自颈以下,生着如雪似的白毛,背部毛色漆黑如墨,一双黑亮的眸子,凶恶地瞪视着谭啸,其状狰狞已极。
谭啸陡然见状,不免大吃一惊,后见当中有铁栅隔离着,心才放宽了些,这时却见铁门外的老人,正咧口得意地笑着。
谭啸本想破口大骂,可是想了想,却是一言不发,退至壁角,把身子蹲了下来,连看也不去看他一眼。
雪山老人怪笑了一声:
“你安心在此住些时日,我要煞一煞你的火性,到时自会放你出来!你如再敢无理,我就关你一年半载,看你又能如何?”
谭啸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雪山老人以手指了一下峰前云海,嘻嘻地笑道:“每日子午二时必有冰雹寒威,其寒冷程度,到时你自能体会,你必须要忍耐。”
他说罢转身而去,谭啸内心十分愤怒,想不到此老竟是如此一个不通情理、固执偏激的老人,只怪自己方才出言冲撞了他,看来自己学技不成,反倒要在此大吃一些苦头了。想着叹了一声气,喃喃道:“袁大哥,你可害死我了!”
一言甫毕,只听身侧震天价的一声大吼,吓得谭啸忙滚坐一边,却见竟是那大熊,正怒睛掀唇朝着自己发威,一只熊掌伸出铁栅以外,向自己抓着,仅仅距离自己面门两三寸;而这石洞地势极小,再想后退一寸也是办不到的。
谭啸不由叹息了一声,既无退路,又不能坐以待毙,说不得只好应付一下这畜生了。
想着又仔细地打量这只大熊,越看越觉这家伙硕大无朋,竟是自己生平仅见,一双熊掌箕开着,大如棋盘,又厚又长,衬着它那半截铁塔似的身子。两臂如桶,腰大如缸,这东西如在深山中出没,只怕狮虎见了它,也要尽速回避。
想着,见它一只巨掌在自己面前兜来兜去,口中发着怪声,像是故意引逗自己为乐似的。少年人好奇本是本性,谭啸一时提内力贯之右腕,想试试它到底有多大劲力,同时也想给它点厉害尝尝。
他这么想着,却不敢正面和它较劲,待它巨掌由自己脸前甩过时,谭啸倏地舒腕,猛地叼在它的巨掌之后,用全力往铁栅上撞去。
那巨熊忽地厉吼了一声,巨掌向后一挣,这一挣之力,直把谭啸整个身子给荡了起来,“扑通”一声,摔倒在一边,痛得“啊哟”一声,一时只觉右掌虎口发热,直似裂开了一般。
如此一试,算是把谭啸心给冷了一半,可是他的内力,却也使那巨熊吃了苦头,这畜牲本是天山特产,名叫“白黑子”,是稀有的熊种之一,生具神力,力裂虎豹,在雪岭之中出没,无异天山之王。被雪山老人擒获时,尚是一只出生不久的幼熊,本是一对,后来因病死了一只,只剩下它独自一个,老人已养了五年左右,几通人性,素日喜爱十分,差不多隔日就来探看一回。它眼目之中,除了怕老人以外,何曾怕过任何人,想不到今日为一陌生人一握之下,一只右掌痛彻心肺,不禁怪声厉吼起来,一双巨掌平空荡着,拍打着铁门哐哐直响,那种声势,真是惊人已极。
谭啸吓得紧缩壁根,心内忖着,幸亏有当中这一层铁栅门隔离着,否则就不堪设想了。
那巨熊拍打了一阵,也就安静下来了,躺在一边,翘起四足,在空中舞弄着,口中“呱呱”乱叫着,一会儿又爬起来去玩一个大木球。奈何那木球甚是圆滑,总是载它不住,玩了一会儿它就忍不住发起火来,只一拍,把那实心木球拍了个粉碎。谭啸望着它,心讨:人谓熊心好奇无耐性,看来倒是不假。
一会儿,这只大熊又趴在铁栅上,伸出舌头舔着铁条,舔得津津有味。
谭啸看得倦了,躺了下来,地上铺着极厚的干稻草,不觉得很硬。
他一个人心中想着心思,不知日已中天,但觉腹中饥饿难当,不由翻身坐了起来,心想这雪山老人到底是什么用意呢,把我关在兽穴里,莫非连吃的也不给我么?
他弯腰站起,忽觉前胸一物硬帮帮的,用手一摸,才想起是那口“阿难”短剑,不由心中大喜,暗忖我真是糊涂到家了,放着这口削铁如泥的宝剑不用它,却在此受困为何?
他忙解开外衣,把悬在前胸的那口短剑拿了下来,方要以手抽出,忽听隔栅的巨熊,连声地怒吼起来。偏首一看,却见那大熊,正瞪着一双黑目,惊怒地看着自己。谭啸微微一笑,叱道:“畜牲,现在我可不怕你了,你再敢伸手,我就给你砍掉一只!”
说着振腕把宝剑掣了出来,洞中立时闪出了耀目的白光,他先试着在那铁栏上削了削,随着剑刃,铁屑如泥纷纷落下。
谭啸不禁大喜,正待挥剑断栅而出,忽地心中一动,暗道:“不可!我此行目的为何呢?如此作法,岂不与雪山老人更成了不了之局么?”
想着缓缓把剑收了回来,又想,尽管老人此刻对自己不算友善,可是这类奇人每多异处,喜怒不形于色,别是他有意借此试探我的耐性或是什么吧?我还须稍安毋躁才好。
这么一想,心又沉下了些,就连伤熊的心,也扫了一个干净。慢慢把剑收回鞘内,仍然悬至前胸,把外衣整理好。
那熊也真怪,在谭啸掣剑时,它口中一直发着呼呼的低哮之声,此刻他把剑收好了,这熊也就不叫了,又重新伸出舌,舔着铁栅。这几根铁栏,想是长年为它舔擦,舔磨得黑光净亮,未生一些铁锈。谭啸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得很,方要躺下身子,却见那大熊忽地掉过头来,一声大吼,走至门前,欢蹦乱跳不已。谭啸不禁吓了一跳,忙回过身来,却见门外行来一个跛足的孩子。
这小孩顶多不过十四五岁,他背后背着一个大麻袋,手中提着一个装食物的提盒,一拐一跛地朝这边走过来,远远地站在兽栏前,翻着一双小眼看着谭啸。
“你就是来找雪公公学本事的那个人是不是?”
谭啸见这小孩,虽是一足微跛,但长相倒挺聪明,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眸子,骨碌碌地转着,头上梳着一个童髻,身着黄葛布衣裳,十分宽大,似雪山老人的衣服。身材瘦长,面色倒很红润,谭啸本是一肚子闷气,但看见这孩子,却是发作不出,勉强点了点头,微笑道:“不错,就是我,有事没有?”
小孩往前又走了三步,放下了背上的麻袋,皱着眉头说:“听说你功夫不错,你既然有功夫了,干嘛还要来学呢?”
谭啸被他这么一问,一时倒不知如何作答,只笑了笑。因见这小孩说话之时,离着他远远的,不由笑道:“你怎么不走过来说话?离这么远干什么?”
小孩脸红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我怕你给我一家伙,我可吃不消!”
谭啸不由哈哈笑了一声,遂摇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打你!来!你是给我送吃的来了吧?”
小孩提起提盒,慢慢走到谭啸门前,把提盒往栏栅前一放,马上后退了几步。谭啸微微一笑,伸手把提盒拿了进来,退至一边,打开了盒盖,见有烙的酥饼,还有小米稀饭。
他肚子实在饿了,就不客气地吃了起来,那小孩远远看他吃后,才算放下心来,又重新提起了麻袋,往那大熊栏前行去。
那只大熊,早已忍不住在栅内又蹦又跳,小孩倒是一点儿也不怕它,一直走到铁栏旁边,先伸手进去,让那比他两倍大的巨熊,在他手上舔来舔去;然后才把麻袋之中玉米、甘薯等食物,一样样抛进去,任那大熊吃着。小孩脸上带着微笑,看着它吃,一边伸手进去摸着它的毛。谭啸心中不由甚为惊异,暗想这熊方才是何等凶猛,如今在这孩子手下,竟是比猫还要柔顺,这倒是怪事。
小孩摸弄了一会儿,眼睛又溜向谭啸,讷讷道:“多吃一点,一天只有一顿。”
谭啸怔了一下,放下了筷子,又笑了笑,问他道:“看样子我在这里,还要住好几天了?”
小孩比了一下五个手指道:“最少五天!”
谭啸想了想,眉头微皱道:“小朋友!我有一件事托你,你肯不肯为我去做?”
小孩眨了一下眼睛,讷讷道:“那要看什么事情了!”
谭啸笑道:“我在阿克苏一家店里有一匹马和随身的几件衣服,你能不能去关照一声,叫他们好好为我照顾一下,等我回去时,多给他们钱。”
小孩皱着眉,一只手摸着头,慢吞吞道:“那得走不少路呢!我的腿又不大听使唤;不过……好吧!谁叫你求我呢!等一会儿我就骑马去一趟,你得把那客栈的名字告诉我!”
谭啸很高兴地把那地方详细地给他说了一遍,小孩点着头表示他已很清楚的样子,又问;
“你吃完了没有,我该走啦!”
谭啸把饭盒子拿出来。笑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接过了饭盒,答道:“我叫戚道易,人家都管我叫小跛子,你也这么叫我就是了!雪山公公养活我,每天给他弄弄饭,再就是喂喂这黑子,别的没什么事。”
谭啸正要再问他些话,就听见远处雪山老人的声音唤道:“小戚!你多说些什么?
还不快来!”
小跛子嘴一咧,小声道:“老爷子又叫唤了!”
说着一面高声答应着走去,却抽个冷子小声道:“相公你千万别急,只要忍下去,一定有好处!”说着就跛着腿一溜烟似地跑了!
小跛子戚道易走了之后,谭啸发了一会儿怔,心想照小孩方才所说,老人此举果然是在试探自己耐性如何了。
可是试探尽管试探,从没有听说过把人和熊关在一块的,这简直近乎是侮辱,想着不禁有些生气。若非是渴于学成绝技,真不甘受此辱。
他长叹了一声,开始在这仅能转数步的石洞内踱着,再看隔栅的巨熊,已倒在地上睡了,睡得甚是香甜。他走了几转,靠墙坐下,默默闭目养神,约有半个时辰左右,那大熊睡醒了,在洞内来回走着,口中发着咆哮之声。谭啸心中正自胆战,忽然一阵袅袅的笛声,自前室传来,声调十分婉转。说也奇怪,那原来咆哮的巨熊,忽然静了下来,竖起一双耳朵,似在仔细地倾听着!
谭啸觉得很奇怪,心想莫非这畜生也听得懂笛音么?
果然,那巨熊先是倾神细听,后来便来回地在洞内走着,时停时动,喉中发出阵阵低啸声;最后一双前掌竟自人立起来,足下竟按着笛音所传来的节奏,时慢时快地走动着,口中呼呼有声地疾喘着,看来真是怪态十足。
谭啸不由大为惊疑,先是看着想笑,后来笛声一变,那巨熊步伐也跟着变了,巨大的身子转动间,竟并不显得臃肿。最怪的是足下所踩的竟是一种看来十分好笑的步子,时前时后,时左时右,却是快捷无比。
似此约有盏茶时刻,笛声才慢慢停了下来,那巨熊也如同皇恩大赦似地停了下来,累得呼呼直喘。谭啸看着虽是奇怪万分,却并没有想到其它方面,眼看那熊四脚朝天地躺着,张着大嘴,流着口水,其状丑恶已极!谭啸暗笑,这种东西,竟也懂得跳舞,这真是应上了那句骂人的话:“丑人多作怪了!”
想着正自好笑,忽闻笛声又起,只是几声短音节,地上的巨熊,连声发出巨吼,似乎对笛声抗议。无奈那短音节仍自连声地催促着,迫得那熊不得不二次站起身来。
紧接着,笛音如前又娓娓吹奏了起来,声调和方才一般无二,那黑熊喉中发着极为委屈的短鸣之声,却不得不仍然人立而起,和先前一样的足下踩踏起来。谭啸不由十分奇怪,当时由铁栅门内向外望去,远远见老人所居茅屋后窗敞开着,隐约可见老人面窗而立,正自横笛吹奏着,那娓娓动听的笛音,正由那边散传过来。这时,那只大熊正是舞得起劲的时候,一双大粗腿时前进后地踩踏着,谭啸不禁看得呆了,心想天下竟会有这种怪事,熊还会跳舞?
想念之中,目光不禁注意着它一双大足,想看看它到底跳的是一种什么舞步,谁知这一凝神细看,竟觉出有些苗头。
原来那巨熊虽是转跳频疾,可是却是反复地踩踏着一种固定的步子,日光料照进来,映着它巨大的身影,时进时退,稳重处,步如泰山;疾快处,捷如狡兔。谭啸不由心中一动,忙自站了起来。可是这时,笛声竟自歇了下去!那巨熊跟着推金山倒玉柱似地倒了下来,累得喘成了一团!
谭啸有些失望,却听见耳边响起了雪山老人蚊虫一般的一声叹息:
“蠢才!放着绝世的身手,竟不知学习,白花费了我老人家一番心血,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谭啸忙循声望去,隐约似见雪山老人正在返身关窗,方才之语分明是以“传音入密”
的功夫所言,谭啸不禁怔了一下,猛地跺了一脚道:“我真是糊涂到家了!唉!唉!”
这才晓得,原来那巨熊所踏步子,竟是一种奇异的怪招,只可恨自己,只当它是在跳舞,而平白放过两次大好机会。
这么想着,不由大为悔恨起来,再看那熊两度起舞之后,竟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四脚朝天地睡着,嘴里狂喷着唾沫星子,自然不会再有起舞的能力了。谭啸努力追忆着它方才的动作,一个人比划了一阵子,终因记忆不清,弄不出一个名堂,乏味得很,仍自靠壁坐了下来。
光线慢慢暗了下来,谭啸肚子饿了,可是想到小跛子戚道易告诉自己的话,知道今天是不会有吃食送来了。等到日暮的时候,小跛子一拐一跛地又来了。他仍然背着一个麻袋,直接走到了熊栏前,在谭啸铁栅前探了一下头,小声道:“谭相公,我专门为你跑了一趟,你放心吧!”
谭啸忙爬起来,一面道谢,一面笑道:“为什么不给我送吃的呢?”
小跛子四下看了一阵,摇头道:“这是雪公公特别关照我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倒是给你偷了两个馍馍来,你将就着吃吧!”
说着递过一个纸包来,谭啸正要伸手去接,忽然心中一动,又把手缩了回来,问他道:“是老先生这么关照你的?”
小跛子戚道易翻着眼皮,使着眼色道:“是呀!相公你快拿过去呀!等会儿给他看见了,我可又要挨骂……快呀!”
谭啸怔了一会,摇了摇头,小跛子又回头看了一眼,赶快把那纸包收了回来,皱眉道:“怎么?你是想绝食还是什么?”
谭啸笑了笑,没有回他的话,心中却在思忖着,老人既如此做,当是含有深意。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可不能再错过这第二次机会了。
小跛子戚道易在隔栏喂着熊,忽然皱着眉很奇怪地问谭啸道:“咦!这黑子今天又跳舞了是怎么着?”
谭啸点了点头,忙问道:“你怎么知道?”
小跛子端了一下肩膀,翻了一下眼珠,咧嘴笑道:“你看它那份德性,连饭都不想吃了;每次它跳过舞以后都是这份德性!”
谭啸不由奇怪道:“它跳的是什么舞?真怪!”
戚道易嘻嘻一笑,说道:“雪公公也真会作怪,闲着没有事,就爱逗它玩,它一个熊能会跳什么舞呢?可是雪公公前些年,却是每天用笛子逗它,天下事也真怪!”
说到此,他放低了嗓子,又前进了一步:
“雪公公还向它学跳舞呢!有几次我看见了,雪公公关照我,不许对外人说,你说这不是怪事么?”
谭啸不由豁然贯通,当时怔了一下道:“这是真的?”
小孩怔道:“怎不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还错得了!只是这是两年以前的事了,最近倒是没有看见过。”
谭啸又问:
“他怎么能叫它跳呢?”
小孩摸着头,一个劲皱眉:
“这事也怪,我平日怎么叫它跳,它也不跳;可雪公公一吹笛子,它马上爬起来就跳,他笛子不停,它累死也不停。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着歪着脖子看着那只熊,又道:“雪公公很久没逗它了,怎么今天又想起来了,你看把它摆布成这样,可惜我没看见。”
说了这句话,他提起麻袋往肩上一抢,转身道:“我走了,明天再见吧!”
谭啸听小跛子戚道易这么一说,心中更是悔恨十分,暗想这熊身上,定是有极为怪异可取的招式。老人故意以笛音令其展示,好令自己见机而习。谁知自己竟只顾看着好笑,平白错过此天赐良机,愈想愈是懊恼。同时腹中饥肠辘辘,坐卧难安,展望岭外黑茫茫一片,老人所居茅屋,亦无一些灯光。天风冷冷,贯穴而入,谭啸开始觉得有些冷了。
他把地上的稻草理得厚厚的,自己坐于其上,开始练习起吐纳的功夫。
空腹有助于练功,不多久工夫,气机上走天灵,倒转河车,他竟入定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只觉得四外寒气袭人,逼得他坐功也练不下去。目光一开,丹田气散,突然打了两个喷嚏,只觉得四外寒气砭入骨髓,这一霎时,他所体会到的冷,竟是生平仅一见,那种冷的程度,真是不可以言语去加以形容。
惊吓之间,谭啸只觉得全身血脉几乎都要冻裂了,一连打了三四个寒颤,这才突然忆起老人离去时所说之言:
“子午二时必有冰雹寒威,你必需忍耐!”
想不到这寒冷程度,竟是如此吓人,只这思忖之间,谭啸仿佛已觉得全身都僵了。
他虽有一身武功,也不敢任寒流袭入,当时慌忙爬起身来,在洞内跑跳着活动血脉。
虽是如此,仍被冻得牙关格格战抖不已。
隐隐听得岭外丛林间,如同洒豆子似的,噼噼啪啪,落下一些东西,谭啸知道是在下冰雹。他这么跑了一阵子,非但不能御寒,反倒被袭来的寒流,冻得手脚如冰,后来就连举动也感有些不听指挥了。
这一惊,可把他吓了个不轻,忽地忖道,自己何不以内功活动一下血脉;否则再一刻工夫,怕不要被冻死了,这可不是玩的!
想着忙又坐下,只觉地上的稻草,一支支就像是树枝似的脆硬,丝毫没有一些暖气。
他勉强盘上了双膝,只冻得全身抖成一片。谭啸暗中叫苦不迭,只好咬紧牙关,以丹田气,点燃一点元阳,身上才开始觉得微微有了一点暖意。
无奈何,那四处袭来的寒气,竟是有加无减,勉强坐了一刻工夫,简直受不了。预料着这种寒冷的程度,当可唾沫为珠,如果再这么下去,不消半夜时间,自己非冻死在这石洞中不可。
忽然,他心中起了个念头,暗想那只熊不知冻成什么样了,怎么没有听见它一点声音!
想着忙站了起来,隔着铁栅向那巨熊望去,这一看不由大为惊异。
原来那只熊竟是若无其事地睡在地上,只是它的睡相很怪,两只前掌交叉着按在肚脐之上,两只后脚,却是脚心相贴,平列地上,喉中出息细若游丝,看来丝毫不惧寒冷。
谭啸不禁心中一动,仅仅这一探视的工夫,已令他感到不可支持,一双耳朵先是疼痛难当,此刻已失去了知觉,双足亦然。他知道这已到了要命的关头了,当时忍不住倒于地上,只觉得岭外冰雹仍在噼噼啪啪地落着。此刻谭啸已被冻得有些神情恍惚,再想站起已是不能,紧急中,忽想起那大熊御寒的模样,也顾不得有没有用,忙把双手交叉着按于脐上,双足交换着把鞋脱了下来,模仿着那熊的模样,足心相抵。
说也奇怪,在他这么做时,起先仍然冻得发晕,谁知一切就绪,微微运了三四口气之后,就仿佛觉得寒冷大去;再过一刻工夫,竟由丹田之中,缓缓上游起一股暖气。初起时细若游丝,缓缓如蛇行,渐渐那股热流,竟是越来越粗、越来愈热。半盏茶后,只觉得全身百骸尽酸,各骨节处,竟是如同虫行蚁咬,十分难受。
谭啸不知道这是大寒回暖之后必然的现象,心中尚在阵阵生忧。似如此又半盏茶后,那酸痛才稍稍减退,耳闻栏外冰雹已停,隐约可见月亮复出云表,洒下满天如银光雨,心知大寒已去,这才一块石头放了下来,那隔栅的巨熊也有了响动。
谭啸缓缓放下手脚,想翻身坐起,却是坐不起来,只觉背脊酸痛难当,不得已又躺了下来,心道好险呀,若非是这只熊的妙法救我,此刻一定早冻死在这寒洞之中了。这么想着,犹不免出了一身冷汗。
似如此,他躺了好一刻工夫,才觉得各骨节酸痛稍退,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却见那熊来回地在洞内踱着,口中发着低啸。
这时,一个人影轻轻在栅前出现了,现出了雪山老人瘦长的身材,光亮的一双瞳子。
他一只手持着一支笛子,由栅外伸入,点按在那巨熊的额上。
说也奇怪,那么庞大性躁的巨熊,在老人苗管之下,竟比一只猎还要柔顺,口中立刻停止了哮声,全身后坐下来。老人嘴角带着微笑,低骂了声:
“没有耐性的畜生!”
谭啸心中一动,却见老人目光斜乜着自己,淡然一笑道:“怎么样?还不曾冻死!”
谭啸此刻内心已对他多少改了些观念,闻言脸色一红,笑了笑道:“谢谢你老关心,还算没事!”
雪山老人目光如线,点了点头一笑:
“你不该谢谢黑子救你一命吗?”
谭啸尴尬地一笑道:“我就是谢它,只怕它也听不懂,我还是谢谢你老人家好了!”
老人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这是骂我,还当我听不懂么?不过,你这小子那点鬼聪明,着实可爱,也的确值得我破格成全。”
谭啸不由大喜,当时弯腰行礼道:“小可先在此致谢了。”
雪山老人哼了一声,目光在他胸前游移着,讷讷地说道:“小伙子,你胸中揣有何物!闪闪放光!”
谭啸不由吃了一惊,当时摸着胸前,微笑道:“是一口剑。”
老人怔了一下,伸手道:“拿来我看。”
谭啸略一犹豫,探手入怀,把那口新自袁菊辰处得来的爱若性命的“阿难剑”解了下来,双手捧过去。老人目光在剑上一扫,面上已现出无比惊异之色,右手接过剑来,先不开启,只在剑鞘上细看了看,赞叹道:“东汉故物,果是不凡,只看这乖巧匠工,已大异一般了。”
说着,振腕把剑抽了出来,立刻当空亮起了一条闪电,映得老人发须皆霜,老人口中更不禁连声赞叹了起来,抬目窥着谭啸面上神态,忽然一笑道:“你不怕老夫据为己有么?”
谭啸怔了一下,镇定道:“宝剑德者据之,老先生拿去,只怪弟子无能,有甚可怕?
只是略感愧对我那恩兄而已。”
老人“锵”一声,合剑于鞘,朗声道:“好一个豪爽之士,拿去!”
他说着递剑而入,谭啸反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老先生如有需用,弟子愿奉借无妨。”
老人呵呵笑道:“不用!不用!我只是试试你的心胸器量,我生平从不沾一丝一毫小辈的便宜,你快快收回!”
谭啸把剑接回,重新系好。老人正色道:“你武功虽已不错,可是江湖中人,比你强的还是大有人在。此等宝物,最应小心收放;否则一被人觊觎,人暗我明,就有失窃之虑。”
他顿了一下,又接口道:“最好以蛟皮制一软鞘,套于原鞘之上,可免剑气外露。”
谭啸微笑道:“谢谢你,先前小可多有冒犯,尚请大量海涵。”
老人又笑了笑,目光闪烁着道:“你身怀如此利器,却并未图断栅脱逃,亦未伤我爱熊,足见是一有耐性而又聪明的少年,我此刻总算放心了。”
谭啸忙笑道:“如此,你老总该……”
才说到此,老人已呵呵大笑了两声,连连摇头道:“不可期望过甚,孩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切都看你的造化如何了!”
谭啸不由心中一动,正想问些什么,却见他已转过身去,扬长而去,他知道自己多说也是无用,只得默默望着老人背影消失于暗影之中。
这时,四野悄悄,荒岭之中,时有兽啸,皓月如盘,银光如雨,淋浴着远近树林,显现出一种静穆神色。谭啸仍觉得全身骨头酸酸的十分难受,方想坐下再试练一回坐功,忽然笛声又起,和先前一般,引逗得那只巨熊连声低吼了起来。
谭啸精神一阵抖擞,这一次,他决心不再放过机会了。身方站起,就见那熊又如前状,一双后足骤然人立而起,接着按前样一般无二,又自踩踏起怪异的步子,谭啸不由仿照着它的姿态,前后左右跟着踩踏了一番。可是三五步之后,他竟发现大非如自己所想的简易,那看来十分易学的步子,竟有好几次,几乎令他自相迷顿。随着那熊转了三五转之后,只觉一双腿无论如何竟是旋转不开,“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这么一来,他才知竟是如此不易,当时生怕错过了时间,再无机会。猛地由地上窜了起来,正悔恨熊步已变,忽地笛音一转,又照前韵重吹了一遍。谭啸不由心中大喜,就见那巨熊又回复了前步,笛音转慢,熊步也跟着慢了下来。
谭啸得以仔细窥视了个清楚,当下细心模拟着,虽然仍感困难重重。可是他悟性极高,熊步又慢,不消一刻,已摸着了些门径,似如此跟着笛音,足足舞动了一个更次,直到人、熊气喘吁吁,汗下如雨,那笛音才自收歇。
那只巨熊不支,倒下去了。可是谭啸却不敢大意,生恐稍歇之后,把以前所学的步法忘了。
他扶在铁栅上稍事喘息,就忆着方才的步子,前前后后地踏动了起来,似如此停停练练,不知不觉间天已见晓,他终于不支地倒地睡着了。
当火烈的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他才苏醒了过来,四周的空气仍是那么的静。
那只熊仍和过去一样,伸着舌头,在舔着铁栏,一双黑亮亮的眸子,睁视着谭啸,在它的感觉里,可能想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一个“人”,会有着和自己一般的命运呢?
中午时分,小跛子戚道易又来了,他为这一人一熊带来了食物,谭啸得以大吃了一顿,把送来的一瓦罐饭和菜汤一扫而光。
小跛子戚道易在一边看得直翻眼皮,心说这小子八成是饿疯了吧?他偷拿了三个馍想给谭啸,可是却被谭啸再次拒绝了。
简单的日子,一晃眼已是十天过去了。
这十天来,就连谭啸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他每天三次随着巨熊起舞学步,不知不觉间,已把那种怪异的步子,学了个烂熟。
子午二时的冰雹寒威,已使他丝毫不觉其冷,寒流来时,他只学着那熊的样子。久之,他竟发现出,那种姿态,是一种焙炼先天元阳劲炁的绝妙法门,他自这熊身上所得到的好处,竟是自己昔日梦寐所求不到的。
这一夜,当寒流过后,谭啸正紧闭双目,在运行着气机内功的当儿,耳中似乎听到了一些响声,当目光睁开时,他发现了一个奇迹!
原来就在洞栅前三丈左右,雪山老人身着一袭白衣,正在棵松树尖梢迎风而立。
他那满头的乱发,肥大的衣衫,在月光之下,看来真如同是一个魔鬼似的。
起初,他只是由树尖飘身而下,又纵身而上,如此来回如穿梭一般,像是在练习着一种轻功,谭啸注意到他的扭腰点足,细微到几乎不可觉察的地步。尤其是偌大的身子,落在那松梢之尖,竟连颤抖一下都没有,只这普通的一个动作,已足令谭啸瞠目结舌了。
老人来回穿越了一阵,忽然解下了肩上的葫芦,对口畅饮了几口,就手把葫芦向一边一丢,手舞足蹈地高歌起来。
他唱的是: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会付与疏狂,曾批给露支风敕,屡上留云借日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那沙哑的歌声,令四山都起了回音。谭啸不禁为之色变,走遍江湖,他真没见过这么豪迈的老人,一时禁不住脱口叫了声:
“好!”
老人高歌方毕,闻声偏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忽地狂笑了一声:
“少年,你可知我方才所歌何名?为何人所作?”
谭啸点首道:“朱希真这一首‘鹧鸪天’,经老先生如此一歌,真有神仙风趣,弟子拜眼不尽!”
老人呵呵笑道:“谭啸,老夫真考你不住了,你再听来!”
老人边说,边以手掌击节,又高歌起来,他那破锣似的嗓子,放出悲壮的歌声:
“家在东湖潮上头,别来风月为谁留,落霞孤骛齐飞处,南浦西山相对愁。
真了了,好休休,莫教辜负菊花秋,浮云富贵何须羡?画饼声名肯浪求!”
谭啸在他唱第二段时,亦击节附之。一歌方毕,谭啸笑道:“前辈,这是石孝友‘全谷遗音’中的名作,是也不是?”
老人怔了一怔,倏地晃身,白影闪处,已立在铁栅门前。
他伸出一掌,往栅门上锁链一扭,门锁遂开,朗笑了一声:
“小朋友你出来,且学我的黑鹰掌。这是你天大的造化,错过今夜,你今生再也休想!”
谭啸不由一时惊喜不止,遂见老人说完这话之后,身形如风车似地旋了出去。
可真应了“身似旋风”那句话,身形往地上一落,正是悬崖边沿。
这狂傲半醉的老人,狂声笑道:“小子,你注意了,看清老夫这生平不传之秘。”
他口中这么说着,忽地展开了身法,一时之间,但见白影起伏如田陌之骛,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时而引颈投足,时而腾身分腕,随着他口中狂啸怪笑之声,整个峰岭都似乎为之震动了。
惊愕的谭啸,早已纵身而出,他展开身形,随着老人的身形跑着、跳着、叫着。
他看不清老人每一个动作到底是怎么施展的;可是,却绝不敢轻易放过老人一招一式。如此盏茶之后,仍摸不着头脑。老人忽地狂吼道:“笨货,你十天来学的足法都忘了么?”
这一声吼,顿令谭啸大开茅塞,当时口中惊喜道:“是了,是了。”
随着他也展开了身法,只团团地围着老人。雪山老人长笑声中,再一次展开了身法,边狂笑道:“右足,右腕,反崩,侧勾!”
谭啸依着熊步走开之后,竟发现那步法和老人这“黑鹰掌”法的下盘功夫,竟多相似之处;再加以老人口中的指示,居然十分得心应手。
老人看着大喜,更是练得有力,同时自他口中把一连串怪招异式,滔滔说了出来。
这一阵工夫,谭啸可真把吃奶的力气都施出来了,他也如同疯狂了似的,随着老人在这旷岭巅峰,把身形大大展开。
雪山老人今夜似乎疯狂了,他不厌其烦地反复施展着这套他认为毕生菁华的功夫。
二人一练一学,直到月已偏西,老人忽然身形纵起,狂笑道:“够了!够了!”
说着他的整个身子往地上一倒,大叫道:“娃儿把酒拿过来,哈……妙呀……妙呀!”
谭啸忙拾起地上的葫芦,觉得内中尚有不少,就笑着递了过去。老人接过酒葫芦,高高举起,自空倒下,口开如盆,咕噜噜就像是倒水似地灌着。
一时酒气漫空,溅得老人满脸满身都是,他狂笑大吼道:“酒!酒!酒!吾之妻……”
那大如小桶的多半葫芦白酒,顿时被痛饮一光。老人叫了声:“痛快呀!”忽地双手连连摇着空葫芦,十数摇后,一声长啸,就如同掷球似的,把它丢了出去。这朱漆大葫芦足足飞出二十丈以外,直坠入云幕之中。
他翻了个身子,含糊道:“娃儿,莫动我,老夫睡矣!”
话毕,鼾声如雷,空气中荡漾着一股浓郁的酒味,山风久吹不散。
十一
谭啸目睹老人如此狂态,一时为之愕然,他不敢轻易动他,因老人有言在先。可是却也不放心他一人睡此绝峰,遂在老人身边坐下,彻夜地守着他,运行了一会儿气功之后,天已微微亮了。
老人兀自鼾声如雷地熟睡着,晨风吹拂着他那满头乱草似的头发,天下狂人虽多,可是似他如此颠狂者,谭啸却是生平仅见。
经过这一夜相处之后,谭啸对老人生出一种由衷的敬佩。
他默默站在老人身前,心中生出无限怜惜之心,自忖道:“这是什么力量,使得他如此?可怜的老人!”
想着,他轻轻弯下身子,手指方一触及他的衣衫,老人倏地双目齐张,这种突然举动,不禁令谭啸怔了一下。
老人目光一转,欠身而起,他顾视了一下左右,瞠目道:“我怎会睡在此地?
你……”
谭啸微微一笑道:“老前辈,你莫非把昨夜之事忘了?”
老人忽地挺身而起,神色黯然地道:“这么说,我昨夜是喝醉了……”
谭啸有些害怕地点了点头:
“是的!你老人家醉了。”
雪山老人倏地反手,扣住了谭啸手腕,厉声道:“说!我昨夜都做了些什么?”
谭啸只觉得老人抓握处,如同上了一道铁箍,当时挣了一下,紧张地道:“你老真的都忘了?”
老人怪笑了一声:
“说!我做了些什么?”
谭啸想了想,遂点头讷讷道:“你老饮酒唱歌……”
老人咧口大笑道:“老夫素所喜为也!”
谭啸顿了顿,又接口道:
“然后,传了弟子一套功夫。”
老人毗目变色道:“什么功夫?”
“黑……鹰掌……”谭啸打了一个寒颤。雪山老人闻言,倏地面上一白,谭啸清晰地看见,由他两鬓沁出了汗珠,他不禁吓了一跳,嚅嚅问道:“老前辈,有什么不妥么?”
雪山老人紧紧咬着牙,发狠地跺了一下脚,长叹了一声道:“罢了!罢了!”如丧考妣似的,直向茅屋踽踽行去。
谭啸慢慢跟在他的身后,老人推门入内,他也跟了进去,痴痴地道:“老先生,你请放心,弟子定不辜负你造就的这一番苦心,这一套黑鹰掌,我今生绝不传第二人。”
老人回过身来,苦笑了笑说:
“功夫已是你的了,一切你看着办吧!”
说着又长叹了一声,眨着一双细目,看着谭啸,灰心地说道:“自我一见你之后,就发现你是一个危险的人物,果然……”
他分了一下双袖,苦笑了笑,又点头说:
“少年,你坐下。”
谭啸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似乎有些强人所难的感觉,闻老人言,忙坐了下来。
“我想对你了解一下。”老人慢吞吞地说:
“因为,现在你已自我身上,得到了武林中数百年未曾一现的绝技。”
谭啸尴尬地一笑道:“小可姓谭名啸,是湖南人氏!”
老人哼了一声:
“说下去。”
谭啸窘笑了笑,翻着眸子。老人点了点头:
“我叫你继续说下去,譬如说你的亲友仇人……”
他这么一说,谭啸不禁怔了一下,当时苦笑了笑,目光中泛着异彩道:“老先生,我是一个身世凄惨的人,你不听也罢!”
雪山老人怔了一下道:“你慢慢说一说。”
谭啸剑眉微轩道:“我二岁丧父,三岁丧母,受祖父养育,不幸四岁时先祖也弃养大行!”
老人不禁神色一变,喃喃自语道:“的确可怜。”
他目注着谭啸,遂问:
“那你是依附何人成长至今的呢?你这身功夫又是何人所传授?不在中原安居,飘零大漠异域又是为何?”
谭啸长叹了一声道:“老前辈,一言难尽啊!”
雪山老人着急地道:“你快说,不要咬文嚼字。”
谭啸慨然长叹了一声,遂把半生经历,一一吐诉出来,雪山老人本是一个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之人,可是听了谭啸这番经历之后,也不禁连连摇头,叹息不已,最后冷冷一笑道:“不必伤心,把心沉下来,这正是一个好机会。”
他目光向谭啸瞥了一下,沉声道:“我本来还想,你学会了我这种功夫,只怕英雄无用武之地,现在倒是不用发愁了。”
他眯着一双小眼,冷笑着说:
“剑芒老尼,俗名叫费亮君,她的大师兄一苇僧南空上人,和我还有数面之缘。那时候剑芒还是一个小尼姑,南空上人传授她本事时,我也时常在一边指点,想不到她也……依我看,这个人倒不是什么坏人。”
他一只手摸着下巴,又说;
“当然,你这杀祖之仇不共戴天,我不能叫你不报;不过,到时候对此人,要留一些分寸,你能答应我么?”
谭啸不由怔了一下,一时讷讷答复不出,因为那四个老人,在他心目中,已是十恶不赦的大仇人,他决心不留其中任何一人活命。想到老人竟会有此一说,一时不禁深深感到为难起来。
老人见状,面现不快地哼了一声道:“怎么,莫非这一点请求,你都不能答应我么?”
谭啸紧咬着牙,过了一会儿,才苦笑道:“老前辈,你要原谅我,我实在不能答应你,我……办不到!”
雪山老人长叹了一声道:“一切都随你吧!每一件事情,每一个时刻,都在改变之中,少年人,我希望你不是一个不幸的人。因为你的敌人,都是极为厉害的人物,你要慎重小心!”
谭啸战战兢兢地道:“谢谢你老人家的关怀,弟子此刻脑中只想着复仇,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老人面上闪过一个微笑,站起身来,喃喃自语道:“这孩子,我应该好好成全他一番。”
他这么说着,忽然朗声道:“小戚!”
小跛子在外面答应了一声,一拐一拐地走到窗前,探头进来,口中“咦”了一声:
“相公你怎么……”
谭啸含笑不语,雪山老人很高兴地看着小跛子道:“你去买点好菜,打一葫芦好酒,今天给谭相公饯行。”
小跛子怔了一下,弯腰道了声“是”,又看了谭啸一眼就下去了。
谭啸脸色有些讪讪,心中怪不得劲。因为老人言下之意,已等于在下逐客令了。他暗想道:“我有什么地方开罪他了么?”
想着目光转视向老人,却见这老头儿这时脸色十分兴奋,并不似有任何怒气模样。
他伸出一只手,在谭啸肩上拍了拍道:“来!你跟我来!”
谭啸心中疑惑地跟着他。老人用手推开了一扇门,含笑入内,谭啸跟着走了进来。
这是一间十分杂乱的书房,书桌上堆放着散乱的书,四壁上悬挂着的全是老人自己画的写的书画,笔砚也是零乱地放着,房内除有一张坐椅之外,尚有一个大蒲团。
老人笑道:“你先坐下,我马上来。”
谭啸心中奇怪地坐了下来,暗想莫非他又要教我诗词才学不成?
不料老人却走出室外,须臾又含笑走回,双手捧着一具木制的四方匣子,把它递给谭啸道:“午饭时我来收回,现在,你一个人在这里吧,我不打扰你了!”
谭啸好奇地接了过来,只觉得入手并不沉重。这时老人含笑走了出去,并把房门关了过来。
谭啸慢慢坐了下来,好奇地观赏着手中木匣,只觉这木匣外表制作得十分精巧,一色漆黑,四角用发亮的铁皮包着,很像收放珠宝用的八音盒子。
奇怪的是,这木匣两侧有十来个木钮,谭啸在没有弄清这是什么玩意以前,不敢乱动,生怕有什么不测!
他反复地看了半天,最后才拿得远远地,一只手一按匣前的机钮,匣盖突地跳开,“叮咚”响了一阵,果真是一个八音盒子。
谭啸拿近一看,只见匣内空空的,只有一对小木头人。
这双小木人,制作得更是巧具匠心,四肢五官,简直和常人一般无二,可称得上“维妙维肖”。二人一立一蹲,各据木匣一端,面对面地相对着,最奇的是,二人手中都拿着一支极小的木剑,仿佛是对敌的模样。
谭啸心中一动,暗想道:“莫非这小木人身上,也有什么奇特招式不成?
他想着随意地以手在两边许多机钮中选其一,任意按了一下。
立时,眼前出现了奇迹:
机钮一动,只见那原本蹲着的小人,倏地腾身而起,那是借力于他头顶上一根极细的线。
这小人跳起后,掌中剑竟由胯下掣出,直向对面另一木人面上点去。
那站着的木人,也同时有了动作,只见他左脚向前微伸,身子向后一吸,挺剑上拨奔面门而来的剑尖!
招式到此为止,只听“咔”的一声,两具木人,全部停止住了。
谭啸不由又惊又喜,想不到这小小木匣之中,竟会有如此奇特装置。
他又按了一下第二个机钮,只见那第二具木人忽地一个侧身,扭腰提足,简直和活人一般无二;然后背后以“孔雀剔羽”出剑,和另一木人的“大鹏单展翅”相映成趣,可是二木人,一人拱背,一人转身,轻而易举地把这两招都让了过去。
谭啸在一边不禁看得呆了,他默默想道:好奇的招式,自己要是二木人其中之一,这种剑招,简直是无法招架;可是它们却如此从容地躲了过去。
当时福至心灵的弯下腰来,轻轻用手把木人胳膊腿拔起来看了看,研究了一下它们的动作,自己顺手拿了一管戒尺,学样比划着。
他并不是只学其中之一,而是两个小木人的动作一齐学。
这房内只有他一个人,门又关着,他可以放心无虑地任意摹仿。
这种学法自然是容易多了,因为有正确模型摆在眼前,一次看不懂再按一下,可再来一次,直到他学会为止。
他想到老人说过,午饭时就要收回,自然不敢延迟,一个人在书房里蹦蹦跳跳,掌中戒尺指南打北,时高时低,舞个不住。
那匣边机钮共为十五个,以每具木人十五招算,二木人共发不同招式三十招。
虽然三十招并不多,可是要知道,这三十个招式,无不是诡异绝伦,为谭啸见所未见,记起来自不如一般招式容易。
等到他把这三十招强记熟练之后,仍怕时候久了有所遗忘。忽然,他看见老人桌上有纸有笔,心中不禁一动!
他本是一绝佳的丹青妙手,当时以极为简练的线条动作,把每一招式画成爽目的图案,不消半个时辰,三十个动作全都跃然纸上。谭啸禁不住内心狂喜,他这里才把画纸揣好,却听见门外老人的声音道:“吃饭了,把我的八音盒子还给我!”
谭啸面带微笑,忙把盒盖关上,双手捧着转过身来,雪山老人含笑而入,端详着谭啸的脸色,颔首道:“这小小盒子及其内部机关,费了我数年时间才得造就,可是你却在短短的一个上午,窥通了个中微妙,想一想这个便宜划不划算?”
谭啸躬身行了一礼,感激地道:“多谢老前辈玉成,弟子有生之日,铭感五内。”
老人喟然一声长叹,一手拍着他的肩膀道:“后生可畏!谭啸,来!咱们共谋一醉吧!然后你走你的,我睡我的。”
谭啸想到昨夜老人那种喝法,真有些不寒而栗,可是老人这种热情,却令他无法推却。在老人的邀请之下,他进了前室,那里摆着一桌丰盛的菜肴,小跛子戚道易在一边站着,雪山老人坐下道:“快来!快来!我是见酒不要命的,今日有酒今日醉!来,来!”
他说着持壶满了一杯,递向谭啸,自己又满了一杯,端起杯子道:
“干!”
说着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干了。谭啸也仰首把杯中酒喝下。席间,老人连番劝饮,谭啸也感于盛情,一连喝了十来杯。他素日不擅饮酒,十数杯后,已差不多足量;可是雪山老人却是不饮则已,一饮必是一醉方休。
一席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老人推桌而起,步履踉跄,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
我今欲眠君且去!老弟,前途珍重!”
谭啸一时忍不住热泪滚滚流下,他是一个不轻易落泪的人,可是这时,不知为何,他的泪竟是忍不住了。他紧紧握住老人一只手,激动地道:“老前辈,请容许弟子叫你一声恩师!”
老人一只手连连挥着:
“去吧!去吧!”
谭啸后退了几步,紧紧咬牙道:“有朝一日弟子得雪大仇,当首先来此为你老人家问安!受艺之恩,弟子没齿不忘!”
说话之间,老人已倒在一张靠背椅上,醉得一塌糊涂,口中喃喃地念着: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
且喜无拘无碍……”
谭啸望着这形容颓唐已极的老人,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他就像是一个为人群所抛弃的老人,不!应该是他抛弃了人群。
望着他,谭啸不禁有些恻然,他知道老人憧憬着一种至高的人生境地,这是永远也不会达到的;于是,他只能这么摧残自己!
“我走了!离开他吧!因为我在他身前,仿佛太渺小了!”
想着,谭啸含着热泪,伏地向老人深深一拜,然后站起来转身而去。
当他踌蹰的脚步,行抵门口时,老人口中尚在吐露着豪放的词句:
“……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这显然又是朱希真的句子,谭啸口中追寻着这首“西江月”,一时也不禁恻然!
他加快了足步,行抵岭前,却见小跛子戚道易正蹲在一边,见他走来忙站了起来,咧着嘴笑道:“相公,你回去啦?是去北京不是?”
谭啸站住脚,含笑看着他,点了点头道:“不一定,也许要去!怎么你有事么?”
小跛子笑了笑说:
“事是没什么大事,我听说北京城达仁堂的膏药很有名,你下次来,想着给我捎几帖回来。”
谭啸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他的腿,心中很是同情,在身上摸出了一个小药瓶,倒了几粒药给他道:“这虽不是什么灵药,可是能止痛化瘀,你留着以后用吧!”
小跛子戚道易咧口笑着,连声道:“谢谢!谢谢!相公你真是一个好人。”
谭啸微微一笑,转身扬长而去。在他来说,此行不虚,甚至收获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功夫。他极其轻松潇洒地往岭下走着,山风飘起了他身上的直裰,他感到有一种多日来未曾领略过的快感!
可是这种轻松的情绪,转眼之间就消失了。
他忘不了负在他身上的仇恨,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因素,当你不想它时,和常人一般无二;可是只要一想及,即如芒刺在背,血液怒张。
如今的谭啸,却非“当年吴下阿蒙”了,虽只是半个多月的时间,却也应上了那句“士隔三日,刮目相看”的俗语。谁也不会想到,他如今是一个身负绝顶奇技的奇人了,在阿克苏客店里,他找到了他的爱马,又好好地休息了一天。
第二天,是一个春风拂面的日子,年轻的侠士又上路了。
在阿克苏,他买了一顶大草帽,戴在头上,风把帽沿吹得像荷叶一般的卷了起来,胸前短剑的剑穗也飘扬着,这般崭新不常见的人物,在阿克苏是很少见的,难怪那些参加“八棚”盛会的姑娘们,目光都往这边溜!
马过天山边道时,谭啸立在马镜上往山谷里眺望着,他仿佛看到了建筑在峰谷里的茅屋,淙淙的流水之声,如泣如诉,可是马行过时,那水声却似鸣金击玉一般,直震得谭啸耳鼓发麻。
天山,这伟大、神秘,充满圣灵的地方,在你没见它之前,是猜测、幻想;当你见到它之后,你会瞠目、惊吓,连声地赞叹。因为它远比你猜测的更神秘、幻想的更壮观,它如一面千里万仞的大屏障,横断在整个西北道上,把西域这块大地方,一分为二,雪为它聚集,风因它而生。雪长年的眷恋着它,雷电是它的权杖,咆哮时万峰齐鸣,柔顺时风和日丽,数以千万计的牲畜,在它的羽翼之下成长着,我们怎能不歌颂它呢?
在一天的午后,谭啸终于到了吐鲁番,他内心怀着说不出的兴奋和辛酸。对于依梨华这个姑娘,他始终感到有些歉疚,因为他感到负她的太多了。那美丽的姑娘可爱的家,几乎可以说完全毁在自己手中。
他本来是决定一个人远去中原的,等到复仇之后再来接她。可是不行,这多少天以来,他只要一闭眼,那姑娘亭亭玉立的影子,就会浮上眼帘,真有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味儿。
一想到依梨华,他顿时精神抖擞。胯下马如神龙一般地飞驰着,现在他又看到了那平坦的田地,一望无际的葡萄园子,那条曾与依梨华并马驰过的小路,伸伸屈屈地展现在眼前,谭啸对它的印象很是清楚。
他的马就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经过几座土井,见又有几个姑娘在打着水,其中有不少前次见过他的,一个个都回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他。谭啸微笑道,在马上欠身向她们打着招呼。
那几个姑娘却互相交头接耳地在谈论着,不时投过几个惊奇的眼波。
谭啸不擅与姑娘打交道,一个人默默地向前行着。他下了马,因为不远处,就是依梨华的家了。他记得十分清楚,因为在她家门口,有一个南瓜架子,开着大朵的黄花。
谭啸牵马行了十来步,耳闻得身后人声嘈杂,不由吃了一惊,忙回过身来,却见方才打水的姑娘,大概有八九个,一个个都提着桶,光着脚,在后面跟着他。谭啸一回身,她们又都站住了。口中叽叽喳喳地说着,有一个姑娘摇着手,用汉语说:
“她……不在,不在!”
谭啸怔了一下,当时顾不得理她,回身加快走了几步,来到依梨华的门口,却见大门紧紧地闭着。他走上前,用手在门上叩了两下。
这时,那几个姑娘又偎上了几步,仍是先前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忸怩着说:
“先生……她不在……”
“先生”两个字,由这姑娘口中吐出时,把谭啸带到了一个很远的回忆之中,那是在肃州第一次和依梨华见面时,依梨华的口音,和这姑娘此时的口音,竟是一模一样。
可是这时候,他却没有心情去领略这些了,他张大了眸子,吃惊地道:“依梨华走了?不会吧!”
“先生!她不在了……她母亲……”
才说到此,另一个姑娘在她背后拉了她一下,这姑娘立时把话吞住了。
谭啸已经觉出些不妙了,他只觉得一阵头晕,当时也顾不得再问她们什么,一抬腿,“喀嚓”一声,把木门踹开,闪身而入。
他立刻为眼前的情形惊得呆住了。
他所看到的,是两串白布做的素花,在门框的两边垂挂下来,微风摇晃着它们,有些阴森森的感觉。厅门敞开着,一张白木的供桌,迎门摆置着,上面还有供着的菜,只是布满了尘土,一看就知道放了不少的日子了。
看到此,他只觉心口一阵紧缩,不由大叫了声:
“依梨华……”
猛地扑了进去,一连端开了两扇门,却是空空的没有一个人,他的泪再也忍不住淌了下来。
当时踉跄着又跑到了外面堂屋,他想冲出门口问一个清楚,可是他的腿竟忽然软得失去了力量,跑了两步就一头栽倒在地,口中喃喃道:“啊……华妹妹……好姑娘……
你可不能……可不能死!”
他目光四处地搜索着,还想能发现一个奇迹,可是四壁空空,并无一人,他再也忍不住了,竟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室外的姑娘们,一个个都挤了进来,站了满满的一堂屋。
谭啸一个大男人,在这么多陌生的大姑娘面前,这么放声大哭,当然是极不好意思的事情。可是他怎么能忍得住内心的悲怆呢?他勉强地爬起来,眼泪就像两串小珠子似地淌下来。这时,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上前一步,讷讷道:“她说她要去找你……先生……”
谭啸不禁怔了一下,忙抹了一下脸上的泪,道:“你说……什么?谁去找我?”
“咦……就是她呀!依梨华。”
这姑娘一面说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在谭啸脸上转着,她身后的几个姑娘,看见他这种样子,忍不住低声笑着。
谭啸又抹了一下脸上的泪,站起来道:“那么是谁死了呢?”
那个会说汉语的好心姑娘噗地一笑,一只手掠了一下头发,笑着说:
“哎呀!你弄错了呀!是她母亲死了呀!不是她,她说她去找你去了呀!”
她又扭了一下身子,说:
“先生……你快不要哭了吧!”
谭啸退了一步,紧紧咬着下唇,低下头,心内轻轻地说道:“可怜的姑娘……你竟如此的苦命!”
他轻轻叹了一声,抬起头,看了这群姑娘一眼,苦笑了笑道:“她母亲不是很好么?
怎会……”
他实在不忍心提这个“死”字,因为他认为那是一个不幸的字眼;尤其是用在依梨华的家人身上,更是一个可伯的字眼。
那个姑娘回头用本地话问了几句,才回过身来,一只手在脸上摸着:
“是热……先生……是热病呀!”
谭啸只觉鼻子一酸,又想掉泪。可是这么多姑娘看着他,他连哭也不能随心所欲了。
当时眨了几下眼睛,强忍着心中的悲伤,怔了一会儿,叹了一声道:“那么依梨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
这个姑娘口中低低念着:“离开……离开……”她脸色微红道:“先生!什么是离开……”
谭啸皱了皱眉,解释道:“就是走,去找我。”
这么解释着,大家都明白了,于是七言八语地互相解说着,那姑娘比了三个手指,说:
“有三天了,先生!她等了你很久哩!”
又一个姑娘在后面加了一句道:“她哭……哭啊!”
“天天哭……先生,她好可怜哟!”
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又道:“她说等你来,可是你一直没有再来,她呀……”
这姑娘轻轻扇着一只手说:
“不出来和我们玩,不睡觉……只是哭啊!眼睛都哭肿了!”
谭啸直想掉泪,他拚命地眨着眼皮,心中连连道:“可怜的姑娘,可怜的好姑娘!”
他忍着内心的难受,慢慢地道:“可是,我说过要回来的呀!”
那个哈萨克姑娘摇了摇头:
“可是她说你不会回来了……我们都和她说,你一定会回来,可她不听!”
谭啸剑眉微轩,心说她一个人上哪去呢?她到哪里去找我?忽然他跺了一下脚道:
“哎呀!不好!”
那几个姑娘被吓了一跳,谭啸脸色微微一红,对她们苦笑了笑,说:
“对不起,我……唉!我有些惊慌失态,你们谁知道她上哪去了?”
几个姑娘叽叽呱呱了一番,仍由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讷讷地道:“大概是去沙漠了吧!有人看见她骑着马往沙漠里……走的。先生,你还是在这里等她吧!她大概会回来的。”
谭啸摇了摇头,往外行着,说道:“不行,她不会回来的,我找她去。”
他的马正在一棵树下吃草,虽是春末的季节,可是这地方却是热得够受了。此地居民,多有地下室,穷人也都挖有地洞,每逢炎夏之日,居民大多都到地下去了。大富巨户人家,已陆续往天山北麓迁移,也有往哈密跑的。
说来奇怪,哈密距此不过六七日的行程,可是在气温上来说,却是有大大的差别,所以每年由吐鲁番逃到那边去避暑的人很多。
谭啸怀着极度兴奋的心情而来,却带着破碎伤感的心情而去。
他伸出手,在爱马的颈上摸了摸,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和那可爱的姑娘,由不住喟然长叹了一声,回头挥了挥手,苦笑道:“谢谢你们,我走了!”
说着他翻身上了马,徐徐策马,顺着这条曲曲折折的小路,往下直行了下去。
那群哈萨克姑娘一直目送着他离去,这个陌生英俊的汉人,在她们羞涩处女的感觉里,是风尘仆仆而来,孤独失意而去;可是在每个人心内,却都印上了他深刻的影子。
是的,每个女孩子都是重感情的。
天空有两行雁影,由远处苇沼里飞起来,从谭啸头上掠过,它们排着一个“人”字形,灰白色的羽毛,在夕阳的光辉里徐徐地向前移动着。
“灰色……”
他抬头看着它们,口中喃喃地说着,内心也浮上了一团灰色的阴影。
如果说“孤独”对于一个人,是必要的伴侣的话,那么,他已经很对得起这个伴侣了。
离开了这个小村落,他再也看不到一张可爱的脸,到处都是吐鲁番人的面孔,他们构成一支强大的劲旅,在整个天山南麓滋扰着。西侵天竺,南噬甘肃,软弱的明室朝廷对他们莫可奈何。
在几处部落里,谭啸看见他们纵马习射,聚众欢啸,大有不可一世之概。昔日汉唐之盛,大将军卫青、霍去病、薛仁贵等名将的光辉,在他们的心灵上,早已是一个淡淡的影子了。
国仇家恨,像一团烈火塞填在谭啸的心内,他喟然长叹着,喃喃念着辛稼轩豪迈的词句,以发泄激情愤怒: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方念到此,忽听身后蹄声得得,未容他回身看清,只见一骑骆驼,由他身边飞驰而过。
驼背上一个矮小的背影,马连波的大草帽,被风吹得卷起了一半,这人用苍老的声音,接吟道: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接着他哈哈大笑道:“好句子,好句子!”
谭啸不由心中一怔,因见那骆驼跑得很快,忙催动坐骑,猛追了下去,口中大声喊道:“喂!前面可是老猴王西风么?”
那人怪笑了一声,仍是催骑如飞的向前疾驰着,可是任他骆驼再快,也不如谭啸胯下神驹,跑了一阵,已被谭啸追上了。
驼背上的老者,忽地怪笑了一声,倏地把骆驼打一个转儿,掉过头来,和谭啸飞驰过来的马,差一点撞了一个迎头。
那匹马猛地立起前蹄,唏聿聿一声长啸,险些把谭啸掀于马下。全仗谭啸双腿紧夹马腹,才算是没有栽下去,惊魂之下,但听那驼背上人哈哈笑赞道:“好骑术!”
当马站定后,他才看清,那骆驼背上的老人,果真是初入沙漠时,雷雨中所遇见的老人西风,也就是闻名大戈壁的老猴王。谭啸本是一肚子怒火,可是一看是他,倒不好发作了,便微微笑道:“果然是你,我看背影就知道是你。”
老猴王西风倒真像个老猴儿似的,在骆驼背上一缩脖子,一翻眼珠,嘻嘻笑道:
“小朋友,你可是真够朋友,我还没有谢谢你呢!”
谭啸见他言下颇有挖苦的意思,不由呆了一下,剑眉微轩道:“为什么……谢我呢?”
西风撇了一下嘴:
“我为什么不谢你?你给我挣了大脸,我还不该谢你?”
谭啸莫名其妙地皱了一下眉:
“给你挣了脸?没有呀!”
老猴王气得脸色一变,哼了一声,很不自然地道:“没有?你再想想,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谭啸不由“哦”了一声,笑道:“我想起来了,说起来我还该谢谢你呢!幸亏你送我的这串铃铛,要不然那一群马贼,还真不知要怎么样呢!”
西风怔了一下,皱了一下眉毛道:“你说的都是什么呀?谁说是这回事!我是说……”
他冷笑了一声,晃了一下肩膀道:“你现在攀上好朋友了,还认识我?倒真是难得。”
谭啸不由俊脸一红,笑了笑道:“我知道啦!你是说的袁大哥……袁菊辰是不是?”
西风脸上一阵青,冷哼了一声:
“袁大哥?喝!好亲密的称呼。老弟,你可真够交情!”
谭啸不由苦笑了笑:
“老哥,我看你如此气势,是存心来找我理论是吧?”
西风冷笑了一声,目光在他身上马上溜着。谭啸不待他开口,忙道:“袁兄与我已定了生死之交,他对我恩重如山,并蒙赠马送剑之恩。如果你为此生气,我也无可奈何,老兄,你的脾气未免太大了一点儿吧!”
老猴王西风头上青筋一阵暴涨,但马上又恢复了原状,微微一笑道:“小兄弟!就凭你这句话,我就该和你翻脸;可我倒是不愿意因为这点事,损害了我们的友情。我们慢慢再谈,你现在是上哪儿去呀?”
谭啸笑了笑,手指远方道:“沙漠!”
西风点了点头,眨了眨眼皮,左右看了看,又笑了笑,问:
“那个姑娘呢?我记得你们是两个人呀!”
谭啸伤感地点了点头,说道:“她先去沙漠了,我就是去找她。”
西风口中吆喝着,胯下老骆驼慢慢往前行着,谭啸正愁旅途寂寞,想不到竟会遇见他,心情略为开朗,当时策马和他并行着。西风脸上的黄胡子,被风吹到了一边,他眯着眼,笑着说:
“小伙子,你遇见我,可是得了不少方便,我是沙漠通。”谭啸心中惦念着依梨华的安危,恨不能插翅飞向沙漠,此刻闻言,不由大喜道:“好!老哥哥,那我们就同行一程如何?”
西风哼了一声,瞟了他一眼,又干笑了笑,说道:“行!只要你愿意!”
天空又刮起了风,几片白云被吹得像是疾奔的绵羊。西风真像一个老沙漠似的,他抬头看了看,又耸着鼻子到处一阵闻,然后皱着眉说:
“我们得快走,这鬼地方每天这时候都有一阵雨。”
说着,抖动骆驼放快了脚步;谭啸自然得听他的。这一驼一马在路上行着,引得不少人注意;可是老猴王一点也不在乎,大声地笑,大声地说话。来到一个本地人开的小食店前,西风拉住了骆驼,回头笑道:“来!老弟,先弄饱了肚子,等这阵雨过去之后,咱们再走。”
谭啸点了点头,西风下了骆驼,谭啸也下了马;然后老猴王西风用很熟练的本地话关照了一番,店里的人出来小心地把马和骆驼牵到一边去上料。
谭啸心中很羡慕他的口才,暗忖和他一路,倒真是方便了不少。
西风点了几样菜,伙计捧来了一个瓦盆子,里面是清水,二人先净了手,因为这地方是食“抓饭”的。说起来这种饭做起来也很简单,就是把米和牛肉丝、红萝卜、番茄等混合煮熟,以盘盛之,吃时以手抓之。
西风要了两盘抓饭,又点了两样本地的菜,一样是无头鳝,一样是牛尾羹,当然较诸内地各省的作法大异,腥膻之味犹重。谭啸勉强吃了几口,实难下咽;可是老猴王西风,却颇能食得其味。
他还要了一壶马乳酒,独斟自饮着。
这时,外面果然雷声隆隆地下起雨来了。
西风喝了几口酒之后,脸有些红,他夹了一节牛尾递过来道:“来!老弟,吃一块!”
谭啸不便推辞,持盘去接,口中含笑道:“你何必客气,我自己来吧!”
谁知他手中碟子,方一触及西风筷尖,忽觉由对方手上贯来了一股极大的内力,把手中碟子压得霍然往下一沉,差一点把持不住。谭啸不由一怔,本能地贯足内力,向上一挺!
只听见“喳”一声,西风手中竹筷,竟自一折为二,这突然的举动,一时令二人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西风脸色一阵红,哈哈大笑道:“这筷子太不结实了!”
谭啸只当他是试试自己功夫,也不以为意,只笑了笑,也不多说。可是老猴王西风这一霎时,脸色十分难看,他目光凝视着窗外,发了一会儿怔。谭啸知他内力并不比自己高,见他如此,只当他是有些内愧,更没有想到其他方面。
老猴王西风发了一会儿怔,点了点头,龇牙一笑:
“老弟,想不到你有这么好的功夫!”
谭啸尴尬地笑了笑道:“你太夸赞了!在沙漠里,一提起你老猴王来,谁不知道?
可是我谭啸,却是默默无名。”
西风伸大拇指抹了一下鼻子,不得劲地笑了笑,他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似乎脑子里在转着什么念头,所谈的话令谭啸感到有些“不知所云”。
西北道上的雨本是罕见的,这几天有些反常,可以想见,这种雨是下不长久的。天上响了几声雷,雨点也就像老天爷掉下的几滴眼泪一样,反正是把地打湿了。人们仰头看看当空聚集着的黑云,渴盼着大雨一场,可是那乌浓的云,却为疾风吹开了,现出了火轮似的太阳。
二人走出了食店,伙计牵出了牲口,老猴王招呼着把骆驼背上的大水囊灌满了水,时间已是黄昏时刻了;可是气温仍是炎热蒸人,“火州”之感,毕竟有异一般。
他们催骑上路,一路之上,他们只是默默地行着,谁也没跟谁说话,谭啸脑中在想依梨华,老猴王却在想着另一件心事。
不过一点,却有些令谭啸奇怪,那就是老猴王西风的神色,本来他是很豪迈无话不谈的;可是这时,却显得极为不安。他不时在驼背上侧目偷窥着谭啸的脸色,谭啸一看他,他却又马上回过脸,强作出一派自然的样子。
谭啸心中微微动了一下,暗想道:这人我与他并无深交,只是一面之缘,看他这种神色,莫非尚有所图么?
这么想着,内心不禁有些费解,遂又想自己孤身一人,身无长物,他图财的可能性很小,别的还有什么呢?我和他无仇无恨,总不会……
想着不由把思索依梨华的心情暂时搁开,剑眉皱了一下,含笑道:“老兄,你去沙漠有事情么?”
老猴王摇了摇头,接着哈哈一笑道:“沙漠就是我的家,谈不到有没有事,老弟你既要去沙漠,我就乐得有个伴,省得一天到晚,像个孤魂似的,到处飘游。”
他说着眼角挤出了鱼鳞纹,端着肩膀笑了笑道:“老弟!你打算怎么个走法呢?”
谭啸想了想道:“我们直去托克逊,经和硕焉耆,沿着雀河……”
才说到此,西风摇手笑道:“这么走就太远了,老弟!不是我说你,在沙漠里你还嫩得很。”
谭啸怔道:“那你说怎么走呢?”
西风晃了一下身子:
“咱们先到尉黎,在雀河坐小划子,到阿哈雅;然后直接坐木船由塔里木河入沙漠,一直就可横过去了,那多快当!”
谭啸想了想,点头道:“如果有船可坐,自是方便多了,只是这么走法,我倒还没听说过。”
老猴王哈哈大笑道:“所以你是嫩呀!得!就这么着,你听我的话,保险没错。”
谭啸点头道好,二人催骑并行,踏着月色,紧赶了一阵。只觉冷风扑面,白日酷热,入夜全消,待到第二日黎明,已到了一个小山镇,这地方围聚着百十户人家,名叫“库木什”。在一个当地人开的旅店停了下来,好在西风是个老内行,这附近差不多的人他还都认识,二人就在这里停下来。西风叫人弄了两缸水,好好地洗了个澡,在炕上睡了一觉。
他们白天睡觉,夜晚赶路,三天之后,已来到“尉黎”。这倒是个大地方,地濒雀河,是一个茶木转运的水口,所以很热闹。在江边上,二人牵着马和骆驼,望着过往的皮筏和小船。
这种内陆河流,不像长江黄河那么水势急湍,江水平静地移动着,水色黄浊不清。
西风望着江面,笑问谭啸道:“老弟!你会水不会?”
谭啸微笑着点了点头道:“自幼在江南长大的,怎能不识水呢?”
西风笑了笑,又问:
“在水中功夫如何?”
谭啸惊奇地看了他一眼,老猴王立刻解释道:“因为这条水道上礁岩很多,不得不防。”
谭啸这才明白,点头道:“你大可放心,在水里泡个两三天,大概还淹不死我,尤其是……”
说着他嘻嘻一笑,手指江面道:“像这种江面,更不用谈了!”
老猴王口中“唔”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挤了挤眼睛,慢吞吞地道:“那就没问题了,来!咱们上船吧!”
这时正有一具大松木筏,靠在岸边,撑船的撑着篙四面张望着,老猴王西风用本地话和他搭讪上了,几经争执,算是讲定了价钱。
那撑船的上来帮他们拉马,拉骆驼.人马都上了,还空着不少地方,显得很宽敞,随着起锚顺水而下。走了一程,水面加宽,航行渐快。谭啸坐了下来,老猴王西风走过来坐在谭啸身边。
木筏上一马一驼,都系在木筏另一头,谭啸望着江边林树,心情较为开阔。老猴王西风却不时观注水面,他站起来前后低头走着,似乎怀有满腹心事,船行约有半个时辰,天可就黑了。
撑船的在筏中木桅杆上,加了一盏羊角灯,淡黄的灯影,映在水面上,变成百十道金光,随着波流左右闪烁,顿生奇趣。
岸边稀落的人家,点缀着几点星火,十分冷清,水面上仅三五小舟,也都间隔很远。
谭啸坐累了,站起身来,行到筏边,老猴王西风这时也慢慢走过来。
他指着黑沉沉的水面,微笑道:“这地方水流较急,很容易出事。”
谭啸微微一笑说:
“你也太过小心了……”
谁知他口中话尚未说完,忽听西风口中大叫了声:
“哎呀!不好……”
谭啸心中方自一惊,就觉足下所立的那根木头柱子,忽地往下一沉,“喀嚓”一声,竟和木筏脱了节。他和西风二人的身子,整个往前方水面上栽了下去。谭啸不由吃了一惊,当时正想旋身点足跃起,谁知他身侧的西风,却向他这边倒过来,口中大喊道:
“啊!糟……糟糕!”
谭啸闪避不及,被他扑了个满怀,只听见“扑通”一声,一时水花飞溅,二人同时落入水中。
这是雀河水面最宽最深的一段,二人这一落水,把那撑船的吓了一大跳,不由怪声叫了起来,无奈水势急湍,不多时已把他的木筏飘出了数丈之外。这撑船人忙把锚链抛了下去,一面以篙撑着,怪声地招呼着。
水面上噼哩啪啦地响着。谭啸露出了头,他因擅水性,倒不太惊慌,谁知一收腿,才知不妙,原来整个下身,全被西风紧紧抱住;非但不能展动游泳,反顺着西风往下牵拉的大力,直向水底沉去。
他这一急,不禁吓了个不轻,事出仓促,连憋气也来不及,咕噜噜连灌了好几口冷水。待谭啸以内力正想把水由口中吐出时,他整个人,早已没入到水中去了。
这是一个可以想知的惊险场面,水中二人各自挣扎着,使谭啸感到惊怕不明的是,西风始终紧紧地抱着他。水中游泳最忌的就是这样,哪怕你水里功夫再好,要是有人胡乱拉着你,你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等死。
谭啸本以为西风会水,谁知这么看来,他竟是一点儿也不会,有几次谭啸已挣扎着露出了头,却又被他用力地给拉了回去。
十几口水之后,谭啸只觉得脑门子发昏,双眼直冒金星,他知道再来几口,自己这条命可就危险了。
奈何水中的西风,竟跟疯了似的,只管抱住谭啸,死也不松手。谭啸虽用力挣扎,却也挣他不开,江水急浪中,二人乍沉乍浮。瞬息之间已流下了数丈以外,这时只见水面上递来一支长篙,谭啸忙分左手去抓,不想手才递出,忽听身后的西风口中吐着水大叫:
“啊!啊!救命!救命!”
谭啸眼看抓着了,却又被他拖了下去。差一点儿又喝了水,西风紧抱着他腰的一双手,忽地用力往中一紧,谭啸只觉得两处“气海穴”上一麻,不由大吃了一惊,当时猛地运气往两处穴道上一逼,口中怒吼了声:
“你……”
他用全力一分双手,把西风抱住自己的双臂分了开来,惊险之中,但见那只木筏正在眼前,撑筏之人口中怪叫着又伸篙过来。
这一次谭啸倏地伸出手,抓住了来篙,抢回左手,抓住了正往下飘流的老猴王西风领口,撑船的拚命收竿子,把二人拉到了筏边,几经费力,才算把二人弄了上来。
谭啸一上木筏,立刻弯腰,由口中吐出了几口清水,他顾不得自己休息,忙把死猪似的西风翻了个身子,叫他头朝下躺着,自己分出一腿垫在他腹下;然后用力在他背上按了按,就见由他口中吐出了几口黄水,只是数量不如谭啸想象的多。他皱了皱眉,慢慢把他放平了,借着木筏上的羊角灯,就见西风一双黄焦焦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七上八下的几根黄胡子上也沾满了水珠,他脸色本来就黄,这时看着更不好看了。
那撑船的端着灯照着他,口中叽哩呱啦地说着,又要用手去抱他。谭啸摆手制止了他,低低地叫道:“老哥!老哥!”
西风仍是动也不动。谭啸用手试了试他鼻子,出气也很自然,略微放心地坐了下来,只觉得全身阵阵发冷,出着虚汗。当时不敢太大意,忙把湿衣服脱了下来,那船夫不待吩咐,也早把西风扒了个光,用干布为他擦着。谭啸盘膝坐好,运起内功,过了一盏茶时刻,他身上才开始有了些暖意,慢慢睁开眸子。却见西风身上盖着一床棉被,很安详地睡着,木筏早已起碇,在平静的江水上行着。
想到了方才的一幕,他不禁打了个冷战,心说好险!
他的目光又视向了老猴王西风,暗道:这人真怪,他口口声声问我会不会水,我只当他是个老行家呢!谁知却是如此一个脓包,要不是自己救他,此刻他焉能还会有命在?
一想到方才他死劲抱着自己的那股子劲,若非他不会水,真要怀疑他的居心了。更奇怪的是,他双手竟会错点了自己的穴道,要不是自己机灵,此刻怕随他一起葬身水底了!
谭啸这么想着,不禁有些纳罕,再看西风那副样子,又绝不像是有心陷害自己;可是若从一下水的各种动作上来想,又不得不令自己有些疑心。
他是一个居心仁厚的君子,这些念头,也不过转念之间,他不再深思细想,反倒为西风担忧。当时过去为他全身推拿按摩了一番。西风口中吐出了微微呻吟之声,一连打了两个喷嚏,才睁开了眼睛。
他一双黄眼珠子,骨碌碌地在谭啸脸上转着,忽地翻身坐了起来,晃着头道:“这是怎么回事?”
谭啸苦笑了笑道:“怎么回事?咱们差一点儿都喂了王八!”
西风左右张惶地看着,一个劲地翻着眼皮,那船夫见他醒转过来,连说带比地诉说着,像是很怕他责怪的样子。
西风翻了个身站起来,伸了一下胳膊,像没事似的嘻嘻一笑,看着谭啸道:“我不是一上船就给你说,这水面上常出事么?哈!真想不到会应在了我头上。”
谭啸弯下身子看了着木筏一边,心中甚为奇怪。因见本质甚坚;而且各木之间,连接得都很紧凑,并不是很容易就可分开的;再推想方才出事情形,也不像是触礁模样,那么足下木柱断折得实在是很奇特了。
他不解地问道:“这木柱子好好的怎么会断开了呢?真怪!”
西风也频频皱眉道:“是呀!我也想不通,当时只觉得脚下一沉,嘿嘿!他娘的!
就下去了。”
谭啸只有长叹一声,自认晦气,经此一来,他不得不格外小心了,忙招呼着西风往当中凑了凑。
好在这木筏甚大,靠正中还有一个小竹棚子,想是撑船的夜晚睡眠之处。二人就坐于棚下,那船夫也是惊奇不已,到方才二人落水之处看了又看,又用手摸着破损的地方,口中哇哇地直叫。谭啸问西风他说些什么,西风冷冷一笑道:“谁知道!没揍他就是好的了!”
江水吹得谭啸只打冷战,他走到马前,在行李里找出一套干衣服换上了,西风也换了一身干衣服,二人坐下之后,西风只是看着水面发呆。
撑筏子的,是一个久走水面的老手,这一条水路又是他甚为熟悉的,水面上虽有几处礁石突出来,可是他这木筏子穿行其间,极为自然,不一会儿时间,可就到地方了。
在一处分水隘口,木筏停了下来,这里还停着不少小船。西风伸了个懒腰笑道:
“好了!可到了地头了,老弟!咱们上去吧!”
二人张罗着牲口上了岸,那撑船的也不敢要钱,只是用眼瞧着二人。依着西风,真不想给他钱,谭啸看不过去,给了他半小袋沙金,这数目反倒超过了原来的船价,那船夫高兴得了不得,千恩万谢不已,西风一路唠叨着嫌他得的太多。
这是一处野渡,走上岸来四处冷清清的,当然天太晚了也是一个原因。
谭啸上了马,叹了一声:
“今夜不能再多赶路了,还是找个地方歇一歇吧!”
西风在骆驼背上缩着脖,注目着前路,冷冷地哼了一声:
“你跟着我走绝错不了!”
走了一片乱石头路,前面是黑密密的森林,风吹得树林叶子哗哗地响,地面上只是数点灯光,天上的星月也很淡,西风伸手指着远处一点灯光道:“咱们到那里歇一夜,明天再走!”
谭啸点了点头,问他道:
“那地方是你朋友住家么?”
西风哼了一声,脸色显得很不自然,谭啸只当他方才被水淹的,也就没有多问他。
渐渐地走近了,谭啸注意到,那是一座占地颇大的竹林子,林中有一座砖房,还有围墙围着,内中有灯光泛出来。二人下了坐骑,西风一敲门,里面先是汪汪的狗叫之声,接着有人用汉语问:
“谁?”
老猴王高叫道:“西风!”
那人口中“哦”了一声,一面喝叱着狗,一面开了门,一个穿着长衣服半秃顶的矮老头走了出来。西风忙笑着上前小声说了几句,那人似怔了一下,目光立刻转向谭啸,欠身道:“怠慢,怠慢,壮士请进。”
谭啸目光扫向西风,窘笑了笑道:“这是……”
西风哈哈一笑,指了一下那老人道:“老弟别客气,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人称西北虎常明,也是一位练家子。”
谭啸忙欠身道:“失礼!失礼!”
西风又向那人介绍道:“这位少侠,是由中原来的,姓谭名啸,人家手底下可是真不含糊。”
说着耸肩笑了笑。西北虎常明哈腰笑道:“难得难得,这是稀客,快请进!”
当下西风第一个迈步进去,谭啸相跟入内。西北虎常明用大嗓子招呼着下人,为他们拉着马和骆驼,谭啸自己把马鞍上的革囊解下来,用手提着。
西北虎常明目光在谭啸胸前的那口短剑上扫了几眼。
三人绕着一行细草铺着的幽径,走到了厅房,常明拉开了纱门,含笑道:“谭少侠请先和宫老哥在这里坐一会儿,容在下去招呼住的地方。”
谭啸笑道:“太打扰了,老兄请自便吧!”
他说着目光随便一扫,见北屋里还亮着灯。这时西风已拉着他走进了客厅,先前为二人拉牲口的小厮,掌了一盏灯进来。
谭啸把革囊放在身边,随着西风坐了下来,见客厅内摆饰得很朴实,一色的楠木家具,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那小厮又送上了茶,谭啸就口慢慢饮着,借以驱寒,西风眯着眼笑道:“怎么样老弟?这地方还不赖吧!”
谭啸点了点头,眉头微皱道:“只是太冒失了一点,在路上,你怎么一直没给我提起过这位常兄呢?”
西风只是嘻嘻地笑着,又说:
“都是自己人,你用不着客气,等会儿再招呼他弄点吃的来,咱们填饱了肚子好睡觉。”
说话之间,西北虎常明大声咳嗽着进来,对着二人连连揖道:“怠慢,怠慢!二位的住处兄弟已布置好了。天已不早,宫老哥,请你照顾这位小兄弟先歇歇,一会儿再吃些东西。”
谭啸忙站起身来,不自然地道:“多谢常兄,太打扰了。”
常明一推手笑道:“唉!老弟,这算什么?我和宫老哥是半辈子的交情了,足下既是他的好友,就等于兄弟一样。只是地方简陋,还请多包涵一点。”
谭啸心目中倒很欣赏此人的个性洒脱,当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客气话,遂站起身来,随着西风和常明走出了厅堂。穿过一条弄堂,来到一间厢房,房内点着灯,隔着纱窗看来很明净。
西北虎常明拉开了门,含笑道:“请,请!”
谭啸和西风迈足入内,房内摆着两张床和一张八仙桌子,铺着整齐的被褥,别无长物。这房子四壁都是用花岗石建筑而成,看来十分坚固。
西北虎常明搓着手说:
“我再招呼人弄一盆火来。”
西风摆手笑道:“不用,不用,我们这位谭老弟内外功夫都到了家,这点冷算什么!”
常明笑瞟了谭啸一眼,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唉!咱们哥儿们可是都老了!”
谭啸被他们恭维得很不得劲,却也不好说什么,遂坐了下来。常明也坐在一张椅子上,一双眸子,上上下下在谭啸面上转着,问道:
“谭少侠此行何去?”
谭啸欠身微笑道:“此去沙漠先访寻一个朋友,然后预备到中原去一趟。”
常明微微一笑:
“谭少侠所访问的人是个女的吧?”
西风以目怒视了他一眼。谭啸不由怔了一下,脸色微红,浅笑道:“兄台何以得知?”
常明呵呵大笑道:“这还用得着说吗!老弟这么俊的人物,若没有几个姑娘缠着,那才叫奇怪呢!”
西风脸色在他这句话之后,才微微和缓了些。
谭啸苦笑了笑,说:
“常见真会说笑话,小弟自身事情尚处置不了,哪还有如此心情?”
西北虎常明不由也呵呵笑了,他站起来说:
“好吧!老弟你休息吧,我叫人给送些吃的来,咱们明天见。”
谭啸微笑站起身来,和西风送他至门前。常明忽地转过身来,双手一抱道:“请回!”
他口中这么说着,双掌竟猛地朝谭啸一双肩头上按了下去。谭啸不由大吃了一惊,当时身形一旋,如一阵风似地飘了出去,双脚向那张八仙桌子上一落,案上的灯头微微晃了晃,没有带出一点声音,这种身手看来足够惊人的了。
谭啸身形落定之后,面色一沉,正要发作,却见西北虎常明哈哈大笑道:“老弟,真有你的!”
边翘了一下指头道:“好本事!好本事!”
谭啸见他开玩笑,自然不好说什么,遂飘身而下,苦笑道:“常兄好纯厚的鹰爪力!
小弟鸡肋,何堪承教?”
常明老脸一红,瞟了西风一眼,嘿嘿笑道:“老弟,你这是骂人了。”
西风冷哼了一下,笑了两声道:“你自己不识抬举,还说什么?我方才不是说过了,兄弟,不是我说一句不知进退的话……”
说着笑了笑,把下面的话混过去了。谭啸红着脸笑道:“老哥哥,你太抬举小弟了!
沙漠里,谁不知道你老猴王西风的大名呀!”
老猴王呵呵笑了笑,抖着肩膀道:“小兄弟!咱们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的眼睛里哪会有我这么一号?”
谭啸刚要争辩,西北虎常明又笑道:“好了!二位就别客气了,咱们明天见。”
说着,转身出了门口,却又回头看着谭啸笑了笑道:“这院中养有三四只恶犬,为恐误伤,请老弟夜里最好不要出来,以免……”
谭啸欠身道:“常兄请放心,小弟不出去就是。”
西北虎常明点头笑了笑,道了晚安,又对西风看了一眼,含笑点了点头,才转身走了。
二人送他走后,回身进房,西风笑道:“我这位常兄弟有时候开玩笑不知轻重,老弟你可不要见外。”
谭啸连说:“哪里哪里!”二人各自躺下歇息了一会儿,门外有了声音,就见一个小厮,端着饭菜进来,还有煮好的热汤面片。二人不客气地大吃了一顿。小厮侍候着他们吃完后,收碗的当儿,小声对西风道:“常爷请……请……”
西风脸色微红,口中说:
“我知道,你去吧!”
那小厮端着碗走了。西风笑着回头看着谭啸道:“老弟!等一会儿我得出去一趟,常明大概有事关照我,你一个人屈就一会儿!”
谭啸笑道:“你请便,我也该睡了!”
西风笑道:“咱们不用着急,好好睡它一夜,明天晌午走也不迟,你找人光急也不行。”
谭啸点了点头,叹了一声道:“我只担心她一个姑娘,会不会……”
西风摆手笑道:“不会,不会!老弟你只管放心。”
其实,他连谭啸说的什么也不知道,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说到西北虎常明,西风只是含糊地应着。过了一会儿,谭啸有些困了,把外衣脱下来,穿着一袭紧身内衣躺下来。
西风嘻嘻笑道:“你这倒真是枕戈待旦,睡觉脖子上还挂着宝剑,不嫌难受么?”
谭啸笑了笑道:“外出久了习惯了,老兄你有事请吧!”
西风眉头皱了皱,先过去把窗子关上,又要为谭啸放帐子。谭啸连道不用不用,奈何他执意非给他放下来不可,又把灯光拨得极小,才带上门轻轻走了。
他走之后,谭啸闭上眼,想先养养神,等他回来再睡,谁知疲累了一天,眼一闭上就睡着了。
外面风很大,吹得竹林子吱吱地响,谭啸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只见室内昏灯闪闪,他坐起身来看了一眼,见西风那张床上,仍是空空如也,不由皱了皱眉,心说怎么他还没回来,这么晚了还会有什么事呢?
想着又躺下,心想管人家的闲事作什么,我还是睡吧!谁知心中有事,竟是无法入睡,勉强闭了一会儿眼睛,愈发思潮重重,干脆坐起身来,见八仙桌上有茶具,就下床去倒了一杯茶,喝了两口,把剩茶打开窗子往外一倒。
无意之间,杯子轻轻碰了窗栏一下,发出“当”的一声。谭啸怔了一下,才知那漆着黑漆,看来是木制的窗栏,竟是铁做的。
这小小一点发现,却带给他一些意外的思虑,心想这西北虎常明到底是何许人也,又想到他那些举动,不无可疑之处。尤其是西风和他之间,似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他们何故如此呢?”
这么想着,心中不禁又加了几分疑心,一时睡意全消,当时干脆把外衣穿好,又坐了一会儿,仍不见西风回来,他可就更动了疑心了。
当时轻轻把门扭开尺许,向外望了望,只见一片漆黑,没有一丝灯光。
谭啸不由一惊,暗想道:“咦!他们都睡了么?”
想着目光在院中扫了扫,四处静静的,俗谓艺高胆大,谭啸心中这一动疑,决心要探察一下虚实,当下把长衣掖了掖,为防院中有狗,先在门口找了一粒石子,轻轻抛出,不见动静,这才纵身而出。只一拧腰,已窜上了屋脊。
这才看清,院中房屋不少,最少也有二十来间,他在瓦面上以“踏雪无痕”的轻功向前跑了几十步,看清北面厢房窗前,透着一些暗暗的灯光。决心一窥真实的谭啸,丝毫也不顾虑地几个起落,已扑临窗前,落地之后,用“缩骨卸肩”之法,刹那间暴缩如童,再往地面上一趴,真和一只狗差不多大小。
这时,他耳中听到室内传来极为轻微的谈话之声,这种声音,若非仔细听,真不易听出来。
谭啸稍微趴伏了一会儿,看清了四周再没有别人时,他才轻轻站了起来,把目光由窗缝边向里面窥视,室内昏暗朦胧,很不易看出些什么。
他稍微定了定神,再仔细地向室内望去,这一次,他可看清一切了,脸色倏地一阵大变,目光离开了窗缝,后退了一步,暗暗叫道:“天哪!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竟会在此!”
他眸子里闪烁着怕人的光,一时由不住全身一阵瑟瑟发抖,一切都像是一个梦一般,老猴王西风原来竟是这么一个人!
他的目光似要喷出火一般,当时强压着内心无比的震怒,重又蹑足窗边,把目光凑向窗缝,凝神屏息,他要听听他们到底说些什么。
这是一间布置十分雅洁的房间,壁上挂着琴剑,靠南面壁根,放着一张铜床,床上半靠半坐着一个穿白衣的矮小道人。
这道人鸠首鹤面,银发银眉,一双小三角眼半耷着眼皮,正在和坐在床前的人说话。
看到他,谭啸禁不住血脉怒张,此老不是别人,正是在大漠里被谭啸、袁菊辰、依梨华三人合力击成重伤的白雀翁朱蚕,想不到他竟会藏到这里。
这还不足为奇,更奇怪的是,他竟会和老猴王西风、西北虎常明他们沆瀣一气,看来交情非浅。
在他身前,紧靠床边的两边椅子上,坐着西风和常明,这两个人把身形向前倾着,正在细声地与朱蚕说着什么。
白雀翁朱蚕脸色苍白,气色很坏,一副大病新愈的模样,一双扫帚眉几乎挤在了一块。
他的一只手摸在胸前,有气无力地说:
“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这小子你们是不知道,妈的,他滑得很,要是没有十成把握,咱们干脆别动他……”
他喘了一口气,又说:
“我现在伤还不见大好,一个不成,可就……”
西北虎常明坐在他左前方,闻言连连点着头,毕恭毕敬地说:
“朱老你就不用担心了,这事情我们一定会慎重,这小子刚才我也试了试他,是有两下子。”
朱蚕哼了一声,道:“两下子?他的花头多着呢!别说你们两个,老弟!不是我看不起你们,你们想想,我和晏星寒、裘胡子、剑芒老尼姑,四个人合力,两次下手,都叫他溜了,你们说这事情容不容易吧!”
老猴王压低了嗓子道:“朱老!你老上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朱蚕翻着眼皮,冷笑道:“不到两个月,都怪我太大意了,我没想到那小狼崽子居然会帮着他。这笔账,我们是永远也算不清了。”
说着双手交叉着,发出格格的骨节响声。
窗外的谭啸紧咬着牙关,若不是还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真恨不得破窗而入,下手给他一个厉害。
西风听了朱蚕话后,低笑了两声道:“老前辈,你大可放心,那狼崽子已经离开了沙漠,我亲眼看见他护着棺材走的。”
他回头看了窗户一下。谭啸吃了一惊,只当是他发现了自己,不由吓得把头一低。
谁知西风只是作贼心虚,他倒是什么也没发现,这时又回头过去,哑声道:“那狼崽子的功夫,凭良心说,我还能敌他;不过那小子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口好剑,那口剑据说是一口削铁断金的利害玩艺!”
朱蚕口中“哦”了一声。西风接下去又道:“想不到,现在他竟把这口剑赠给了谭啸,我瞧见他挂在脖子上的。我本想就手给他弄下来,可是妈的,那小子真机灵,连睡觉都挂着不解下来。这东西在他手里,还真讨厌!你本事再好,也不敢往他跟前偎。”
朱蚕皱了一下眉,嗯了一声道:“这倒是很讨厌,想法子先弄它过来。”
西风点了点头说:
“我再想法子试试看。”
西北虎常明搓着手道:“可是,最主要的是,咱们什么时候下手灭他呢?”
朱蚕耸了一下眉毛道:“这事情不可草率,我们得好好策划一下,不动则已,一动就得把他拿下来才行。”
谭啸心中一惊,遂见西北虎常明皱眉道:“可是他明天天一亮就要上路了呀!”
西风摆了一下手道:“这个,我想办法留住他就是了,问题是朱老住在这里,时候长了,保不住要被他发现了,可是不好。”
常明冷笑道:“发现了又怎么样?咱们两个人还怕他不成?”
西风叹道:“不是怕不怕的问题,问题是一打草惊蛇,他跑了,以后再想把他弄来,那可就难了!”
朱蚕垂首道:“西风说得好,这一次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他跑了,你们得想法子!”
西北虎常明拍了一下头,忽然笑道:“你看,我都忘了,有这么个地方,我倒没想起来。”
西风忙问其故,常明手指地下笑道:“这下面有个地下室,挺干净的,我看明天朱老就移下去住怎么样?”
朱蚕微微颔首道:“也只好如此了,你们两个千万不可大意,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这小子人单势孤,咱们计划好了,一举手就把他给铲了。你两个先尽量拉拢他,不要露出马脚来。”
西风和常明都点头不语。窗外的谭啸心说:好狠的东西,我们看看谁厉害吧!
这时西风从位子上站起来说:
“天不早了,我得回去看看,别等他醒了,动了疑心就不好了!”
朱蚕闭上眼,挥了挥手。常明和西风转过身来,谭啸拧身上了房,踏着瓦脊,回到了住处,轻轻入内,把门带上,把外衣脱下,钻进帐内,又把被子盖好,闭上眼睛。不多时西风便推门而进。
他慢慢关上门,轻轻移步来至谭啸帐前,隔着纱帐向内望了望。谭啸似乎看到他的唇角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西风又往前靠了些,谭啸猛地坐起,他这个动作,把西风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了一步,傻笑道:“兄弟怎么啦?”
他脸色很不自然。谭啸装作迷糊道:“啊!我当是谁呢!”
然后又含糊道:“你才回来呀?”
西风点了点头道:“不!回来一会儿了……”
他心中暗暗吃惊这少年灵敏的警觉,即使在睡梦之中,床前站一个人,他都能发觉。
看来,要想下手害他,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下不禁微微发起怔来,谭啸揭开帐子,眨着似乎惺松的睡眼道:“你怎么还不睡呀?咱们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呢!”
西风嘻嘻一笑。谭啸暗中骂道:“老王八蛋,我看你用什么方法留我?”
果然,西风拉着老脸,半笑道:“走不成啦!兄弟!”
谭啸假装迷糊道:“为什么?”
老猴王西风摸着后脑勺道:“听常明说,这两天大戈壁里有旋风,人马都不能行,没办法,只好在这里多留两天了!”
谭啸心说,好中听的瞎话;可是他表面却仍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毫不考虑地点头道:“没办法,只好这么了!”
西风想不到他居然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当时不由惊喜不止,频频点首道:“咱们多住几天也好,把精神养足了好上路。”
西风又笑了笑说:
“我那位常兄弟对你很是敬仰,他说明天要弄几个菜,好好请请你,尽尽地主之谊。”
谭啸微微一笑:
“这就太不敢当了!”
西风目光转向他胸前,张大了眸子道:“老弟!你这口剑看起来可真不赖,借我看看如何?”
谭啸心中一怔,可是他为人十分沉着,心知他即使存有异心,此刻也绝不敢硬夺。
当时乐得大方些,遂自颈上解下来,递了过去。
西风想不到他居然如此放心,当时笑着接了过来,先把玩了一番,又抽出鞘来细细观赏着,雪白的剑光,映照着他那充满了羡慕觊觎的面容,他是那么的爱不释手,可是却不得不还给人家。
可是他内心似乎已经决定了,在他把玩着这口剑时,他内心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说:
“等着吧!这口剑迟早要属于我的!”
谭啸接过了剑,哂笑道:“这是一口斩铁断金的利刃,它可以削断任何兵刃。如果有人不知自量,想要从我手中夺取它的话……”
他露出白牙笑了笑道:“老哥哥,那他们可是要付出相当的代价的!”
西风闻言,心中打了个冷战,出乎意料地怔了一下。可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谭啸这句话,竟是针对他而说的。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当然!当然!”
谭啸一双眸子不住地在他面上转着,他似乎想观察出来,为什么这个人要出卖自己?
这一刻他对于人心,感到很是诧异,有些人是为了损人利己;有些人是为了利己而损人,这些都能说得过去。可是眼前这个人,又是为了什么呢?何故要如此?
他努力地追忆着,仍然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他那湛湛有神的目光,看得西风很不得劲。西风伸了一下胳膊,嘻嘻笑道:“老弟!睡吧!”
谭啸茫然点了点头,重新躺到了床上,西风也和衣上床。二人都怀着满腹心事,谁也不能入睡,只听见彼此辗转翻身的声声。
谭啸脑子里在想:
“这是一个好机会,我必须要好好把握住,白雀翁看来势单力孤,我如能先把他除了,将来就少了一个强敌……”
好难挨的一夜,总算是过去了。
十二
天快明的时候,他们各自小睡了一会儿,谭啸起床之时,见西风已盘膝坐在床上做着内功,他不由吃了一惊,心说我也太大意了,要是他方才要取我性命,岂非易如反掌?
其实西风并非没动过这种念头,只是他昨夜尝过谭啸的机警,生恐一举不成,反倒坏了事情。
谭啸下床后,仍然含着笑脸道:“早啊!”
西风连忙道:“早!早!”
说着下了床,拉开门叫人打水泡茶。
谭啸经过一夜沉思,已经胸有成竹,他丝毫也没带出异色来,只是对于吃食一项,他却非常小心。凡西风动过筷子的,他才敢动。
早饭后,西北虎常明带着预先准备好的愉快神色进来,他今天穿着一身漂亮的衣服,一进门先抱拳道:“老弟台早啊!”
谭啸欠身道:“常兄早!”
然后他皱着眉问常明道:“听西风老哥说,沙漠里这两天起风,因此我们不得不再打扰老兄两天了。”
西北虎目光瞟了西风一眼,后者正带着得意的微笑,似乎在说:
“怎么样?我有一手吧!”
常明张着大嘴,煞有介事地道:“可不是吗!老弟!你就别说客气话了,你多住几天好啦!你是贵客,我们请还请不到呢!”
谭啸低头笑了笑,心说:
“我们是哑巴吃饺子,肚里有数;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西北虎常明大马金刀似地坐了下来,一只手摸着下巴,笑道:“老弟台,你是稀客,今天愚兄准备了桌酒菜,权作为老弟洗尘,也算略尽地主之谊。老弟!你无论如何要赏脸哟!”
谭啸努力做出一个微笑,其实看起来有点像冷笑,说道:
“常兄太客气了,小弟一定叨扰就是。”
他实在难以排遣内心的愤怒,他发现人实在是一个最虚假的东西。就像眼前这两个人,他们作好了圈套,用美丽的谎言来引诱自己上钩,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西风笑了笑道:“老弟!你还有什么事想不开?”
谭啸哼了一声,目光向二人一扫道:“我是想,如果这么死,真是死不瞑目!”
他真想不到自己会说出这么一句话,话方出口,不禁十分后悔。果然,他的话令二人大吃一惊,互相看了一眼,脸神陡变。常明讷讷道:
“老……弟……你这话是……”
谭啸哈哈一笑,干脆爽朗地道:“二位老哥,小弟是一个身负血海深仇之人,不瞒二位说,小弟之仇人,全系当今武林最厉害的人物,因此常常感到,这条命有朝不保夕之虞。”
二老面色略微放松了些。西风哈哈一笑,打趣道:“老弟!你有这么一身好功夫,谁还敢动你?”
谭啸哼了一声道:“老兄,你这话就错了,俗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就拿二位来说,真要动起手来,小弟只怕也不是二位对手呢!”
二人不禁又是一怔,相对愕然。谭啸生怕说得太露骨,当时忙又接道:“二位可知武林中有天马行空晏星寒、剑芒大师、红衣上人以及白雀翁朱蚕这几位人物么?”
西风连连点头道:“知道,知道,这几个人又怎么样呢?”
谭啸单刀直入地道:“他们都是我的仇人,我与他们不共戴天。有一天,不是我死在他们手中,就是他们死在我手下!”
二人脸色又是一变,因为谭啸坦白得令人可怕。西北虎看了西风一眼,耸了一下肩膀笑道:“老弟!你有这种志气很是难得,也许不久你就能如愿以偿。”
西风瞪了他一眼,问谭啸道:“老弟!你自问功夫比他们几个如何呢?”
谭啸吟哦了一声,冷笑道:“别人不敢说,要是白雀翁朱蚕,我还真没把他看在眼内,此人早晚遇着我,定要叫他血溅掌下!”
西风由不住又看了常明一眼,当时哈哈笑了几声,随即把话题扯到了一边。谭啸想起一事,装着好奇地问道:“常见,今日请客,尚有外人么?”
西北虎常明笑道:“只有老弟你一个人,西风老哥不算什么外人。”
谭啸心中暗忖,莫非他二人竟敢对我下手行凶么?又想他们一定另有计谋,绝不敢如此草率行事的,遂也就未露出吃惊之态,暂时放开心,和二人闲谈了一阵。他忽然想起一事,含笑对常明道:“府上好宽敞的地方,可否带小弟参观一下?”
西北虎常明微微一愣,点头笑道:“自然可以,只是地方太过简陋了。”
说着站起身,看了西风一眼,二人一前一后把谭啸夹在正中,走出了房门。这时,阳光正炽,但是并不热,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适。
常明带着谭啸,在院中走了一圈,指点了一番。谭啸非常注意院中的地势和墙的高低,他又笑问常明道:“小弟那匹坐骑,乃是一位恩兄所赐,此马生就怪脾气,每餐非主人亲喂不食,可否请常兄带小弟去看一看,就便喂它些草料。”
常明怔道:“哦!还有这种事?”
遂前行带路,在侧门一边的马棚里,谭啸看见了他的爱马,那马正在食槽里大吃大嚼,看见主人来,兴奋地扫着尾巴。
谭啸咦了一声道:“奇怪,它居然不用我喂也吃东西了。”
他说着,目光注意着马厩里的情形和通门口的路,心中盘算着必要时的措施。西北虎常明怎会想到他的用心,口中一个劲地赞赏着这匹马,说是他平生仅见。西风却是一语不发,因为睹物思人,看着这匹马,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狼面人袁菊辰,而袁菊辰正是他最为妒恨之人。
老实说,他之存心想害谭啸,固然是受白雀翁朱蚕所托;而暗恨他结交袁菊辰,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理由。
三人看完了马之后,谭啸随着常明转回后院,走近朱蚕住处时,谭啸有意走近了些,他见那间房子窗门大开着,可是已不见朱蚕的床和人。室内的桌椅也有了些改动,他知道,朱蚕此刻一定已移居到地下室去了。
一想到朱蚕,他不禁有些血脉怒张的感觉;而且他很快地想到了“复仇”这两个字。
在这所宅子里走了一转之后,他已把这儿的环境了解得很清楚;并且断定,这大宅里除了两三个佣人之外,再没有什么人。至于空下来的房子是作什么用的,他就不得而知了。
西风和常明哪里会知道这个少年心中所起的念头,他们只不过感到有些奇怪罢了。
因为谭啸对于四周的环境似乎特别感兴趣。
回房之后,常明暂时离开了一会儿,房中只有西风陪着他,他嘻嘻笑道:“今天老常请客,咱们得好好吃他一顿。兄弟,你的酒量如何?”
谭啸由位子上站起来,笑了笑道:“我不会喝酒,你莫非不知道么?”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转到了西风的背后,双掌显着地挥动了一下,可是内心却告诉他:“忍耐一下吧,他也许并不是一个最坏的人……不可杀他。”
想到此,他的手便抬不起来了,时机一瞬即逝。西风忽然“刷”的一声转过身来,当他触目到谭啸的神色时,不由面色一变,干笑了一下道:“你……”
软心的谭啸,望着他苦笑了笑,心里说:
“卑鄙的人,你也许是不该死的……等着瞧吧!我总不会太便宜你的。”
他朗声笑道:“西风老哥,有人曾经出卖过我,我用剑削下了他的双耳,不为过吧?”
西风怔了一下:
“我不太懂……”
谭啸放松了一下脸色,踱了两步,暗忖道:“我不能让他怀疑。”遂笑了笑说:
“我是说在数年以前,我认识了一个朋友,此人存心陷害我已非一日,一朝被我发现,我削下他一双耳朵……”
西风呵呵笑道:“太轻了!太轻了!起码要断他一臂。”
他在说这句话时,竟然丝毫不脸红,谭啸不得不佩服他的镇定,他作了一个难以觉察的微笑。内心忖道:“西风!这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你休怪我手狠心毒!”
西风笑了笑道:“老弟!过去的事就算了,不要再去记挂它了。”
谭啸点头笑了笑,没有说话,这时西北虎常明推门进来,含笑道:“老弟!请用便餐,家居边野,没有什么好吃的,请多包涵。”
谭啸微微一笑道:“常兄太客气了。”
西风由位子上一跳而起道:“好啊!我肚子早饿了,走!”
三人出了房门,来至一间敞厅,厅内摆着一桌盛筵。离开中原以后,谭啸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丰盛的筵席,可是他的食欲并不高。几经推让之后,谭啸被推在首位上坐了下来。
坐定后,西北虎常明持壶斟酒,一面眯着眼笑道:“兄弟,是喝白的还是黄的?”
谭啸内心颇有些紧张,因为眼前这两个人,既存有陷害自己之心,可不知他们究竟是用什么手段。他微微怔了一下,浅笑道:“小弟本是滴酒不沾,既是老兄好意,小弟就略饮少许,白黄不拘。”
常明一手端起杯子,满满斟了一杯白酒,哈哈笑道:“少喝一点无所谓。来,老弟,这是真正四川来的大曲。”
说着他又给西风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谭啸冷眼旁观,心知这酒是没有疑问的,他端起酒杯略一注视,见酒色纯清,当时毫不考虑地一仰头,“咕噜”一声,把杯中酒干了。
西北虎怔了一下,看了西风一眼,道:“好酒量!老弟!你可冤苦了我们啦!来!
再来一杯!”
谭啸目光在他方才倒酒之时,已看清了在托盘之中,另置有一壶酒,他心中已有了数,当时毫不顾虑地仰首又把杯中酒干了。
西风嘻嘻一笑,以手拍了一下桌子道:“行!海量!”
他说着话一仰头,咕的一声,也把杯中酒干下了,当时把杯底向谭啸照了照。常明也仰首把杯中酒干了,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
这时,桌边有一个仆人模样的人在侍候着。常明挥了一下手道:“你下去吧!我们有一会儿喝呢!”
那仆人弯身施了一礼下去了。谭啸心中更是了然,他知道时候已经差不多了。
果然,常明笑着,右手把另一酒壶持起,对谭啸笑道:“老弟,再来一杯,三杯下肚,咱们再猜两拳,你是真人不露相!”
谭啸装作毫不介意地微笑着,任他把酒满上了一杯。这时,西风抓起先前的酒壶,一面嘻嘻笑道:“来!咱们也满上。”
他说着先为西北虎常明满上了一杯,又为自己满了一杯,这种毫不为奇的动作,内中却包含着极大的隐秘,若非是心存注意的谭啸,任何人也不会注意到。
单从酒色上来看,那是一点也分辨不出不同之处的,西风和常明一同搁下酒壶,满脸堆着笑容。就在这时,谭啸忽然对着窗外一笑,作点首状,西风和常明不禁同时一回头。就在这一刹那,谭啸以极快的手法,把自己面前的酒杯和常明面前的杯子换了一下。
他的手方一放下,二人也都回过了头来,常明问道:“是谁?”
谭啸微微摇头一笑道:“是贵管家,没什么!”
西北虎常明看了西风一眼,微微一笑,举起了面前的杯子对谭啸和西风扬了一扬道:
“来!咱们再干了这一杯,门前清。”
他说着率先一仰头,把杯中酒干了,长长吁了一口气,笑道:“好!”西风也干了下去,谭啸却只喝了半杯,假装摇头道:“不行!我实在喝不下了。”
常明不由一怔,哈哈笑道:“什么话?男子汉大丈夫,一杯酒也喝不下!老弟!快干下去,咱们猜拳!”
西风也在一边连连劝说,谭啸才装着无可奈何模样,把剩下的半杯酒慢慢喝了下去。
他在喝酒的时候,注意到两个人的脸色,那种欣慰渴望的笑容,四只期待的眸子,睁得大大的,直到谭啸喝干了杯中的酒之后,他二人才恢复了镇定的神采。
现在,他们一颗心算是完全没有顾虑了。
谭啸放下了杯子,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西风一双贪婪的眸子,开始大胆地在谭啸胸前的短剑上游移着,他认为现在是占有这口剑的最好时候了,于是嘿嘿笑了两声,道:“老弟!这口剑,我是愈看愈爱,可否再借我仔细地看一看呢?”
谭啸偷目看了常明一眼,却见他微皱着眉头,不时地舒着腰脊,似乎已感到有些不妥了。至此,谭啸一颗心,算是完全放下来了。
他朗声一笑,一面自颈上把那口阿难短剑解了下来,目放精光道:“老哥哥,这口剑上有个神奇之处,你莫非没有看出来么?”
他一边说着,“丝”地一声,把锋利闪目的剑刃抽了出来。西风觊觎的眼睛闪烁着惊异的光芒,张了一下嘴巴道:“哦!在哪里?”
谭啸唇角上带了一个难以觉察的冷笑,他那双眸子里一这时毫不保留地喷吐着愤怒,冷目一扫侧座,常明已有些摇摇欲倒之态。
他再没有什么顾虑了,当时把剑向前一送,剑尖几乎碰到西风的咽喉,西风向后缩了一下,惊道:“小心!小心!老弟!什么奇处呀?”
谭啸轻快地翻动一下剑刃,冷冷一笑道:“这不是么?”
西风只见白光一闪,当时不及缩身,只觉喉下一阵奇痛,口中方自“啊”了一声,红红的血已顺着他颈下流了出来。
他抖动了一下,讷讷道:“啊!啊……你……”
谭啸陡然出手,扣在了他左手脉门之上,虽只用了三成内力,但因为所扣之处,正在对方脉门之上,所以这一霎时,西风整个人抖成了一团,脸色突地大变。可是他尚很自信地大声吼道:“倒!倒……倒下去!”
“砰”的一声,不错,果然有人倒下去了,只是不是谭啸,而是常明。
西北虎就像个死猪似地倒在了地上,口中狂吐着白沫,他喝下了份量极重的迷药,这药是下在谭啸酒中的,但很不幸,却教他自己喝下去了。
西风目睹此状,不禁吓得双目一凸。谭啸右手剑尖,仍然在他颈下一分多深的皮肉中抖动着,他吓得牙关格格地抖战着,讷讷道:“啊……小兄弟!你不可……不可杀我!”
谭啸哈哈一笑,冷冷说道:“西风,我何处错待了你?你这么狠心害我?”
西风咽了一口气,面色铁青道:“兄弟!你……你不要误会……”
谭啸剑尖又前挺了一分。西风不禁哑着嗓子叫了一声,抖得更厉害了,翘着下巴,几根黄胡子上都让血沾满了。
“老弟!你不能杀我,我求求你!”
“我绝不杀你!”
谭啸冷笑着说。西风翻了一下死鱼似的眼睛:
“那么,请……问……你要如何呢?”
“你自己说的,你还用问我么?”
西风打了一个冷战,又咽了一下口水道:“我说的?没有啊!”
“哈!老兄,你太健忘了!”
这愤怒的青年,说完了这句话,再没有什么好犹豫了,持剑的手腕倏地向后一收,白光一转,西风只觉两鬓一冷,桌面上赫然落下了一双人耳。他不禁吓得“哟”一声,哑声道:“兄弟!你饶……”
谭啸左手一松他脉门,西风倏地向后一转,就在这时,他发出了更大的一声惨嗥,一只血淋淋的左臂,整个地断落在地。他的身体也随着倒了下去,顿时人事不省,昏了过去。
谭啸望着地上的两个人,怔了一怔,想不到事情如此顺利。他走到西北虎身前,短剑轻翻,如法炮制,削下了他的双耳,只是没有再斩他的手臂。就如此,地上已流满了鲜血。
他咬了一下牙,心中想道:“这是他们的报应,我已是手下留情了!”
然后他把短剑收回鞘中,重新系在了颈前,上前把窗子关上,拉上了帘子,正想举步而出,忽又觉得有些不忍。
他走到西风身前,用“点穴止血”的指法,点了他的伤臂,顿时止住了流血。看了看二人这种惨象,他不禁有些恻然,可是他决心要这么处治他们,毅然狠心撇下他们走了出去。
他把整个的仇恨,倾注在另外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马上就要和他对面了。
白雀翁朱蚕养伤的那间房子,他是轻车熟路,不消几转,已来到那间房中。
室内置着一张长案,几张太师椅。谭啸冷笑一声,慢慢把桌子推开,果然,他发现白石地上有一个四方形的石门。如不仔细看,绝难看出,这证明地下果然有一间地下室。
谭啸冷笑了一声,转身把门窗关上,他的心紧张地跳着,双手有点发抖;可是他仍然轻快而有力地把地下室的门弄开了。
眼前是十数级石阶,微弱的灯光由里面射上来,当他用最大的决心和勇气,走下三四级石阶时,地下室内传出了白雀翁的粗嗓门:
“谁?”
“我!”
“你……是谁?”
“现在你已经看见了!”
随着这句话之后,谭啸整个身子,已经完全下去了。
阴冷的地下室内,点着一盏黯淡的灯,一张靠着墙的单人床,床上此刻拥坐着那个惊吓、愤怒的白雀翁朱蚕。他张大了那双三角眼,苍白的面颊颤动了一下,突地双手在床沿上一按,整个人窜了起来。
这老儿虽是在重伤之下,身手仍然了得,他身子就像一只灵猴一般,白影一闪,已落在了谭啸身前,双掌一错,用“十字手”,直向谭啸小腹上插去。
这一手,倒真是出乎谭啸意料之外,因为他想不到,朱蚕在体伤未愈之下,竟然敢向自己动手。当时顾不得多说,身形向左一闪,避开了朱蚕双掌。这老儿惨笑了一声,倏地纵身直向石阶上遁去,谭啸冷笑了一声道:“朱蚕,你还想跑么?”
随着这句话,他整个的身子,就如同是一阵风似地闪到了洞口石阶处,不偏不倚,正阻在了朱蚕身前。他这种快疾的动作,令朱蚕大吃了一惊。殊不知谭啸这种步法,正是新近由天山学来的怪异步子。紧接着,他又用了一式怪招,双手向外一翻!
这一翻之下,朱蚕的“气海”、“桑门”两处大穴立即在他指力的劲道之内。这种怪异的招式,逼得白雀翁向后紧退了五六步。
他那老脸上一阵发青,由于方才起势过猛,已使他身形厉害地晃动了一下,冷汗由双眉沁出。
他怪笑了一声,神色极为难看地道:“小子!你来得好,我正要找你!”
谭啸身形纹丝不动,他把整个的背部靠着洞口,以防朱蚕脱逃;然后笑了笑,说道:
“朱蚕,你的苦心完全白费了!”
朱蚕单手扶了一下墙,面色灰白,毫无血色地狞笑了一声:
“小子,你说什么?”
谭啸哼了一声,瞳子里闪着异光道:“你的心腹西风和常明,已被我乖乖地制服了!
现在轮到你了!”
白雀翁紧紧地咬了一下牙齿,冷笑道:“你想趁我于危么?”
谭啸狂笑了一声道:“矮鬼,你休想再逞诡计!今日此刻,就是你寿终正寝之时!”
他进逼了一步,用冰冷的声音说道:
“你必须死!”
朱蚕狂笑了一声,他那矮小的身子,在他霍然举起双手之时,似乎暴长了许多,捷似飞猿似的,已窜到了谭啸头顶上。
他并不是想伤谭啸,而是存着脱逃之心,他知道目前自己绝没有力量来对付他!
可是他又失败了。
这年轻人显然并不紧张地抬了一下手,那势捷如飞的朱蚕,又再次落了下来。
白雀翁已看出来,这青年似乎身负一种过去未曾见过的怪异功夫,他怔了一下,面上变色道:“你……”
他口中这么说着,二次一咬锐齿,双掌上用足了劲力,用“小天星”的内力,劈空打出,当空发出了“啪”的一声。一时之间砂石飞溅,可是并没有伤着谭啸,而朱蚕却由于用力太猛,身子后退了好几步,前胸剧烈地起伏着,冷汗涔涔而下。
谭啸脸上带着一层薄怒和无情的微笑,朱蚕认为自己眼花了,因为他根本没看清谭啸是如何躲过他方才那奋力一击的。
他开始感到有些害怕了,身子颤抖了一下,似乎摇摇欲坠。第三次施出了他的救命绝招,整个身子向前一倒,双手十指箕张,直向谭啸两肩抓去。
休小看了他这一式,这是他苦练了二十年的大鹰爪力,只要被他十指尖风所触,谭啸万无活理。
可是,这年轻人仍然是轻轻地转了一下身子,又轻而易举地躲开了这一招。
朱蚕长啸了一声,奋最后余力,突沉双掌,用“大推山门”的内家功力,直向谭啸两肋击去!谭啸此刻所施展的,正是雪山老人所传的奇门异功“黑鹰掌”,就在朱蚕这一式之后,谭啸冷叱了一声,把这套奇绝奥妙的功夫展了开来。
一时之间,但见石室之内人影憧憧,七八个照面之后,也就在谭啸的身形第四次起落之时,朱蚕发出了一声沙哑的笑声道:“不要再打了!”
他忽然踉跄地退出了七八步之外,惨笑了一声道:“小子!你说你想要怎么样吧?”
谭啸哼道:“你还想跑么?今日你是插翅难飞!”
朱蚕面色灰白,额角已沁出了冷汗,他一只手扶着床栏,狞笑了一声,道:“你知道,我并非是怕你,我吃亏在内伤未愈!”
谭啸退后一步,仍然严守梯口,冷笑道:“这和我在衣马兔时没有什么分别!朱蚕,你应该想到眼前你的下场了!”
白雀翁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绝不愿如此束手就缚,当时一双三角眼转动了一下道:
“谭啸!你不可轻视我的三炁内力!”
他冷冷一笑道:“我可破出十年功夫,在现在的情形下,与你一拼死活,你很难逃得活命的,只是……”
他极难看地笑了笑,打量着谭啸面上神色道:“只是,我不愿如此做,因为那样对我自己,是有很大损失的。”
谭啸心知他这是缓兵之计,其实他由于内伤未愈,像三炁内功这种重手法,是万难施展的。他已是强势之末,却仍不忘诡计弄人,想到此不由脸色一沉道:“朱蚕!你休再弄诡计!我可不怕你的三炁内功,你尽管施出来就是。”
朱蚕哈哈一笑,动了一下伤躯道:“谭啸,你休逼我如此,须知人死不能重生,你一向是个很机灵的人,怎么这问题却想不通?”
谭啸剑眉微蹙,心说这老儿危言耸听,看他这种情形,说不定又在动什么念头。我却不要上他的当,还是速战速决,把他结果了再说。
想到此,他微微冷笑了一声,左手在前胸短剑柄上按动了一下,把剑抽出了鞘。朱蚕面色一变,后退了一步,伸出双掌,沉声道:“且慢,糊涂的孩子!你……”
谭啸面色一沉道:“谁是你的孩子!老儿,你死期到了!”
他说着这句话,短剑向外一分,第一招就是新学成的匣中剑招,寒光一闪,剑刃已至白雀翁面前。
朱蚕知道自己不得不与其一拼了,身形向左一拧,猛沉右掌,用“分翅手”去夺对方短剑。可是他却想不到谭啸这种剑招的怪异之处,这剑招是雪山老人倾十数年精力,潜心造就出来的菁华,每一招每一式,都极具威力,绝非白雀翁所能想象得到的。
白雀翁朱蚕“分翅手”方递出,忽见谭啸手腕一振,寒光一闪,那口剑竟荡起了两朵剑花,直向自己左右双眉上袭来,他这才知道厉害,不由吓得口中“啊”了一声,身形侧转,左肩疾晃。可是雪山剑式,并非他所想象的那么好躲,只听得“嘶”的一声,锋利的剑刃,直由他左肩头划了过去,足足地给他划下分许厚的一片肉来。
朱蚕痛得一皱眉,鼻中闷哼了一声,整个身子如同怪鸟似地斜着腾了起来,往下一落,正好站在自己床上,他狂笑了一声道:
“小子你敢!”
可是愤怒的谭啸,一剑得势,愈发不可中止,足下一滑,冷笑道:“朱蚕,你纳命来吧!”
他口中这么说着,掌中剑一抖,发出啼哩哩一阵低呜之声,剑尖向下一沉,雪山剑招的第二式“秋萤遍野耀眼明”,只向外一抖。白雀翁目光所及,竟是一片大小的光点,不容他看清来式虚实,两胯上已各自着了一剑,鲜血顺着腿淌了下来。
朱蚕惨笑了一声,身形向前一窜,可是落地之时,他竟已站不住脚了,左右一晃,“噗”地一声,坐在了地下。谭啸身形疾晃,已到了他面前,右腿一抬,“噗”地一声,把他端了个正着。朱蚕想再转身,只觉胸上一沉,已为谭啸踏了一个结实,那口精光耀眼的剑刃,已逼在了喉下。
他不禁吓得张了一下嘴,随即长叹一声,哑着嗓音道:“快!快!给我一个利落!”
谭啸足下用力一踩,朱蚕面上青筋一根根凸了出来。他的剑往空一举,长叫了声:
“爷爷,不孝的孙儿今日为你报仇了,这是第一个。”
他说完后,正要以剑下刺,忽见朱蚕怪目突睁,叫了声:
“且慢!”
谭啸剑尖向后收回半尺,怒目下视。朱蚕忽然狂笑道:“谭啸,你听我一言,收回你的剑和脚!”
谭啸啐了一口道:“呸!”
朱蚕面色极为难看地怪笑了一声:
“小子,士可杀不可辱,我朱蚕既然落入你手,生死是另一回事,但我白雀翁也是江湖中一个人物,你放下脚让我自了。”
谭啸目泛泪光,听了这句话,他真有些犹豫不决了。
白雀翁朱蚕冷笑道:“当初你祖父是怎么死的,你应该知道。你连一个侠士基本的风度都没有,唉!比起你祖父来,差得太远了!”
谭啸咬了一下牙说:
“好!”
说着他身形向后一点,退出了三尺以外,星目放光,剑眉斜挑道:“你既如此说,我就容你自行处置,免得污了我的宝剑!”
朱蚕挺身坐起,这一霎间,他的血已染红了身上的衣服,他知道这条命是不能妄想再活了。突然,他想起了自己六十年来的风云往事,一双日月轮打遍了大江南北,想不到今日竟会落在了这孩子的手中,这真是命该如此了。他错了一下牙,暗忖道:“晏胡子、老尼姑,这都是你们当初一念之慈,看看我的下场吧!”
他用血红的眼瞟了谭啸一下,苦笑了笑,暗忖道:
“看来……你们的死期大概也不会远了!”
大丈夫临死不屈,白雀翁这点勇气倒还有,他这一会儿自问必死,倒是镇定了。
“谭啸!”他说,“我后悔当初没有宰了你,现在我自食其果,倒是没有什么话好说的,只是……”
他那双三角眼滴溜溜地在对方身上转着。
“你的功夫在短短的两月内,怎会有如此的长进,这是怎么回事?是我伤没有好?
还是你另有奇异遇合呢?”
谭啸冷冷地道:“你死在眼前,还打听这些做什么?你永远不会明白的!”
朱蚕仰天长叹了一声,频频苦笑道:“唉!就是这句话,我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唉……”
他忽然怪声笑了起来,犹如小儿啼哭一般。谭啸不由轻蹙剑眉,后退了一步道:
“你还有什么好笑的?”
白雀翁打住了笑声,凄怆地道:“我笑我朱蚕竟会有此一日,怎么,你还不许我笑么?”
谭啸一抖手中剑,跺脚道:“你休再胡言乱语,莫非当真要等我动手么?”
白雀翁朱蚕不禁错齿出声,恨恶至极地道:“可恨两个老儿,我这条命葬送在他们手中!可恨之极!”
他忽然大吼一声,猛然伸出右掌,照着自己头顶一击而下,顿时血浆四溢,一命归天。那瘦小的身躯略一抽动,骨碌一下倒了下去。
谭啸望着这具尸体,不禁打了一下冷战,他缓缓收起了宝剑,走到朱蚕尸身之前,怔了一会功夫,才叹了一声道:“一个完了!”
他不忍看这种惨相,用脚尖把朱蚕身上的衣服挑起来盖在他的脸上,黯然转过身来,方走了两步,又缓缓转过身来,心说:
“这样不行,日后我拿什么来祭祀我的祖父呢?”
想着皱了一下一眉,如若割下他的首级来,那未免太残忍了。他发了一会儿愁,抽出短剑,走到朱蚕跟前,正巧那衣角仅仅盖着朱蚕一半脸,露出了一只黄蜡似的招风耳,他心中一动:
“对!就割下他一只耳朵来吧!”
想着短剑轻轻往下一探,就像切豆腐似的,把那只耳朵切了下来;又撕下朱蚕一角衣服,把这只耳朵包好,放入囊中。再看看这地下室之中,更觉阴惨惨的,一盏昏灯摇晃着绿绿的光焰,十分阴森恐怖。
他不愿在此多留,本想搜一搜死者身上,看看有没有什么信物可提供线索,可是目睹着朱蚕这种惨相,他再也不愿多待了。
当时循着石级走出地下室,只觉得日光甚为强烈,刺得眼睛很不好受。
他用原来的石头,把地下室的门封起来,也懒得再去看西风和常明醒了没有,一径走到自己原先住处,把行李拿出来,又走到马槽边,把爱马“黑风”牵了出来。这所宅子仍是那么静,没有一点声音,人不知鬼不觉地,他已办完了一件大事,心情有一种爽然若失的感觉。他堂而皇之地把大门打开,跨上“黑风”,缓缓带缰而出,天空中仍然悬挂着刺目的骄阳。
谭啸策马行到了江边,望着黄浊的江水。水面上有几片帆影,江边搭着芦棚,等着过江的客人,都在棚子底下。他下了马,慢慢把马牵了过去,所幸行人不多,也没有人注意他。
他还记得来路的方向,等了不多一会儿,船来了,有六七个人上船。谭啸苦于言语不通,也懒得与他们多说,他只认清了方向,把马牵了上去。风是往南面吹,虽是逆水,却是顺风,撑船的扯起了风帆,这艘小船逆水缓缓而上,浪花打起来尺许多高,溅得船板上满处都是水。望着滚滚的江水,谭啸默默叹了一声道:“依梨华,我很久没见你了!”
于是,那个身着鹿皮背心、大眼睛、高身材、丰腴白皙的姑娘倩影,不禁浮上了眼帘。他担心这姑娘的安危,恨不能插翅飞到沙漠去;可是她可能已不在沙漠了,茫茫大地,到哪里去找她呢?
想到此,他不禁又有些生气,暗怪她不该如此任性,最起码应该留一个条子,告诉自己她的去处。可是这个念头,他马上又收回了,暗想:她是去找我,怎会有一定的去处呢?
小船停了几次,船上的人陆续都下光了,只剩下谭啸一个,他向船夫比着继续上行的手式,丢了一小袋沙金。船夫收下了钱,就不再多问了,反正客人不叫停,他就一直往上行就是了。
天渐渐暗下来了,天上是紫色的云,太阳藏在天山的阴影之下,橘红色的光辉,把附近的天都染红了。他靠在船舷上,想着心事,望着河岸边沿上的庐舍和帐篷,心中只是想!想!想!
他所想的太多了、太杂了,依梨华的去处是一个谜,茫茫沙漠里,怎么去找她呢?
晏星寒等三人,如今又是什么样的情形?他们是否仍在肃州?自己下一步,应该如何来对付他们呢?
还有……还有晏小真,这姑娘自己对她又该如何?当然感情是已经谈不到了,可是藏在感情之后的是责任、是恩义。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却又是仇人之女,在自己来说是报恩呢,还是报仇呢?
这些问题,令他感到头痛!
渐渐地,太阳已完全沉下去了,暮色下的沙漠、江水混成了一色,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忧郁惆怅,孤身一人浪迹在这人生地陌的沙漠里。往昔有依梨华的这朵解语花,尚能时常给自己安慰快感,当时并未能体会出那种时日的可贵;可是在失去依梨华以后,日子竟是那么的孤单,寂寞的旅途,连一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
于是,他觉得自己涨得无限的大,大得填满了整个的戈壁沙漠,而这无限大的里面,只是寂寞、寂寞,永无边涯的寂寞。
“仇恨”能使任何人感到厌恶和不快乐,不仅仅是谭啸一个人,事实上,他的敌人也不见得比他轻快多少……
果然如此,晏星寒这个健康豪迈的老人,过去是笑口常开的,有一张红红的脸膛,两道白雪似的寿眉,和那个“老善人”的称呼的确很相称。因为行善的人似乎永远是快乐的,可是如今……
他现在已是完全变了,人们所熟悉的那张红脸,已经不再是红的了,说得恰当一些,那应该是“土黄”颜色,“笑口常开”这四个字,也应该用“长吁短叹”来对掉一下。
因为,自从家门中平白爆发了那件事情之后,他压根儿就没有再笑过一次。如果一定要说他还是个快乐的人,那也只好说他是“苦中作乐”,否则却未免太残忍了!
老善人的眉毛,昔日常常是向两边舒展着,含着无限的“喜”意,可是如今却是舒的时候少,而皱的时候多了。
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他可是显得老多了。他常常睡在床上梦呓似地自言自语着,幸福该是一个憧憬,一个梦幻,他想不到,这种已得到的快乐,竟会又从手中失去,并且很可能永远再也抓不回来了。
廊外的几盆蝴蝶兰都开了,花坛里,金鱼草、红黄花、剪春罗、石竹、美人蕉,互相争奇斗艳,开得一片斑斓。在昔日这种季节里,老善人早晚总会在花丛里浏览,摘几枝如意的,叫雪雁去插在花瓶里;可是,如今他连这个闲心也没有了。
白雀翁去沙漠也有个把月了,却是“杳如黄鹤”,不知详情如何。而自己家中,却闹了个翻天覆地,女儿走了,老伴儿也赌气搬到后花园,吃斋念佛去了。就连那个小丫鬟雪雁,平日一口一个老先生的,如今也是见了面,远远就躲开自己。
偌大一个家园,只是一片死寂,人人都生活在愁云惨雾之中。唉!这调儿太惨了、太可怜了!
现在这个家,他的唯一心腹人,只有一个从马场搬来不久的铜锤罗了。
这家伙哪是一块料呀,一天只求三个饱一个倒,老善人急,他也皱眉;老善人说要杀人,他铜锤敲得“当当”直响。只是,他那对玩艺,只有吓唬吓唬当地的老土,真要是稍有能耐的人,他就耍不开了。可是老善人还是挺喜欢他,主要是他别有一功,倘若出个鬼点,施个坏,他还是有一手的,所以晏星寒捧着他当军师看。
上一次雨夜围剿谭啸,就是这小子的点子。虽然没成功,可是那只怪天时地利不佳,在原则上来说,他的计划还是不错的。
现在,铜锤罗正自前院匆匆穿过走廊,往后院走来,他手中紧紧握着一个纸团,两道黄焦焦的老鼠眉毛挤在了一块,走到一道花弄,打头里来了雪雁。铜锤罗咧开了嘴,弯腰像虾米似的道:“雪姑娘好!”
雪雁站住了脚,拉着一张清水脸道:“干什么?”
铜锤罗摸了一下鸭蛋头,自从他来晏府以后,老善人命他头上不许缠巾,所以他的原形不得不显露出来。他那双小绿豆眼,色迷迷地打量着雪雁,嘻嘻直笑。雪雁扭身就走,铜锤罗忙赶上了三四步道:“喂!雪姑娘你可别走呀!我有话问你呢!”
雪雁不得不又回过身来,皱着一双秀眉,叱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还有事情呢!”
铜锤罗咧了一下嘴道:“哟!这可不像话呀!”
雪雁跺了一下脚,发急道:“你这人真讨厌,我不理你了!”
说着又要回身。铜锤罗连番碰壁,却仍耐着心,赶上一步,双手一拦,身子扭动得像一条蛇似的。
“我的好妹子,我有话问你哩!你怎么老不答理我呢?我铜锤罗想妹妹你已不是一天半天啦!”
雪雁柳眉一竖,看准了他的光头,正要给他一巴掌,手方举起,却听见后面一声叱道:“罗广你过来!”
二人都不禁吃了一惊,回头看时,不知何时老善人已站在他们身后约十步之外的一个花坛前面,铜锤罗不由吓得脸一阵白,干笑道:“啊!老善人你老来啦!”
晏星寒看了雪雁一眼,挥手道:“你退下去!”
雪雁弯腰,红着脸道了声:
“是!老先生!”
她走了之后,晏星寒咬牙道:“该死的狗才,一天到晚不务正事,专门调戏女人!
我杀了你!”
铜锤罗吓得脸一阵白,双手连摇道:“你老人家千万不要误会,小人是和雁姑娘闹着玩的,小人天大的胆子,在府上也不敢乱来呀!”
要是在平日,像铜锤罗这种情形,晏星寒也许会一掌把他打死了;可是如今,他心里困扰的事情太多了,又在用人之际,所以这口气也就忍了下来。哼了一声道:“你干什么来了?”
铜锤罗马上改了笑脸,用着小跑的步子趋前,哈腰道:“小人是给你老人家送信来啦!朱大爷差人送来的。”
晏星寒不由白眉一展,喜道:“啊!快拿过来给我!”
铜锤罗捋了一下袖子,嘻嘻一笑道:“你老人家别急呀!”
说着双手把那个纸团递了过去。晏星寒含着一腔喜悦,把纸团接过来,打开来放远了,眯着眼细细地看着:
“字呈晏、裘、剑芒各友:
贫道已深入沙漠,在维士尼河岸,追上了谭啸……”
晏星寒口中“哦”了一声,由不住笑了,来不及读下面,忙笑问道:“你这小子在哪儿接的信?好消息!好消息!”
铜锤罗见晏星寒喜成这样,自是得意十分,当时晃了一下光头道:“不是好消息,小人怎敢呈给您老呢!”
天马行空笑着点了点头,又把目光投在未读完的信上:
“只可惜彼有得力助手,旬日前贫道行刺,竟中埋伏,伤及肺腑,经急救后,幸无性命之忧,此差堪告慰诸兄也。”
天马行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一双眸子倏地一睁,铜锤罗嘻嘻一笑,偎上去道:
“老爷子,下面说些什么?”
晏星寒回过目光,冷笑了一声道:“你退下去!嘿嘿!这真是他妈的好消息!”
铜锤罗又是一怔,翻了一下眼珠。晏星寒冷峻的眸子再次向他一扫,这小子打了个哆嗦,连忙回过头垂头丧气地走了。
晏星寒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由牙缝里吐出声音道:“好小子!你真有种……”
他又接下去看,把那最后几句念下去:
“现贫道已移阿哈雅养伤,暂居西北虎常明住处,由常明导引,正与沙漠之老猴王西风联络。因彼与谭啸曾有过往,较易诱其来此,此次谅不致再让其逃脱,一切可容后告。恐兄等怀念,特修此短函,匆此,祝好
朱蚕顿首某年某月某日”
晏星寒看完之后,皱了一会眉,正要收起,却发现笺边,另有一行小字,写的是:
“又:那哈萨克姑娘未死,刻下与谭啸为一路,二人狼狈为奸,殊为可恨!”
晏星寒不由又怔了一下,眯着一双细目,看着远天的晚霞,唇角掀起了冷笑,心说:
“你们俩终久是逃不开的,我就不信我天马行空纵横了一世,临终会落在你们这小辈手中。哼!你们简直是梦想!”
他恨得重重地跺了一下脚,福子履把地面的花砖都跺碎了。他转过身来,忽见司琴兴匆匆地跑进了花园,远远地叫道:“老先生,那个大胡子老道和那个老尼姑又来啦!”
晏星寒不由大喜,忙道:“哦!太好了,快请!快请!”
司琴转身飞跑出去,晏星寒带着满脸的微笑,兴冲冲地迎向前院。他这里方踏出院门,就见剑芒大师和红衣上人,一左一右,在司琴身后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天马行空晏星寒高叫了声:
“噢!你们可回来了,我可真是急坏了!”
二人站定之后,各自一怔,剑芒身躯微弯,打了个问讯,皱了一下双眉道:“老朋友你何作此说?莫非又发生了什么事……”
晏星寒摆了一下手,上前一步,拉着红衣上人一只手,苦笑了笑道:“来!我们到里面再谈!”又问:
“二位还没有用饭吧?”
裘海粟摇了一下脑袋道:“还不曾用过。”
晏星寒忙关照司琴道:“快招呼厨房弄一桌素席。”
司琴答应着跑了。晏星寒一面引导着二人往梅园里走,一面重重地叹道:“你们不在的时候,我可遇见了厉害的敌人了,差一点……”
说着低笑了几声,红衣上人不由“哦”了一声,顿时停步道:“谁?”
晏星寒拉着他说:
“我们进去再说。”
说着三个人一直进了梅园,进了屋子,红衣上人来不及坐下就问:
“你遇见谁了?”
剑芒大师倒是很沉着地坐了下来,她脸上带着微笑,看着晏星寒道:“你不要急,慢慢说。”
晏星寒苦笑着点了点头,目光注定在她身上道:“大师,你真有先见之明,那谭啸的师父果然是……”
“是谁?”裘海粟瞪大了眼。
天马行空冷冷地道:“南海一鸥桂春明!”
他这句话一出口,就连剑芒大师也不禁吃了一惊,接着微微一笑道:“这是我早已猜到的。怎么,他来了?”
晏星寒冷哼了一声:
“岂止是来了,我们还对了面,动了手。只是,不幸让他跑了!”
裘海粟重重地挤着眉毛,张大了嘴道:“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一点好不好?”
晏星寒遂把那晚情形大致说了一下;只是,他不敢直说女儿与谭啸之间的私情,连提也不提,只说是自己在花园里散步,忽然桂春明来了,只和自己匆匆对了几掌就走了等等。
他说完后,剑芒大师和红衣上人二人面上都带起了一层薄怒。剑芒呷了一口热茶,两弯慈眉向两下一分,冷笑道:“这人未免也太狂了,贫尼不信他一人就敢公然与我们为敌。”
红衣上人虬须一阵颤动,怪笑了一声,目射奇光道:“这老鬼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公然与我四人为敌,他倒是真没把咱们看在眼里!”
剑芒凝思了一会儿,看着窗外道:“朱道友至今还没有下落,也不知……”
晏星寒插言道:“唉!别提了,老朱可丢了脸了!”
二人又是一惊,晏星寒一面把那纸团子递给了剑芒大师,一面冷笑道:“看来这事情往后是愈来愈棘手了!”
红衣上人走到剑芒跟前,二人把那张条子看完,红衣上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直眉竖眼地道:“好啦!咱们别呆在这里了!走吧!”
晏星寒怔了一下道:“上哪儿去?”
“上哪儿去?”红衣上人说:
“咱们还不下沙漠,会合朱矮子一并去对付谭啸,还呆在这里干啥?”
晏星寒目光扫向剑芒道:“大师的意思……”
剑芒大师站起来,负着手走了几步,点了点头道:“去是要去的,不过不是这个时候。”
红衣上人抓了一下头上的乱发,不自然地笑了笑道:“不是这个时候?还能再耽搁吗?”
剑芒大师转过身来,正色道:“去沙漠对我们并不太有利,第一,咱们都上了年纪了,不比他们年轻人,水土不服是一大不适;第二,那桂春明此刻定必已入了沙漠,朱道友信上还说,他们另外还有别的帮手,那么,他们的力量也很可观了。咱们固然是力量也不弱,不过……”
她冷笑了一声,自嘲道:“不是贫尼说一句‘妄自菲薄’的话,我们两次合力拿谭啸一人,尚且给他脱逃,何况他们有这么多人……所以这事情绝不简单。”
裘海粟冷笑了一声道:“照大师这么说,那咱们就永远也别想了!不用去了?”
剑芒大师轻叹了一声,摆手道:“不是!不是!你还不懂贫尼的意思?”
老尼姑面上带起了一阵冷笑,用有力的语气说道:“贫尼的意思是,我们也去找几个朋友。”
裘海粟拍了一下腿道:“对,他们能找人,我们也能找!斗一斗到底谁狠!只是……
找谁呢?”
剑芒浅浅一笑,看着晏星寒,问道:“怎么,晏兄不以为意么?”
晏星寒尴尬地笑了笑道:“这样,岂不被武林朋友耻笑么?我以为还要考虑一下!”
剑芒大师面上浮起了一片阴影道:“不然!假使这事情不牵扯到谭啸以外的人,我们大可不必如此。如今既有桂春明为他撑腰,其他尚有能人,我们这么做就没有什么显得不对了!何况……”
她顿了顿道:“那哈萨克姑娘依梨华的介入,难免不把她师父太阳婆扯出来,这也是一个很讨厌的人物,我们不得不请几个朋友出来。”
晏星寒被她说得怦然心动,当时耸着灰秃秃的眉毛,问道:“我们找谁呢?”
老尼呵呵一笑,目光在二人脸上转了转,含有神秘的意味,慢吞吞地说:
“这人多在三日,少在目前就会上门来访,二位不必为此发愁。”
她这话一出口,二人不禁又惊又喜地互相对望了一眼,裘海粟摸了一下脖子咧口笑道:“咦!大师,咱们一块出门的,你什么时候去找的人呀?这倒是怪!”
剑芒含笑道:“并非是贫尼有意瞒着道兄,实在是这位朋友生就古怪个性,生平最忌别人干扰他的清静,所以贫尼酌量之下,还是自己先去一趟为妥。”
裘海粟惊异道:“这位朋友是谁呢?他和大师又如何相识?居然甘听驱使!”
剑芒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说:
“说起来,二兄对此人,即使不认识,也会早有耳闻的。此人如肯出力助我们,只怕南海一鸥桂春明也要出一身冷汗!”
晏、裘二人目光紧紧逼视着她,急于一听下文,老尼姑不便再卖关子,当时振作了一下道:“二位还记得数十年前大悲寺之劫么?”
二人都怔了一下,各自点头,同声道:“记得!记得!”晏星寒张大了瞳子道:
“怎么,这与那人有关么?”
“当然有关。”
老尼笑得脸上的褶子全挣开了:“晏兄当记得大悲寺自老方丈以下,八堂高僧,在一夜之间,遭了劫难,那杀害他们的是……”
晏星寒插口道:“哦!莫老甲……是他?”
裘海粟也张大了嘴,吃惊道:“是这个魔头?”
老尼颔首道:“正是,就是他。”
晏星寒拂袖道:“此人武功固是出神入化,只是为人太过狠恶,心性残酷,无情无义,我们不能找他。”
他说着,有些怒形于面,剑芒大师不禁被说得脸色一红,嘻嘻一笑道:“晏兄,你错了,贫尼请他出来,并不是要与他交朋友,贫尼又何尝不知此人的心性?只是……”
她冷然哂道:“这莫老甲那一身功夫,确实是世间少有,我们叫他对付桂春明,是再好不过了。这样,我们可放心大胆地全力制服谭啸等人了。”
晏星寒虽有些动容,仍是低头不语,一旁的红衣上人裘海粟倒是极感兴奋地拍着椅背,笑道:“对!对!这是好计策,那老儿出了名的残忍,叫他去对付桂老儿,那是再好不过了!”
晏星寒不由长叹了一声,慨然道:“二位既如此说,我自然也不便再多说,只是大师,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剑芒微微呆了一呆,目光视向窗外,似乎为天马行空这句话有所感触。可是她终于摇了摇头,冷然道:“那莫老甲虽是一穷凶极恶之辈,可是如我四人联手,谅他莫奈之何。再说贫尼当年对他,总算有恩,他不能恩将仇报!”
晏星寒皱了一下眉,怀疑地道:“据我所知,此人生平素不受人滴水之恩,怎会与大师有过往?”
剑芒晃了一下光头,哂道:“晏兄所说非虚,此人实是如此个性。只是说来事情凑巧,他大弟子妙手空空王一刀,有一次在宜昌为恶蟒所伤,待毙江边,幸遇贫尼路过,当时并不知他是莫老甲的弟子,因见他可怜,贫尼用独家灵药红草金丹,给他吞服上药,救了他一条活命。后来问其身世,才知竟是莫老甲弟子,贫尼当时就有些后悔,因知他师徒为人可恶,真后悔有此一举。”
说着展眉一笑:
“谁知这妙手空空王一刀,由此倒把贫尼感之入骨,归后告之其师,莫老甲当下差其三弟子黄花瘦女黄丽真,亲上恒山碧竹庵面谢贫尼。”
剑芒顿了顿,又接下去道:“这黄花瘦女黄丽真,见贫尼之后,力诉其师诚意,呈上其师函件,内容甚恭,并邀贫尼去青海达达岭一晤。贫尼再三推却不成,只好随她去了一趟,莫老甲甚为礼遇,贫尼小留三日后告辞时,这莫老甲曾说过一句话,就因这句话,所以今日我才去找他。”
裘海粟笑了一下道:“一句什么话呢?”
剑芒颔首笑眯眯地道:“他说日后如有用他之处,只凭贫尼一纸便条,他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晏星寒微感惊异道:“这般看来,此人尚是一知情重义之辈呢!”
剑芒笑了笑,哼了一声道:“到底如何,我们还认他不清;不过他既有这句话,我们不妨当他是真诚看待。贫尼前十日曾修书一封,约其来此一晤,语句对他甚是恭维了一番,他如见信,大概这两天也就可到了。”
晏星寒搓了一下手,吟哦道:“既如此,我们倒是不便怠慢他。据我所知,此人个性实是怪癖得很,只怕我和裘胡子和他处不来呢!”
他说着又皱起了一双眉毛。红衣上人裘海粟哈哈一笑,摇头道:“老晏!你顾虑太多了!还有什么处不处得来的?咱们当他是客,好好待他也就是了。你这梅园之中风景又好,房子又多,给他理出两间也就很像个样子了。”他又笑了笑说:
“我想他在青海那鬼地方,定是穷山恶水,你这梅园之中的景致,这老儿怕一生也没有见过,他还会有什么不如意的?”
晏星寒因素日对于这个魔头听得太多了,知道他是一个很棘手的主儿,虽听二人如此解说,心中仍不免有些纳闷,当时微笑道:“你既如此说,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反正有罪大家受,我们都是这么一大把子年岁了,谁还去侍候谁吗?”
这时,司琴入告菜饭备齐,晏星寒陪着二人到隔室用饭。三人又谈了些朱蚕的情形,因见他信中字里行间用字甚为轻松,倒没想到其它,三人俱认为一切待莫老甲来后,再定对策,倒也不十分紧张,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一晃眼,已是剑芒等来此的第四天了,三人都显得很急躁,尤其是剑芒大师,更感到有些不耐,可是青海距离此地不是短路程,也不是说到就到的。
晏星寒已命人把梅园内另几间房子整理了出来,园中老梅虽已凋零,可是几株晚梅,尚还打着朵儿,桃花和杜鹃花也起而代之一。因此,看起来,不仅丝毫不显得萧条,反更有一番香艳气质。
为了打发这无聊的日子,三个老人竟日来都消磨在花园里,饮酒赋诗、赏花下棋,倒也不觉得太寂寞。
这一日,在梅园亭子里,三老赏花倦了,就摆上棋盘。三人都是棋中高手,剑芒和红衣上人对局,晏星寒负手旁观。只见司琴跑进亭前,面色紧张地道:“老先生,有客人来啦!”
三人都不禁站起身来,剑芒抢问道:“是什么人?”
司琴翻着眼皮道:“来了两匹马,一辆车,骑马的是一男一女,车里坐的是什么人就不知道了。”
剑芒先是一怔,又笑道:“是了,他们来了。晏兄,你快请他们进来吧!”
晏星寒忙下了亭子,剑芒和裘海粟随后跟着,三人心情都很振奋,晏星寒边走边问司琴道:“你为什么不先请他们进来呢?”
司琴嘟着小嘴道:“怎么没请?只是那骑马的男人女人都很不客气,罗二爷好心让他们进来,还挨了他们一顿骂。”
晏星寒不由“啊”了一声,站住了脚,收敛了笑容,道:“怎么会呢?”
司琴讷讷道:“罗二爷请他们进来,那个女的用马鞭子拍着门说:‘叫你们老爷出来接我们!’那个男的更是怪声怪气地说:‘去!去!去告诉晏老头子,说我们是青海来的客人,叫他出来!’”
晏星寒不由面色一沉,一边的剑芒大师喝叱司琴道:“小孩子胡说八道,添油加醋的!哪有这回事?去!去!”
司琴翻着白眼道:“什么胡说八道?这是真的,不信问问铜锤罗二爷,罗二爷气得了不得,还叫我去给他拿铜锤呢!”
剑芒摆手道:“好了!好了!你下去吧!”
司琴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心说:有你个秃尼姑什么事?要你多嘴!
可是他仍然听话地下去了,噘着嘴,很不高兴。
他走了之后,晏星寒脸色很难看地苦笑了笑道:“就烦大师代我去迎他们进来吧,我不去了。”
说着转身就走,却为裘海粟一把抓住膀子,大声道:“唉!唉!老兄,你不出去像什么话?你是主人呀!”
剑芒大师也急道:“你怎会听他一个小孩子的话?这怎么可能!出去看看吧,我想莫老甲绝不至于如此。”
晏星寒本是一腔喜悦,不想人还未见,先就浇了一盆冷水,此刻为二人强拉硬功,不便再坚持己见,何况又是求人家的事情。当时长叹了一声,随着二人直向大门而去。
三人穿过了花道,来至正门。
离着大门还有三四丈,就听见铜锤罗的大嗓门道:“这是什么话?打狗也得看主人呀!你这个娘儿们,怎么开口就骂人?”
另外一个女人喝叱的声音说:
“骂你?妈的,没揍你就是好的了!你的狗眼看清了没有?我们是青海达达岭来的,车上坐的可是我们教主本人!妈的,你有几个脑袋?”
跟着这女人又大声嚷道:“喂!我说晏老头子是死了怎么的?惹火了把门给他烧了!”
跟着便是“叭叭”鞭子抽门的声音。
这女人的骂声,三人都听见了,不由全怔住了。剑芒大师也不禁脸上一红,因为客人是她请来的,当时白眉一挑,顿足道:“糊涂!糊涂!这是那黄花瘦女,晏兄,你不必与她一般见识。”
往昔在武林之中,晏星寒是如何的声望,这几十年来,还没有见过有人敢这么对自己说过话;何况这女人,一口一个“妈的”,简直是骂街。他的无名火顿时高冒三丈,当下面色一青,嘿嘿冷笑了两声,大步向前行去。
剑芒和红衣上人疾跟了上去,深恐他下手打人。因为晏星寒的脾气他们最清楚,他生平是绝不受人一点委屈的。
吵声愈来愈大,铜锤罗像挨了打,大声地嚷道:“好!你敢打我!你等着,我铜锤罗可不是好惹的,我去拿铜锤去!”
那女人浪声地狂笑着,跟着又是鞭子叭叭的抽门之声。
晏星寒来至门前,正迎着铜锤罗抱头而入。一见他,铜锤罗弯着腰哭着道:“老爷子你可来了,这是哪来的一帮子土匪?老爷子!你快去看看吧,小心那娘儿们的马鞭子,我得拿铜锤去,她打了我了!”
晏星寒厉声道:“下去,没出息的东西!”
铜锤罗不由一怔,他想不到,晏星寒居然会对他发脾气,当时气得眼都红了。
裘海粟嘻嘻一笑,拍着他的肩道:“得了!铜锤罗,你下去吧!”
铜锤还想说话,三人已出了大门。
大门外,一男一女气势汹汹地站着,那女的正用手中皮鞭子抽门,可是她的手方自举起,却为剑芒大师一只瘦手给抓住了。这老尼脸色也不大好看,沉着脸道:“你师父呢?”
这女人岁数不大,有二十六七岁,只是一身瘦骨,两颧骨极高,黄黄的一张脸,头发很长,披在肩后,身上穿的也是一身黄,披着黄斗篷。此女正是莫老甲心爱的女弟子黄花瘦女黄丽真。
在她身边,站着一个红眉大眼的小个子,一身黑衣服,背后背着一对镔铁双拐。此人正是当年为剑芒所救的妙手空空王一刀。
他们二人都是怒容满面,台阶下有几匹马,一辆围着绿帷子的马车,车门未启。里面的莫老甲,倒真是好涵养,门口吵得这么厉害,他却头都不探一下。
黄花瘦女黄丽真吃了一惊,用力往后一夺右手,不想剑芒因恨她无礼,有意给她吃些苦头,所以五指上用足了力,扣的又是脉门,所以黄丽真一挣之下,竟然没有挣开。
这女人再一看来人,不由脸一红,讷讷道:“原来大师也在此……”
一旁的王一刀也弯腰道:“师伯!”
剑芒大师一松手,冷笑道:“你们太放肆了!”
她说着一指身边怒容满面的晏星寒道:“这位是天马行空晏老师!”
又一指红衣上人道:“这位是红衣上人裘道长,都是武林先辈,你们快快见礼,阿弥陀佛!你们太任性了,须知道二位老师与令师岁数相差无几,都是同起同坐的身份,你们首次来晤,不觉得太失礼么?”
这几句话说得王一刀和黄花瘦女都不禁哑口无言,还是王一刀略识大礼,当时躬身对三人行了一礼,讷讷道:“大师这么一说,倒是我们太冒昧了。”
他又朝着晏星寒揖了一下道:“晏老师请多多原谅。”
晏星寒强压着填膺的怒火,朗笑了一声道:“少侠太客气了,这是你们师兄妹看得起我,晏星寒铭感五内!”
这种挖苦很厉害的话,他们师兄妹居然没有听出来,黄花瘦女笑着抱了一下拳道:
“客气!客气!”
晏星寒看了剑芒一眼,气得苦笑了笑,也抱拳道:“老夫来迟,令贵师徒久候了,令师在何处呢?”
王一刀嘻嘻一笑道:“教主在车上,我去通禀一声。”
说着转身往那马车行去。晏星寒只气得头上直冒金星,可是剑芒大师和红衣上人却已下阶相迎,他也只好跟着下去,口中长长叹了一声。
这时,王一刀已把车帷卷起,后退了一步,躬身道:“晏星寒出迎,请教主下车!”
一旁的三老听他这种称呼,都不禁脸色一变,尤其是晏星寒,气得牙关紧咬,头上青筋暴跳。
这时,就听见由车子里发出一声怪笑道:“主人出迎了么?很好!很好!”
跟着“呱呱”两声鸟鸣,由车座中拍翅飞出了一双黑翼红嘴的大鸟,这双怪鸟一出车篷,又连鸣了几声,双双落在了王一刀肩上,钩嘴剑爪,硕大如鹏,看来真是凶恶至极。
那王一刀似乎甚为惧怕这双怪鸟,吓得手舞足蹈,脸色都变了,口中连连道:“教主!教主!”
怪笑声里,车门前闪出了灰发垂肩、鸠首鹄面的莫老甲。在场三人,除剑芒大师与他曾有一面之缘以外,晏星寒和裘海粟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庐山真面,都不禁暗吃了一惊,俱认为是生平仅见的怪物。
只见这莫老甲一身瘦骨嶙峋,肤色如同死灰一般,双瞳大小如珠,白多黑少,闪闪放着异光。一对大耳紧贴两颊,隆鼻撅唇,獠牙外露,衬上长有尺许的灰发,看来真像一具僵尸一般,甚至僵尸也难望其项背。
他身高约有八尺,身着一袭样式极怪的灰色绸质长衫,长可及地,足下是青绸面双梁布鞋,一出车门,桀桀一阵低笑,望着那双怪鸟道:“地方到了,看看此处主人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吃的没有?不要饿坏了我的鸟儿!”
他口中这么说着,也不见他屈膝点足,那瘦长的躯体,忽地狂扬而起,三老只见灰影一闪,那莫老甲已赫然立于身前。
十三
天马行空晏星寒不得不抱拳微笑道:“老夫等迎驾来迟,尚请莫教主海涵!”
红衣上人裘海粟也欠身为礼,剑芒大师手打问讯,道了声:“阿弥陀佛!青海一别,转瞬十年,施主风采依旧,想必甚为得意了!”
三人这种恭敬之态倒真是少有。以他们素日为人,再推想这莫老甲,当可知这魔头确是一个极为特殊的人物;否则像晏、裘如此高傲之人,是绝不愿轻易向任何人低头谦卑的。
莫老甲嘻嘻一笑,一双瘦爪轻轻提起那袭绸衫抖了抖,白果似的眼珠,旁瞧着晏星寒道:
“晏先生不必客气,这位是……”
他的目光扫向了红衣上人,灰白的面颊上,形同槁木死灰,竟是没有一点表情。剑芒大师笑道:“这位是中条山红衣观红衣上人裘道长,施主大概已早有耳闻吧?”
莫老甲伸出一只瘦爪道:“久仰!”
裘海粟忙伸手与他握了一下,口中连道:“莫老哥你太客气啦!”
可是当他的手,和对方才一接触,不禁吃了一惊。因为对方那只鸟爪似的怪手,竟是比冰还要冷,自己的手就似握在了五根冰凌上一般。裘海粟怔了一下道:“教主沿途可是受了风寒?”
莫老甲收回了手,冰冷的面颊上,裂开了一丝冷笑,道:“本教主从不知何谓风寒!”
说着话目光扫向晏星寒道:“主人莫非就如此待客么?本教主久居青海,连中原礼节也记不清了!”
裘、晏二人都不由面色一红,晏星寒尴尬地笑道:“只顾说话,竟忘了待客之道了,教主与令徒请!”
说到最后,晏星寒脸色十分难看,要不是当着剑芒大师的面,很可能当场就会与对方翻脸。
莫老甲桀桀一笑,回头对男女二徒冷叱道:“主人请我们进去呢!还不快来!”
他口中这么说着,目不旁视,率先走进门去,他的那两个弟子一左一右跟上。临进门时,那黄衣瘦女黄丽真,对着晏星寒道:
“门外的马及车子,小心安置!”
晏星寒冷冷笑道:“这个自然!”
说着遂跟行而上。剑芒大师见他脸色不善,忙跟上小声道:“请看贫尼薄面,忍耐一二!”
晏星寒回头一笑:
“大师不必嘱咐,谁叫我们求人家呢?”
剑芒苦笑着点了点头。一边的红衣上人,本是眉开眼笑,此刻却也不禁拉着一张脸,满脸显出不快之色,低着头踽踽地在后面跟着,不发一语。
一行人长驱直入,穿过一道花径,直向后院走去。
可笑那莫老甲,初入人家,竟如同是自己居处一般,也不问主人下榻何处,径自大步直行,俨然一副主人气派。他那一双弟子,更是嬉笑叫骂。尤其那黄而真,不时用手中马鞭子抽打着身旁的花树,师徒所至,如入无人之境一般!
天马行空等三人,这时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就连剑芒大师,见此情形,也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发帖邀请,这可真是应了晏星寒的那句“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天马行空晏星寒疾行了几步,追在莫老甲身侧,干笑了几声道:“莫教主请随老夫至梅园休息,前面是老夫家人所居,杂乱得很!”
他抱了抱拳,脸色并不十分友善,言中之意,很明显地在说:“你好不知趣!”
可是他的老精明,似乎白用了。因为莫老甲这个老魔头一向蛰居青海,根本不懂人情世故,是一个极为狂妄自大、专横跋扈的人,当时怔了一下,翻着眼皮道:“梅园在何处呢?你头前带路吧!”
晏星寒脸都气白了,当时哼了一声,大步向梅园行去,莫老甲随后跟上。他那个女徒弟,在后嗲声嗲气地道:“教主,他这园子,比咱们的绿河苑可差多了,连个池子也没有!”
莫老甲不但不予斥责,反倒回过头来笑道:“你这话不错,人还无所谓,可怜了我那两只鸟了,往后遛鸟,你们要出去遛了,这两个东西,喜欢玩水,没水不行!”
剑芒大师生恐晏星寒受不了这句话,忙插口道:“施主这两只鸟,看来大有来头啊!”
一提起这两只鸟,莫老甲的兴致来了,他怪笑了一声道:“大师你自然不知,这是青海柴达木百年难见其一的白额鸠,本教主为了生擒这两个畜生,整整花费了一年的时间,伤了四个门徒,才擒到手,自是大有来头!”
说着他那张灰白色的死人脸上,漾起了极度的兴奋之容,一只手往空一举,口中嘘嘘的吹了两声,只听“呱呱”两声怪啸,那一对怪鸟,已自妙手空空的双肩上振翅而起。
前行的晏星寒闻得声音,也停住了步,回过身来,却见当空那一双白额鸠,各自展开半扇门板似的翅膀,露出灰白色的羽毛,在当空翩跹翔游,两翅上扇出呼呼的风声,看来确是狰狞已极。
众人都仰首看着当空的这双怪鸟。莫老甲桀桀怪笑了两声,一双眸子四处溜着,似想找一东西,试试他爱鸟的威力。
偏偏那铜锤罗活该倒霉,本来他已是一肚子的不乐意了,因自己受了这么大侮辱,晏星寒非但没替自己出气,反对来人如此礼待,他的气可大了。这时手中提着一对铜锤,正由花径穿过。
他提铜锤是一时之怒,为了在几个下人面前,把脸给挣回来。明知敌人已被晏星寒带走了,还故意跑出大门,持着铜锤发了一阵威,狠骂了几句,被人一拉,他就借个台阶下来了。
不巧得很,就在他回来的时候,在园子里远远看见了他们,铜锤罗忙把头一低,心想装着未看见他们算了。他刚走出这道花径,耳中就听到了那两只怪乌的鸣声,心中不由一惊!
他不知道这两只怪鸟是莫老甲带来的,还以为是无主的野鸟,一望之下,不由大声叫了起来:
“鸟!鸟!好家伙,这他妈的是大鹏鸟吧?”
他这么一叫,可是自讨苦吃了。
原来那两只白额鸠,乃是一种绝顶凶残的怪鸟,素日在深山旷野,凡是被它们所见的生物,几无幸免,即是狮虎见了它们,也要速避为佳。自落入莫老甲之手,更是蒙宠十分,经常供其獐鹿河鲜,从未食过死物,看来似很驯服,实则凶恶不减当年。
二鸟生性聪明,极知讨好主人,素日在莫老甲面前,柔顺得像一对鹦鹉,但一离开主人,那简直是谁也制不了它们。这几日因久困车中,已禁不住有些不耐。此刻飞起当空,相继怒鸣,凶性大发,觅物下击,偏偏所见诸人,俱和主人一路,不敢招惹,正自怒鸣声声的当儿,偏巧铜锤罗不知趣的一声大叫。
二鸟生就伶俐视听,一双火眼金睛在高空觅物时,地面上一根针也逃不开它们的眼睛,铜锤罗偌大一个人,焉能看他不见?
一时之间,但见二鸟同时一束翼,星丸似地直向铜锤罗头顶上落去。
铜锤罗哪知这种白额鸠的厉害,心中尚自存着逻想,当时大吼了一声:
“好畜生!你们可是找死!”
他口中这么说着,更见那边众人,全都停步望着二鸟,不禁想到:“妈的,活该我铜锤罗露脸!我不信连两个鸟也打不过!”
想念之间,已见二鸟飞临头上,四只大翼倏地一张,那种疾劲的风力,几乎使他站立不住,他这才知道厉害。当下一咬牙,倏地一挥手中双锤,直向二鸠身上打去。
二鸟各自呱呱怪叫了一声,身形向上一腾,铜锤罗的一双铜锤,竟是走了空招。他正想侧身收锤,二次发招,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就见其中之一,发出了一声尖啸,倏地一抡左翅,直向铜锤罗一双铜锤上扫去,来势如风。铜锤罗一咬牙,急用铜锤去挡,只听见“砰”的一声,日光之下,他这一对铜锤,竟发出了黄澄澄的两团金光,直向当空飞去。接着“砰砰”两声,一对铜锤双双落在了一边花径道上,把水磨砖石地面,砸了两个大窟窿。
铜锤罗吓得“啊哟”一声,抱头就跑。
可是他怎知这对怪鸟的厉害,方才跑出三四步,忽觉当头有极大的劲风,如排山倒海似地当头压了下来,铜锤罗猛一抬头,只见四只火也似鸟眼,就在头顶上。他急忙往下藏身子,不想身子方往下一蹲,便觉双肩一阵奇痛刺骨,鲜血顿时已自两肩头上冒了出来。
铜锤罗口中“啊哟”一声,只见一双肩头,已被二鸟伸出的铁钩似的怪爪抓了个结实,钢爪深深陷入肩肉之中,痛急欲昏之际,他耳中似听到一边有人拍手叫笑之声。铜锤罗惊吓羞怒之下,大叫了一声,顿时人事不省。
他的整个身子,在二鸟的利爪之下,直向当空疾速的升了起来。
那一边的莫老甲看到此情,怪笑连声道:“好!好!哈哈!太妙了!”
他舞动着一双瘦手,得意地挥着,他那两个徒弟更是得意忘形,男的鼓掌大笑,女的一面拍手,一面噘着嘴,怪声地对着天上道:“抓死他!抓死他!”
他们师徒这种动作,不禁令在场的剑芒等三人一惊,继之而起的是羞怒填膺。尤其是身为主人的晏星寒,看到此,简直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他口中厉叱了声:
“畜生!你们也太欺人了!”
随着他这声怒叱,就见他右手挥处,“哧哧”两声打出了一对五云石!
这一对暗器一出手,迎着日光发出了两道白光,电闪星驰般,直向当空二鸠身上飞去。
二鸟抓着铜锤罗腾起不高,见状各自一声怪叫,双双松爪放人,落下的铜锤罗,被及时赶上的红衣上人举手轻轻接住。
就在晏星寒发出暗器的同时,忽闻身侧的莫老甲一声刺耳的怪叫,就见他一只肥大的灰色袖子向外一翻,打出了两点金星。
一双金星,只一闪,就听见当空发出“啪啪”两声脆响,晏星寒的一对五云石,竟被打了个粉碎,唰唰地落下了满天石雨。而莫老甲已腾出数丈以外,只见他舞着一双大袖,口中发出怪声的叫啸,当空一双白额鸠慢慢地游翅而下,莫老甲伸出一臂,这一双怪鸟双双束翅落于其上。
他脸色极为难看,回过头来,怒目凸出如珠,看着晏星寒道:“怎么?你要打死它们么?”
晏星寒狂笑了一声,也是怒容满面地道:“教主这话就不对了,是你的鸟先下毒手,老夫岂能见死不救?”
莫老甲咧口一声哑笑道:“谁说它们下毒手?莫非足下没有看见,它们只不过是逗着他玩玩罢了!”
晏星寒气得全身发抖,他指着一边鲜血淋漓的铜锤罗道:“这是玩玩!教主,莫非你没看见他身上的血?”
莫老甲又是一声怪笑道:“晏先生,你也太大惊小怪了,流点血又算什么?本教门下弟子,在此二鸟爪下,不曾负伤流血者简直找不出一人。”
他口中这么说着,顿了顿道:“一刀!拉开你的衣眼,叫他见识见识!”
妙手空空王一刀弯腰道了声是,一把拉开上衣,露出疤痕累累的前胸及两肩,莫老甲嘻嘻冷笑道:“晏兄,你看看小徒身上,当可知今徒这点区区皮肉之伤,算不得一回事了!”
晏星寒倏地双目一睁,正要发作,那一边两面为难的剑芒大师,见此情形,不得不打圆场子。
她长叹了一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二位施主请看贫尼薄面,不要再争短长了!”
她微微一笑:
“其实,这是很小一件事,二位初次谋面,何苦为此小事伤了和气。”
晏星寒实在忍不住,冷笑道:“大师竟把一条人命,看成一件不值一谈的小事么?”
剑芒老脸一红,尴尬笑道:“老朋友,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晏星寒鄙夷地一笑道:“请恕我没有涵养,大师,这客人请由大师费心接待吧!”
他说着话,望也不望他们师徒一眼,转身走到了红衣上人身前。裘海粟正在为铜锤罗活血上药,晏星寒自他手中,把铜锤罗抱了过来,铁青着脸道:“裘兄也请偏劳,如需何物,只管问司琴索讨就是,我先进去了!”
裘海粟皱着眉,啧了一声:
“何必呢!你一向是个很开通的人,怎么今天……”
才说到此,见晏星寒已抱着铜锤罗扬长而去,他只得吞住了话,苦笑了笑,回过身来望着剑芒大师。剑芒大师又欠身合十,念了声:“无量佛!”
接着一笑道:“晏施主还有要事未了,就任他去吧!”
这老尼说着,耷下了一双灰白的眉毛,转过身来,对着莫老甲勉强地笑道:“晏施主个性如此,施主不必见责,请随贫尼至梅园休息吧!”
莫老甲桀桀一笑,振臂令二鸟飞起空中,那双白额鸠呱呱怪叫着,又落在了王一刀双肩之上。
这老魔头拂了拂衣服,冷笑道:“今日若不看在大师你的面上,本教主岂能与他甘休?这叫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们走吧!”
说着大步向前而去。剑芒大师疾行在头前领路,至此她心中,实在后悔请来了这个魔头。看来一个不好,不但对付不了敌人,倒先得对付自己这边。
一行人进入梅园的月亮洞门,园中的美丽景致,立刻吸引了这来自化外的师徒,就连那双怪鸟,见此美景,也禁不住欢鸣起来。
莫老甲本是满面怒容,此刻也改成了笑脸。尤其是靠东面的那个大荷花池子,浮着绿油油的一池荷叶,虽没有荷花点缀,看来亦富有情趣。
那对白额鸠,虽是禀性残酷,却有一个风雅的嗜好:爱水如命。
此刻双双在池面上鼓翅戏波,拍打得一池清水,荡起了无数波纹,莫老甲桀桀一笑道:“这里原来有水啊!”
红衣上人见他面有喜色,不禁插口道:“晏兄园中栽有百株老梅,多是难见的异种,只可惜现在已过了时候,否则更是雅致,教主对此处尚能称意否?”
莫老甲信手摘了一枝桃花,在鼻上闻了闻,又随手丢向一边,摇了摇头道:“这花不香,没啥看头!”
红衣上人微微一笑:
“教主,桃花本来是不香的啊!”
莫老甲随着剑芒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道:“我不喜欢花,也不懂花!”
说着一行人已行抵晏星寒为他们备好的住处,经过连日来的预备,室内布置得极为雅洁。
师徒三人,各居一室,随着呼茶唤水,司琴带着两个小厮忙了一通,又备上了接风的筵席。莫老甲和他那一对徒弟,倒是来什么吃什么,丝毫不显得拘束,主人没有陪席,他们也不在乎,一席饭足足吃到天黑,才各自酒醉饭饱。
莫老甲关照剑芒,为他准备一只活羊,说要喂他的两只爱鸟。剑芒虽是一个出家人,却也没有抗议,她私下关照司琴,命他去准备。等到羊牵来后,莫老甲竟亲自牵了出去,喂他的鸟去了。
剑芒不忍出视,红衣上人倒是好奇地跟了出去。只见那活生生的一只山羊,方一牵出,不容莫老甲出声招呼,那双白额鸠已自空而下,各自怪叫了一声,钢爪探处,已把那只活羊分扯成了两半,血肠洒了一地。那两只怪鸟,似特喜吃那羊肚内的五脏,长颈交错间,已把洒出的心肝肺肠,吞吃了一个干净,接着连撕带扯,把羊肉也吞了下去,一只全羊从牵出来到完全消失,只是霎时之间的事情。直把一旁的裘海粟看了个心惊胆战,心说好厉害的扁毛畜生!
莫老甲喂完了鸟,又关照徒弟王一刀好好照顾它们,这才随着裘海粟进室说话。
洁净的厅房内,插着两瓶梅花,紫绢的窗帘,懒洋洋的被小银钩半卷起来。两盏玻璃灯置在几头上,散出青黄的光,剑芒大师正襟危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她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人称西天一怪的莫老甲,莫老甲的右首坐的是红衣上人裘海粟,三人正在细细地倾谈着。只听剑芒大师微微笑道:“贫尼等因恐分身乏术,又因敌人不是弱者,所以才想到请施主助一臂之力。”
莫老甲怪笑了一声,剔着指甲,发出“笃笃”之声道:“本教主言出必行,当年既有为大师尽力诺言,今日自不能反悔,大师你只管说出来吧!那敌人姓甚名谁,要本教主如何尽力?”
剑芒嘻嘻一笑道:“莫施主真信人也!既如此,贫尼也不再客气了,提起此人,大概莫施主你也有所耳闻。”
西天一怪莫老甲死灰似的脸上,没有一些表情,冷然地问道:“是谁?”
剑芒大师颔首微笑道:“此人向居南方,人称南海一鸥。”
莫老甲怔了一下,接道:“桂春明!”
红衣上人和剑芒大师一齐点了点头,西天一怪莫老甲一口兔齿错出格格之声,仰天怪叫了一声道:“好极了!本教主正要会他,难得他在此地,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处寻,得来毫不费工夫!大师,他如今在何处?”
剑芒大师闻言心中不禁一喜,和红衣上人裘海粟对了一下目光,裘海粟答道:“这老儿可能就在肃州,也可能已出了嘉峪关去了沙漠。”
西天一怪莫老甲狞笑了一声道:“那是再好不过了,本教主这双白额鸠,倒可派上用场了!”
裘海粟愣了一下道:“教主仙禽能派有什么用场?莫非……”
西天一怪侧目扫着他,狞笑道:“你知道什么?”
裘海粟不由脸色一红。只听莫老甲说:“这种白额鸠最能空中索迹觅人,只要它们飞起来,百里方圆之内,哼!真可说连一只兔子也逃不脱。”
红衣上人口中未说,心中却不禁暗笑道:“你也未免太自负了,你这双鸟只能欺负欺负铜锤罗之流的人,要是遇到了桂春明老儿,还能活着回来?”
他虽是心中这么想着,却是没有说出口,反问道:“教主仙禽,从未与桂春明见过,即使飞在空中,也难以找寻吧?”
莫老甲露出兔齿,不屑地道:“这也不难,那桂春明一副酸丁模样,老朽枯瘦,很易辨别。本教主一双仙禽,已通人性,只待本教主略加指示,谅他是逃不开的。”
红衣上人虽是心中不悦,也不禁有些佩服,尤其是看不出那对鸟竟会有如此灵性,当时没有作声,看了剑芒大师一眼,想听听她有什么高见。
这个老尼姑似乎一直对莫老甲存着相当的信心,她微微笑道:“有了教主这双鸟儿,倒真是我等一个最好的帮手,教主你以为眼前我们该如何下手呢?”
西天一怪莫老甲伸了个懒腰,嘻嘻一笑,他对剑芒大师,似乎一直很客气,也许由于当年那一点恩惠的关系,他说:“大师,这事情用不着发愁,本教主既来,谅他桂春明绝不敢上门滋事。”
他顿了顿又说:“容本教主今明休息两日,这两天之内,他如来更好,否则,我们就下沙漠去寻他。”
剑芒和红衣上人一齐点头称是,当下又谈了些别的,因西天一怪远道而来,要早点休息,剑芒大师和裘海粟就不再扰他。二人退出房外,一径向侧院去找天马行空晏星寒,要征求他的同意。
进了内厅,见铜锤罗灰头土脸地由里面走出来,红衣上人笑道:“喂!你没事吧?”
铜锤罗尴尬地站住脚,点了点头:
“还好……”
剑芒眯着眼笑了笑道:“晏施主在么?”
铜锤罗用大拇指朝后面指了指,弯了弯腰,继续前行而去。二人进到内厅,却见天马行空晏星寒正背负着双手,在厅内踱着,一见二人进来,立刻站住脚,满面怒容道:
“这莫老甲也太欺人了,我晏星寒岂是忍气吞声之辈?”
剑芒大师含笑道:“老朋友请坐下,稍安毋躁,我二人是来找你商量事情的!”
红衣上人走近他,伸出双手把他按坐下来,哈哈一笑道:“妈的,要说气人,是真气人,那个老王八蛋,也怪不得你气,我还不是一样看不惯?”
他眉毛一皱,接道:“可是,老哥哥,咱们要分清楚事情,要分清楚时候,要是在平常……”
他一瞪眼,说:“嘿!我不给他干上我不姓裘!所以……”
他嘻嘻一笑:“你老哥也就用不着再生气了。”
他说着一只手摸着像刺猬似的胡子,眼睛也不瞪了,眉毛也舒开了,一副挺有涵养的样子。
晏星寒翻着眼睛瞧着他,眉毛微皱道:“我也就是因为如此才忍下了这口气,要不然岂能与他甘休!你们有事么?”
红衣上人点了点头,坐了下来,剑芒也随之坐下,道:“方才贫尼与裘道长已与莫老甲商量过了,我等决定过两天连袂同下沙漠。如其在此等待,不如找上他们决一胜负,不知晏兄意下如何?”
晏星寒皱了一下眉道:“和那老魔头一块去?”
剑芒微微一笑道:“晏兄也不必太认真了,莫老甲为人一向如此,其实他对你倒没有什么成见。”
晏星寒想到方才的过节,拧着眉毛不发一语。裘海粟扬了一下眉毛道:“怎么样,老晏!”
晏星寒叹息了一声,看了二人一眼道:“二位既已如此决定,我自不便拒绝,咱们什么时候起程?”
剑芒大师接口说:“大后天怎么样?这事情依贫尼之见不宜耽误!”
裘海粟也皱眉道:“再说,朱矮子负伤呆在沙漠里也不是长法,咱们还是早些与他会合的好。”
晏星寒慨然道:“好吧!那就这么定了!咱们大后天起程,我先招呼家人准备准备。
我们是坐车还是骑马呢?”
裘海粟想了想道:“还是骑马好……骑马方便。”
剑芒大师黄蜡似的面容上,带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愁容,她似乎已想到在风沙之中跋涉的艰苦情形,可是又不得不去。重重地叹了一声,道:“那就骑马吧!”随即苦笑了笑说:
“我们都是这么一把子岁数了,却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场麻烦,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日暮时分,在靠近巴什托格拉克沙漠的边缘上,来了一队人马,还有辘辘的车声,一时引起附近人家的注意。
经过漫长旅程风尘之后的晏星寒,看来似乎比过去更显得苍老了一些。尤其是他的心情一直很不痛快,一路上很少说话,只是失意地策马行着。他右边是红衣上人裘海粟,左边是铜锤罗,三人都是愁眉苦脸,不发一语。行行复行行,眼前是一片黄沙。
在他三人身后丈许以外,剑芒大师骑在一匹灰白色的马上,这老尼倒像是没有当回事似的,微微闭着一双眸子,一任那马向前走着,她却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在她身后是西天一怪莫老甲的篷车,这个老怪物在车座上盘膝打坐,更是不发一语。
车子左右两边,是妙手空空王一刀和黄花瘦女黄丽真,这两个人不像其他人那么安静,不时地东张西望,一会儿策马跑跑,一会儿又互相嬉闹不已,显出年轻人的浮躁和不安宁。
莫老甲那辆车的车篷上,并排栖着那双白额鸠,这对怪鸟不时地引颈剔翎,东瞧瞧西望望,有时在天上飞一个圈,发出“唏哩唏哩”的鸣声,然后又落回到原来的地方。
自从出了“玉门关”之后,莫老甲就把这对鸟放出来了,大家因为事前听了莫老甲之言,故对这一对怪鸟不敢小看。
因此,每当它们振翅飞起之时,大家也都跟着紧张起来,俱以为它们一定是发现了敌踪。可是第一次,白额鸠却找上了一个卖菜的老头儿,第二次抓伤了三个运茶砖的蒙古人,经此一来,晏、裘等三人,对于这对鸟的能力,就不得不重新估价了。
因此,当这双怪鸟再次起飞的时候,除了莫老甲的两个徒弟仍然大感兴趣以外,三老根本连头也懒得抬一下,反应冷得很。
铜锤罗更是一路上嘟嘟哝哝的,把这一对白额鸠骂得一个臭钱也不值。他干脆直呼它们是老鹰,说是北方用来抓兔子的鹰,也比它们厉害,只是他这话可不敢叫莫老甲师徒听见,只是在晏星寒和红衣上人面前嘟哝。
人马进了沙漠,渐渐地深入。
这期间,铜锤罗的身价,无形中又被提高了。因为他在西北住了三十多年,出关去沙漠也有八九次的经验,人们可以轻视一个人,却不可轻视一个人的经验。因为前者只是一个构成“人”的形态,而后者却是使人可以坚强内在的一种东西。
因此,铜锤罗无形中成了这一小队人马的领队,这一路出嘉峪关过安西再经玉门入沙漠,都是他带的路。由于他的策划,使大家少吃了许多苦头,因此就连莫老甲师徒也对他改变了看法,不敢再轻视他了。
这片沙漠正是不久以前谭啸依梨华曾经过的库穆塔格沙漠,在整个的西北地方,只能算是第三大沙漠。天山北麓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要比它大一些,南疆的大戈壁更十倍于它,可是尽管如此,也非一天所能走完的。
在行进了十数里之后,天就很黑了,铜锤罗和晏、裘等人商量之后,停马不前,暂时搭起了三四座帐篷,好在他们带的东西很齐全,搭起来很方便。铜锤罗除了负责带路以外,还兼带弄饭,别看这家伙人不济,炒两个菜倒是挺中吃。饭后,大家都在帐篷里休息,外面的风夹着沙子,吹打在羊皮帐篷上,发出“刷刷”的声音,每个人都很疲惫,他们都是上了岁数的人,老年人是最厌恶长途奔波的,他们把自己关在皮帐篷里,懒得跨出去一步。
裘海粟和晏星寒睡在一块;剑芒大师和黄花瘦女黄丽真一个帐篷;莫老甲和妙手空空王一刀睡在一起;铜锤罗和赶车的金福两个人睡在车上。那两只白额鸠,似乎精神百倍,整个夜晚都在天空忽悠悠地盘旋,四只怪眼在黑夜里就像是四点鬼火,可是附近沙漠里,静静的,别说有什么人了,就连兔子也没有一只。
大家都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早早地起来,太阳还没有出来之前,他们已收拾好东西,漠地里浮起了一层厚厚的白雾,冷得厉害。但是各人都因为有好内功,除了铜锤罗冻得换上了大皮袄以外,其他各人仍然穿着一袭夹衣。
就在这薄曦的晨光里,一行人马又继续向前出发了。
黄花瘦女黄丽真显得很放荡,不时在马背上扭着身段,放声高歌着,声音尖细,刺耳异常。有时候嗓子提不上了,咳嗽两声,再提再唱,直听得晏星寒等三人连连皱眉不已。可是西天一怪莫老甲,倒是挺欣赏他徒弟的歌喉,不时地微笑着点头。
太阳由阿尔金山那边跳了出来,空中现出了霞光彩气,沙层渐厚,已不能行车,这倒是各人事前没有考虑到的。
莫可奈何之下,莫老甲只好改车为马,把原来坐的车子,命金福先押回晏府去。他们并未耽误,继续前进,反倒比以前快多了。
差不多中午的时候,这片沙漠才到了尽头,漠地的边沿现出了一片绿葱葱的草原,有成群的牛和羊,在草地里啃食。远处还有一片淡淡的庐合影子,几个老年人不禁感到很兴奋,纷纷打马疾驰。铜锤罗头前带路,在一个叫野月河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地方是维吾尔族的部落,对于晏星寒等这队外人,很感到奇怪。因为他们说商人不是商人,说老百姓又不像老百姓,一群人有男有女,有尼姑也有老道,还有两只大鸟。
所幸这群人,并不十分打扰他们,只吃了顿饭,添购了些东西,休息了一会儿,又继续向前行去!
现在他们所面临的,已是那片广大的大戈壁沙漠了,在没有踏入这沙漠之前,他们都加倍地提高着警觉;而且他们也都深信,他们的敌人多半是在这片沙漠之中的。
于是,这队人马,怀着无比的信心和勇气,直向这举世闻名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行进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已为无限的黄沙包围了,放目望去,前后左右,全是黄沙、沙丘……没有一条河、没有一棵树,天上甚至于没有一只飞鸟。
西天一怪莫老甲的马走在最后,他仰头看了看天色,忽然吹了两声口哨。那两只早已不耐寂寞的白额鸠,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
二鸟在天空一个盘旋,随着莫老甲所指示的方向,疾如流星而去。
莫老甲得意地笑了笑,对着身侧的剑芒大师道:“这么一来,我们可以闭上眼睛歇歇了,一有消息,它们就会马上来报信的。”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身侧的黄花瘦女手指天空,大声道:“教主快看,它们发现什么东西了!”
她这句话,不禁使各人都吃了一惊,一齐仰首天空,却见二鸟风掣电闪似地飞临当空,在天空时上时下地交插飞着,口中发出“唏哩唏哩”的鸣声,却是不落下来。
西天一怪灰白色的面颊上,不禁起了一丝冷笑,喃喃道:“是了,它们是有所发现了!”
他说着,忽然一挥大袖,厉声叱道:“快去抓来见我!”
二鸟果似懂得人言,闻语之后,在天上一个疾旋,一径向方才来路鼓翅而去!
莫老甲双腿一夹马腹,道了声:
“快!我们跟上!”
于是各人都放快了马,漠地里黄沙滚滚,六匹健马如脱弦强弩,瞬息之间已驰出数里之遥。
果然,在一平如水的黄沙线上,他们看到一些移动的影子;而且似有人骑着马。剑芒大师不禁催促道:“果然是有人,我们快去!”
他们看见,那两只白额鸠在天空舞动的影子,它们不时地束翼下袭,却又累次的腾身飞起,口中的鸣声十分凄厉!
黄花瘦女首先飞马而前,口中尖声叫道:“不好!它们要败了!”
莫老甲脸色十分震怒,冷哼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厉害!”
一群人马风驰电掣地向前疾奔而去,不多时已赶到了近前。
这才看清了不远前的沙地里,并骑坐着一男一女,奇怪的是二人全是一身缟素,男的身形伟岸,肤色黯黑,女的身系白绫,十分瘦弱。
最奇的是他们身后有一辆特制拖车,用马拉着,而车上所置,非为别物,竟是一口白花花的大棺材,这种情形不禁令各人都吃了一惊。
莫老甲霍地拉住了马,晏星寒等四人也因觉得人物有异,急忙拉住了马。
那飞马而上的黄丽真,却像一个泼妇似地驰了上去,口中尖叫道:“那来的两个小杂种?竟敢在此撒野!”
在她喊话的时候,那个伟岸的青年正用手中一柄描金折扇,不时地朝着当空两只怪鸟身上点着。那么厉害的两只鸟,竟是连身子也偎不下来,更不要说是妄想伤敌了。
黄花瘦女的话,显然把这个伟岸的青年激怒了,他往这边看了一眼,哼了一声,冷笑道:“无知贱人!平白无故纵鸟伤人,待我打发了两只扁毛畜生,再与你等理论!”
在场诸人,在他说话之时,已看清了这人的外貌。只见他浓眉似剑,目如朗月,高挺的鼻梁,衬着雪白一口玉齿,端的是好一副英俊仪表。
他身着一袭雪白的长衣,头顶着一顶前仰后低的大草帽,额下结着黑色的绸带结子,是那么从容,他意态潇洒地翻动着手中的扇子,时张时合,巧妙地向二鸟身上点袭着。
二鸟虽是厉鸣声声,却是丝毫奈何他不得,一边看的莫老甲忽然怪笑了一声,右手向空连连挥动,口中吹出了一种怪声,二鸟之一忽地一束双翅,以极快的身法,直向这青年头顶上袭去!
显然,这只鸟又吃了大亏了。
就在这只白额鸠向下一落的刹那,忽见这青年一声低叱道:“去!”
蓦地见他向外一展手中折扇,“刷”的一声,扇面全开,同时自扇上发出了“呼”
的一股劲风。那只白额鸠一来因轻敌过甚,再者期功过切,想在主人面前展示威风,却想不到眼前会是一个如此厉害的人物。就在这青年的折扇挥扫之下,那只白额鸠发出了“呱”的一声怪叫!
一时只见灰羽纷飞,那怪鸟侧飞出了三丈以外,荡悠悠地落在了沙地之上,全身瑟瑟抖动不已,显然是吃了极大的苦头。
如此一来,那另一只鸟,却是再也不敢冒险犯敌了,“唏哩哩”一声怪叫,飞向了一边。
莫老甲心痛爱鸟负伤,把这青年恨之入骨,当时怪叫了声:
“小子!你好大的胆!”
这老魔头双手在马鞍上猛然一按,整个身子如一片云似的,只一晃,已落在了那只伤鸟之前。双手轻轻地把那负伤的鸟捧了起来,他那灰白的瘦脸上,带出了一种前所未见的暴戾之色,口中桀桀连声地冷笑不已。
这时间,一边的妙手空空王一刀,早已忍耐不住,也叱了声:
“好小子!你敢伤我们的鸟!你是不想活了!”
说着抖缰而上,一招手,已把背后镔铁双拐掣了出来,二话不说,搂头就打!
白衣人朗笑了一声道:“无知狗才,去!”
他依然运用手中的折扇,向外一挥,只听得“当”的一声,已把王一刀手中的双拐给磕向了一边,险些脱手而落。
王一刀倒抽了一口冷气,心说:“好家伙,这小子好大的劲!”当时脸色一红,不由怔了一怔,冷笑了一声道:“小子,你是干什么的?”
白衣人神态自若,眼前虽围着这么多人,却丝毫没有畏惧之色。他扬了一下眉毛,冷冷地道:“我是走路的,怎么样?”
王一刀还要说话,却被一边的西天一怪莫老甲厉声喝叱住了。这个老魔头一只手抱着那只受伤的怪鸟,慢慢走到白衣人身前,停了下来。
白衣青年似乎为莫老甲这种怪像吓了一跳,连他座下的马,也扬起蹄子长嘶了一声。
在白衣青年旁边的那个弱女子,不禁吓得脸上变了颜色,口中娇呼道:“袁少爷,咱们走吧!不要惹他们了,他们是马贼!”
白衣人回头哼道:“你不要怕,光天化日之下,我不信他们胆敢打劫行人,再说我们也没有什么东西。”
那少女吓得哭了,口中急道:“走吧!咱们别理他们!他们是刀客,是马贼!”
她的话没有把别人激怒,却把一边的黄花瘦女黄丽真惹火了。只见她在马上一挺腰,柳眉倒竖道:“混蛋!你这丫头乱说些什么?谁是马贼、刀客?娘的!揍死你!”
少女被骂得脸色一青,忙把马往白衣人身边偎,她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厉害的女人;尤其是女人开口骂人,她也是第一次听见。
白衣人用冷峻的目光,朝黄丽真扫了一眼,他想看看这个厉害的女人是什么样子。
很奇怪,黄花瘦女黄丽真那种凶狠泼辣之态,在这陌生的白衣青年跟前,竟然施不出来了。她扬了一下眉毛,哼了一声道:“干嘛看我呀?你这人,真是……”
说着她又瞟了他一眼,扭了一下腰肢,这女人是出了名的浪。只是今天当着师父的面,她不敢过于放肆;否则以她昔日性情,定会用出全身解数,勾引一番。
剑芒大师等三人,一见来人并非敌人,心中已不愿多事,此刻见莫老甲师徒无故纵鸟欺人,更觉歉疚。因恐莫老甲贸然与对方动手,平白树敌,此刻又见黄丽真那种风骚浪态,不禁俱感讨厌。
剑芒大师见莫老甲满面怒容,深恐这老儿一说话,更成不了之局,当时忙在马背上一合双掌,念了声:“无量佛!”
随着双目微开,慢吞吞地道:“这位少施主贵姓大名?”
白衣人目光在剑芒身上扫了一下,因见对方是个出家的老尼,当时也不便发作,勉强地抱了抱拳道:“不敢,在下姓袁名菊辰!”
老尼点了点头,又指了一下那少女,微笑道:“这位小妹妹呢?”
白衣人欠了一下腰道:“那是小婢春容,大师有何见教?”
剑芒呵呵一笑道:“这是一个误会,少施主,你们快快过去吧!没什么事了。”
袁菊辰冷冷一笑道:“我等好生行路,与你们何冤何仇,何故纵鸟伤人?大师你是一个出家人,还要请你说一个公道。”
剑芒不禁脸色一红,却听见身后的莫老甲发出了一声极难听的怪笑,尖声道:“好不知死活的小畜生!你伤了本教主心爱的仙禽,没有道一声歉,已是无礼;居然还敢出言顶撞,你是活腻了吧?”
袁菊辰剑眉一挑,目射精光道:“你是谁?欺人太甚了!”
莫老甲桀桀一笑,正要发作,剑芒大师上前一步,欠身施礼道:“教主请看贫尼薄面,休要与他少年人一般见识,请高抬贵手,容他们过去算了!”
西天一怪莫老甲哼了一下,锐利的目光似乎稍稍收敛,他狞笑了笑,身躯伸缩之间,已经四平八稳地坐在了马背之上。
这种内功的潜降真功,不禁令在场诸人都深深惊佩不已。袁菊辰皱了一下眉,想不到这老人竟会是这么一个厉害的人物。
尤其是在这荒凉的沙漠里,突然现出这些人物,袁菊辰不禁十分惊异!
西天一怪本是一腔怒火,要给对方一个厉害,才能泄恨,此刻为剑芒这么一劝,却也想到,凭自己身份和年岁,和这么一个年轻人动手,围着这么些人,也不是太光彩的事。所以才勉强把这口气给忍了下来,当下拉着那张半灰不白的马脸,哼道:“大师既如此说,本教主自不便与他后生一般见识,叫他速速滚开罢了!”
剑芒含笑点了点头,转向袁菊辰这边道:“年轻人,你快过去吧!要知道,在场诸人,全不是你可对付的人物,你快快走吧,贫尼等尚要赶路呢!”
袁菊辰又何尝是笨人,方才谈话之际,已把对方各人仔细观察了一遍。
他不禁暗暗吃惊,因为以他自己目光判断,对方在场者,除了那年轻的一男一女及另一个插铜锤的汉子,武功不如自己之外,其他各人简直没有一个易与之辈,无不是精华内敛的棘手人物。
袁菊辰心中大是不解,沙漠是他昔日经常出没之处,尤其是“狼面人”三字,在大戈壁上,连三岁孩童都知道。无形中,这片沙漠在他眼中,已视为一片禁地,他很不愿意有陌生人闯到这片地方来。
虽然他如今心情已不同了,而且正在和沙漠告别,可是他仍不愿意随便看着这群人闯进来。
他冷冷一笑道:“大师你这话怎么说呢?我想你应该清楚,是你们来找我的,我并没有去惹你们。”
一旁的红衣上人不耐烦地摆了一下手,厉声叱道:“你这小子怎么不知好歹?叫你走你还不快走,你真想找死是不是?”
袁菊辰不及说话,一边的春容吓得忙拉了他一下道:“袁少爷,咱们快走吧!还有很多路呢!”
袁菊辰一回头,看到了那具白木棺材,想到死去的白姗,他的雄心一点也提不起来了,他咬了一下牙,一带马头,哈哈一笑道:“老道,我眼下还有要事急办,不与你等一般见识,咱们以后碰上再说吧!”
他说着看了春容一眼,一磕马腹道:“走!”
春容惊恐地看了在场诸人一眼,催骑而去。那辆装着棺材的拖车,也跟着二人向前驰去。
车子上插着几支竹竿,竿上挑着几副挽联,迎风招展,十分凄凉。
这期间,天马行空晏星寒是最镇定的一个。他对莫老甲这种无理取闹的情形,很看不惯,只是为免惹气,一句话也没多说。
他只是静静骑在马上,向对方那一男一女打量着,在那辆灵车上仔细看着。
人们大都是如此,望婚嫁而喜,见丧葬而戚,晏星寒望着这辆灵车,默默忖道:
“可怜,这棺材里不知是谁?沙漠运棺,倒是新鲜!”
正想着,又见那车上插有白绸挽联,目光不经心地望了望,正逢袁菊辰等带马而去。
这辆灵车也跟着拉动而行,车行生风,把白绸挽联飘了起来,晏星寒目光无意一瞟的刹那,却看到了挽联上的字,他一下怔住了。
直到对方跑出了两三丈以外,他才如同大梦初醒一般的“哦”了一声,当时策马上前,大声吼道:“小朋友,请站住!”
菊辰的马本已驰出,闻言猛地把马勒住,回身不悦道:“怎么,还有事么?”
晏星寒哈哈一笑道:“有点小事,老弟,你来!”
剑芒大师苦笑了笑道:“算了,晏兄,让他们去吧!”
晏星寒摇了摇头,含笑道:“大师,你不清楚。”
他说着又招了招手,对袁菊辰道:“来,来,请过来,老夫有话要问你!”
袁菊辰怒容满面地带马而前。晏星寒冷冷一笑,手指着那辆灵车道:“还有这辆车,也请过来一下。”
袁菊辰不禁剑眉一挑,厉声道:“老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晏星寒嘻嘻一笑道:“自然有意思!”
这时那辆灵车也跟着返了回来。晏星寒策马而前,走到车旁,细细看了看车上的挽联,他的脸忽然变成了一片铁青颜色道:“你认识这两个人么?”
他伸手指着一副挽联,那联上清楚地署着谭啸和依梨华两个人的名字。
剑芒大师和红衣上人,本来是不在意的,此刻往那挽联上一看,不禁全是一惊,急速地策马驰了过来。
袁菊辰先是一怔,又冷然道:“这与你们有什么相干?”
红衣上人哈哈一笑,在马上一抱双拳道:“什么相干?好呀!你别想走了!”
剑芒大师也念了声:
“阿弥陀佛!少施主,贫尼本有开脱你之心,可是眼前你必须对我们有所交待了;否则,可怨不得我们无情了。”
袁菊辰冷冷一笑道:“你们要如何?”
晏星寒怒容满面道:“你还没有回答老夫的问话呢!谭啸是你什么人?”
袁菊辰冷冷地道:“他是我在沙漠里结交的一个义弟,怎么,这又如何?”
晏星寒目光朝红衣上人和剑芒大师扫了一眼,微微一笑,点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么,他现在又在哪里?”
袁菊辰心中动了一下,忽然忆起了谭啸所说的那一段结仇的经过,不禁大吃了一惊。
目光在五人面上一转,内心如同是一面镜子一般地亮了。
于是,他冷冷一笑道:“我不大清楚。”
他方说到此,忽听见一声马嘶之声,一匹灰白大马由附近飞驰而过。
马上驮着一个瘦长的人,只是全身都在一袭灰色的大斗篷披覆之下,头垂得很低。
有一半脸在衣领之内,看来似防沿途风沙的模样。
各人不禁吃了一惊,一齐朝这人望去。
可是,这匹突来的马,简直太快了,由众人身前一扫而过,马上人似微微扭睑,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即风驰电掣而去,真可称得上是“来无影,去无踪”。
这一人单骑,要是在未遇见袁菊辰之前出现,一定会引起莫老甲等人极大的兴趣,只是此刻双方都在紧张的交谈中,谁也没有十分注意他。
转瞬间,那匹灰白色的马,带着滚滚的黄沙,已消失在大漠尽头。
这时,晏星寒又抬起了方才的话头,冷冷一笑,沉声道:“小朋友,我劝你还是知趣一点,实话实说,我们和你之间,并没有什么梁子。”
他顿了一顿,手指挽联道:“只是……我们和他有梁子,你如知趣,把他和那哈萨克姑娘的住处告诉我们,我们很感激你,要不然……哼……”
他那紫红的脸膛,涌上了一片杀气:“小兄弟,你那两手固是不差,可是在我等手下,你是一定讨不了什么好处的!”
袁菊辰虽是满腔愤怒,可是却也知道对方之言不虚,当时寒着脸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又何尝骗你?他们去何处我如何得知?”
晏星寒冷笑道:“不给你些厉害,谅你是不肯吐实话!”
他说着话,双掌一错飘下地来。
可是,袁菊辰又岂是软弱怕事之辈!
晏星寒身方站地,再看对方,也已赫然在前,这倒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他微微一怔道:“小朋友,你还是再想想的好。”
袁菊辰沉声道:“没有什么好想的,你要是想打,我愿意奉陪!”
晏星寒脸色一沉道:“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
袁菊辰哈哈一笑道:“士为知己者死,谭啸是我生平唯一知己,就是为他丧生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来吧,你们是一个人上,还是大伙一起来?”
晏星寒听得眉头直皱,望着一边的红衣上人苦笑了笑,他并不真想打架。因为即使是把对方打死,对于自己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剑芒大师更是抱着和事佬的心情,她不愿意多事,当下身形在马上微微一晃,已飘身下来,长叹了声:
“阿弥陀佛,少施主,你当真如此执迷不悟么?”
袁菊辰后退了一步,毫无惧色地道:“好!你们两个一起来吧!”
剑芒大师不由灰眉一扬,脸色微红道:“无知少年,贫尼心存慈悲,有意开脱你,你莫非还不明白么?”
袁菊辰微微哼了一声道:“既是有意开脱,何故又拦路不放?岂非空有其言?”
剑芒正要出言反驳,忽听身后的莫老甲哑然一声长笑道:“哪里有这么些废话和他多说!大师,下手把他擒了再说!”
剑芒大师长叹一声,方要发作,猛可的又是两声马嘶,众人不禁又是一惊,相继往侧面看时,却见滚滚黄沙之中,又驰来了两骑快马。
二马一黄一灰,以极快的速度直向众人立身处驰来。剑芒没有在意,只看了一眼,又回目道:“你既执迷不悟,贫尼说不得要开罪了。”
她向一边的晏星寒点了点头道:“晏兄请后退一步,待贫尼拿他下来!”
晏星寒寒着脸,往后退了七八步,就在这时,忽听得身侧有人大声叫道:“喂!喂!
你们不要打架……等一等!”
各人都不禁一愣,瞩目看时,只见先时所见的两骑快马,此刻已奔临近前,马上坐着一高一矮两个汉子,四只手拚命地摇着,口中叫道:“喂!喂……”
晏星寒等人,这时才知来人竟是来找自己的,不禁惊诧地让开了几步。这两匹马一直跑到众人身前,突地勒住了。
马上二人,各自窜了个高,由马头上飞落下来,显得很是利落。
袁菊辰目光朝那矮汉子身上一触,不禁心中一怔,差一点要叫出来人名字:原来是长毛陆渊和他最得力的弟兄链子锤闻三巴。这两个人,昔日在沙漠里,对于袁菊辰是恭顺之极的人物,所以突然一看到他们,菊辰感到很奇怪,暗想着他们怎么会来的?
晏星寒皱了一下眉道:“二位是干什么的?找谁?”
长毛陆渊转着一双黄眼珠子,在众人之间搜索着,一抱双拳道:“各位之中可有一位叫晏星寒,晏老太爷的?”
晏星寒怔了一下,冷然道:“你找他做什么?”
陆渊缩了一下脖子,哧的一笑道:“这么说你老人家就是喽?”
他目光又在红衣上人及剑芒大师等人身上扫了一转道:“还有一位裘道长和……”
他摸了一下头,在头皮上拍了两下,思索着讷讷道:“和一个剑什么来着……反正是个老姑子。”
剑芒大师不禁面色一沉道:“不错,你要找的人都在这里,你找他们作甚?”
长毛陆渊目光有意无意地往一边的袁菊辰面上转了一转,龇牙一笑,一只手伸到怀里道:“在下受人所差,交一封信给这三个人……”
晏星寒“哦”了一声,忙上前一步,伸出手道:“拿来看看。”
陆渊后退了一步,道:“你是……”
晏星寒道:“我就是晏星寒,你把信交给我没错。”
陆渊嘻嘻一笑,抱了一下拳道:“失敬,失敬,在下长毛陆渊……”回身一指那高个子伙伴道:“这是在下拜弟链子锤闻三巴。”
晏星寒不耐地点了下头,催问:
“信呢?”
陆渊这才自怀中小心地摸出一封信,双手递上道:“你老人家请过目。”
晏星寒接过信来,裘海粟和剑芒大师一并偎上,只见信皮上写着:“字示晏、裘、剑芒三老。”
下款仅落着“内详”二字。
这笔迹一入晏星寒眼帘,已令他吃了一惊,他挤了一下眸子。
“这是谭……”
说着看了一边的陆渊一眼,对裘海粟说:“看着他两个,别叫他们走了……”
然后他很快地抽出了信来,展开一看,只见纸上写道:
“等你们已好几天了,见信后速至库鲁克河畔之营盘决一胜负,过时不候。”
下款落着“谭啸、依梨华拜启”。
晏星寒冷笑了一声,又把信放远了细细一看,他认识谭啸的字,与这字体一样。剑芒大师接过信来,皱眉问道:
“是他的亲笔么?”
晏星寒哼了声:
“没错。”他回过脸,上下打量着送信的长毛陆渊和链子锤闻三巴,沉声道:“这信是他亲手交给你们的?”
陆渊弯腰笑道:“是的。”
这时,莫老甲师徒也偎了过来,妙手空空王一刀的马拦在二人身后,朗笑道:“晏老叔你放心,这两个小子回不去!”
陆渊瞪着眼,发横道:“这是怎么个规矩?关我们送信的什么事?常言说得好,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们要这么着,可真给练武的泄了气啦!”
晏星寒脸一红,低叱道:“住口!谁扣你们这两块废料?老夫有话想问问你们。”
长毛陆渊摸了一下脖子,吐气道:“这还差不多。请问吧,咱们哥俩还要赶回去交差呢!”
大伙在谈话的时候,黄花瘦女黄丽真却凑在袁菊辰的跟前,咬着嘴唇笑着说:“我说黑小子,这一下你可以放心了,死不了啦!”
菊辰狠狠地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他一生除了和白姗在一块有说有笑之外,从不愿跟任何女人打交道,久而久之,养成了一种怪癖,对于陌生女人,他看也懒得看一眼。
除了他的白姗以外,所有的女人他都看不上,他嫌她们饶舌、讨厌!
因此,他以十分厌恶的目光,看了黄花瘦女一眼,懒得理她。
黄丽真见袁菊辰没有说话,自以为有了些苗头,媚笑了一声,在马上扭了一下腰道:
“哟!跟你说话哩!干嘛不答理我?”
菊辰厌恶地瞪了她一眼,往前走了两步。黄丽真不禁粉脸一红,撇了一下嘴,觉得很无趣。这一霎时,袁菊辰心中充满了疑虑,他实在想不通,谭啸和依梨华怎会在营盘没有走?还有那长毛陆渊怎会突然来此为他传信?
他本可上马赶路,可是这事情他想不通,他在关心着这对知己之交的安危。
晏星寒冷笑了一声,对长毛陆渊道:“此去营盘要多少时间?”
陆渊哈哈一笑,搓着手:
“这可难说了!要看你们牲口的脚程如何了,大概有两个时辰也就到了。”
他说着笑了一声:
“谭相公说如果月过中天你们不到,他就要走了,他和那位姑娘是过时不候。”
红衣上人气是得脸色发青,厉声斥道:“你少说话,问你你再说!”
陆渊摸着后脑勺嬉皮笑脸地道:“好!好!是!是!问我再说。”
晏星寒哈哈一笑道:“在月出之前,我们一定赶到,你告诉他们,叫他们等着!”
陆渊弯腰道:“是!是!没别的事了吧?”
晏星寒挥了挥手:“去!去吧!”
长毛陆渊看了一边的袁菊辰一眼,正要翻身上马,一边的剑芒大师伸了一下手:
“先慢行一步!”
陆渊咧着口道:“是!是!慢行一步!”
这个老尼姑耸了一下灰色的眉毛道:“你说是谭啸叫你来的,贫尼倒要问你,那谭啸和那位姑娘是什么模样,你说说看。”
晏星寒和红衣上人都不禁暗佩她的心细,各自点了点头。陆渊先是一怔,随即哈哈一笑道:“大师父,你这是什么话?莫非我陆渊还敢闹什么玄虚么?”他顿了顿又说,“谭啸相公是个文雅的书生,那位姑娘……我看大概是本地哈萨克人吧!对不对呀?”
剑芒看了左右一眼,点了点头,挥手道:“去吧!”
长毛陆渊嘻嘻一笑,拉了身边的闻三巴一下道:“走!哥儿们!”
二人飞身上马,两匹马直向来路而去。陆渊的马在前,擦着袁菊辰而过,他对菊辰怒一下嘴,甩了一下头,袁菊辰会意,当下未作一声。转眼两匹马已消失在黄沙里。
他们走后,一边守着灵车的丫环春容,远远地叫道:“袁少爷,咱们也快走吧!干嘛与他们斗呢!”
袁菊辰借势冷冷一笑道:“怎么样?大师是否仍有意赐教?”
剑芒大师皱了一下眉,看了左右各人一眼。红衣上人生来性急,当时重重地叹了一声,摆手道:“得,得,你走吧!我们没工夫与你瞎搅!以后碰上,咱们再算这笔账!”
袁菊辰冷笑了一声:
“老道,我并不在乎你,我愿现在向你赐教。请!”
他说话时,带着极为镇定从容之态,轻轻抱了一下拳。红衣上人气得由马上一跃而下,一旁的晏星寒却冷冷一笑,招呼道:“裘胡子,你休要中了他的诡计,他是想拖延咱们的时间!”
裘海粟张了一下大嘴,一跺脚道:“对!咱们还得赶路呢!”
他一跳上了马背,哈哈笑道:“小子!你来这一套还差点儿劲!”
这时晏星寒等已相继上马,剑芒问:
“去营盘怎么走?”
铜锤罗手搭凉棚,往远处眺望着道:“我知道,往北面赶,得紧赶,要不然晚上到不了。”
于是,黄沙飞扬中,这一帮子人转眼间跑了个一个不剩。
伫立在沙漠里的袁菊辰,用迷惘的目光,看着他们消失,只是黄花瘦女仍频频回首。
这娘儿们脸上现出一副难以割舍的神情,可是很遗憾,那只能算是“一厢情愿”!
当一切都恢复安静之后,从一座河丘背后,又窜出了两匹马,那是长毛陆渊和链子锤闻三巴,二马飞快地跑至菊辰身前,倏地勒住了。
二人就像滚山芋似的,由马背上滚了下来,一齐拜伏在袁菊辰身前,大声呼道:
“天狼仙,呼可图……”
袁菊辰眉尖一挑,后退了一步,这名字似乎像一根针似的刺痛了他。他本已决心忘记的一切,又开始复苏了,他苦笑了笑道:“陆渊、闻三巴,你们站起来。”
二人叩了一个头,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陆渊用迷惘的眼光,打量着这个震撼沙漠,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充满了疑惑地道:“小的等受一老前辈所差,只说救一行路人,却料不到竟是你……只是你却为何改了装束呢?”
闻三巴结结巴巴道:“你老要是披上狼皮,那几个老家伙,打死也不敢冒犯你老……”
袁菊辰微微一笑,摇头道:“你们不知道,这群人是很厉害的人物。”
他皱了一下眉,忽然想起道:“你们当真是为谭和依姑娘所差而来么?”
陆渊咧口一笑,摇了摇头道:“哪有这么回事!”看了左右一下,笑道:“小的受两位老前辈所差,送那封信来;而且告诉我们说辞。”
袁菊辰怔了一下道:“老前辈?你方才不是说一位么?怎么又成了两位呢,是谁?”
陆渊吐了一下舌头,缩了缩脖子道:“你老是不知道,这两位老人家,可是有真功夫,不满你老说,小的……”
说着话,显得有些吞吐,袁菊辰皱了一下眉道:“你说,不要紧。”
陆渊搓了一下手,尴尬地低笑道:“这两位老人家,外相毫不起眼,一男一女,都是七八十的年岁了。小的们瞎了眼,只当是……是有些油水,嘻嘻……”
他红着脸笑了笑,接下去道:“于是就伸手动了他们,结果……”
菊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们是扎了手了是不是?结果呢?”
陆渊脸红得跟紫茄子似的,窘笑着点头道:“这二位老前辈,对我们很客气,并没有怎么我们,只是托我们做一件事。”
袁菊辰问:“什么事?”
陆渊笑嘻嘻地道:“就是今天这件事,他俩算得真准,叫我们天天在这附近等,遇见有一群人来,就把信交上,照着小的方才所说的讲一遍,今天果然给我们等上啦!”
袁菊辰怔了一下,纳罕道:“可是,你们又怎么知道我和他们在一块呢?”
陆渊摸了一下嘴,笑道:“你老听呀!那位老人家今天又来啦,刚才还骑马从这里经过呢!是他告诉我说,有一个好心的路人,遇上了危险,嘱咐我俩一些说辞,我们没想到竟会是你老人家!”
袁菊辰口中“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方才在与晏星寒等说话之时,有一匹快马由身侧驰过,原来他是故意窥测虚实的。当时皱了皱眉道:“这位老人家姓什么?”
陆渊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两个都不知道。”
袁菊辰又问:
“那么他二人把这一大群人约到营盘去,又是为什么?”
长毛陆渊嘻嘻一笑,小声道:“这几个人绝到不了营盘,他们在半路就要吃大苦头。
我二人已奉了那位异人之命,在饮马湖内弄了手脚!”
他说着又得意地龇了一下牙。袁菊辰听到此,不由轻松地笑了,他已没什么理由再耽误,当时点头道:“好了,那么我走了。”
陆渊和闻三巴缩了一下脖子,得意地笑着。陆渊又问:“大爷你这是往哪去?要小的送不要?”
袁菊辰摇了摇头,当时翻身上马,正色道:“我要离开沙漠,以后再也不会来了,你们不要送我了!”
他又想起了一事,慎重地吩咐他们道:“谭啸是我的知己好友,你们再看到他和那位依姑娘时,务必要好好照顾。”
陆渊对袁菊辰退出沙漠似乎感到愕然,可是也不敢多问。因为“狼面人”三字,早已在他们心里构成了一尊威严的偶像,他只茫然地点了点头道:“是的!你老请放心,我们只要见到谭啸,一定为他效命。”
袁菊辰点了点头,他感到很高兴。可是,当他回头触目到那辆灵车时,又似乎看到了他爱人白姗,她那瘦弱苍白的脸上,那明若晨星似的一双眸子。
多少人在为自己的生命振臂高歌时,他却体会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干涸了。
他慢慢策马到了灵车旁,有些哽咽地对春容说:“咱们走吧!”
长毛陆渊和链子锤闻三巴,跪在地上向他叩头送行。
显然,袁菊辰仍然保持着昔日的威望,如果他愿意回来,他仍然是沙漠里的霸王、首领。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一个失意的影子,一匹孤独的马,在这个广大荒僻的沙漠里,试问所追寻的是什么?
袁菊辰想到此,不禁伸手捂住嘴,一连咳了几声。风把漠地里的沙子卷起来,刷刷地打在他身上,春容同情地望着他道:“少爷!你怎么了?”
袁菊辰摇了摇头,策着马,苦笑道:“春容,你对于自己常常怎么想?”
春容皱着眉,现出一些迷惑,菊辰浅浅一笑道:“我是说,你是怎么去追寻快乐的?
譬如说,你过去住在这寂寞的沙漠里的时候。”
春容在马上,一只手挠着辫子,脸色绯红地笑了笑,低下了头,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眸子瞧着她的主人道:“少爷,我……我不知道……”
停了一下,她又结结巴巴道:“我不愿意动,只要静静地就好,再要有一个人和我说说话,我就很满意了。”
袁菊辰侧脸看着她,剑眉微轩道:“只这样就满意了?”
春容抿嘴一笑,红着脸道:“还要怎么样呢?对于那些得不到的东西,我才不想呢!
怎么想也没有用嘛!”
袁菊辰点了点头,轻轻吁了一口气道:“是的,想也没有用。”
春容也似有些伤感了,她轻叹了一声,低头讷讷道:“小姐这一死,我往后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少爷!”她抬起头试探着问:
“你真的要出家?”
袁菊辰漠然地点了点头,苦笑道:“春容,每一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圈子、生活的兴趣,由于每个人的思想领域不同,所以兴趣也是各自迥异的。”
他感慨地顿了顿,接下去道:“就好像一个失明的瞎子,他就体会不到一个好人的乐趣;相反,你我也不能体会一个瞎子的快乐。我敢断言,他们是有快乐的,而那种快乐是永远属于他们自己的,别人抢夺不去,即使是抢夺去了……”他摇了摇头,“得到者,也许是一份痛苦,怎么呢?生活的领域不同嘛!也就是说,你对快乐的认识还不够深刻,所以,一个人妄想去了解人、去改变人、去分享人家的快乐或是痛苦,那是多么不明智的举动,是多么愚蠢。”
春容翻着一双眸子,大有处身五里雾中之感,她一只手摸着心口,讪讪地道:“你骂人!骂我蠢?”
袁菊辰忍不住被她逗笑了。春容嘟着嘴道:“哼!绕了半天,最后原来是骂人,少爷才坏呢!”
袁菊辰叹了一声,他的心情似乎开朗了些,他突然体会到,如能把淤积在内心的一些琐碎向人吐诉一下,倒是一副开心的妙方。只是久居寂寞的人,已习惯于领受,他认为“咀嚼”比“倾诉”更能安慰自己。因为前者只是对自己,而后者却要别人负责。因为你并不能保证听你倾诉的人,一定都是快乐和心甘情愿的。
白姗死了之后,他所选择的未来之路,没有违背这条处世的哲学宗旨,他始终是自爱的,一个从表面上看来坚强有力的人,其实是最脆弱的。他的坚强只是有所恃,有所依赖,一旦丧失了所依赖的东西,会比弱者更要软弱。但是,作为一个人,起码的条件,是要能够处置自己。至于把自己带到一个什么境地,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白云在穹空里奔腾着,黄沙也在风中打着旋儿,天地之间一片茫然。夜,渐渐降临在这大戈壁沙漠里。
袁菊辰把风帽往下拉了拉,对春容道:“咱们快赶一程吧!天要黑了。”
于是三匹马一辆车,在无垠的沙面上,其快如矢地向前奔驰着。黄沙弥漫,转瞬无踪。
古人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是沙漠之行,却百倍难于蜀道之行。深入沙漠之后,首先就会令你感觉到“大”,大得可怕的沙漠,小得可悲的人,一旦掉在这个大沙漠里,会令你头昏目眩,直似“冻蝇冲窗”,分不清东南西北。如果没有识途的老马和坚定的信心,你休想从容进出。
值得庆幸的是,先锋官铜锤罗是一个老沙漠,在引导方面来说,可说是一个人才。
他那双围满了皱纹的老鼠眼,善现天时地利,而那红如霜柿似的一颗大鼻头,也颇能闻出远近的水草气息;因此,西去营盘,他被众老依为向导。
现在他正得意洋洋地驰骋在这一队人马的最前哨,长途的奔驰,人马都显得很疲惫,晏星寒仰头喝了一口水,把水囊递给旁边的裘海粟,又偏过头,叹了一声道:
“铜锤罗,咱们可不能再猛跑了,人无所谓,牲口可有些吃不消了。”
可不是,七八匹马一个个喷着白气,鼻孔张得大大的,口中冒着白沫,全身上下为汗水浸得湿淋淋的,再被沙子一染,简直像是从烂泥塘里钻出来的一样。
铜锤罗勒住了马,后面的黄花瘦女气喘吁吁地骑马上前道:
“不行,不能再这么跑了,我渴得慌!喂!”
她向着铜锤罗一扬头道:
“你这个带路的,光他妈知道跑,人和马都要累死了,你知不知道?”
铜锤罗过去不敢惹她,今天可不怕她了,一翻小眼道:
“咦!姑奶奶,你怎么骂人?我光知道跑?我也知道在家里睡觉舒服……”
晏星寒生怕他们又拌上了嘴,当时插口道:“算了!算了!说个什么劲……”他叹了一声道:“我们稍歇一会儿好了!”
这时,剑芒大师也由后面赶上,稍勒马道:“铜锤罗,此去营盘,还有多少路程?”
铜锤罗往远处看了看,一只手摸着下巴道:“大概还有一百八十来里!”
剑芒点了点头,目视着晏星寒道:“晏兄的意思,咱们能否在此小歇?”
晏星寒点了点头,可是铜锤罗却摇头道:“不行!”
众人不由一怔。铜锤罗皱着眉毛说:
“大师有所不知,这些牲口倒并不是力量接不上,而是口渴的关系,愈歇愈没办法。”
剑芒点了点头道:
“那怎么办呢!这附近又没有水草,愈跑不是愈糟吗?”
黄丽真瞪着眼嗔道:“要跑你一个人跑去!”
铜锤罗看了她一眼,气得直翻白眼,心说:臭女人,你不过是沾了你师父的便宜,要不然我打扁你!
想着冷冷一笑,没有答理她,慢吞吞地对剑芒大师道:
“后辈对这一带十分清楚,大概再走三十里,就有一处饮马湖,到了那里,牲口可以喝一个饱。咱们歇歇再走也无所谓,这里却不行!”
剑芒大师微微一笑,点头道:“那也可以,你没有记错吧?”
铜锤罗哈哈一笑,一只手插着腰,另一只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大声地道:
“大师,不是我铜锤罗夸口,这塔克拉玛干沙漠,往东由安西算,西到巴楚,北到大沙漠边上的库车,南到……”
说到此,看见黄丽真在马上撇嘴,他顿了一下,冷笑了一声道:
“姑奶奶你不要撇嘴,我要没有两下子,也不敢现这个眼!你去打听打听,差不多的人,敢不敢往沙漠里面走?口说无凭……”
他还要多说,晏星寒面色一沉道:“你怎么老说这些废话?还有完没有?”
铜锤罗只好半途把话吞了下去,咽了一口唾沫。
这时,一直在马上闭着眼睛不发一言的莫老甲,也忍不住睁开了眼,瞪着铜锤罗道:
“你说哪里有水池子?”
铜锤罗尽管内心把他们师徒恨之入骨,可是对于这个老魔头,他仍是打心眼里怕。
当时耷拉着眼皮,用手往前面指了一下道:“还要前去!”
莫老甲侧头,往另一匹马上看了一眼,那里落着他的一双白额鸠,他冷冷地道:
“那就不要再耽搁了,咱们往下赶,我的鸟十来天没玩水了!”
铜锤罗目光一瞟黄丽真道:“只是这位姑奶奶说要歇一会儿!”
黄花瘦女脸一红。莫老甲慢吞吞地说:
“是听她的,还是听我的?我叫你走,你就走,少调皮!”
黄丽真马上接道:“调皮对你没有好处!”
铜锤罗气得脸跟紫茄子似的,他本以为自己现在身份和往日不同了,却没想到,在人家眼里,自己还是一丁点儿。
经过这十来天的相处,晏星寒对于莫老甲的脾气,多少也有些习惯了,此刻闻言,颇不以为意地点着头,看着铜锤罗说:
“教主叫你走,你还愣着干什么?还想叫他的鸟抓你一下是不是?”
一提到鸟,铜锤罗吓得咧了一下嘴,下意识地看了那两只怪鸟一下,当时红着脸带过了马头,一行人马,又继续往西而去!
天边的晚霞,红得就像是少女脸上的胭脂,高空一行雁影,慢慢由各人头上掠过。
这片沙漠,实在说,还不能正式算是大戈壁,只能算是大沙漠的一个边沿。因为由营盘至金达里克,还有一道雀河,雀河以西,才算是正式的大戈壁沙漠。
所以,能在天空发现兀鹰或是雁影,在浅沙的地面上,也能发现仙人掌,只是不见拉骆驼的商人。沙面安静地铺展着鹅黄色的沙粒,就像是一幅极大的绒毡,风吹在身上,暖洋洋的。
只是,这一切,都因为人马的饥渴而减色,旅行的人,再也没有心情去欣赏这种大自然的图画。何况,西去营盘,并不是在游览,而是去赴敌人的约斗。
马蹄把平静的沙面激怒了,扬起了漫天的黄雾,骑在马上的一群老少,都用厚厚的面巾,遮着口鼻。一个时辰之后,当这些牲口都已显得疲累不堪,红衣上人裘海粟的马,甚至于栽倒在漠地里不愿爬起来的时候,铜锤罗忽然手指着两箭以外,兴奋地道:“看!
到了!那就是饮马湖了!”
对众人来说,这不啻是一针强心针,纷纷朝着铜锤罗手指处望去。只见那边沙地上盘旋着一群黑鸟,隐约尚能听出它们呱呱的叫声。晏星寒皱了皱眉道:“那些鸟飞的地方就是么?”
铜锤罗哈哈笑道:“绝对错不了!咱们紧赶一程吧,马上就到了。”
于是,大伙马上加鞭,就连红衣上人那匹马,也奋起余力,直朝着那鸟飞的地方驰去。
不多时,他们果然看到,那是一片不算小的池沼,水虽然不十分清澈,可是用以饮马足可以了。
天上飞的那群鸟,像是乌鸦,它们只是在水面上盘旋着,并不落下来,嘴里发出难听的“呱呱”声。
马群一到,这些鸟立刻惊得往别处飞开,七匹马就像疯了似地欢嘶着,直向池边奔去。晏星寒等七人,也各自由马背上飘身而下。
莫老甲的两只白额鸠,更是不待招呼,双双鼓翅飞起,直向水面上落去。它们用翅膀拍打着水面,噼噼啪啪地翻着水花,不时“呱呱”地欢鸣着。
这池沼旁边,长着十来棵先天不足的柳树,在长途跋涉之后,这地方真好比天堂一样诱惑着每一个人,他们都靠着树边坐了下来。
铜锤罗弄了块布,在池子里洗头洗脸。那些马都在饮水,池子那头一棵柳树上拴着一匹瘦马,靠着树根坐着一个人。这人脸上盖着一块青布,在夕阳下,似乎已睡着了,那匹马也似吃饱了喝足了,在悠闲地扫着尾巴。
晏星寒先还没注意到这个人,等到坐定之后,才开始注意到他。他碰了碰红衣上人,用手指了这人一下,裘海粟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现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小声道:
“多半是个藏人,你看他的衣服和鞋。”
晏星寒仔细看了看,也不再多疑了,因为这人所穿的是一件古铜色的藏袄,足下是一双黑绳子所结的软底鞋,款式也颇有异汉族,通身上下,没有一处显眼的地方。倒是那匹瘦马,看来却很神骏,像是伊犁的名种。
莫老甲只是注意地看他两只鸟,剑芒大师闭目养神,黄花瘦女打了一盆水在洗脸,王一刀和铜锤罗在给马洗澡,大家都自得其乐。
西天的一抹朱霞显得更红了,太阳已经下山了。
各人经过短时休息,都显得神采焕然,七匹马也喝足了水,在嚼着池边的青草。
铜锤罗看了看天,提醒大家道:“前辈们,该上路了,要不然可就赶不到了!”
莫老甲站起来,抖了一下他那身肥大的袍子,怪笑了一声道:
“咱们现在就去会那姓谭的小子吧!也许南海一鸥桂老儿也在那里呢?”
他扭头对徒弟王一刀说:
“你好好带着它两个,我看它们像不大舒服似的。”
真奇怪,方才这一双怪鸟还在池子里拍打着水玩,只这一会儿,二鸟却现出一种极为疲累的样子,静静地站在池边,闭着眼睛。王一刀小心地把它们捧起来,它们口中发出“嗤嗤”的怪叫之声,用嘴去叼王一刀的手,吓得他忙松开了手,二鸟懒洋洋地自己飞上了马鞍。
莫老甲望着二鸟,皱了皱眉,没有多想什么。大家都上了马,铜锤罗在前喊了一声“得儿喔!”众马纷纷向前奔驰而去。
他们的马跑出很远,晏星寒偶然回头,却见池边那个老人,似乎也站了起来,正整理着身上的衣服。只是相隔太远了,不能看清他是什么长相。他心中动了动,可是马已经把他们带到了更远的地方去了。
铜锤罗的马最前,红衣上人第二,其次是剑芒大师;然后是莫老甲、王一刀、黄花瘦女黄丽真,晏星寒的马在最后边。
忽然,黄花瘦女黄丽真的马,前蹄一曲,“噗”地一声跪了下来,黄丽真口中“啊呀”一声,直直地给甩了出去。
众人全是一惊,相继把马勒住!红衣上人口中“哦”了一声,倏地腾身而起,坐下那匹马也和黄花瘦女的马一样,前蹄一软跪下了。
这么一来,大家同时飘身下马,差不多同一时间,那几匹马都犯了同样毛病,一个个都跪倒了,整个的身子趴倒在沙地上,虽挣扎着要站起来,却是力不从心。
晏星寒大吼了一声:“坏了!我们的马大概是中了毒了!”
他瞪着眼,厉声叱道:“铜锤罗,这是怎么回事?”
铜锤罗脸都吓白了,抖颤颤地道: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呀!”
黄丽真由一边赶上来,“叭”地给了他一个耳刮子,尖叫道:
“不知道!这还用说,这一定是那水里有毒,你这小子会办什么事?”
莫老甲倏地回头去看他的鸟,果然那两只鸟也显得不对劲了!
二鸟虽尚能勉强地站在沙地里,可是全身却抖得厉害,不时地伸缩着脖子,就像鸡吞食水蛇一样。莫老甲身形一晃,已站在了二鸟跟前,他一伸手,捧起了一只,仔细地看了看,顿足道:“果然是水里有毒!”
他猛然放下了鸟,身形一晃,窜到了铜锤罗身边,当胸一把,把铜锤罗给抓了过来,右手一举,正要直劈而下,却被剑芒大师和红衣上人上前拉住了。剑芒苦笑道:
“教主请暂时冷静一下,这并不是他的过错,其中一定另有原因,何苦先伤自己人!”
铜锤罗眼都直了,颤抖着道:
“这……这不关我的事,教主饶命!饶命!”
莫老甲狞笑了一声,往前一推,把铜锤罗摔出了丈许以外,所幸地上都是细沙,就如此,铜锤罗仍被摔得龇牙咧嘴。
晏星寒怔了怔,忽然想起一事,冷笑道:
“这事情很明显,一定是方才那池边老鬼施的诡计。你们等我一下,我这就回去找他!”
他说着就要转身而去,莫老甲怪笑了一声道:
“贼走了关门有什么用?你现在回去,他早就走了!”
剑芒也叹息道:
“晏兄不必多此一举,依贫尼看,倒也不见得就是那人所为,即使是他,此刻也早走了,晏兄又何苦再多跑这一趟呢!”
天马行空晏星寒不禁脸色通红,他冷笑了一声:
“这事情很明显是那人所为,这老儿多半就是那桂春明!他欺人太甚了!”
裘海粟搓着手急道:
“大家先别说废话了,咱们总得想个办法,沙漠里没有马,这可是伤脑筋的事。”
黄花瘦女跳到一匹卧倒的马前,看了看,回头道:“它还没有死……呀!好惨!”
几个老人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裘海粟弯下腰来,用手翻开马的眼睛看了看,叹道:
“看样子死是不至于,只是也不能立时就好,那水里不知有什么?”
莫老甲冷笑着,回头对黄丽真道:“我那个药箱子带来了没有?”
黄丽真连连点头道:“带来了!”
她说着,把胸前的麻花扣儿解开,解下一个包袱,由内中找出了一个半尺见方的朱红色匣子,西天一怪莫老甲冷着脸问:“你们谁有水?”
王一刀忙答应了一声,送上了一个水囊。莫老甲回头看了看瘫痪在地上的马,漠然道:
“只要它们没断气就能治好。”
晏星寒素有“神医华佗”之称,可是对马却是门外汉,但他可以断定,这些马只是被一类似“迷药”的东西所制,于是他对莫老甲道:
“教主,它们只是被迷住了,恐非短时所能治愈,而我等此刻是如此急迫,还是……”
莫老甲哼了一声,打开那朱红色的木匣,只见内中共是八个小格子,分置着一些色彩不同的药粉。他对一边的黄丽真说:“你过来拿着水囊!”
黄丽真一跳而过,笑向晏星寒道:
“我师父的‘八宝金散’最灵!能起死回生!”
莫老甲冷笑了一声,目视着晏星寒道:
“晏兄不必担心,少时你就可知本教主仙药的奇迹了!”
剑芒和红衣上人都皱着眉头偎了上来,他们要看看这是什么药,会有这么灵!
这时西天一怪以小手指甲,在八格之内,各挑了一些药粉,洒在水囊之内,然后把塞子塞上,略为摇动了一下,交向弟子王一刀道:
“在每一匹马的口内灌一些,不要太多了!”
妙手空空接过水囊,照着话去做。莫老甲又走到他的爱鸟面前,只见二鸟仍是瑟瑟地抖着,口中滴着黄水,见了主人,张开眼来低低地鸣着,莫老甲错齿出声:
“好狠的东西!本教主要抓住了这下药之人,不将他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他瞳子里闪烁着怕人的光,打开药盒,以指甲分挑了些药粉,放在了鸟嘴中;然后合上了匣盖,冷笑了一声,对剑芒大师道:
“如果方才池边那人是敌人的话,这人倒有几分与那桂春明相似。如是他也来此,今夜倒更热闹,本教主定要叫他知道一下厉害!”
天空垂下了夜幕,已经看不见西天的红霞。天马行空晏星寒显得十分急躁,来回地在沙地上走着,四面没有风,也没有牧人的笳声。对于莫老甲的“八宝金散”,他实在没有多大信心,可是,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因为,在这样的大沙漠里,没有马,那是很困难的;虽然每个人都有一身好功夫,不见得就会倒毙黄沙,可是,那却是一件极感头痛的事。故此,他显得很忧虑。
剑芒大师和红衣上人也是一直愁眉不展,他们担心漠地里不正常的气候,暴雨、旋风,甚至于流沙、狼群……这些都不知会在什么时候突然来临;而且,和谭啸约会的时间,更是愈来愈近了。如果因为这个意外不能及时赶到,被对方误认为是有意的逃避,那将是多么的可耻!
因此,他们都默默地不发一语,只有铜锤罗大声地叹着气,一个人在骂天骂地。
忽然,奇迹显现了。
首先是那两只白额鸠张开了眸子,用力地扇着翅膀,发出“呱呱”的鸣声,跟着双双振翅腾空。黄花瘦女拍手乐道:“好呀!它们好了!看!看!”
就在这一霎时,那卧在地上的几匹马,也相继从沙地里站起来,唏聿聿地叫着,这真像是变魔术似的令人感到惊异不止。想不到莫老甲的“八宝金散”,竟会有这种神力,这确实是晏星寒等人想不到的事。
西天一怪莫老甲冷哼了一声道:“怎么样?这不是本教主空说大话吧!”
剑芒大师嘻嘻一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教主真神人也!”
红衣上人上前一步,皱着眉头说:
“时候不早了,教主既已将马救活,咱们就快走吧!”
几匹马纷纷地嘶鸣着,用力地抖着沾在身上的沙粒,西天一怪莫老甲怪笑了一声,只见他大袖挥展,已四平八稳地骑在了原来乘骑的马背上,各人惊喜之下,也纷纷上了马背。于是,在夜色黝暗中,他们又向前继续奔驰而去!
众马虽然在莫老甲的灵药之下,显得很活跃,其实它们体力已大不如前,短程的奔驰之后,已显得有些气力不接,自然地改跑为走了。
天马行空晏星寒不禁十分焦虑,他抬头看了一下天,叹道:
“这么走法,即使到了营盘,只怕他们也走了,岂不是毫无用处么?”
剑芒大师皱眉道:“这也没有办法,总不能舍马而去呀!”
裘海粟急躁地看了前面的铜锤罗一眼道:“喂!铜锤罗,营盘快到了吧?”
铜锤罗耸肩一笑道:
“早呢!道爷,我看再往前赶一阵,咱们留下一个人押着,其他的人还是用轻功往前面赶吧,要不然……”
他哈哈笑了两声道:“天亮也到不了呀!”
晏星寒偏头看着剑芒大师道:“大师之意如何?”
老尼姑叹了一声,她不敢作主,回头看着莫老甲,微微一笑说:
“铜锤罗说要是这么走,天亮也到不了,我们再往前行一阵,留下一人押马,其他各人施展轻功赶往营盘,教主以为如何?”
西天一怪莫老甲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点了点头道:“也好!”
剑芒含笑看了“黄花瘦女”黄丽真一眼道:“你和你师兄留下来押马好不好?”
黄而真忙摇手道:“不!不!那怎么行?还是叫铜锤罗好了。”
剑芒不由微显不悦地皱眉道:
“铜锤罗还要带路,他留下来怎么行?你兄妹留下最为合适,怎说不行呢?”
黄丽真还是一个劲摇头道:
“那不行,我们不认识路呀!再说,你们都走了,要是敌人……”
裘海粟回头笑了笑道:
“这你尽可放心,我们和敌人约定在营盘见面,他们绝不会中途在沙漠里出现!”
黄花瘦女仍自皱眉不语,妙手空空王一刀却点了点头,很爽快地道:
“好吧!你们走吧!我师妹怕,我可不怕,只是到时候铜锤罗得回来一趟,因为我们俩都不认识路。”
裘海粟笑了笑说:“这倒可以。”
铜锤罗心里可是老大的不乐意,却也不便说什么。黄丽真向师父撒娇道:
“师父得把鸟留下来,必要的时候,可以去找你们。”
西天一怪莫老甲点了点头道:
“好吧!”他对这个女弟子一向百依百顺。说话之间,众人已来到了一个较高的沙丘上,铜锤罗勒住了马,回头道:
“怎么着,咱们就在这里下来吧,这儿是个下坡。”
各人纷纷下马,黄丽真在马上皱着眉道:
“喂!铜锤罗!你可想着回来一趟,要不然我可叫鸟去找你!”
铜锤罗吓得龇了一下牙,忙回过头来摆着手道:
“得!得!姑奶奶,我一定回来!你老行行好吧,别叫鸟来找我,我可惹不起它们!”
说话之间,几个老人已略微把衣衫整理了一下,剑芒大师回身嘱咐道:
“你们现在不妨慢慢走,只朝着这个方向走就行了!”说着手往前面指了一下,王一刀在马上抱拳点头道:“各位前辈请吧!”
剑芒点头道了声好,却见西天一怪莫老甲身形弓伸之间,已飞纵出六七丈以外。各人不敢迟慢,纷纷展开身形,直向前边纵驰而去。疾行了一阵之后,晏星寒忽然驻足道:
“咦!铜锤罗呢?”
各人俱是一惊,忙都停下步来,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身后铜锤罗气喘吁吁地边跑边叫道:
“你们跑吧!等会儿跑岔了路,可别怪我!”
一抬头,却见众者皆在目前,他不由吓得一愣,累得张着大嘴直喘气。晏星寒恨声道:
“没出息的东西,就会吃饭!”
铜锤罗哭丧着脸,望着晏星寒直翻白眼。天马行空晏星寒走上前,一伸胳膊把他夹在臂下,沉声道:“你只管告诉我们怎么走就行了。”
说着继续向前疾行,铜锤罗但觉两耳风声呼呼,身子在天马行空的夹持之下,如同点水蜻蜒,只觉得倏起倏落,直似星丸跳掷一般。他眼看着红衣上人和剑芒大师,尤其是那个魔头莫老甲,身形施展开来,就如同脱弦之箭,铜锤罗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心说这可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这两手和人家真是没有法子相比。
他干脆把眼睛闭起来,一任晏星寒夹持疾行,瞬息之间,已奔驰出十数里之外。展望远处漠地,似有数点荧光,只是那光太昏暗了,如不注意地去看,还真不太容易看出来。铜锤罗在四老止步略歇时,手指着那数点灯光道:
“那就是营盘,还有四十里地。”
想到谭啸、依梨华,晏星寒、剑芒及裘海粟三人,都不禁热血翻涌,巴不得即刻找到他们,了却这一段宿仇。
因为多少日子以来,这种恼人的无法克制的急躁、仇恨和不安的情绪,实在困扰得他们太厉害了。他们知道,谭啸和依梨华一日不除,这种情绪是一日不能平息下来的。
那么,眼前似乎已经到了清算这笔旧账的时候了。
在晏星寒等五人以不同凡响的速度向前驰进的时候,他们身后的黄花瘦女黄丽真和妙手空空王一刀却不急不躁地押着马慢慢地往前走着。
大地一片漆黑,天上只有半弯新月和数得出来的几颗星星,那光微弱得可怜,远处沙漠里,似乎有“喔——喔——”的狼嗥之声。风起的时候,卷起薄薄的一层沙雾,那白日吸满了阳光热力的沙粒,在日落的时候仿佛热已散尽,冷气一阵阵地往人身上扑,冷极了!
骑在马上的黄丽真和王一刀,冻得直打哆嗦,尤其是黄丽真,在青海的时候养尊处优惯了,哪受过这种苦呀!这一路上,她的牢骚可大了,说什么早知道如此,真不该来这鬼地方!又说什么要是来了狼群,可就完蛋了。
王一刀对这个师妹没一点办法,听她一路走一路骂,叹息了一声道:
“算了吧,谁叫咱们要跟着来呢!”
黄丽真啐了一口道:
“呸!你还说这话!还不是你左一句右一句,说什么金武威银张掖,妈的!别说什么金子银子了,连狗屎也不及呀!”
王一刀脸红红地道:“我说的是甘肃呀,谁知道会来沙漠呢!”
黄花瘦女又啐了一口道:
“甘肃!甘肃!住在那老头子家,还不够受气的吗?妈的!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王一刀听她愈骂愈不像话,不禁有些不悦地道:“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呢?”
黄丽真冷笑了一声,半天才说道:
“回去?教主可得答应呀!他要是答应,我不扭头就走才怪呢!”
十四
王一刀冷笑了一声,耸肩道:
“这就是了,你一个劲在我跟前骂什么呢?我又没拉着你!”
黄丽真碰了个钉子,不作声了。二人押着马又行了一程,黄丽真哆嗦了一下道:
“不行!先停停,我得下来。”
王一刀勒住了马,扭过头来,皱着眉道:“你又有什么事?天快亮了。”
黄丽真一面下马,一面带气道:
“我受不了,得把皮斗篷找出来。妈的!在这鬼地方冻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她又看了王一刀一眼,端着一双肩膀,口中“哧哧”有声地道:“你怎么样?不找个袍子穿穿?”
王一刀哼了一声道:“我干脆披被子好啦,还袍子呢!”
黄丽真一挑眉毛道:
“咦!你这小子是怎么啦?我是好心,你知不知道?你冻死活该,关我什么事!”
王一刀瞪着眼也发狠道:
“你光他妈瞎胡搅,你看见谁骑马穿袍子啦?要想暖和,在被窝里睡觉最暖和,行么?”
黄花瘦女脸一红,朝着他直翻眼皮,王一刀重重叹了一声道:
“快吧!别耗着啦,斗篷找出来没有呀?要是走岔了路,碰不着铜锤罗,咱们可都得死在沙漠里,你还当是好玩呢!”
黄丽真听了这句话,倒是吓了一跳,一面在皮袋子里找出了她的红缎子面银狐皮里子的斗篷,披在身上,一面又骂道:
“妈的!铜锤罗要是不来,我叫鸟抓死他!”
才说到此,忽见她身后马背上的一双白额鸠怪叫了一声,四只亮光闪闪的眸子,一齐偏头向漠地里巡视着。
黄丽真啊了一声,大喜道:“好呀!一定是铜锤罗来了……”笑向王一刀道:“好啦!你也别急了。”
王一刀皱了一下眉道:“怎会这么快?别是……”
方言及此,就见那一双怪鸟,各自低鸣了一声,双双鼓翅而起,直向右前方疾飞而去。
黄丽真跃身上马道:“快!快追它们去,一定是铜锤罗来了。”
说着飞马而前,王一刀也将信将疑地跟了上去,另外五匹马也全跟了上来。目光视处,只见二鸟如弹丸似的身形,忽地由空中向沙面上投了下来。
王一刀一磕马腹道:“不错,是有人来了,咱们快追上去!”
黄丽真干脆尖着嗓门叫开了:“喂!铜锤罗!铜锤罗!是你来了吧?”
七匹马带着滚滚的黄沙直向右前方奔驰而去。果然,在十丈以外的平沙面上,他们看见了一个极小的人影,不错,是一个步行的人。
现在不会错了,那一定是铜锤罗了。
王一刀一抖马缰,泼刺刺率先驰了上去。黄而真也纵骑跟上。
他们跑出了三四丈以外,清晰地看见那两只鸟,倏起倏落地在和一个人厮斗着,发出“唏哩唏哩”的厉鸣之声。
王一刀怔了一下,大声叱道:“混账东西,是自己人,回来!回来!”
他一面说着,一面撮口吹了几声哨子。二鸟闻声,方自腾身欲起,其中之一忽然“呱”地一声惨叫,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直向沙地上坠了下来。
二人不由大吃了一惊,顿时吓得一齐勒住了马,就见那另一只鸟,也似负了重伤,斜着身子飞到了一边,落向了沙地。
王一刀脸色一变道:“这不是铜锤罗!”
黄丽真尖声叱道:“前面的人是谁?”
就见那人慢慢向二人马前走来,他一边走,一边发出令人听着发冷的笑声。二人发觉,这人的一双手似乎太长了一点,有些像猩猩似的,把一双手垂在前面。他们还发觉,这人的声音很怪,很沙哑。
在月亮的映视之下,这人的头发发出银白的颜色,很长;而且衣着也很怪!
在这冷清的月夜,尤其是在这宽广的大沙漠里,忽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人,那是相当吓人的。黄丽真不禁吓得“刷”的一声,把宝剑掣了出来。她坐下的马,也吓得唏聿聿地长叫了一声。
王一刀到底是个男人,可是也觉得头皮有些发乍,他大吼道:“来人是准?我可要……”
就在这时,那人已走近了他们。二人都看清了来人的面容,那是一个身躯瘦佝的老婆婆,只是她这种装束太怪了,二人有生以来,真还是第一次看到。
这老婆婆身上穿着件肥大的黑色半截短袄,两襟处各拖着一条极长的狐尾,胸前围着一串碎骨头,似乎是用各种不同的兽齿连成的串链,两袖不及手腕,露出一双白雪似的细腕,腕上戴着一双极大的金镯子,在月亮下闪闪生光。
她下半身穿的是一幅仅及膝头的短裙子,双腿也是白得怕人,细得可怜,在接近足踝处,各戴着一对光华晶莹的玉环。
她的头发白似秋霜,很稀疏的飘着几络,眉目口鼻,倒与常人无异,似乎反比一般老婆婆显得美些,只是消瘦和苍白,令人看着,由内心泛起“可怕”两个字。
黄花瘦女吓得差一点叫出来,她一只手带了一下马头,掌中剑一晃道:
“站住!你……是人还是鬼呀!”
这老婆婆咧开瘪口嘻嘻一笑,沙哑地道:“那两只白额鸠可是你们的?”
王一刀点头说:“不错,那是我们的。”黄丽真加上一句道:“那是青海莫教主的爱鸟。”
他二人十分吃惊,因为这种白额鸠,普天之下,仅西藏和青海的一两处巨山上才有;而且为数极少,实为世所罕见。
而今,这老婆婆一口就道出了这鸟的名字,不禁使二人相顾一惊。所以黄丽真这才有意把莫老甲的名字抬出来,想使来人知难而退。可是这老婆婆闻言之后,咧口又是一声哑笑:
“我老婆子可不管什么教主不教主,你想用他来吓我,可是错了。”
她说着阴沉沉地冷笑了一声道:
“这两只白额鸠,多半是活不成了,救也没有用,它们中了我老婆子的太阳掌!”
二人不由吓了个魂飞天外,因为这两只鸟师父爱若性命一般,平日就是掉一根毛,也会再三追问;如今相继毙命,这还了得!
这一惊,顿时令二人作声不得,至于老婆婆所说的“太阳掌”,他们更是耳生得很,还从来没有听过。稍停之后,王一刀才冷笑了一声道:
“老婆子,你可知你已经闯下大祸了,这二鸟乃是西天一怪莫教主心爱仙禽,今天你把它们打死了,嘿嘿!那你的命可也完了。”
黄花瘦女恶狠狠道:“莫教主可不是好惹的人物!”
这老婆婆一只瘦爪,在前额捞了一下头发,阴森森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道:“果真如此么?哈!”
她仰天笑了一声道:“那倒是正合我的心意!”
王一刀双手紧紧握着镔铁双拐,准备突然一击。他二人平素气焰如虎,岂是忍气吞声之辈?所以在这老婆婆身前,迟迟不敢动手,那是为这怪老婆婆的先声所震。
试想那一对白额鸠,是多么厉害的一双怪鸟,双爪伸屈,能生裂虎豹身上肌肤,差一点的刀剑,都休想伤它们。
这么厉害的东西,居然被这老太太在几个照面之间,双双击落在地,听对方口气,竟是已毙在其掌力之下了。
王一刀和黄丽真又不是傻子,自然体会出来人绝非易与之辈,凭着他们一向欺弱怕强的心理,所以顿时显得有些手足失措。
黄丽真此刻见对方只是谈话,并未出手,不禁胆子又大了些,她嗫嚅道:“老鬼!
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鬼?”这老婆婆龇牙一笑道:
“哈!你真是好不知耻,你还不知道,你更像鬼么?你比我更丑,臭丫头!”
这几句尖刻的话,重重地刺伤了黄丽真,她气得急速地抖了一下,细眉一挑道:
“老东西,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要知道,我们可不是好欺侮的!”
老婆婆显得很安祥,她点头道。
“是的,我要暂时带你们去一个地方,你们得乖乖地、听话地跟我走!”
黄丽真张大了眼睛:“什么?带我们……”
老婆婆的脸一下拉了下来,显得极为可怕,道:“马上跟我走,要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她说着回过身子,摆了一下手道:“走!”
二人顿时愣了一下,王一刀向黄丽真递了一个眼色,倏地由马背上往起一窜,掌中镔铁双拐,夹着凌厉的两股劲风,直向老婆婆脑门上猛砸了下去。
这本是一刹那间的事情,“妙手空空”王一刀是以“冷刀”出名的;而且手法准、快、狠,故此得了这么一个绰号。他这一手,施展得尤其干净利落,瞧他那种起身落势,几乎是同一个势子,一双镔铁拐真够阴狠的。
在任何人的眼中看来,这个大意的老婆婆,是万难逃得活命了。
可是情形却是大大的不然,王一刀这对镔铁双拐,已堪堪落在了老婆婆的头皮上,倏见这老婆婆,身形猛然向下一蹲,双手往上一托,是一式“巧托天书”的漂亮招式。
王一刀一咬牙,霍地向外一撤双拐,可是他仍是慢了一步,只听见“噗”的一声,这一对镔铁拐的拐杆子,己实实地抓在老婆婆双掌之中。
老婆婆怪笑了一声道:“该死的东西!”
只见她向外一抖双拐,王一刀偌大的身子,竟由她头顶上,打车轮似的摔了出去。
可是这小子,倒也有一股子狠劲,竟是死抓着双拐不放,在沙地里打了一个筋斗。
抓着这镔铁双拐一摇、一撼、一夺!
可是这双镔铁拐,在对方的掌握之中,竟是固若磐石!休想摇动一丝一毫。紧跟着这老婆婆双手霍地向上一翻,叱道:“去吧!”
她倏地一松双手,王一刀由不住身子向后直仰了过去!他在沙地里一骨碌爬了起来,弄了满头的沙子,一时恼羞成怒,厉叱了声道:“老鬼!你欺人太甚了!”
“妙手空空”王一刀,虽说没有什么太了不起的功夫,那是限于其质禀和根骨,以及素日不十分练习的缘故。可是他仍是名师之徒,是得自高人传授过的,所以也不能称他是窝囊废!
他双目赤红,往前一扑身子,又来到了这老婆婆身前,身形向前一探,双拐用“交叉取莲”的打法,一取咽喉,一打小腹,镔铁双拐上,夹着“哧哧”两股劲风,一闪即至。
沙地上那个老婆婆,又是一声哑笑,足踝上的玉环,发出了铮锵的一声脆响。王一刀不禁怔了一下,因为他面前竟失去了那个老婆婆的影子。
这时候,马背上的黄丽真,忽然尖叫了声:“小心后面!”
王一刀倏地“怪蟒翻身”,刷地一声,把身子转了过来,迎接他的,是一双冷如寒冷的瘦手。王一刀向后一收双肩,可还是慢了一步,已为那一双瘦爪搭在双肩的两处大筋之上。王一刀只觉得打了一个寒战,顿时“扑通”一声,栽倒在沙地里,动也不能动了。
黄丽真坐在马上不禁吓得呆了,她双手一按马鞍子,嗖地一声,已飘落在王一刀身前,方要弯腰去察看一下他的伤势如何,老婆婆却忽然哑声叱道:“站住!”
黄丽真倒是真听话。她翻了一下眼皮,讷讷道:“你……你要干什么?”
老婆婆嘻嘻冷笑道:“干什么?告诉你!”
这“告诉你”三字,声音特别大,黄丽真吓得后退了一步,老婆婆手指移向地上的王一刀道:“把他抱起来,放心,他死不了!”
黄丽真讷讷道:“我就是要抱他起来啊!”
老婆婆哼了一声道:“抱着他上马,跟着我走。”
黄花瘦女打了个哆嗦道:“跟……跟你走?上……上哪儿去呀?”
老婆婆嗖的一声,跳上了一匹马,一面带过马缰,冷斥道:“少问,跟着我走!”
黄花瘦女一向不讲理惯了,却想不到今天竟会遇到一个比自己更不讲理的主儿,她虽是又气又恨,可是却不敢惹她。当时弯身把王一刀抱了起来,淡月之下,只见他牙关紧咬,双目怒凸,脸上已沁出了汗珠。可想而知,这王一刀是如何的痛苦了。
黄丽真细看之下,已猜知他是为这怪老婆子点中了极厉害的穴道,而多半是为一种特殊的手法所点,以至于第三者无法可解。
她抱着这个现眼的师兄,一时真有些不知所措,只觉得双腿发软。那老婆婆又催促道:“快走呀!”
黄丽真一咬牙,叹了一声,这才抱着王一刀纵身上了马背。她冷笑道:
“你要把我们弄到哪里去?你是谁?怎么我不认识你?”
老婆婆又叱了声:“少开口!”
然后,老婆婆带过马头往右面走去,一面回头嘱咐道:
“跟着我走!放心,我绝不杀你们,因为你们跟我并没有仇!”
黄丽真闻言胆子大了一点,冷笑了一声道:“是呀!那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们?”
老婆婆又斥道:“少开口!”
黄丽真不由赌气地把头向一边一偏,走了几步,她忽然想起了一事,口中“哦”了一声,当即勒住了马。老婆婆闻声回头道:“什么事?”
黄花瘦女张大了眼睛道:“我们的鸟呢?”
老婆婆哼一声道:
“我不是告诉你了么,它们死定了。走!少废话。”
黄丽真尖叱道:
“死了!老婆子,不是我吓唬你,西天一怪莫教主,早晚找到你,会要了你的命,你……”
她说到此,忽然把下面的话吞住了,因为她发现对方的脸色似乎极为不善,不得不把下面的话忍住了,改为温和的口气道:
“我是给你说真的!你这老婆婆,真是好没来由,你既然自己说和我们没有仇恨,那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下手没个轻重,我师兄要是死了怎么办?人命关天,这个责任你负得了么?”
老婆婆发出海狗似的一声怪笑道:
“瘦丫头,你说得不错,你们是和我没有仇,可是有人和我有仇。因为如此,你、你师兄,还有你那个师父,都连带着和我有仇了!”
她伸了下脖子,舐了一下干枯发皱的嘴唇道:
“我既敢动你们,就不怕你那自以为了不起的师父,现在少说话,跟我走!”
黄丽真冷笑了一声道:
“我当然得跟你走了,打不过你嘛!可是你也不要太神气了,我师父不来,还有几个厉害的老前辈会来找你的。哼!”
说着她撇了一下嘴,现出一副女混混那种不在乎的味道。前行的老婆婆呵呵一笑,回过头来,眯着眼睛道:
“对啦!我就是等他们来,要不然我还不费这个事呢!绑你干什么?你也不值一个大子儿!”
黄花瘦女被损得脸又是一红,噘着嘴说:“那你干嘛要绑我?”
老婆婆嘻嘻一笑道:
“我不是说过了么?就是等那几个老东西来,一个是姓晏的老头,一个老道,还有……哼哼!”
黄丽真拧着眉毛问道:“还有谁?这些人和你有什么仇?”
老婆婆唠唠叨叨地说道:
“还有那个老姑子,等她来了,我还要问问她,凭什么她也跟着助纣为虐,我们从今天起,已不是朋友了!”
黄丽真怔了一下道:“你和剑芒大师还是朋友?”
老婆婆回头看了她一眼道:“现在已经不是了,现在是仇人了!”
黄花瘦女缩了一下脖子道:“老太太,你是谁呢?”
这老婆婆又是一声叱:“少开口!”
经过一连几次的碰壁,黄花瘦女赌气不再理她,可是她肚子里却在咒骂着:
“妈的,臭老婆子!早晚我要叫你知道我的厉害,我黄花瘦女能受你这个气?哼!”
前面的老婆婆,倒真是个怪人,她不许人家多开口,可是她自己的嘴却是停不下来,又问:
“你们好好的在青海,有福不享,到沙漠里来蹚这种浑水干什么?”
黄丽真本不想答理她,可是这一问,却正好搔在了她的恨处,当时冷笑一声道:
“你恨她,我还想咬她呢!”
老婆婆“哟”了一声,回过头盯着她直翻眼皮,不大懂她为何有这一说。黄丽真瞪着那对斗鸡眼,愤愤地道:
“你别看我,我给你一说你就知道了,我们本来在青海好好的,还不是这个老尼姑派人送来了这么一封信……”
说到此顿住了,老婆婆忙问:“信上说什么?”
黄花瘦女这一恼火,也不管这种话是不是能说,这女人有些十三点儿,她咬了一下牙道:
“妈的!我可是都告诉你了,我也恨她!”
老婆婆追问道:“信上说什么?”
黄丽真抬了一下双臂道:
“你还是把他救过来呀,我手都酸了,在你面前,我们也不敢跑。”
才说完这句话,就见这婆婆倏地一招手,黄花瘦女仿佛觉得劈面来了一股冷风,不山吓得“哎呀”一声,差一点儿由马上摔下来。等到镇定后,见对方并没有动手的意思,方在奇怪,忽觉得手上的王一刀有所转动;而且口中长长地吁着气。老婆婆冷笑了一声道:
“你叫他不要轻举妄动,再下手,我可就不会留情了。现在你告诉我,那封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黄丽真皱了眉,心中想不通,为什么她竟会对那封信的内容这么感兴趣;可是她认为那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于是冷笑道:
“这老尼姑和晏老头,还有那个老道,不知为什么和一个姓谭的小子结下了什么仇,彼此杀来杀去。”
说到此皱了一下眉毛道:
“也奇怪,那小子怎会这么厉害,这几个老家伙居然都制不住他!”
老婆婆斥道:“少废话,往下说。”
黄丽真又接下去道:
“除了那个姓谭的小子,还有个什么哈萨克的姑娘,叫……”
“依梨华!”老太太为她接了下去,又问,“后来呢?”
黄丽真十分奇怪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老婆婆斥道:“少废话,往下说。”
黄花瘦女点了点头道:
“不错,是个叫什么华的姑娘,这两个人搬来了一个老头,这个老头外号叫什么南海一鸥,姓桂,听说很厉害。老尼姑害怕了,怕对付不了他们,这才写信给我们……”
老婆子冷笑了一声道:“所以你们就来了,还带着两只鸟。”
黄丽真撇了一下嘴道:“还提鸟呢,都死了。”
她打量着老婆婆道:
“我话说完了,只是没料到,半路里又杀出个你来,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老婆婆冷冷一笑道:“往下看吧,好戏在后头呢!”
这时候,妙手空空王一刀,忽然由黄丽真臂弯里一跃而起,厉声叱道:
“你说些什么?简直是胡说八道!”
黄丽真一怔,勒住马道:“你好了?”王一刀冷笑道:“我听了半天了!哼,亏你还是教主最心爱的弟子呢!你可真给我们青海派争了脸了!”
他说着,目光又向一边的老婆婆望去,大有二次动武的样子,那老婆婆却毫不在乎地道:
“你还厉害?你试试你的内力,是不是能发出来?还是在马上好好歇歇吧!我已经说过了,决定不杀你们。”
王一刀气得脸色铁青,当下试着往上一提内力,才知对方之言果然不假,不由呆呆地望着老婆婆一言不发。这时候,黄丽真叹了一口气道:
“算了吧!你也不要骂我,有什么办法呢,打又打不过她,铜锤罗大概也错过去了,咱们在沙漠里,就跟瞎子一样了,不跟着她又怎么办?”
王一刀重重地叹了一声道:“跟她上哪儿去?”
黄丽真眼光瞟向身前的老婆婆道:
“我哪儿知道呀!不过,她说过不伤咱们,咱们就跟她去一趟就是了。”
这时那老婆婆嘻嘻一笑,冷然道:
“现在不是你们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我愿不愿意,你们不去也不行呀!”
王一刀浓眉一展,那老婆婆立刻还以颜色道:
“很简单,你们愿意,还可以舒舒服服跟着我骑马去,要是不愿意,你们就必须难受一点了。何必呢!”
说着咧口一笑,声如夜枭,王一刀不由重重地跺了一脚,人家说的可是实话,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呢!
黄丽真的人生哲学是,尽量不虐待自己,怕师兄再说出什么负气的话,使自己也连带着吃亏,忙道:
“走吧!不要多说了,她是一个武林前辈,绝不能说话不算数。”
王一刀一声不哼地跳回马背上说:“走!”
老婆婆嘻嘻一笑,策马而行:
“这样才算聪明,你们只要听话,我老婆子绝不会难为你们。你们好好地歇几天,看看你们那位师父来不来找你们!”
黄丽真实在忍不住了,又问:
“你老人家到底是谁,可真急死人啦!你就是鬼,也得有个名字呀?”
老婆婆这一次倒没有发脾气,她淡淡地一笑,回过头来睨着黄丽真说:
“瘦丫头,我要再不告诉你,就把你急死了,其实告诉你们也无妨。”
她慢慢地说道:“我名九子妹,人称太阳婆……”
王一刀吃了一惊道:“啊!你就是太阳婆?”
黄丽真偏头问:“你知道她?她是干什么的?”
这时王一刀对着太阳婆冷冷一笑道:
“你老人家大名,我倒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我知道你不是汉人,是个天竺人……”
才说到此,就见太阳婆面色一变,厉声叱道:
“胡说!我只是出生在天竺,却在中原住了很久,北京、金陵我都很熟,你年纪轻轻知道什么!”
黄丽真皱了一下眉道:
“太阳婆,你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你可以告诉我们了吧?”
太阳婆桀桀一笑道:“不必了,现在已经到了。”
二人不由在马上抬起头,顺着太阳婆手指之处,他们发现了一条缓缓的流水,那水流得十分静,以至于听不到流水的声音。
目光所及,似乎沙面没有了,只有一片片树林的影子,可是影子很淡,乍看起来,像是远山。二人想不到,大沙漠里会有这种地方,一时相顾愕然。太阳婆嘻嘻一笑道:
“这是库鲁克河,顺河而上,可至营盘,也就是你们原先要去的地方。”
王一刀呆了一呆,又叹了一口气。几匹马都显得很兴奋,它们在久行沙漠的路上,早已疲累了,现在它们闻到了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足下都加快了。渐渐,地面上的沙由厚而薄,由薄而渐次消失,他们耳中听到了淙淙的流水声,岸边仅有很窄的一溜儿生有青草和矮树,静静的水面没有一盏灯、一艘船,即使在岸边,也看不见什么住家庐舍的影子。王一刀和黄丽真心中很奇怪,他们弄不清楚,太阳婆是要把自己二人带到一个什么地方去。
这时候,马已渐次走过那条河,太阳婆突地勒住马,作了一个令二人也停止的手势;然后左右看着,似乎她自己对这地方也不太熟悉。这也难怪,沙漠在她一生之中,也只来过三五次。
她带过马头,皱着眉道:“不对,你们跟着我,还得往后退退!”
黄丽真“啧”了一声道:“到底上哪儿去嘛!天可是快亮了!”
太阳婆冷笑道:“自然是有地方,你们只跟着我走就行了。”
说话之间,他们的马已退后了三四丈;然后顺着河往下走了百十步。太阳婆点点头道:“现在就对了!”
在半沙半泥的地上,有一条小石子儿铺成的路,弯弯曲曲的,太阳婆在先,领着二人和几匹马,向这羊肠小路走去。
差不多有半盏茶的时间,就看见一幢很坚固;而且很大的石头房子。那格式倒像是汉人住的,大门也是用石头砌的,房子里有灯光。
太阳婆在马背上扯着嗓子道:“有客人来啦,快开开门!”
里面马上有了回音,并且不止一人向大门这边跑来。黄丽真不禁和王一刀对了一眼,心中又惊又怕,真弄不清楚这是怎么样的一家人。
大门开了,还有人用灯往这边照,一个人用破锣的嗓门道:
“老前辈回来了!喝!哪来这么些个牲口呀?”
太阳婆翻身下了马,回头招呼道:
“你们两个别怕,下来,下来!这都是熟朋友,你们一定也认识!”
二人为对方的马灯晃得两眼发黄,根本看不清来人是谁,却听那人呵呵一笑道: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这两个活宝呀!得啦!二位请进来吧,大概这一路,颠得屁股痛了,快到里面歇歇吧!”
二人不由脸一阵红,听此人口音很熟,等到走进去的时候,仔细地看了看这人的脸,不禁各自一怔。王一刀不由冷笑道:“朋友,原来是你?”
原来这人正是先前在沙漠里,为谭啸送信的那个长毛陆渊,他身旁站着那个高个子,也是熟脸,就是跟他一块去送信的那个用链子锤的叫闻三巴的小子。
另外,在他们一边,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倒是一个生脸。
陆渊一只手摸着下巴上的短胡子,弯了弯腰道:
“不敢!不敢!二位快进去喝点热汤吧!”
黄丽真道:
“咦!你们不是那两个送信的么?好小子……”
长毛陆渊一皱眉道:
“喂!喂!你这娘儿们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这是什么地方,你还这么撒野!”
黄丽真耸了一下鼻子道:
“什么了不起,就是阎王老爷的生死殿,我高兴了也得去上一趟,骂他两句呢!”
陆渊摸了一下后脑勺,偏头看了闻三巴一眼,说:“好丑的娘儿们!别理她!”
他招呼人把牲口拉到后面去,“吁吆”之声不绝于耳。
到了这个时候,黄丽真和王一刀都很识相,跟着太阳婆和那个美少年,还有陆渊和闻三巴几个人,直向房内行去。
使他二人微微有些奇怪的是,那个美少年显得和太阳婆很亲热,两个人手牵着手,在前面边行边自喁喁地私语着,似闻得太阳婆轻声地说:
“好孩子,这事情你不要急,我比你更急,等一会儿好好问问他们两个就是了。”
又见那美少年鼓着桃腮,低低地似在埋怨什么。王一刀往地上啐了一口,心说晦气,进门就遇见个兔子!
几个人进房之后,王、黄二人见是一间颇为宽敞的大厅,地下铺着西藏来的毡子,墙上张贴着熊皮和狼皮,都带齿爪,看起来似较生前还要勇猛,十几张红木太师椅上铺放着各式的坐靠背垫,多是名贵的湘绣面子。黄丽真挑了一下眉毛,心说:
“妈的,这简直是沙漠里的小王宫!这些东西他们是从哪儿弄来的?”
其实说穿了,也就不大奇怪了,试想去沙漠出玉门过安西入中原,历年来,有多少外商进进出出,他们把外国稀罕的东西,带到中国去,再把中国的绫罗绸缎刺绣等带到外国去。长毛陆渊是这一条路上有名的刀客,这些东西到了他的手中,都是很不稀罕的事。黄丽真和王一刀不知道底细,所以看来显得费解、吃惊。
大厅靠墙的一列二三十张椅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皮衣服,有灰背的、狐腿的、紫貂的、猞俐的、银狐的,各式各样,形形色色。另有五六座柱架,其上坠吊的尽是些闪闪放光的玩意儿,多是王一刀和黄丽真没见过的,有金链子、珠串子、黑亮的宝石坠子。黄丽真眼都看直了。
太阳婆嘻嘻一笑道:
“两位不要客气,请坐,好东西还多,慢慢地看。”
王一刀板着脸不声不动,黄丽真却好像是到了自己的家一样,一屁股就坐下了,还仰着脸对王一刀说:
“你坐呀!客气什么?反正他们得管饭。”
长毛陆渊一只手摸着下巴,笑得两眼成了两条线,打趣道:
“管!管!要吃什么有什么,吃活人脑子现砸!”
黄丽真白了他一眼道:“你少贫嘴滑舌的!”
陆渊呵呵大笑道:
“好厉害,你不要忘了你们现在是俘虏,现在得听我们的!”
黄丽真往起一站尖叫道:“俘虏!俘虏怎么样?”
陆渊被吓得后退一步,正要说话,太阳婆却皱眉道:
“陆渊你少说话。喂!我说你也坐下!”
黄丽真倒是真怕这位老太太,闻言乖乖坐了下来,见桌子上摆的有瓜子,便拈了一颗往嘴里嗑,“呸呸”吐皮。就连太阳婆也看得直愣眼,坐在她旁边的那个美少年更是连连皱眉,小声问:“她是谁呀?”
太阳婆哼了一声道:
“他两个都是那个老魔头的徒弟,被我从沙漠里给带回来的!”
说着,她冷冷一笑道:
“你们俩要放聪明一些,我们对你们已经很客气了,只要你们不打别的主意,我们就不难为你们,否则我老婆子可是不客气。”
黄丽真还在嗑瓜子,可是她的眼,却向坐在太阳婆身边那个美少年瞟,心想:
“这小子长得可真不赖,不知是这老婆子什么人?”
她想着又用两只勾魂的眼睛去看这少年的手和脚,还有身上的衣裳。少年被看得脸红红的,把头扭向一边去了。
“害臊了!”黄丽真心里想。
这时太阳婆对那美少年说:“你不是有话问他们吗?”
少年脸又是一红,却装着自然地咳了一声,有意低着喉咙问道:“你们……”
不行,这声音还是嫌太细,他又使劲憋了憋,大眼睛转了转,不太好意思地说道:
“你们是从玉门来的不是?”
黄丽真吐出瓜子皮,正要开口,王一刀却冷冷地答道:“我们是从青海来的。”
美少年一怔,可是黄丽真却笑着插口道:“不过,经过了玉门,有事吗?”
说着递过了一个眼波,美少年杏目瞟了她一眼,面泛桃红道:
“你们在路上,可看见一个骑黑马的年轻人?姓谭!”
王一刀心中奇怪,这少年说话怎么女声女气的,忍不住瞟了他一眼,黄花瘦女却咯咯一笑道:
“嗳!你这是怎么问的呀!骑黑马的人可多啦,姓谭的……”
她似乎突然想起一人,忙道:“谭啸?”
美少年双目一张,喜道:“对!就是他,你们看到他了?”
黄丽真撇了一下嘴,摇摇头:
“没有,我们就是来找他,要看见他,还能放过他?早把他杀了!”
美少年不禁十分失望,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眼圈红红的,望着黄花瘦女冷冷一笑道:
“有你们什么事?我们的仇人是晏老头子,还有裘老道、朱蚕和那个老尼姑,你们干什么来找麻烦?”
黄丽真摇了摇头,嘴朝着太阳婆一噘道:
“呶!她知道,你问她吧,我们都告诉她了!”
美少年就问太阳婆道:“西里加!为什么呢?”
太阳婆冷笑道:
“这还用问吗?那老魔头,还不是有意凑热闹,称英雄,哼!他以为全天下就是他一个人厉害。哼!哼!”
可是这美少年,并不留心去听她的话,只是低着头,用白而小的牙咬着嘴唇,眼睛里水汪汪,似含着眼泪。王一刀和黄丽真突然发现,这少年耳朵上,扎有小小的针孔,分明是女儿之身,黄丽真不由咦了一声。美少年一抬头,黄丽真结结巴巴道:“你……
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少年脸一红,站起来怒目看了她一眼,嗔道:“你管不着!”
一面扭动着腰肢就进去了。这一下,连王一刀也怔住了,他傻里呱叽地站了起来,一双鱼目死死地盯着这美少年背影。黄花瘦女不禁兴趣大减,冷冷一笑道:
“算了吧,紧盯着干嘛,这是人家家里!”
王一刀脸一红,坐了下来。这时间就听得方才那美少年进去的房间里,传来踢桌子摔茶碗的声音,太阳婆朝着长毛陆渊努了一下嘴。陆渊搓着手,带着笑走了进去,只听得他的声音在说:
“得啦!大姑娘何必呢!这不是发急的事,咱们慢慢来,包在我长毛陆渊身上,谭大爷他不也是到处找你嘛!”
才说到此,又是一个茶杯摔碎的声音,跟着是长毛陆渊痛惜的声音:
“啊哟……大姑娘,这是东晋大兴窑出的盖碗,值百十两银子呢!”
“我不管,我要死!”
跟着又是一声大的,这一次大概是花瓶,就像是火炮似的“砰”的一声,连太阳婆也吓得一怔,她皱了皱眉,望着王、黄二人说:
“你们稍坐一下。唉!这孩子……”
现在所能听到的是呜呜的娇哭之声,和长毛陆渊捡破瓷片的声音,他边捡边叹息道:
“唉!何必呢!这个瓶至少值一千银子,有人出八百我都没卖,这可好……”
那姑娘哭着说:
“你再说!再说,我都给你摔光……”
“啊!西里加……”
大概是扑在她师父怀里了,真是又娇又嗲,那啼哭的声音,如果用自香山的“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来形容,那是最适当不过了。
老婆子溺爱这个徒弟,竟丝毫没有发怒,反安慰道:
“乖孩子……不要急……”
“啊!西里加,西里加!我想死……呜呜!我不要活了!”
“好孩子,好乖乖,听西里加的话……西里加把这边事一了,就陪着你找去,好不好?”
“啊……西里加!他一定找那个姓晏的姑娘去了……我知道……我不要活了,啊!
我不要嘛!”
抽搐、哭、拔尖、腻、扭身子、撒娇……老婆子心痛得了不得了,拍着哄着,小声地耳语,叽叽喳喳,总算是把这个徒弟哄得不哭了。
外面呆坐的两个人,更是呆上加呆,黄丽真翘着二郎腿撇了一下嘴道:
“了不得!听见没有?人家这才叫爱情呢!”
王一刀傻里呱叽地道:“爱情怎么样?啥爱?”
黄丽真以手在唇上按了按道:“嘘——听,听!”翻了翻小眼道:“吃醋了,真痴情!嗯,一定是吃醋了。”
凭着女人先天具有的好奇和探讨人家私事的心情,她站起来,倾着身子,撅着大屁股仔细地去听,可是人家已经出来了。
长毛陆渊第一个出来,看见黄丽真的姿态,怔了一下道:“喝!这是干啥?探查?”
黄丽真噘了一下嘴,红着脸又坐回原处。接着,太阳婆由里面走出来,那个乔装的大姑娘,已经擦干了眼泪,只是睫毛上还亮晶晶的,仍嘟着嘴唇。看见黄丽真和王一刀在瞧她,小声嗔道:“讨厌!看什么看!”
黄丽真嘻嘻一笑道:
“我说这位妹子,好好的干嘛女扮男装呀?你贵姓?”
大姑娘睨了她一眼,没说话。太阳婆冷冷一笑道:“她就是你们要找的依梨华!”
二人不禁吃了一惊,一起张大了眼睛,黄丽真哦了一声。这时依梨华仰了一下脸,一双剪水瞳子里,满是幽愤地道:“怎么样?你们谁不服?”
王一刀还在发怔,黄丽真嘻嘻一笑,斜着眼说:
“干嘛呀!咱们第一次见面,客气点好吧!”
依梨华恨恨地说:
“你们这一群坏家伙,自以为了不起,现在到了沙漠,可就由不得你们了。哼!”
黄丽真斜着眼,叹了一声道:
“就是嘛,谁说不是呢!我也不愿意来沙漠呀!白天热晚上冷,又没有水……”
王一刀这一会儿真像个二楞子,坐在一边啥也不说,谁说话他眼睛看谁,现在黄丽真的话说完了,他眼睛又转向依梨华。依梨华转过脸看着太阳婆,皱眉说:
“西里加,把他们怎么办呢?”
又看了黄丽真一眼,黄正拈了颗瓜子嗑着。
依梨华带气道:“这个女的,简直毫不在乎,老吃瓜子!”
太阳婆笑了,看了黄丽真一眼道:“你叫她吃吧,吃完了就得关起他们了。”
黄丽真吓得瓜子也不嗑了,皱眉道:“你们到底打算怎么样我们呢?”
太阳婆冷冷一笑,回头看了垂头丧气的长毛陆渊一眼,这小子大概还在心痛那个花瓶,半天都没有说话。太阳婆问:“那房子整理出来没有?”
陆渊挤了一下眼道:“不知道呀!”回过头喊,“三巴!三巴!”
闻三巴远处答应着跑进来,两只手卷着袖子,手上沾着些泥巴,还有鸡毛。陆渊问:
“房子整理出来没有?”
闻三巴一双绿豆眼,很快地看了王一刀和黄丽真一眼,举了一下手道:
“这不是正在拾掇吗!唉!甭提多脏了!他妈的,那地方都叫地老鼠做窠了,真臭!”
陆渊挥了挥手说:“快!快!人家两个还等着休息呢!”
闻三巴怔了一下道:“那房子能住人?”
陆渊皱了一下眉,看了王一刀一眼道:
“有什么办法,只好叫他们委屈一下了,你给弄两张床。”
闻三巴答应了一声,转身而去。黄丽真脸上不大乐,可是谁叫自己是俘虏呢!
太阳婆浅浅一笑道:
“你不要不高兴,这么对你们已经是很客气了;不过你们可以放心,一天三顿饭是少不了你们的,只是门关着,你们没法子出来。”
黄丽真眉头皱得更紧了,忙问道:“房子有窗户没有?”
太阳婆也不知道,就看陆渊,后者点头说:
“有,有,只是小一点,而且在房顶上!”
黄丽真不乐地道:“那不是天窗么?”
陆渊笑了笑道:“也可以说是吧,不过是铁栅格起来的。”
黄丽真恨声道:“那不成了牢房吗?”
陆渊龇着牙笑着道:“本来就是牢房呀!只是后来改了,养鹅了。”
说话间,闻三巴探头道:“行了,不大有味了,请他们来吧!”
太阳婆微微一笑,看着二人道:“二位请吧,别叫我麻烦了。”
王一刀重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黄丽真却还一个劲儿皱眉,见大家眼睛全看着她,只好站了起来,冷笑道:
“我是女的,你们怎么能把我跟他关在一起?”
闻三巴咧嘴笑道:
“放心,这一点我们想到了,我们用鸡笼子把你们隔开了。只是这么一来,地方又小了一点,也没办法,你们凑合一下算了。”
二人只好跟着他出了房门。太阳婆和依梨华、陆渊,都在后边跟着,直向二人的“新居”行去。
十五
阴晦、潮湿、脏臭,这就是眼前的新居!
一盏豆油灯,置于一张石几上,发出淡黄的光亮,照着低矮的斗室内一张木板床。
闻三巴退身出来,笑了笑道:“二位请!”
王一刀大步走了进去,黄丽真一只手捏着鼻子,还不大乐意进。闻三巴在门口说:
“往里拐,还有一张床,二位将就一点吧!”
黄丽真迫不得已,只好弯身而入,她才迈进腿去,这边“哐啷”一声,门就关上了。
黄花瘦女猛然用身子去撞,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在里面大叫:
“快开门,这里面哪儿能住人?不行!不行!给我换个地方!”
太阳婆冷冷一笑,对闻三巴道:
“加上锁!每天分三班,在门口看守着,要是跑了,我可找你们!”
闻三巴嘻嘻一笑道:“老太太你放心,他们跑不了!”
太阳婆笑了笑,对依梨华道:“我们进去,外头冷!”
于是,太阳婆、依梨华和长毛陆渊几个人,又回到原来的客厅,留下闻三巴在这边守着。
在客厅里,依梨华皱眉问道:
“西里加,那位桂老前辈是不是一定会来呢?”
太阳婆肯定地点了点头,又回头问陆渊道:“他是怎么给你说的?”
陆渊坐下来,迷惘地说:
“他说今晚上一定来,不过,这位老爷子说话是不是算数,我就不知道了!”
太阳婆点头道:“那就不会错了,他说来就一定会来!”
依梨华眨了一下深如海似的眸子道:“他是什么样子的人?有多大了?”
长毛陆渊用眼瞅了太阳婆一眼,讷讷道:
“长相是不大……”笑了笑又说,“很瘦,弯着腰,岁数可是有一把子了!怎么?
大姑娘,你还没见过他呀?”
依梨华摇了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他。”
太阳婆也点了点头道:
“我也十几年没有见过他了,猛然一见,真不大敢认他了。他一个人对付这么些人,可真是难说。”
陆渊皱了皱眉道:“你老人家怎么不去帮帮他呢?”
太阳婆一笑道:
“我们商量好的,他对付前面的人。我对付后面的,不过他也知道那群老家伙的厉害,我想他一个人绝不敢正面对付他们!”
陆渊嘿嘿一笑说:
“这位老爷子是出了名的损,你老想想,在饮马湖里面下蒙药,这点子有多么绝,他老人家都能想出来,对付这一群老兔崽子,我看也没什么问题!”
才说到此,就听见厅门一响,三人一起回头,只见一个枯瘦的老人闪身而入。
陆渊一跳而起,大喜道:“刚说到你,你老就来啦!”
南海一鸥桂春明微微一笑,从容而入。太阳婆和依梨华一齐站了起来,太阳婆笑道:
“桂兄,事情如何?”
桂春明呵呵一笑道:
“这几个老儿可吃了大亏了,扑了一个空。我在营盘入沙漠的路口上,立了两根竹子,写了一个条子,把几个老儿气得了不得!”
太阳婆九子妹眯着眼笑道:“桂兄,你写的是什么?”
桂春明一面坐了下来,一面得意地道:“我写的是‘时间已过,多谢光临!’”
说着哈哈大笑了几声,接道:
“可把他们气死了,一群老头子大概要连夜上阿哈雅去,也不知干什么。”
长毛陆渊摸了摸头道:
“阿哈雅,那地方偏僻得很,是西北虎常明的地盘,不过……常明这小子,最近见不到他了。”
桂春明笑了笑道:
“那就不管他们了,反正他们还在营盘等人呢!”
说着又问太阳婆说:“你扣的人怎么了?”
太阳婆龇牙一笑道:
“那还用得着老兄你担心,已给关在后面了!”
桂春明满意地笑了。这时,陆渊端上了一杯热茶,桂春明就口呷着,目光盯在了依梨华脸上,皱了皱眉,奇怪地说:“咦,这位小兄弟是……”
太阳婆哈哈一笑道:
“你可看走了眼了,她是个闺女,就是早晨我给你说的,我的那个徒弟!”
桂春明不由一怔,哦了一声,慢慢地道:“哦,你就是依梨华……”
依梨华早已姗姗下拜道:“老前辈!”
桂春明忙挽起她,笑道:
“姑娘不必多礼,请坐!请坐!你这是从哪儿来?”
依梨华坐了下来,粉面绯红地道:“我……弟子是从吐鲁番来的!”
桂春明张大了嘴道:
“我听说,你……你不是和谭啸在一起么?”
依梨华低下了头,讷讷道:“本来,本来是一块的……”
“后来呢?”桂春明紧张地问。依梨华羞涩地看了他一眼,眼圈可就有些红了,她摇了摇头:
“后来……他一个人到阿克苏去了。”
桂春明皱了一下眉道:“为什么呢?现在他在哪里?”
依梨华又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也在找他!”
桂春明紧紧地握着手,咬牙道:
“这个小子,简直是胡天胡地,沙漠他根本不熟,竟敢到处乱跑,混蛋透了!”
依梨华听他骂谭啸,心里也不大得劲,忙为心上人解说道:
“他不是乱跑,听说是为狼面人办事情去了!”
桂老头子又是一怔道:“狼面人?”
这时,一边的陆渊插口道:
“老前辈忘了?就是早上你老打发我去救的那个人,他就是狼……天狼仙!”
依梨华很奇怪地看了陆渊一眼问:“你看到袁大哥了?他上哪儿去了?”
陆渊叹了一声,慢吞吞地道:
“袁大爷押着个棺材,也不知是谁死了,他大概是在护灵。不过他给我说,从此他是再也不来沙漠了。这位爷真是个怪人,如今狼皮也不披了!”
这事依梨华倒清楚,只是她不多说,她有点奇怪,袁菊辰怎么会在营盘呆了这么久才动身。
桂春明慢慢点了点头,叹了一声道:
“我要早知道你们是朋友,我就问问他了,这人看样子倒是一条好汉子!”
长毛陆渊吐了一下舌头道:
“敢情是,在大戈壁里,提起他大爷来,谁不知道?只是他现在变了!”
桂春明也不再去追问袁菊辰的事,他心里只是惦记着他徒弟谭啸,又向依梨华打听道:
“他去办什么事,姑娘你可清楚?”
依梨华嘟着嘴道:
“他不肯告诉我,只说去找一个朋友,也不知找谁,我在吐鲁番等他不来,这才出来找他的。”
说着又低下了头。桂春明一双深邃的眸子,在这姑娘身上转着,脑子里却在想,看样子这丫头和谭啸之间,似乎已经有很深的感情了,这可是一件讨厌的事,那位姓晏的姑娘,还在眼巴巴地等着呢!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问道:“姑娘,晏小真你认不认识?”
依梨华马上抬起了头,脸上变色道:“我认识,怎么……”
桂春明叹了一声,又苦笑了笑,摇了摇头道:
“没什么……”他又说:
“姑娘,成虽在肃州没见过你,可是我知道,你曾救过我徒弟的命;而且为了谭啸,你的家……”
依梨华低下头,伤心地道:
“老前辈,你不要说这种话,这是我应该的。”
桂春明微微叹息了一声,目视着太阳婆徐徐道:
“这小子,我真不知道将来怎么办!这些债,他……”
他本来想说“他怎么还”,可是却又怕羞了依梨华,临时打住了。太阳婆不知道他言中含义,当时笑了笑,说道:
“唉!老哥哥,孩子们的事情,让孩子们自己去解决,你我用不着去操心。”
说着又微微一笑。南海一鸥不禁怔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慢慢地转着,心内暗道:
“莫非这老婆子也有意为她徒弟做好事么?这可就麻烦了!”
想着有意试探道:
“那位晏姑娘为了谭啸,如今的下场,唉……”
太阳婆尚未说话,依梨华已忍不住插口道:“晏小真……她怎么了?”
桂春明扫了她一眼,叹了一声道:
“她救谭啸的事,给她父亲发现了,差一点打死她,若非是老夫我及时救她,这孩子可……”
说着又苦笑着摇了摇头。依梨华紧张地扭着双手道:“现在她……她呢?”
桂春明心中一动,心说这孩子的心胸,可比那晏小真宽多了,当时微微一笑道:
“姑娘请放心,她大概已安全地逃出甘肃了,现在可能已经到了中原了。”
依梨华喃喃道:
“这么说,谭大哥并没有和她在一起?”
桂春明摇头道:
“当然,他们怎么会在一起?不过,以后可就难说了。”
依梨华眼圈红了,用力地咬着下唇,不发一语。桂春明看在眼中,心中更是有数,不禁暗暗为徒弟发愁。在他未见依梨华之前,他脑中一直是同情晏小真的,他对小真留下了极为美好的印象。那时他对这个未曾谋面的依梨华,是谈不到有什么印象的。
可是,印象和观念并不是“根深蒂固”或“一成不变”的东西,它们在偶然情况之下,也许会变更或是从根本上推翻的。但不要为晏姑娘委屈,事情还没有糟到那步田地。
因为她所保留在桂春明脑中的印象,仍是那么的美好;只不过,这种美好的印象,又多加了另外一份而已。
桂春明开始打量着这个姑娘。
她的身材,似乎比晏小真还要高一些,鼻子很高,嘴很小,皮肤白腻,小脸蛋儿红似熟透了的苹果,那双眸子,像海那么深,那么辽阔,那么无拘无束。在她顾盼时,如同浪花打在礁岩上一般,给人以无比的洒脱清逸之感。
桂老头看到此,叹息了一声,暗忖:莫怪谭啸会为她着迷,这哈萨克姑娘,确实可称得上是女中翘楚,人见人爱。
只是,他马上回溯到那另一张可爱姣好的脸,那是晏小真。他没有忘记,自己对那位姑娘,所许下的保证和诺言,那诺言在此时此刻想来,就未免有些“口不择言”了。
短暂的寂静,给厅内带来一种沉闷的气氛,可是这种气氛,立刻就被另一种声音所打破了。
门外传来马嘶声,有人在敲门,长毛陆渊皱了皱眉道:
“奇怪,这时候还会有人来?”
他说着话,转身出来了。太阳婆问桂春明道:
“老哥,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办呢?”
桂春明正自沉吟的当儿,就见长毛陆渊眉开眼笑地推门而入,他背后跟着一个身披骆驼毛衣的汉子,这汉子生着满脸络缌胡子,气喘吁吁,一双大环眼,朝屋内骨碌碌转着。
陆渊道:“还不见过二位老前辈及依姑娘!”
这汉子上前一步,双手抱拳,声如破竹道:
“弟子勇太岁厉吼,参见二位前辈及大姑娘!”
桂春明等三人,不禁吓了一跳,太阳婆笑着对陆渊道:“这是谁呀?”
这时,桂春明也伸手道:“壮士不必客气,请坐!”
厉吼哈哈一笑,笔直地站立一边,看了陆渊一眼,红着脸道:“大哥!俺可以坐么?”
陆渊拍了一下他肩膀,含笑道:“兄弟别客气,坐吧,这里没有外人!”
勇太岁厉吼大马金刀似地坐了下来。陆渊这才笑向三人道:
“这是晚辈一个拜弟,为人甚是忠耿,他有好消息奉告!”
桂春明略觉惊异地看着厉吼道:“厉老弟,什么消息?”
勇太岁厉吼哈哈一笑,大声吼道:“老猴王和常明……”
陆渊插口道:“兄弟小声点儿!”
厉吼脸色一红,咽了一口唾沫,一只手抹了一下脸,嘻嘻一笑道:
“俺生就的大嗓门,老前辈请不要见怪。”
桂春明急于听下文,笑道:“老弟但说无妨!”
厉吼直眉竖眼道:
“老猴王西风和西北虎常明,两个人都叫人给整了,对手不知是谁,还有……”
他张大了一双大环眼,咽了一下唾沫,紧张地道:
“白雀翁朱蚕,也叫人给杀了!”
此言一出,全室不禁俱是一惊,尤其是依梨华,脱口“啊”了一声,紧张地问:
“真的?谁杀的?”
厉吼瞟了这位大姑娘一眼,很奇怪对方的装束,使劲点头道:
“不错,我亲眼看见的,白雀翁是个小老头是吧?”
依梨华点头道:“是!又矮又小。”
厉吼咧嘴笑道:
“这就对了,在西北虎常明家里,叫人给杀了,头都给打碎了!俺看准是被铁砂掌给打的!”
桂春明白眉微微一皱,双手虚按着笑道:
“慢慢来,老弟,你慢慢说,我还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白雀翁朱蚕,又怎会到西北虎常明家里去?还有西风和常明又是怎么回事?”
厉吼结结巴巴地道:
“这……”说着转脸看着陆渊道:
“大哥,你给说说吧!俺怕说……说不清楚。”
陆渊哈哈一笑,抬了一下眼皮道:
“白雀翁来沙漠,老前辈不知道?”
桂春明点了点头:“嗯,我知道!我知道!”
陆渊笑道:“这就是啦,白雀翁一来沙漠,就……”
他用手扣了一下头,皱着眉头讷讷地说:“不知怎么受了伤……”
这时,依梨华娇声道:“这事情我清楚。”
大家的眼光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太阳婆呵呵一笑道:
“怎么又到你头上了?什么事呀?”
依梨华红着脸说:
“他是被狼面人袁大哥和啸哥给打伤的,当时我也在场。”
那双美丽的眸子,在各人脸上扫了一下,羞涩但得意地说:
“要不是啸哥当时拉着我……哼!”
于是,她大略地把那天晚上的情形说了一遍,听得每人都惊叹不已。她这边方一住口,长毛陆渊长长吁了一口气道:
“原来是这么一档子事,我说呢!好了,往下我就清楚了。”
他笑了笑,看着桂春明道:
“这白雀翁受伤之后,就找到老猴王西风,大概他们是朋友,老猴王和西北虎常明又是朋友,咳!就是这么档子事,你老清楚了吧?”
桂春明点了点头道:
“于是,朱蚕和西风就住到了西北虎常明家里是不是?”
勇太岁厉吼在一边连连点头道:
“不错,他们一块住在常明家。听说那位了不起的奇人是一个少年!”
依梨华忙追问:“什么了不起的奇人?”
厉吼瞪着一双大眼道:
“就是打死朱蚕伤了西风和常明的那个奇人呀!那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目注着陆渊道:
“大哥请想,老猴王和西北虎,这两个主儿,可都是大戈壁响叮当的人物,居然会吃了如此大亏。”
他张大嘴巴说:
“西风他老人家被砍掉一只胳膊,两个耳朵也叫人割了。西北虎常明还算便宜,只掉了两个耳朵。”
众人闻声色变。依梨华本想是谭啸所为,可是转念一想,老猴王西风和谭啸之间,非但没有梁子;而且还有些恩情,此事不似谭啸所为,心中好不疑虑。
当时她眨了一下眸子道:
“你刚才所说的那个少年姓什么?你见过他么?”
厉吼摇头笑道:
“这个……我可没有……不过有人见过,说是个小白脸。”
陆渊也颇费思索地摸着下巴说:
“莫非是呼可图袁大爷?不可能呀,刚才我还碰着他了呢!他又在服丧,怎么会杀人?再说这三位老爷,也不是他一个人所能对付得了的……这……”
桂春明冷冷一笑道:
“你既看见了西风,他还能没告诉你是谁干的吗?”
厉吼摇头道:
“不……不……他们两个死也不说;不过他们发誓要报仇,已经骑着马来沙漠了。”
这时,太阳婆九子妹偏着头望着桂春明,微微一笑道:
“老哥,你看这会是谁呢?看起来,这沙漠里能人倒是真不少呢!”
桂春明沉吟道:
“如果是个年轻人所为,就更令人想不通了!这些年,没听说过江湖上有什么太出色的小伙子。”
太阳婆笑了笑道:“别是令高足谭啸所为吧?”
南海一鸥淡淡一笑道:
“他不能有这种功夫,要说智力,这小子倒许有一点。九婆请想,白雀翁并非无能之辈,此人武功智谋,均高人一等,绝不可能会为小徒所毙。”
太阳婆点头道:
“朱蚕是个很棘手的人物,他的功夫,不在剑芒老尼之下。”
桂春明皱眉道:
“所以我猜测不会是小徒所为,一定另有奇人!”
依梨华心中一喜,扭过身子,娇声对太阳婆道:
“西里加,这一下好了,我们有了帮手了,只是啸哥……”
太阳婆呵呵一笑,目视着桂春明道:
“老哥,你徒弟到底上哪儿去了,他要再不出来……”
说着目光向依梨华一乜,努了一下嘴,依梨华不由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娇哼一声,眼圈红红的又想掉泪,太阳婆咯咯一笑,一把揽她入怀,笑哄道:
“好孩子,我可没说你什么,你别难受呀!当着这么些人,你好意思哭?”
依梨华偷偷看了桂春明一眼,不自然地笑了笑道:“人家也没有嘛!”
太阳婆点首笑道:“对!对!没有,没有!”
桂春明目视着这一对师徒,不禁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依梨华红着脸坐直了身子,却为大家看得两腮绯红,她扭着身子道:“你们不要看我嘛……我走了……”
说着站起来想走,却被太阳婆用手又给拉坐了下来:
“乖孩子,别走!我们来谈正经的,听听你桂老伯伯谈话,我们要用全力来对付那几个老鬼,好为你和谭啸报仇!”
依梨华坐了下来,用眼睛瞟着桂春明。南海一鸥叹息了一声,眉头微皱道:
“九婆,你不要小看了这件事,西天一怪莫老甲那一身功夫,恐怕你我也不见得能应付下来。”
太阳婆冷冷一笑道:
“我自问敌他不过,不过老哥你也不必妄自菲薄。”
桂春明苦笑了笑道:
“你哪里知道,这老魔自入青海以来,无异西面而王;尤其是他那独门‘一炁神功’,不是我妄自菲薄,我实在没有把握能够接得下来。”
他那双深邃冷锐的眸子,在各人面上转了转,又叹了一声,接道:
“何况还有晏星寒等三个厉害人物,所以,如此判来,敌我实力相差得太悬殊了,我们要想打一个漂亮的仗,非得精心部署不可。”
长毛陆渊耸了一下肩膀,很显义气地道:
“老前辈只管吩咐,弟子等别的忙帮不上什么,可是要人有人、要命有命。”
勇太岁厉吼大声道:“俺抹了光脊梁给他干!”
桂春明淡淡一笑道:
“你们有这番义气,老夫十分钦佩。只是你们应该知道,敌人是不可力敌的,我们要凭智谋;而且要出奇兵胜他们。”
然后他问陆渊道:“陆老弟,你手下有多少兄弟?”
陆渊想了想,皱着眉道:“要是不急,可有五六十。”
桂春明说:“很急,也许明后日就用。”
陆渊摸着下巴,思索道:“那大概只能二十几个。”
南海一鸥笑了笑道:
“这就很多了,那就请老弟明天一早负责把这些人集合一下,听候差用。”
陆渊点头道:“这没有问题。”
桂春明眯着一双深陷的细目,又问:“此处距阿哈雅要走多少时间?”
陆渊想了想说:“大概十来天吧!”
厉吼大声道:“不用,八九天就够了。”
桂春明点了点头。太阳婆笑道:“怎么,老哥,你问这个做什么?”
南海一鸥摇了摇头,徐徐道:
“我只是算一算这群老儿来回的脚程,另外……”
他闪烁着一双眸子,右手握拳,在左掌心上用力击了一下,发出了“啪”的一声道:
“九婆,我们在英可截他们!然后……”
他自信且兴奋地说:“消灭他们!”
库鲁克河缓缓地流着,它的下游是注入到罗布诺尔湖去的,上游却是经过营盘而和雀河相接,直通阿哈雅,经沙雅、新和、拜城而始于哈雷克套山。这山也就是它的发源地,在这条河的两岸,布满着广阔的绿洲,朴实的维吾尔人和部份缠回,千百年来,都是因循延续地生活在这些土地上面的。
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流血的战争,准噶尔的叛乱,吐鲁番的跋扈,虽然亦曾波及;可是,影响民心并不大,人们仍然安定舒适地过着日子。
白天,日光滋润着地里的庄稼,这些绿洲对整个沙漠来说,是生命的源泉,没有它们的存在,沙漠不过仅仅被称为沙漠而已,那是不会有任何人,说得更切实一点,那是不会有任何动物去问津的。
夜晚,静静的库鲁克河,在月光之下,舒展着它媚人的腰肢,天空的繁星辉映着近处的沙面、沙丘,那隆起的、扇形的、条状的沙堆,会为你平添上许多绮丽的幻想,你会觉得你是多么渺小而有趣的小动物。你会更留恋人生,人生也会更爱你,如果说人的生存,只要为自己负责,那么骄傲吧,摆脱那些不应赘着你而偏偏赘着你的东西。对于那些自寻烦恼的人,是不是应该笑他们愚蠢呢!
譬如说像眼前的这几个人吧!真想不通他们为的是什么?都已经是这么一大把岁数的人了,何苦呢?
在铜锤罗一去不返之后,他们都显得异常烦躁,人们说老年人沉着,其实也未必尽然。不过,人们因为烦躁的性情而短寿,却是一项已经证明的事实,聪明的人是不会轻易暴躁而妄动无名的。
红衣上人裘海粟由一块石头上一跃而起,目视着仰面看天的天马行空晏星寒道:
“老晏,我看这事情有些蹊跷,他们不会这么久还不来,会不会……”
那闭目石上,俨然如入定老僧的莫老甲,倏地睁开眸子,冷然道:
“不会,你还是稍安毋躁,要是有什么不对,本教主那一双白额鸠,早飞来通报消息了!”
剑芒老尼姑似乎对莫老甲永存信任,凡是莫老甲所说之言,她从不心存怀疑,此刻闻言后,对裘海粟笑了笑道:
“道兄请放心,莫教主所说不错,那双白额鸠确是罕见的灵鸟,倘若他们有什么不对,这双鸟一定会事先飞来的!”
裘海粟皱了皱眉头,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又坐了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差不多又过了半个时辰,就连莫老甲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他站了起来,拍了一下身上的袍子,哼了一声道:
“不对!他们可能是出了什么事了!”
晏星寒冷冷一笑,没有说什么。剑芒大师皱眉道:
“要是出了事,教主的鸟怎么没有飞来呢?”
莫老甲灰白的眉毛,这时也皱在一块了。红衣上人大声道:
“教主,以贫道看来,定是出了事了,我们还是去看看吧!”
莫老甲神色黯然地点了点头。于是,四个人认准方才的来路,各自展开身形驰奔而去。以其四人的轻功,自是其快如风,不消一刻工夫,已深入在沙漠之中,目光所及,又是千里黄沙了。
远处沙面上,一个黑影在蠕动着。
事实上,不能说是在蠕动,因为那是在跑,可是在四位高人的眼光下,对方那种速度显然是太慢了。
四人一齐站住了脚,红衣上人厉声叱问道:“谁?”
那黑影吓得怔住了,裘海粟又叱了一声:“来人报名!”
那人回头就跑。四人不禁冷笑了一声,各自展开了身形,七八个起落,已追上了那人,呈四角形,把来人包围在正中。那人猛地翻身扑地,大哭道:“饶命啊!饶命!”
晏星寒不由皱了一下眉,后退了一步,叱道:“你不是铜锤罗么?”
那人正在磕头鬼叫,闻言后倏地一怔,顿时止住了哭声,抬头仔细向各人看了一眼,颤颤地由地上站起来,讷讷道:“原来是你们……”
四个人气得互相对看了一眼,真有些啼笑皆非之感,尤其是晏星寒,更觉得面上无光。若非是在沙漠里少他不得,真恨不能一掌把他给毙了。他气得哼了一声:
“没出息的东西,叫你去找他们,你找到哪儿去了?”
铜锤罗搓着双手,哭丧着脸道:“我到处都找过了,找不着他们嘛!”
晏星寒气得往前一步,方要抬手,却被身边的红衣上人倏地把他的手给按住了,他摇了摇头道:“何必呢?这事情不能怪他。”
天马行空气得紧紧咬着牙,裘海粟看着铜锤罗,微微皱眉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发现了什么没有?”
铜锤罗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缩着脖子道:
“什么事也没发生,就是找不着他们的人,连马也没看见一匹……”
他边说着边朝四面转着脖子道:
“别是他们走迷了路吧,那可讨厌了。”
剑芒大师灰白的眉毛,失意地搭在眼皮上,轻轻撩了撩道:
“这附近,还会有什么地方好去呢?”
铜锤罗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地方好去。”
这时莫老甲由身上摸出了一支短细的芦笛,就口吹了几声,静夜里,发出了尖锐的“呜呜”之声,这种声音,盘旋在穹空里,历久不绝。
各人的脸色都很沉重,西天一怪莫老甲又吹了几声,才收笛入怀,冷笑道:“这可真是怪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天空有几片白云,像卷席子似的,被风卷在了一边,暗紫色的夜幕上,镶嵌着闪烁的繁星,他仔细地搜索到了那颗“紫微星”,沉着声音道:“天快亮了,我们继续走吧!”
他说话的声音像冰似的冷,说明了这老儿在极度的愤怒之中。
对于这意外情形,每个人都很沮丧。尤其是莫老甲,本是挟着无比的雄心而来,谁知如今敌人未见,自己却先丢了大脸,王一刀和黄丽真是他的徒弟,如今也没有了下落,连带着一双白额鸠,也是来去不明,他内心的愤怒可想而知。剑芒大师目视着铜锤罗问:
“我们来的路,你可认得么?”
铜锤罗连连点道:“我知道。”
晏星寒重重叹息了一声道:
“早知如此,方才不要分开就好了,这可真是费了大事了!”
裘海粟厉声道:
“这事情很明显,敌人只是出没在沙漠之中,却不敢面对我们,我们就给他耗上,看看谁蹩过谁!”
剑芒大师苦笑着,问莫老甲道:
“莫教主,我们往下赶一程如何?要不怎么办呢?”
莫老甲寒着那张死驴脸,没有什么表情。晏星寒一伸臂,把铜锤罗夹在了腋下,于是各人又展动身形,倏起倏落,直向方才来途上驰去。
冷砭骨髓的风,由漠地深处袭来,吹在人的脸上,就像小刀子割一般痛,四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跋涉在可怕的沙漠之中,竟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怜。如同天地一蜉蝣,沧海之一粟。
东方露出鱼肚白色,天快亮了。
经过这一阵忘命的疾驰之后,四人小停在一片沙丘之前,辨别着眼前的方向。晏星寒放下夹持在肋下的铜锤罗,后者被夹得腰酸背痛,只是不敢哼声,此刻在沙地上扭腰活血,忽然他口中咦了一声,用手指着一边大声道:“看!那是什么?”
四人向其手指处一望,莫老甲首先怪叫一声,倏地腾身而起,向下一落,已是五丈以外,他弯身自沙地上提起一物,众人都看出了,那是一只极大的死鸟;而且毫无疑问,正是莫老甲心爱的白额鸠之一。剑芒大师“唔”了一声,腾身过去,晏星寒和裘海粟也忙偎了过去。
莫老甲这时口中继续发出厉啸之声,一双眸子几乎要脱眶而出,他环视着三老,错齿出声道:“你们可知道,这是谁干的?”
三人皆都皱眉摇头,莫老甲反复地把死鸟翻来覆去,气得全身发抖。
这时各人才看清,在那死鸟的胸前,羽毛脱落了一大片,光秃处呈暗赤色,莫老甲用手轻轻摸着那块地方,抬头对三老道:
“你们看,这是很明显的一处致命伤!”
他错着一口怪齿,发出“格格”的声音,尖声怪啸道:
“这是谁?这是谁干的?我生吞了你!”
剑芒大师本来并未十分注意,因见伤处颜色有异,不禁多看了一眼,当时皱了皱眉,向前走了一步,微微蹲下身子,细细看了看那处暗红色的伤处,伸出二指摸了摸,顿时就明白了。
她冷冷一笑道:“果然是她出来了!很好,我倒要会一会她。”
众人全是一惊。莫老甲厉声问道:“是谁?大师你莫非知道么?”
剑芒大师微微颔首,目光扫向莫老甲道:
“教主,她是天竺来的太阳婆婆,教主的仙禽正是着了此人的太阳掌,这是毫无疑问的。”
西天一怪发出兀鹰似的一声怪笑道:“原来是这个老乞婆!她的死期到了!”
他说着,顺手从这只白额鸠两翅拔下了两根羽毛,放于身侧,左掌凌空向侧边沙地上一击,只听“砰”的一声,细沙像一片雪似的窜了起来。眼前顿时现出了一个三尺方圆两尺深的大坑。
莫老甲脸色沉重地走过去,把手中死鸟向坑中一丢,双手凌空推着沙面,须臾,已用沙把这个圆坑给填满了。
虽然是简单的几手动作,可是在场诸人,除铜锤罗以外,俱都看出这是极为厉害的“混元一炁”功,这种功夫练到了火候,可在百步之内,举手投足之间伤人五脏六腑,是一种极为吓人的功夫。
各人内心都十分震惊,莫老甲葬了这只爱鸟之后,面色简直就像是一具骷髅,灰白得可怕,那青白色的嘴皮,不停地在颤抖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各人俱知他此刻陷于极度的悲伤愤恨之中,所以谁也不愿在他气头上惹他,大家一句话也不多说。
铜锤罗在各人忧伤之中,一双黄眼睛珠子四下溜着,心中想,应该还有一只鸟。同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情绪,庆幸这两只怪鸟的死亡。果然,他的喜悦,获得了更大的鼓舞,在不远处的沙地上,他终于找到了另外的一具鸟尸,他几乎要笑了出来。
“看!那一只鸟也死了,哈!”
当他目光接触到晏星寒惊怒的目光时,他才知道自己忘了眼前的危急了,顿时吓得噤若寒蝉,所幸西天一怪莫老甲这时并未注意到他的失态,当时飞扑上前,把另一只死鸟也捡了回来。众人偎上前一看,和前只一样,也是肚腹处有一块巴掌大小的红印,死鸟在寒冷的晨风里,早已冻得僵硬了。
莫老甲一向是一个没有感情而且残酷的老人,可是目睹着他爱如性命的一双白额鸠,竟双双被人击毙时,忍不住淌下泪来。
他紧紧地咬着牙,低头看着地上的死鸟,一言不发。这对鸟,自青海柴达木捕来后,他曾花费了多少心血去加以豢养,素日爱护备至,就是掉一根羽毛,也是追问不依;却想不到今日,竟因自己一时大意,双双为人所毙。莫老甲内心的悲痛可想而知。
剑芒大师同情地叹息了一声:“教主,快把它埋了吧!”
她冷冷一笑道:
“太阳婆手段也太狠了些,何至于连一双鸟儿也容不得!”
这种话,对莫老甲如同火上加油,他桀桀地冷笑了一声,怪目直直地看着剑芒大师道:
“大师,你可认定了是那老乞婆,没有错么?”
剑芒微微一笑道:
“这是断断不会错的,天下擅此太阳掌的,只有她这一门,由这伤处判来,分明功力深湛,定是出其亲手,这一点贫尼可以断定。”
莫老甲凸目错齿道:
“好个不知死活的老婆子,我莫老甲究竟和她有何深仇大怨,竟然下此毒手,嘿嘿!
本教主岂能轻易饶她!”
他说着又以前法挖了一个沙坑,把死鸟埋了,也照样自这只鸟的翅上,拔下两根羽毛存于裘中。他面色阴沉得令人可怕,不时的错齿出声,那瘦如竹竿的躯体,更是不停地战瑟着,看来真像是一具由新坟内爬出的死尸,令人望之不寒而栗。
此刻天色已大明了,漠地上浮起一片白白的雾,众人多在这白包水雾包裹中,更是显得清冷。每个人的肚子也感到极度的饥饿,可是所有吃的东西,全在马背上驮着,本来谁也没有注到,此刻突一想起来,俱都感到这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晏星寒长长吁了一口气道:
“看来,我们要饿毙在这沙漠之中了!唉!我们太傻了!”
红衣上人仔细地看着地面上的人马足迹,忽然大叫了声:
“有人!”
各人都不禁用眼睛去看着他。裘海粟一只手指着地面,大声道:
“你们看,这些马蹄印子,不是一条很明显的线索么?我们不妨按着这些蹄印一路找下去,不愁访不出一个下落来!”
剑芒大师点头道:“好计!”
莫老甲跺了一下脚道:“我们现在就找下去!”
于是,一行人在平如水面的沙地上,随着清晰的马蹄足印,一路寻了下去。
他们发现,这种推测是极为可靠的,因为自马蹄的足印上计算,为数不止一匹,很可能就是他们所要访觅的。
最可喜的是,沙面如波,没有任何别的人兽足迹,因此映衬得这些足迹就更加清楚了。
铜锤罗随在四人身后,走了一段之后,只觉得饥寒交迫,双足重逾千斤,他实在走不动了,瞻望前路,仍是黄沙无边,正感莫可奈何的当儿,忽见四人停下了步子,同时伏首皱眉。铜锤罗也低下头细细察看,才看出沙面上足迹显得很乱,似乎是牲口打转的蹄印;而且这些蹄印只限于眼前,再向前就没有了。
各人互相对看了一眼,老尼皱眉道:“咦!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没有了?”
晏星寒忽然摆了摆手,轻声道:“别说话!”
他的手朝一边一个大沙丘指了一下,众人都怔了一下,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晏星寒细细地看着沙面,冷冷一笑,用手朝那沙丘指了一下,小声道:“敌人就在沙丘背后。”
他这话方一说完,果然由沙丘背后传来了一声清晰的马啸之声。
莫老甲不禁灰眉一展,只见他双袖倏地往下一合,呼的一声,他那枯瘦的躯体,竟如同箭头似地拔了起来。往下一落,如同一只极大的怪鸟,已落在了那大沙丘之巅。
晏星寒等四人也不怠慢,各自施展出轻功绝技,人影穿插中,俱都扑上了沙丘。
果然,他们看到三匹马,正自仰首扫着尾巴,另外还拴着一匹老骆驼。在沙丘的旁边,扎着一个羊皮帐篷,歪歪地支着,若非靠着这个大沙丘,遮着夜来的狂风,这个帐篷是不可能立起来的。
帐篷里面的人,大概好梦方酣,并不知外面来了人,倒是那三匹马和骆驼突见生人,吓得唏聿聿地连声长嘶不已。莫老甲冷冷一笑道:
“诸位请散四边,防其脱逃,待本教主给他们一个厉害!”
晏星寒、老尼和红衣上人互相看了一眼,各自腾身而起,落在三个不同的方向,采取三面包围之势,把这羊皮帐篷围在正中!
莫老甲怪笑一声,大声叱道:
“帐篷中人,还不快快派出来,本教主看你们还想往哪里跑!”
他口中这么说着,倏地身形向下一矮,猝出一双瘦掌,凌空向外一推!
西天一怪莫老甲,确是武林中一个难见的魔头,所练掌力,多具奇功,他这种奇异的劈空掌力,一出手就发出一声疾啸。
还没有令人看出他是怎么出的掌,只听见“砰”的一声大响,那本来不稳的羊皮帐篷,竟忽悠悠地飞上了半天,哗啦啦地落在数文以外。
黄沙飞扬中,只听见两声怪叫,紧接着窜起了两条人影,向下一落,现出了一高一矮两个人来。
二人都是头上缠着白布的老人,乍一看来,像是本地的缠回,但仔细看来,那就大大不同了。原来这两个人,全是头上负了伤的样子,白布上浸着红红的血迹,那个矮一点儿的老人,还断了一只手,用一条布带子吊在脖子上。
两个人满脸惊慌失态之色,他们本来已是够狼狈了,谁知睡梦中,却又突然被人揭走了帐篷,弄了个全身沙子。那巨大的声音,把二人吓了个亡魂丧胆。
二老一落地,吓得东张西望,当他们看到身边四个愤怒的不同装束的老人时,更是大吃了一惊。
那个高一些、年纪较轻的老人,带着满腔的怒气叱道:
“喂!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哪里来的?”
由于这两个人猝然出现,面相很生,各人不禁都显得很尴尬。无缘无故,把人家帐篷给拆了,这事情做得实在是太冒昧了。
西天一怪回头看着剑芒大师,翻着怪眼道:“这两个人是谁?”
剑芒红着脸摇了摇头。莫老甲这腔怒火,自是无从发泄,不由连声冷笑。
两个头缠白布的老头,简直摸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吊着胳膊的矮老头,使劲地咳嗽了一声,拿出他一向在沙漠里的威风道:
“朋友!你们欺人大甚了,你们想在我们两个身上找点外快是吧!嗬!哥们,你们可算是走了眼了,不才兄弟两个,也是干这一行的,哈……”
这老人伸了一下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很猖狂地道:
“这叫做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朋友们,你们既来沙漠,也该打听打听,这地方可比不得内陆!”
他说到此,忽然打住了,一双眸子触到了剑芒身上;然后又移到穿着红道袍的裘海粟身上,他的脸色显然有些不对了;随后目光又触到晏星寒,他不禁打了个寒颤,突然想到了几个人,顿时,他的话可就接不下去了。
他作了一个极为委屈的笑容,单手揖了一下,讷讷道:
“如果兄弟猜得不错,各位定是天马行空、红衣上人、剑芒大师等老前辈,兄弟太失敬了。”
他这种前倨后恭的态度,令各人不由一愣。晏星寒后退了一步,微微皱眉道:
“足下是谁?怎会识得我等姓名?”
这小老人,面上先是一笑,随后长叹了一声,他回头看了那个伙伴一眼,低声道:
“伙计,不是外人,咱们可有了帮手了!”
随后他又咳了一声,回过头来,哭丧着那张很丑的脸,拉长了声音道:
“几位老哥哥,可找着你们了!兄弟不是外人,敝姓宫,人称西风,在沙漠里,人皆以老猴王称之,大概各位前辈也小有耳闻。”
晏星寒立刻哦了一声,抱拳道:
“原来足下就是西风老弟台,失敬!失敬!”
红衣上人也连连点头,脸上泛出了笑容。剑芒大师扭头向愤怒的莫老甲解释着来人的身份,莫老甲仍然拉着一张冷峻的脸,不过倒没了先前那种要吃人的样子了。
红衣上人问道:
“老弟!你们这是怎么了?像是挂了彩!还有……”
他目光向西风一边的同伴瞟了一眼:“这位是……”
西风干笑了笑,点头道:
“这位兄弟也非外人,他是西北虎常明,大概前辈等也知道。”
常明抱拳弯腰,面带苦笑道:
“后辈给各位师父请安,方才我二人不知,太冒失了!”
晏星寒脸色一红,哈哈笑道:“冒昧的是我们,常兄弟太谦虚了!”
他说话之时,见二人目光全集中在西天一怪莫老甲的身上,面上带着迷惑之色,不由看了红衣上人裘海粟一眼。裘海粟会意,笑道:
“贫道为二位介绍一下,这位是青海柴达木达达岭峰的莫教主,人称西天一怪!莫教主此次全系为我兄弟义务效劳,实在可敬!”
西风和常明不禁脸色全是一变,因为他们对于这个怪人是早已闻名的,想不到今天竟会在沙漠里见到。
二人一躬到地,西风很恭敬地道:“原来是莫教主,后辈久仰了!”
常明也连连道:“失敬!失敬!”
莫老甲只冷冷地抬了抬手道:“罢了!”
西风和常明站直了身子,很不好意思地对看了一下,两个人那种狼狈的样子,自己看起来也是可悲。剑芒大师打了一个稽首道:
“二位施主既是来自阿哈雅,当可知悉朱蚕道友的下落了,他如今身在何处呢?”
这一问,不禁令二人脸色一变,互望之下,讷讷不能成言。
晏星寒不禁眉头一皱道:“朱兄究竟如何了?”
西风不禁长叹了一声,悲着声音道:“各位前辈啊!这事情说来……”
裘海粟与朱蚕交情最笃,此刻身形一闪,已来至西风身前,面色一沉,怒叱道:
“休要吞吞吐吐,还不据实说来!”
西风苦笑了笑,翻着一双小眼在红衣上人身上转了转,咳了一声道:
“裘道长,你何必向我发脾气!”
他抬了一下那只断了一截的胳膊道:
“各位看,我西风如今落得如此下场,还不全是朱老前辈成全的么?”
他冷笑了一声,又接下去道:“我这一肚子苦,又去向谁诉呢?”
他又翻了一下眼,看了裘海粟一下道:
“为朋友嘛!秦叔宝为朋友两肋插刀,所以我西风也没有话说,非但如此……”
他咬了一下牙道:“我只要有一口气,还是要跟敌人干,干到底!”
晏星寒摆了一下手,不耐烦地道:
“好了!你也不要诉苦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快快说好不好?”
一边的常明讪讪地笑了笑,拱手道:
“简慢得很,各位请随便坐。”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那飞坠在一边的帐篷,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滋味!
各人俱想一听下文,遂都就地坐了下来,老猴王西风也苦着脸坐了下来,那只能动弹的手,把上身的皮褂子拉了一下,未说话先是一声长叹道:
“唉,这话可怎么说呢!说出来恐怕各位也不会相信!”
剑芒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宫施主!你就快快说吧!”
西风抬头看着天,似乎显得有些不胜唏嘘,遂又长叹了一声道:“朱老前辈已经归天了!”
他这句话,如同当空一个焦雷,顿时令各人都呆住了。西风含着泪光的眸子,在各人脸上扫视了一周,恨恨地接下去说:
“他死得太惨了,头顶骨震碎,脑浆迸裂……”
晏星寒勉强镇定着心情道:“死于何人之手?老弟你快说清楚!”
西风脸色尴尬地苦笑了笑道:“老前辈,那是谭啸所为,不会错的!”
裘海粟在一边厉声吼道:“胡说!谭啸哪来如此本事?这其中必有蹊跷!”
他回过头,对晏星寒狞笑了一声道:
“晏兄,这事情很明显,朱矮子是被人所陷害,眼前二人脱不了干系!贫道之意,先把他二人拿下,严加拷问,必有别情。”
西风和常明都不禁一怔,相继面上变色,西风身形向一边一窜,怪笑了一声,凄惨地道:
“各位前辈,此事与我二人可是实在无关,裘道长此语可是令人太以不解了!”
晏星寒心中也未尝对二人没有怀疑,只是认为二人身负有伤,即使无伤,在自己四人跟前,也不怕他们会逃出手去,所以当时很沉着,只微微冷笑了一声,目光扫向一边的常明道:
“不过,老弟!这事情你说得还是太含糊了些,我们等待着你二人合理的解释。”
西北虎常明对这几个可怕的人物,自一见面已存有戒心,此刻被晏星寒的目光看得全身直哆嗦。当时忙抱了一下拳,抢着说道:
“各位前辈休要猜疑,容在下把这事情本末说清楚,各位前辈当不会再生疑了。
唉!”
他眨了一下眼皮,十分委屈地说:
“朱老原与兄弟我交情不深……”目光向晏星寒看了一眼道:“和西风兄却交非泛泛,事情是这样的。”
他咽了一下唾沫。对他来说,叙说一件事情,已不太容易,而且是叙说一个悲剧,更何况其中一言之疏忽,都将可能导致另一个悲剧的发生。这对一个口才并不高明的人来说,实在是难上加难。
西北虎常明搔了一下头,发觉几个人的目光,有如十数道冷电,一齐集中在自己身上,显得更紧张了。当时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西风跺了一下脚道:
“妈的!你快说呀!咱们又没做亏心事,你怕他娘的头呀!”
裘海粟回头冷冷一笑道:
“足下最好不要多嘴,否则可怪不得贫道不客气了!”
老猴王西风素日是何等威风,何等气焰,可是今日在这几个魔头身前,竟变得软弱不堪。虽有一肚子怒火,却连个火星儿也不敢冒,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坐了下来。这时西北虎常明才讷讷道:
“朱老在沙雅口,受了重伤……是被谭啸和一个哈萨克姑娘,还有狼面人三个人所伤!”
几个人都皱了一下眉,晏星寒点了点头道:
“他在沙雅口受伤的事,我们倒是知道,只是狼面人又是何人呢?”
西北虎咳了一声,皱着眉毛道:
“老前辈,狼面人袁菊辰在大沙漠横行,已不是一天半天的了,这一次若非他帮着谭啸,朱老焉能受伤?”
各人面上浮着一层迷惘,西北虎的勇气,在此时忽然滋长了,他飞快地看了各人一眼道:
“各位知道吗?朱老负伤之后,幸亏遇到了西风老哥,为他疗治了一番,才幸保不死!”
西风脸上露出了一层冷笑,目光瞟了众人一眼,似在说:
“明白了吧?我西风够不够朋友?”
“那时候小弟我还住在阿哈雅,对这事压根儿不清楚!”常明接下去说:
“西风老哥陪着朱老,连夜赶到了舍下,小弟和西风兄交情深笃,对朱老更是久存敬仰之心,自然尽心结纳。朱老前辈就在舍下住下来啦!”
他顿了顿,伸手在下颚上摸了一把:“可是……唉!唉!”
眼睛向西风一瞟,愁眉苦脸地接下去道:“西风老哥和谭啸也有交情……”
说到此,裘海粟回头冷笑了一声。西风不禁急道:“喂!喂!老弟!你说清楚一点儿好不好?”
常明忙改口道:
“其实谈不上什么交情,只是他们过去认识,但也不过点头之交。”
西风直着脖子大声道:“事实也是如此,我西风怎能出卖好朋友?”
各人目光又转向常明,西北虎又接下去道:
“因为这么一点儿关系,所以朱老就差遣他去诱谭啸来阿哈雅,想合力把他剪除掉。”
晏星寒冷冷一笑道:
“按说这是一条好计呀!可是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呢?”
西北虎常明几乎要哭出来,他说:“是呀!这真是天知道了!”
裘海粟冷哼了一声,显然有些怀疑的意思。西风叹了一声,不得不进一步地加以解释,他紧紧蹙着一双眉毛道:
“各位老哥,我西风从不说一句谎言,方才常老弟所说的话,可句句全是实言。不错,这事情也不怪各位听来怀疑,连我至今也想不通……”
他说出他的怀疑之处:
“谭啸这小子,如今的功夫,绝非各位前辈所能想象,不是兄弟我说一句妄自菲薄的话,他确实有惊人的功夫,称得上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和常明老弟都吃了他的大亏,白雀翁隐藏在地下室内,也遭了他的毒手,这小子真是阴损狠毒透了!”
西风一边说着,尚自恨恨地错着牙齿,各人从他表情上看来,大都相信言之非虚,于是,各人都低下了头,内心浮上了一层莫名的悲伤,为他们那个挚友而哀悼。“兔死狐悲”自古皆然,又何独眼前数人?
红衣上人和白雀翁私交最厚,乍闻丧讯,不禁悲从中来,一时老泪滂沱而下,他悲咽地问道:“他死了有几天了?”
西风叹息了一声道:“有七八天了!”
“他的尸体如何处置的呢?”剑芒大师悲戚地问。
西风看着大师颓丧地说:
“大师放心,后辈已选用上好棺木,把他老人家盛殓起来,现寄存于阿哈雅的清真寺中!”
裘海粟摇了摇头:“他不是回教徒,应存一道观之内才是!”
西风苦笑道:
“道长说笑话了,此这荒化外之地,哪来的道观呢?何况朱老灵棺,只不过是寄放一下而已……”
晏星寒点了点头道:“老弟,你这么处置很好,我们很感谢你……”
他脸色十分悲痛,缓缓站了起来道:
“朱道友为义丧生,我们失去了一位可敬可爱的朋友,我们为他诚致哀悼吧!”
说着他首先望阿哈雅方向,笔直恭立,合袖深揖了三下,然后退向一边。裘海粟也一声不响地深揖了三下,他退后了一步,仰天叹息祈祷道:
“朱矮子,你好好安息吧!我等定要为你雪耻复仇,以仇人的心肝,告慰你在天之灵!”
每一个字,都是发自悲怆冷瑟的弦音,听在耳内令人不寒而栗!
他沮丧地后退一边。剑芒老尼双手合十,深深一揖,面向西天道:
“阿弥陀佛,朱道友你好好安息吧!身后之事贫尼等自会为你料理……”
又后退了一步,耷下两撇白眉,喃喃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晏星寒目光遂又转向莫老甲,想他也会表示一下哀悼的意思的,谁知这个老魔头仍是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一边,面色十分难看。他仍在为爱鸟的死而愤怒,同时徒弟下落不明,也是他情急的主要原因。
这时,老猴王西风和西北虎常明也站了起来,常明搓着手窘笑道:
“各位前辈经长途风沙之苦,大概肚子都饿了吧?”
晏星寒看了各人一眼,不客气地说:
“不错!我们都饿了。老弟!你们这里,可有什么吃的没有?”
常明连连点头道:“有!有!”
他说着回过头来看着落在远处的帐篷,皱了皱眉,目光看向一边始终未曾说话的铜锤罗,由外表上,他认定此人尚可差遣,于是苦笑了笑道:
“来!这位兄弟,劳驾帮帮忙,把帐篷给拉回来,好些东西都在里面。”
铜锤罗不大乐意,勉强站起来,一个劲地皱眉,口中道:“好说,好说!”
常明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二人费了半天劲,才把那个帐篷拉了回来,又帮着给支了起来,里面东西早已乱七八糟。
西北虎常明从里面找出了个大皮囊,里面有干肉脯和硬梆梆的饼,铜锤罗支好灶升了火,烧了些开水,各人吃着冷饼,喝着热水,倒是另有一番滋味。只是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痛,尤其是晏星寒、剑芒大师、裘海粟,他们三人都为着白雀翁的死讯而沮丧。
莫老甲看来似乎较诸三人更沉痛。总之,各人有各人的心事,都不快乐。
草草进食之后,天已大亮了,西风招待着这群不速之客,进入到帐篷之内,六七个人坐了个满地。
西风和常明这一次出来,等于是搬家,所以带的东西不少,被褥衣物都在鞍子上放着。这些东西,都放在马和骆驼的旁边,这时解囊开袋,找出了些毡子被子。几位老人家连日沙漠苦行,连眼也未合过,现在吃饱了,在温暖的帐篷里这一坐下来,可都不想动了,纷纷盘膝棉垫之上,打坐调息。铜锤罗也倒在一边呼呼地睡着了。老猴王和西北虎常明,静静地走出帐外,红红的太阳已经从库鲁克塔格山后面露出了脸,西风看了看天,伸了一个懒腰,吊着那只残废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回过脸来对着常明甩了一下头,常明走了过来,小声问:“干什么?”
西风狞笑着:
“我们可犯不着这么侍候他们,你看看,一个个都跟老爷老奶奶一样。”
常明皱着眉回头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小声道:
“那怎么办呢?我也是烦透了,可是这几个主儿,弄翻了可不是玩的。”
西风冷笑了一声道:
“真他妈的倒霉,伤成这样,还得服侍人,这块膏药算是贴上了。”
常明眨了一下眼,把手放在唇边,凑近了些小声说:
“依我看,有他们跟着好些,谭啸就不敢来了,正好叫他们给我二人出一口气……”
他咬了一下牙说:
“哼!抓着了那小子,咱们也给他弄掉几样东西,他不是把我们耳朵给弄下来了么?
哼!咱们把他耳朵也弄下来,另外把鼻子也给他割下来!”
西风冷笑道:
“真要抓住他,还怕出不了这口气?只是,沙漠这么大,往哪里去找他?唉!我真后悔当初没有听朱矮子的话,我太小看他了,才弄成今天这个样……”
说着连声音都有些发抖,常明叹道:
“算了,大哥!你也不必难受了,那小子多少还算手下留了几分情,要不然我们还能活?嘿!不死就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西风哭丧着脸,咧了一下嘴道:
“得啦!老弟!就现在咱们这个德性,不去找他还好,要是再去找人家,咳!说句难听的话,那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常明不同意地冷笑道:
“也不能这么说,要是光咱们两个许是不知自量,可是……”
说着伸出大拇指,向后挑了一下道:“还有他们呢!这群老东西正好派上用场!”
西风挤了一下眼,像是突有所悟似的,他往地上跺了一脚道:
“对!这是好办法,有这几个老兔崽子给咱们帮忙,不愁大仇不报。好计,好办法!”
常明吓得“丝丝”直往牙缝里吸冷气,像老鼠似地眨着一双小眼道:“小声,小声呀!你也不怕给他们听见!”
西风回头看了看道:“不要紧,他们听不见。”
说着又往前走了几步,常明往前跟了几步,皱着眉小声问:
“可是那姓谭的小子现在到底在哪里呢?这大沙漠里往哪儿去找他呀?”
西风冷冷笑道:
“这你不用发愁,我们只要在往哈密的道上堵着他,他绝对跑不了,他现在最急着找的是那个哈萨克的姑娘。”
常明翻着眼道:“,大师呢?”
“她在里面!”晏老头子一听事情成功了,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他重重地在西风背上来了一巴掌道:“老弟,真有你的!”
西风被打得往前一栽,差一点摔倒。铜锤罗连忙一把扯住他,翻眼笑道:“大爷,你是怎么啦,叫骆驼给颠坏了?”
西风脸一阵红,一面咳道:“这一路把我累坏了,老前辈别给我闹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进了客栈,铜锤罗张罗着把骆驼拴上,晏星寒带着西风进室而去。
剑芒大师也早迎出来了,她脸上带着一团微笑道:“宫施主一路辛苦了!怎么,他们呢?”
西风一面向大师施礼,一面道:“托二位前辈的福,事情一帆风顺,只是……”
他从身上摸出了一封信,双手呈上。剑芒大师接过了信,同二人一起入室。
落坐之后,剑芒打开了信,晏星寒凑过来问:“谁来的?是老道来的么?”
剑芒点着头,把信看完,两道白色如剑的眉毛皱了皱,把信递给晏星寒道:“怪!
他要贫尼去一趟!”
晏星寒展开信纸,只见上面是一笔狂草,写的是:
“字呈星寒剑芒二友:
依梨华已入握中,从此不愁谭啸插翅飞矣!然尚有些许琐事,须借重大师,即请大师见字后,速来一晤为盼,谨差宫兄往导。
大师径随其来可也。
星寒兄请暂留大泉不动,常明已押依女往谒,须严加看守,盖此姝至为狡猾,以防其计脱也。贫道与大师此间事了,即再来会,共商大举可也!专此即颂旅安弟海粟顿首”
晏星寒看完了信,目光转向西风道:“有什么事,你知不知道?”
西风嘻嘻笑道:“谁知道咧,道爷只叫我送信来,并说请大师快去!”
剑芒又拿过信反复看着问:“这是上人亲笔么?”
“谁知道咧!”西风还是那一句:“他只是交给我,叫我面交二位前辈!”
二老对红衣上人的笔迹本来不清楚,自然无从疑起,再者见上人签名处尚按有指纹,就更不置疑了,虽然谁的指纹在他们看来都是一样的。
晏星寒道:“大师还是去一趟吧!不知道是什么事,看样子还很急!”
剑芒还是有些疑心,问西风道:“他在什么地方,离此远不远?”
“不远!不远!”西风说:“顶多走一天就能到,不过要快走才行!”
看着西风那身骨头,那断了的胳膊,大师心想:“大概不会是假的,凭他这份德性,他还敢耍花枪?”
晏星寒更是不疑,他眯着眼笑问西风道:“常明押着那个姑娘,来了没有?”
西风似乎有点神不守舍:
“来了!大概明天不到,后天准能到!”
“老弟,辛苦了……还没吃饭吧!”晏星寒站起来,对铜锤罗说,“招呼他,弄几个菜,给宫老弟洗尘!”
“不敢当,不敢当……”西风弯着腰说,“老前辈太客气了!”
“这算什么!”晏星寒回过身来,哈哈大笑道:“大师,这一下就好了,这姑娘到了手,还愁那小畜生不自投上门?”
剑芒含笑点了点头,她仍然反复地看着那封信,老尼姑这份细心,令一边的西风心里发毛。所幸单由信上看,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来的。
“宫施主,我等什么时候上路呢?”大师问。
西风也实在累了,含笑道:“如果大师不急,后辈以为明早动身最好,到了晚上就可到了!”
老尼首肯道:“很好,那么就明天一早动身,施主身上的伤不妨事么?”
西风不自禁地摸了一下耳朵处,苦笑道:“不……不妨事!”
想到了伤,就联想到了闻三巴,西风的睑不禁浮上了一层怒容,再也笑不出来了。
饭后西风被安置在另一间客房内,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他想开了,天大的事也不管,他也管不了,反正有南海一鸥桂春明和太阳婆九子妹为他担着。有了这两块硬招牌,他一切都不怕了,至于是否“问心有愧”,他更不管了,他早已经习惯了“墙头草,两边倒”的生活方式。
夜店鸡鸣,晨雾未退的当儿,剑芒大师已经起来了,她那一袭素灰的僧衣,衬着她清癯的面容,显得很是飘逸。西风经过了一夜的酣睡,看来也蛮有精神。就在这薄雾弥空的清晨,他们上路了。
老尼骑一匹杂毛花马,西风还是骑他的骆驼,二人顺着一条蜿蜿的小径直向前行。
剑芒大师对这里地名地势都不清楚,一切惟西风马首是瞻,她也不多问。一路上,她几乎连话都很少与酉风谈,她只是合着双目,默默如老僧入定,一任那匹杂花马驮着她跟着西风走。
老猴王现在更是一百二十个放心了,他本来怕老尼沿途问长问短,自己~个答不好,就许被她看出端倪来,现在由这种情形看来,他就很放心了。
在大泉出发之前,他们已带上了干粮水囊,中午的时候,他们在大树下面稍歇了一会儿,就便吃了简便的一餐。
现在老尼对西风也不再怀疑了,因为沿途之上,绝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态。老尼的眼光很厉害,别看她闭着眼不动,事实上这附近地势尽入眼底,她判断西风绝不敢也不会心存异图,即使万一有什么不对,她也有把握在探掌间毙西风于掌下。
走出了这条弯弯曲曲的小径,眼前是一片沃野,间或有些沙地,一些维吾尔人赶着大批的羊群,在这附近放牧,一旁有一片池沼。
老尼开始问第一句话:“到了什么地方了?”
“这是马扎子口,大师,我们要去的地方快到了。”
“嗯!”
她又闭上了眼睛,一任那美丽的羊群在她四周掠过,牧羊人的芦笛吹得是那么动听,她却不去看上一眼。差不多日落的时候,他们绕到了一片小小的竹林,西风似乎不大得劲地笑了笑:“大师,到了地方了,请下马吧!”
老尼突开双目,四面看了看,眉头微蹙道:“这是什么地方?”
西风下了骆驼,他几乎不敢和老尼日光相对,因为怕对方看出他的情虚。
“这……是托木巴……大师!”西风说。
老尼下了马道:“你不是说要晚上才到么?”她看了看天,微微一笑道:“现在天还不黑呢!”
西风傻笑了笑说道:“我们路上走得快……大师看……”他用手指了一下,前面出现一排庐舍:“道爷就在第一间里面!咱们快去吧!”
他说着率先牵着骆驼由竹林内穿出,老尼本想问他几句话,可是见他走得很快,遂也不自觉地拉马跟上去。西风匆匆把骆驼拴在一棵竹子上,回头对大师道:“我……我去通知道爷!”
剑芒见他神态有异,不禁一怔,道:“且慢!你站住!”
可是西风撒丫子就跑,一面大叫道:“老前辈快开门,人我可是给请来了!”
“好孽障!”老尼厉叱了一声,只见她双手一撩僧衣,已纵到了西风背后,右掌向外一翻,直向西风背上击了过去。
可是这时西风已扑到了那庐舍门前,就见大门忽地一开,西风“扑通”一下栽了进去。
老尼掌已递到,见状向后倏地一撤掌,她只觉得面前人影一闪,一人直向她身上撞来。
剑芒大师不禁吃了一惊,她是久经大敌的击技高手,虽是惊心之下,却也丝毫没乱章法。只见她“十字手”在胸前一交叉,正要抖打而去,却听见对面那人像山鸡似的一声怪笑道:“大师,咱们好久不见了!”
这人说着双掌合十向着剑芒深深一揖,剑芒“倒踩莲枝步”刷刷一连后退了三四步,惊异之下叱道:“什么人?”
这人缓缓直起腰来,白面、长发、瘦骨、长裙,她露出黑牙床嘻嘻笑道:“老尼姑,连老朋友都不认识了么?哈,再看看!”
她说着含笑迈进了一步。剑芒细瞧之下,不由吃了一惊:
“哦,九子妹……”
“不错!亏你还认得我!大师,咱们多年不见了,到里面谈谈吧!”
她笑着走过来,亲热地去拉大师的手,剑芒后退了一步。
“想不到会看见你。”老尼点头道,“尤其是在这个地方……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边说边四下环视,想去找西风,她要问一个清楚。
“大师!”太阳婆笑得一脸皱纹道:“我们进去谈吧,西风他在里面,他怕你打他,不过……哈哈!”
太阳婆大笑了两声道:“我们绝无恶意,我已等候老朋友你多时了。”
剑芒这一刻脸色似乎不像方才那么镇定,可是她是一个有道老尼,尤其是身怀绝技的高人,这类人物是绝不会轻易发怒的,即使是面对敌人。
她稍微迟疑了一下,带着疑惑的笑容道:“九婆!你是玩什么花样?还是先礼而后兵?”
“哈——”太阳婆仰天一笑道:“大师!你太小看我了,我今日是诚心与大师异地论交,绝无异图……”
接着她对天发誓道:“如若口不应心,我九子妹甘遭天谴!怎么,大师你放心了吧?”
剑芒白眉皱了皱,凭她过人的智慧,此刻竟实在揣测不出对方的意图。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微微笑道:“好!贫尼就随你进去一谈。”
说着迈步直向门内走去。太阳婆这时嘴都笑得合不拢了,她高兴得直搓双手,紧随着剑芒之后,直向庐舍中行去。
剑芒足方跨入室门,立刻怔住了。
室内放置着一张圆桌,其上列着整整齐齐的一桌素菜,白布的桌面,讲究的瓷器,精致的菜肴,真令人难以想象,在此时此地竟会看到这么丰盛的宴席。
大师面色微红,目视着太阳婆道:“九婆!这是……怎么回事?”
太阳婆深深一揖,微笑引手道:“快请上座吧!我们等你多时了,菜都快凉了。”
老尼面色一沉,后退一步,正色道:“九婆!这是为何?裘道长可在此处?”
太阳婆干笑了两声道:“大师,你快请坐呀!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谈。”
她说完又往里面高声唤道:“老大哥,你也请出来吧,客人来啦!”
剑芒不由又是一惊,只见羊皮垂幔启处,踱出了瘦高老朽的酸儒桂春明来。他含着满脸的微笑,也是深深一揖,对着剑芒嘻嘻一笑道:“珠江一别,匆匆十年,大师尚还记得我这一面之缘的方外老朽么?”
剑芒大师不由暗吸了一口冷气,脸色都青了,她绝对想不到会在此遇到他,更想不到这个怪老人,竟会以一副这么慈祥的面孔来对待自己,一时之间不禁怔住了。良久,她才双手合十喃喃道:“阿弥陀佛,想不到在此得见桂施主,这倒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太阳婆在一边大声笑道:“好了!大师快请坐吧!这是桂老哥和我老婆子的一番诚意,大师且莫辜负我等一片盛情!快请坐!请坐!”
桂春明也含笑伸臂道:“大师尚未用饭,太简慢了!”
处在这种场合之下,剑芒老尼真是“一筹莫展”,只得糊里糊涂地坐下了。
桂春明和太阳婆也落了坐,桌上还多余一副筷子,剑芒入位之后,双手再次合十道:
“二位施主美意,贫尼却之不恭,只是……”下面的话,她实在无从说起,一时颇感尴尬。
桂春明坐在她对面,长叹一声,正色道:“大师乃当今有道侠尼,素日行为,老夫敬佩十分,今日之会,老夫及九婆实本诸赤诚,尚请大师抛弃成见,彼此真切论交才好。”
“阿弥陀佛!”老尼嘴唇微微颤抖道:“贫尼不解施主言中真意,尚请桂大侠开宗明义才好。”
南海一鸥嘻嘻一笑,拱手道:“大师乃世外高人,咱们说话也用不着拐弯抹角,干脆一句话……”
他看着太阳婆微微一笑,接道:“我二人是为我们的一双弟子,向大师乞命来了!”
剑芒心中一动,可是她偏装作从容不迫地呵呵一笑,道:“桂大侠如此一说,贫尼愈发不解了!”
这时太阳婆在一旁笑道:“得啦!你会不懂?可别老给咱们钉子碰,大家都是老朋友了。”
她开门见山地道:“朱矮子和裘老道已经死了,以我们看,大师你不必再蹚混水了!”
剑芒倏地如泥塑似地怔住了,她讷讷道:“哦……裘道长……”
桂春明点了点头:“是的,他已经死了!”
他不大好意思地咳了一声道:“大师,小徒谭啸之仇,也算报了,严格地说这笔仇,与大师与晏星寒老兄,是没有多大相关的。”
剑芒大师忽地站起,冷笑道:“贫尼等四人,皆是当初逼死罗化凶手,朱、裘二道长既死,贫尼等二人岂能怕死贪生?桂大侠你此言可有些不对了!”
言下真是一触即发之势,可是桂春明却不慌不忙地笑着再揖道:“大师请暂息雷霆,此事本与大师及晏星寒无大关联,罗化之死说来也有些自找。只怨其早年与各位结冤太深,九华山岳家祠堂溅血之夜,老夫亲窥近侧。如非大师及晏星寒当时一仁之念,焉会留有谭啸今日性命?所以……”
他嘻嘻一笑,接道:“以大师二人当初对小徒之恩,正可以抵销那件罪过,大师—
—”他正色道:“大师乃一出家有道之人,自不愿再以佛门净身,二次沾染所谓不必要的仇杀血腥吧?”
这几句正气磅礴的话,直把剑芒说得目瞪口呆,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太阳婆含笑道:“非但如此,即使小徒依梨华的仇隙,也可一笔勾销。大师你是明白人,又是有道之人,何必较真呢?俗云冤家宜解不宜结,况且我们从前还有交情,大师你说是不是?”
剑芒不由直直地坐了下来,面色惨白地长叹了一声道:“以二位施主之见呢?”
桂春明正色道:“大师佛门斋戒之身,自应早避尘俗为妙,况且此事已了!”
剑芒不禁苦笑了笑,目光向二人转了一转,似有无限伤怀,却又似大梦初醒,少停才点了点头,冷冷地道:“西风欺人太甚,贫尼可否请出一见?”
太阳婆呵呵笑道:“大师,这也不怪他,是我们让他如此做的。他如今武功已废,无异常人一般,大师不必再责难他了!”
剑芒银眉一挑,倏地起身道:“既如此贫尼告辞了!承蒙开导,足见盛情,自无颜在此多留,这笔冤仇自此一笔勾销,贫尼去矣!”
她说着双手合十,深深朝二人一拜,大步向门外行去。太阳婆挽留道:“大师……
你有此见解,足见高明,你……还是吃了饭再走吧!”
剑芒驻足回首,微微笑道:“多谢盛情,贫尼自惭得很,还是早去得好!二位施主如有缘,他年在中原尚有会面之日,至时再面致谢忱吧!”
她说着径自迈步出门,桂春明和太阳婆送出门外。南海一鸥微微笑道;“老夫语出至诚,如有冒犯,尚乞海涵,大师请多珍重!”
老尼已步出十步之外,闻言回头一笑:“桂大侠太客气了!”她转过身来苦笑道:
“贫尼只求二位施主,对晏兄不要见逼太甚,如能……”
桂春明插言笑道:“大师请放心,我等必定尽心予以开导,绝不伤他……”
剑芒闻言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果能如此,功德无量!”又向太阳婆看了一眼,道了声:“后会有期!”身形腾起,轻轻落在她那匹杂花马鞍上,一径顺着小径策马如飞而去。
二人目送着她消失之后,不禁相视一笑。桂春明大声道:“走!上大泉找晏星寒去!”
自从剑芒大师走后,在“留客老店”中的晏星寒,感到更冷清更寂寞了。本来也是,原本四个人,现在一个个的都走了,而令人奇怪的是,每一个人,只见去,却不见回来。
白雀翁朱蚕自不必说,可是裘海粟呢?再说剑芒大师吧,她去了也两天啦,算着也该回来啦!最令人不解的是,西风明明说,常明已经押着依梨华来了,可是也没有个人影。
晏星寒老头子一向是最有涵养的人,这时也感到有一些受不住了,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什么不幸的事情。他把自己深深地锁在房内,每天除了和铜锤罗说几句话外,一直陷于深思之中。
这所小客栈的掌柜,名叫斯特巴,是一个会说几句汉语的回回,矮矮的身材,身上汗毛很浓,满脸络腮胡。说也奇怪,他惟一的嗜好,不是抽烟,而是吃烟,就是把一种本地产的烟叶子,放在口中嚼食。当然,只是嚼食烟汁,剩下的渣子,还是要吐出来的。
这种嗜好,送了他一口黑牙,还有对人谈话时那种令人皱眉的烟臭,每当他津津有味地嚼着烟叶时,看到他那顺着口角流下的黄汤,真能令人把三天的陈饭都呕出来。可是你呕你的,他还是嚼他的。
现在,斯特巴正靠在大门,嘴里嚼着这玩艺儿。
他眯着那双像似为烟熏红了的眼睛,小褂扣子开着,露出他那瘦如鸡肋,但却生满了黑毛的胸脯,他希望在月亮出来之前,能接上一两个客人。对于“客人”,他本来早已灰心了的,可是自从晏星寒等的住入,却又令他似乎感觉到,在这条道路上,还是有生意的。
所以,他今天起了个早,把招牌重新洗了洗,用漆把“留客老店”四个字,又描了描,破例地扫了扫院子,又理出了四五间房子。好在天热,用不着什么厚棉褥被,只铺上一床芦席就行了。
一切整理好之后,斯特巴又喂饱了牲口,天可就差不多晚了,他就到门口等客人来啦!
看看月亮出来了,还是没个人影,斯特巴吐出了口中的烟叶渣子,用手背抹了一下嘴,正想回去吃饭,也就在这时,他可又发现了人了。
一匹黑马,正由山道岔口,泼刺刺地疾驰过来,马蹄带起了大片的尘土,一时连马上坐的人都看不清楚。
斯特巴狠命挤了一下他那双火眼,再定睛看时,这匹马已到了眼前,他不禁怔了一下,因为好马快马他见得多了,可是像这么快如电闪星驰的脚程,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惊愣之间,这才看清那是一匹全身黑毛,惟独正额一块雪白的大马,马背上蹬扣挺坐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
斯特巴只朝这人看了一眼,就认出了,来人又是一个汉人,只是这么英俊的小伙子,他可也是第一次见到。
这人穿着一身藏青薄绸紧身衣裤,头上戴的是阿克苏特产的大草帽,由于天热,他领上的扣子解开着,双袖也挽起一半,颈下的黑色帽穗,被风吹得飘向颈后,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这匹马跑到了斯特巴身前,倏地勒住,马口还一个劲地打着“噗噜”,一阵阵灰沙漫过来,差一点儿迷了斯特巴的一双火眼。
马上少年目注着斯特巴道:“借问,这是什么地方?”
斯特巴龇牙笑道:“是大泉,客人你上哪儿呀?天晚了,就在小店歇一夜吧!”
那是山西的口音,马上少年微微怔了一下,想不到这地方,会有外乡口音的人,他淡淡一笑道:“不行,我要在天亮以前,赶到哈密去。”说着就要带马。
斯特巴一翻火眼,怔道:“什么?客人你别开玩笑了吧!去哈密,你的马再快三天也到不了呀!”
他说着眼光上下打量着这少年,面上现出惊异之色。少年本不识路,闻言不由脸色一红,笑了笑翻身下马,叹道:“好吧!你既这么说,我就在这里住一夜吧!”
他说着抬头看了看,剑眉微皱道:“这是你的店么?”
斯特巴笑得嘴都合不拢,连道:“是!是!来!客人,我给你牵马。”
少年把马缰交给他,不大满意地说:“你这店太小了,又没有灯,这种房子怎么接客人呢?”
斯特巴赫赫一笑,拉着马说:“客人,这是小地方,哪还有什么好房子?你老要是不信,明天白天你找找看,这大泉就这一家,再要找第二家,得往下赶四十里,那里倒有三家,可是房子比我这里还不济!”
说着话,他已把这英俊的客人领进去了,在一棵槐树上先拴下马,又龇着牙笑道:
“相公先等等,我就去拿灯笼!”
少年皱了皱鼻子,他闻到阵阵马粪的味道,要不是看见里面有几间干净房子,他真不想住下了。
这时,斯特巴打着灯笼跑回来,身后跟着一个比他还矮的孩子,光着脊梁,头上缠着布,样子挺像他,大概是他的儿子,走过去牵马。
少年道:“等我把东西拿下来,这匹马,你可得好好给我喂,上好料。”
那孩子对着他只是挤眼吸着鼻涕,斯特巴嘻嘻笑道:“相公你放心,错不了。”
他对那孩子咭哩咕噜地说了半天,小孩牵着马,往一边马厩里去了。
斯特巴对少年道:“这是真正准葛尔的万年黑,好马!我一看就知道。”
说着一只手提起少年的革囊,打着灯笼领着少年直向里院走去。
进了天井,他用下巴往一边里院扬了扬说:“有几间好房子,让客人住下了。”
然后用胳膊肘顶开了一扇门,回头说:“请进来吧!”
这年轻人没再挑剔,迈步入内。斯特巴放下行李,把桌子上灯点着了,又去铺席子,席子铺在一个被烟熏得黝黑的炕上。
少年皱了皱眉说:“好了!你别铺了,我自己有席子,你去给我端一壶茶来,再给我下碗面。”
斯特巴先是一怔,随即笑道:“有!有!”
这时他看见,在少年前胸上吊着一把尺把长的小剑,形式很特别,黑光闪闪,似非常品。他笑问道:“相公你老贵姓呀?是保镖的吗?”
少年点了点头说:“我姓谭,不错,是保镖的,我们镖局子在凉州,字号是永兴。”
斯特巴一听是镖师,心中十分佩服。他自小就敬佩保镖的,因为保镖的都有武艺,当时嘻嘻一笑:“真巧,后面那位罗爷也是镖行里的,他不使剑,是使铜锤。”
少年一愣,猛一转身,面对着灯光:原来他就是依梨华苦思冥想的心上人谭啸!
十九
谭啸听了斯特巴这句话,怔了一下,正想问什么,斯特巴已经出去了。
谭啸怔怔地望着窗户,心说:天下事,莫非真有这么巧,他们也会在此……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坐下了,他把革囊中的被褥找出来,铺在炕上;然后把那盏羊脂灯芯拨亮了些。那个牵马的孩子,这时端进来一盆水,放在一旁的凳子上。
谭啸问:“后面住了几个客人?”
这孩子傻里呱叽地看着他,摇了摇头。谭啸这才想起他不懂汉语,挥了挥手说:
“算了!算了!你出去吧!”
小孩子又翻了一下眼,才转身而去。谭啸脱下上衣,好好擦了擦身上,找出一件宽松的府绸马褂穿上,然后慢慢踱到门口。
这家“留客老店”也实在够破的了,院子里堆着一堆堆的破瓦残砖,东边砖墙倒了一半,另一半用柱子支着,几棵老槐树枝叶倒是挺茂盛,弥漫了半边天,麻雀躲在树上叽叽喳喳叫得烦人。
谭啸住的这房子是前院,后面还有一进院子,他忽然想起了方才掌柜说的话,想踱到里面看看,刚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斯特巴的声音:
“相公,你的面来啦!快趁热吃吧!”
谭啸转身随他走进房内,见是一大碗黑糊糊的东西,不由吓了一跳说:
“这是什么?我要的是面呀!”
斯特巴点头笑道:“我知道,这是本地产的燕麦,我给和上些青棵粉,相公你尝尝就知道了,准保比小麦磨的面粉好吃得多。”
谭啸不大乐意地用筷子挑了挑,见里面肉倒是不少;而且冒出阵阵的香味,也就不再挑剔,坐下来尝了一口,笑道:“还真不错!”
斯特巴在一边眯着眼嘻嘻笑道:
“怎么,我不骗你吧?后面那几个客人,也都吃这个,那个罗师父吃得最多,他一顿能吃三碗!”
谭啸放下筷子,回头问他道:
“你说的那位罗师傅,可是头上缠着布,使铜锤的?”
斯特巴皱了一下眉说:
“使锤是不错,不过他却不是回回,头上没缠布,听口音,像是陕西人。”
谭啸突地一惊,问:“是个矮矮的个子,光头的人是不是?”
斯特巴点头笑道:“不错!不错!就是他,相公你们认识呀?”
谭啸不由呼啦一下站了起来,转念一想,他又慢慢坐了下来,可是他的脸色,可就没有方才那么沉着了。他勉强地笑了笑说:“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并不认识!”
说着低头又吃了几口面,佯作无意地问:“他们是几个人呀?”
斯特巴笑了笑说:“起先是三个,后来来了个断胳膊的……”
说到此停了停,因为他看见这位谭爷正在冷笑,像是跟谁生气似的,一只手用力地握着拳。
“相公,你……”
“哦!没什么!你说下去,这么说,他们现在是四个人?”谭啸又恢复微笑,慢慢地问。
斯特巴摇了摇头:“不!前天那个断胳膊的同一个老尼姑又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大概不会回来了。他们一个人骑马,一个人骑骆驼。”
谭啸心中一惊,断定那个老尼姑就是剑芒大师,这不会错!
他气愤的是,西风居然不知悔改,竟又和他们拉在了一块儿!
“哼!这次见了面,我可不会饶他了……”他心里这么想着,目光仍是很平静地看着斯特巴问:“那么现在剩下的还有谁呢?”
斯特巴心中有些奇怪,可是人家既问,却没有隐瞒的理由,于是笑道:
“现在只剩下那位罗爷和一个白胡子老头了……相公,你问这干嘛呀?”
谭啸端起碗又大口地吃了几筷子,摇了摇头说:“随便问问!”
斯特巴难得遇上一个客人,尤其是他所钦佩的镖师,这一聊起来,可就不想走了。
他在一边看着谭啸把一大碗面吃完了,又拧了毛巾给谭啸擦脸,笑着说:
“谭爷,你保镖在这一带定是平安没事,可是一进了沙漠,咳!那可就讨厌了!”
“为什么?”谭啸顺口问了一句。
“爷!你不清楚,这沙漠、大戈壁……”斯特巴那橘子皮似的老脸上变幻着奇妙的色彩道:“大戈壁里可有能人,在南天山,听说有一位……狼……啊!天狼仙,又叫呼可图,这位老人家,可是厉害着咧!谁要是碰上了他,那准没命!”
随着他的话,谭啸不自禁地想到了袁菊辰——那高大黑健的青年,一只手不由紧紧抓住了胸前所悬的短剑。
“这是一个,还有咧!”斯特巴倒真清楚,他指手画脚地说:
“往北走,还有一个怪人,外号叫老猴王,这人是一个刀客,听说手段比天狼仙更辣,碰上他也别想活!”
然后他眨了一下眼说:“我说爷!你要是走沙漠,可千万小心这两个主儿!”
谭啸点了点头,笑了笑说:“多谢你了,我记住就是了!”
斯特巴看看话也差不多说完了,对方那种阴沉的脸色,也像似不愿再多聊了。他是做生意的人,哪能看不出客人的神色,当时站起来,干笑了两声,道:
“谭爷要是有事,只管招呼我一声就行了,我叫斯特巴,你要是嫌绕口,叫我汉人名字也行,我汉人名字叫二熊!”
谭啸不耐烦地连连点着头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斯特巴龇着牙,端着面碗出去了。
天下事,可就是这么奇怪,要不来都不来,要来可就都来了!
斯特巴刚回到房里搁下碗,就见他那个宝贝儿子二楞子飞也似地跑来了,一面回头指着,一面口沫横飞地连说带叫。斯特巴一听提起灯笼就往门口跑。
在大门口,一个窈窕的细腰小伙子,正牵着马往里面看,月亮照着他的脸,又白又嫩,尤其是那两道柳叶眉,一双剪水的眸子,乍看起来,就是小娘们也没他长得帅!
斯特巴连心眼都乐开了,想不到这穷乡僻壤,一下来了这么多客人;而且还都是汉人。不用说,这又是个汉人,要住自己的店。
他老远笑着,弯着腰叫道:
“相公,你老是要住店不是?房子多得是!”
这漂亮小伙子,用那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往门里瞅着,却把身子往墙根里靠了二下,小声道:“轻一点!轻一点!”
斯特巴心中一怔,回头看了一眼:“怎……么?还有谁来啦?”
这小伙子摇了摇头,嗲声嗲气地说:
“我问你,有一位姓晏的老先生,是不是住在你们店里?”
斯特巴摸了一下脖子道:“老先生是有一位,不过姓不姓晏,我可就不清楚了!怎么你老……”
小相公咬了一下嘴唇道:“我问你,他是留着白胡子是不是?”
“不错!”斯特巴说:“现在是一位姓罗的爷跟他住在一块儿。”
“铜锤罗……”小伙子不觉溜出了这么一句,却马上闭住了口。
斯特巴嘿嘿一笑,奇怪地说:
“不错,他是有一对铜锤,相公你是他们一块儿的呀?”
这位锦衣公子摇了摇头,又小声问:
“还有,刚才有一个骑黑马的公子爷,是不是也住在这里?”
斯特巴更奇怪了,翻着眼说:
“刚住下,相公,我带你找他去!”
锦衣少年后退了一步,面色惨变,可是瞬息又恢复了自然,讷讷地说:
“刚才我问的话,你不许对他们走漏一句,知道吧?”
斯特巴还在翻着眼,却见这漂亮的少年由囊中拿出了一个小皮袋,打开袋口,倒出了三四块小金锭子。
“呶!这个赏给你,只是你不要把我问你的话对他们说,也不要说我住在这里!”
斯特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连连点头说:“行!行!你老是贩卖珠宝的少东家吧?”
少年摇了摇头,斯特巴接过了金锭子,只觉得全身发抖,两眼直冒金星,他只知道发了一笔小财,可是这些金子到底值多少钱,他却不清楚。当时把它掖在怀里,猴头猴脑地说:“来吧!我给你找间房子,叫他们看不见你!”
少年点了点头,随着他进了门。斯特巴走了几步,回头说:
“干脆,把我那间房腾出来让给相公你吧,我住到后头去!”
少年紧紧皱着眉,闻言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斯特巴把马交给他儿子,把灯笼插在门口。这时,由后面天井里传来脚步声,斯特巴说:“相公,不好!人来啦!”
他忙用身子去挡着少年,少年似乎面色一变,忙把头低了下来。只见铜锤罗大步走过去,瞪着眼道:“妈的,你开店都管些什么事?叫了半天,连个人毛都没有!到这个时候你不给我们弄饭,想饿死我们呀?”
斯特巴连忙赔笑道:
“得啦!罗大爷多包涵些吧,面已经下锅了,马上就来!”
铜锤罗腰里插着一对亮光光的锤,闻言瞪着眼发凶:
“这些日子,是事情把我给磨着了,要在早先,妈拉巴子,就凭叫你不答应,我也得用锤砸死你!”
斯特巴连连弯腰笑道:
“得啦!你老大人不见小人过,快请回去吧!饭马上就来!”
铜锤罗眼睛往一边少年人身上看了看,这么一个漂亮的小伙子,突然出现在这里,他感到有些奇怪。可是那少年头低得很低,天又黑,他只模模糊糊地看了个大概,到底什么个模样,他可没看清楚,当时冷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斯特巴这才开门把少年让进去,直着眼说:“他许是没看见你!”
少年淡淡一笑,笑得是那么美。斯特巴有些着迷,就灯下这么一看,这小相公简直就像是个大姑娘,他一下怔住了!
少年似乎发现不对,咳了一声:“没你的事了,你把你被子东西拿出去,我不叫你别进来!”
说话的声音,也像是憋着嗓门。可是,斯特巴一眼看见少年背后那口长剑,先前的疑心一下扫了个干净。
“哪有姑娘家耍宝剑的?别多疑心了!”他心里对自己这么说着。
当时应了声“是”,把炕上的竹席子一卷,又问:“相公,你要什么东西不要?”
少年想了想说:“把我马上的行李拿进来就行啦!别的什么都不要!”
斯特巴答应着退出去了,少年坐下来以手支着头,出神地想着。
一会儿斯特巴送来了行李,还想说什么,少年连连挥手:
“不叫你不许进来,也不许在外面走来走去,我讨厌!知道吧?”
斯特巴只好转身出去了。他这里一出门,少年就把门关上,窗户关上,脱下了帽子,解开了上衣,前胸缠得紧紧的绸子,现在一股脑儿的都解了开来。长长吁了一口气,才算舒服了些,只是脚还痛,原来大靴子前后都衬着棉花,走路光磨脚,怎会不痛呢!
她确实是个女的,是晏星寒的女儿晏小真。
晏小真坐着歇了一会儿,天热,蚊子又多,要不是为着……这鬼地方,她一辈子也不会来的呀!
少女的任性和不安的情绪,冲动着她,这几个月,虽说在江湖上,已经历了不少事,可是“天性”这玩意儿,并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由于对情人的难舍和对父亲的孝心,她又回来了。
真是,连她自己也想不懂,想不通,一切的行动都是矛盾,矛盾透了!她真有点迷糊,自己对谭啸到底是爱还是恨?恨起来恨得手痒,爱起来更是整夜的睡不着!
“无论如何!”她对自己说,“我绝不能看着爹爹死在他的手里,或者他死在爹爹手下!”
她痴痴地看着灯芯,忽然心中一动,暗忖:“我可真糊涂,谭啸既然来此,必定存有深心,我何不先去窥探一下,以定虚实,却在此发愣作甚?”
想着她顿时忘了身上疲劳,重新穿好衣服,换了一双便于穿房越脊的小巧弓鞋,把宝剑紧紧系在背后,找出一块青绸子,把头发包扎好。她轻轻把窗户推开一扇,见院中一片黑暗,静静的,连狗叫也没有一声。
晏小真回身把灯灭了,一拱身子“嗖”一声,窜了出去。
这客栈总共没有多大,就这么几间破房子,小真顺着破瓦堆,往里走了几步,见是一个四合院,堂室和左面厢房一片漆黑,只北屋窗上透出一点光来。
晏小真一拧腰,扑到了窗下,正想向里面窥探,就见里面灯倏地灭了,她不禁吓了一跳,忙向一边一隐身子。她身子刚刚藏好,窗户倏地开了,由里面燕子似的射出了一条人影。
这身形,简直太快了,向下一落,已站在天井正中石阶子上,迎着天上的月光,现出那人俊逸的面相,猿臂蜂腰的身材,他不是别人,正是一心策划着复仇的谭啸!
晏小真一眼认出他,真有些心惊肉跳了,因为从谭啸外表上,已可以看出,他那种潜埋在内心的愤怒和决心。
自从从甘肃入边疆之后,晏小真就沿途探询着父亲和谭啸的下落,仗着她会说几句维吾尔语,方便了不少。因为这附近汉人极少,谭啸又不会外族语言,很易打听出来,当她证实谭啸下落之后,就一路尾随而来。想不到皇天不负苦心人,果然在大泉这个地方找到了他,非但如此,竟又意外地发现了父亲的踪迹。
现在,当她看到谭啸脸上的怒容时,她就意识到不幸的事情来临了!
这个愤怒的少年立定身形之后,辨别了一下方向,便直向后面天井院中扑去。晏小真暗暗吃惊,一颗心几乎已经提到嗓子眼了,她忙尾随了进去!
可是,就在此时,她已发现,虽只是数月不见,谭啸的轻身功夫竟有了极大的长进,起落之间,快如闪电。
当她第三次腾身的当儿,谭啸已经立在一间亮着灯光的窗前。
这一刹那,晏小真可吓呆了,落身之后,她借着一棵树,遮着自己的身子。她已经感觉出,在这间房子里,住的是什么人了!
她想上前叫住他,可是不知怎么又感到有些心虚。就在这时,谭啸已经发话了。
“晏星寒,你出来!你想找的人来看你了!”那冰冷的声音,发自无情的喉咙。
谭啸说完话,后退了一步,态度是那么的从容。
果然,在他的声音方一出口,那间房中的灯光,忽然熄灭了。
紧接着,窗户像是受了极大的震力,只听见喀嚓的一声,震了个粉碎,由内中先飞出了一团黑影,“叭”地一声,摔了个粉碎,原来是一把茶壶!跟着白影一晃,一个清癯长须的老人,已经出现在院中。
谭啸身形丝毫不动,他拱了拱手,冷冷地说:“晏星寒,别来无恙?今夜我们可以把那笔旧账,好好地结一结了!”
天马行空晏星寒定睛朝对方看了看,忽然仰天狂笑了一声:
“好极啦!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毫不费工夫。谭啸!”
他顿了顿道:“我很佩服你的奸诈,不过,今夜你可是飞蛾扑火,我倒要看看你再怎么逃得活命!”
“晏星寒!”谭啸叫道,他的身子瑟瑟发颤:
“你不要太自信了,今夜我们来决一死活。我知道,老尼姑和裘海粟都不在此,我们两个正好先解决一下!”
晏星寒咬牙道:
“你以为我们一直是以多为胜么?哈!你可是大大地错了,现在废话少说了,让我取了你的性命再说吧!”
“来吧!”他冷笑了一声,身形倏地拔起,掠过了屋脊,真是翩翩如凌霄大雁。
晏星寒身形方自站定,正要回身招呼,只觉头顶轻风掠过,谭啸已由他头上掠了过去。
天马行空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心说如今这孩子武功已大非昔日可比,此时看来,其果然言之非虚。嘿嘿!今夜我如果连一个后生小辈也拿不下来,那可真是丢大人了。
他这么想着,愤怒已化成了一团火焰,顿时烧遍全身,他再也不愿在口舌上多浪费时间了。
谭啸身方落地,只觉后心逼来一股极大劲风,其势有如排山倒海一般。他冷冷一笑,左足向前一跨,上身猛地向前一伏。
“小畜生!”晏星寒口中叱着,一团灰影自谭啸背上掠过。
他已存心不让谭啸再逃出手去,身子向下一落,如影随形地贴在谭啸身边,大袖向外一拂,用“翻天掌”直击对方心口。
谭啸对付天马行空,自一上手,已存了十二分的戒备,不敢丝毫大意。此刻见他来势如风,更是不敢少缓须臾,他默念着雪山老人传授自己的那套黑鹰掌,他要以这一套世间绝无仅有的奇技,来制服对方。
当时双掌一合,如同星移斗转,已经把身子从容地转了出去。以晏星寒这么见闻广阔的人,竟然看不出来,他这一招是怎么施展的,不禁大吃一惊!可是谭啸这黑鹰掌一经展开,其势有如密贯联珠,晏星寒即使心存罢休,到了此时,也是欲罢不能了。
就在晏星寒心存怪异的当儿,谭啸已经展开了这奇异绝伦的怪招式,两掌向外一分,掌式下勾,天马行空只当他是以“大鹏展翅”的招式,来伤自己双肩,不由向后一闪,同时用拿穴手,去叨谭啸双腕。
二人对掌,可说是都够快的了。晏星寒双掌方自递出,忽觉眼前一花,见谭啸整个身子竟缩下了尺许,那分出的双手,从上而下,像是两道弯曲的闪电似的,直向自己两肋上插划而来,由他指尖上逼透而出的内劲之力,几乎透进了晏星寒的肌肤。这一惊,顿使这位一向自狂自大的武林名宿,出了一身冷汗。
他口中叱了声:“好!”
这老儿果然有些真功夫,虽然是在如此情形之下,却仍能化险为夷。只见他整个身子,向后霍地一倒,身形一平如水,仅仅借着一双云履顶尖,支点着地面,偌大的身子,就像是转风车似的“呼噜噜”一个疾转,已经扭在了谭啸左侧。
天马行空晏星寒在愤恨急怒之下,把他数十年浸淫的一种极厉害的功夫施出来了。
就见他蛇形的进式下,双掌一前一后,直逼着谭啸小腹击去。
这种“龙形乙式穿身掌”,暗附着晏星寒所练的“三尸神功”,掌式一出,谭啸全身可说是全在他这双掌控制之下了。
倏地,当空一声尖叫:“哦!爹爹……”
一条纤细的人影,如海燕似的,自瓦脊上猛地拔起,向下一落,直落向二人之间。
可是她仍是落得太慢了,只听得一人发出了“吭”的一声,一团黑影侧滚出十步之外。这时小真已落下地来,大叫道:“爹!饶……了他吧!”
忽然,她瞪大了眼,几乎呆住了,因为站在她面前,昂然不动,微带冷笑的,竟是谭啸。而以手代足,正死命地在地上爬行的,却是她父亲晏星寒。
晏小真不禁尖叫了一声,直向父亲猛扑过去。可是身后的谭啸却发出无情的叱声:
“晏小真,你闪开!”
随着这无情的声音,晏小真直觉得背后劲风袭到,她想不到,谭啸竟然会对自己下毒手!她吃了一惊,猛地旋过身来,“排山运掌”,向外一推,正迎上了谭啸的来势。
四掌相贴之下,晏小真直被撞出了丈许之外,一时双臂仿佛齐根折断了一般,痛得她花容失色,惊叫了一声。
惊慌之下,她看见谭啸向父亲再次扑去,似乎试图再下毒手。晏小真看到此,不禁大声叱道:“谭啸!”
这声尖叫,果然生了效力,使得这疯狂的少年,蓦地驻足木立。
“谭啸!”晏小真尖叫着扑上:“你好狠的心呀!”
她伸出双手,像鬼似的,直向谭啸脸上抓去!这倒令谭啸大出意料之外,急忙向外划步闪开,用冰冷的声音说道:
“晏小真,你不能阻止我为祖父复仇,任何人阻止我,我都会杀死他!”
这时晏小真已哭了起来,她抹着脸上的泪:
“你好没良心,你忘了你这条命是谁救的了?我真是瞎了眼了……会爱你……
会……”
谭啸一跺脚,又猛地朝伏在地上的晏星寒扑去!晏小真这时也像疯了一般,竟倏地掣出了剑,尖声叫道:“你……闪开!”
这口剑带起一片白光,直向谭啸双腿上绕去!
谭啸显然被她激怒了,他口中冷哼了一声,像一缕青烟似地腾身而起,向下一落,已到了晏小真背后,他此刻真像失去了理性,变得像一头野兽一般。
“你是找死!”他口中这么叱着,双掌已搭在了晏小真双胯之上,随着向外一振腕子,晏小真就如同一个球似的被摔了出去。
“噗”一声摔了出去,晏小真惨叫着,她的帽子摔掉了,宝剑也脱了手,头发技散开来。谭啸那沉实的掌力,虽伤在无关紧要之处,却已令她感到骨骸欲碎,几乎为之窒息。
她一眼看见,父亲正在身边不远处爬行着,雪白的胡须上沾满了血,她忘了自己的伤痛,狂喊了一声:“爹!啊!爹爹……”
她猛地扑了上去,抱住这个老人,用自己的身子遮着他,一面回头哭叫着:
“谭啸,你杀吧!你……无情无义的东西……”她断断续续地说:
“我知道,当初若不是我爹爹,你哪会活到今天,想不到你……”
她哭着喘着,骂着叫着,用手搂着地上的老人。这情景,令心如铁石的谭啸心软了,他木然地站立在一边。
他手中虽已抽出了那口精光四射的短剑,但见到这种情景,竟再也举不起来,忽然,他流泪了。
他倏地收剑入匣,重重地在地上跺着脚,泪如雨下,大声喊道:“爷爷……爷爷……
我……我……下不了手啊……”
“小真!你走开……”地上的晏星寒说话了,“叫他下手吧!”
“啊!爹爹……不行!不行啊!”她痛哭道:“要死我们一块死!”
她回过脸大骂道:“谭啸!你下手呀!把我们都杀了呀!你这伪君子!”
谭啸此刻心如刀割似的,他紧紧地咬着牙,怒目看着这父女两个,忽地面色惨变,长叹了一声,骤然回身腾纵而去。
现在,只剩下当空一片黯淡的月光,晏小真断肠般地啼哭之声,仍在断断续续地响着。
“孩子!不要哭了……”晏星寒哑声说。
“啊,爹爹!你老人家伤得重不重呀?”她跳起来,弯下身子仔细地察看着父亲的伤,因为没有灯,她看不清楚,只看见满脸都是血。看到此,小真又忍不住哭了。
她在一边拾起了剑,插回匣内,双手把父亲抱起来,这时才觉得自己两边大腿骨疼痛不堪,几乎连走都走不动了。
她死命地支撑着,咬着牙,慢慢地往回走,绕过了那堵破墙,来到先前的天井里。
晏星寒出气之声很重,而且不停地咳着:“这都是当年……当年……一念之仁……”
他用沙哑的声音说:“我谁也不恨,只恨我……自己!”
“爹!你不要再这么说了……唉!怎么连一盏灯也没有?”她摸着黑往前走,全身都痛,尤其是一双膝盖,大概流血了。
而她那淌不完的泪,仍不停地顺着脸往下落着。这一刻,她的心可真是乱透了,伤心透了!
“谁?”忽然,有人叱了一声,又说,“不答应,我,我可……可要用镖打你了!”
晏小真不由怔了一下,晏星寒苦笑道:“不要紧,是铜锤罗!”
他说着叫道:“罗广!”
铜锤罗由一边跑了出来,吃惊地道:“啊!老爷子是你呀!你老这是……”
晏小真泣道:“你就别问了,快抱着爹爹,我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啦?”
铜锤罗忙由小真手中把晏星寒接过来,同时凑近了去看晏小真,奇怪道:“咦!小姐!是你呀!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这是跟谁打架了?”
晏小真哪有心跟他噜嗦,只叹道:“到房里再说吧……啊!”她身子向旁一歪,铜锤罗忙用膀子倚着她,算是没有倒下去。
这一来铜锤罗可吓坏了,口中大声叫:“来……来人哪!”
晏小真一挺腰道:“不要叫人!”
三个人总算回到房子里。铜锤罗把晏星寒小心地扶上床,找着火把灯燃上,吓得他瞪大了眼道:“你老这是伤在哪儿啦?好家伙,这血!”
说着又回头去看晏小真,小真抖颤颤地站起来,紧紧咬着牙说:
“我不要紧,伤不重,一两天就能好的,只是父亲……”
说着她的泪又淌下来了,一下扑到床边,哭道:
“爹!你自己说个方子吧,叫铜锤罗给你抓药去。”
“不要哭!”晏星寒忽然睁大了眼道:“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再哭!”
小真慢慢地抬起了头,注视着父亲。铜锤罗在一边直搓手:
“这是谁干的?小姐你告诉我,我去拿铜锤去!”
小真冷冷笑道:
“你不要多说,是谭啸,他已经走了!”
一听到是谭啸,铜锤罗吓得“通”一声,就坐在椅子上了,一个劲地翻着白眼。
这时候,晏星寒喘得很厉害,他对女儿说:
“谭啸竟学成了这么一身好功夫。唉!我们竟不知道!我好恨!好恨!”
他用力地咬着牙,眼睛瞪得像鸡蛋一样大,衬着他满脸的血,看来真是吓人之极。
“爹……”小真一面抽搐着,一面抹着泪说:
“你总得先开个方子,叫铜锤罗去抓药呀!”
“没有用了……”这个一向倔强的老人,居然也会说出这种话,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屋顶,苦笑道:“这地方哪里会有药店?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爹!你快说呀?”
“除非你剑芒师伯在,她可以用雷火金针救我一命,可是……她却不在此……”
小真怔怔地道:“我可以背着你,我们找她去。”
晏星寒闭上眸子,苦笑了笑。小真回头问铜锤罗道:“剑芒大师去哪里了,你知道吧?”
铜锤罗呆呆地道:“往西走了,和西风一块去的!”
小真不清楚西风是谁,可是她已没时间多问了,虽然她身上带着伤,可是想到父亲的性命,她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她忽然由位子上站起来,咬着牙说:
“铜锤罗,你去叫店家备马,我们这就带着爹爹走!”
铜锤罗一愣,哧哧地道:
“大师也许就要回来了,她老人家回来没人怎么办?”
小真冷冷一笑:
“父亲的伤怎么能拖?你可以留在这里,如果剑芒师伯回来,你就叫她往西追我们去!”
铜锤罗又挤了一下眼,虽然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办法,可是晏老爷子的伤势,也真是不能拖。他只得慌慌张张地往前院赶去,准备马匹。
“孩子!没有什么用了!”晏星寒在铜锤罗走了之后叹息道:
“我们找不到他们的……”
晏小真坐在位子上,撕破了衣服,包扎着膝上的伤,她不哭了,显得很有勇气的样子说:“不论如何,我们追下去,总比在这里等死好!”
她站起来挺了挺腰,虽是酸痛难当,可是勇气给她带来了力量,她一定要挣这一口气,一定要救活父亲。她在一边找了一块毛巾,先把脸擦了一下,把晏星寒脸上的血也擦干净,又找了一块绸子,把头发扎紧。
晏星寒在床上看着她,不禁一阵心酸,咽哽地道:
“姑娘!爹过去对不起你,你是个有志气的好女儿……我错待了你……”
晏小真红着眼圈,难受地说:
“你老干吗还说这些?过去,女儿也……也不对……不该对他……”
说到此,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她噙着泪,用力地跺了一脚道:
“女儿一辈子也不再理他了……他的心真比狼还狠!”
停了一会儿,又黯然道:“等爹爹伤好了,咱们回肃州去,女儿一辈子跟妈吃斋念佛……”她擦了一下泪说:“我哪里也不去了!”
晏星寒长叹了一声,悲声道:
“孩子话……吃斋念佛是老妈妈的事,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行?”
可笑他虽是纵横南北的大英雄,对于儿女之间的私情,却了解得那么少。他以为,感情也像一般东西一样,是可以随便丢掉的,因此对女儿内心的创伤悲痛,他不十分清楚,即使有,他也认为那是暂时的,不消多久就会淡忘了。
晏小真这个女孩子,个性偏偏强硬得很,凡是她认定的事,她必定要达到。有时候她的意志和力量,令人惊异,当她认为伤心无济于事时,她就再也不流一滴眼泪,而且真正做得到。
现在她痴痴地坐在一边,没有哭,也没有流泪,看着自己那一双弓鞋,衬着一身男人的衣服,显得太不伦不类了,她站起来说:
“爹爹,你等一等,我换了衣服就来,我们连夜赶下去。”
“那是没有什么用的,孩子!”晏星寒叹了一声。
晏小真没有答话,匆匆出去了,她忍着两腿的酸痛,回到了自己房内,干脆也不伪装了。伪装的目的,原本是不想令父亲和谭啸发现自己,现在既然到了这步田地,还装个什么劲?
她换上了一套紫色的紧身绸衣,把宝剑系在背后,把头发扎了一下,提着行李,往外走去。
一出门,就看见铜锤罗和店主斯特巴打着灯笼走过来。
铜锤罗扯着嗓子道:“小姐,马已备好了,这就走么?”
晏小真点了点头说:“马上就走!”
斯特巴睁着一双火眼,上下打量着小真,满脸纳罕地道:“你……原来是……”
铜锤罗一巴掌,把他推得向前一跄,说:“少问!快走!”
斯特巴可真弄不清,这几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先前后院里打架,他已知道,把他吓得了不得,连看也不敢看;再被铜锤罗一阵吓唬,他更害怕了。这时一肚子狐疑,打着灯笼,颤抖抖地领着二人,来到了后院,一进晏星寒的房门,他吓得脸都白了,“啊呀”叫了一声:
“啊!老太爷这是……是怎么啦?”
“少问!”
铜锤罗又叱了一声,指挥着他说:“你在前面照路,快走!”
斯特巴怔了一下,讷讷道:“钱……店钱还没有给呢。”
铜锤罗又一瞪眼,小真放下一小块金子道:“这是店钱,我们只走两个人……”用手一指铜锤罗道:“他不走。”
斯特巴收下了钱,心里才算一块石头落下地,他干笑着,连连弯腰,打着灯笼在前面带路,铜锤罗小心地把天马行空搀起来。
这一近看,晏小真可真吓了一跳,只见老善人面如金纸,胡子上挂着鲜红的血。他苦笑道:
“不要费事了,我不行了,叫我死在这里吧!”
“爹,你不要这么说……你老人家不会死。”晏小真安慰他说,一面分出一只手搀着他。晏星寒口中兀自喃喃地说:“不行了,叫我死在这里吧!哎!”
一边说着一边大声地咳嗽,可是他哪能真的这么甘心死去呢?
到了门口,斯特巴把简单的行李拴在马鞍子上,小真要背着晏星寒;可是这老头子很倔强,说什么也不要,非要坚持自己上马不可。小真没办法,只好扶他上了那匹枣红色的大马。
晏星寒在马背上还硬挺着腰干,说:“行,就这么走吧!”
晏小真怜惜地道:
“爹爹!你老人家可不要勉强,要是路上不得劲,咱们就停下来歇一会儿。”
老善人眼睛瞪得大极了,忽然大叫道:
“谭啸小辈,你出来,咱们再战个死活……”
说到此,忍不住一阵咳嗽,又低下了头。铜锤罗在一边重重地叹道:
“老爷子,你老这是干嘛?你老是金玉的身子,犯得着与他那穷小子拼吗?”
他又皱着眉说:
“还是那句话,身子要紧,你老往开处想,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吗?”
晏小真也噙着泪说:“谭啸不会在这里了,他一定走了。”
晏星寒嘿嘿冷笑着,身子在马上,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铜锤罗赶忙伸一只手扶着他,老善人大声道:“他没有真功夫……不知在哪里偷学的几手怪招式……我不服气……”
铜锤罗在心里说:“不服气?再不服气,你的老命也保不住了。”
可是表面上却装成很附和的表情,连连骂道:“这还用说吗?要是讲真功夫,他简直是鸡子儿往石头上砸嘛!还是那句话,你老是金子宝石的身子,犯不着跟他斗,等见着剑芒大师父,再拿个主意,还怕制不死他?”
晏小真也点头说:“铜锤罗说得对,你老还是身体要紧,我们先找到剑芒师怕再说。”
她说着上了马,铜锤罗用手往前指着路,小真陪在父亲马旁,慢慢往前走了下去。
这父女两个,踏着月色,马不停蹄地往下走,约有半个时辰工夫,也不知来到什么地方,只见两边全是青葱葱的峻岭高山,夜风吹来,感到有些冷了。
天马行空晏星寒忍了一段,到了此时,却实在挺不住了,他喘得很厉害,仍死命撑住身子。
晏小真微觉有异,道:“爹爹,下来歇歇吧!”
晏星寒刚一开口,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骨碌”栽下马来,顿时人事不省。小真大吃一惊,忙跳下马,一时急得哭了。
她抱着父亲,在附近草地坐下来,匆匆铺上一层毛毡,把晏星寒放平躺下。
“哦!爹爹……”她伏在晏星寒身上,泪就像决了河堤的水一样,哭了几声,又停住了。
她知道老爷子还不至于死,只是一时晕过去了,当时取下水壶,喂了他两三口水,又轻轻为他推按了一番。老善人长长吁了一口气,睁开了眼,他没有说话,只用眼睛盯着她看。小真低着头在一边掉泪。
她说:“今天不走了,等天亮再走吧!你老人家这个样子……”
说着咬着嘴唇不说了,她怕说出来父亲伤心,当时站起来,把两匹马拉过来,由马上把行李解下来,找出一块皮褥子铺上,小心地把父亲移上去,自己也在一边坐下来。
看着天上满天星斗,闪闪烁烁在云端眨着眼睛,她的心真可以说是万念俱灰。一切的理想都失去了,如果说爱情,是女孩子全部生命的话,那么现在她已丧失了全部的生命。
“我为什么还活下去呢?”看着天,她脑子里这么想着,又向一边的父亲瞟了一眼,只觉得鼻子发酸。她心里想:“等爹爹伤好了,我还是一个人走吧!去当尼姑算了!”
腰又酸,腿又痛,尤其是两个膝盖,连弯一下都痛,她轻轻地为晏星寒盖上一层毯子,自己凑着父亲躺了下来。
她本来准备终夜不睡,小心地侍候着父亲的,可是她实在太累了,这一倒下去,父亲又没有跟她说话,一会儿工夫,她竟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似乎在下着露水。天空一片淡黑色,灰蒙蒙的。小真翻了个身儿,觉得身上盖上了毯子,腿骨更是酸得受不了,她忽然想到了身边的父亲,翻身坐了起来。
一看之下,她不禁大吃一惊,身边竟失去了晏星寒的踪影。
晏小真不由一下站起来,大声喊道:“爹!”
忽然,她目光接触到一件东西,那是一个随风微微晃动的身影,长长地挂在树上。
她张大了眸子,顿时觉得全身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如同晴天响了一个焦雷。
“爹爹……啊!救命啊!”她觉得腿一软,一跤跌倒在地上。
可是,她不甘心,她要亲眼去证实,这是不可能的事。
她再次地站起来,抖颤颤地一步步走近路边那棵树,走到那吊在树上的人跟前。
当她以发冷颤抖的手,触到那冰也似的肢体上时,那黑影滴溜溜转了身儿,她一眼看清了这人的真面目,禁不住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顿时倒地,人事不省……
当和煦的阳光,再次令她苏醒时,她仍蜷伏在冰凉的泥地上,那垂吊着的人体,仍然垂着头和她对看着。
望着父亲那张黄中透青的脸,急瞪的眼,半吐的舌头,僵直的尸体……她再次悲恸地大哭起来。这一哭直哭了个声嘶力竭,最后简直连抽搐的力气也没有了。
静静的山径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阳光轻轻地洒在树梢和草地上,几只小鸟在树上刷剔着羽毛,低声地啁嗽着,马在低头嚼吃青草。
一切是那么的宁静、安适,阳光沐浴着小草,和风吹拂着山林,小鸟引颈剔翎,对照下的小真,却未免太孤单、太可怜了。这就是上天赐予万物之灵的人类的公正的待遇,因为你既然要享受人的特权,就必得要付出人的代价。
可怜的晏小真,她真不敢想象,自己怎会遭遇到如此的命运,自己能受得了如此的惩罚吗?
她抖籁籁地把晏星寒的尸体解下树来,这狂傲一世的老人,死后仍然显得那么威严,他睁着一双虎目,额下的白须一根根针似的直挺着。小真看着父亲这副样子,似乎突有所悟,冷冷地说:“放心吧!爹爹,我一定要为你报仇,谭啸逼死了你,我也要叫他死!
我和他之间,已不再是朋友了,而是仇人!我要尽一切能力报复他……”
然后,她再注视死者那张可怕的脸,仿佛感到温和了不少,当然这只是她心理作用。
她用一套干净的衣服给父亲穿上,对着尸体发了半天怔,心想:“我该怎么处置他呢?”
总不能带着这么一具尸体上路吧?她舒展了一下身子,姗姗地站起来,只觉得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一双眼泡儿肿得像桃子似的,连眨一下都感到酸!
望着这一片峻岭沃土,她喃喃自语道:“就把他老人家先葬在这里吧!”
她抽出剑,在立脚的草地上挖了起来,费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的工夫,她总算挖出了一个长六尺、宽三尺、深二尺的坑。小真以剑为杖,拄着喘息了一会儿,又在那坑中铺垫了一床皮褥,用了几套衣服把晏星寒包起来;然后把他的尸体埋进了土坑之中。
当一捧捧的黄土,把她和父亲的距离永远隔离后,她再次扑倒在这微微隆起的坟头之上,大声地恸哭起来。
岭陌响起一阵串铃的声音,有行人过来了。
可是小真的哭声是那么悲恸,她瘫痪在这新坟上,再也站不起身来了。
“爹爹啊!我也死了吧!呜呜……”
她耳中听到哗郎哗郎的铃声,似乎有人走近了她的身边,而且停了下来,可是她已没有心回头来察看了。她已软瘫在坟头上。忽然,她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
“姑娘,你有什么伤心的事吗?”
晏小真停住了哭声,可是她不好意思抬头,因为她脸上沾满了泥土,被泪水浸成了一片泥污,头发也散开了,那样子就像是一个鬼,如何能去与陌生人谈话呢?
她小声地抽泣着,心里讨厌地想:你们走你们的路,管人家的闲事干嘛!
可是她耳中却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九婆,咱们走吧!管人家闲事干什么!”
一个粗嗓门的人说:“这小娘子大概是家里死了人啦!”
“真可怜!”一个左嗓子的人回了这么一句。
晏小真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一眼,立刻令她打了一个冷战,她顿时坐直了身子。
目光见处,原来是几匹马,马上骑着人,离自己最近的那人,是一个鸡皮鹤发,衣饰极为怪异的老太太。坐在一匹白斑马上的是一个老头,小真一眼认出,这老人竟是当初把自己由父亲掌下救出的那位怪人桂春明,也就是谭啸的师父。
二人身侧,另有两人,一高一矮,都是步行,他们肩上抬着一个藤架,架上睡着一个姑娘,这姑娘身上似平有病,此刻正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看着自己。小真仔细看了这姑娘一眼,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顶门,当时奋身跃起。不待她发作,那架上的姑娘却惊喜地叫道:“啊!姐姐是你……哦……”
她边说着,边挣扎着要坐起来,却被那老婆婆赶上去,把她又按下了。
这时候,桂春明也认出了小真的面貌,他吃惊地“哦”了一声道:
“晏姑娘……是你啊!”
晏小真忽地鼻子一酸,当时拜倒在老人马下道:“桂老伯……我父亲他……已经死了!”
众人全都大吃了一惊,太阳婆直着眼问:“这姑娘是谁?”
桂春明叹道:“九姥,她就是晏星寒的女儿晏小真,唉,可怜的孩子!”
他目光重新转向晏小真,下马道:
“孩子!你不要伤心,是怎么一回事,咱们慢慢谈谈吧!”
太阳婆也下了马,陆渊和闻三巴放下了担架,睁大了眼睛奇怪地看着晏小真,担架上的依梨华噙着泪说:“姐姐!你……也受伤了?”
晏小真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心中很是奇怪,她想不到,为什么依梨华竟然改了以往的态度,而这么亲热地称呼自己。可是她对这个姑娘内心的衔恨,绝非依梨华几声“姐姐”所能化解的,她微微冷笑了一声,目光甚至不愿在她身上多留一刻!
可是,依梨华——这位慈善的姑娘,却不会因为对方冷漠,而改变她对晏小真的敬爱之心。自从谭啸把晏小真救他的经过告诉依梨华之后,这个哈萨克姑娘,已对她完全改变了看法。她们族中的女子,一向视夫为天,谭啸虽未正式和她成婚,可是已在她父亲口中正过了名份,因此谭啸在她心目中已是她的丈夫;那么对于丈夫的恩人,自然是感同身受了!
这时,她含着泪对师父说:“西里加……晏姐姐身上有伤,快给她看看吧!”
晏小真冷冷地道:“我的伤不要紧!”
她说话的时候,仍是对依梨华正眼也不看一眼,却对桂春明咬着下唇儿说:
“谭啸杀了我父亲……他老人家已经死了……”说着杏目微闭,坠下了两粒晶莹的泪水。
“啊!”桂春明发出了一声惊呼:“他……他的人呢?”
晏小真冷冷一笑说:“已经走了!”
太阳婆忍不住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谭啸怎会来到这里了呢?”
晏小真冷冷地看着她。由于恨依梨华,也连带着恨上了太阳婆。她摇了摇头说:
“我怎么知道?”
经桂春明再三地问,小真才寒着脸,把事情的经过大略地说了一遍,听得几个人目瞪口呆。
现在,再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谭啸确是身负奇技,而那种神乎其神的功力,竟令桂春明和太阳婆也大感吃惊,他们不知道,谭啸所施展的功夫,是从何而来?
因为小真对谭啸所持的态度,是那么冷,各人自然不便再在她面前多问有关谭啸的事情。桂春明长叹了一声,轻轻拍着小真的背说:
“姑娘,这笔冤仇,到这里可以说全部结束了!再不会有更悲惨的事情发生了!”
太阳婆也点着头说:
“朱蚕和裘海粟也都死了,老尼姑在我们劝说之下,已回返中原去了。对于今尊,我们很遗憾。”她似乎很惋惜地叹了一口气道:
“如果我们能早一步赶到大泉就好了,这种事就绝不会发生了。”
晏小真在甫闻朱蚕和裘海粟死去的消息后,似乎吃了一惊,可是,她原本对他们恨恶多于爱戴,因此除了稍稍有一些伤感之外,并不如何悲伤,甚至于连问也不想问。
由于父亲的死,她内心对于谭啸的怨恨,又加深了一层。由于对谭啸的恨,再加上以往的成见,对于依梨华的恨,她更是耿耿于怀,简直视其为眼中钉,内心甚至安下了“不可共存”的心!
她是一个十分聪慧灵敏的姑娘,她已经暗中选择好了复仇的计划,表面上却显得比方才平易多了!
太阳婆见她低头不语,含笑道:“你的伤也不轻,来!我给你上点药,包扎一下吧!”
晏小真把身子挪了一下,皱眉道:“不用,我自己会包!”说着抬目看了太阳婆一眼,略微缓和地加上一句:“谢谢你!”
太阳婆倒不以为怪,只赫赫笑了笑,她没想到,这个大姑娘内心所生的可怕念头。
桂春明眉头微蹙道:“姑娘,我们正要去大泉,你不妨和我们一块去。”
他用手指了依梨华一下:“依姑娘的内伤很重,需要好好休息几天,你身上也有伤,也应该休养几天,咱们一块去吧!”
晏小真这一次倒是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南海一鸥很是高兴,笑道:“姑娘,你放心,你父亲已落得了如此下场,我们一定不会错待你。”
晏小真咬着唇儿在一边不说话。桂春明叹了一声又道:“至于谭啸……”
晏小真忽然站起来,蛾眉一挑道:“不要谈他!桂老伯,咱们上路吧!”
依梨华却关心地道:“晏姐姐,你的腿,怎能骑马呢?”她把身子向一边让了让:
“你也睡上来吧!”
长毛陆渊笑了一声道:“行!两个人也不算太重,我们抬得动。”
晏小真冷冷一笑道:“我自己会骑马!”
她目光如冰似的看着依梨华说:“你不要叫我姐姐,其实我不见得比你大;而且我也不敢当!”
说着她就到一边牵她的马去了。依梨华被说得脸上一阵红,太阳婆不禁哼了一声,生气地盯着晏小真的背影,长毛陆渊和闻三巴也愣了眼。
善良的依梨华看着太阳婆小声说:“西里加,你不要生气……她太可怜了……”
太阳婆没有说什么。这时,晏小真由后面骑着马过来了,她另一只手牵着父亲的那匹马,一句话不说,慢慢地率先行着。
桂春明等上马继续前行。陆渊和闻三巴抬着依梨华步行,后面跟着三匹空鞍的马。
一行人踽踽地前行着,西风和常明,已让桂春明打发走了,很遗憾,太阳婆并未能如他二人之意,把功夫替他们复原。这是陆渊和闻三巴强烈要求的,为防止他们继续为恶,这么对付他们,显然是再理想也不过了。
此处离大泉本来没有多远,因此在正午的时候,他们就已来到了那所“留客老店”。
斯特巴带着又惊又喜的心情,接纳了这群客人。在另一客房中的铜锤罗,打听到来人的身份之后,不禁吓了个屁滚尿流,他连晏小真的面都不敢见,一个人赶忙溜走了!
烦躁、愤怒的晏小真仰睡在床上,忍着腿骨上的伤痛,整日来,她的心情就没有一丝开朗过,尤其是晚上。她目视案上的油灯,在那伸缩的火焰里,她感到无比的烦恼、失望和悲哀……生命之力,几乎和眼前这盏灯一样的黯淡,她懊恼得想哭,用力地踹着盖在身上的被子。天热,蚊子又多,唉!这丑陋的小店……
忽然,她听到门上有人轻轻地叩着:
“姐……我……可以进来么?”那是依梨华带着喘息的声音。
晏小真忽地坐起身来,冷笑道:“你来做什么?”
“我……有几句话想给你说,同时……”依梨华微弱地咳嗽着,似乎有瓷盘轻轻相碰的声音。
晏小真把剑放在枕下,冷笑了一声:“你可以进来!”
“是……姐姐……”
门开了,依梨华披着水绿色的披风,姗姗而入。她那一双大眸子,闪烁的是病弱和同情的光芒,在她苍白的双手上,托着一个木盘,盘内是两个瓷碗,一副筷箸,由于她的手无力地颤抖着,盘内的瓷碗发出轻微的“叮叮”之声。
“姐姐……你可要吃些东西?是西里加亲手做的……很好吃!”
她把木盘放在桌上,乞怜地看着小真,然后退到一张椅子前,慢慢坐了下来,禁不住又低下头咳了几声。
“你的伤……好些不?”当她不咳了的时候,她又问。
晏小真目光如同审贼似地注视着她,摇了摇头说:“谢谢你,我不想吃。”
“那是西里加做的莲子汤……很好吃的,也很补人……你吃一点儿吧!”依梨华面色微红地笑着,显得有一些忸怩。
晏小真目光中含着敌视,只是在这种气氛之下,她发泄不出来,她恨依梨华;而且早已存心欲制其死命,此时倒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她盘算着如何下手,一只手缓缓伸入枕下。
“姐姐!”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不要这么叫我么?”小真不客气地叱道。
“哦……我忘了。”依梨华低下了头,她喘息得很厉害,看着她这副样子,小真怀疑她像是要死了,她的心不禁软了一下。
“我……我可能就要死了……”依梨华噙着泪,惨笑地望着小真说:
“我知道你恨我,本来我也很恨你,可是……”
说到此,这美丽的哈萨克姑娘,用白色的小汗巾捂在嘴上,又弯下腰,大声地咳了两声。等她直起腰来,脸色更白了,那双星星似的大眸子,迟滞地盯着手上的绸帕,樱口微微地颤抖着。
晏小真不由往她手上看了一眼,不禁哦了一声说:“血……你吐血?”
依梨华折起了绸巾,苦笑了笑,伸出白玉似的一只手,微微掠了一下秀发,油灯的光焰映衬着她苍白的脸,时明时暗。
“姐……哦……我……”
“你暂时可以叫我姐姐。”晏小真似乎有些感动了,可是她仍坚持着自己的仇恨意志;并且尽可能的不令自己内心趋于软弱。
“谢谢姐姐。”依梨华落着泪,带出一丝和蔼的微笑,她直了一下腰,黯然地说:
“我知道……你也爱谭啸……”
“谁说的?”晏小真由床上一下子挺坐起来,目光中泛着怒火,大声地斥道:
“我爱他?我会爱那个忘恩负义的人!”
“他怎……会是忘恩负义……”依梨华嗫嚅地说,脸色显得更苍白了。
“好!我告诉你。”晏小真大声地说,“当初我如何救他,这一点你大概也知道……
可是现在……”
她冷笑了一声,眼睛里满是泪水:“我父亲当初虽然逼死了他的祖父……可是也曾饶他不死……想不到,如今他却不存一丝感激之心!他……好狠的心!”
说到此,她握着拳重重地在桌子上擂了一下,大颗的眼泪,一粒粒的落了下来。
依梨华看到她这种样子,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她讷讷道:“姐姐!你父亲是自杀而死的啊!”
“你知道什么?”小真凌厉地看了她一眼,“是谭啸逼他自杀的!”她大声地说,一掀被子由炕上跳下来,那样子好像她一点伤也没有。
依梨华呆呆地看着她,正要说什么,小真却恨声道:
“不要再提他,提他我可要恼了!”
依梨华慢慢低下了头,奇怪得很,本来她是很倔强的,受不得半点委屈,可是这一趟沙漠之行,加上这场伤病,她的性情完全变了,变得那么文静,那么心平气和。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我本来是想……”
晏小真摇了摇手,冷笑道:“你不要说了!”
依梨华失望地看着她,停了一会儿,苦笑道:“你的伤好一些了么?”
“没什么了不得的,早好了!”小真冰冷地回了一句。
她心中这时矛盾极了。总之,她对于依梨华的恨多于同情。依梨华坐在这里,虽是那么和善、温柔和软弱……可是在晏小真眼中,仍是眼中刺,不知怎么,反正是别扭,打心眼儿里不舒服。
这时依梨华又弯下身子,用绸帕捂着嘴在咳嗽,她颤抖着身体,就像是狂风颤瑟中的一枝梨花,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惹人怜呢?可是硬了心的晏小真,看在眼中,只是厌恶。
她皱着眉说:“你回去吧!自己这么重的病,还跑出来干嘛?”
依梨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咳着,一口气高高提上来又深深落下去,却总是吐不出憋闷在胸中的那口痰。也许是一块血,也许是一腔感情的郁结……她那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可是瞬息又回复了苍白!
晏小真不单厌烦,简直有些害怕了,她想不到这姑娘那么钢铁似的身子,怎么会变成了这副模样?望着她那细细长长的眉毛,明澈的一双眸子,虽是病弱,可仍是十足的美人坯子,心中不禁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酸……
她互捏着十个手指,皱着眉说:“你回去吧,我真担心你死在我这里。”
说了这句话,她似又有些后悔,因为这么刻薄的话,她毕竟还是第一次出口。
依梨华这时咳得轻些了,听了小真这句话,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却又伤感地低下了头,苦笑了笑,自位上站起来:
“我真有些坐不住了……”她说:“姐姐,你来我屋里谈一谈好么?”
晏小真呆了呆,摇了摇头。她走过去,把桌上莲子羹端起来,放在依梨华手上说:
“这个还是你自己吃吧,我不吃。”
“还很热呢!”依梨华眨着眼睛说,她真是很美,那种发自内心的纯情,不是虚伪和做作的美。
晏小真寒着脸说:“我不吃,你这人真是……”
依梨华微微叹了一声,姗姗地转过身子走了,悄悄地来,悄悄地去,留下的是一片寂寞和烦躁。
望着桌上的那盏昏黯的油灯,小真紧紧地捏着手,这几天接连发生的事,真把她的心给弄碎了。对于她决定去做的事,她尤其感到犹豫和棘手,她望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
她心里在想:“我真是笨极了,刚才这么好的机会,我只要一掌,或是……”
她的脸不禁红了一下,自谴道:“不!我怎能那么狠心呢?这太可耻了!”
晏小真又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她蛾眉一挑,杏目圆睁,重重地在地上踩了一脚。
“什么可耻?我这是报仇泄愤……”她自我鼓励道:“走吧!去杀了她!然后一走了之,让谭啸痛苦一辈子!走!去!”
立刻她胆力大增,她要凭着这一时之勇,去完成一件已经决定了的大事。她把宝剑系在背后,衣裳规置一下,方要越窗而出,心中又是一动:“这时候她还没睡,我怎么杀她呢?她要是叫我一声姐姐,我能下得了手么?”
“再等一下吧!”她对自己说。
于是她又勉强耐下性子坐了下来,院子里有马打噗噜的声音,她想定是店家在给马上料了,马都是吃夜草的。于是她又想到了她的马,到时候自己要先把马弄出去,否则怕来不及,因为桂春明和太阳婆这两个人太难对付了。
这么想着,她只得耐着性子,挨着灯坐着,头枕着胳膊。对于自己预备去做的事,她不敢想,生怕一经思虑又会改了主意,所以她索性闭上眼睛,摒弃一切杂念,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只觉得两臂酸麻得厉害,身上冷嗖嗖的。她侧了个身儿,睁开了惺松的睡眼,傻傻地站起来,见桌上油灯,已结了老大的一朵灯花,时间可是不早了。
她暗怪自己糊涂,怎么竟睡起来了。由于靠灯太近,右颊的一缕头发都被火烤焦了,卷成了小麻花卷儿,用手一按,纷纷脆折落下。她叹了一口气,睡了一觉,勇气没有方才大了,可是她一定要坚持这么做,绝不妥协。
她吹灭了灯,拧腰上了窗台,皓月如霜,当空有几片白云,却被疾风吹得狂扬着。
望着云彩,她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那似乎是影射着自己的孤单、流离。
“去吧!去报仇,杀了她!”
晏小真内心这么想着,就如同一缕轻烟似地纵了出去,她对这所“留客老店”的地势,早已经很清楚了。几个起落,已到了马厩处,只见七八匹马在里面挂着,那个斯特巴的儿子,就在马厩一角,放着帐子睡着,他是看马的,怕被人家偷了。可是他早早就睡熟了,小真很容易找到了自己那匹马,至于父亲那匹马,她就不要了。
她轻轻把马牵出来,拴在一边树上,又把鞍辔上好了,这才回身,重新往里院腾纵而去。
想到马上要杀人,她的心有些颤抖;可是为了要报仇,她什么也不顾了。其实依梨华和她到底又有什么仇呢?不过人们对于自己仇恨的人,总会想个理由给他们扣上一个帽子,因为如此,他们就可名正言顺地去进行“恨”的一切步骤。至于这个理由是否能成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依梨华那间房子,窗口仍有灯光。晏小真来至窗前,怔了一会儿。
她想:“难道她还没睡?”
终于,她自背后掣出了剑,剑身映着冷月,发出一道白森森的寒光。
她把剑尖慢慢插入窗缝里,向上用力划动着,那原本不牢实的木栓,给她拨开了,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小真心想:“真是天助我也!”
她慢慢推开窗,见室内毫无动静,她这时真可说是胆大妄为之极。
她长身而入,衣裳上卷进的风,使几上的灯焰,几乎为之熄灭。
灯光照着炕上,那个平卧着的姑娘,睡在一张细竹编就的席子上,枕着翠色的小枕,身上覆着一床薄薄的绸被,一只玉臂压在被外,散发如云,衬着她那张清秀白皙的脸。
她嘴角微微上弯着,那是可爱的笑靥,抑或痛苦的刻画,就很费解了。
这一刹那,小真恶念骤起,她想,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当时向前一垫步,已到了床边,掌中剑倏地举起,可是……可是她的手抖得厉害,只刺下一半,就刺不下去了。
她的脸一片铁青:
“哦……我不能杀她……我怎么能杀这么一个好心的姑娘呢?何况她尚在重伤之中?”
宝剑轻轻地颤抖着,她的腿弯儿也直打颤,她想不到杀一个人,竟会这么难,这倒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
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她颓丧地后退了五六步,慢慢还剑于鞘。床上的依梨华翻了一个身,发出轻微的呻吟之声,娇声说道:“哥……不要……真讨厌!”
晏小真倏地吃了一惊,二次抽剑,心想如果你醒了,我可是非杀你不可了。
她只觉全身血液怒张,发根儿发炸,宝剑再次地举了起来。可是那哈萨克姑娘,只是发着呓语,说了这句话,竟又没有声音了。
晏小真又轻轻收回了剑,当时心里舒了一口气,轻轻叹了一声,苦笑了笑,忖道:
“我还是走吧,冤有头债有主,我找谭啸去。”
想着又看了床上依梨华一眼,只见她双眉轻轻颦着,那失去血色的脸盘儿,瘦削下去的两腮,曲而长、黑而密的睫毛微微眨动着。晏小真心说不好,她要醒了,想着方要转身越窗而去,却听见依梨华惊呼道:“姐姐……你……”
晏小真呆了一呆,见依梨华果然睁开了眸子,目光中带着极度的喜悦,一只手支撑着要坐起来。
“不……”晏小真连连摇着手,声音有些哽咽:“我……我有事要走,再见吧!”
说着她倏地转过身子,纵身下了窗台,耳中却听到依梨华呼叫道:
“姐姐……姐姐……哦!不要恨啸哥哥,他是好人!”
接着是一阵沉重的咳嗽声音。小真已经纵身出去了,那咳声仍使她心中打着寒颤,不知何时,她竟流下了泪,用手一摸,脸上湿湿地。
她在老槐树下找到了她的马,飞身上了鞍,两膝一磕马腹,这匹马就泼刺刺地冲了出去。
她怕依梨华追出来,更由于惭愧的心情作祟,她不能再在这里多留一分钟,这匹马就像疯了似的,顺着山边小径,一直地跑下去了。
夜风扑着她那张为泪水浸湿了的脸:“啊!依梨华!你竟还叫我姐姐!你可知我是要去杀你么?”
“卑鄙的小真!你都想了些什么?你竟要去杀这么一个好姑娘!你不羞?不耻?”
随着马身的颠簸,她脑子里这么不停地自谴着,她那积压在内心的一腔悲愤,再也无从发泄了。只是拚命地策着马,小蛮靴几乎要把马肚子踹破了。这匹她素日心爱的马,在主人的感情发泄之下,长嘶疾奔着,其速如同脱弦之箭。
这一阵疾驰,也不知跑了多少时候,反正是人马全淌了汗,尤其是那匹马,全身就像是刚从水池里捞出来一样,把小真的一双裤管都沾湿了。
天边微微见了一点点曙色,小真这才发觉,自己敢情已跑了一夜了。这一阵跑,累得她腰酸背痛,确是不能再跑了。
她当时带住了马,那匹马喘得就像狗一样,一个劲地打着噗噜。小真下了马,往前看着,似乎不远处有很多房子,像是到了一个镇子;可是她再也懒得走了,而且这个时候投店也不方便。眼前是山是树,还有乱石头,她咬了一下牙,把马拴在树上,由马上取下行李,铺了一床毡在草地上,往上面一倒,不料却是腰酸背痛;尤其是那双膝盖骨,本来就不大好,再这么骑一夜马,都磨破了,两腿就像断了似的。喔!瞧这份痛!
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小姐,哪受过这种苦呀?这可好,生离死别外加上内忧外伤,都叫她一个人受用了,用“欲哭无泪”来形容她眼前的伤感,确是很恰当!
睡在毡上,下面小石头子儿硌得背痛,她也懒得再动,看着天上,只有几颗小星星,有一颗最大的,闪闪发着紫光,她知道那是“紫微星”,这颗星一出来,天也就要明了。
对于身边这些事,她连想的勇气都没有了,可是那种沉郁,那种忧伤,就算你是一个铁人,也能把你给熔化了。
她枕在一只胳膊上,莫名其妙地哭了,只觉得哭比不哭舒服得多,起码可发泄一下心中的沉郁。本来她是发誓不再哭的,可是她做不到,因为她到底是一个女孩子,到底是一个有深纯感情的女孩子啊!
哭着哭着,她就没劲了,就这么噙着还没有流完的泪睡着了。
人谓失望伤心的人,连梦也是苦的。这话真不假,小真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谭啸用剑逼着她,要杀死她,她跟他拚命,可是打不过他;最后,谭啸的剑一下子扎到她心窝里去了,她负痛地“哎哟”了一声醒了。
阳光照得她眼睛刺痛,这一觉睡得好,太阳已快上中天了。
她慌忙地站起身来,觉得腿还是痛,她脑子里仍在琢磨方才那个梦,觉得很害怕,又想真要是那样,倒是好了,总比现在这么不死不活的好。
耳边有羊叫的声音,她吃了一惊,四下一看。吓!全是羊,黑的白的,大羊小羊,漫山遍野都是,放羊的是个维吾尔族姑娘,戴着平头的草帽,手里拿着芦笛,用她那双微微有些蓝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小真。小真觉得不大好意思,把毡子抖了抖,上面都是羊屎。这些羊可是真馋,见什么吃什么,不但吃草,连开的花、树叶子、树枝子都吃。
老羊咩咩,小羊咪咪、嘛嘛,有那更小的,用头拱着吃奶,肚脐下还吊着脐带呢!看着真是可爱。
晏小真不禁看出了神,她本来是个孩子,看着这些可爱的小羊,不觉忘了眼前的一切,脸上竟也带出了微笑。她弯下腰来,用手去逗着小羊玩,那个放羊的姑娘,却连忙跑过来,把小羊抱到一边,脸色很不好看。小真怔了一下,用维吾尔话问她为什么这样,那姑娘就像个傻大姐一样,只是摇头,很不愿跟生人说话似的,两只手使劲地赶着羊,嘴里“嘘嘘”地叫着,直往一边走了。
这一霎时,晏小真内心不禁浮上一层莫名的寂寞,先前被小羊带来的一些快乐,也烟消云散了。连一个放羊的野丫头,都不愿答理自己,这个“人”做的可真是无味了。
那匹马吃饱了,又歇息了一夜,现在倒是精神百倍,慢慢走过来,用那两片干瘪的嘴去咬主人的衣服;而且咧开嘴,露着牙唏聿聿地叫唤。
晏小真把行李卷往鞍子上一放,叹了一口气;然后扳鞍上马,直朝着前面那一大片房子走去。
她走了一程,见眼前房子愈来愈多,已然构成街市,拉骆驼的,推独轮车的,穿来穿去,街市竟是出奇的热闹,看起来就像肃州一样的繁华。
她不禁暗自惊异,心说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这么热闹呢?
想着就打起了精神,策马入市,边地风情,可是大异于内陆。这里的大姑娘,可不讲究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骑马的少女多的是,只是她的装束不同,颇为引人注意罢了!
为了怕人家看,她也在脸上蒙上了一块纱,又戴上一顶草帽,这么一装扮,几乎和本地的姑娘,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了。
走了一条街,她才注意到,原来市街上来往的行人之中,竟有不少是汉人,有人挑着担子卖瓜,那瓜是青皮长圆形的。小真不由恍然大悟,原来这地方竟是哈密。那长圆形的瓜正是世人称赞的哈密瓜。这种瓜,过去晏小真经常吃的,所以一看就立刻想到了产地。当下暗忖道:“这可是个好地方,我就在这里住一天再走吧!”
想着就下了马,拉着马往前走。这时候她觉得肚子一阵阵的发饿,两边饭摊子上,虽飘过来牛羊肉的香味,可是都是些村夫野汉盘踞着,她不大乐意跟他们混在一块儿。
怎么办呢?她拉着马继续往前走,见正北面竖着一个大招牌,写着“哈密老客庄”几个大字,还飘着酒旗,一派中原特色,门前有两三个伙计正在迎客。客人是一群骆驼商,一件件的大行李往里面搬。小真站住脚,心想我就在这里住下吧,我的腿伤也该好好养养才行!
想着就拉马过去,一个堂倌笑着迎过来,用回语说了几句,小真却用汉语道:“我是汉人,你还是说汉语吧!我要住店!”
那伙计怔了一下,笑道:“啊!是!是!”
一面说着,目光一面在她身上转着。小真绷着脸不言不笑,大步向店内走去。伙计牵着马跟着,这客栈地方很大,一进门两边是牲口棚,左边是骆驼棚子,右边是马厩,小真见骆驼棚子几乎已占满了,而那马厩里,却仅仅只有三两匹牲口,其中有一匹全身黑毛,只额上一点白心的马十分神骏,正在仰首头嘶鸣。
晏小真一眼之下,已看出了此马乃是罕见的伊犁名种,不禁心中十分惊奇,走过去细看了看。这时候伙计已把晏小真的马牵了进去,指着那黑马说道:
“这匹马真好,听说大戈壁呼可图大爷有这么一匹,跟这匹一样,黑毛白鼻心。”
说话时小真眼见自己那匹马,把头拱下想去槽里吃食,可是这匹白鼻心的黑马,却蛮不讲理,连咬带踢地把小真那匹马挤到了一边。
晏小真到底是孩子,看见不觉生气,走过去用力地去带那马的口环,想把它拉到一边,那马却以厉鸣相抗,怎么也不肯动。惹得小真举掌想打,那伙计吓得连连摇手道:
“我的小姐,可别打它!”
晏小真放下手,回头说:“它不讲理嘛!只准它吃,不许我的马吃!”
伙计翻着眼皮,扑哧一笑:“这点小事,大小姐你可犯不着生气,它吃饱了自然会让开的!”
晏小真犯了孩子气,嗔道:“凭什么吃它剩的?我就要打它!”
说着举掌又要打下去,那伙计连忙用身子挡着,一脸的苦笑,小真蛾眉一挑道:
“怎么我打一下马,你也要管?打死它我赔钱还不行?”
伙计打拱道:
“小姐你高抬贵手吧!这匹马的主人可是最难说话,他老人家一天三四次看他的马,要是有一根毛掉了都要瞪眼骂人,我们惹不起他。得啦!我把你的马拴到那一槽去行了吧!”
晏小真后退了一步,仍有些愤愤难平,冷笑道:
“我的马也不是普通马,掉一根毛也不行!”
店伙皱着眉半笑不笑地点头说:
“好,行!行!唉!这年头牲口比人还值钱呢!”
说着把小真的马拉到了另一槽上,卸下了鞍子行李。小真仍恨恨地瞪着那匹黑马,说良心话,这匹马她倒是打心眼里爱,本来还打算向它主人出高价买下来,此时一听对方竟如此疼爱此马,自然不会随便割爱,内心未免有些怏怏。可是她并没有死心,一面走一面问:“这马的主人姓什么?是哪里人?”
店伙计一只手提着行李,一只手摸着脖子,讷讷道:“真的,他是姓什么来着?哦!
姓谭!”
晏小真点了点头,忽然站住了脚,张大了眸子道:“什么?姓谭!叫什么名字?”
店小二惊奇地看着她,摇了摇头:“那可得查簿子去,我记不清楚了。”
“你只告诉我,他是什么样子吧?”小真急问道。
这伙计一只手比着:
“呶!这么高的个头,是个读书的相公,年轻,漂亮!可就是脾气坏!”
晏小真脸色立刻变了,她身子很明显地摇了一下,牙关咬得很紧,冷冷地说:
“我知道了……走,给我找一间静一点的房子。”
店伙计眨眨眼,把小真引过了一排店房,来到一间很干净的房子里,放下东西。小真随便点了几个菜,打发这伙计出去以后,她显得很不安静了,来回地走着,喃喃自语道:“爹爹,这是你老人家阴魂指引,我竟不费事地找到他了……今夜,我……”
她望着墙怔怔地说:“你老人家保佑我成功,别叫我再心软下不了手!”
夜静更深,忽有一阵丝弦声音,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有人用着沙哑的喉咙在唱着:
“良夜似水,皓月如银,天涯浪子,看剑饮杯,三千里风尘,烟雨如丝,迷离泪眼望中原,一天悲愤……”
这种地道的弹词,谭啸已是六七年没听过了,那沙哑的声音,冷瑟的弦韵,真能把一个人的心给听软了。他翻身下床,走到了窗前,正想细心倾听,那弦音却意外的中止了。听声音大概是东边那一帮子骆驼客人中不知谁唱的,这客栈里人是真杂,五方八处,会什么的都有,倒也不值得奇怪;只是为谭啸带来了些莫名的伤感而已。
他在窗前小立了一会儿,凉风习习,吹得他透体生凉。尽管是月色如银,然而这客地游子,早为一腔悲怒伤愁压得麻木了。
他回过身来吹灭了灯,往床上一倒,月光泻进来,像散了一层纱,他枕着臂轻轻叹了一声,过去日子里所发生的事,像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在他脑子里展开着。白雀翁已死,晏星寒虽是生死未卜,可是也算告一段落了,余下的还有剑芒老尼和裘海粟,而这两人却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怎么才能访到他二人呢?
老实说,他对于红衣上人裘海粟,在四人之中是最为切齿痛恨的。因为他不但是谋杀祖父的元凶大恶之一,而且当初他曾坚持要除去自己以绝后患;这些暂且不说,最令人痛恨的,他还是手刃依梨华父亲依梨咖太的主凶,他是四人之中最狠毒的一个,无论如何,是不能留他活命的!
谭啸翻了个身,心中热血澎湃,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变了,变得麻木不仁,脑子里现在所存的只是“仇恨”两个字,至于仇恨以外的事,都已成了次要的。
过去他对于晏小真,总似有些戚戚莫名的感觉,可是自从前天那场仇杀之后,他已把自己的立场向对方表示得很清楚了,彼此都已表明了自己的阵线,这样也好。
谭啸苦笑了一下,心想:这样倒可免了一些琐碎的顾虑,我和她的感情,本来是不正当的。如此一来,她恨我入骨是必然的,自然是不会再理我了。
一想到这个姑娘,他心情立刻不那么安宁了,桑林中的疾奔,雷雨之夜的深情……
历历浮上了他的眼帘,尽管他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想到了这些,也不能无动于衷。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似乎太毒了些。可是,人们最愚昧和“无济于事”的,就是对过去的追悔。如果说追悔的目的,是在于设法弥补,尚还情有可原;相反,如果说追悔仅仅不过是追悔而已,那就是真正的愚昧了。
谭啸的伤感,只是暂时的。因为他并不想去设法弥补,他知道解决这种心灵上所谓的遗憾,最好的方法是时间,却不是任何人为的方法。
他想着这些恼人的问题,不知不觉已消磨了一个更次的时间。这时候,他耳中似乎听到了一些异声,那声音极似夜行人在房上踏瓦的声音。
谭啸不由吃了一惊,猛地翻身坐起,可是,他立刻又慢慢躺了下来,他不是一个轻举妄动的人。
一会儿,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窗前,那是一个身背长剑的少女。
谭啸不禁吸了一口冷气,因为他已经看清了来人,那是晏小真!
他吃惊的是,此刻她的出现,象征着非常之举,多半不是好兆头。怎么天下事会有这么巧,才想到她,她就真的来了。
这姑娘好大的胆子,她似乎料定了房中人此刻已经睡着了,所以才这么大胆地陡然现身。
她两手轻轻一按窗台,比燕子还轻地飘进室内,然后迅速地伏下身子,这些动作,没有带出一点点声音。
谭啸暗暗惊异,心中疑惑道:“她想做什么呢?”
他微微把眸子睁开一线,想要观察小真的意图,可是他没想到,小真竟是行刺来了。
就在她伏下身子的时候,已抽出了剑,可是仍然不动。谭啸打了一个冷战,心说好丫头,你原来竟是来杀我的!好!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这一刹那谭啸内心的感受,却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完的,因为他不敢想象,昔日那么深爱着自己的小真,居然试图来谋杀自己,这真是令他痛心的事。
可是现在已没有时间给他伤感了,晏小真已悄然地站起身来,月光映着她那张清水脸儿,她似乎也害怕得很,身子微微地颤抖着,那口银光闪闪的剑也跟着发颤,可是她那张小嘴,却抿得很紧,显示出她有相当的勇气。
忽然,她往前一探身,掌中剑由上而下,猛地朝着谭啸身上劈下!只听见“锵”的一声大震,晏小真“啊”了一声,那口剑差一点震脱了手!
二十
晏小真这一剑,竟是硬硬地砍在了土炕之上。她情知不妙,娇躯一旋要逃,可是不容她转过身来,已有一只结实的手“噗”的一声,抓在了她那只持剑的手腕上,随着一声冷笑道:
“撒手!”
“当”一声脆响,晏小真的剑掉在了地上。晏小真尖声叫道:“姓谭的,我跟你拚了!”
她忽然用左手照着谭啸脸上掴去,“叭”的一声脆响,实实地打在了谭啸的脸上。
可是谭啸就像木头人似的没有感觉,他那双晨星似的眸子,只是直直地逼视着小真。
晏小真出乎意外地怔住了,随后又哭着想挣开谭啸抓她的那只手。
“放开我!”她哭道:“你于吗抓着我?你不要脸!”
谭啸松开了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他脸色铁青,冷冷地问:“是谁叫你来的?”
“谁叫我?”小真哭着说:“是我自己叫我来的,我爹爹死了,是你害死的!我来是报仇的!”说着她哭得更响了。
谭啸皱了一下眉,现在他倒变得十分冷静了。
“我并没有杀他呀?”谭啸沉着声音说:“那天你不是亲眼看见的吗?”
晏小真跺了一下脚,哭叫道:“现在他死了,上吊死了,是你逼死的!”
“姓谭的,你该满意了吧?”她咬牙哭着说,“白雀翁和红衣上人死了,老尼姑也叫你师父打发走了,我爹爹也死了,你……你该满意了吧?现在我又落到了你手中,可是,我绝不会向你乞求活命,你可以杀我,杀呀!”
她向前走了一步,伸出粉颈:“你杀呀!”
谭啸冷笑了一声,微微摇头道:
“我杀你干什么?你刚才说的话是谁告诉你的?”
晏小真抽搐道:
“谁告诉我的?我自己看见的,你师父他们都来了,红衣上人就是他们杀的!”
她还要说,谭啸却摆了摆手说:
“好了,你不要说了!”他苦笑了笑道:
“你是来为你父亲报仇的是不是?”
“当然是!”小真抽搐着愤愤地说。
“好!”谭啸忽然面色惨变,他弯腰把地上那口剑拾了起来,递给晏小真道:
“这是你的剑,你拿着。”
晏小真抹了一下脸上的泪,痴痴地接过了剑,翻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谭啸淡淡一笑道:“这没什么!一报还一报,按情理是很公平的。”
晏小真不明白他要说些什么,只见谭啸慨然接下去道:
“诚如姑娘所说,我如今大仇已报,死了也值得了,尤其是能死在你的手中……”
他猛然“哧”地一声把上衣拉开,露出了白皙结实的胸脯,气宇轩昂地道:
“姑娘,你下手吧,我实在很负你,也只有如此,才能使我心安。下手吧,用你的剑刺穿我,为你父亲报仇!”
他说着轻轻闭上了眼睛,身形昂然不动。晏小真没有想到谭啸竟会如此,一时她浑身颤抖,抽泣声更大了。
“你快!我决不后悔!”谭啸皱着眉说。他忽然听到了小真的哭泣,睁开了眸子说:
“你为什么哭呢?”
“为什么?”小真哭着说:“你算把我的心摸透了!”
谭啸一怔,讷讷道:“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方才所说的都是真的,我愿意死在姑娘的剑锋之下。因为这样,我们之间的恩怨,就可以平了!”
他又走近一些,双手把上衣分开,挺起了胸道:“杀吧!不然你会后悔的!”
“哦,不……”小真后退着,那涓涓泪水就像抛落尘埃的珍珠。
“谭啸!”她跺了一下脚,泣道:“你知道我狠不下心是不是?我偏……”
她猛然举起了剑,谭啸挺胸以就,吓得她忙又把手收了回来。谭啸忽然一把抓住了她持剑的手,照着自己前胸刺了下去。晏小真尖叫了一声,两只手一齐抓住剑柄拚命往回夺,用力挣,可是对方的臂力是那么强大,晏小真虽是双手,依然夺不过人家。
她哭叫着:“不要……不要嘛!”
谭啸寒着脸,表情很沉着,他用力地往后拉着剑,剑尖已逼近了他的前胸,只再过一寸就要血溅当场了。忽然,晏小真哭着低下了头,她猛然张开樱口,照着谭啸手上咬去!谭啸只觉得那只抢剑的手背上一阵奇痛,由不住“啊呀”叫了一声,手一松,晏小真已把剑抢了过去。
可是因二人贴身太近,抽剑的势子又那么猛,剑锋扫着了谭啸肩头,一时鲜血涌流不已!
谭啸这时仿佛忘了痛,木讷地昂立着。晏小真却后退了七八步,发散如云,娇喘吁吁地道:“你抢啊!我看你抢!”
她又低声哭了:“傻子!你身上伤不痛吧?我可不管,那是你的事!”
谭啸一只手缓缓抬起头,摸着那被剑锋划伤的肩头。晏小真忽然扑到他身上,一只冷冷的手攀在谭啸颈上,把白玉似的脸贴在谭啸的胸脯上,竟自放声大哭了起来,一滴滴的泪,都流在谭啸结实的胸上。
“大哥!大哥!你饶了我吧……呜呜……”散乱的青丝触在谭啸胸肌上,他打了个冷颤。只觉得鼻子阵阵发酸,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抚在了小真身上。
“小真……”他哽咽着说不下去:“我对不住你,可是我没有办法呀!”
晏小真抽抽搐搐地抬起了脸,咬着下唇说:“让我看看你肩上的伤……”
谭啸往后退了几步,一只手按在伤处,惨笑道: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姑娘你自己去吧!”
晏小真呆了一呆,像似大梦初醒,她黯然地点了点头说:
“我们的一切,就到此为止吧!”
谭啸心如刀割,没有说话,晏小真忽然又落泪道:
“大哥,依梨华受伤很重,你快去见她吧,迟了恐怕……”
谭啸不禁突然一震:“你……你说什么?”
晏小真伤心透了,她带着苦笑讷讷道:
“我已见过她了,她很想你……她在大泉……”
说着她已扭动纤腰,纵上了窗台,轻叹了一声:“你快去找她吧!”娇躯再起,已自无踪。
谭啸木立良久,猛然扑到窗台,可是晏小真已经走了,即使她没有走,他又能如何呢?还能叫她再回来么?
他这么想着,轻轻叹了一声,痴痴回过身来,心里说:“她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么?依梨华当真受伤了……”
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再也平静不住了。他匆匆点亮了灯,当灯光照在他身上时,他微微吃了一惊,原来肩头流下的血,已把上衣染红了,可是他并不觉得痛。
好在他随身带有刀伤药,当时用布沾了些水,把伤口的血擦了擦。幸好伤并不重,只是划开了一道两三寸长的口子,不过是皮肉之伤,没有伤着筋骨。想到了方才的情形,这位超世奇侠,仍觉得一阵阵难受,对于小真,他觉得无限愧疚。
包扎好了伤,他换了一身衣服,把简单的革囊提起,推开门就往外走,他要连夜赶到大泉去。说实在的,他内心太挂念那个可怜的哈萨克姑娘了,试想,她一个孤身女子,为自己弄得家破人亡,在沙漠里流浪着,就像一个游魂。如果真如晏小真所说,身上受了重伤,那简直是……
谭啸的泪忍不住在眸子里打着转,虽然“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一想到这位美丽善良的姑娘,自己未婚的妻子,他怎能不伤心呢?
客栈里的伙计被吵醒了,算账备马忙了一通,又发现马厩里少了一匹马,他们才知晏小真已先谭啸而去。只是她去什么地方,只有小真自己知道了。
谭啸的脸色很是沉重,他跨上了爱马“黑风”,一路马不停蹄地直朝着“大泉”方向驰去!
一路之上,他绝不稍停,也难为了他的那匹神驹,此马昔日在狼面人袁菊辰手下,曾在大戈壁沙漠里吃尽了苦头,养成耐跑的能力。它跑开了,能追上漠地里的狼和狐狸,从它“黑风”的外号上,就可以想见它惊人的速度了!
这时在谭啸驱策下,那速度真像是脱弦之箭,又像是掠地平飞的燕子,马蹄密如联珠,那黑风竖着它的一双耳朵,马尾箭也似的直挺着,骑在马背上的谭啸,仿佛腾云驾雾一般。
他料不到黑风会跑得这么快,两旁的山石树木,如同大江流水,嗖嗖地自身侧闪过,他不禁有些担心会栽下去,可是可爱的黑风,竟是那么的稳,尽管蹄下凹凸不平,它却从没有拱一下背,从没有窜一个高,真是万金难求的千里神驹!
谭啸内心又惊又喜,他不再害怕了,俯下身用手摸着它颈上飘起的长鬃,这时他才看清,黑风那张开的鼻孔,竟如同一对杯口,它头上那点白点,像是夜空里的一粒流星,人兽之间,洋溢着热烈的情感交流。
这段距离并不算远,当天色微微透明的时候,他已经出现在大泉镇上了。
这地方惟一的下榻之处就是留客老店,谭啸内心充满着热望,在曦微的晨光里,叫开了店门。斯特巴几日来虽赚了不少钱,可是所接的客人,无不是拿刀动剑的主儿,无时无刻都令他提心吊胆,此刻一听这么沉重的叫门声,吓得他一骨碌自炕上翻了下来,挤着一双还没睡醒的眼,把门打开。
当他看清了来人是谭啸时,脸色都白了,害怕地笑道:
“大爷,你怎么又来了?”
谭啸牵马而入道:“我问你,你这店里可住着个年轻的姑娘么?”
斯特巴怔着眼道:“大爷,你老千万别再闹事了……往后我们的买卖也不能做了!”
谭啸一瞪眼说:“我是来找人,我闹什么事?”
斯特巴由仪态上看出了这位主儿也不是好惹的,当时慌忙赔笑道:
“大爷,你上次找的那几个人,可是都不在了……现在住着的是由沙漠新来的几位汉客!”
谭啸不由大喜道:
“对,我就是找他们,你快带我去,你放心,我不会再惹事,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斯特巴耸动着他那双老鼠眉,说:“我的爷!这时候,人家还没起床呢!”
谭啸把马缰交到他手上,大步往里走去:“那我自己去!”
斯特巴连忙叫道:“好!好!大爷,还是我带你去吧!人家可有女眷,又生着病,你老怎么好推门进去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马拴上,领着谭啸穿过了天井,来到了里边。斯特巴回过头问道:“谭大爷,你老是找谁呀?是那个老头还是老太太?”
谭啸不禁怔了一下,因为不知他所指的老太太是谁,就点了头说:
“先带我去看看那位老先生吧!”
他说着把身上的尘土拍了拍。斯特巴上前在一间房门上轻轻叩了几下,那门就开了,现出了桂春明瘦长的身形。斯特巴回头一指谭啸,却发现那位大爷竟矮了半截似地跪下了,桂春明这时已看清了来人是谁,不由白眉一挑,惊喜地叫了一声:“啸儿,是你!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啦?”
谭啸看到了授业的恩师,一时忍不住热泪滂沱而下,低声唤了声:“师父!”
桂春明上前一步,双手搀起了这个徒弟,哈哈笑着,对一旁的斯特巴挥了一下手道:
“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斯特巴这才放了心,他相信这次大概不会打架了,就咧着嘴笑道:
“你老原来是这位大爷的师父呀!原来是一位老侠客呀!”
说着走了。这时桂春明仔细端详着这个很久没有见面的徒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受,他握着他的手,又向两旁看了一下,小声道:“来!我们屋里头说话去。”
谭啸忙把脸上的泪擦干净了,露出欣慰的微笑道:
“能见着你老人家,我的心也就安了。”
二人进得房中,桂春明拉过一把椅子命谭啸坐下,含笑说:
“妈的!你这小子说话不诚实,你真是来找我的吗?”
谭啸不由脸一阵红,讷讷道:“怎么不是呢?”
南海一鸥神秘地耸肩一笑,点了点头说:“就算是吧!”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正色对徒弟道:“你也该来了,依姑娘可是为你……”
“师父……她……怎么啦?”一提起依梨华,谭啸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激动。
“她伤得很重……”桂春明走过来,一把抓住谭啸的手腕子,老脸通红地说:
“孩子,师父对不起你……她的伤恐怕……”
谭啸脸色不禁一阵惨白,眼圈由不住红了。
“师父,她在……哪里?我……”
“我知道,马上你就能看见她!”桂春明眨了一下老眼,黯然说:“只是我要告诉你,见了她,你可不许哭,也不能说她没有救的话……”
谭啸忍不住低下头哭了,这一时他的心整个都碎了。这个打击简直太残酷了!
“孩子,你必须这么做,千万不能刺激她……”桂春明长叹了一声,又道:
“本来我对她的伤势还很自信,可是这两日来暗地观察,才发现她怕是不行了……”
他说到此,似乎有无限的伤感,那双深邃的眸子也似乎黯然无光了。
“师父……师父……她……”谭啸几乎哽咽地说:“是谁伤了她的?”
“是裘海粟,不过老道也死了!”
现在谭啸对一切都不关心了,他只念着依梨华,他强忍着泪说:“师父,你老带我去看看她……可怜的姑娘!”
桂春明站起身来叹道:“我只关照你这句话,而一直瞒着她们师徒,骗她们说还有救……”
他跺了一下脚,又道:“总之,你现在来了就好了,她天天盼着你。”
说着他推门而出。谭啸忙用袖子把睑上的泪擦干,随着桂春明走出室外,桂春明穿过天井,来至左边那排破厢房前。
他用手指着一个门说:“依姑娘就住在这一间,不过,还是先见见她师父为好!”
谭啸恨不能破门而入,偏偏在长辈面前,又有这么多顾虑,他呆呆地点着头。
桂春明又往另一个门口走去,这店里房子不多,东拼西凑,五个人住在了三下里。
就在桂春明转身的当儿,一阵沉闷的咳嗽声,自依梨华门内传出,听到谭啸耳中,他不禁打了个寒颤。那种咳声就像昔日在沙漠里,他初次听见那个为袁菊辰殉情的白姗姑娘的咳声一样,听着这断肠的声音,谭啸的泪忍不住淌了下来。
他竟不自禁地走到依姑娘门前,在门外嚅嚅地道:
“华妹……梨华……我来了!”
那阵咳声忽然停了,一个脆弱的声音问道:“谁?你是谁?”接着又被咳嗽的声音打断了,似乎听她在唤着:“西里加……外头有人……”
接着有开门闩的声音,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伸出了头。谭啸不禁一怔,可是他立即想到,这正是师父所讲的依梨华的师父,立刻恭敬地弯下腰施了一礼:
“老前辈,弟子是……”
太阳婆一脚跨出了门槛,睁大了眼睛在谭啸身上转着:“你是谁?”
这时候桂春明从那边跑过来,摆着手道:
“九姥!这是小徒谭啸,他来看依姑娘了,快叫他进去吧!”
太阳婆立刻目放异彩,回头大叫道:
“姑娘,你看看谁来了?哎呀!这下可好了!”
她说着一只手拉着谭啸,直往屋里拉,谭啸险些被她拉倒!
他一进门,就见依梨华迎门立着,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睡裙,赤着双脚,脸白得几乎没有一点血色,两腮也微微陷了下去,漆黑如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散放着惊喜欲狂的光焰,小手绢也自她手上掉下来了。
“哥……你真的来了?”
“姑娘……”他记住师父的话,忍着不敢落泪,可是声音是那么的凄怆。
依梨华忽然张开了双臂,猛地抱住了他:“哥……我想死你了……我……”
她说着竟哭了。谭啸紧紧地咬着下唇,身子一阵阵颤瑟着,目光有些羞涩地看着太阳婆。这个老婆婆却龇牙一笑,匆匆跨出了门,顺手把门带上,回头笑道:
“你们谈一会儿,我不打搅你们了!”
她一走,谭啸立刻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这个姑娘。他用那生着胡茬子的嘴,在她的脸上、发鬓上磨着:“妹妹……我可怜的好妹妹……你让我找得好苦!”
他的泪流在了她的脸上。依梨华破涕为笑了,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她伤心的了。
她急促地吁吁娇喘着,忽然双手攀住谭啸的颈项,翘着可爱的唇角,浅笑道:
“哥!你身子怎么在抖?”她把脸贴在他胸上,扬着秀眉关心地问:
“为什么?你病了?”
她的笑,似乎把谭啸从失望的意境中拉回来了,他心中忽然一动,暗想道:
“也许师父说错了,也许她不至于……”
想着他用双手把她抱了起来,含笑道:
“我倒没有病,而是我的心肝儿病了……”
“你坏……”依梨华娇哼了一声,轻轻用手在他脸上打了一下说:
“一来就油嘴……”
谭啸轻轻地把她放在炕上。这炕上铺得厚厚的,只是都被依梨华的汗浸湿了。依梨华拉着谭啸一只手说:“哥……你也躺下来吧!”
谭啸向窗外瞟了一眼,剑眉微皱,小声说:
“怎么行呢?两位老师父都还在外头呢!”
“我不管!”依梨华噘着小嘴,脸上带着羞涩的笑:“人家要给你说话嘛!”
对于这姑娘,谭啸实在是爱,他不愿拂她的意,再说自己也想她想得太厉害了。
他俊脸微红地躺了下来,用小手绢给她揩着鬓角的汗,看着她那张削瘦的脸,他的心如同刀扎一般,可是他却不敢流泪。依梨华伸手摸着他的脸,用长长的指头在他脸上划着。这一会儿,她显得是那么快乐,郁积在她内心的相思寂寞,都似远离她而去了。
“我再不离开你了……”谭啸慨然地说,并且苦笑了笑道:
“我想师父不会笑我的,他老人家知道我们相爱……”
依梨华噘着小嘴说:“哼!你还想着找我呀?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哩!”
她用那双大眼睛瞟了他一眼,微带幽怨,可是马上又笑了,说:
“不过你现在回来,还算你有些良心……”
她说着这些话,喘得似乎轻些了。谭啸终于忍不住说:“你的伤……”说到此,他就接不下去了,勉强地笑了笑:“要紧不?”
依梨华忽然翻身坐起来,她脸色带着十分的喜悦。谭啸吓得忙也坐起来,用手去扶住她,急道:“你要做什么?”
依梨华递过一个甜蜜的眼波,嗔道:“你看你,怕什么呀?我不会死!”
她又抱着谭啸,把小脸在他脸上挨了一下,笑道:
“本来我以为我要死了,可是你一来,我却又觉得我好多了,我不会死……”
谭啸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只觉得鼻子发酸,却强笑道:
“当然……当然……你的伤很快就会好的……可是,你现在需要休息,快躺下吧!”
依梨华皱了一下鼻子笑着说:
“今天,我要起来,我觉得好多了!哥!我要洗脸,要穿上花衣裳,叫西里加和桂伯伯他们高兴……”
“可是,你的身子……”
“别不放心,不要紧……”依梨华轻轻推了他一下,又仰着脸说:
“你看我这个样子,头发又乱……多难看?你会不喜欢我的!”
谭啸紧紧握住她一只手,摇着说:
“不会的,你这样更美,我爱的是你的心……你怎么能……”
依梨华一只小手贴在他嘴上,转着眼珠子,笑道:
“你不要急,我是逗你玩的……”
她把背靠在谭啸胸上,娇喘着说:
“老睡在床上,身子都要散了,想起来走走,你又不答应……”
说着她回过脸来,露出一双浅浅的酒窝,央求道:
“我只起来一会儿,好哥哥,我不乱跑,听你的话好不好?”一只玉手懒洋洋地放在谭啸肩上,轻轻地捏着他的耳朵,撒娇地问:“好不好?哥哥!”
谭啸叹了一声道:“不是我不答应……当然,老睡着也难怪你闷,起来坐坐也好,可是又何必换衣裳呢?都是自己人!”
无奈依梨华总是不依,死缠着非要换不可,谭啸只好听她的。他见依梨华这么高兴,也暂把一腔忧愁抛开,眉开眼笑地与她对答着,用木梳子替她梳着长发,才梳了三五下,依梨华却回头笑道:“哥,我要喝茶,你端给我好吗?”
谭啸下炕,走到一边茶几上去倒茶,倒了一杯回头道:“不行,太凉了……”
却见依梨华正在藏什么东西似的,一只手慌忙地从褥子下收回来,她手上拿着那把木梳,脸色有点红,笑了笑,才道:“我只是嘴里热,喝一口就好了。”
谭啸心中微动,可是并不说破,过来扶着她喝了两口冷茶,又要给她梳头。依梨华却笑道:“不用梳了,辫一个辫子好了,哥!你出去一会儿吧!”
谭啸知道她定是要换衣服,当着自己到底不大好意思,就含笑点头说:
“我就在门口,你打扮好了,就叫我一声。”
依梨华含笑点点头,谭啸转到她身后,弯下身去挨了一下她的脸,他的手乘机伸到身后褥子里,摸出了一团软软的东西,当时不及细看就抓到了手里。依梨华笑着在他脸上挨着,轻轻地用小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
“你可不要走远了,哥!”
谭啸笑道:“我知道。”起身开开门,轻轻走到了院中。
院子里落满了枯叶,晨风吹得它们在天井里打着转儿。
南海一鸥桂春明和太阳婆回房说话去了,黎明即将来临,屋瓦上可以看见晶莹的露水。
谭啸站在墙角,痴痴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掌心里抓着一团乱发,为数当在数十根以上,这就是方才依梨华偷偷藏在褥子下面,而怕让谭啸看见的。
他的心几乎要碎了,他知道这些乱发是她方才偷偷由梳子上面拿下来的,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怕我看见难受还是怕我不爱她了?
泪水在他那双俊亮的眸子内转着,他紧紧地把这团乱发挨在脸上,低低地唤着:
“哦!姑娘!姑娘……可爱的妹妹……你把我看得太俗了。”他注视着地上的砖,痴痴地说:“你如有三长两短,我岂能独生?”
“哥!你看!”背后传来依梨华的声音。
谭啸忙转过身来,顿时觉得眼前一亮,那个病入膏盲的姑娘刹那间焕然一新。只见她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裙子,上身是对纽小马夹,露出一双白玉似的胳膊,在谭啸的感觉里,她仍和过去一样的美,一样的丰腴。
她那美丽的脸,似乎搽了一点胭脂,已不再是那么苍白,而是一片绯红;她那黑亮的大眼睛,仍是那么灵活,在她笑着注视你的时候,真担心魂儿都要为她摄去!
她用两只手拉着裙子,转了一圈,笑道:“好看不?哥!”
谭啸跑过去拉住她,上下看了看说:“好极了!”
依梨华侧过脸,微微羞涩地笑着说:“你看,我还搽了胭脂呢!红不红?”
谭啸笑着点了点头说:“其实你不搽也是一样的美!在我眼里,你怎么都是好看的!”
依梨华微微低下了头说:“你真好!”
她抬起头问:“西里加和桂伯伯呢?”
谭啸回头看了看说:“不知道呀,我们找他们去吧!我扶着你走。”
依梨华后退了一步,娇躯微晃,像要跌倒似的,可是她却摇头笑道:“不要你扶,我要自己走。”
才说到此,忽听到旁边有人大叫道:“哎哟!大姑娘起来啦?哈!”
二人一起回身,原来是长毛陆渊,他一只手扣着小褂上的扣子,睁着一双迷糊眼,脸上带着极为兴奋的神色。
谭啸笑着唤了声:“陆师傅,你也在这呀?”
陆渊这才注意到他,往前走了几步,又睁了一下眼睛,忽然大声道:“哎呀!原来是谭大爷呀,你老是什么时候来的呀?”
他笑着跑过来,热烈地握着谭啸的手,一面看着依梨华,嘻嘻笑道:“怪不得大姑娘病好了呢!”
他说着又小声道:“大姑娘为了你……”
才说到此,就见依梨华连连跺脚,半嗔半笑道:“陆大哥,你敢说……”
长毛陆渊立刻装着摸嘴,口中喔喔连声地道:“喔!没什么!没什么!”
他笑得两眼成了一条线,大声说:“今天是双喜临门,赫!这可好了!”
这时闻三巴也闻声出来了,笑着跑过来给谭啸问安,见依梨华居然起来了,也是说不出的高兴。只有谭啸知道,她的病并没有好,她只是想叫自己高兴,所以勉强下床,她太要强了,太不愿受人怜悯了。
院子里这么一闹,屋中说话的二者自然也都出来了。他们见依梨华居然起来了,而且打扮得这么漂亮,不禁都吃了一惊,也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只是桂春明却另有一番担心。
这时候,太阳婆高兴地扑了过去,紧紧地把依梨华搂在怀中。这老太太高兴得连眼泪都出来了,依梨华连连笑道:“西里加,你放手,我还要给桂伯伯磕头呢!”
桂春明忙上前摇手笑道:“姑娘,算了吧!你身子还不大好,这个礼以后再见吧!”
依梨华又要给陆渊和闻三巴行礼,谢谢他们一路上照顾之功,可是二人死也不敢受,在天井里推推拉拉半天,依梨华这个礼还是没有谢成。
一群人嘻嘻哈哈拥进了房子里,谭啸过去重新给太阳婆见了大礼。这老婆子笑得嘴都闭不上了,她对这个青年自一见面就生有极度的好感,当时问长问短,谭啸简略地把别了依梨华后的经过说了一遍,因是怕依梨华伤心,他没有提晏小真的事。
当他把向雪山老人学技的经过道出之后,举座为之震惊。依梨华和陆、闻二人,也知道天山顶上隐藏着这么一个怪人,只是人们对于这个怪人,就像神仙一般的敬畏。想不到谭啸竟能亲眼见到了他;而且自他身上学得了一身鬼神莫测的功夫,一时都惊得目瞪口呆。
桂春明微笑着点头道:“这是你的造化,这位老前辈,居然肯把他那套‘黑鹰掌’传授给你,这实在是想不到的事。你会了这套掌法,虽不见得天下无敌,可是能和你为敌之人,一时只怕尚难找出。”
依梨华忽然涎着脸道:“哥!你把这套功夫练一练给大家看看好不好?”
谭啸摇手笑道:“在二位老前辈面前,岂是我放肆得的?”
不想太阳婆忽然怪笑了一声,由位子上一跳而起,桀桀笑道:“对了,正是这句话,谭少侠,你把这套功夫当众练一练,我老婆子还就是有这么个怪脾气,什么事非要亲眼看见我才相信。雪山上那个老怪物,我就不信有这么厉害!”
南海一鸥桂春明在旁边插口道:“九婆,对于那位老前辈,四十年前江湖上已经传闻得多了,你还用得着怀疑吗?”
太阳婆桀桀一笑,道:“老大哥,你不用向着你徒弟,今天我还非得见识一下才甘心呢!”
她笑得对谭啸招手道:“来来来!我们到外面比划比划,看看你到底有什么真功夫,居然连晏星寒也败在了你手下!”她见谭啸只是红着脸笑,并不站起来,又道:“来呀,你放心,我们这是比着玩,你不会伤我,我也绝不会伤你!”
这时依梨华靠墙坐着,笑着眯着双眼道:
“哥!这可是你自己惹的麻烦,你要不说学了功夫,西里加也不知道,现在看你怎么办!”
谭啸急得面红耳赤,窘笑道:
“我哪里有什么真功夫,老前辈千万不要……”
太阳婆忽然瞪眼道:
“不行,你是怕我偷学你的功夫是不是?”
只急得谭啸连声叹气,又用眼去看师父。桂春明哈哈笑着站了起来说:
“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你就虚心请教九老前辈几招吧!”
谭啸不得不红着脸站起来,长毛陆渊这时在一旁拍掌大笑道:
“妙呀!这可是干载难得一见的好机会,我们兄弟可要开开眼了!一个是武林前辈,一个是少年奇侠,吓!这乐子可大了!”
太阳婆见谭啸应允,不禁笑道:
“你不用怕,也许我这个老前辈,会败在你手下也不一定!我只是要亲眼看看你的功夫,过个三招两式咱们见好就收。”
说着朝着桂春明一笑说:“我还怕丢脸呢!”
一行人鱼贯出了房门,来至院中。这时,红红的太阳已由东方山尖上跳出来了,橘红色的光焰,映在每个人身上脸上都是红的。
太阳婆,这位秉性怪异的武林奇人,把一双肥大的袖管挽了挽,现出一双瘦白的手臂,桀桀一笑,看着谭啸道:
“我这是考女婿,看看你配不配做我徒弟的丈夫!小子,你得卖卖力,今天比过了,明天你们就成亲,也了却我和你师父的一番心意了。”
说着目光转向桂春明神秘地一笑,又回目谭啸道:“我们已商量好了……”
依梨华不由笑着哼了一声,把身子转了过去。陆渊和闻三巴不禁高兴得跳了起来,陆渊大叫道:“好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可他马上又皱眉道:“老太太,这样办喜事,不是太草率了么?”
桂春明在一边插口道:
“老弟!你这么说就太俗了,我们武林中人,办事讲究实在爽快,要那些假排场干什么?等一会儿,还得烦你们二位去办点货,定一桌席,就是明天。”
这么一说,连谭啸也怔住了,他心里只觉得通通地直跳,一时连耳根子都红了,说不出心里是喜是怕。他偷偷地用眼看了依梨华一眼,只见那婷婷的身影,像池边杨柳似的微微颤抖着,正低头看着她那翘起的一双脚,不知内心是喜是爱。想来她也是很乐意吧?
“只是……她的病……”
想到这里,谭啸不禁剑眉微微一皱,不过,婚后自己更可以体贴地照顾她,那样不是更好吗?这么一想,他不禁又高兴了。
“别看了,明天就是你的人了!”身后传来太阳婆的声音,谭啸不由脸一阵红,忙回过身来,却见太阳婆正露着黑色的牙床在笑,她举了一下双手,打趣地说:
“不过你先要接一接我老婆子的功夫!来!来!我们别耽误时间了。”
这时陆渊和闻三巴都已闪向一边,桂春明、依梨华也退后了几步,当中空出了一片地方。老太太又道:“可是有一件,你可别客气;而且得说明,你要施出那套黑鹰掌,要不然咱们还是没完!”
谭啸欠身微笑道:“弟子遵命就是,只是你老人家却要掌下留情!”
他话才说完,就听依梨华在一边急道:“哥!小心!”
太阳婆身形已腾起,闻言复飘身落向一边,回头笑骂道:
“好丫头,还没过门呢,你就向着他了!”
依梨华娇哼了一声,忙把身子扭到一边去了,逗得大伙儿都笑了。
谭啸惟恐羞了她,忙在一边道:
“你老人家到底比不比呀?倒是快着点呀!”
太阳婆外表虽是突兀滑稽,可是内心何尝不有些紧张。因为她早耳闻这少年的许多传奇,虽说是比着玩,可是如一个接不下来,自己这把年纪说起来到底丢人,此刻不敢怠慢,当下手往两侧一分,嘻嘻笑道:
“谭少侠,你请进招吧,我们点到为止!”
她的话方到此,谭啸已抱拳朗笑了声:“弟子遵命!”身形踉跄而进。
身侧各人都吃了一惊,只以为他是足下不大得劲,却未想到,这少年踉跄的身形,待到了太阳婆身前,倏地一掠左臂,五指齐开,直向着太阳婆左肋插下!
太阳婆见他一出招,竟看不出一些门户拳路,心中已具戒心,此刻见他来势如风,自不敢丝毫大意,她猛然往右把身子一弓,左肋顿时四进半尺许。可是谭啸这一掌只是一个引子,旨在投石问路。
他见太阳婆原身不动,只以缩骨卸肌之术为对付自己,心中暗自一惊,那极具威力的黑鹰掌,就在此时随之展开。
这套诡异莫测的功夫,一经展开,顿时只见人影疾闪,这四合院子里,几乎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空隙,都有他蹒跚的足迹,都有他醉倒似的身影。这套掌法,有一点极为特殊的地方,那就是“快”,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这时太阳婆也展开了她轻易难得施展的一套“小六乘巧打神拿”,可是一和黑鹰掌交手三四个照面之后,这老婆婆已经知道,要想取胜对方只怕是妄想了;因为她连对方的身边也偎不上。最厉害的是,对方那种凌乱足以困扰人的足步,吸住了自己大部份的注意力,令你战战兢兢,未出招时他前飘后逸,待招式一吐,却是一沾即退。
这九九八十一手黑鹰掌,谭啸仅施展到第九式,太阳婆已呈现了败势,她为谭啸那怪异的足步,闹得心烦意乱,当下怪笑了一声道:“果然厉害!”
忽见谭啸身形再进,他每一进,必有一招发出,太阳婆不知这一手又是什么名堂,但见谭啸全身忽地全扑了下去,像是摔倒一般。太阳婆白眉一皱,心说这是什么招呀?
一念未完,但见谭啸以右足足尖点地,就像是金鲤窜波似的,忽地向前箭也似地射了过来!太阳婆怪笑了一声,腾身而起,可是她身子方自起在当空,忽觉两股极为尖锐的劲风,自下方袭来,同时觉得足心“涌泉穴”上倏地被内力吸住。这老婆子大吃了一惊,因为“百汇”、“涌泉”为人身天地二窗,是最为致命的穴道,她倏地一折身子,用“云里翻身”的功夫,向外一翻,已经飘飘地落在了一边。
她桀桀一笑道:“佩服!佩服!我老婆子甘拜下风!”
谭啸恭敬地弯身道:“弟子多蒙承让,老前辈不必谦虚!”
这时太阳婆转脸向着桂春明微笑道:“老大哥有此高足,足以自豪了。”
南海一鸥怪笑了一声道:“自豪什么?我这师父也不是他的对手呢!”
他看得很清楚,刚才对手时,谭啸实在是未尽全力,心存忠厚,就拿最后这一手“烘云托日”,以桂春明这种鉴察力,竟是未能看清谭啸是怎么把身子窜起来的;而且他很清楚地看见谭啸两手指尖极为微妙地在太阳婆足心点了一下,那种轻微的程度,可能连太阳婆都不易觉察到。自然由他掌心所运出的内力,已足足可令太阳婆知难而退!
依梨华用惊喜羡慕的眼光看着谭啸,也许是她大兴奋了,也许是她身子支持不住,看起来她是那么的孱弱,她脸上带着笑容,就像一朵晨风里的玫瑰,那双大眸子里,滚着晶莹的泪珠,她叫了声:“哥……”
谭啸忙回头看她,却见她娇躯倚在墙上,胸脯起伏着,她太兴奋了,可是一时又说不出她所想的。谭啸以为她有什么不适,吓得忙上前扶着她,叹道:
“唉,我刚才说你身子不行嘛,你觉得怎么样了?”
众人也都偎了上来,依梨华不由显得很不好意思,她轻轻推了谭啸一下:
“看你嘛……”
这时,太阳婆也上前关心地道:“姑娘,你还是听话躺下歇一会儿吧!”
依梨华还是不依,太阳婆附在她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依梨华忽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太阳婆看了谭啸一眼,微笑道:“你放心,把她交给我吧!”
谭啸怔了一下,可是他已知道是什么事,当时面色一红,忙退后了几步。太阳婆赫赫一笑,看着桂春明道:“老大哥,你们也该商量着办事情啦!”
南海一鸥微笑道:“误不了!”
眼看着太阳婆搀着依梨华进那边屋里去了,长毛陆渊首先一笑,冲着谭啸一揖道:
“大爷!给您贺喜了。”
闻三巴笑道:“真是郎才女貌,大姑娘跟了谭爷,真是再好也不过了,大爷!给您恭喜啦!”
这两个家伙都去给桂春明作揖,老头一脸高兴,对二人还着礼,一面哈哈笑道:
“要说么!咱们苦也吃够了,该乐一下了,难得凑这么一个机会,不过……”
他挤着一双小眼,对着二人道:
“两位师父,这档子事我看就请你招呼着办一下,明天晚上就给他们成婚,再歇个三四天,留下他们小两口,咱们就该走了,你们二位也该回沙漠了……”
陆渊嘻嘻一笑道:
“你老放心,我们这就去办,这地方我们熟人也不少,绝对误不了事。”
说着又对谭啸龇牙一笑。谭啸反倒不大好意思说什么了,脸红红地笑了笑。陆渊拉着闻三巴走了,桂春明对着谭啸一笑道:“来,咱们谈谈。”
他师徒也回到了房中。六个人分成了三起,各自为着明日的婚事,商量的商量,办事的办事,忙了整整的一天,看来倒也其乐融融。
古时婚有六礼,曰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决不可草率。可是这一对少年男女,因客居边疆,孤苦无亲,是以匆匆就婚,似乎一切都免了。但他们是赳赳武林奇侠,对于这些繁文俗节,倒是不太注重,他们的婚礼,就这么举行了。
他们为什么这么慌着办这件大喜事呢!固然是为了了却二老一件心事;而主要的却是太阳婆的私心。她见爱徒伤势不轻,而迷信一种叫“冲喜”的风俗,她认为只要一成婚,由于新人的喜气,即可以把病魔逐退,这种迂腐的观念,在今日思之,当然实在可笑。可是那个时候,却深为一般愚民所接受,即使知书达理的上流绅仕也都以此为然。
谭啸和依梨华他们自己,当然是很乐意的了。
谭啸认为,早一日正了名份,自己就可以不避嫌地体贴照顾这位娇妻了。而依梨华呢,说起来真可怜,她对自己的病,实在很没有自信,而且认为,自己简直活不了几天了。
她惟一的愿意是早一日和谭啸成婚,她要把身子献给她热爱的人,她要争取谭啸妻子这个光荣的头衔,然后……就是死了,也能够含笑九泉了。
感谢上天,我们终于看见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了,虽只是短短的一天多时间,可是在长毛陆渊和闻三巴以及二人请来的几个人的布置整理之下,这所“留客老店”却是完全的改观了。
现在他们所居的这个院子,改成了新婚的洞房,粉饰一新,披红挂绿,张灯结彩。
新房内窗门帘子,都用的是绣有鸳鸯戏水的缎子面,破土炕拆去了,换上楠木的镶有铜镜的大木床,地上铺着鲜红的藏毡。桂春明亲笔写了一副喜联,贴在洞房门上,写的是:
画眉笔带凌云志;
种玉人怀咏雪才。
掌柜的喜得嘴都闭不上了,因为他这破店从没有修整过,现在人家粉的粉,饰的饰,扫的扫,搬的搬,不要自己出一个钱;而且还带着工人自己干,他连手都不用插,他那份乐就甭提了。他乘这个机会,把这店大大地清理了一下,把牲口完全弄到一个偏院里去了;而且找来了纸,请南海一鸥给他写一副对子。
这位诗书满腹的老侠客,马上就点头答应了他,而且立刻挥毫,写的是:
踪迹息风尘,满眼江湖仆仆;
萍逢征会合,一肩行李匆匆。
斯特巴虽是看不懂,可却是千恩万谢,很高兴地请人用漆把这对联漆上。在他的店门口,也新添了两根红柱子,披上红绸子,吊上红绣珠。
陆渊真能干,他请人连夜到哈密,接来了一队吹鼓手,算是乐队,还有办酒席的厨子。这一家伙,人可真是不少,这所留客老店,可全住满了,陆渊有的是钱,尤其是这种事,他也愿花,也真敢花,大把地往外拿银子。这大泉镇上,近几十年来,从没有这么热闹过,这下子惊动了不少的人,整天都在店门口看热闹。
由于琐事大多,陆渊和闻三巴又安排得周到,婚事只好延后了一天。
这时间里,小两口可是暂时不能见面,这是汉人风俗。因为依梨华是哈萨克人,再怎么也要照顾一下他们族人的规矩。于是,请了一个本地哈萨克老人来做喜饼,做出的饼很像“锅盔”,但是名字却叫做“喜粑”,这是用来分赠观喜的人的,其数量要多到“来者不拒”的地步。
按边疆规矩,饼成之后,还有“放多幕”的活动,汉语就是“婚前舞会”;可是由于女家无人,再者他们从的是汉制,也就省了。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一向被视为人生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候,这确实是真的。
一切都安顿后,时已午夜,谭啸在长毛陆渊和闻三巴的嬉笑拥持下,来到了新房门前,他脸有些红,心也跳得很厉害,讪讪地道:
“二位老哥,时间还早,咱们再聊聊好不好?今天实在太劳累二位了。”
陆渊哑着嗓子一笑,附在谭啸耳边道:
“大爷,春宵一刻值千金……”然后他又放声笑道:
“好啦!咱们哥俩送到这里,可不好再往里送了,明天早上再给新大奶奶贺喜吧!”
说着一拍闻三巴的手道:“走!”
谭啸一把没有拉住他们,二人已喜笑着走了。他怔怔地目送着二人背影消失之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刚才的热闹的场面,就像是一个梦,那头上蒙着红绸子的依梨华,她那抖颤的窈窕影子;尤其在新郎新娘相互交拜的一霎时,她那双剪水瞳子,在飘动的红绸之下,对自己那羞涩深情的一瞬,啊!
谭啸忍不住举起手轻轻叩了一下门,轻轻地唤道:“妹妹,我可以进来么?”
室内没有一丝声音,只有烛光,透过红色的缎子窗帘,闪闪动动的,更充满了神秘的气氛。谭啸涎着脸又敲了一下,往里推了推,发觉门闩插上了,他不禁笑道:“干嘛不叫我进去呀?那我只好在外面站一夜了……你真忍心!”
这时候,门闩微响,谭啸老着脸又轻轻一推,只觉得有人用身子抵着:“等一会儿……”那是依梨华娇滴滴的声音,谭啸知她害羞,就退后了一步,说实在的,他自己也是紧张得很,可是他是男人,这种事是非要男人鼓起勇气才行的。
停了一会儿,他咽了一下口水,半笑道:“妹妹!现在我可以进来了吧?”
房里面还是静静的,他试着又轻轻推了一下,门开了,扑鼻的是阵阵温香。他真想不到,洞房中竟被他们布置成这么美的世界。在两盏高脚的红烛照耀之下,洞房中一片红光,矮几上焚燃着藏香,香喷喷的。可是这些,都不是这位俏郎君目光留恋的地方,他轻轻地扣好了门,再回过身来,可就看见了那个娇滴滴的新娘。她身子半坐在一张靠椅上,背朝着自己,头上仍然蒙着那块红纱,这显然是太阳婆教给她的规矩,新娘头上的红纱,必须要等着新郎亲手揭开。谭啸这才想到,为什么刚才叫门她不开,敢情是人家看不见嘛……
从她那半露着的头纱里,看见了新娘半截粉颈,浓如墨云的发丝,那么娇嫩,那么香酥……啊!
奇怪,二人平素打情骂俏已经习惯了,可是在这洞房之夜,也许是那种神秘的气氛,把他们的距离反倒拉远了。不,应该说是使他们变得羞涩了、矜持了。
俊郎君把一顶配有绒球的喜帽摘了下来,又把大红的上衣脱了下来,他轻轻走到了爱妻背后,把双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
“妹妹……”他感慨地说:“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我要告诉你,我要乐死了!”
新娘的头更垂下了些,她的娇躯微微扭了扭。谭啸弯了腰,轻轻在她颈项上吻了一下,然后双手慢慢把她头上的红纱掀了下来……
依梨华猛然回过脸看了他一眼,抿嘴一笑,却又低下了头。谭啸在她这回眸一笑里,整个的魂儿都快上天了,他惊异的是,依梨华的发式全变了,那野丫头式的乱发,如今已梳成了妇人的分发式样,珠钗分插,衬以新娘的蛾眉杏眸,真是说不出的美!那不是风尘里的花朵,而是闺阁之秀、边地之珠……
谭啸那三分的酒意,也为之苏醒了,他把脸挨在了她的脸上,轻轻说:
“妹妹,你真美!”
依梨华浅浅一笑,她仍然低着头,只是用杏目半睨着他问:“真的?”
她又笑着轻“哼”了一声,抬起头说:
“拔荡从前告诉我说,凡是对女人说好听话的男人,都靠不住!”
谭啸不由脸色微红,笑道:“那怎么办呢?你已经嫁给我了呀!”
依梨华粉颈低垂,半哼半笑道:“才没有呢!谁嫁给你了……”
谭啸低下头,凑在她耳边,小声道:“那我就写封休书休了你!”
依梨华忽然抬起头,花容失色道:“你……”
谭啸已经双手把她托了起来,一边笑道:“乖妹子,我这是逗你,我才舍不得呢!”
在依梨华的娇羞哼笑里,这位俏郎君已经把他可爱的妻子轻轻地放在了床上。
“哥哥!我怕!”她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搂着谭啸。谭啸微喘道:“怕!怕什么?”
其实他自己也很紧张,望着依梨华羞红了的脸,他一时真不知说什么好,他们似乎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和喘息之声,谭啸讷讷道:“妹妹,夜深了!”
依梨华只是望着谭啸摇头,她尽管怕,可是也有说不出的喜悦,她紧紧地搂着谭啸,显得有些发抖,谭啸禁不住在她滚热的颊上吻了一下,依梨华羞涩地一笑,作势要坐起来。
“不!”谭啸微微一笑,回身扬掌,那几上的红烛随即熄灭,房内顿时黑暗。
喁喁私语中夹杂着些微微喘息的声音,“啊!哥!哥……”
随后就听不见说话的声音了。
当枝头的白头翁,在开始润着它们的喉咙时,那已是太阳出来的时候了。
前院客房里的老侠客桂春明和太阳婆婆都已经起来了。二老各自捧着一碗茶在说着话,脸上都带着十分的喜悦。桂春明哈哈一笑道:“九婆,我该向你恭喜啰!”
太阳婆露出黑牙床,呵呵笑道:“嗳!咱们还不都是一样,我也恭喜你啦!”
说着二人都大笑了。陆渊和闻三巴穿戴一新,由天井院里穿过来,二人都是长袍马褂,隔老远就站住脚,对着二老深深一拜,说:“恭喜二位老人家啦!”
二人忙走过来道:“不敢不敢!”桂春明拍着二人的背,笑眯眯地道:
“唉!把你们二位可累坏了!”
陆渊嘻嘻一笑,翻着眼皮道:
“老前辈你老这么说,可真是见外了!我们兄弟两个,帮这么一个小忙,还值得一提?”
说着又缩头一笑,道:
“天可是不早了,他们也该起来了,我们还得见个礼去!”
太阳婆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开了,说:“忙什么,叫他们多睡一会儿不好么?”
闻三巴搓了挂手,似有话想说又不好意思,还是长毛陆渊爽快,他讪讪地道:
“俺两个出来得也够久了,窝子里还不定怎么样,所以想今天见过大爷和新少奶奶之后,俺们就回去了!”
桂春明怔道:“再多歇几天不行么?”
陆渊扑哧一笑说:“老前辈还跟咱们客气呀?这里喜事完了,谭大爷和少奶奶的仇也报了,我们跟着也没有什么事情了,再说沙漠里还有几十个弟兄,我们不回去,真不知他们要闹出什么事情,所以……”
桂春明皱了皱眉说:“你这么一说,我倒真不能留你们了,本来想叫你们一块到中原去呢!”又用眼看了闻三巴一眼,问:“就走么?”
闻三巴笑道:“不急,不急,下午走也不迟。”
这时候,后院里有了响动,众人一起回视,只见谭啸在前,依梨华在后,这小两口儿正笑眯眯地说着话儿,往这边走来。谭啸是一袭宝蓝的绸子长衫,足踏同色的丝履,右手握着描金折扇,喜在眉梢,看来是那么的儒雅潇酒。他身侧的依梨华,身着粉红色的长裙,小腰扎得细细的,上身对纽小马夹,和下身搭配得那么匀称,那么贴,凤履平窄,杏目含春,娇躯半倚着谭啸,那么娇柔、婆娑和羞涩。
他们相互倚偎着,走过了这层天井,一眼看见了众人,立刻羞红了脸,赶忙分开了。
桂春明哈哈大笑着迎了上来,二人忙对他下拜,桂春明实实受了一礼;接着,一对新人又向着太阳婆行礼,太阳婆也接受了;最后轮着谢陆渊和闻三巴,这两个人却是说什么也不肯受,推拉了半天,还是互相受礼。
陆渊偷看依梨华,见她含着无比的娇羞,一直低着头,连眼皮也不敢撩一下,二人本是最会闹的,见了这种情形,也不大好意思再闹了。
一行人来至房内,说不出的喜气洋洋,桌子上摆着糖果盘子,有瓜子、冬瓜糖、沙果和柿饼,据说是代表多子、甜蜜和团团圆圆。
后院里有了响动,前院里也知道了,斯特巴领着办喜事的一大帮子人,一齐走进来了,一进天井,就大声道:“谭大爷!你在哪里,大伙都讨喜来啦!”
谭啸正要起身,却被陆渊给按下了,他对谭啸说:“这都是些当地的地痞流氓,大爷你用不着与他们打交道,我去应付他们算了。”
谭啸微微笑道:“话虽如此,可是他们却为我帮了不少忙,我还是出去一趟吧!”
陆渊点了点头说:“也好,那么少奶奶就不用出去了。”
依梨华对这种称呼还不大习惯,总以为是说别人,等她意会出来,不禁脸上发红,可是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欢。她喜欢这个称呼,而且愿意人家这么叫她。
长毛陆渊领着谭啸出去谢客,大伙闹成了一团,纷纷对谭啸恭喜,当然谭啸少不了又拿出些钱来赏给大家,众人这才退下去了。
中午,由谭啸夫妇出面,备了一桌席,算是答谢亲友,同时也算为陆渊、闻三巴二人饯行。酒筵之间,大家正喜气洋洋,太阳婆却忽然笑道:
“你们已成亲了,我这颗心总算是放下了,下午我也要走了。”
依梨华不由放下筷子讷讷道:“西里加……你要走?不!”
太阳婆点头笑道:“傻丫头,现在还能叫师父跟着你呀!我不去中原了,我要到蒙古去,我还有很多事情呢!”
陆渊赫赫一笑说:“那敢情好,我们可以给你老人家在路上作个伴儿。”
太阳婆摇头笑道:“我不跟你们走在一块儿,我一个人走。”她又对桂春明一笑:
“老大哥,我还有些担心莫老甲……”
桂春明冷冷一笑道:“那倒大可不必,这老儿不能不知道好歹,他要真敢……哼!”
谭啸闻言不由剑眉微皱,昂然作色地对太阳婆道:“师父不必担心,弟子不妨……”
才说到此,太阳婆已摇手笑道:
“这没你们的事,你只管带着她到中原去吧!以后你们任什么闲事也不要管,小两口好好过日子就是了。”又道:
“江湖上风险多,你们年纪又轻,俗云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少结仇人为好。”
二人频频点首。太阳婆又问二人去处,依梨华用眼睛瞟着谭啸,真有点夫唱妇随的味道。谭啸说要去洞庭访袁菊辰,然后在中原游历一番,最后再定住处。二老十分赞同,又训勉了一番,这席饭直吃了一个多时辰,宾主才尽欢而散。
这是一个春意融融的早晨,太阳被云彩遮住了一半,只露出了半边脸,和煦的阳光照着路边的矮树和小草,隔宿的露珠儿,一颗颗的那么亮,那么圆,就像是情人的眼泪。
一对年轻的侠侣,策着一黑一白两匹神驹,并肩而来,他们面上都带着无比的喜悦,尤其是依梨华,简直是奇迹发生,她的病—一那看来足以致命的内伤,竟然无声无息地离她而去。现在看起来,她又是容光焕发了,她那苍白的脸,现在看起来又是红酥酥的了,那双明亮得澄波见底的大眸子,在凝视和转瞬时,几乎都能深深地摄住你的魂儿,叫你打心眼里爱她。
谭啸对这个可爱的妻子,实在是没有一点好挑剔的,他真心地爱她,一任海枯石烂,他们之间的情爱是不会丝毫变质的。
早先,谭啸还深深地为她的内伤而忧虑,可是如今一月的时间都过去了,眼看着她身体一天天地复原,他也就放心了。
这绿野春浓的早晨,他们看来是如此的振奋,小两口儿自从离开大泉后,一路马不停蹄,绕哈密、经黄芦岗、烟墩儿、苦水子、甜口泉,入甘肃,现在他们已经来到了肃州了。
到此,谭啸始觉出有些黯然的感觉,因为这个地方,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当他们的马由晏家大门前经过时,只见晏府门口飘满了落叶,两扇门扉紧紧地闭着,一任阳光灿灿如斯,竟不能为这昔日的大户带来些许生气!
谭啸低下了头,连望上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当然更不愿意向依梨华提起。可是有心的依梨华却早已留意,她忽然勒住了马,娇声道:“停一停,哥!”
谭啸俊脸一红,在马上回首道:“做什么?我们快一点走……”
当他发现依梨华脸上带着的笑容,似乎含有某些神秘的气氛,不禁脸色更窘了。
这时,依梨华已由鞍上下来,微笑道:“我们到里头去坐一会儿……”
谭啸叹道:“妹妹,何必多此一举呢?”他固执地摇头说:“我不能再去见她了!”
依梨华嘟着小嘴嗔笑道:“你这人真是,下来嘛!”
谭啸又摇了摇头说:“我……我不进去,要去你一个人去!”
依梨华抿嘴一笑,轻声叹道:“你呀!真不会作人,哪有过人家门口不进去的道理。
好吧!我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你只管在那棵大树下面等着我好了。”
说着耸肩一笑,直往晏家门口去了。谭啸紧张地道:“喂……”
依梨华回头眨了一下眸子问:“干嘛呀?”
谭啸讷讷叹道:“你……唉!你去跟她谈些什么呀?”
依梨华“哼”了一声,没有理他,一路上舞着小马鞭子走去了。谭啸只好下了马,把两匹马拉到一边的大槐树底下乘凉。
这棵树比过去更茂盛了,枝叶遮住了半边天。看着这棵树,他不禁联想到了那日自己伪装冻毙的情形,是晏小真主婢把自已拉到这棵树下,为自己赠食送褥……那种纯真的情谊,的确令人感动,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禁有些酸了。
再看晏家大门,依梨华已经进去了。他忖道:她们要说些什么呢?会不会又扯到我?
想到这里,他的脸红了,并且暗暗发愁,因为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晏小真心有此意,自己又怎能……
“不行!”他愤愤地想,暗忖依梨华太糊涂,不该多此一举。心中正自忧愁焦虑的当儿,就见晏家的门开了,依梨华姗姗地走过来,她垂着头,走得很慢,等走到了谭啸跟前,他才发现,她的眼圈红红的,似乎是哭过了。
“怎么了?”谭啸奇怪地问。
依梨华惨笑了笑,黯然地上了马,把草帽拉起来戴上,慢慢策马而行。谭啸忍不住追上问:“她怎么啦?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依梨华忽然落下了泪,趴在马背上痛哭起来,谭啸不由吃了一惊,慌忙下了马,飞快地跑过去,把她抱下来,急道:“你……这是怎么了?”
依梨华挣扎下地,伏在他肩上嘤嘤哭道:“哥……她……她出家了!”
谭啸呆了一呆,轻轻拍着她的背道:“你用不着哭,当心伤身子。”
依梨华抽搐着抬起了头说:“她为什么要如此呢?真想不开!”
谭啸感慨地问:“是谁告诉你的?”
“是她母亲。”
谭啸黯然叹息了一声。
依梨华讷讷道:“是剑芒大师来把她带走的……”
谭啸微微一笑道:“你弄错了,剑芒老尼带她走,也不见得就是带她出家去呀!”
依梨华白了他一眼,说:
“你知道什么?她剃了头发以后才走的,这是她母亲说的。”
谭啸顿了顿,苦笑道:
“这就不假了,唉!她又何必如此呢?”说着话,他尽量装着轻松的模样,因为在自己妻子面前,去追忆另一个女孩的音容,那是不大礼貌的;而且也要防备着不必要的误会。谭啸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尽管内心很是为小真惋惜,却不敢放在脸上。倒是依梨华伤心了一路,她本来的意思,是想劝小真也嫁给谭啸,二女共效英娥;可是想不到会如此下场,的确也是够惨的了。
他们的马离开了肃州,沿途愈来愈显得热闹了,可是他们并不停留。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陕西第一大城,也是中国这个古老国家属下最古老的一个城市—
—西安。当时,这地方虽已不如隋唐五代之繁盛,却也是灯红酒绿,喧哗热闹。
这是一座文化古迹随处可见的古城,昔日多少文人骚客,在长安市上饮酒赋诗。近处的咸阳,更是当年楚汉相争,刘邦、项羽争执不下的地方,在附近的败瓦残砖里,如果你有耐心,只随便翻一翻,就可以找到隋唐五代时的遗物。
在久行过枯旱沙漠之后,一来此地,他们都感到耳目一新,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梭,真令人有目不暇接之感,他们并辔越过了西市大街。正是灯火辉煌的时候,酒馆门前招展着杏黄色的酒旗,阵阵丝竹声从馆内传出,甚是悦耳。
二人策马行至一处叫“四海居”的饭庄门前,被一个围着围裙的小伙计拦了下来。
正好二人肚子也饿了,见这饭庄子气魄甚大,地方也宽敞,就不假思索地走了进去。谭啸仪表不凡,依梨华风姿鲜艳,立刻吸引住了食客的目光。
二人自入江湖,因戒以早先的杀孽过重,所以这一路上抱定宗旨绝少惹事,就连随身的兵刃,也是贴身藏着不令露出,如此一来,倒像是一双仕子夫妇。只是那个年头,读书人带着新婚夫人外出游历,抛头露脸的还不多见,加以依梨华的艳若天人,一时之间,这饭堂内人人侧目,交头接耳,议论不已。
二人落坐在一个角落,见此情形,甚悔来此,只草草点了几个菜,因见四壁悬有不少书画,其中有一幅“九鹌图”画得十分出色。谭啸素喜此道,不禁立起身来细细观赏,益觉笔意工整,毛毫逼真,正自赞赏的当儿,忽闻依梨华娇唤道:
“哥!快坐下吧,有什么好看的?”
谭啸方一回头,见紧贴自己身后,立着一个老道,这道人生得鸠形鹄面,双目深陷,尤其是一双颧骨,更较常人高出许多,衬以满头灰白的长发,乍看起来,真令人大吃一惊。
谭啸不由微微一怔,正要落坐,却见这道人掀开火红的大嘴嘿嘿一笑道:
“小哥也喜欢这幅画儿么?”
这道人身材极高,站着竟比谭啸还要高出半个头来,一袭深灰长衫直垂鞋面,真如同是一具僵尸似的!
他这突然的一问,倒使谭啸不大好意思,因不习惯与生人搭讪,当时只微微点了点头,随即落坐。
道人讨了个无趣,却面不变色,依旧含笑注视着这幅画。这时,二人才注意到,道人背后尚背有一个黑漆的小葫芦,另有锈剑一口,用黄绸子包扎着,系于颈后,剑柄上飘着绿色的穗子。
俗谓江湖三避:僧、道、乞。其意是谓这三人,最是来路神秘莫测,不可轻易交接。
二人注意到他带有兵刃,都不禁心中一动,但艺高胆大,倒也并不十分担心。
这时伙计已上了菜,二人方自动箸,却见那道人转过身来,双目盯视着依梨华,右手拇指在左手心上下敲着,似乎是在推算什么似的,良久不移。
谭啸不由剑眉一挑,正要发作,忽然忖道,外出还是少惹事为妙,当时只得把一口气忍下,偷看依梨华更是面现愠色,深恐她一时发作不好收场,当下勉强忍怒起身抱拳道:
“这位道长如何这般看人?是否有事要交待在下呢?”
这时,道人目光移开了依梨华,双眉微耸,嘻嘻一笑,对着谭啸眯着一双细目道:
“如果贫道没有猜错,二位大概是一双新婚的小夫妇吧?”
二人不由心中一惊,谭啸冷冷一笑道:“道长所言不错,只是这又与道长何干?”
道人呵呵一笑,说:“小哥,不必对老道如此说话,贫道乃武当山七星观观主黄竹道人,非一般游方野道。”
谭啸心中并不知有此一人,当时冷冷笑道:“久仰,道长有何见教?”
这黄竹道人倒也皮厚,立时伸手拉出一凳,不请自坐,一面向谭啸笑道:
“小哥你坐下来,我们好说话。”
谭啸不禁大怒,正要发作,却见依梨华竟对着自己眨目示意,再者四周众人目光齐集于此,更不宜见笑于人,当下忍怒坐下。
道人寒脸笑道:“贫道素精风鉴麻衣之术,甚愿为贤夫妇一批流年。”
说着不待谭啸答话,已自袖管中取出了红绳串着的一串制钱,哗啦一声散于桌面之上。谭啸心中大释,先时本以为他是存心惹事,此刻见状,方知其是一卜卦道士,不禁前嫌尽释,当下淡淡一笑道:
“原来道长尚精相术,只是我夫妻无以问卜,道长你请自便吧!”
道人阴沉沉地一笑,道:
“小哥,你只请任移一钱,贫道只详一事拨头就走,绝不取分文就是。”
谭啸嫌其噜嗦,只想草草打发他走了就好,闻言伸一指在一枚制钱上动了一下,道人低头注视了一会儿,面色微喜,一双鹰目又视向依梨华道:
“这位娘子,也请移动一钱如何?”
依梨华年轻喜事,一见是卜卦算命,不禁动了好奇心,当时不假思索,也移动了一钱。道人口中称谢不迭,又低头端详了一会儿,面色大喜。谭啸疑心道:
“道长你要详些什么事呢?”
道人呵呵一笑,目放异光道:“相公你可是丙子年正月所生?”
谭啸一惊,讷讷道:“不错,咦,你……”
道人目光转向依梨华,紧张地问道:“这位娘子乃甲午年所生必是不错了。”
说着掀唇而笑,露出三上四下几棵大牙,状极怪异。依梨华不由杏目圆睁,谭啸奇怪地问她道:“对么?”
依梨华面色微红地点了点头,道人见状又发出枭似的一声怪笑,连道:“妙呀!妙呀!”
谭啸薄怒道:“道人不可失礼!”
黄竹道人忽然止住笑声,连道:“罪过,罪过!”随即立身而起,目光瞟向依梨华,对谭啸耸肩笑道:“尊夫人春风扑面,已身怀六甲,还是在长安市上多歇几天,不可过于劳动呢!”
说着怪笑了一声,对着依梨华又盯了一眼,伸出瘦爪,把桌上的几枚制钱抓在手中,转身就走。谭啸赶上一步,伸臂一横道:“且慢!”
道人不意之下,为谭啸这种神力弹得向后一连退了两步,当下神色大异。
谭啸微怒道:
“道人你来意如何?怎地语无伦次,不说出因由,休想离此而去!”
黄竹道人两撇黄眉霍地向两下一分,却又转为笑脸道:
“小哥你好没来由,贫道免费为尊夫妇批了生辰八字,临行连一个谢字都无,这还罢了,为何反倒不叫贫道离去呢?”
谭啸怒道:“你不请自到,定有原因,今日不说出根源,休想离开。”
道人面现阴笑,环抱二臂道:“那么足下意欲如何呢?”
这时全体客人哗然大乱,纷纷立起劝阻,有那不愿多事的,赶忙着付账离开,几个伙计也跑过去,劝解道:“大相公,得啦!你一个有身份的人,给他斗什么呀!得啦,你老快请坐吧!”
有的喝叱道士道:“你这道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来了也不吃饭,还要惹事,再闹我们可往衙门里送你了。”
道人此刻倒是改了笑脸,只图快些脱身,连连点头赔笑。依梨华见状也下位来,拉了谭啸一下说:“算了,哥!我们不要理他就是了,这种人理他干嘛呀!”
道人躬身嘻嘻笑道:“对了,还是这位娘子说得好,我们出门人够可怜的了,小相公,你老高抬贵手,放贫道走吧!”
说着目光又向依梨华瞟了一眼,奸笑了笑。谭啸本打算逼问个清楚,看看他究系何为,此刻为众人一拉,再经依梨华如此一劝,倒不好如何了。当时冷笑了一声,往一边退了一步,那道士乘机大步而出。
他走后,众人才又纷纷退回自己位子上,谭啸和依梨华也重新落坐,一个伙计弯腰笑道:“大相公你老受惊了,这道人大概是别处来的,小人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大慨是想骗你老几个钱吧!”
谭啸挥了挥手说:“事情过去就算了,谢谢你们,你们下去吧!”
伙计讪笑着退身而去。谭啸愈想愈觉事情不对,遂小声问依梨华道:
“你真的有喜了?”
依梨华粉颈低垂,闻言翻着眼睛睨着他羞涩地一笑,没有说话。
谭啸不禁大为惊喜,俊脸微红道:“什么时候发觉的,怎么我不知道呢?”
依梨华偷看了四周一眼,小声笑道:“不太久……”又红着脸道:“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谭啸不禁大喜,同时对那道人的目力甚为心折,当时怔了怔,徐徐道:“奇怪,这道人怎么会知道呢?”
“他会算命嘛!”依梨华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谭啸也免不了有些孩子脾气,此时一听自己不久就要当父亲了,心中那份舒服,简直不用提了。当时喜得左右顾盼,不知如何是好。
依梨华小声笑道:“看你嘛!”
谭啸双拳一抱,含笑道:“谢谢你,你真够意思!”
依梨华白他一眼,又羞又笑,往起一站道:“我们走吧,这里吵死了!”
谭啸这时候真觉得有些飘飘然之感,内心更是把这位娇妻爱若性命,此时见状也没心再吃饭,唤来店伙付了钱,和依梨华双双走出来。小二已把二人的马拉到门口,谭啸接过马缰往前走了几步,依梨华跟上道:“把我的马给我呀!”
谭啸笑道:“你以后可不能骑马了,我不叫你骑。以后我们雇车走,你坐车我骑马。”
依梨华羞笑道:“你呀!你怕什么?还早呢!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了。”
二人说说笑笑出了这条大街,见正北面有一块黑底金字的大招牌,上写着:“三阳客栈”。谭啸说:“我们在这里歇几天吧,你身子要紧。”
早有伙计跑过来,谭啸把两匹马交给他,嘱他好好看管,依梨华也想在这里玩几天,一个蒙受丈夫真爱的妻子,的确是世上最幸福的。你看她,把身子半倚在丈夫怀里,笑得那么甜,走得那么慢,一时羡煞了多少路人!
这儿人还没见过这么俊俏的一对小夫妇,纷纷驻足议论,谭啸觉得有点不大得劲,而依梨华却依偎得更紧了。她紧紧握着丈夫的手,在哈萨克人的规矩里,认为能得到丈夫的爱情,是一项殊荣,他们并不忌讳在人前显露爱情!
他们就这么互倚着进入客栈,只听得阵阵丝竹声由院内传出,有人正在直着嗓子,像鬼叫似的在唱着本地流行的“秦腔”。秦腔有山陕调、山东调、河南调之分,山陕调最纯,这位客人唱的正是山陕调子,其音出羽入宫,意含悲楚,转折层叠,久抑一扬。
初听起来,真有些刺耳,难以令人消受;可是听久了,据说能上瘾。
店家把二人带进一片静院,院中砌有假山,还有一个朱红色的小亭子,竖在正中,看来甚是清趣。二人方自跟着小二前行,谭啸忽然驻足道:
“哦!他原来也住在此,这倒是怪了!”
他用手指了一下,依梨华顺其手指处一看,只见在邻近不远的一个门框上,悬有一个黑漆漆的小葫芦,正是方才那道人背后所背之物,不由微微一怔,谭啸冷笑道:
“无妨,他不犯我,我们也不惹他就是。”
说着和依梨华进入室内。店小二奇怪地道:
“那位道爷和相公认识么?他已在此住了半个月了。”
谭啸摇了摇头说:“我们并不认识,这道人是做什么的?”
店小二摇了摇头,龇着牙说:
“这可不大清楚,不过这个老道却有些怪,他房子里还摆着台子,蒙着黑布,也不知是什么玩艺?”
谭啸内心益发觉得奇怪,店小二走后,他对依梨华说:
“我看这黄竹道人,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要特别提防才是。”
依梨华懒洋洋地靠着椅子说:
“他不惹我们,我们也不要惹他……唉!这地方的人真讨厌!”
谭啸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拉起她一只手,在嘴上亲了一下。依梨华收回手笑嘻道:
“没羞!”说着把身子整个儿地投到他的怀里。
她伸出一只手攀着丈夫的脖子,笑眯眯地说:“哥!你想要个儿子还是女儿?”
“随便!”谭啸兴奋地说:“我真希望你马上就生……我当了爹爹该多神气!”
依梨华笑眯眯地道:“要是我们有了儿子,我们要好好养大他,找一个地方,定居下来,不要再乱跑了,我真累了。”
谭啸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说:
“我要把一身功夫传授给他,唉!这孩子可比我们幸福多了!”
想到了自己的身世,这位磊落的奇侠,一时不禁黯然失色,依梨华轻轻推了他一下说:
“过去的你还想它干什么呢!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遇见什么了。”
谭啸笑了笑,叹道:
“我一直都惦记着,我本姓罗,所以改姓,是为了逃避仇家,现在大仇既报,从今以后,我也应正名为罗啸了。”
“罗啸……”依梨华轻轻地唤着,瞟着他说:“那以后人家该叫我罗太太了?”
这种新婚的生活,如醇厚的浓酒一般地醉着他们。虽是长途跋涉,他们并不觉得丝毫痛苦,反倒情趣无穷。他们就在这里住下了。
午夜,这大客栈里已完全静下来了,谭啸轻轻地起来,见依梨华正甜蜜地睡着,嘴角带着极为甜美的微笑,似乎在梦里追寻着尚未出生的孩子。
谭啸轻轻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蹑足窗前,轻轻把窗户推开一扇,却见对邻那道人窗上露有黯淡灯光,似有人影晃动,他不由心中一动,正欲纵身而出,蓦地见道人窗户倏开,一条人影箭也似的穿出。谭啸不由心中一惊,忙把身形向下一缩,他这里方缩好身形,已见道人瘦削的身形立于窗前,一双深凹的眸子闪闪生光,月夜下看来益显狰狞。
这道人此刻已换了一身紧身衣靠,那口生锈的长剑也去了包绸,斜系身后。最奇的是,他手中拿着一个铜制的类似酒壶的玩艺儿,只是多出一嘴。道人似乎对于窗户未关颇觉奇怪,伫立直视了一刻,才把身子蹲下来。
谭啸正不知他意欲何为,忽觉鼻端传来一股异香,顿时打了一个寒颤,这才觉出不妙,当时闭住呼吸,只见道人正在以口吹着那铜制怪壶。谭啸不由大吃了一惊,这才知道道人所用,是一种江湖下三流至为阴损的闷香,不禁勃然大怒,当下双手猛一按地面,已如同箭矢似地纵了出去。
这道人倏地转身,似觉出不妙,长袖一挥,已纵上了屋檐,竟也快如流星。可是谭啸怎会任他逃出手去?他内心已把这道人恨之入骨,当下低叱了声:“我看你怎能逃出我的手去!”
他口中这么说着,已展开了轻功绝技,只几个扑纵,已来到了道人身后,白光倏闪,他已把那口短剑抽在了手中,身形向前微探,“拔草寻蛇”,直向道人后心上扎去!
道人低叱了声:“好!”忽见他身开微侧,“刷”地打出一物,谭啸用剑一拔,“当”一声磕了出去,同时鼻中闻到了一股异香,才知竟是那装盛闷香的铜壶。道人借机把背后长剑掣了出来,冷笑道:“小畜生坏道爷好事,我岂能轻易饶你!”
这道人口中这么说着,长剑已划出一道白光,直向谭啸脸上直劈过来。他这里剑方抖出,忽见谭啸身形一闪,道人怎知雪山剑招之怪异,不及侧身已觉出左肩冷风袭到,他用力往外一挣,可是依然慢了半步,血光一闪,这道人惨叫了一声,一只血淋淋的胳膊,顿时齐肩被砍了下来。
道人一连窜出了七八步之外,全身抖成一片,咬牙错齿道:
“你……好……你敢伤道爷……朋友,你报个万儿吧!”
谭啸冷冷一笑,剑交左手,挥手道:
“道人,你记好了,我叫罗啸,不日当去洞庭,有时间你只管来找我就是了……今夜我暂且寄下尔首,来日再图不迟!”一面大声道:“去吧!”
道人阴森森地说了声:“好!”踉跄着把地上断臂拾起,一路翻纵而去。
谭啸目送他远去之后,微微冷笑了笑,直入其室内,点亮灯后,见室内置有八个同样大小的黑葫芦,都封着口,他拨开一塞,顿时由内发出一股奇膻之气,中人欲呕,他忙重新盖好,仔细一看,才见每一个葫芦上,都贴有一纸条,上面写有年月日,并有“成婴”等字样,谭啸不禁打了个冷颤。这才知道,道人竟是欲盗胎炼药,搞俗谓“紫河车”的玩艺儿,这是一种极下流的勾当。看到此,他不禁深悔方才下手太轻,一时气愤填膺,一个人发了会儿怔,才把这些春药葫芦包在一起,提回房去,预备天亮后予以销毁。
他并没有把这事告诉依梨华,怕其受惊,可是经此一闹,他也不愿在此久留了。
第二天清早,他雇了辆车,带着依梨华一路向洞庭而去。
在盛夏的一个傍晚,他们来到了洞庭;并且很容易地在一所古刹里找到了袁菊辰,可是这位神奇磊落的昔日沙漠之狼,如今已是一个不思凡俗的高僧了。他改法号为“大漠”,似乎仍忘不了昔日的沙漠。
他们见面时,并不如想象的那么亲热,可是彼此却能体会出各人内在的热情。
然后谭啸自那辆“白雪”拉着的马车里,搀下了依梨华,这时候,她已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了。为了珍惜他们不平凡的友谊,谭啸就在古刹附近找了新居,住了下来,在这里,依梨华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他们请老朋友大漠僧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罗文诗,意似祝愿孩子今后能在诗书文章上下工夫。他们对这名字很满意。
三年之后,孩子渐渐懂事了,他们带着孩子去了一次九华山,在岳家祠堂附近,找到了罗化的坟地,大大地哭祭了一番。之后,他们飘然而去,武林中就再也不见他们的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