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书路---谜踪>>
谜踪
作者:倪匡
「楔子」
这个故事,在卫斯理故事中十分奇特,那是寻求题材上突破的结果,效果是好
是坏,还是要靠广大读者来决定。
在卫斯理故事中,以前也有若干类似的突破,如《奇玉》,如《湖水》,而写
特务间谍活动的,以前有《蜂云》,不过都不如这个故事来得深刻,这个故事之中,
特务间谍,为了达到目的,敌化为友,友化为敌,上级出卖下级,下级隐瞒上级,
都在手段上无所不用其极,表现了人性丑恶的一面。故事上一开始巧妙之极,到结
局,大大发挥了一番“安排”论,很有点无可奈何的情绪,生活经验丰富了,可以
体验到太多安排的事实──有时,不一定是精心的安排,只不过是一个极偶然的的
安排,就可以改变了一个人或许多人毕生的命运,真是可怕之极。
至于最后,天大的秘密,变成一文不值,时光淘汰了一切──浪淘尽千古风流
人物……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所以最后一章,叫“俱往矣!”。
卫斯理(倪匡)
一九八七、六、二
「第一部:十年不见故人重逢」
水,在温度低到一定程度时,变成固体,叫冰。
水,在温度高达一定程度时,变成气体,叫水蒸汽。
能使水成冰的温度,叫冰点,定为摄氏零度。
水是地球上最普通的物质,但也最不寻常。只有水,物质存在的三态,可以较
易变换,人人一生之中,可以见不知多少次,其余物质的三态:固体、液体和气体,
就没有那么易见。见过液态氧的人已经不多,逞论固态氧。见过铁水的人多,谁见
过气态的铁?
水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是和地球上所有其他物质不同──别的东西、热涨、
冷缩。水,标准体积是在摄氏四度,低于四度,这反倒体积增大,这简直违反了物
质规律的天条。
水……
以上有关水的一切,属于小学生的知识范围,事实也的确如此,巴图听到一个
女老师在那说番话,聆听的是十七八个小学生。
地点是在芬兰的首都,赫尔辛基附近,那里正举行一个规模不算太大的国际性
冰上运动会,在选手村外,巴图遇上了一位女教师,带着一群小学生,多半准备去
参观选手村。
大人小孩全穿得十分雍肿──气温是摄氏零下十五度,由于个个戴着帽子,所
以也分不出是男孩女孩,个个脸颊都红扑扑地,北欧人的皮肤,本来就白晰,孩子
尤甚,又红又白的脸,带着崇敬的眼光,仰着,看着女教师,女教师冒着严寒,一
开口,口中就有阵阵白雾喷出来,在向孩子灌输知识。
这种情景,相当动人,所以巴图不由自主,和他们愈走愈近,还和女教师打了
一个招呼。
那女教师身形很高,年纪极轻,看来她自己也才从学校出来不久,浅蓝色的眼
珠,映着积雪,闪耀一种奇异的光芒,看来很美丽。
一个小孩子举起手来,大声道:“我还知道,水的比重恰好是一。”
在一旁的巴图一听,不禁发出了一下笑声,女教师温和地,但带点谴责性地瞪
了他一眼,却又立时使目光变为赞许,望向那孩子:“彼德,你真聪明。不过,水
的比重是一,并不是它‘恰好是’,而是人为的,科学家用水作标准,订定各种物
质的比重。”
巴图暗中吐了吐舌头,对那位女教师生出了尊敬的意念。
女教师仍然在叙述着有关水、冰的常识。
水变成了冰,就成了固体。
冰可以保存东西,在北极的冰原上,有几百万年长毛野象的尸体,埋在冰中,
还保持新鲜,这种长毛象,有一个专门名称,叫:猛□。
小孩子听得十分入神,他们果然是去参观选手村的,巴图一直跟着他们到了选
手村的大门口,女教师在和警卫说话,巴图和小孩子一个个挥手,才再去做他自己
本来要做的事。
巴图虽然年纪不小,说他是“中年人”,已经十分宽容,可是他非但童心未泯,
而且也绝难在外表上看出他的真实年龄来。
只有真正具有童心的人,才能在外表上看来不那么衰老,因为有许多表情,只
会出现在小孩子的脸上,偶然出现于成年人,自然可以使成年人看来童稚天真。
巴图和那群孩子分手时,依依不舍,走出不多久,又回头来看,看到女教师已
完成了交涉,顺利地带着孩子,进了选手村。
巴图──且慢,说了半天,巴图,哪个巴图?
要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其实也不必怎么想:巴图,就是那个巴图。
在《红月亮》和《换头记》中,和我出死人生,一起对付异星怪客和极权特务
的那个巴图。
在经过了可怕的、诡异的《换头记》之后,好多年,他音讯全无。我曾多方打
听他的下落,不得要领。本来,要找他应该不是困难的事,他是一个大国的“异种
情报处理局”的副局长。
可是,当和他分手不到几个月,想和他联络时,不但找不到他,连这个名称古
怪的机构也撤销了。
机构虽然撤销,人总有去处的,可是不论怎么问,除了“不知道”,就是“无
可奉告”。巴图有两个助手,都调到了别的政府部门,也取得了联络,可是他们也
不知道巴图去了何处。
有一个时期,为了找寻巴图的下落,我花费了不少心力──我和他,在茫茫人
海之中,相逢于夏威夷,气味相投,共同历险,他莫名其妙,不知所终,我自然费
尽一切力量去找他。
后来,我终于放弃了,是因为最后,我找到了小纳尔逊,小纳尔逊是那个大国
的太空署负责人,也和情报机构有关系,又通过小纳,见到了一个美丽出众、外号
“烈性炸药”的女上校,她是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国的高级情报官。
据黛娜女上校说:“我在两年前,见过巴图先生一次,那次,我的上司,外号
‘水银’──是说他的情报工作如水银泻地那样成功的意思──召见,派给我一个
任务,当时,在水银将军的办公室中,就有一个十分不起眼的中年人在。”
我点了点头:“是,巴图的样子看来很普通。”
身形高大异常的黛娜上校挥着手臂:“那次任务十分机密,可是水银将军一点
也没有要他回避的意思,我心中奇怪,不免向他多望了几眼,将军看出来了,笑着
说:”这位巴图先生,我参加情报工作,是他带出来的。‘“
女上校深深吸了一口气,本来就丰满的身材,看起来更是夸张。
(我有一个朋友,罗开,外号“亚洲之鹰”,和这位女上校的关系,十分不寻
常。不过那次会面,谁也没有提起罗开。纯粹是小纳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知道她
曾见过,而我又正倾全力在找他,所以才安排我和她见面,听她说见巴图的情形。)
女上校道:“当时我吓得一声也不敢出,水银将军在情报工作的地位,尽人皆
知,可是那个叫巴图的中年人,竟然是他的师父。这真有点不可思议,所以,我也
就记住了这个人的样子。”
我“呵呵”笑了起来:“他的样子可以千变万化,你记住了,只怕也没有什么
用。”
女上校有点沮丧:“是啊,自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简短的会面,至此结束,小纳的结论是:“你看,他既然会在水银将军的办公
室出现,可知他重又投入了秘密的情报工作,难怪所有方面对他的下落,讳莫如深,
你也不必再找他了,有事,他自然会找你。”
小纳的话算是有理,可是我还有点不死心,又央求他约我和那位水银将军见一
次。小纳无可奈何地答应,唉,那次见面,不愉快之至,水银将军从头到尾,爱理
不理,一口一个“不知道”,结果什么也没有打听到,闹了个不欢而散。
我当然只好接受小纳的推论,当巴图有紧急、重要的神秘任务在执行,所以不
能和外界联络。
可是一晃多年,他一点信息也没有,这总令我暗中起疑。但仍和以前一样,怎
么也打听不到他的消息。
这个故事,一开始就记述了巴图在芬兰,遇见了一个女教师带着十七八个小学
生去参观一个冬季运动会的选手村,看来平淡之极,但实际上,却对整
个故事,极其重要。
如果不是巴图也曾见过那女教师和那些小学生,那么,以后发生的事,虽然神
秘莫测,但最大的可能是不了了之。再也不会有人锲而不舍地去追寻真相。
将近十年,音讯全无的故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自然令人高兴之极。
那是一个阳光和暖的早春下午,门铃响,开门,看到巴图,一时之间,我几乎
不相信自己眼睛,又以为时光倒流了十年。
因为,他和上次我和他分手时,简直完全一样,仍然是那个样子,双目深邃,
皮肤黝黑。我们先互相凝望了对方十来秒钟,然后,各自大叫一声,互相拥抱,并
且用力拍着对方的背脊──尽管有很多人认为这种见面礼节十分难以接受,但我一
直认为这样子,才能表达双方心中,都多么渴望见到对方。
由于要说的话太多,所以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我生怕他再“突然消
失”,拉住了他的手,把他拉进了屋子,关上门,才吁了一口气:“好了,你说,
你在捣什么鬼?”
他并没有回答,而且一点也没有想回答的意思,目光锐利地四周打量着,来到
了放酒的柜子前,发出了一连串欢呼声,然后,自动拣酒、斟酒,大口喝着,我自
顾自坐了下来,心中倒也并不发急,因为他在十年之后,突然又出现,我自然可以
知道他在过去的十年中,有什么稀奇古怪的遭遇。
看他老没有开口的意思,我道:“给我一杯酒。”
他反手将整瓶酒向我抛了过来,提着两只酒杯,向我走来。我接住了酒,等他
在我对面坐定,才道:“我曾用尽可能找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巴图沉默了片刻,显得十分严肃,可是他仍然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挥了一下手,
用动作来表示他不想回答。我有点冒火,闷哼了一声,他忽然道:“有一件相当奇
怪的事情──”
我喝着酒,欠了欠身子,同样的话,出自陈长青或温宝裕的口中,可能那件事
一点也不怪,只是他们自己大惊小怪。
但出自巴图的口中,自然不大相同,所以我作了一个手势,表示请他说,我也
一定用心听。
于是,巴图便十分详细地叙述,不让我有发问的机会,每当我想打断他的话题
时,他就坚决表示要先让他讲下去。他讲的,就是一开始记载的那件事。
我好不容易等他讲得告一段落,想作些反应,但由于实在生气,所以除了翻眼
睛之外,没有别的可做。
他却一本正经,在等我的反响,隔了一会,我才道:“你到芬兰去干什么?
你一直在芬兰?“
他反倒不满意起来:“别打岔,听我再说这件怪事的发展。”
我扬了扬手:“这件事,看来很难演变为什么怪事,除非那个女教师,带了十
七八个小孩子,进了选手村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巴图的双眼之中,陡然闪耀着一种异样的光芒,身子也挺了一挺,那令我吓了
一跳,看这情形,竟象是叫我胡乱一猜,就猜中了。
我不禁惊讶地张大口,盯着他,他过了好一会,才缓缓吁出了一口气来:“不,
他们进去之后,参观了大约两小时左右,和村里的许多选手见过面,见过他们的选
手,一共有一百六十三个,连门口的警卫,见过他们的人,一共是一百六十五人。”
我听得有点发怔,知道一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
不然,小学教师带小学生参观一个所在,这种再平常不过的事,怎可能在事后
有那么精确的统计,曾有多少人见过他们。
我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等他说下去。
巴图的视线移向酒杯,专注在琥珀色的酒上,轻轻晃着杯子:“对他们印象最
深刻的,是一位丹麦的花式滑冰选手──”
选手村的建筑划一,格局相同,设备完善,那位丹麦选手在暖气开放、室内温
度超过摄氏二十度的情形下,正只穿着内裤,躺在床上,看性感美女的画报,忽然
门被推开,他定睛一看,看到一个分明是小学老师的年轻美女,带着一群小孩子,
盯着他,把他当作什么怪物来参观,他的狼狈尴尬,可想而知。
当时,据陪着参观队来的管理人员说:“选手先生不但脸红,简直全身都发红,
红得象一只烤熟了的龙虾,事后他大大不满,和我吵了一架。”
那位丹麦选手则狠狠地道:“不是为了打人要被罚不准出赛,我要揍那管理员,
太捉弄人了,尤其那教师,她那么漂亮。”
这一点,管理员和选手先生意见一致:“真漂亮,一进来,脱掉了外面穿着的
厚厚的御寒衣服,里面的服装,看来十分古老,可是典雅之极,正好适合她的身份
和脸型,所以,当她要求自由参观,我……无法拒绝,谁知道选手先生会这样在房
间里。”
选手先生吼叫:“我在我自己的房间中,没有赤身露体,已经算运气好的了。”
巴图的叙述,详细之极,我相信他一定曾和那管理员和选手先生当面交谈过,
因为两方说话的语气,他学来都维妙维肖。
我找到机会,打断了他的话头。和他繁琐之极的叙述相反,我简单地问“为什
么?”
“为什么”三个字,这时可以包含许多意思: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
说得那么详细?为什么说这是一件怪事,等等。
巴图伸手在脸上用力抚摸了一下:“为了要证明确然曾有这些事发生过。”
我想追问一句:“谁对这些事曾发生过表示怀疑,为什么?”
可是我只是想了一想,并没有问出来。
在巴图严肃的神情上,我已看出,事情一定真正极其怪异──很多怪异之极的
事,一开始都平淡无奇,但如果不从头说起,却又难以明白,所以我决定不去催他,
至多在节骨眼儿上,问他问题。
他望着我,我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了,他才继续。
小型参观团──女教师和十七八个小学生(正确的数字多少,一直没有人知道),
离开选手村,是上午十一时左右。
(巴图这句话,当时听了,我就觉得有点不合理,后来我抓住了不合理处向他
责问,一问,问出了更怪不可言的事来。)
离开之后,他们在选手村外的饭堂进食,一群天真可爱的小孩,一个美丽的女
教师,引起了普遍的注意,见到他们,和他们讲过话的人更多,一共有两百二十七
个。
(又是那么精确的统计数字,使人听了,隐隐生出一股寒意,因为不知道究竟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才需要有如此精确的统计。)
这是任何稍有推理能力的人都能猜想到的事,我缓缓吸了一口气,要发生的事,
当然已经发生了,只好希望事情虽然不寻常,但不要太悲惨。
他们离开了食堂,喧闹着,笑声传出老远,凡是看到他们的,都沾染到他们的
欢乐,他们登上了一辆旅游车──设备齐全,相当舒适的那种,隶属于赫尔辛基北
郊的一家客车出租公司。
客车司机是一个金发小伙子,他接受公司的分派,在指定的地点:公路旁的一
个候车站上,接载了这批可爱的乘客。在后来的变故没有发生之前,他把这次任务,
当作是愉快之极的旅行。
他说得好:“那么可爱的孩子,还有那么可爱的教师,唉,真该死,我把太多
的注意力放在女教师身上,竟没有注意到究竟有多少孩子,二十个左右吧,我猜。
一般来说,那不是司机的责任,除非司机被要求特别协助。登车的时候,正当清晨,
气温极低,那美丽的女教师在没有上车之前,就要求我熄掉车中的暖气。”
这种要求不是很合理,司机瞪大眼,不是很明白,望定了女教师。
女教师现出要求的、但是也坚持的神情:“孩子们和我,都穿了足够的御寒衣
服,在车上的时间不长,要照顾那么多孩子脱外衣穿外衣,会耽搁很多时间。”
司机笑,指着自己:“要是我没有足够的衣服呢?”
女教师笑靥如花,那种笑容,别说她提出的要求只是熄掉暖气,就算再严重些,
司机也不会拒绝,她道:“你一定有的。”
司机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一面拉过厚外衣穿上,一面熄了暖气。
女教师先让孩子上车,她最后才登车,司机并没有十分留意他们的厚外衣的样
子。
那和所有人的说法一样:“目的是御寒的外衣,几乎全一样,没有什么特征。”
这个司机,送他们在选手村外不远处下车,他们列队步行往选手村,巴图就是
在那时见到他们的。
离开食堂之后,他们仍然登上了原来的车子,车子的租约是一整天,他们还要
去参观运动会,然后,预算下午五时回程,七时到达早上接载他们的地点。
他们去参观的,是一项滑雪比赛,那是一处滑雪胜地,有一条公路,可以通向
场地。
在夏天,除了这条公路之外,还有一些田野小路,或是穿过几座森林前去的近
路,但一到下了雪,积雪会把所有小路封住,没有人走小路,那条公路是唯一的来
回通道。
旅游车由那条公路去,公路上来往车辆,由于运动会正在进行,所以十分拥挤,
车行甚缓,但是他们的车中,却一点也不寂寞,女教师尽责之极,不住向孩子们灌
输常识,孩子们也提出各种有趣的问题,有时,逗得司机哈哈大笑。
例如,女教师在提到冰,冰山的形成,一个女孩子就一本正经地道:“要是能
把冰山挖空,在冰山内部,顺着海水漂流,又安全,又可以观看海景,那多么
好。“
女教师也笑:“真是好,安芝真是聪明。”
(女教师喜欢称赞孩子聪明,孩子至少有两个名字在她的口中提及,彼德和安
芝。)
在到场地之前,有划分出来的停车区。自然人人都想把车子停得尽量靠近运动
场地,可以减少步行的距离,但倒也秩序井然,并无争执。
由于是小孩,受到特别优待,旅游车可以停进本来只准选手停车的场地,只要
走上两百公尺,就可以到达观看滑雪比赛的场地。
下车这后,孩子们列队站好,女教师吩咐他们取出雪镜来戴上,她还一一为孩
子检查,然后自己也戴上。
在雪地上,黑眼镜可防止由过强的光线刺激眼睛而引起的雪盲。
司机和他们挥着手,他们列队向场地走去,转过了山角,看不见了。
观看滑雪比赛,和看其他运动比赛不同,因为选手要自山头上滑下来,经过许
多地方,观众不可能集中在一个看台上,全是分散的,东一堆西一堆,有时一个人
远远站着,彼此之间,不会太注意。
而且,穿上厚衣服,戴上帽子、雪镜之后,人人看起来都差不多,整个山上,
孩子也为数不少,所以他们在进入比赛场地之后,竟没有人注意他们。
而在停车场看到他们列队离去的一些人,一共是二十八个,包括选手、司机等
人,是最后看到他们的人。
我一听到“最后见到他们的人”,虽然明知一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在他们的身
上,但心也向下一沉:“他们……他们失踪了?”
「第二部:根本没有失踪者的失踪事件」
我这样问,自然再合逻辑也没有──离开停车场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
那么,他们,包括一名美丽的女教师和将近二十个男女小学生,自然是失踪了。
巴图的回答,答案除了“是”之外,不可能是别的。
可是,巴图却象是十分难以回答,他沉吟着,又向我望来,大有求助之色,然
后才道:“可以……说是……他们一直到如今,没有再出现过。”
我用力一挥手:“那就是失踪了。”
巴图却又用力摇着头。
我懒得和他争:“多久了?”
巴图的声音十分疲倦:“二十天。”
我把他所说的经过,想了一遍,他的叙述,详细之极,看起来,天气没有突变,
不可能有什么意外,若说人为失踪,再疯狂的恐怖分子,也不会掳劫一群小学生,
就算有这种行为,也必然为人所知,不可能是无声无息的失踪。
我忙又问:“接下来的情形怎样,你再说说。”
巴图道:“谁也料不到会有什么意外发生,风和日丽,一切正常,司机回到了
车上,听赛果打发时间──”
司机一直在听收音机,知道每一项比赛的详细情形,但是他却有点心不在焉,
女教师俏丽的倩影,老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在倒后镜中看看自己,挺英俊的小伙
子,于是他决定回程时,主动提出,把每一个孩子送回家去,然后,教师当然在最
后,就可以趁机约她去晚餐,如一切电影中的对白一样:我知道有一家十分好的中
国馆子……
然而,比赛项目完了,停车场的车子愈来愈少,到最后是剩下了他孤零零的一
辆,天色早已黑了,还不见女教师和孩子们出现。
司机知道有点不对头了,他先向停车场的管理员说起了这种情形,然后,他奔
跑着,向进行滑雪比赛的山坡奔过去。
那时,和日间的热闹情景,大不相同,山坡上积雪皑皑,但已经没有什么人,
司机大声叫着,他的叫声和回声,至少可以传出三公里。
一小时之后,警方人员赶到,直升机也出动,司机一直在现场,搜索工作由小
规模而迅速扩展,到午夜之后,通过传播媒介的报导,全市为之轰动,义务搜索队
纷纷赶到现场。
巴图在凌晨时分,自电视的特别新闻报导之中,得知了这项集体失踪的消息,
也由电视的荧光屏上,看到了搜索队在现场进行工作的情形,看到那么多交叉照射
的强光灯,那么多人,至少有三架直升机在上空盘旋,他感到,别说失踪的是将近
二十个人,就算是二十枚针,也应该找出来了!
而正由于这样,也使他感到事情实在太不寻常,那不是正常的失踪,因为天气
良好,没有雪崩,也没有任何遭绑架的迹象,那是“神秘的失踪”。
关于“神秘的失踪”,巴图自然绝不陌生。多年之前,我和他在夏威夷相遇,
说得投机,话题就是由种种神秘事件开始,而巴图对历史上曾发生过的神秘失踪事
件,资料搜集详尽无比,随口可以数出来。从十九世纪末整队英国士兵在澳洲失踪,
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泰国商人在马来半岛金马伦高原失踪;从百慕达三角的船只和
飞机的消失,到若干千年之前,整个玛亚民族的不见。
他一直深信有一种不为人所知的神秘力量,是神秘失踪的主要原因,但苦于无
论如何设想,似乎都不得要领。
他想到了“神秘失踪”,就知道循正常途径去搜寻,一定不会有结果。
所以,他已经决定,他在天明之后,要到现场好好去察看一下。
他见过那年轻女教师,也见过十七八个儿童,那么可爱的一群人,总不能听凭
他们无缘无故失踪。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曾经问他几个问题,有的和“神秘失踪”有关,有的
无关。问和答的情形如下:问:老天,你究竟在芬兰干什么?
答:有……点事。
问:有什么事?这十年来,你一直在芬兰?你鬼头鬼脑,究竟在干什么?
答:……这……我现在是向你叙述神秘事件,你别打岔!
问:那么多人在找都找不到,就算你到现场去,一样找不到。
答:总得去看看,可是……后来事情发展,出人意料之外。
问:又有什么变化?
答:你不打岔,我已经说到了。
(注意到了没有,不论我正面问,还是旁敲侧击,或是出其不意,只要问题一
问到他在芬兰干什么,他都支吾不答,有意规避。)
(巴图神秘,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但是他绝不应该在我面前保持神秘!)
(他在我面前都那么神秘万分,这证明这十多年来,他的遭遇,一定神秘得超
乎想象之外,那令我心痒难熬,而他又不肯说,是以不满之情,谁都可以看得出。)
(要不是他说的神秘失踪,也很吸引人注意,我说不定会下逐客令!)
巴图在想到去参加搜索工作时,自然还不知道如何进行才好,他思索着历史上
曾发生过的神秘失踪事件,看看是不是有相同之处。
实际上,所有神秘失踪事件,几乎都有一样──都是一些人,突然消失,从此
无影无踪,再也未曾出现过,巴图感到十分沮丧。
他说到这里,我由于对他保留过去十年的秘密一事,觉得不满,所以故意打岔
──而且,我也想到了一点,捕捉到了他叙述中的一个大漏洞,而有了个结论,那
更令得我在刹那之间,怒气冲天,大叫:“住口!”
巴图果然停了口,愕然望向我,我直指着他:“你这人真有趣之极,十年不见,
神秘兮兮,不知在干什么?”
巴图的口唇掀动了几下,终于未曾发出声音来。
我又大声道:“忽然出现,却编了一个故事来消遣我!你有什么目的?考验我
的智力,还是觉得欺骗老朋友也是快乐?”
巴图眨着眼,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你这样指责我,有什么根据?”
我来回踱步,挥着手,姿势神态一如大演讲家:“你说,一个女老师和若干小
学生,神秘失踪了?”
巴图一面眨眼,一面点头。
我冷笑了两声──相当夸张:“可是你又曾说,一直不知道小学生的人数是多
少,这是你捏造事实中的一个大漏洞!”
巴图的神情,本来有相当程度的紧张;他自然看出我的指责,来势汹汹,对他
十分不满。可是我举出了他捏造事实的铁证之后,他反而松了一口气,不屑地挥了
一下手:“你,总喜欢自以为是!”
他的这种指责,令得我没有暴跳如雷,也难免涨红了脸,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举的证据,可以说是“铁证”!
一群小学生失踪,是一桩大事,怎会一直不知道小学生的人数?就是当时没有
人注意,事后一统计,立刻就可以知道!
巴图的叙述之中,有这样的大漏洞,经我指出,他居然脸不红,气不喘,也就
够厚皮的了,竟然还敢说我“自以为是”,那简直卑鄙了。
我瞪着他的神情,多半不是很友善,所以他连连挥手:“别冲动,听我说下去,
你一定会明白的。”
我本来已想狠狠地骂他几句,听得他这样说,才把要骂他的话,化成一阵子含
糊不清的“咕咕”声。
巴图呼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酒:“就是事情还有进一步的神秘,所以我才来
找你,若是一宗‘神秘失踪’,世上这种例子很多,何必来麻烦你?”
他这句话,倒十分中听(人总爱听好话),我笑了一下,心中在想:还会有什
么进一步的神秘?想不出来,自然难以发表意见,只好听他讲下去。
巴图在他的住所中,一直留意电视新闻,这是大新闻,每隔十五分钟,就有一
次特别报导。
到了凌晨二时,事情却有了意外的发展,新闻报告员现出啼笑皆非的神情:
“女教师和小学生失踪事件,证明子虚乌有,根本不曾发生过,警方人员已在展开
调查,是谁首先虚报假案,惊动了各位市民,本台谨致歉意。而在失踪现场,志愿
搜索者,冒着零下二十度低温,义务搜索,全国民众,都该向他们致敬意。”
接着,荧光屏上又映出了现场的情形。分明“根本没有失踪发生”的消息,已
经传开,所以搜索人员都已纷纷离去。
巴图注意到,有许多人的脸上,都带着极度疑惑的神情。巴图自己也十分疑惑,
一时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照新闻报告的说法:根本没有失踪事件,那就是说,是误会,女教师和小学生
未曾失踪。那么,他们在哪里?应该立即拍摄他们才是!
电视画面又转到停车场,许多记者围着一个金发小伙子在采访──那个旅游车
的司机,但是更多的警方人员,则企图把司机带走,司机的神态十分激动,记者和
警方人员,也十分冲动,大大违反了平时芬兰人的友善有礼,看来会有一场混乱。
在画面结束之前,只听得那司机在叫嚷:“明明那么多人不见了,怎么说根本
没有失踪?”
一个高级警官也在吼叫:“没有失踪,就是没有失踪,你是个疯子!”
画面到这里中止,可能由于电视台记者,也受到了警方人员干涉的结果。
巴图知道事情有了变化,他扭开了收音机,收音机正在报导这件事,比电视台
还要详细。电台记者显然也在现场,可能离得比较远,声音急促:“现场混乱之极,
接载失踪人士前来的旅游车司机,打倒了两个警员,叫嚷着要继续搜索,也有人支
持他,说曾见过失踪者离开他的车子……可是警方坚持并无失踪事件──”
巴图转述到这里,又停了一停,向我望来。
我听得莫名其妙:“什么意思?那有什么好争执的?那群人出现了,就没有失
踪事件,那群人找不到,就有人失踪!”
巴图叹了一口气:“奇就奇在这里,真是奇怪到了极点──女教师和她带领的
小学生,始终没有出现。可是有关方面的宣布是对的:没有失踪事件!”
我直跳了起来,又坐下:“哈哈,很好笑。”
巴图道:“你觉得没有可能?”
这还用问吗?当然没有可能,我懒得和他说,只是连声冷笑。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极清脆脆悦耳的声音(等于说两个清脆悦耳的声音),
自楼上传了下来:“有可能!”
一听到声音,我也不必抬头看,我知道良辰美景到了。她们进出我的住所,正
经走门口进来的时候少,爬窗翻墙进来的时候多,会突然出现,颇具神出鬼没之姿,
听声音,也可以知道她们已从楼梯上走下来。
巴图却循声看去,一脸的惊讶之色,我闷哼着:“怎么一回事?没有见过双胞
胎?”
巴图仍然奇讶莫名,摇着头:“简直是复制人……真是天然的双胞胎。”
良辰美景已经来到面前:“不,其中一个是假人,猜猜看,哪一个真?哪一个
假?”
巴图也算是个见多识广之人,可是这时,盯着她们看,却象傻瓜一样,只会发
出“呵呵”的笑声来。我冷冷的道:“偷听人讲话?”
良辰美景各自做了一个鬼脸:“不是有意的,这位叔叔,讲的事那么有趣,自
然吸引人听下去。”
巴图大乐,指着我:“我要讲给他听,他还不愿意听!你们看他,一副‘绝无
可能’的样子,你们说‘可能’,说来听听。”
良辰美景逗人喜欢,人又聪明,我立时作了个手势,先不让她们讲话。
因为我说“不可能”,两个小女孩居然说出了“可能”的理由,那么至少被巴
图笑上好几千次,这不是很有趣的事。
可是我想一想,还是想不出来。
我一挥手,示意良辰美景可以发表她们的意见了,两人齐声道:“根本找不到
失踪者。”
我一怔,几乎立时就要失声大笑。这是什么话!“找不到失踪者”,失踪者要
是找到了,那还叫失踪者吗?
可是,我却没有笑出声来,因为在刹那间,我也想到了什么。我想到了巴图在
事后所作的详细调查,有多少多少人见过女教师和小学生,努力想证明的确有女教
师和小学生的存在。
而事后,又不知小学生的确切数字。这一切,全都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一个不可思议之极的现象:“根本找不到失踪者”,就是良辰美景所说
的那样。
我不禁“啊”地一声,对她们两人的心思灵敏,表示由衷的钦佩,巴图更是大
声喝采:“好。”
我知道,巴图向良辰美景喝采,一半是冲着我来的,我向他笑了笑:“真有意
思,这两个小姑娘──”
我把良辰美景介绍给他,自然不能说得太详细,巴图不住道:“造物主的奇迹。”
(读者请君之中,有的可能比良辰美景更早想到,有的可能和她们同时想到,
有的会和我一样。但如果还是不知道什么叫“根本没有失踪者”,那也不要紧,再
听巴图说下去,一定会明白。)
我示意良辰美景坐下来,可是她们两人却坐不定,不住地在飘来飘去──真的
飘来飘去,因为她们的行动,快捷无比,看得人眼花缘乱。我也只好由得她们去。
巴图道:“根本没有失踪者。”
根本没有失踪者。
失踪的消息一传出来,全市紧张,各小学纷纷查自己的教师有没有带学生出去,
查下来,有许多,可是全都已经回来了,没有出事。
接着,有关当局已经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通过传播媒介,吁请失踪。
小学生的家长和警方联络,也吁请学校和警方联络。
可是一直到午夜过后,根本没有人和警方联络──没有小学生失踪。
范围扩大开去,不但是赫尔辛基市,更扩大到了全国。芬兰的面积虽大,但人
口不多,有将近二十个人失踪,在和平时期,那是头等大事,全国轰动,可是,到
凌晨一时,还是没有人来报失踪。
根本没有失踪的人,或者说,根本没有人失踪。
既然没有人失踪,又何来失踪事件。
内政部、警局、教育部的高级官员,在失踪事件传出之后,本来都紧张之极,
连总理也彻夜在办公室中等候消息。
可是事情发展到了这种地步,所有人都在临时指挥部中,面面相觑,直到其中
一个官员忽然道:“根本没有失踪者,怎来失踪事件?”
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逻辑,一刹那间,群情汹涌,几个人就叫了起来:“有
人制造假失踪案?”
这应该是唯一的结论,不管目的是什么,失踪事件不存在。
于是,新闻报告作出了一切是误会的报导。
于是,搜索者纷纷离去。
可是,又有那么多目击者,那个司机,斩钉截铁地说他载了这群人大半天,警
方略为调查一下,也确然有很多人见过女教师和儿童。
警方请了绘图专家来,根据目击者的描述,画出了那美丽的女教师的画像,再
在暗中进行调查。
整件事由于有不可解释的神秘,所以自那晚报导了之后,就一直不再公开,一
般民众,只知道发生一件误会,不知真相。
而分明见过女教师和儿童的人,又经过心理医生之类的专家权威的劝导,相信
自己是错觉。幻觉、自己的想象等等。
但年轻的司机,坚持己见,甚至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只有巴图不受影响。他见过女教师和那十七八个儿童──如果不是巴图曾见过
他们,而又肯定不是自己的幻觉,整件事,可能就此不了了之!
巴图凭自己个人的力量,展开了调查,他的能力高超,一个星期下来,所得的
资料,只怕已远胜过警方,可是一样茫无头绪。
事情神秘在那女教师和她所带的那十七八个小学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的,全市所有的小学中,根本没有这样的女教师(也没有女教师失踪),全国所有
家庭,也没有遗失儿童(当然有遗失儿童,可是绝不在那天),也就是说:世上,
至少在芬兰,根本就没有那个女教师和那十七八个小学生。
由官方进行的调查,扩大到邻国:挪威、瑞士、丹麦,甚至冰岛。
十七八个小学生失踪,如果真有那些小学生,就算他们来处非洲的象牙海岸,
也查出来了。
可是,根本没有那些小学生,也没有那个女教师。根本找不出失踪者,自然也
没有失踪案,这顺理成章之极。
可是,他们的确曾出现过,租过旅游车,参观过选手村,又到达滑雪比赛的场
址,然后,再消失。
再消失“一词,或者不是很适合,但是在这种怪事之中,却也想不出更好、更
妥切的词语来了。
巴图的叙述告一段落:“两位小姐,卫先生,请问你们有什么见解?”
我苦笑──没有见解,这种无头无脑的怪事,能对之有什么见解?
良辰美景互望了一眼,神态有点鬼头鬼脑:“一群外星人,参观地球上的某项
活动,参观完毕,就离开了地球,或到了他们自己的基地。”
巴图没有反应,我“哈哈”干笑了一下。
也不能说良辰美景的说法无理,这是一个很好的假设,虽然太简单了些。
良辰美景各向我竖起一只手指:“在没有其他解释时,唯一的解释,就是最好
的解释!”
这两个小鬼头,和胡说、温宝裕那一对宝贝,把我常说的一些话,记得滚瓜烂
熟,有事没事,就拿出来对我说,他们还创造了一个新名词,把这种行为叫做“以
子之盾,攻子之矛”,得意洋洋,流于可恶。
我冷笑:“我并没有否定你们的解释,但那不是唯一的解释。”
巴图忙道:“你的意思是──”
我道:“例如,时间上的消失,也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形,突然出现,突然消失。”
巴图大摇其头:“不可能,若是在时空中迷失的一群人,一定慌乱无比,哪里
还会好整以暇,租了车子去看滑雪比赛?”
我也觉得自己的解释牵强了些:“我只不过提出了一个可能!”
良辰美景这两个小鬼头,舔着嘴儿笑:“除了是外星人之外,无可解释,巴图
叔叔,接受了这个解释,整件事平常之极!”
「第三部:不能透露过去十年在做什么工作」
巴图看来也有点被她们说动了,喃喃地道:“是啊,平常之极,不过是一次外
星人对地球的拜访!”
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一张折好的纸来,摊开,纸上是一个少女的素描:“看,
这是我所知的,最美丽的异星人了!”
我向那素描望了一眼,是一个很美丽的女郎,当然这就是那个“年轻女教师”。
他又道:“有关方面,后来忽然神秘兮兮,保守秘密,一问三不知,只怕也是想到
了这一点。世界各国,其实都掌握了不少外星人的资料,但却一致不公布,真不知
道各国政府安的是什么心。”
良辰美景道:“怕公布了之后,地球人大起恐慌,地球人心理本来就不平衡,
再以为世界末日快来临,更不得了!”
巴图用力在大腿上拍了一下:“有道理!”
看他们的对话,象是那女教师和十八九个小学生是外星人,已经可以肯定一样。
我连声冷笑:“外星人?想想教师向他们灌输的常识;外星人会那么幼稚?”
巴图道:“来自外星,自然对地球上一切都生疏!”
良辰美景和他搭档得十分合拍:“所以连水的自然现象,他们也感兴趣──这
是不是进一步说明,他们原来的星体上,根本没有水?”
我只是冷笑,当时,连巴图也觉得两个小鬼头在胡说八道了,他笑了起来:
“不会吧,他们的形体和地球人十分像……简直一模一样……没有水……
的星球上,会有和人一样的生物?“
良辰美景可能和温宝裕一起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胡思乱想的本事,
有时比温宝裕尤甚,两人又道:“或许他们为了要到地球上来,制造了一批假人,
或者,侵入了一批地球人的身体?”
我大喝一声:“住口!”
她们眨着眼,虽然暂时不出声,可也显然没有从此住口的意思。
我望向巴图:“你一定已经有了设想?”
巴图苦笑:“没有。非但没有,而且,找不到人共同商量,所以明知来找你,
会有一定麻烦,还是只好不远千里而来!”
他忽然掉了一句文,我也不觉得好笑,只觉得生气:“来找我,会有什么麻烦?”
巴图倒很有自知之明,他摊着手:“我十年不见,忽然出现,一定被你追问过
去十年来我在干什么!”
我又道:“是啊!过去十年,你在干什么?”
巴图长叹一声:“问题就在这里,我绝不能说!”
我们两人的对话,听得良辰美景眉飞色舞,叫道:“真过瘾,神秘事件之外,
还有神秘人物!你自己已失踪了十年,反倒去调查人家失踪!”
巴图有点恼怒:“谁说我失踪了十年?”
良辰美景眨着眼:“没有失踪?那在这十年间,你在干什么?”
巴图脱口说:“我在──”
可是以为他就此会口出真言,良辰美景对他的估计也未免太低了,他说了两个
字,就住了口,望向我:“若是你说,不想和我讨论发生在芬兰的那件事,我马上
走就是!”
我心中虽然极度不满,但是想起每一个人都有苦衷,若是硬要逼他说,唯一结
果是不欢而散,那又何必?所以我叹了一声:“随便你吧!”
良辰美景反倒对我的态度,大表不满,两个人走开了几步,叽叽咕咕,说个不
已。
也不知她们在商量些什么,巴图大有警惕之意,盯了她们好一会,可是她们语
音低,说得又快,实在没有法子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过了足有三分钟,巴图实在忍不住了,喝道:“你们在商量什么?”
良辰美景等的就是这一问,两人同时一摊手,学着刚才巴图的神情:“问题就
在这里,我们绝不能说。”
巴图先是一怔,然后打了一个“哈哈”,不再理会她们,又向我望来:“在你
的经历之中,有没有比这件更怪异的?”
我想了一想:“每一宗事的性质都不同,无法比较,这件事……真怪得可以,
突然有一批人出现,在十小时左右的时间内,不少人和他们有过接触,然后又消失
无踪……最简单的假设──”
我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向良辰美景望了一眼,觉得她们一上来就作出的假设,
还真有点道理,两人自然猜到了我的心意,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态。
巴图摇着头:“我不是没有这样设想过,可是,外星人来去的交通工具呢?
在那滑雪场地附近,决没有任何飞行物体出现的纪录,他们是怎么离去的?“
我想起了那些性子良善的“红人”,他们的小飞船,也几乎可以来无影,去无
踪,但也只是“几乎”,总有痕迹可寻。
我又道:“也不会是山中有什么秘道──”我陡然一挥手,想到了整件事的关
键:“不应该去研究他们如何消失,到哪里去了,而应该研究他们自何而来,在没
有出现之前,这些人在什么地方。”
巴图吸了一口气:“在受了三四天的困扰之后,我也想到了这一点。芬兰人口
不多,国家有很完善的人口统计资料,不到五百万人口中,除了真正北部的一些少
数民族之外,居住在都市的,几乎有完整的资料,我通过人口统计部门的电脑──”
他说到这里,我挥了一下手:“等一等,一个国家的人口统计资料,不会随便
给人看的。”
巴图变换了一下坐着的姿势:“当然我通过了一些特殊的关系。”
我闷哼了一声,没有再问什么。刚才,我故意打断他的话头,目的是要在他的
回答之中,找出点蛛丝马迹,好明白他这些年来,是不是一直在芬兰,和他究竟在
干什么不能对人讲的事。
他这样回答,至少已使我知道,他在芬兰,能够运用的关系相当广,他要得到
那样的资料,没有高层的批准,决无可能。
由此也可以推断,他在芬兰的时间,可能已相当长,而且,多半和高层国家机
密有关,更可能的是他仍在从事老本行──情报工作。
我表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冷笑几声,心想等我把一点一滴的资料汇集起来,有
了结果,一下子说了你过去十年做了些什么,看看你尴尬的神情,也是一乐。
巴图自然不可能知道我在打什么主意,他继续道:“那女教师的画像,是专业
绘人像者的杰作,通过电脑程序,令之照片化,结果是这样──”
这家伙,做事太有条有理了。刚才,他给我们看过素描像,这时取出一叠照片
来,把最上面的一张,向我展示。良辰美景连忙凑过来看,看起来,照片化了的,
自然更逼真。
我道:“你通过记录人口资料的电脑,去作相貌近似的比较?”
巴图用力点头,然后,再把其余四五张相片,摊了开来,那些相片,全是和第
一张看起来,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女性。
他还解释着:“电脑对脸型的特徵,分成两百多种,这里五个人,都有三之二
以上的特徵,可以归入相似类。”
我低声说了一句:“好大的工程。”
巴图道:“当然不是我一个人的进行,有很多人帮我完成这种电脑搜索,搜索
的对象是全国十八岁到二十五岁的女性,超过五十万人。”
我心中又嘀咕了几句:这家伙在芬兰,一定势力绝大,象这种大规模的行动,
他要不是能够为所欲为,自然无法由得他胡来。
我吸了一口气:“你当然去见过那五位女士了?”
巴图点头,没有说什么,但是他的神情已经很明白,当然没有结果,那五位女
士,只有相貌和那个女教师有点像,或相当象,但却不是那个女教师。
巴图又道:“你注意到,在那批小学生中,有两个,被女教师叫过名字?”
我直跳了起来:“是彼德和安芝,这是两个十分普通的名字,你……你不是查
遍了这……两个名字的小学生吧?”
巴图神情相当安详:“就是,听起来好像很复杂,但比起找照片来,简单得多
了。全国九岁到十二岁的儿童,不过六十万人,名字又有字母次序可以追寻,我找
出了所有彼德和安芝,也不必亲自去见他们,只要打电话去询问就可以,结果──”
他说到这里,又摊了摊手,然后,重重垂下手来。
良辰道:“这说明了什么?”
美景道:“说明根本没有这样的人。”
良辰道:“至少芬兰没有。”
美景道:“别的地方也不会有。”
然后两人齐声道:“外国来的,会有入境纪录,巴图先生当然查过了。”
巴图望着她们,虽然他看来心情沉重,但这双可人儿实在有趣,是以他也有点
笑意:“是,查过了,没有这样的人出入境。”
我叹了一声:“事情十分怪,坐在这里听你叙述,就算作出的假设再多,也不
出实际。”
巴图的目光闪耀:“这正是我来找你的目的──我们一起到现场去查勘。”
我皱着眉,良辰美景已欢呼了起来:“好啊,没有到过芬兰,千湖之国,风光
想来一定是好的。”
巴图显然料不到会有这样的场面出现,所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看到他那种尴尬的情形,我心中暗暗好笑,也不出头调解。良辰美景看出巴图
不是很欢迎她们介人的神情,两人各自撅起了嘴,飞快地说:“我们自己会去,也
不必人带,放心好了,哼,要是叫我们查出了真相,也不告诉你。”
说完之后,格格一笑,跳跳蹦蹦,到了门口,红影一闪,倏忽不见,看得巴图
目瞪口呆。
我笑了起来:“好了,你有两个助手了!”
巴图不知怎么才好:“这两个小女孩,真是……唉……真是……”
我作了一个手势:“你别看她们小,很有点过人之能,而且聪明,刚才我就没
有想到‘根本没有失踪者’这样关键性的问题。”
巴图仍然期期以为不可,我大声道:“反正我不打算到芬兰去,你要就一个人
去调查,要就用她们两个,作为助手。”
巴图来回走了几步,又大口喝了好多酒,才伸了一个懒腰:“累了,给我一个
睡觉的地方。”
我把他送进客房,自己到了书房,自己到了书房,又把巴图所讲的一切,想了
一遍,没有结论。
我很想听听白素的意见,可是白素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打了几个电话,都没
有法子找到她。她又不肯用那种相当流行的随身可携带的电话,我也不肯,理由相
同──看起来,象是随时在等候有人出价,可以把自己卖出去。
巴图一来,讲了这样的怪事给我听,我原来进行的工作也做不下去了,翻查了
一些有关芬兰的资料,不到一小时,忽然有喧哗之声,起自楼下,象是有干军万马,
呐喊杀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更如同战鼓疾擂。
我长叹一声,坐直身子,温宝格已一马当先,大声叫嚷,冲了进来:“我也一
下子就料到了‘没有失踪者’,有什么了不起,哼,哼!”
他必须连发出两下狠狠的“哼”声,因为他要“哼”的对象是良辰美景,两个
人。
良辰美景就在他的身后,当他转过身去“哼哼”之际,两人神情不屑:“哼什
么,我们是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说要去,就能去,也不必求人带着去,也不会让
人拦着不给去。”
一听得两人那样说,温宝裕象是漏了气,一声不出,迳自来到了书房一角,堆
放在地上的一大叠书前,也不理会那是什么书,是普本还是孤本,就一屁股坐了下
去生闷气。
胡说走在最后,他究竟年纪最大,也比较文静些,所以发出来的噪音,不算太
多,属于可以忍受,他来到我身前,指着良辰美景:“她们刚才说了一件事──”
这四个人一进来,这种阵仗,一望可知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不等胡说讲完,我
就道:“是我一位老朋友待地告诉我,我相信真有这样的事发生过。”
胡说搓着手,因为兴奋,脸上红红地:“太怪异了,要是能查出那些人从哪里
来的,说不定可以揭开一个绝大的秘奥。”
我道:“理论上是这样,不过我看你无法参加,博物馆不会肯给你假期。”
胡说笑着:“我倒不那么想去,不过有人──”
他向温宝裕呶了一下嘴,温宝裕象屁股上被针刺了一下,直跳了起来,握拳,
高举手臂:“我要脱离家庭,争取自由。”
他叫的时候,脸涨得通红,看来很认真的样子,而且,故意避开了我的目光,
不向我望来,正由于这样,所以他和才是进来的白素,刚好打了一个照面。
白素的眼光虽然不如我严厉,但是责备的意思却一样。
而且,温宝裕对我,有时还敢胡言乱语,强词夺理一番,在白素面前,却一向
不敢,这就更令得他尴尬不已,高举着的手,一时之间,又放不下来,看来不知该
怎样才能下台。
白素走过来,把他举起的手按下来:“再过几年,你到外国去留学,就有自由
了,现在来叫嚷,有什么用?”
温宝裕大吁了几口气,瞪良辰美景两眼:“是她们太欺人。”
白素摇着头:“怎么一回事,天下大乱一样,酒杯还没有收,可是来人?”
巴图的声音也在门口响起:“正是,不速之客。”
他当然是被吵醒的。白素转过身去,白素没有见过巴图,所以一刹那间,她神
情十分疑惑,巴图想要介绍自己,我童心大起,叫道:“让她猜,你是谁。
提示是:老朋友了。“
白素侧着头:“提示很有用,如果不是老朋友,那我会猜是罗开,‘亚洲之鹰
’罗开。”
巴图“呵呵”笑:“我听说过那位先生,十分精采,谢谢你,我至少比罗开大
三十岁。”
白素笑了起来,不再直视巴图,语音轻松:“西班牙的月亮,不知道会不会再
有红色?”
我和巴图都哈哈大笑,巴图大踏步走过来,和白素握手:“佩服,名不虚传。”
白素笑着:“老朋友能有多少?我没见过的更少,自然容易猜得了出来,巴图
先生,别来无恙否?”当年,我费尽心机寻巴图,白素知道,所以才特地有此一问。
巴图支吾着未曾回答,我已经道:“其实,应该把他赶出去,他竟然坚决不肯透露
过去十年间,做了些什么事。”
白素应声道:“他当然可以这样。”
我问哼一声,不说话,良辰美景已急不及待,拉着白素的手,把事情向白素讲
着,巴图看来也急于想听白素的意见,所以在一旁补充。
胡说和温宝裕,也听得聚精会神,我走来走去,装成不经意,但也在留意。
白素在听别人叙述的时候,是最好的听众,绝不打岔,她看了照片,又说:
“好漂亮的北欧少女。”
听到不论怎么查,都无法查得出那些人的来历,她眉心打结:“奇怪,一定有
一定重要的关键,未被注意。”
过了一会,她才又道:“这个重要的关键,一定普通之极,所以才人人不留忽
略了过去。”
温宝裕张开口,显然想发表意见,但却没有出声,反倒伸手在头上打了一下。
我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又立即否定,就道:“你想到什么,只管说。”
温宝裕有时,很有些匪夷所思的想法,反正说了也没有损失,不妨听听。
温宝裕有点不好意思:“我想……可能那教师带着学生,早已离开,回家了,
后来事情闹大了,她害怕,不敢承认,也叫那些小学生别承认。”
他那种说法,虽然不免要令人发笑,可是也不能说全无可能,各人都十分认真
在想着,温宝裕一看反应良好,又头重脚轻起来:“他们说谎隐瞒,却苦了有些人,
在不断思索,自然没有结果。”
巴图沉声道:“如果真有这个女教师,我一定找出她来了。”
白素轻掠着头发:“那旅游车司机,自然是关键人物,可是出租车子的公司呢?
谁接的电话,打电话去的人是谁?用什么学校的名义订车子的?”
白素果然比我细心,一下子就问了几个我没有想到的问题,我向巴图看去,心
想他可能也未曾想到那些细小的末节。
但巴图想到,他道:“接电话的是一个职员,她说电话由一个年轻女子打一看
来就是那个女教师,说要租一辆车,很普通,她记录下来,交给了负责调度车子的
人,车子就派了出去。”
白素吸了一口气:“电话从哪里打来的,只怕无法查得出了。”
巴图道:“查不出了。”
白素又道:“还有一件十分值得注意的事──上车前,女教师要求不要有暖气。”
巴图皱着眉:“女教师的解释,好像也还合理。”
温宝裕道:“她如果有特别理由不要暖气,自然不能照直说,总要编一个象样
一点的理由,她总不能说,温度太高,太暖了,他们全会融掉。”
温宝裕当然只是在信口而言,可是我和巴图,立时互望了一眼。
在那一刹那间,我们两人想到的,相信一致:如果那批人是外星生物,他们有
可能只适应低温,不能在较高的温度下生存,“融掉”的说法,虽然夸张但也可以
引发想象力。
巴图迟疑了一下:“可是在选手村……嗯……他们只是在走廊中,走廊的暖气
不如房间那样暖……女教师曾脱去外衣,没提到孩子们有没有脱外衣。”
温宝裕又手舞足蹈起来:“御寒的衣服,不但可以防御寒冷,也可以防御暑热,
把冰包在棉花中,也就没那么容易融。”
我望着他,鼓励他说下去,他道:“初步结论之一:这些人怕热。”
所有人,包括良辰美景在内,居然都接受了他的分析,这更令温宝裕乐不可支,
站了起来,我道:“由这个初步结论,能得出什么假设?”
温宝裕象是陡然发现了新大陆,夸张地吸了一口气,挥着手:“他们是一批蜡
像,一批成了精的蜡像,所以怕热,温度太高了,会融──”
他还没有说完,至少已有三个人叫着,要他住口,包括我在内。
温宝裕神情委委屈屈,我道:“有了蜡像馆中陈列的是真人,已经够了。”
温宝裕抗声:“为什么不能再有真人生活之中,有了蜡像?”
良辰美景道:“问一个最简单的问题:蜡像怎么会走会说话?”
温宝裕翻着眼:“谁知道,总有办法的!”
白素摇头:“不成立,就算那一批是蜡像,也不会消失无踪。”
温宝裕口唇颤动,声音很低:“不知道那天有没有人在雪地上生火?”
「第四部:巴图的旧式“游戏”」
所有人大是愕然,因为温宝裕说来说去,还是想说那批人是蜡像,消失,是遇
上了火,融掉了!
胡说和温宝裕友情深厚,他虽然也反对,可是说法不同:“先保留,暂不讨论。”
温宝裕还想“舌战群儒”,可是想想,多半自己也觉得这种设想,没有什么可
能,所以也不再坚持下去,只是眼珠乱转,不知又在作什么假设了。
我站了起来:“这样胡思乱想,于事无补──”
良辰美景抢着说:“所以我们才要实际行动!”她们说着,又示威似地望向温
宝裕。
白素道:“小宝已经够可怜的了,别再刺激他!”
温宝裕恨恨地道:“那地方,可能有神秘的黑洞,人一跌进去就出不来,永远
消失,你们小心一点!”
良辰美景一听,就作十分害怕状,两人互相抱着,身子发抖,甚至于牙齿相碰,
得得有声,看得除了温宝裕之外,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胡闹了一会,巴图道:“来看你,总算有收获,至少,认识了那么多年轻朋友,
在感觉上,自己也象是年轻了许多!”
良辰美景一边一个,站在巴图身边:“我们还要并肩进行冒险生涯,请多多指
教!”
巴图笑得十分欢畅,伸手搔着她们的头发,看来她们要到芬兰去,已成定局了。
我安慰温宝裕:“这件事虽然怪,发展下去,可能平淡无奇,反倒是开始十分平淡
的事,可能十分有趣。”
温宝裕懒洋洋地,提不起神来:“试举例以说明之。”
我向巴图望了一眼,心想,在这个人身上,就不知可以发掘出多少有趣的故事
来,象过去十年,他究竟在从事什么勾当,就大大值得深究。
良辰美景又跳跳蹦蹦离去,温宝裕望着她们的背影,神情不胜欣羡,忽然大是
感叹:“人真不能老,一老,壮志就会消磨!”
我大喝一声:“你在胡说什么?”
温宝裕眨着眼:“可不是吗?想当年,偷到南极去,说走就走,哪有什么顾虑。”
我正想斥责他,白素道:“小宝,这证明你长大了,成熟了,再也不会象小孩
子那样胡来。”
白素十分懂得少年心理,果然,她这样一说,温宝裕大大高兴:“对,这双胞
胎小丫头长不大,才会去凑这种热闹。”
巴图一听,发出了一下重重的闷哼声,温宝裕人聪明,一想刚才那句话颇有得
罪巴图之处,忙作了一个鬼脸,大拍马屁:“要不是那批人恰好遇见了你,整件事
一定不了了之,哪还会有什么人追究下去?事情要是有意料之外的发展,全是因为
太阳系中,有巴图先生。”
巴图摇头:“不像话,说话,比卫斯理还要夸张,真不知是什么风气。”
在接下来的两天之中,话题自然仍离不开那件事,我也一有机会,便旁敲侧击,
想弄明白巴图在芬兰干什么,可是没有结果。倒是他和温宝裕、胡说、良辰美景的
一些对话中,颇有泄漏行藏之处。
以下就是这些对话。对话在两天之内继续发生,事先自然也没有安排,我将之
集中在一起,是因为谈话内容,都和巴图在芬兰活动有关。
胡说是昆虫学家,他忽然提起:“我也很想到芬兰去,靠近北极圈,有很多奇
怪的昆虫,有一种昆虫甚至能刺破坚硬的冻土,把卵产进十公分深的冻土中去。”
巴图的对答是:“啊,那真不简单之至,冻土的硬度十分高,简直和石头差不
多,要用机械挖掘,也不是容易的事。”
从这段对话中,可以推测,巴图在芬兰,曾经挖掘过冻土。大地在低温下冻结,
不是有特别的原因,谁也不会把挖掘,所以巴图的行动,十分特别。
温宝裕在再一次听巴图叙述经过时发问:“那时你在选手村的附近作什么?”
巴图对温宝裕没有什么防范,所以他顺口道:“我正在跟踪一条狗──”
他讲了那样的一句话,令得所有听到的人都大感兴趣,人人向他望去,他却立
时自知失言,用力摇了一下头,没有作任何解释,虽然温宝裕和良辰美景,都发出
了连珠炮也似的问题,他却恰如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也不再出。
我深知巴图那一句话是偶然的泄露,不会再有进一步的解释,所以根本没有向
他发问,只是心中觉得奇怪之至。
首先,他是极出色的情报人员,应该不会有这种“说漏了口”的情形发生。
除非这件事,在他脑中盘旋不去,日思夜想,思绪每一秒钟都被这件事占据着,
人总会犯错,那才会有这种不知不觉间,说出一句半句话来的情形。
他后来不作解释时,曾好几次向我看来,我故作不见,可知他感到自己的“失
误”,相当严重……
这又使我疑心,他这两天,应该在想那件“失踪”事件,而他能把原来在芬兰
的事放下,万里迢迢来找我,可知原来的事,不甚重要,怎会一直在想着它呢?
这使我感到,他一定有什么重大的隐蔽在心中。
(各位一定十分奇怪,为什么我花那么多笔墨,去追究巴图十年来在干什么,
甚至在第三节,还用来作了标题。当然,大有原因,看下去,自然会知道──事情
有相当意外的意外,事先,全不可测。)
而巴图所说的话,也怪异莫名,这也是引起了一连追问的原因。他说:“我正
在跟踪一条狗。”
要是他说当时正在跟踪一个人,那就不算什么,普通之极,可是跟踪一条狗,
却不寻常之极。
那只好推论,他在芬兰,从事的是一件不寻常的勾当──这种推测自然太空泛,
但是在没有进一步的资料之前,也只好如此。
良辰美景不知为了什么,忽然又笑声不绝,巴图在一旁看了,大是感慨:“多
少年没有过人笑得这样灿烂了。”
良辰美景道:“怎么会?生活那么美好,人人都应该笑。”
巴图摇头:“美好?少数吧,悲惨的多。”
良辰美景多半少见这种严肃的神情,所以吐了吐舌头,没有再敢说什么。
巴图的这一句话,又令得我大是起疑──他怎么会有那样的感叹?如果这种感
叹,和他过去十年的生活有关,莫非他生活是不好?还是在那几年中,他一直在接
触着悲惨的事?
多半可以作这样的推论。
两天之后,巴图、良辰美景的“三人探索组”出发,我把自己推测到的巴图十
年神秘生活的线索,拿出来和白素商量,白素皱着眉:“那算什么线索。”
我苦笑:“他半点风声都不露,只好从这些线索上去推测。”
白素忽然问:“你对他过去十年的生活那么有兴趣,原因是什么?”
我想了一想:“自然是好奇,也作为一种对自己推理能力的挑战,更加……更
加……”
白素笑了一下:“概念还十分模糊?”
我用力挥手:“对,而且,十分怪诞,我隐隐感到,他过去十年在做着的事和
那批学生失踪有关。”
白素呆了半晌:“怎么会?”
我摊开手:“说不上来,巴图做起事来,锲而不舍,不会半途把事搁下,去做
另一件事,你没听他说,那天,在选手村附近,他正在跟踪一条狗?”
白素侧着头:“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道:“总之,他有重要的事要做,可是忽然他又调查起失踪事件来,而且老
远来找我,可以推测,他本来在做的事,和失踪有关。”
白素思索着,一时之间,没有表示对我的意见赞成还是反对,过了一会,才道
:“那他为什么不说?”
我问哼一声:“两个可能,一是他自己也是模糊地感到;二是他明知道了,可
是瞒着我。”我气愤起来,不免有点激动:“这家伙,是蒙古人,非我族类,总有
点古里古怪。”
白素望着我,责备说:“你和外星人打交道也不只一次,怎么胸襟愈来愈窄了?
大家都是地球人?”
我笑了起来:“大家全是宇宙人,什么怪物,都是同类了。”
白素一扬手,不和我争下去:“照说,巴图不是吞吞吐吐不爽快的人,恐怕别
有内情。”
我心中很闷,长长吁了一口气,白素道:“希望良辰美景能帮到我。”
我不以为然:“这一双捣蛋鬼,只怕帮倒忙。”
白素十分宠她们,这时,单是想起她们,也口角泛笑,样子喜欢。
当天晚上,在就寝之前,离开书房,经过客房门口时,走廊上的灯光不是太明
亮,我无意向客房门看了一眼,发现在不是很亮的光线下,门上有用特殊的涂料,
涂出的一个记号。
那是一个指示转弯的箭嘴。
所用的透明涂料,是特制的,在干了之后,只在某种亮度的光线下,在特定的
角度,才能看得到。我恰好看到,倒也不是什么巧合,因为一天要在客房门口经过
不知多少次,总有一次可以看得到。
我呆了一呆,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温宝裕和良辰美景,不禁咕哝了一句:“太
过分了。”
因为有陈长青的那幢大屋子任他们玩,还不够,居然玩藏宝游戏,玩到我这里
来了。
可是我继而一想,觉得大有跷馍,现在的年轻人十分现代,就算玩藏宝游戏,
也必然大有花样,各种电子仪器齐出,象这种隐蔽的箭嘴,只有中年人才用,方法
十分古老的了。
我自然又想到了巴图。
可是巴图有话不说,弄这种玄虚干什么?
一面想着,看箭嘴的意思,是要人推门进去,指示房间中大有有乾坤。
我转动门柄,推门进去,着亮了灯。客房的陈设简单,我有时也会进来打个盹,
自己住所的一间房间,当然再熟悉也没有。
我站在房间中心,缓缓转动身子,才转到一半时,就看到一列书架的第三格上,
有一股红丝线,自一本书中垂下来。那可能不代表什么,是有人不小心夹上去的,
但也有可能,又有一项“指示”。
我走过去,将那本书取下来,那本书对我来说,十分有趣,它的书名是《奋进
的卫斯理》,美国作家侯活。史奇脱的作品。
这个“卫斯理”自然不是我,而是十八世纪英国一个伟大的基督徒、教会复兴
者和社会改革者。他的名字是约翰,姓氏译成中文之后,恰好是“卫斯理”。我不
知什么时候,偶然经过书店,看到了买下来,看了一遍之后,一直没有再动过,这
种阐释宗教教义的书,几个小鬼头大概不会有什么兴趣,那股丝线,就有可能是故
意夹上的了。
我打开那一页,发现夹着一张极薄的纸,约有十公分见方。
那张纸上,有着隐隐约约的字迹,要用一种笔心软度高的铅笔,小心在上面轻
涂,才能令字迹显现出来──这又是很古老的方法,古老到只有巴图那一代的人才
会使用。
我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巴图不知在闹什么鬼,我拈着那张纸,到书房,找了一
支合用的铅笔,在纸上轻轻涂着,心中想:巴图想要传递的消息,一定无关紧要。
因为他提也没有提这件事,我可能一年半载都发现不了玩的花样,如果是重要事,
岂不是全叫耽搁了?
想着,已经令薄纸上的字迹显了出来:车后防撞杆下。
我咕噜着骂了一句,巴图这种古老的手法,很叫人不耐烦,可是却也有一定的
吸引力,一步一步,非叫你跟着走下去不可。
我下楼,白素在楼上问:“出去?”
我道:“不,巴图玩了点花样,你没留意到客房门上,有一个很不容易被发觉
的箭嘴符号?”
白素道:“没有。”
我道:“他说……多半藏了什么东西在我车子保险杆上,希望不是一枚计时炸
弹。”
在汽车的后保险杆下,我轻而易举地把一只象一包香烟大小的铁皮盒子取了下
来,铁盒子的一边,有磁性相当强的磁铁,所以会吸在保险杆上。这种盒子也不是
什么罕见的物事,通常用来放置杂物。
我性急,一取盒子在手,就想打开来。可是一转念间,又觉得十分不妥。
巴图如果真要向我传递什么讯息,我和他在一起三天之久,他没有道理不直接
说,而要用那种鬼头鬼脑的办法。
如果这只是一个游戏,只是一种恶作剧,那么,大有可能,盒子一打开,就会
有令我十分狼狈尴尬的事发生,例如有不知名的毒虫飞出来咬我一口之类,而这种
狼狈的事,也必然会成为日后的笑柄。
所以,我不立时打开,拿着铁盒子上楼,白素在书房门口,她一直喜欢浅色的
丝睡袍,修长而飘逸,淡雅动人,我在她颊边亲了一下,她也显然看到了那张薄纸
:“手法真古老,盒子里是什么?”
我笑:“不敢随便打开,因为很怪,怕是巴图童心大发的恶作剧。或者他只是
想玩小把戏开玩笑,却叫我领了去,一世英名,付诸流水。”
白素也笑了起来──当时,随便我们怎么想,都不会觉得事情有什么严重,有
很多事,实在一点也无法预料。
白素道:“总得打开来看看的。”
我点头:“当然。”
我有一副专门设计来在这种情形之下使用的装备,那是一个强力钢化玻璃罩子
──这种玻璃,可以抵挡点三八口径的手枪近距离射击。在罩子中,是一副遥远控
制,操作十分灵活的机械臂,全部是云氏家族精密仪器制造厂的出品。
我把设备取出来,接上电源,把盒子放进去,然后,利用机械臂,把盒子打开,
那样着重其事的结果,是令得我和白素两人都哑然失笑。
铁盒子内,只是一柄钥匙,相当长,一望而知,是银行保险箱所用,还有一小
张纸条,上面有一个签名式。
我和白素相视笑了一会,又同时感到事情也可算是相当不寻常。
如果不是重要的东西,不会收藏在银行保险箱中。巴图行事很有分寸,恶作剧,
也决不会闹到利用银行保险箱的程度。由此可知,他是真正有点东西要交给我。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也神色惘然,显然她也不知道巴图何以要这样做。
我把盒子取了出来,钥匙上有银行的名字,那个签名式看来十分复杂,但是愈
是复杂,愈是容易摹仿,巴图的意思很明白,要我假冒签名,去打开这个保险箱。
白素提议:“再到客房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花样。”
银行晚间不营业,非得等明天早上不可,我的脾气,有了这样意外的发现,自
然一定要作各种各样的设想,所以多半睡不着,白素的意思是,如果再发现一些什
么,也可以消遣长夜。
我们到了客房门口,白素先研究门上的箭嘴,发现门在推开时,箭嘴十分容易
看到,而且直指书架──这个发现,推翻了我事情不会严重的假设。那自然也使我
更心急想知道保险箱中是什么。
我和白素花了将近一小时,在客房中寻找,可是却没有再发现什么。
当晚,我果然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早就醒,到达银行,还没有开始营业。等了
十多分钟,银行大门才打开。签名式早已练熟,绝没有问题,打开保险箱,不禁脱
口骂了一句“他奶奶的”。
那是六卷录音带。
录音带自然是相当好的讯息传递方法,可是有一个缺点:没有机械的配合,就
无法知道内容是什么。而且,那六卷,是超微型录音带,带子卷着,不会比一枚一
毫硬币更大。
我知道这种超微型录音带,是顶尖科技的产品,决不是普通人所能得到的。以
巴图的身份来说,要得到,自然不是难事,而且一小卷录音带,用特定的速度,可
以运转六十分钟,用来记录谈话,十分好用。一共有六卷之多、若是全记录了声音,
那么,化为文字,就是一本相当厚的书本了。
除了录音带之外,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白纸,打开一看,又使我兴奋莫名,显然
是巴图的笔迹写着“我不能告诉你的事,全在其中,你可以听,听了之后,希望你
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最后那句话,又令我莫名其妙。
录音带上记录的,自然是他过去十年来的生活,那他怎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要我告诉他?这个人,花样真是愈玩愈多了。
我有可以运作这种超微型录音带的装备,不然还真伤脑筋,只怕要到外国去找。
急急赶回家,白素也心急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录音带上并没有编号,也不知道该先听哪一卷才好──这是一个大困难,浪费
了我们许多时间。由于录音带上记录的声音,千头万绪,非但有各种不同的人在说
话,使用的语言,也复杂无比,甚至包括了蒙古的达斡尔语。
若是我们知道了次序,顺序来听,自然对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比较容易了解。
可是事情本就复杂,我们又没有这个好运气一下子就拿到了第一卷,只好颠来
倒去地听,等到好不容易,弄清楚了次序,再听一遍,所花的时间极长,已经是第
二天的清晨时分了。
也就是说,总共花了超过二十小时的时间。
在这二十小时中,我们只是胡乱嚼吃面包──实在不想吃;喝大量的水──人
在情绪紧张。惊恐和惶惑之中,特别容易口渴;也喝了不少酒──在不知所措,或
者是惊惶失措的情形下,喝酒可以略起镇定作用。
录音带的内容,当真是不可思议之极,虽然将之整理了一下,一定已经顺序,
可是其中还是有很多地方,不是很容易理解。
以下是整理过的录音带内容。
「第五部:活的机械人」
录音带虽然只是记录声音,但在声音上,也可以推测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和讲
话时的人的神态。所以我整理之后,不用录音带的原来形式,而用各种不同的记述
形式──这在我以前许多故事中,用过许多次,各位一定十分习惯。
也照例,我和白素在听录音带时的反应,加写在括弧之中。
事情,大约在十年前开始。
巴图掌管“异种情报处理局”,听来十分渲赫,实际上却是一个典型的冷衙门,
所以,两辆吉普车呼啸开到,后面又紧跟着一辆有防弹设备的黑色大房车,驶到门
口停下时,除巴图之外的另外两个工作人员,都象是乡下孩子看热闹,奔了出来。
从吉普车上跳下来一位上校,问:“巴图先生在吗?”
巴图懒洋洋地踱了出来,伸了一个懒腰:“办公时间,理论上我一定在的。”
上校先向巴图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走向前去,在巴图的耳际,低语了几句。
上校的语声甚低,不知道他讲了些什么,巴图一听,视线立时扫向那辆黑色大
房车。防弹玻璃有反光作用,看不清车中的情形,整辆车,看起来象是一个黑色的
大怪物。
巴图扬了扬眉,神情讶异,向黑色大房车走去,吉普车上,又跳下来两个军官,
站在房车旁边,巴图来到车前,一个军官拉开了后座的门。
巴图的两个手下(一男一女),料到在车子里的,可能是大人物,所以当车门
打开时,好奇地探头去张望。但是那个上校,却立时似有意似无意地,挡在他们的
前面,遮住了他们的视线,使他们看不见车中的情形。
巴图一闪身进了车子,车门立时关上,上校的行动极快,跳上车,车队疾驰而
去。
第二天,巴图的两个手下,就接到了调职的命令,“异种情报处理局”这个机
构也撤销了,从此不再存在。
巴图上了车之后的情形,只能从一段对话中来判断。
(那段对话,是在什么情形下录下来的,值得一提,当然只有两个可能,一是
车中有录音设备,二是巴图随身带着微型的录音装置。但从后来,几乎在各种情形
下都有录音,可见录音装置多半在巴图的身上,而且他放得十分隐秘,因为后来又
有许多曲折,都可以使得他身上的录音装置被发现。)
(我很难想象巴图把超微型录音装置放在什么地方──虽然说超微型,但体积
至少也有小型火柴盒那样大小。)
那段对话如下:巴图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惊讶:“啊,是你──”他说到这里,
一定是受了什么暗示,不可以叫出他所见到的人的名字,所以,他把一个要冲口说
出来的名字,又硬生生吞了回去,变成了发音十分含糊的“咕咕”声,自然也无法
知道他原来想叫的是什么名字。
而巴图见多识广,可以令他惊讶,只有两个可能,一是那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
大人物,二是那个人绝不应该在这种情形之下出现。
接着,则是一个十分低沉,充满了磁性,动听之极,显然曾故意把声线压低,
但依然迷人的女声。
(这大出乎我和白素的意料之外,我和白素,都怔了一怔,互望了一眼,当时
我们都用眼色在询问对方:那是什么人?)
(可是,没有答案。)
那女声道:“巴图先生,总统要我代他问候你,他本来要亲自接见你,可是预
料事态发展,会有一些国际纠纷,又要应付国内政客的咨询,所以──”
巴图打断了她的话头:“不必解释,有什么事,请直接说。”
女声迟疑了一下:“有一桩任务,想请你执行。”
巴图笑了一下:“我早已──”
女声叹了一下:“除了你,没有人能做。”
静默维持了约有半分钟,巴图才不经意地道:“是什么任务?”
女声说:“如果你拒绝,就不必听了。任务极其凶险,会遇到意料不到的意外。”
巴图笑了起来:“要是意料得到,那也不叫意外了。”
女声发出了几下动听的笑声:“你完全可以拒绝,因为如果你答应了,你必须
接受几项相当特殊的手术。”
巴图的声音很轻松:“割双眼皮?”
女声又笑了一下:“如果你喜欢,可以附带替你割,你要进行的手术。甚至不
担保一定成功,因为还只是在实验阶段。最简单的说法是:要植入若干电子仪器,
和你脑部,发生作用。”
静默足足维持了一分钟,才是巴图的声音,听来十分平静:“嗯,我听说过这
种手术,,手术的结果,是把人变成活的机械人。”
女声迟疑了一下:“我不同意这样说法,结果是,使施过手术的人,和一组仪
器有联系。”
巴图的声音之中,已有了明显的不满:“接受遥远的控制。”
女声道:“是,也可以看到的一切,传回仪器来供组织分析。”
巴图纵笑:“那还不是机械人是什么?”
女声发出了十分甜腻的“嗯”一声:“我想应该称之为超人。”
巴图仍然在笑着:“真有趣,想想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是不是手术成功,我
变成了科学怪人,我听到的声音,你们可以通过仪器,在远距离听到?”
女声又答应着:“是,距离是五百公里,当然,通过仪器的程序,相当复杂,
同样,你看到的,也可以通过复杂的程序,呈现在特制的荧光屏上──当然不会有
你看到的那么清晰。”
巴图笑得十分放肆。
(显然,这时他还未曾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我在听录音带时,并不是顺着事态发生的次序来听,早已知道后果严重,所
以当又听到这里时,不禁长叹了一声。)
(巴图精明之极,而且也应该知道情报工作的冷酷,可是这时,他竟然没有意
识到事态严重。)
(白素和我有不同的意见,她说:“巴图当然不是毫无所知,他可能喜欢接受
那个任务。”)
巴图一面笑,一面道:“希望我在和一个美女做爱时,你们分得出那是一个女
人,别把我当成了同性恋。”
女声却十分认真:“男人或女人,大抵分得清楚,不致于有误会。手术成功,
自然好,若是失败,你也不会有痛苦,因为你脑部活动受干扰,必然成为白疑,白
疑没有痛苦──”
巴图打断了他的话头:“不必详细解释,因为事情与我无关。”
女声道:“巴图先生,你的意思是,你拒绝接受这项任务?”
巴图笑着道:“你刚才说过,我完全可以拒绝。”
女声听来甚为诚恳:“对。”
巴图道:“那就请吩咐停车,我要下车。”
听得出那女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不会命令停车,你也不会下车。”
巴图又笑了起来,不过笑声已经有点不大自然。
女声问:“刚才那位上校对人说了什么?”
巴图闷哼一声,没有说什么。
(所以,那上校说了些什么,不知道。)
女声又道:“你见到了我,就已经参与了最高机密,你一定知道,最好的保
密方法是──“
巴图一字一顿:“把我变成死人。”
这次,轮到女声放肆地笑了起来──如果她是一个美女,发出这样的笑声,一
定动人之极:“你有很多选择,巴图先生,选择做死人,做白疑,或者,如你所说,
做活的机械人。”
又是相当长时间的沉默,才是巴图的声音,听来极镇定,看来在那两三分钟内,
他已有了决定:“生活太沉闷了,改变一下也好。”
女声满意地笑:“最高当局决定把任务派给你,经过长时间的研究,主要也考
虑到,你会有勇气,接受这样的植入手术。”
巴图忽然问:“植入体内的电子……零件,体积大约会有多大?”
女声笑道:“不会太大吧,详细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不会比两只大拇指更
大。”
巴图笑了起来:“其实这种植入手术,由象你这样的女性来接受,更好得多。
只要把你胸脯略作改造,那样的大体积,可以装上不知多少电子仪器了。”
(从巴图的话,可以推测那位女士的胸脯,一定十分挺耸丰满。)
女士并没有生气,只是道:“不行,植入手术不在胸脯进行,一定要接近脑部,
照我所知,是在耳朵后上方。”
巴图又好一会不出声,多半是他想轻松一下,也轻松不起来了。
(我和白素在听录音带,听到这里的时候,也不由自主,伸手在耳朵的后上方,
摸了一下。)
(在那个地方植入电子仪器──巴图乾脆称之为“零件”,可以发射和接收讯
号,于是这个人就和一组仪器联系在一起,这个人是不是还能算是人呢?)
(看起来,这个人的生命丰富了,但实际上,他有一部分,甚至可能大部分的
脑部活动,会不由他自己控制,控制权移到了仪器上,那么,他算是什么?
或许,巴图所说的“活的机械人”是最好的称呼。)
(“活的机械人”会奉命行事,要做的事,对他的本意而言,可能绝不愿意,
但自己另有力量去影响他的脑部活动,使他的意愿改变,由不愿意变成愿意。)
(巴图竟然成了这样的一个人!不知道他保留了多少他自己?)
(这又是不是他要这种方式把录音带交给我的原因?)
(试想想,如果“电子零件”还在他头上,他讲的话,仪器都可以接收到。
他要保持秘密,就不能讲话,他要写字,也必须闭上眼睛来写,仪器才看不见。)
(我和白素,都感到了一股极大的寒意──用精密先进的科学手段来改造人的
时代开始了?)
又过了一会,才又听得巴图的声音:“想不到我还要签志愿书。”
(那可能是隔了若干时间之后的事了。)
还是那个女声在和他对答:“是,别再多问了,如果你不答应,安排意外,你
躲得过七次,躲得了第八次吗?”
巴图的声音有点愤怒:“告诉你,吓是吓不倒我的。我本来就是自愿,而且,
这种植入手术,没有什么大不了,我见过更大的手术。”
女声问:“例如──”
巴图大声回答:“例如换头:A区主席的头,就被移植在一头强壮而年轻的身
体上。”
女声没有表示什么,接下来是巴图在签字了一纸和笔尖磨擦的沙沙声。
(然后,听到了若干不应该听到的声音,我和白素曾作过讨论。)
(声音,显然是手术进行时的声音:医生吩咐护士递交各种外科手术用具,一
些金属的碰击,和医生与医生之间急速的交谈。)
(声音断断续续,并不连贯,出现在录音带中,不超过十分钟,但实际进行的
时间,怕有十小时,我相信那是手术实际进行的时间。)
(问题来了:这样的大手术,绝对须要进行全身麻醉,在手术室中,没有理由
有录音设备,就算有,超微型录音带,也不会落入巴图手中。)
(而巴图又在被麻醉状态之中,是谁在进行录音?)
(我提出了这一点,白素的分析是:“超微型录音设备,可能一直在巴图身上
──”)
(我道:“他全身麻醉的状况之下,也能控制?”)
(白素侧着头:“控制的方法,可能十分简单,我看这一段录音,是在偶然的
情况下记录下来的,详细的情形,以后若还有机会见到巴图,可以问他。”)
(我忙道:“当然再见到他。”)
在手术完毕之后,又是巴图和女声的对话。那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后的事。
先是女声说:“你体质极好,外科伤口,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
巴图“哼”地一声:“我有一股颜面神经,好像在手术进行时,受到了干扰。
你看,现在我笑起来,嘴角向上弯的程度,并不对称。“
女声“哦”地一声:“不是很看得出,可能慢慢会好,现在,我们要做一些试
验,有一叠图片,须要你凝神向它们看。”
(在这句话之后,是另一段对话,可知录音受控制进行,认为没有必要就停止,
可以使录音带发挥最大的作用,记录下更多声音。)
(控制录音的人,当然是巴图──这种情形,那女声所代表的势力,可能根本
不知道,一直不知道。)
(巴图毕竟是一个极其出色的人。)
(猜想在两段对话之间,巴图做的事,是凝神看一些图片,也可想而知,那是
植入手术是否成功的一项测试。)
(如果成功,巴图眼中看出来的图片,在五百公里的范围内,都可以通过仪器,
在荧光屏上显示出来。他讲的话,同样也可以在一定的距离之内,被仪器接收到。)
(这种情形,相当可怕,若是进一步,植入的电子零件,竟然能接收到人的思
想,那就更可怕,人就完全没有了自己,只好接受控制了。)
(另一段对话,还是巴图和那个女声。那位女士究竟是什么人,我和白素,一
直想不出,只知道她身材丰满,而且样子一定十分特出,因为巴图一见就认得出她。
神秘的是,见了她,就已经是参与了极度的秘密,由此可知,她一定另外有一个公
开的身份,而由她公开的身份,绝对无法联想到她的秘密身份。)
还是女声先开口:“好极了,一切都合乎理想,太好了,现在,你再看这些幻
灯片,你看,你认得出那是什么地方吗?”
巴图先是不肯定的“唔唔”声,不一会,他就兴奋地叫道:“蒙古,蒙古草原。”
他叫得那么兴奋,自然大有道理,因为他出生在蒙古草原,是一个孤儿,虽然
他离开蒙古草原许多许多年了,但是出生地的风光,总会唤起一些童年的回忆。
女声问:“好眼光,你可看得出,这是哪一部分的蒙古草原?”
巴图笑道:“只怕世界上没有人能分得出来,除非有特别的地可供辩认,蒙古
所有草原,都一样,从外蒙的唐努乌梁海,到内蒙的扎费特旗,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这是哪里?”
女声说:“真巧,就是原属唐努乌梁海的西北部的一处大草原。”
巴图问:“给我看这图片,有什么特别意义?”
有一下机器运转的声音,可能是换了一张幻灯片,巴图的声音响起:“那么多
人,咦,有许多军人,好家伙,穿将军制服的,至少有五个人,发生了什么重大的
事?他们围着的……哼,象是一些失事飞机的残骸。”
女声充满了由衷的佩服:“真了不起,一看就看出了那么多问题来。这张照片,
是我们的一个人拍的,千辛万苦,才到了我们手上,你再看这张。”
巴图“唔唔”声,然后道:“的确有一架飞机失事了,唔,失事的飞机样式相
当旧,我看,唔,是英国制的三叉戟。”
发出了“啧”的一下声响,多半是那位女士觉得巴图实在太精彩,所以忍不住
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
巴图同突然发出了一下惊呼声──他自然不是为了突然的美人香吻而惊呼,是
想到了什么特别的事。
(我和白素听到这里,也不约而同发出了一下低呼声,也是由于突然想起了一
件事。)
(巴图忽然变成了植入电子零件的活机械人,事情已然怪异之极,忽然又和那
样一件事发生了联系,实在不能不骇异惊呼。)
巴图的声音,紧张得听到的人,也忍不住要屏住气息,他在问:“这……就是
那次飞机失事?就是那次着名的堕机事件?”
女声十分严肃:“不是意外,是被追踪的空对空火箭击落的。”
巴图吹了一下口哨:“飞机上全是显赫一时的人物,其中有一个,曾是一人之
下,万人之上的元帅。”
女声道:“是啊,这位元帅,竟然奇迹也似,并没有死。”
巴图发出了一下类似呻吟的声音:“不是所有公布,都说他死了吗?”
女声道:“请你看下一张。”
巴图简直在大呼小叫:“真是他,真是他,唉,这个曾指挥过百万大军,身经
百战的元帅,现在看来,也就是一个秃头老人,他身边的那只箱子──”
女声有明显的吸气声:“那是一箱重要之极的文件,人人都想得到,包括我们。”
巴图道:“我的任务就是──”
女声一字一顿:“把元帅找出来,能连人带文件一起弄回来最好,不然,只要
文件,人可以不要。”
巴图没有立即出声,只有急速的脚步声,然后他才道:“人,当然在苏联国家
安全局手里,何必去找?只怕这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动人的女声发出了一下低叹:“奇的是,KGB也在找他。”
巴图声音骇然:“什么?难道蒙古人把他藏起来了?那不可能。”
女声又叹了一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你看到他,身边有箱子,
背景就是离出事不远处的草原,那是飞机出事后不久拍摄的。”
巴图道:“谁拍的?”
女声道:“据我们的人说,是一个牧人,是他叫住了牧人替他拍的,他还对牧
人说,他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牧人不认识他,我们的人最早发现那牧人,所以就
得到了这张照片。拍了照之后,他连照相机送给牧人,看他的用意,象是有意要使
这张照片流传出去。”
巴图的声音之中,充满了迷惘:“那有什么作用?”
女声缓缓吁气:“好让世人知道他没有死,可是由于照片没有公开的机会,就
落到了我们手里,所以,他没有死,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巴图的声音有点六神无主:“真想不到,真……真想不到……照片……”
女声道:“你自己看,照片的详细资料。”
巴图在喃喃地念:“时间是飞机失事后两小时,距离堕机地点──”
女声有点不满地打断了巴图:“你看就可以了,何必念出来?”
巴图就没有再出声。
(我和白素,那时也骇然之极。)
(“元帅堕机身亡”一事,举世皆知,可是事实上却又确有证据,证明他没有
死。)
(正如巴图所说,他如果没有死,一定在苏联人手里,怎么KGB也在找他?)
(算算时间,那时离堕机大约三个月。)
(难怪巴图消息全无,原来他在从事关系那么重大。那么神秘的勾当。)
(当然他也不能对我说──他说什么,仪器接收得到,会知道他向我泄露了秘
密。)
(他后来怎么又到芬兰去了?)
(我真是心痒难熬,可是偏偏录音带紊乱之至,心急也急不出来。)
「第六部:随机生还元帅失踪」
巴图的声音,充满了疑惑:“这些日子……有三个多月了,他在什么地方?”
女声吸了一口气:“没有人知道。”
巴图叫了起来:“这不可理解──”
女声道:“我们的人报告,完全可以相信。”
巴图有点不耐:“那个他妈的‘我们的人’是谁?”
女声回答:“是你在照片上见过的众多将军中的一个,为我们工作,他的报告
在这里,你可以看。”
接下来,便是一下翻纸声。
(无法知道报告写什么,只好肯定,元帅在拍了那张照片之后,就不知所终,
但在蒙古草原上,没有交通工具,没有马匹,绝不可能走远,这是普通常识。)
果然,巴图立即问出了这个问题。
女声的回答是:“当然,我们的人知道他还生存,是他遇到那牧人之后的三小
时。他带着一只大箱子,看来相当沉重,他的体力衰弱,又才遭巨变,估计三小时,
他至多移动十公里,可是循他走出的方向追上去,却没有找到他。”
巴图固执地道:“不可能,没有道理。”
女声有点恼怒:“事实就是如此,世上有许多看来不可能的事在发生,不然,
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巴图哼了一声:“他从此没有再出现,也没有人再见过他?”
女声给以肯定的答覆:“是,在他离开的方向约三公里处,有几个帐幕,大人
都出去放牧了,有几个儿童,都很小,也问不出什么来,由于我们的人严守秘密,
所以并没有大规模的搜索,后来KGB也知道了,多半是在堕机现场,没有发现他
的尸体,所以才起疑,也曾作过搜索,但没有结果。”
巴图又哼了一声。
女声追问了一句:“你清楚自己的任务了?”
巴图大声回答:“再清楚没有,派我去,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一到了蒙古草原
上,我就和当地的牧人一样──我本来就是那里来的。”
录音带的第一部分,到这里告一段落。
我和白素呆了好一会,我才道:“这位显赫一时的元帅,上哪里去了?秦始皇
的地下皇陵再大,也决无可能伸延到唐努乌梁海去。”
白素瞪了我一眼,她自然知道我是指当年马金花神秘失踪,进入了秦始皇地下
宫殿一事而言──这件事,记述在《活涌》这个故事中。
她道:“哪有那么多地下宫殿。”
我摊手:“那么,他上哪儿去了?”
白素皱着眉:“可能遭到意外──”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知道这个可能性不大,她想了片刻,才道:“两次失
踪,是不是有联系?都是谜一样的失踪。”
我怔了一怔,两次失踪,一次是元帅在蒙古草原上的失踪,一次是相隔十年,
一个小学教师和十来个小学生在芬兰北部山区的失踪。
两次失踪,看起来毫无可以联得起来之处。
而且,也不很相同,元帅,人人都知道有这样的一个人在,只是去向不明。
而教师和小学生,却连哪里来的,都没有人知道。
所以我的语气很迟疑:“不会有关系吧。”
白素也现出迟疑的神情来:“有这种感觉……”
没有再讨论下去,因为还有很多录音带,等着要听。
第二部分的录音带,听来更乱,但也可以知道,巴图已经到了蒙古,也见到了
那个牧人,和被那位女士称为“我们的人”的那位将军,大部分都是他们三人的对
话,用的是喀尔喀蒙古语,我和白素,可以当时就听懂大部分,有听不懂的,事后
也全弄明白。
先是巴图和将军的对话,他们在什么地方见面,并没有说明,身为将军,而却
替外国情报机构工作,那是杀头的大罪,可想而知,他们的会面,一定十分秘密,
反正在外蒙古一百五十六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找一个两个秘密会面的所在,总不
是难事。
巴图和将军的对话,自然在适当的距离之外,给接收了的。
将军的声音听来急促:“你到这时候才来。”
巴图压低了声音:“迟了?已经发现了他?”
将军愤然:“没有,隔了那么久,只怕发现的尸体,也已成了枯骨。”
巴图沉声道:“并没有发现尸体。”
将军显得十分不耐烦:“草原那么大,我们曾试过十多个士兵被匪徒杀了之后,
隔两年才发现尸体。”
巴图道:“我的任务是要把他找到。”
将军悻然:“祝你成功,等你找到了他,就再和我联络,我可以帮你离开,在
你寻找期间,我想我们不必多联络。”
巴图冷冷地回答:“根本不必联络。”
(巴图和将军听起来不欢而散,不过将军一定也安排了巴图和那个牧人的见面,
听起来,巴图和那牧人,在草原上一面策骑,一面交谈,所以这一段录音带,除了
有对话声之外,还有风吹草动声、马嘶声,运用些想象力,很有草原风光在眼前的
感觉。)
那牧人叙述着当时的情形:“我们都看到天上有火光,有爆炸声,只看一股浓
烟,直冲下来,大家,是的,当时我们有五个人在一起,大家一起赶过看,我在最
后面──”
巴图问:“不对吧,五个人,在前面的四个,应该先看到他。”
牧人有点恼怒──巴图离开蒙古太久了,忘了蒙古人最不喜欢人家对他的话表
示怀疑。所以牧人提高了声音:“他们没有遇上,我遇上了,有什么不对?”
巴图连声道歉,牧人才又道:“他讲的话,我也不是很听得懂,我的俄国话不
是很好──”
巴图的声音听来很意外:“他讲俄文?”接着,他又自言自语:“他应该会点
俄语的。”
牧人继续着:“我只听懂,他说自己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比我们的乔巴山元
帅还要伟大,至少一样,他又取出了照相机,叫我替他照相,对了,就是在这里…
…大概就在这里。”
那时,巴图和牧人,一定已到当日牧人见到元帅处,所以牧人才这样说,草原
上到处一样,牧人自己也未能十分肯定。
牧人继续着:“拍了照,他说一定会有人来问我关于见过他的事,这张照片,
可以换许多匹马……哼,他骗人,照相机给一个军人拿去,甚至没有还给我。”
巴图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怎么也听不清楚,想来是无关紧要的话。
牧人在愤愤不平:“还警告我不能对任何人说。拍了照后,他就拖着那箱子走,
箱子看来很重,他半天也迈不出一步,我想帮他,他又不要。”
巴图问:“他走得很慢,能走到什么地方去?”
牧人笑了起来:“照我看,哪里也走不到,我告诉他,三公里外,有我们的营
帐,他都发了半天怔。”
巴图叹了一声:“可是他却不见了。”
牧人停了片刻,才道:“草原上有时……会有点怪事,不是人所能明白的。”
巴图问得十分小心:“照你看,会不会他那箱子里的东西贵重,有人把他杀了
之后……埋葬,把箱子中的东西取走了?”
牧人怒道:“以前,草原上有强盗的时候,或者会有这种事,现在,我们全是
正当的牧人,谁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
(我和白素互望一眼,巴图果然相当能干,他的这个假设,对于一个人拖着一
只箱子在草原上消失,可以说是最好的解释。)
(我甚至以为那是唯一的可能。)
(白素却只是说:有可能。)
巴图“嗯”了一声,“当然,草原上……唉,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见过他?”
牧人的声音中有点迟疑:“这……很奇怪,营地上……他好像到过营地。”
巴图的声音大是兴奋:“就是三公里之外的那几个营帐?你怎么知道他好像去
过?可是他留下了什么?”
牧人道:“不是,而是小那斯吐模模糊糊说过一些话,很令人奇怪。”
(“那斯吐”是相当普通的蒙古人名字。加上一个“小”字,表示那是一个小
孩子。)
巴图忙问:“小那斯吐,多大了?”
牧人道:“两岁多,刚在学讲话,草原上的孩子长得钝,大人又忙,捧着孩子
讲话的时间少,孩子学话也慢,所以──”
巴图急速打断了牧人的话:“小那斯吐说了什么?”
牧人道:“小孩子的话──”
巴图急道:“你不记得了?请带我去见小那斯吐。”
牧人骇然:“在小孩子口里,能问出什么?”
巴科没有回答,再接下来,就是他和一个小孩子在对话,小孩子的话断断续续,
口齿不清,有许多时候,听来象是一面在吮吸着手指,一面在说话,又会忽然哭起
来。
(巴图相当珍惜录音带,孩子哭的时候,含糊不清时,他诱导孩子讲的话都没
有录,跳过去,所以听起来,更是杂乱之极。)
(孩子所说的话中,真正对找人有点用处的,只有几句。那孩子的语言能力相
当差,莫非正如那牧人所说,草原上的孩子,由于见到大人的机会少,所以学话也
迟?)
(郭靖在蒙古草原上长大,到四岁才说话。)
孩子在经过了反覆的询问之后,才道:“有人……没见过的人……拉着大箱子
来……要水喝……他要水喝……要水喝……”
巴图耐着性子,又讲了很多好话,才问:“你给他水喝了?”
孩子却又岔了开去,说了不少不知所云的话,牧人的声音传出来:“孩子还小,
不会懂得舀水给客人,多半是客人自己去舀水。”
孩子忽然又叫了起来:“水,水,那边。”
牧人道:“水,或马乳酒,都在那个大营帐中。”
巴图“嗯”了一声──他自然向那个大营帐看了一眼,然后又问:“那人,你
没见过的,进营帐去舀水喝了?”
孩子总算答应得相当快:“是。”
巴图尽量把话说得慢:“他离开的时候,向哪一个方向走的?”这句话相当复
杂,巴图在说的时候,多半比手划脚,花了很多功夫,可是孩子一听,就放声大哭
起来。
这时又出现了一个女人安慰拍打孩子的声音,那女人道:“别问他,他什么也
不知道。”
女人说着,听起来象是抱着孩子奔了开去,因为孩子的哭声,正在迅速远离。
那牧人道:“孩子自己向人说起过那个陌生人的事,当天晚上,大人放牧回来,孩
子就说了,说到最后,就是你问的那个问题。”
巴图发急:“孩子怎么说?”
牧人顿了一顿:“孩子说,那人……进了大营帐之后,没有出来过。”
巴图发出了一下如同抽噎的声音:“没有出来过?这是什么话?”
牧人道:“是啊!当时听到的大人都笑,孩子的父亲很生气,打了他一下,又
呼喝他不许胡言乱语,所以你刚才一问,他就哭了。我早就说过,在孩子口里,问
不出什么来的。”
巴图发出的一下沉吟声。
录音到这里又是一个段落。
(当时我就道:“巴图至少应该到那大营帐中去看一看。”)
(白素道:“我想他一定立刻就进了那大营帐。”)
白素说得对,接下来的那一段对话,显然就是在那个大营账中进行的。
放牧人的营地,通常都有一座比普通蒙古包更大的营帐,用途极多,晚上,作
为众多人的聚会之处,放置许多属于公众的物件,大桶的马乳酒,清水也全储放在
内,有时也存放私人有大型物件──多半是大的箱子之类。
录音在开始的时候,有东西的碰撞声传出来,巴图在说着:“好杂乱。”
那牧人道:“总是这样子的,扎营久了,又快开拔,谁还来整理。”
巴图道:“这里面,别说躲一个人,十个人也躲下来了。又有水,又有酒,又
有乾粮。”
那牧人显然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大是骇然:“他一直躲着没有出来?不会吧…
…那么久了,而且里面那么乱,是因为有人来找过,来了十多个,一大半是俄国人。”
巴图忙问:“他们找得仔细?”
牧人悻然:“怎么不仔细,一件件东西全搬出来,几只大箱子,还叫打了开来,
又在每一个营帐中找,象是认定他在这里了。”
巴图深深吸着气,牧人接着道:“还不是没有找到。”
巴图再追问:“这里要是躲着人,你们不易觉察?”
牧人不耐烦:“谁会想得到?谁要躲在这里?”
(那牧人的不耐烦,大有理由,他的反问,也十分应该。巴图似乎没有理由一
再怀疑有人躲着。)
(可是接下来,突如其来的变故,却证明了巴图有着过人的敏锐。)
牧人的话才一住口,突然有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我要躲在这里。”
那人讲的是俄语,而且,显然他是不知从什么古怪地方冒出来的(后来立即知
道了),所以牧人发出了一下怪叫声:“你……你这个人,躲在箱子里干什么?”
冒出来的是一个俄国人,而且怪异到了是从一只大箱子中冒出来的。
巴图却没有出声,无法知道在那几十秒钟,他在干什么,但自接下来的声音听
来,他一定处于极度惊骇之中,以致说不出话来。
因为接下来,仍是那俄国人在说话:“巴图,我的老朋友,我早就知道,你们
要派人来的话,只要你没有死,你是唯一的人选。”
巴图直到这时,才“啊”地一声,叫:“老狐狸,是你,你没有死,我当然不
敢死。”
巴图这时用的也是俄语,他的俄语也极其流利。他接着又问:“你躲在这里多
久了?”
老狐狸(当然是一个人的外号)呵呵笑着:“超过两个月了。”
巴图发出了一直顿足声:“我一进来,就觉得这里极适宜人躲藏,果然如此,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老狐狸回答:“等他出来”。
(由于后来,录音带上记录的声音,表示出一件极不可思议的怪事,我和白素,
翻来覆去地听了很多次,才算是有了一点头绪,但也不敢肯定,所以在叙述中,加
上了我们很多的推测,用的语句,也相当迟疑。)
(当时,我就问:“你猜想,这个老狐狸是什么人?”)
(白素道:“我猜是苏联情报机构的高级人员,和巴图是旧相识,他们多半是
早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大家同属盟军时认识的。”)
(我同意白素的推测:“而且他们的私人交情还十分好,不然,老狐狸不会现
身出来,等什么人?”
(白素说:“听下去,应该有分晓。”)
听下去,是巴图在问:“等谁出来?”
老狐狸的声音有点疲倦:“你到这里来,要找的是什么人?”
巴图显然又受到了震惊,骂了一句脏语,才道:“我们的情报工作为慢,只知
道你们在找他,不知道你们已确定了他的所在。”
老狐狸显然在向巴图走近,而且,在喝那牧人离去,然后才用听来十分神秘的
声音道:“不是我们知道,是我一个人知道。”
巴图讶异:“保密?”
老狐狸叹了一声:“无法对任何人讲,人的想像力都不知到哪里去了,讲了也
不会有人相信,只会把我当神经病,哼,不知多少人想我退休,官不大,可是眼红
的人不少。”
巴图笑着:“还是那么喜欢发牢骚。你有了什么发现,要运用想像力才能接受?”
老狐狸的声调有点急促:“太奇异了,我一直在想,大约只有你,和少数几个
人,才能接受的这种怪异的事,你出现了真是天意。”
巴图不耐烦:“说吧,什么发现?”
老狐狸多半这时拍了一直巴图的肩头,传出了“拍”地一下响:“一定要从头
说起,你才会理解,我尽量说得简单一些好了。”
巴图咕哝一句:“愈简单愈好,时间不够了。”
老狐狸问:“你说什么?”
巴图道:“快说你的事吧,我的事,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
(巴图那句话的意思,我倒明白。因为那时,那卷超微型的录音带,所余无几。
巴图一定把录音机放得十分秘密,要是用完了录音带,他不能当着老狐狸面前换上
新的带子,那么,录音就要中断。)
(我一想到这里,不禁在是焦急,甚至冒出汗来。)
(因为老狐狸说他不了神秘之极的发现,看来是整件的关键,要是竟然没有录
下来,那简直吊胃口之至。)
(而且老狐狸说“等他出来”,听来像是他已知那个失踪元帅在什么地方。)
老狐狸飞快地道:“我们接到了消息,来搜查,没有离开过这里的范围,因为
没有任何人再见过他。搜查很仔细,送给上头的报告是:”并无发现。但实际上,
我却有发现。“
巴图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老狐狸道:“你看到那两口大箱子?”
巴图道:“是,你就从其中的一口内冒出来,难道元帅躲在另一口箱子中?”
「第七部:有在图画中」
巴图这样说,显然是在开玩笑,可是老狐狸却好一会不出声,急得巴图连连催
促,他才道:“你过来,你看,两口箱子都很大,但不同,嗯?”
巴图道:“其中,这一口,看来精致得多,上面应该有绘画,年代久远,剥落
了。”
随着巴图的语声,有“笃笃”的声音发出,那自然是巴图用手指在敲打着箱子。
老狐狸道:“这口箱子是古董,极有价值,一定是许久以前,王公所有,牧人
把它弄了来,运回莫斯科去。”
巴图笑骂:“几十年了,你这种偷鸡摸狗的毛病,还是改不了。”
老狐狸又道:“这种箱子,有一个特点,不但在箱子外面,有十分精致的绘画,
连箱子的里面,也每一面都有着精致的画,画的材十分广泛,有的甚至是十分精美
的春宫。”
巴图又笑道:“这口箱子外面的画,早就因为年代久远而剥蚀了,里面的还保
持完好吗?“
老狐狸的声音,听来极度异样,甚至有点发颤:“你可以自己看。”
巴图打开箱盖的声音和低叹声,都听得很清楚,那自然是他依言打开了箱盖,
看到了箱子内部的绘画,感到惊叹。接下来,是短暂时间的寂静,又是老狐狸那种
异样的声音:“你看出了什么名堂来?”
巴图的声音有点迟疑:“画竟然保持得那么好,色彩鲜明极了,你看那些人,
无名艺术家的杰作。”
巴图一面说,一面连连赞叹,可知那箱子里面的画──放牧图,真的画得十分
精美。
(我和白素听得有点奇怪,巴图和老狐狸,忽然对一口有着绘画的古董箱子大
感兴趣,在当时的情形下,很说不过去,因为他们有许多神秘莫测的疑团要解决。)
(果然,巴图立即有了和我们一样的想法。)
巴图道:“你叫我看这些画,有什么目的?”
老狐狸“嗖”吸了一口气:“你看仔细,我给你电筒,你仔细看,画里面每一
个人,都是十公分左右大小,你一个个看过去。”
巴图显然不知道老狐狸的用意何在,他勉强答应着。这时,可以想见他拿着手
电筒,在箱子内部照射,一个个人看过去,不时发出一些赞叹声:“画得真像,神
态生动之极,你看这老妇人,额上的皱纹形成多么奇特的图案。”
他一直喃喃地说着,都是一些无关紧要、和那箱子内的绘画有关的话,然后,
突然之间,他停顿,可以使人感到,他一定是在突然之间,看到了什么怪异莫名的
情景。
(我双手紧握着拳,心中焦急菲名,想知道巴图究竟看到了什么。)
(白素把她的手,温柔地加在我的手背上。)
(我吞了一口口水,盯着录音机看──那自然没有作用,看是看不到什么的。)
巴图的突然停顿,不超过三秒钟,接着,他以骇异绝伦的声音道:“老狐狸,
你……早已看到了?这……怎么可能?这……是什么……魔法?”
巴图仍然在尖声叫着:“天,这明明是他,明明是他!谁都可以一眼就认得出
来,他那口箱子还在,他……一直静止?还是在动?”
老狐狸叹了一声:“静止的吧?可是,我还是在等,等他出来。”
这一段对话,巴图和老狐狸的语调,都快速无比,而且讲的话,又莫名其妙之
至,所以我们反覆听了好多遍,才算是听清楚了他们讲的话,并且将之化为文字,
记了下来。
可是,那一段对话,是什么意思,我和白素,一进之间,都无法了解。
白素首先道:“巴图看到的景像,和‘魔法’有关,他一提出,老狐狸同意了。”
我苦笑:“那是什么意思,魔法可以造成任何现象,他看到了什么?他正用电
筒在照着箱子内壁的绘画,怎么忽然会联想到了魔法?”
白素缓缓吸了一口气:“他正是在画上,看到了绝不应该见到的景像──”
我叫了起来:“他看到的是一个他,他说:这明明是他,人人一看就可以认得
出──”
白素立时接着说:“是,这个人,还有一口箱子在他的身边。”
讲到这里,我们两人都突然停了下来,互望着,心头感到阵阵寒意。
我们都想到了巴图看到了什么样的魔法造成的现象,可是我们又同样不愿承认,
因为那实在太诡异了。
当时,我双手无目的地挥动了一会,突然拿起电话听筒来,白素望向我,我道
:“打电话给原振侠,这个古怪医生,对巫术极有研究,一个超级女巫甚至认定他
是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他或许可以提供一些意见。”
白素缓缓摇着头,我看得出,她并不是不赞成我打电话,而是事情实在太怪异,
使她的思绪茫然,不知该做什么才好的一种自然反应。我其实也不是真的想找原振
侠,也是因为无所适从,随便找一件事来做做,所以,没有拨号码,就放下了电话
;吞咽了一口口水,我道:“他们看到……了他们要找的人,在图画中。”
我鼓足了勇气,才讲出这句话来──那的确需要勇气:他们要找的人,渲赫一
时的元帅,在草原上忽然失踪,怎么找也找不到,可是,却出现在一口箱子内部的
绘画之中。
人,进入了画中。
这种情景,巴图倒是形容得十分贴切:魔法。
不知是什么魔法,把他摄进了画中去,使他成为画中人。老狐狸先发现了这一
点,他当然不敢对任何人说,说了,就会被人当神经病。
可是他也不肯就此放弃,所以他在营帐中等,希望被摄进画中的人,在魔法解
禁时,又会从画中走出来。
白素深吸了一口气:“一定是那样……这……这……”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
好。
巴图忽然叫了起来:“老狐狸,是你在玩花样,人已经在你们手里,可是你却
编了这样一个故事,在这里画上一个和他一样的想用这种鬼话骗我相信,不再找他。
这是你的鬼把戏。“
老狐狸的声音有点悲哀:“我会画画吗?你看看,这人画得多好。”
(巴图突如其来的责问,很能把我们的思绪,从虚幻到全然无从捉摸的境地,
拉回现实,巴图的指责,自然大有可能。我甚至忍不住叫:你自己不会画,可以找
别人来画。)
巴图立时道:“有的是会画画的人。”
老狐狸又长叹了一声:“老朋友,这的确很难接受,人到了画中,可是你的指
责,决不是事实。”
巴图大声说着话,而且不住有“砰砰”声传出来,他显然一面说,一面在不断
拍打着那箱子。“我无论如何不会相信。”
老狐狸声音沉着:“你要不要听我的解释?”
巴图粗声粗气:“你不可能有任何解释。”
老狐狸道:“好,只算是假设──我假设他打开箱子,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他
可能钻进箱子去,或者想躲一躲,或者就在箱子边上,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就把他
摄进了图画之中。”
巴图厉声道:“没有比这番鬼话更鬼话的了。”
老狐狸的声音,却表示他真心诚意想把问题解说明白:“我在这里很多天了,
有时,午夜人静的时候,我贴近箱子──把耳朵贴在箱子上,甚至隐隐可以听到草
原放牧时所应有的一切声响,风吹草动声、马嘶声、人声、歌声,还有──”
巴图插了一句口:“还有你这老狐狸的放屁声。”
老狐狸再叹了一声──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频频叹气:“我知道,这种力量会把
他摄进图画去,就有可能把我也弄进去。好好的一个人,被弄到图画里去,想起来,
总不是十分愉快,所以我不敢躲在这箱子里。”
巴图声音冰冷:“你想说,如果躲进这箱子,人也会进图画中去。”
老狐狸并没有立时回答,只听得巴图在斥责:“你为什么不断眨眼?又想打什
么坏主意?”
可知老狐狸在不断眨眼──巴图和老狐狸熟,也就知道他不断眨眼,是在动坏
脑筋。
老狐狸道:“你的任务是找他,你又不相信我的假设,你有胆子,大可以躲在
箱子中,看看是不是有机会进图画中去。”
巴图“哈哈”大笑:“你有什么目的,只管说,何必用这种拙劣的方法骗我进
去。”
老狐狸再叹了一声:“你不想想你现在在什么地方,而我又是什么身份?只要
我一声令下,你再神通广大,也逃不掉。”
巴图呆了片刻,老狐狸表示他要对付巴图,根本不必靠什么诡计,这倒十分实
在,巴图没有理由不相信──有一段短暂的沉默,只听得“拍拍”声不断传来,当
然是巴图拍着箱子在沉思。
然后,巴图笑说:“为了完成任务,进入图画之中,这倒是前所未见的经历。
如果我真的进去了,不知道是不是能看见你?“
老狐狸道:“不知道,但我一定可以看见你,就像我们可以看见他一样。”
巴图又叽咕了一句什么话(怎么听都听不清),才又道:“好,我就试试,先
给我喝点酒──”
老狐狸的笑声中,透着狡桧:“你还是带一大桶酒去好,图画上好像没有酒。”
接着,果然有搬动重物的声音,和巴图与老狐狸对饮的声音,然后,就静了下
来。
在静下来之前,有“拍”地一下响,像是箱子的盖子被盖上了。
录音带在这里又告一段落。
我和白素,呆了片刻,我道:“我看巴图的指责对,全是老狐狸在捣鬼。”
白素没有肯定的答覆。
我又试探着问:“要是巴图真的到图画中去了,这十年,他一直在图画里?”
白素仍然不置可否,没有确实的设想之前,白素一般很少随便臆测。在这种情
形下,我反倒觉得温宝格式的胡言乱语有可取之处。
又过了一会,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继续听录音带。
我想了一想,想把胡说和温宝裕找来,可是白素的一个眼色阻止了我,我明白
她这个眼色的意思:事情太怪诞,连我们也觉得遍体生寒,在全然没有眉目之前,
最好别让小朋友知道。
继续听下去,巴图的第一段话,就把我们吓了一跳,不知道他那样说是什么意
思。
巴图的那一段话,显然是他的自言自语,是他要说明一些情形,他又觉得十分
重要,所以才录下来。
他的语调十分轻松:“明知道他是老狐狸,可是还是上了他的当。他编的鬼话,
那么幼稚,我居然也会上当,真是阴沟里翻了船。
“老狐狸将我骗进了箱子,事先又和我喝了那么多酒,酒中可能有麻醉药,不
然,我不会被他移动了还不知道。我究竟昏睡了多久?好像已过了一夜,我被移出
了多远?也无法知道,草原上,到处一样,到处有牧人,有马,有营帐,老狐狸自
然不想我完成任务,所以才出诡计骗我。由此可知,要找寻的目标,极可能在他们
手上,应该从老狐狸身上着手。
“当然,草原再大,我也会有和老狐狸再见面的机会,到时再算帐。”
(巴图的那一段话,听来是特地讲给他组织听的,在话中,倒很明显地道出了
他的处境:他仍然在草原上,不过时间过了一夜,他又被移动过。)
(本来,我们紧张地在等,以为他会“进入图画”,结果却是那样,颇有虎头
蛇尾之感,相视哑然。)
接下来,是一阵马蹄声,巴图用喀尔喀蒙古语叫:“请停一停,请停一停。”
马蹄声在十分接近处停止,巴图问:“请问,我在什么地方?”
而回答,是一把年轻的声音,用的却是达干尔蒙古语:“你是从哪里来?”
巴图显然想不到自己会遇上了达干尔部落。蒙古的大大小小部落很多,语言大
不一样,一般来说,虽然部落和部落之间,没有什么界限,但从一个部落的放牧所
在,到另一个部落,总有几百公里的距离,他未曾想到自己被移出了那么远。
巴图从哪里来,这个问题他也无法回答得出,草原上只有大地名,很少有小地
名,如果说从草原来,那更没有意义。
所以,他笑了起来:“我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他用的也是达干尔语。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那倒好,我们全不知道怎么来的,你正好和我们一样。”
巴图略怔了一怔:“我只是不知道从哪里来,不是不知道怎么来。”
那苍老的声音问:“有什么不同?”
巴图呆了片刻,显然也想不出有什么不同,所以无法回答,就在这时,又有马
蹄声传来,那年轻的声音道:“老奶奶,你怎么又出来了?”
一个听来极老的老妇人声音道:“松松筋骨,老坐着不动,真把自己当老人了。”
老妇人和年轻人交谈,巴图可能就在近前,情景可想而知:巴图叫停住了策骑
而到的一老一少两人,正在问路,老妇人也驰近来了。
在草原上,发生这样的情形,应该再普通也没有。可是突然之间,巴图发出了
一下惊骇欲绝的叫声:“你──”
那声音尖厉可怖之极,要不是他真的惊恐,以他的为人,断不然会这样大惊小
怪。
他不但在尖声叫,可能还有一些十分怪异的动作,因为那一老一少两个人,陡
然呼喝:“你干什么?你是疯子?滚开。”
巴图那时,多半在向他们接近,所以才会遭到了这样的呼喝,然后,是马嘶声、
马蹄声,显然是策骑者已疾驰了开去,剩下来的,只是巴图的喘息,粗声粗气,听
来十分急促,可见他余悸未已。
过了好一会,才是他的自言自语,声音之中,仍然充满了惊恐:“我在什么地
方?老天,我……刚才见到了什么?那老妇人,我认识她,我一定认识她,她脸上
的皱纹,我那么熟悉,我在哪里见过她?在哪里见过她?”
他自己问自己的声音,愈来愈是尖厉。
(我和白素互握着手,手心中都在冒冷汗。刚才我们哑然失笑间,心情已相当
轻松,可是这时,却又像是崩紧了的弓弦。)
(我们都在那一段的录音带之中,听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巴图看到了那老妇
人,虽然他不断自己问自己“在哪里见过她”,但是他自己心里再明白也没有,他
在箱子内壁的画上见过她。)
(当他和老狐狸一起看着箱内画的时候,曾因为画中人物的逼真而感叹,又曾
提及过一个老妇人,画得皱纹都一条一条,看得清清楚楚。)
(我忙又把那一段录音找出来听,巴图当时这样讲:“你看这老妇人,额上的
皱纹形成多么奇特的图案。”那一定给他十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一看就可以认得
出来。一个明明只是在画中见过的的老妇人,忽然之间,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会
骑马、会讲话,这如何不令人吃惊?而更令人吃惊的,自然是接下来的联想──画
中的人活生生到了面前,那表示什么?岂不也正表示他进入了画中?)
(这才真正令人感到害怕,所以巴图不敢承认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老妇人。)
他急速的喘息声持续了很久,才算是渐渐恢复正常,他语调急促:“我明白了,
我看到了画中的人,我……到了画中?和……我要寻找的人一样?可是,为什么我
一点也没有异样的感觉,蓝天白云青草翠绿──”
接下来是一连串不知名的声响,猜想是他正用各种方法试验,看自己处身的环
境。
他不住在说着:“草是真的,泥土是真的,马是真的,人是真的,什么全是真
的,我不会是在画中,画中的人全静止不动,我见过,我不是在画里。”
在那几句话的后半段,他可能是在向前急速地奔走,声音十分乱,持续了相当
久,巴图一下子悲哀自己进了画中,一下子又否定自己在画内,思绪紊乱之极,说
的话也语无伦次,自相矛盾。
至少在五六分钟之后,才听得他又在向一个人问:“这里是什么所在?
回答他的,是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十分之答非所问:“每一个人开始的时候,
总喜欢问这里是什么所在,等到久而久之,就不会再问,什么所在不一样?草原就
是草原,人生就是人生,有什么好研究?”
巴图的声音提得极高:“实实在在回答我,别弄神作怪。”
那中年人冷笑一声:“我就是不知道,和你说得够实在的了。”
巴图的声音如同哭泣:“我们……是不是在一幅画里面?画……是画在一口箱
子的内部。”
中年人的话中,充满了怒意:“我听不懂你的话,你说的才是装神弄鬼。”
这时听来又有几个人走近来,有一阵子低议声,巴图语音之中,哭意更甚:
“你们难道从来未曾想一想,自己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
几个人同时笑道:“想了有什么用?反正我们一直生在草原,死在草原,想了
又怎样?”
巴图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我可以知道巴图在这时,想到了什么。他在那样奇诡的境地,自然想弄明白
自己自何而来,在什么地方,是什么身份。但对于长期在这种境地的人,这些问题,
一点意义也没有。)
(巴图如果不是忽然到了这种境地,还在他的“异种情报处理局”当局长,他
也不会向自己问那些问题,原因是问了毫无作用。)
甚至可以扩展到更大来看,人一直生在地球,死在地球,人生匆匆,问这些问
题,有什么意义?
「第八部:在草原上兜了三年」
巴图一定想到这一点,也感到自此之后,自己可能再离不开这幅草原──草原
是一幅画,他已经进入了画中,在他接下来的自言自语中,他也肯定了这一点,他
心境不像初时那么激动,还懂得自己安慰自己:“理论上来说,我在画中,他在画
中,我应该可以遇到他……这可以问人。”
接下来,巴图果然问了几个人:“可曾见到一个汉人,秃头、瘦削、很老,拖
着一口箱子?”
最后,有一个小女的声音,道:“见过,前几天,看到他在前面一株大树下发
愣。”
(我和白素互望一眼。)
(我发出一下呻吟声:“他……真的进图画中去了。”)
(白素迟疑了片刻:“那太像恐怖电影的情节,不少神秘电影、小说,都曾有
过这种把人摄进画或镜子里去的描述。”)
(我点了点头,可是,巴图又真的有那样的遭遇,这又怎么解释?可恶的巴图,
现在又到芬兰去了,我也找不到他。他要不是那样装神弄鬼,一见面就把他十年来
的遭遇讲出来,事情总容易明白得多,比听那些鬼录音带,要好不知多少。)
(白素显然和我有同样的想法,我们一起深深吸了一口气:事情已到了这一地
步,总得把所有的录音带听完了再说。)
(我忽然想起,和我来往的人,大抵都有点怪异的行为。例如有能力在时间中
自由旅行的王居风和高彩虹,就曾经留下神秘莫测的录音带给我,自己人又不露面,
害得我不知损失了多少脑细胞。)
(那些神秘莫测的录音带,记述成《黄金故事》──或许他们的怪异行为,对
我记述故事,很有帮助,可以使故事变得更悬疑曲折,看起来更增加趣味。)
巴图的声音很兴奋:“是吗?那株大树,离这儿有多远?”
那少女的声音说“前面一棵大树”,说的时候,照想,应该还有手势,例如向
前指了一下之类。而巴图那样问,显然“那棵大树”,并不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在草原上生活的人,常在马背上驰骋,距离观念和常人不同,果然,那少女的
回答是:“快马半天就能由这里到那棵大树下。”
巴图当时,可能曾连声道谢,但是却没有录音,原因多半是为了节省录音带。
再接下来,又是他在问人:“你有没有见一个高瘦个子的汉人,带着一只箱子,
六十多岁,身子很弱?”
为了简化叙述,巴图这样问,约有七十余次,他所得到的答案,也大同小异,
都是肯定的:“见过,早几天,见过他在树下──或池边,或草地上──坐在箱子
上发愣,也不和人说话,不远,快马半天──或一天,或两天──就能到。”
(我和白素在听了那段录音带之后,十分骇然。)
(我接下了暂停掣,向白素望去,白素也向我望了过来,我们两人异口同声:
“这说明了什么?寻找他要找的人,每一个人都说曾见过,可是他始终找不到。”)
(白素沉声:“对,他被愚弄了。”)
(我用力一挥手:“巴图机灵精明无比,他……不可能被愚弄了十年之久吧。”)
(白素侧着头:“别忘了,他自己以为是在一幅画中,反正出不去,悠悠岁月,
不如用来不断寻找,可能基于这种心理,才使他一直被愚弄下去。”)
(我用力摇头,仍然觉得事情十分不可思议。)
(白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再听录音带。)
接下来的,又是巴图的一段独白。
他急促地在说:“我已经找了多久了?在这幅草原上,兜了多少日子?我见过
多少人?在这幅草原上,我每一个,都至少见过了六七次,见来见去,就是那些人,
那些人,我第一次见他们的时候,是在画中,一幅画中,画在一个彩绘箱子的内部。
现在,我也成了画中人,所以兜不出这个草原,所以,也不会碰到陌生面孔─
─除非再有人,像我一样,进了画中。“
他说到这里,在不由自主喘着气:“可是为什么我找不到元帅?他是不是在逃
避我?我知道他一定也在这幅草原上,我一定要找到他。”
巴图的语意,听来还相当坚定,那证明他会继续在草原上兜圈子。
(他当然一直未曾见到他要找的人。)
(但如果说,他在草原上,或者说,他在画中,竟然十年之久,仍然不可想像。)
(我提出了这个疑问,白素也同意,而这个问题,也很快有了答案──接下来
的那段录音表示巴图已经离开了那幅画。)
他的声音听来极迷惘:“我又回到世界上来了,离开了画,事先一点迹像都没
有,睡醒,觉得漆黑,觉得处身在一个十分窄小的空间。”
他续道:“用力一撑,撑开了箱盖,发现自己在箱子里,箱子在一个大帐中,
大营帐中除了箱子外,空无一物,老狐狸坐在不远处,看到我,一脸错愕的神色。”
又是他和老狐狸的对话。
(录音带的次序十分混乱,虽然花了很大功夫整理,可是还是有点错乱,像这
里,巴图和老狐狸的对话,应该在他的独白之前,但一再整理时还是掉转了。)
巴图的声音之中,充满了迷惘:“我……我在世上,究竟消失了多久?你一直
在等我?”
老狐狸的声音,听来大是激动:“你终于出来了,你终于从画中走出来了。”
巴图发出一声“咯咯”的声响,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火鸡:“我真的在画中?”
一阵脚步声,猜想是老狐狸走近箱子:“你看,该在的人全在,只有你不在了,
过去三年,我一直看到你在画里面。”
巴图的声音如同呻吟:“三年,我在图画中,竟然过了三年?”
老狐狸也感叹:“日子过得真快,这三年来,你在什么样的境况下生存的?一
动不动,可是又有生命?你能不能思想,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巴图在那时,一定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动作,因为有很多不明不白的声响传出来。
他道:“我看到的情形不一样,那片草原十分广阔,画中的每一个人……都在
草原上生活,我……在他们之间,完全和在真真正正的草原上生活一样。”
老狐狸陡然叫了起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
巴图语音苦涩:“你说得对,世上只怕没有什么人会相信我的话。”
接下来,是一段时间的沉默,两个人在急速喘气,然后,是老狐狸听来十分鬼
祟的声音:“那么,你见到……他了?”
他在说的时候,可能向箱子内部的绘画,指了一指。巴图立时长叹了一声:
“事情有点怪,人人都见过他,可是我在草原上兜圈子,兜了……三年?却一直无
法见到他一面。”
老狐狸也叹气:“他可能再也出不来了,老朋友,我真担心你也出不来,天知
道是什么力量使你进去,也不知道什么力量使你出来。”
巴图在那时,可能打着寒战,因为有一阵奇异的“得得”声,听来像是上下两
排牙齿相叩时所发。
巴图自然有理由感到恐惧,他的经历如此奇特,全然不知道是由一种什么力量
在主宰,要是真的永远在画中出不来……那真令人不寒而栗。
他声音僵硬:“我总算出来了,我要……赶快离开这里,回到现实世界去。”
老狐狸说:“那容易,可是……你任务没有完成,怎么报告?”
巴图苦笑:“三年了……这三年之中,他们对我怎么样?可能以为我已经变节
了。”
老狐狸声音迟疑:“很奇怪,好像根本没有你这个人存在一样,我们的人用尽
了方法,也无法探出你上司对你失踪的态度。”
巴图吸了一口气:“难道他们仍然一直──”
他讲了半句,就没有再讲下去,他本来是想说:“难道他们仍然一直可以接收
到我的声音,和我看看到的一切?”
他没有讲下去的原因,自然是他不想在老狐狸面前,暴露他“半机械人”的身
份。
不过,他想到了这一点,心中一定相当高兴,因为如果真是那样,这三年来的
怪异遭遇,说出来就比较容易取信于人。
巴图顿了顿:“是啊,任务没有完成,说起来真丢人,其实我大有……希望…
…也真难说,在画里,就算见到了他,又怎能把他带出来?“
老狐狸也大为感慨:“说得也是,你可知道,这些日子来,这草原真热闹之极,
成了世界上最热门的特务间谍活动中心。他堕机未死的消息,知道的人愈来愈多,
各方面都把他找出来,他们自己那方面,派出了三个女特务,个个如花似玉,都用
花朵的名称做代号。”
巴图“嗯”了一声:“我听说过……他们也知道他进了图画中?”
老狐狸的声音有点恼怒:“这是我发现的一个巨大秘密,不是老朋友,怎会逢
人就说”
巴图又长长吸了一口气:“谢谢你,请你安排一下,我想立刻离去。”
老狐狸迟疑了片刻:“巴图这不像你的行事作风,你一定不达目的,誓不干休。”
巴图提高了声音:“事情太怪异了,我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暂时放弃。”
老狐狸试探着问:“我还是要等下去。你何不与我一起等?等有朝一日,他会
从画中出来,像你一样。”
巴图的声音大是恐惧:“不,不,你有兴趣,你一个人等好了。唉,真难想像,
这样兜圈子,也兜了三年去。”
老狐狸回答:“三年,不过一千多天,算不了什么。”
在这一段录音完结之后,所有的录音带,都已经听完了,而且也理出了一个头
绪来。巴图当然离开了蒙古,他在蒙古三年,“三画中三年”而了无音讯却达十年
之久,那么,余下来的七年,他在干什么?
我和白素商讨着。巴图在离开蒙古之后,然后,特务系统会和他立即联络,他
也会把他的遭遇报告,他的上司可能相信,也可能不相信,他上司的态度,决定了
他以后七年的处境,若是认定了他在胡言乱语,说不定会请他在精神病院长期居住。
凭空猜测,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白素看了我一副搔耳挠腮,心痒难熬的情状,
笑着:“有时候,你也别说温宝裕,看你现在,就和他一样。”
我冲着她瞪眼:“我们自然有性格相近之处,所以才会成为好朋友。”
白素笑得更欢:“你在这里发狠有什么用,巴图和良辰美景在芬兰,你要去找
他们,再容易也没有,何必在这里焦急?”
我吁了一口气:“真是,你去不去?”
白素侧着头,想了一会,摇头:“有什么特别发展,我随传随到,如何?”
我们都习惯于单独行动,白素的回答,也在意料之中,我随口道:“巴图竟然
成了‘半机械人’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想来十分可怕。”
白素蹩着眉,像是另有所思,过了片刻,她才道:“我总觉得事情十分……不
知有什么地方,十分不合情理。”
我挥手:“人不知被什么力量,摄进了一幅画中,这种怪异的事,根本就不合
情理。”
白素也挥着手,像是想把绫乱的思绪挥开:“我不是这意思,只是……现在说
不上来,总之,事情有不合情理之处。”
我望向她:“试举例以说明之。”
白素苦笑:“要是能找到一个丝头,整个事情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我点头:“这个头,就在巴图身上。”
白素忽然又道:“巴图对于那女教师和小学生的失踪,为什么那么有兴趣?”
我不禁一怔:“遇上了那么怪异的事,任何有好奇心的人,都会追查下去。”
白素的怪问题真多,我的回答,显然未能令她的满意,可是她却已跳了过去,
另外又问:“不知道那个老狐狸一直在等,结果如何?”
我道:“一直未曾听闻这个元帅再出现,老狐狸等待,自然没有结果。”
白素又换了话题:“常有文学家使用‘人生图画中’这样的句子,仍难想像真
会有这样的事。”
我苦笑:“这种事,真发生了,只怕滋味不是很好,所有的画,全是平面的,
真难起像人在平面之中,如何可以生活。”
白素抿着唇:“太难想像了……这或许就是我觉得事情不合情理的原因──连
想像的余地都没有,我倒真想去做一件事。”
我不经意的问:“想去做什么?”
白素的问答,却吓了我老大一跳:“想去见见那个‘老狐狸’,看看他葫芦里
到底在卖什么药。”
我双手乱摇:“千万别去惹这种人,这种人也撩拨得的?”
白素又道:“可以通过一个人去找老狐狸。”
我无可奈何,看来白素已经有了她自己的决定,我问:“通过什么人去找他?”
白素道:“那位老太太,盖雷夫人,她在整个苏联和东欧集团中,有相当的影
响力。”
我摇头:“第一,我反对你去见老狐狸。第二,就算要见,也不必再惊动别人,
一客不烦二主,就叫巴图做介绍人好了。”
白素没有什么反应,我不禁跳脚:“你不是想这就去见老狐狸吧。”
“不。”
我吁了一口气:“等我从芬兰回来,如果要去见他,我们一起去。”
白素望了我片刻:“什么时候起,我连行动自由都没有了。”
我说得斩钉断铁:“从现在起。”
白素轻笑着:“你什么时候去?到了赫尔辛基,如何去找巴图?”
我呆了一呆,赫尔辛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找三个人,还真不是易事。他
们走的时候,又没有说如何联络,连巴图为什么会在赫尔辛基,也只知道他是在
“追踪一条狗”,到了那里,三五七天,找不到他的踪迹,绝不意外。
白素望着我:“我看,他们到了,不论调查有无收获,总会打电话给我们,到
时再去多好,等一等?”
我吸了一口气,看来除了“等一等”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预算巴图不多久,
就能到赫尔辛基,我也不必等多久。
谁知道,这一等,等了三天,巴图和良辰美景,音讯全无,直等得我金眼火眼,
坐立不安。
在这三天中,白素倒没有闲着,她弄来了很多“元帅堕机”事件的资料,那些
自称“内幕中的内幕”,十分可笑,都说机毁人亡,无一生还──本来就是这样,
真正的机密,永远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要是人人皆知,那还叫“内幕”吗?
三天之后,我实在忍不住了,颇有点埋怨白素叫我“等一等”,白素叹了一了
声:“好,你先去,一到就打电话回来,有他们的消息,我就告诉你,你就在那里
找。”
我唉声叹气:“早就该这样,这上下,只怕已见到了,我这就动身。”
一切手续,是早就办好了的,但还是又等了七八小时才上机,长途飞行相当令
人疲倦,我一贯的应付办法就是呼呼大睡,等到到了赫尔辛基,用最快的方法入住
酒店,立刻和白素通电话,白素的声音,听来有点朦胧,可是也十分着急:“两个
小丫头还没来找你?”
她没头没脑说了这样一句,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门上已经擂也似,响起敲
门声来。在这种第一流的酒店之中,竟然会有那样的敲门声,只有两个可能:其一,
酒店大火已不可收拾;其二,“两个小丫头”到了。
我叫白素等一等,过去打开门,两条红影,飞扑过来,一边一个,抓住了我的
手臂,神情惶急之至,我手臂一振,将她们两个摔了起来,她们就势在空中,翻了
一个筋斗,翻过了床,才一落地,又立时弹起,再跃过了床,落在我的面前,动作
之快捷灵巧,简直匪夷所思。
她们才一站定,就齐声道:“巴图叔叔到画里面去了,卫叔叔,怎么办?”
我怔了一怔,先拿起电话来,向白素道:“你听到她们说什么?”
白素道:“你走了不多久,他们就来了电话,我全知道了,我不和你复述,你
可以听她们讲。我告诉她们你预订的酒店,预计她们立刻会找到你。”
我闷哼一声:“果然是立刻,我还没有洗脸。”
放下电话,向良辰美景望去,看到她们圆嘟嘟的脸上,仍然极其惶急,我作了
一个手势,要她们坐下来:“别急,巴图进过一次图画,三年才出来,这次再进去,
熟门熟路,不打紧的。”
她们没有听过录音带,自然不知道蒙古草原上发生的奇事,睁大眼睛望着我,
一时民不知说什么才好。我道:“从头详细说。”
良辰美景道:“你……不要先去看看他?一路上,我们可以详细说。”
我问:“去看一幅画?画在什么地方?”
良辰美景齐齐长叹,神情犹豫,大有难言之隐,我看得又好笑,大喝一声:
“快说。”
她们两人再叹了一声:“画,在一个私人博物馆里,驾车去,一小时余。”
我和她们一直下了电梯,经过酒店大堂,在所有人惊讶的神色中,这才注意到
良辰美景如何吸引人。
一色鲜红的一口钟,鲜红的靴子和紧身裤,衬着白里泛红的脸夹,两个人又全
然一模一样,饶是北欧之地,多有美女俊男,但是像这样可爱的人物,并不多见,
引来了那么多欣赏的目光,自是意料中事。
她们一阵风似卷出酒店,外面风大,把她们的一口钟吹得扬了起来,里面是雪
白的狐皮,更增艳丽。
一出酒店,略等一会,自然有人替她们开了车子来,我看了车子,就闷哼了一
声,良辰美景吐了吐舌头,知道我是在责怪她们奢侈,那种马寒拉蒂的重型房车,
最高时速可以过到三百二十公里,售价约莫是四十万美元,她们下山的时候,手中
有的是祖宗传下来的珍宝,自然没有想到过这样一辆车子,是许多人劳累一生的代
价。
「第九部:真有那样一幅画」
良辰驾车(事实上我根本分不清谁驾车),美景坐在她旁边,我坐在后面,车
子一开始行驶,我就道:“驾车的最好少说话。”
她们说话,一人半句,我怕影响驾驶,所以才这样吩咐。
美景在座位上,半转过身子来,脸向着我:“巴图叔叔人非常有趣,我们和他,
一见就投缘,也就没有隐瞒自己的来历。”
我“嗯”了一声,良辰美景的来历,也相当骇人听闻,所以我道:“以后,还
是尽量少告诉人的好。”
两人齐声答应,美景又道:“我们也另有作用,心想我们把来历秘密说了,他
也应该把那十年中在作什么,向我们说一说了吧。谁知道他半响不语,突然……突
然有了一个极怪的动作。”
(良辰美景的神秘身世,在(废墟》这个故事中。)
我忙问“什么动作?”
开车的良辰美景是忍不住插了一句:“他闭上眼睛,拿出纸笔,闭着眼睛写字。”
我吸了一口气,良辰美景不明白巴图何以那么怪,要闭着眼睛写字,可是我知
道──巴图果然直到现在,还未曾摆脱他“半机械人”的身份。我奇怪的是,他离
开蒙古草原,已有七年,在这七年中,他大有机会把植人的“零件”取出来,他为
什么不那么做?
美景瞪着我,我道:“你管你说,稍后我会解释。”
美景眨了眨眼:“他先写了一句:绝不要把我所写的念出来,最大的特务行动,
牵涉范围之广,等于是一场世界大战。”
良辰连连点头:“他是那样写的,闭着眼,而且,样子神秘得要命。”
我“晤”地一声,心中在想:巴图不会骗两个小女娃,他所说的“人类有史以
来最大的间谍”,是怎么一回事?全世界的特务,难道在十年之后,还在找那个带
了一整箱机密文件,坠机未死的无帅?
美景见我神色凝重,也就住口不言,我想了片刻,不得要领,示意她再说下去,
美景道:“他又道写:你们明白了?请在我手背上碰一下。”
良辰道:“他竟不让我们出声。”
连在驾车的良辰,也转头向我望来,神情十分疑惑,我吃了一惊,心知解开她
们心中的疑团,只怕会出车祸,所以我极简单地解释:“他脑部曾植入电子装置,
他看到形象,听到的声音,在一定距离内,可以通过仪器接收到。”
良辰美景现出怪异莫名的神情。
我又道:“他一定不愿意告诉你们的事给别人知道,所以才用这种怪方法。”
两人同时吁了一口气,显然巴图用这种怪方法告诉她们一些事,使她们疑惑了
许久,憋了许久的疑惑,一旦有了答案,自然会松一口气。
美景道:“他继续写的是:过去十年,开始三年的遭遇,我已经用隐秘的方式,
告诉卫斯理,他如果不太笨,这时应该已经发现了。”
良辰问:“卫叔叔,发现了吗?”
我闷哼一声:“我太笨,所以没有发现。”
两个小鬼头见我神色不善,各自伸了一下舌头,不敢再说什么。
我催她们:“拣重要的说。”
两人朗声答应,美景仍然伏在椅背上,面向着我:“我们在他手背上碰着,他
又告诉我们,他已经有了一点眉目,大有可能,他会成为最伟大的间谍。”
我不禁苦笑,连巴图这样出色的人,也避不开人性的弱点──最伟大,世界第
─……等等的虚名,看得那么重,看来他不除去“零件”,纯属自愿,因为他要当
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间谍。
我低叹了两声,美景继续道:“以后,还有一两次,他用这个怪方法和我们交
谈,大多数情形,十分正常。”
我作手势,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在接下来一个半小时的行程之中,她们把几天来发生的事,详细说了一遍,等
到车子停在一幢相当宏伟,看来又极典雅的房子前时,她们讲完了已有十分钟之久,
可是我还是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巴图和她们这几天的遭遇不算十分怪异,但却有难以形容的震骇。
以下,就是他们那几天的遭遇。
飞机上,巴图和良辰美景,绝不寂寞,巴图见多识广,两个小鬼头能说会道,
一老两少,谈天说地,只觉得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一到赫尔辛基,巴图就把她们带到了一个被她们形容为“十分神秘”的所在─
─那地方的确神秘,从一间旧书店的店堂走进去,移开一架子旧画,现出一道暗门,
经过一条甬道,才能到达,是布置得极舒适的,有三间房间的居住单位。
(良辰美景见识少,像这种“神秘地方”,各国的特工人叫都十分喜欢采用,
那“旧画店”,自然只是掩眼法,根本也是特务机构开的。)
(由此可知,巴图的确还在从事间谍工作。)
休息了一会,他们就开始去调查“失踪事件”,良辰美景认为巴图的调查方法
不当,她们要“另癖蹊径”,一下就到了“失踪”的现场,巴图到过现场很多次,
本来不想去,但良辰美景坚持,他也只好勉为其难。
良辰美景全副滑雪装备出发,到了那里,哪里做什么研究调查,只是嘻嘻哈哈
滑雪嬉戏,巴图在一旁,跌足不已,提了三次抗议无效之后,严重警告:“你们年
轻,能浪费时间,浪费十年,也还是二十来岁,我可不行了,我是老头子,时间过
一秒少一秒不能陪你们这样浪费,从现在起,分道扬镳。”
巴图说着就要走,由于他的那番话,说得相当重,良辰美景吓得不敢再玩,当
下就除了滑雪装备,仔细看着附近的形势,摇着头,发表她们的意见。
良辰道:“根本没有人失踪,其实不应该查他们到哪里去了。”
美景道:“对,应该查他们从哪里来。”
这都是曾讨论过的了,若不是她们两人模样实在可爱,巴图决不会再和她们耗
下去。这时,巴图没好气:“他们会从哪里来?难道挟空冒出来?”
良辰“啊”地一声:“我看过一些故事,有人,有马,不是平空冒出来,是画
中走出来的。”
美景道:“对,这类故事多得很,一个书生买了一幅画,画上是一个美女,那
美女就会走下来,帮书生洗衣服煮饭。”
良辰又道:“也有人日日看到有一匹马,飞快地在路上跑来跑去,后来看到了
一幅画,画中就是他天天见到的那匹马。”
她们自顾自讲着,没有留意到巴图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她们还想巴图也同意她们的假定,可是当她们向巴图望去时,却吓了一大跳:
“巴图叔叔,你……不舒服?”
巴图脸色难看,自然由于她们的话,在他听来,所受的震动,远在别人之上的
缘故。因为他曾被摄进一幅画中,达三年之久。
良辰美景这时,信口开河,提出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假设,对别人来说,或许一
笑置之,但对他来说,却不能郑重考虑。
两人一叫,他又震动了一下,望向两人:“你们……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良辰美景一时之间,吃不准巴图是同意她们的看法,还是要责斥她们,是以支
支吾吾:“只是随便想想……没有可能的可能,什么都要想想。”
巴图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他们……那些失踪者,真是从一幅画中走出来的,
那么,这幅画……会是什么样的画?”
良辰美景一听,巴图竟然大有同意她们的假设之意,不禁喜得手舞足蹈:“当
然是一幅好画,画要在不好,画中的人,怎会成精?”
她们由于从小在一个封完备环境中长大,所以说起话来,用的词汇,也不免有
“古意”,像“成精”这种说法,别的少女,就很少使用。在中国的传说中,什么
东西,都可以成精,树可以成精,狐狸可以成精,洪钧老祖的手杖也成了精,一块
石头也同样有成精的资格,画,自然也可以成精。
成了精的画,画中的人,自然会离画而出,在人间活动,顺理成章,他们要回
去,自然也回到画中去。
两人咭咭呱呱,把自己想到的,进一步发挥出来,巴图听得神情严肃,喃喃自
语:“真……有这样的魔法,真有的。”
那时,良辰美景正为自己那假设,兴奋莫名,巴图自言自语,用的又是蒙古话,
所以她们没有注意。不然,这样的话,要是被她们听到了,自然追根问底,巴图曾
进人画中的秘密,只怕会守不住。
当下,一老二少,也不再勘察现场了,他们决定:在赫尔辛基各艺术博物馆中
去找那幅画。
他们这样的决定,温宝裕若在,自然双手赞成,陈长青也会,胡说就难说,要
是在,更不会同意。
一连两天,他们驾着那辆名贵车子,风驰电掣,一个一个画馆博物馆走,引得
整个北欧的画商,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议论纷纷,一致认为三个神秘的东方人,
一定拥有大量现金,想购买大批名画。到第三天,就有人向他们来主动搭讪,那是
他们在离开一个画廊,并无发现垂丧气的时候,一个看来十分神气,衣着华贵的中
年人,跟了出来:“三位若是想买画,我知道有一间私人博物馆,藏的好画十分多,
可是一定要整批出售。”
巴图“哦”地一声,并不是很感兴趣。
因为在北区,收藏艺术品的风气甚盛,普通的收藏,大都不会有什么真正的精
品。
那中年人压低了声音:“出售者不愿透露身份,可是据知,可能是匈牙利还帝
国时期的一位渲赫人物。”
巴图还想拒绝,良辰美景已然道:“反正我们要看画,就去看看。”
四个人上了车,那人先对车子赞不绝口,接着,他对西洋油画,还真是内行,
一路上滔滔不绝,数说着名画家的名宇,风格、历史,和近四十年来,名画的市场
价格的起跌。
巴图虽然见多识广,但对艺术却是外行,良辰美景自然更不会懂,听得他们三
人,目瞪口呆,只是“嗯嗯哦哦”,不敢搭腔,良辰美景最后想起,自己的目的,
只是要找一幅成了精的画,不知让那经纪知道了,会有什么感想?一想到这里,两
人忍不住大笑起来,巴图知道她们在笑什么,也笑得前仰后合,那个中年人把口张
得老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目的地,走进建筑物,看到建筑物的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油画,“私
人收藏”竟也可以丰富到这一程度,巴图等三人也不禁肃然起敬,他们在那人的带
领下,粗略地看了一下,最近三天来,他们三人加起来,至少看了上万幅画(为了
在最短时间内可以看到更多的画,他们分头各看各的。)
三层楼的藏画,匆匆看完,大约是由于他们三人失望的神情太甚,那中年人也
觉察到了他有点讪讪地:“地窖里还有一批,不过都不是名家的。”
巴图随口问了一句:“这屋子在郊外,屋子里的画又那么值钱,不怕人偷吗?”
那人神情有点尴尬:“保险公司雇有护卫,刚才开门给我们的,就护卫之一。”
巴图听出这人的话中,很有点不尽不实之处,但巴图根本无意买画,事不关己
然没有再追问下去,他连到地窖去想不想,留在大堂上,良辰美景跟着那中年人下
去,约莫过了二十分钟,还没有上来,巴图有点不耐烦,踱到地窖的入口处,还没
有张口叫,就听到良辰美景发出的惊呼声。
呼叫声之中,充满了惊诧,也充满了快乐,巴图听得心头一热,几乎立即知道
发生了什么事,倏然之间,只听得那中年人的惊呼声中,两条红影疾窜了上来,眼
看要撞在巴图的身上,却又倏然分开,贴着巴图的身子卷了过去,接着,在巴图的
身后,红影交岔而过,立时又并肩站在巴图的面前。
两人手指着下面,张大了口,瞪大了眼,由于太兴奋紧张刺激,竟然半个字也
讲不出来。
巴图想问什么,可是也发不出声,他作了一个手势,良辰美景会意,转身,又
向地窖下掠了下去,通往地窖的梯子相当高,她们两人几乎一跃而下,巴图冲下去,
看到那中年人目瞪口呆,在光线并不明亮的地窖之中,面色格外苍白──他实在无
法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地窖相当宽敞干爽,也不杂乱,有三列竖放着的画,每列约有七八十幅,其中
一列,有七八幅倒在地上,正面对着入口处的一幅,一进来就可以看到,而一看到,
巴图只觉得“嗡”地一声响,像是身上所有的血,都沸腾着,涌到了脑际,几乎连
看出来的东西,都变成红的了。
那幅画,是一幅一公尺乘一公尺半左右的油画,白皑皑的积雪是背景,一个美
丽的女郎在画的右方,二十来个男女小孩在她的四周,有两个还仰头望着她,分明
她是那群孩子的领袖。
这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画家画的是一个小学女教师和孩子,可是那女教师!那
些孩子!
巴图做的调查工作十分广泛,包括请了人像描绘专家,要目击者把那女教师的
容貌画出来。画成之后,给那旅游车的司机看过,那小伙子说:“简直就像本人一
样。”
而这时,油画上的那个女教师,就是那个样子,别说巴图是早已看熟了的,连
良辰美景一看之下,也可以认得出来。
过了好久,巴图才渐渐恢复知觉,慢慢挪动双眼,移到了油画之前,他盯着看,
可以认出几个小孩子的样貌来,自然也是根据曾见过他们人的描述而画出来的。
良辰美景盯着画,也不住地吸气,他们三人这种神情,真正的原因,那中年人
想上一万年也想不出,但这幅画深深地吸引了他们,那是谁也看得出来的。
他耐心地等了好久,才道:“艺术,有时候真是震撼人心的,是不是?”
巴图的声音听来像是在梦游:“是……的确震撼。”
良辰问:“这幅画,谁画的?有多久历史?”
那中年人俯身向前,看了看,摇头:“对不起,无名画家的签名,很难辨认,
我也说不上来。”
美景一挥手:“卖多少钱?”
那中年人神情为难:“这里所有的画,整批出售,不分卖。”
良辰一扬眉:“总售价多少?”
巴图一听良辰讲话的气派,定过神来,知道小鬼头要上大洋当,连连摆手。
那中年人气定神闲:“连建筑物,一亿英磅。”
巴图早知会有那样的结果,这时也不摆手,也不施眼色,只是看两个小丫头怎
么应付,看她们怎么下台。可是巴图却大失所望,因为在良辰美景的心目中,根本
不存在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也觉得没有什么下不了台的,她们只是实话实说,
半秒钟也没有考虑,就道:“太贵了,我们买不起。巴图叔叔,走吧。”
她们一面说,一面反倒向巴图眨了眨眼睛,巴图会意,向那中年人道:“如果
你不介意,请你自己回去,我们在车中,要商量点事。”
那中年人神情难看之极,但一老二少,不等他有任何反应,早已急急离去,上
了车,疾驰而去,三人都抿着嘴不出声,直到驶出了好远,才齐齐吁了一口气,良
辰美景的声音尖得很:“真有一幅成了精的画。”
巴图喃喃苦笑:“我……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事,真有这样的事。不知他们是
什么时候进去的?”
他的话,良辰美景不是很听得懂,但是也没有问,因为发生的一切实在太骇人
了。她们的脑筋转不过来,只是说了一句:“什么叫什么时候进去的?”
巴图也没有回答,事实上,巴图的思绪也乱了套,他把自己摄进一幅画中的事,
套了上去。不过当时他这样想,也大有道理,那女教师和那些小学生,可能是许多
年之前,被“魔法”摄进画中去,忽然又离开了一下,结果又回到了画中。
也有可能,是所有曾见过他们的人,在见到他们时,根本也被魔法摄进去。
凌乱的思绪,使大家都不想讲话,又过了好久,巴图才问:“准备怎样?”
这句问话,听来无头无脑,良辰美景自然可以明白是“准备怎样把那幅画弄到
手”的简化。她们立时道:“偷,今晚就下手。”
巴图“唔”了一声:“看来不会有什么困难。”
良辰美景豪气干云:“就算画被锁在国家银行保险库,也得把它弄出来。”
巴图想了一想:“这样简单的事,我看由我一个人去单独进行就好了。”
良辰美景十分认真地想了一想,一起摇头:“不好,那女教师十分美貌,要是
离开了画,和巴图叔叔谈起恋爱来,巴图叔叔一往情深,要给她做画精,跟着她跑
进画里去,那就不好玩了。”
两人在说这番话时,一人一句,说得就像一个人。巴图听了,又不禁脸上变色,
叱道:“小鬼头再胡言乱语,马上押你们回去。”
两人互扮了一个鬼脸:“叫人说中心事,老羞成怒了。”
巴图闭上眼一会,想起自己见到过那女教师,的确十分美丽动人,若她是一个
真实的人,两人年龄相去甚远,他自然不会动什么绮念,可是如果那女郎只是“画
妖”,或是好久之前被摄进画中去的,可能比他更老,那也就不存在年龄的隔阂了。
他想到这里,心中不禁起了一阵毕生之中,从来未曾有过的异样感觉,有点空
空洞洞,飘飘忽忽。他年轻时,正是战争最吃紧的岁月,他担负的工作又重,后来,
各种古怪的工作都干过,各种经历都有,就是未曾谈过恋爱,这时他看起来,虽然
仍精壮得像一头牛,可是自己想想,毫没来由地,忽然有了这种怪感觉,不禁自已
了起来,对两人的话,语气也温和了许:“也不是太胡言乱语,人进画中去,也不
是绝不可能。”
良辰美景不知他真有所指,所以也只是听过就算。巴图忽然间变得兴奋,话也
多了,回到了住所之后,忙进忙出,准备了“夜行人”所需要的一切,准备去把那
幅画偷出来。
他还根据记忆,把那建筑物的平面图,画了出来。地窖只有一个出入口,要进
入建筑物,也不是什么难事。良辰美景也是兴高采烈,一连串的行话,什么“刚才
该好好踩一踩盘子”,“总要有一个人把风”,“风紧了就各自扯乎”,那本来是
她们说惯了的话,却听得巴图目瞪口呆。
只嫌时间过得慢,到得天黑,巴图开始喝酒──他本来就喝酒相当多,这次重
新出现之后,似乎喝得更凶,我不知道他在接下来的七年之中又发生了什么事,但
就是那三年在草原上兜圈了,人可能在一幅画中的经历,也够刺激他多喝酒的了。
好在他酒量甚宏,也醉不倒地,他在临上车的时候,还捡了大半瓶威士忌在手,
看得良辰美景直摇头。
「第十部:再度进人了画中」
出发的时候,月色甚佳,良辰美景不免有点愁容,口中念念有词,车行到半途,
忽然乌云密布,月黑风高,两人齐声欢呼:“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正是行事
的好时刻。”逗得巴图哈哈大笑。
到了目的地,巴图指着她们一身红衣,笑道:“这好像不合规矩,夜行衣,应
该黑色。”。
两人冲巴图一瞪眼:“我们艺高人胆大,要是喜欢白色,也就穿白的。”
这时,他们都觉得要在那守卫松懈的建筑物之中,偷出一幅画来,是轻而易举
之事,所以心情也十分轻松,甚至在几十公尺外停了车之后,也不偷偷摸摸,三个
人公然走向建筑物。
不过他们倒也不敢由正门进去,而是到了背面,从一扇窗子中进入。
附近极静,建筑物中又黑,气氛倒也有点神秘,由楼梯下楼,来到地窖入口处,
巴图取出开锁的工具来,一下子就弄开了锁。
良辰美景抢着要下去,巴图狠瞪了她们一眼:“在上面把风。”
良辰美景齐声道:“把什么风,根本没有人。”
正说着,忽然一边的走廊处,着亮了灯,又有人声,他们三人的反应都极快,
良辰美景身形一闪,就一起门到了一根大柱后面。巴图由于正好在地窖门口,所以
一步跨下去,也顺势关上了门。
(良辰美景在说到这一点时,说得十分肯定,她们当时虽然极快地闪开去,但
是快速移动,几乎是她们与生俱来的本领,所以她们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巴图躲
进了地窖去。)
走廊处的人声渐渐向前移来,她们在柱后,看到一个人,口中喃喃不知说些什
么,向前走来,又着亮了大堂的灯,探头探脑,向前看着。
良辰美景毕竟是在做贼,心中发亏,躲在大柱后面,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了,那
人兜了一转,又一路开灯,一路走了开去。看样子,他像是守卫,出来巡视的。
这时,良辰美景就心中犯疑,因为守卫的行动,看来不像是例行的巡视,而像
是听到了什么声响,所以出来察看的,但是,他们三个人,可以说一点声响也未曾
发出来过,刚才讲话,也是压低了声音讲的。
那个守卫,实在没有理由被惊醒的。
当时,她们自然只是想了一想就算了,谁也不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去多想这无
关紧要的事──可是后来,就是在这个细节上,使得整个谜团一样的事,有了被揭
开的线索,万丈高楼平地起,整个大谜团,只要抽出一股线头,也就可以解得开。
守卫离开,良辰美景行事倒十分小心,又等了一分钟,才从大柱后闪了出来,
来到地窖门前,门锁是早被打开了的,她们轻轻推开门,门后一片漆黑,她们白天
来过,知道门后是一道通向下面的楼梯,她们先下了两级,然后反手将门关上,松
了一口气,低声叫:“巴图叔叔。”
出乎她们意料之外,竟然没有回答。两人心中好笑,还以为巴图要和她们戏耍。
两人都带有相当强力的电筒,心意又相通,同时着亮,向下照去。
电筒一亮别说是光柱直接射得到处,就算是别处,也可以看得清楚,她们又居
高临下,整个地窖中的情形,一目了然,哪里有什么人影?除了那三列画之外,一
个人也没有。良辰美景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一跃而下,四处搜索,地窖中实在
没有可供人藏身之处,而且也没有别的出路,巴图上哪里去了?
在大约又找了两分钟之后,两支强力电筒的光芒,都照到了那幅画──就是他
们要偷的那幅画上,一瞥之下,两个人“嗖”地吸了一口凉气。
她们白天曾仔细看过那幅油画,熟悉得很,所以,这时再看,油画之中,忽然
多了一个人,她们自然可以觉出不是很对头。
而当她们看清楚,多出来的那个人,就在女教师的旁边,望着女教师,像是想
讲话,维妙维肖,就像是巴图忽然缩小了许多倍,进入了画中。
两人从惊呆之中醒过来,同时踏前一步,叫:“巴图叔叔。”
她们思绪紊乱之极,一起伸手去抚摸,油画的表面凹凸不平,而且离得太近了,
画中的人,看起来也就不那么清楚。她们忙又后退,退到了适当的距离时,看起来
更加逼真,绝对是巴图,不可能是别人。
良辰美景也不是夭不怕地不怕,这时。她们就害怕了起来──这是她们从来也
未曾遇到过,而且绝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发生。
她们毕竟年轻,没有什么应变的经验,当时在震惊之科,只想先离开这里,和
我、和白素联络。
她们要离去,自然轻而易举,驾车回去时没有出事,算是奇迹,她们一回去,
立时打电话找我,我已启程,她们把经过情形告诉了白素,然后,焦急之极地等我
来到。
等到她们把经过讲完,我瞪着她们:“你们那时,至少应该做一件事。”
两人眨着眼,我提高声音:“走的时候,把那幅画带走,我们现在就不必长途
跋涉了。”
良辰美景叹一声:“下次再有这样的意外,会有……经验些。”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要不是我在巴图留下的那些录音带中,知道他当年在蒙古
草原上,曾经被“魔法”摄进过画中去,这时,我就一定当良辰美景胡言乱语了。
巴图,他竟然两度进入了画中,这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车子到了那幢建筑物附近停下,良辰美景一起转过了头来望我。这时,正是下
午时分,若要等到天黑来偷画,未免要等太久,我想了一想:“只有一个守卫?”
两人点头:“上两次来的时候,只有一个。”
我做了一个手势:“你们两人去绊住他,我去下手偷画,画一到手,我按两下
喇叭,你们也功成身退。”
我说一句,她们答应一句,她们上次来过,这时一拍门,守卫开门,就让她们
进去,我则从屋后,弄开了一扇窗子,跳了进去,十分容易就进入了地窖,一眼就
看到了那幅画。地窖中这时,光线不是很明亮,可是一眼看到画上的巴图,我也呆
住了。
我和巴图十分熟悉,他的神态,我自然也一看就知,毫无疑问,那是巴图。
当然,一个好的画家,可以画出这样的成绩来,可是事情和那么怪异的经历有
关,也就叫人一下子就联想到了人进人画中的魔法。
我吸了一口气,走向前,到了画前,几乎有要向巴图打一声招呼的冲动。
我把画挟在肩下,离开地窖,沿路出来,到了车上,把画先送进车子,然后,
按了两下喇叭,几秒钟,就看到两条红影奔了过来。
我们三个人,一起望着那幅画,女教师和小学生,画面本来十分调和,多了一
个巴图,看来有点不伦不灰,也就格外怪异。
良辰美景的神情骇然之至,不住地在问:“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我思绪也乱成一片:“我对魔法,巫术,所知……极少,这种情形……”
我一面说,一面摇着头,由于头部移动,看到画的角度,也有些微差异,光线
照射也角度不同,一时之间,竟然有巴图的头也在跟着转动的错觉。
良辰小声提醒我:“你说过,你曾见过一个天生有巫术力量的女孩子,是一个
超级女巫?”
我点头:“是原振侠医生的朋友。”
美景道:“能找到她?”
我抿着嘴想了想:“大概可以找得到,我和她的养父也很熟,就算她神出鬼没,
总有方法找到她的。”
说着,我们都上了车,那幅画相当大,由我托着,驶回酒店途中,我把巴图的
情形,向她们大致说了一下,两人惊呼:“难道这一次,又要三年?”
我苦笑:“谁知道。看来人在画中,也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味道。”
正说着,公路对面,有一辆十分华丽的大房车,迎面驶来,公路上车来车往,
本来十分寻常,可是这辆车子,在和我们的车子交错而过时,大按喇叭,我们还未
曾知道发生什么事,那辆车子,竟然陡然转了一百八十度,一面按喇叭,一面极快
地追了上来。
良辰美景发出了一下欢呼声,神情大是高兴,我忙道:“停在路边。”
两叫了起来:“为什么?没有车子可以追得上我们的车子。”
我指着后面的车子:“一定是熟人,不然,不会按车号,快停下。”良辰不情
不愿,把车子驶向路边,停了下来,那辆大车子也停下,车门打开,一个身形高大,
头发银白的西方人,自车中跨了出来。
我一看到他,也连忙下车,这个人我认识,他是西方集团的情报组织首脑,外
号“水银”,很多人叫他水银将军,虽然没有见过,可是听人形容过他,他是巴图
的好朋友,巴图在这蒙古的事,水银将军在这里出现,其间的原因也很容易明白,
因为巴图是“半机械人”,他看到的,听到的,可以通过仪器接收到。
倒是水银将军看到了我,陡然一呆,他十分客气地问:“阁下是这两位小姑娘
的监护人?”
我摇头:“不能算是,我的名字是卫斯理,我想巴图一定曾向你提及过我。”
水银大喜过望──很少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真正那么高兴的,他伸手出来,和
我用力握着手,连声道:“太好,太好了。”
他看到我会那么高兴,自然是因为他有着极为疑难的事,而我又颇具对付疑难
杂症的本领之故,他又道:“我只知道巴图和两个十分有趣的女孩子在一起,不知
道卫先生也在,真太好了。”
我交替着双脚,跳动着,不然,气候太冷,脚会冻得发僵:“上车再说,还是
到我酒店去?”
水银将军提议:“到我辖下的一个机构去?”
我立即摇头:“不,我有一个习惯,不和任何情报机构生发关系。”
水银向我望了一眼,没有说什么:“好,到你的酒店去,能不能先上你的车子?
可以节省点时间,尽量把巴图的情况弄清楚。“
我当然同意,我性子比他还急,他上了车,和良辰美景打了一个招呼,自我介
绍了一番,良辰美景十分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巴图把那些录音带,用那么隐秘的方式,交到我的手上,我自然知道他不想他
的上司知道,所以我等水银上了车,就指着那幅画:“请看,这件事极其怪异,根
据良辰美景的叙述,巴图可能被一种力量,弄到了这幅油画之中。”
水银紧蹩着眉,我又道:“更怪的是,画上的女教师和小学生,曾有许多人见
过他们,后来又神秘消失,这是一幅魔画。”
水银用厚实的手,在他的脸上重重抚摸着,神态显得极其疲倦。
我说完了之后,他苦涩地笑:“你相信?”
我也在自己的脸上摸了一下:“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而是的确有这样的事
发生着。”
水银抿着嘴,在这种情形下,他看来十分肃穆,看来他正在考虑该对我说些什
么,我忙道:“我只对巴图个人有兴趣,若是有什么和情报工作有关的事,千万别
说给我听,我根本不想知道。”
在我这样说的时候,前面的良辰美景都回过头来,向我望来,我用极严厉的眼
光把她们逼了回去,讲完之后,我又狠狠地警告她们:“两个小鬼头听着,要是乱
讲话,乱出主意,从此之后,我们断绝来往。”
良辰美景吓得诺诺连声:“是,是,我们只管开车。”
水银神情苦涩:“那我真不知从何说起才好了,巴图是特工,他在从事的,又
是……嗯……人类自有历史以来的最大的间谍战。”
车子开得飞快,可是也很稳,我听得水银这样讲,想起巴图也有过同样的话,
可知情形十分复杂。我不禁叹了一声,关心巴图,就得知道他在干什么,那就无可
避免,要知道特工战争的许多秘密。
水银又道:“你刚才说自已绝不参与特工战争,可是你和巴图却是好朋友。”
我忙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研究的是异种情报。”
水银不经意地:“你和纳尔逊两代的交情也好,还有鼎鼎大名的盖雷夫人,也
曾经和你有过交往……”
我接了上去:“现在又加了一个水银将军看来跳在大海也洗不清。”
水银沉默了片刻:“那我从头说起了?”
我考虑了一下,才点了点头,良辰美景立时鼓掌,还道:“对你的决定表示同
意,这总可以吧。”
我叹了一声:“你们别以为事情好玩,等一会你们要听到的,可能有许多是国
家的绝顶机密,知道这种机密,随时可以有杀身之祸。”
我明知这样的话,吓不倒这两个小家伙,可是却也未曾料到,她们竟然敢向我
歪缠,作恍然大悟状:“卫叔叔原来是怕死,所以才不敢听。”
水银把头转了过去,忍住笑,装成没有听见,我“哼哼哼”冷笑三声。良辰道
:“这三下冷笑,大有意思。”美景道:“是的,一笑是不同意,二笑是不服气。”
良辰又道:“三笑是说等下叫你们吃点苦头。”
水银终于忍不住而哈哈大笑,我只好长叹一声,向水银作了一个手势。
水银道:“事情要从十年之前的那宗着名堕机事件开始说起。”
我已经知道了详情,但也不妨再听水银说一遍。而良辰美景由于年纪小,这种
事她们不会明白,要解释起来,更是纠缠不清,例如要向她们说明,一个声威赫赫
的元帅,为什么竟然要坐了飞机逃亡,前因后果,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明白的,
所以我把话说在前面:“将军的话,你们会有很多听不懂处,不准发问。”
良辰美景呶起了小嘴,但倒也没有反驳。
我望向将军,本来想装出一副初次听到的神情,但继而一想,这种轰动天下的
大事,我多少也得知道些,况且我刚才警告了良辰美景,已经表示他要讲什么,所
以也不必假装了。
我“嗯”地一声:“那一宗。”
水银的反应真快,立时道:“原来卫先生已经知道了起因?”
我不置可否,水银观察了我片刻,并无所得,才又道:“堕机未死,又有一大
箱文件的消息传出之后,可以想象世界各国如何轰动,那一箱机密文件中的任何一
份,都可能和世界大局有关,人人都是都想得到这个人,得到这些文件,于是……”
我接了一句:“于是,就展开了自有人类历史以来,规模最大的间谍战。”
水银吸了一口气:“不但规模最大,而且,持续最久。”
我没有表示什么意见,水银补充:“我们派出了巴图,巴图已经是最好的情报
人员,为了小心,在派他执行任务之前,我们……我们在他头部植入了一些装置,
通过仪器,可以看到他看到的东西,和听到他听到的声音。”
水银讲得十分技巧,我仍然没有什么反应,但面色显然不是很好看,所以他忙
又补充:“一切……全是巴图自愿的。”
我闷哼一声:“自然有许多方法,可以令他自愿。”
良辰美景听得“咭”地一声,笑了出来,水银居然脸红了一下,我有点好奇:
“通过仪器接收器接收到的一切,就像目击一样清楚?”
水银摇头:“声音比较清楚,形象相当模糊,嗯,譬如这两位小姑娘,看起来,
就只是两团红色的影子,而且她们移动得极快,开始时,以为那是……两只红色的
袋鼠,对不起。”
水银看到良辰美景回头瞪了他一眼,才赶紧说“对不起”的,看他堂堂将军,
对两个小姑娘也那么客气,可知他心中的疑难,真是非同小可,不然,又何必这样
低声下气讨好?“
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他又在脸上抚摸了一下:“各国派出的,全是出色的特
工,而且,大家都可以肯定,人不在苏联特工手中……”
我挥了一下手:“何以如此肯定。”
水银道:“因为苏联也派出了最好的一个特工,外号叫‘老狐狸’的,在蒙古
草原上活动。”
我笑了起来:“这种根据,未免太靠不住了。”
水银道:“是,在KGB内部,有不少双重身份的人,各国都有,都一致报告
说,苏联最高当局下了机密命令,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得到人和文件──那些文件,
对苏联说来,比西方更重要。”
我摊手:“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老年人,不可能在草原上一直流浪而不被人发
现。”
水银颇有为难的神色,但是他还是道:“巴图有一段十分怪异的经历,他报告
说……他进入了一幅画中,元帅也一样,三年之后……他仍然未能在图画中见到元
帅……而他又离开了图画……”
(水银当时所讲的,自然比我现在所记述的,详细得多,但由于那是我早已知
道了的一切,所以从略。)
我道:“你当然不相信?”
水银的神情变得严肃,点了点头:“我们怀疑他一进入蒙古,就遭到逮捕,而
且经过‘洗脑’;成了对方的间谍。”
我吃了一惊:“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水银忙双手乱摇:“别紧张,没有什么,只是对他进行调查……相当长时期的
调查。
我声色俱厉:“多久?”
水银不敢和我目光相对:“三年。”
我闷哼了一声,调查了三年之久,巴图不知是怎么忍受过来的。我问:“结果
怎样。”
水银将军道:“令我们最疑惑的是,巴图所报告的一切,竟然有可能真是事实,
可是人……能进入图画这种事,又实在怪诞得令人无法置信。”我苦笑了一下:
“现在,巴图看来,又进入了图画中。”
水银浓眉紧蹙,用手敲着他自己的额头:“和上次联络突然中断时一样。”
我任了一怔:“什么意思?”
水银道:“我们接收到的形象,不是很清楚,只是模糊可以看出一些形象……”
良辰美景齐声道:“例如把人当成袋鼠之类。”
我忙喝:“别打岔,将军快说到十分重要的部分了。”
水银道:“上次,联络突然中断前,接收到画面,是一大片眩目的彩色云团,
急速旋转,大约有五分钟之久,十分难以想像,巴图在那段时间之中看到了什么,
接着就什么也不收到了。”
我的声音悬空:“这次,也一样?”
水银点头,神情变得更严肃:“完全一样,所以我知道一定又有什么不寻常的
事情发生,兼程赶来,结果他……他……”
「第十一部:一切是精心的结果」
水银说了三个“他”字,也无法完成“他又进了画中”这一句话。我问:“那
不是说,你们和巴图的联络中断了?”
水银点头,我再问:“上次,巴图……在画中三年,你们和他之间的联络,也
中断了三年?”
水银点头:“是,我们几乎已经放弃了,接收仪器仍然在运作,可是没有专人
监视,当他的声音再度传来时,一致认为是奇迹。”
我皱着眉,喃喃自语:“进入了画中,就无法和外界联络,他在画中,生活在
蒙古草原,本身一点也不觉得只在平面上活动……”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自言自语,有什么用处,只是由于思绪实在太紊乱,一面把
事情经过说出来,便于整理思索。水银的神情很难看,“巴图的经历,你全知道。”
我扬了扬眉:“巴图的特务工作经验如此丰富,总有他自己的办法。”
水银脸色更难看,又疑惑,良辰美景一起纵笑:“将军,你怎么连这一点都想
不到?他只要闭着眼睛写字,说法可以向人传递任何消息,而仪器上却什么也接收
不到。”
水银张大了口,发出了“呵”地一声,显然这个办法虽然简单之极,可是他确
然未曾想到。
我不客气地道:“想通过任何方法去控制人,都不会百分之百成功。”
水银沉声:“没有人要控制他,一切都是为了执行任务的方便。”
我又闷哼了一声:“任务,任务,多少罪恶藉汝之名以行。”
良辰美景立时劈劈拍拍鼓掌。水银苦笑:“巴图的报告,成为自有部门行动以
来最大的笑柄,所以我们才怀疑他被洗脑了。”
我的声音听来也不自然:“你是说,一开始,你们根本不相信巴图的遭遇。”
水银点头:“不是不信,而是认为那是”老狐狸“安排的圈套,叫巴图进去,
好藉巴图的报告,叫全世界的行家都相信那个人人要寻找的目标,进入了画里,再
也出不来了。”
我“嗯”了一声:“如果所有人都相信,自然就不会再有间谍战了。
水银道:“对,这就是俄国人的目的。那个秃头元帅,一定在俄国人手里──
当时大家都那么,所以间谍行动,一志没有停止过。”
我问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那么接下来的四年,他在干什么?”
水银苦笑:“他致力研究把人变到画中去的黑巫术。”
良辰美景放肆地哄笑了起来,我在她们的头上,一人敲了一下:“别笑,巫术
的力量是一种实际的存在,有机会,我会介绍你们认识一个超级女巫。”
两个小鬼头吐着舌头:“会把我们真的变成两只红色的袋鼠?”
我狠狠地道:“是,而且固定在画上。”
要是白素在,她一定会瞪我一眼,怪我用那么无聊的话来吓小孩子,可是她们
并不是普通的小孩,而且根本吓不倒。果然,她们一起冲我作了一个鬼脸,又笑了
好一阵子。
我并不觉得好笑,显然,巴图十分在乎他那三年的“画中生活”,他作了报告,
组织上不相信。奇怪的是,那些录音带,他为什么不交出来给上头?录音带上记录
的一切,可以证明……
想到这里,我也不禁糊涂了──录音带上的一切,只能证明他在蒙古草原上,
过了三年莫名其妙的日子,并不能证明他真的“进入了画中”。
老实说,我对他“进入画中”的说法,也一直有保留,如果不是又有如今这宗
意外,我更可以进一步的怀疑,一切正如水银将军所料,全是老狐狸的布置。可是,
如今发生的事,又怎么解释呢?
小学教师和小学生的神秘出现和消失,巴图再次在画中出现,本人又不知所终。
这一切,又如何解释?
难道他是老狐狸的布置?
一想到这一点,我心中不禁怦然而动,甚至整个人都震动了一下,忙问:“他
会对我说,他在追踪一只狗,那……是什么意思?”
水银将军的眉心打结:“这件事十分怪,他虽然不再属于任何组织,但是我们
之间还维持着友谊,而且植入的……零件依然有作用,也有专人记录,在他埋头研
究巫术之后,一直有人专门在记录的他看到、听到和所说的一切……
良辰美景插了一句口:“对一个人的控制,到了这一地步,可以说是人类灭亡
的第一步。”
水银的口唇,颤动了一直,可是没有发出声音来,从他的口唇的动作中,我可
以看出,他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一句话是:他是自愿的。
他曾经说地这句话,被我的驳了回去,这时他不想再自讨没趣,所以就不再重
复。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水银叹了一声:“关于那长狗,记录之中,他说了一句
:”要在一长黑狗,完全纯黑的狗上,解开这个谜。“
我大是不明:“他……在什么地方研究巫术的?”
水银将军现出极其愕然的神色:“在海地,他妈的,天下竟然荒谬到有一所规
模极其大,有着花不完的经费的巫术研究学院。”
他的声音激动之极,我却十分平静:“这是你自己孤陋寡闻,这个研究学院的
主持人叫古托,人自己曾深受巫术之害,知道巫术的存在值得研究,所以才创立了
这个研究学院的。”
这个巫术研究学院,我是在原振侠医生那里听说起过的,其中有十分多曲折离
奇难以想像的故事。
水银瞪了我半响:“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我不禁感到一阵悲哀:“绝不可能,巴图现在究竟在哪里,我就不知道。”
我的回答十分普通,可是水银一听,忽然大是兴奋:“你这样说,就是也不信
他又进入了画中。”
我略想了一想:“很难说,巴图是当事人,他自己看来十分相信进入了画中,
我们是局外人……”
水银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还没有回答,良辰美景已齐声叫:“到了。”
我全神贯注在和水银说话,没有注意车外的情形,这时一抬头,才看到车子已
停在金碧辉煌的大酒店门口了。
四个人下了车,美景将车匙和一张钞票,抛给门口的司机,小姑娘挥霍起来,
真令人吃惊,我暗中决定,要和白素,好好教训她们认识金钱。
到了我房间中,把那幅油画放在面前,我和水银喝着酒,良辰美景低声商谈,
我道:“将军,你还想证明什么。”。
水银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又伸手抓起酒瓶来:“我想证明,一切全是老狐狸
的安排,十年之前的鬼话是,现在巴图的失踪也是。”
我盯着他看,摇头:“不可能,巴图调查那件古怪之极的失踪,起因完全是因
为他偶然遇上了女教师和那些小学生。”
水银长叹一声:“俄国人再安排这样……的事,目的何在?”
水银语音铿锵,听来大有斩钉断铁的味道:“想结束这场间谍战,使所有人相
信,人真可以进入画中,这更证明,元帅,全世界要找的人,正在他们的手中。”
我陡地吸了一口气,水银话,否定了一切巫术魔法的幻想,认为一切都只不过
是间谍战的把戏,这自然不是很合我的胃口,我道:“刚才你还告诉我,人不在K
GB的手里,有着确切的证据。”
水银的神情,显得十分悲哀,他叹了一声:“俄国人真正要把元帅藏起来,还
是可以做得到,我说一切全是俄国人玩的马戏,那只是我一个人的意见,别人,连
最高决策者在内,都认为人不在俄国人手上。”
我盯着他,水银也相着我。
我已经隐隐感到他想说什么,有一种忍不住想笑的感觉,他并没有把他想说的
话直接说出来,而是转了一个弯:“唉,我是实在身不由主,不然,我一定到莫斯
科去,探索真相。”。
听得他这样说,我实在忍不住了,近年来我脾气好了很多,不然,不是一拳打
向他的下颏,就是一杯酒泼向他的头脸,我的脾气好得非但没有动粗,而且没有哈
哈大笑,等他继续说下去。
这家伙,他居然有点脸红,又不敢正眼看我,可是还是抱着亿分之一的希望,
将他的最终目的说了出来:“其实,你去抽查真相,是最合适人选。”
我反应平静之极,食指向上,左右摇动了几下,表示拒绝,他又道:“巴图是
你朋友,他若不是进入画中,也必然在俄国人手里……”
我明白他的意思,不等他讲完,就冷冷地道:“还是先说说什么纯黑的的狗我
绝对不会到莫斯科去。”突然之间,我哄笑了起来,笑得这位着名的水银将军,狼
狈之极,张惶失措。
良辰美景也不知道我忽然大笑为了什么,张大了眼望着我,我指着水银:“你
可以派一个人去,比我适合,这个人,和你的部下,外号”烈性炸药“的一个女上
校,关系十分亲近,他的名字罗开,外号叫亚洲之鹰。”
水银极其懊丧:“你以为我没有想到过?我甚至找过浪子高达,他妈的……”
这是水银将军第二次口出粗言了,我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他苦笑:“浪子倒一
口答应,不过他要一百万美金一天酬劳,先付三年。”
我笑得前仰后合,但突然之间,止住了笑声──我看到良辰美景的神情不对头,
她们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这时,我犯了一个错误──我现出了相当吃惊的神情望着良辰美景,虽然那只
是极短的时间,而良辰美景那种跃跃欲试的神情,也立时,消失,可是一切都已经
落在水银眼中。
我讨厌和笨人来往,喜欢和聪明伶俐的人打交道,但是和聪明人来往,也有利
弊,非得打醒十二万分的神情不可,不然,他要是想计算你的话,你就会吃亏。
水银当然是聪明人,他外号“水银”,那就是任何隙缝,他都可以钻得进去的
意思。我后来终于不可避免,卷入了这场自有人类历史以来最大的间谍战,就是为
了当时的一时不慎──我怕良辰美景不知天高地厚,想到莫斯科去“活动”,所以
才吃惊,同时以十分严厉的目光,制止了她们的妄想,看来已经成功了。
但是这一切,既然被水银看到,又觉得可以利用的话,事情就大不相同了。
他并没当时发动,只是摇头:“一定要有极出色的人去,才能把人找出来。”
我叹了一声:“我不认为有什么人比巴图更出色,连他都失败了,别人也不会
成功。”
水银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可惜他却上了人家的当,真以为自己进入了画中。”
我来回走动,思绪甚乱,水银不相信人会进入画中,甚至现在那幅油画就在他
的面前,他还是不信,认为那一切全是精心安排的结果。
水银这样想法,自然比“人进了画中”来得实际,可是,有一个关键性问题:
如何可以安排巴图卷入那宗谜一样的失踪?
我停了下来:“话接上文,那头狗,怎么一回事,巴图在海地研究巫术,又跑
到赫尔辛基来干什么?”
水银望了我半响:“在接收到的资料中,可以整理出结果来,可是……嗯,这
是我们国家一个高级特工人员的机密,我没有……”
我不等他讲完,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立时走到门前,打
开门,极不客气:“对,你没有必要告诉我,请吧。”
水银显然想不到我行动会如此激烈,僵住了不知如何才好。他只好干笑:“你
看看,我又没说不讲。”。
我仍然板着脸,本来,他一见我,显得那么高兴,也确然很令人感动,但现在
知道他的高兴,全然是由于他以为我会替他去执行任务,那非但不值得感动,而且
令人感到他的卑鄙。那自然不会有好脸色给他。我道:“要说,就痛快些。”
水银用大口喝酒的动作。来掩饰他的,当时,我也曾想了一想,他何以忍受的
我恶劣态度而不离去,但当时未曾想到他有一个更卑鄙的阴谋要展开。我相信他当
时一面喝酒,一面心中定然用最难听的话在骂我。
他甚至呛咳了几秒钟,才道:“综合的资料是,巴图在巫术研究之中,得到了
灵感,告诉他,有一长纯黑的狗,会告诉他心中之谜的答案,于是,他开始找那条
狗。”
我感到匪夷所思:“找一头黑狗?世上黑狗千千万万,上哪儿找去?”
我“哼”地一声,懒得搭腔,良辰美景道:“那黑狗会……口吐人言?”
我没好气:“对,会念推背图!”
水银虽然见多识广,可是却也不知“推背图”是啥玩意,一时之间,疑容满面。
良辰美景向他追问:“巴图叔叔是为了找那头黑狗,找到芬兰来?”
水银道:“这不是……很清楚,总之,他在全世界到处乱找──可能他有一定
和程序,凭巫术的力量,得到灵感……”
我陡然打断了他的话头:“会不会有什么人利用什么力量,在影响他的脑部活
动?”
水银神情疑惑,我补充道:“他曾在头部被植人‘零件’!”
水银摇头:“那不能起影响他脑部活动的作用!”
我一扬眉:“要是另外有人在他的头部做手脚,加了一点东西进去。”
水银摇头:“我很早就想到过这一点,在他回来之后,作过仔细检查,绝无这
个可能。”
我无意识地摇头:“他一进入画中,和你们的联络就中断?”
水银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是在想,植入巴图头部的“零件”,是不是会有副作
用,反而使他容易给利用。水银也摇着头:“信号十分微弱,要加以干扰,破坏,
十分容易,不能藉这一点证明他真的进入画中。”
良辰美景来回走动,红影晃得人眼花缘乱,她们还对我表示不满:“卫叔叔,
求求你别再打岔,让将军说下去好不好?”
水银忙道:“他忽然到了赫尔辛基──究竟什么原因,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其
实,要安排一个人,不论他是什么人,自愿到一个地方去,是十分容易的事。”
良辰美景笑了起来:“吹牛!你就无法安排卫叔叔到莫斯科去!”
我知道他还是不死心,反正我打定主意,不去睬他,他也拿我无可奈何。
他又道:“如果卫先生没有防备,那么,通过很多精心安排的小事,去影响他,
要他自愿到一处地方去,就十分简单。”
良辰美景听得大有兴趣,水银趁机发挥他的理论:“人十分主观,都以为被迫
去做一件事,十分痛苦,要反抗,自愿去做,就大不相同。事实上,人的行动,可
以说没有一件是真正自愿的,都只是意识上的自愿,那种自愿,是许许多多的外来
事件影响的结果。”
我的点不耐烦:“你长篇大论,想说明什么?”
水银用力一挥手:“我想说明,巴图来到赫尔辛基,遇见过那个女教师和小学
生,使他有兴趣去调查他们谜一样的失踪,一直到在那私人博物馆中发现那幅画,
到他进入画中,全是精心安排的结果。”
我和良辰美景都睁大了眼睛,他的话,的确令我们吃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那么,整件事情,就一点也不神秘了。
水银接着说:“世上虽然有许多神秘的事,但这件事不是,那全是俄国人的安
排。”
良辰美景高声道:“可是,女教师和小学生……”
水银打断了他们的话头:“从苏联去,你怎么查得出他们的来龙去脉?为什么
要拣芬兰?因为芬兰有很长的和苏联的接壤──有些俄国领土,根本就是从芬兰手
上抢过去的,那私人博物馆,如果有一亿英镑的藏品,会那么容易进出吗?”
给水银一剖析,“精心安排”说似乎大可成立。
而且,水银也早已说穿了俄国人的目的,是想藉着“人在画中”的说法,使各
国间谍死心,把这扬间谍战结束掉。
水银又道:“种种安排,成了一个精密无比的圈套,等他们钻了进去,还不自
觉!要是肯定了这一点,再回想一下,就可以知道,有许多许多破绽,例如巴图忽
然会去找卫斯理,俄国人就料不到,他又会和两个红衣少女一起来,俄国人也不知
道,要是知道了,那油画上就会有她们两个。”
良辰眨着眼:“油画有两幅,一幅有巴图,一幅没有巴图?”
水银点头:“哪还用问,我相信画家一定在很远处,不然,可以立即把他找来,
把你们也画上去,连你也进入画中了!”
良辰美景各吐了吐舌头:“现在,巴图叔叔落到俄国人手里了?”
水银笑:“他不会吃苦,他会和那女教师、那些孩子在一起,而且,我相信不
会太久,最多几天,就会让他出来,看来俄国人很急于结束这件事。巴图两次‘入
画’的事一传开来,所有人都会相信他们的话,而放弃找寻一个在画中的人!”
良辰美景侧着头:“想起来是犯疑,我们去偷画,如入无人之境,可偏偏在要
下地窖时,守卫走了出来。”
水银“哈哈”大笑:“如入无人之境?我相信,你们的每一个行动,都在十个
以上电视摄像管的监视之下!守卫突然出现,自然是怕你们两人也进去!”
良辰美景骇然:“巴图一进去就遇袭?那地窖另外有出路?”
水银一连发出了几下闷哼声,大有“你们到现在总算明白了”的意思。
我陡然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件事来,指着那幅画,声音听来很尖锐:“将军,
我可以立刻证明你的假设,是不是能够成立。”
水银毕竟经验极其丰富,先是一呆,但不到半秒钟,他也“啊”地一声,整个
人直跳了起来!良辰美景更是精灵无比,立时道:“如果一切真是精心安排,这幅
画,必然偷听装置!”
「第十二部:中了水银奸计」
那正是我所想到的──俄国人作了那么精密的安排,让我们上当,他们只要在
画上做些手脚,装上偷听装置,就更能知已知彼了,而且,现代利用脉冲信号原理
的偷听装置,可以薄得如同一片鱼鳞,这幅画连画框,可供放置偷听器的地方大多
了!
我们开始检查,五分钟后,水银先放弃,理由是:“一定要用仪器来检查,会
容易得多。”水银老实不客气地把画挟在腋下,望向良辰美景:“卫先生是绝不到
情报机构去的,你们可有兴趣?我那里,很有点有趣的……”
我不等他说完,就大喝一声:“住口!”
良辰美景立时道:“我们也没有兴趣。”
我一听得她们这样说,大大松了一口气,向水银挥手:“你快去快回,一有结
果,立即要回来!”
水银连声答应,走出房间。两个小鬼头打了一个阿欠:“忙了那么久,我们也
累了!我们就在这酒店,找一间房间休息。”
她们虽然是小孩,可是毕竟男女有别,我绝无理由把她们留在房中,自然点头
表示同意,她们两人,也就跳跳蹦蹦,走了出去。
在她们离去的一刹间,我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是
什么不对头,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又喝了几口酒想把整件事整理一下──这本来
是我行事的习惯,往往在整理之中,可以发现很多新线索,有助于揭开整个谜团。
可是这件事,却实在太错综复杂,只能大致归纳为两类,一类是相信“人进入
图画”。另一类是“一切是精心安排”。而归纳为两类之后,两方面都十分扑朔迷
离,没有确实的证据!
看来,水银的想法,还是有点道理:真要弄清楚一切,还是得从根子里去找,
到苏联去。
一想到这一点,我陡然“啊”地一声,直跳了起来,连杯中还有半杯酒,也溅
了一地。我不是大惊小怪的人,但这时无法不吃惊,因为我想到,刚才感到大不对
头,是为了什么!
良辰美景太听话了。
她们竟然“乖”得水银邀请她们去参观情报机构,都自动一口拒绝!那种反常
情形,必然大有花样。
我立时打电话到酒店框台,果然,她们两人并没有订房间,反倒是职员看到她
们和一个银白头发的老人,一起离开了酒店!
这一老二少三个家伙,竟而公然在我面前做手脚,这虽然不致于令我气得手脚
冰冷,但呼吸多少难免有点不很畅顺。
我在考虑,水银的机构不知在什么地方,要是找得出来,还可以把她们带回来。
可是继而一想,我不禁手心直冒冷汗──如果只是到水银的机构去参观一下,
那实在太简单了!
我想起水银说过,要到莫斯科去查失踪元帅和巴图的下落时,良辰美景那副惧
惧欲试的情形,想起水银狡猾的神情。
只要我不在眼前半分钟,水银只要有讲一句话的机会,就可以令良辰美景到任
何地方去,他只要说:“你们是和巴图一起来的,巴图极有可能落在俄国人手里了,
你们可不能不管!”
良辰美景的身体之中,流的只有“江湖好汉”传统的血,况且她们自己也喜欢
涉险。
我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幸好我也有些朋友,但是当我用电话和一个能告诉我
一些事的朋友取得联络时,已是大半小时之后的事了。我得到的资料是:“有两架
享有外交特权的飞机起飞,一架飞向莫斯科,一架飞向西方。”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假设俄国人把巴图弄走,也可以假设水银和良辰美景,先
离开芬兰,再不知用什么方法进苏联去。
水银说得很明白,这老奸巨猾,他自己不会去,他摆弄两上小女孩去。他自然
知道,两个小女孩去了,甚至都做不成(连巴图都做不成的事,良辰美景怎做得成),
水银最终目的,是要我为了担心良辰美景的安危,而出马去救她们。
这就是水银所说的,只要经过一定程序的安排,可以使人自愿到任何地方去!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反倒平静了下来。因为的至少可以肯定,第一,虽然暂时
我被他们骗了,但他们最后,仍然有求于我。我若是着急,正上了水银的当,我全
然不放在心上,水银就奸计不得逞。
若说要我真正不关心良辰美景的安危,自然不可能,可是表面的至少要这样,
水银总不能让她们两人真落在苏联的特务手中。
而且,是不是能在那幅油画上,找出偷听装置来,水银也必然会来找我商量,
他乍一见我时,高兴成那样,不至于是装出来的。
现在,最主要的是:我应该采取行动?
想了一想,我根本什么也不必做,只等水银再来对我威逼利诱时,再设法应付
他就可以了。但还是有一件事要做,我必须把良辰美景如今的情形,向白素说一声,
不然,若真是出了什么事,她一定会怪我照顾不周。
接通了电话,我把经过的情形一说,白素立时就道:“你太大意了。”我闷哼
一声:“对于自以为了不起的小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们吃点苦头。”
白素叹了一声:“别意气用事了,她们一不小心,可难会闯大祸。”
我依然冷笑:“那也是她们求仁得仁,我相信在我一不留神时,她们和水银一
定曾眉来眼去,把我当作了傻瓜,太过分了!”
白素也苦笑:“看来,她们比水银更起劲,不过,也不能否定她们为了巴图的
处境而焦急──还有,我想那幅画中,决不会有偷听装置。如果真是俄国人的精心
安排,他们才不会那么笨,露出破绽来。”
我用力在床上敲了一拳,以发泄心中的愤懑:“你看她们现在可能在哪里?”
白素道:“外交飞机飞向西方,那是掩人耳目,从芬兰边境,进入苏联,太容
易了。”
我吃了一惊:“对,我没想到。”
白素道:“所以,我提议你立刻也用相类的方法,可能有机会把她们追回来。”
我陡然叫了起来:“不!不是那样,正好中了水银的奸计!”
白素道:“那也无可奈何,你总不能眼看她们两个闯出大祸来吧!”
我想了一会,觉得白素的话,也大有道理,可是又实在有不甘,正在沉吟间,
忽然有敲门声,同时,水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卫斯理先生,请开门。”
我急急对白素说了情形,白素居然笑得出:“好,水银会安排你进入苏联的,
祝你顺利,快开门吧──话说回来,能参兴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间谍战,也
是很可以回忆的事。”
我报以“哈哈”三下笑声,放下电话,打开门,水银竟然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还挟着那幅画。
我懒得和他多讲,一挥手:“快安排我的行程,我一定要把她们追回来的了。”
水银道:“她们早走了那么久,这上下,怕已到列宁格勒,追是追不回来的了。
我气往上冲,对准了他的脸吼叫,把口水全都喷在他的脸上:“那是我的事。”
水银涵养功夫好至已极,笑着,伸手抹脸,又指着画:“什么也查不出来。”
白素有点料事如神的本领,水银作了一个手势:“等到确定一下,到那边去,
要做些什么!”
我瞪着他看,并不出声,他只好自己再说下去:“我不相信人进入图画的鬼话,
好自然要设法把失踪元帅找出来。”
他想得真是开胃之至,我语气冰冷:“在两千两百四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去
找一个人?”
水银道:“总有一定的线索,可以遵循,何况,巴图也极有可能,在他们手里,
先把巴图找到,你们合作,就力量更强大了!”
水银竟然向我交代起“任务”来了,这实在令我啼笑皆非!我盯着他:“最快
的方法送我去!”
水银眨着眼:“送她们……也是最快的方法!”
我心中大是疑惑,又吃了一惊:“空降?”
水银点了点头:“这两个小女孩胆子之大,前所未见,她们说有能力适应任何
恶劣的环境,所以不怕在冰空雪地之中空降,如果你觉得危险,我有更安全的法子。”
我双手扬了起来,十指伸屈不定,一时之间,决不定是去擒他的脖子,还是扯
他的关发,但脸上凶恶的神情,一定十分骇人,所以水银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
双手连摇:“卫。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不必冲动!”
我咬牙切齿:“我一定会和你算账!”水银说得很老实:“我也知道你一定会
和我算账,可是至少把巴图弄出来,俄国人为了要维持”人进入了图画“的鬼话,
可能会把他一辈子关在不知什么地方,或者乾脆把他杀了灭口。”
我也不禁感到一股寒意,特务本来就什么都做得出来,俄国特务,不择手段,
自然更不在话下,巴图“进过图画”一次,再出来,他自己到处宣扬,现在又进去
了,不再出来,还有人作证,他的作用消失,杀他灭口,自然是最正当的处理方法,
看来我真还得快一点才行。
我苦笑了一下:“那得快点进行,你对于他在何处,有没有概念?”
水银摇头:“得靠你到处去打听。那地方,实在没有多大活动的余地,像那两
个小女孩,她们曾巴图在一起,俄国人一定早已知道……”
我双手由自主,握紧了拳,水银忙道:“放心,我早就算准了,俄国人不在画
上放偷听器,也就不会承认他们曾安排什么,一定不会对她们怎么样,会让她们平
平安安,知难而退,说不定再作些安排,使她们相信巴图真的进入图画中,再藉她
们的口把事情宣扬出来,这……中国历史上,好像有一个这样的故事。”
我知道水银是指《三国演义》上的蒋干中计一事而言,看来水银说得很有道理,
两个小家伙不会有什么危险,连带我,只要不发现他们真正秘密,多半也能“逢凶
化吉”,真正的危险是巴图!
我托着头思索,盯着那幅画看,水银利用了一具小巧的无线电话,下达了命令。
水银这家伙,倒有点够意思,他竟然和我一起上了飞机,这使我兴起一个念头
:他的手段绝不高尚,十分卑鄙,我考虑是不是当我向下跳我时候,把他硬拉下去,
至少也叫他吃点苦头。
但是考虑的结果,还是叹了一声算数──我毕竟不是温宝裕这样的年纪了,做
事,想得太多,三思而后行,这实在不是好现象,想到立刻就决定,这才是勇往直
前的一股冲劲!一上机,水银就交给了我一包东西。
飞机虽然小,但是飞得相当高,在密密的云层中飞,驾驶员是一个身形很高的
小伙子,虽然担任的是秘密任务,可是绝不沉默寡言。他在把降落伞交了给我之后,
在整个驾驶过程中,几乎都在对我说话。
他不久之前才送走了良辰美景,小伙子对良辰美景的兴趣,简直到沸点,连连
问:“东方女孩子全是那样?全那么可爱?”
我懒得和他多说什么,他一副心痒难熬的样子:“这两个女孩子,真大胆,说
是从来也没有跳过伞,可是舱门一开,就像两朵云一样,飘了下去,我……将军,
我违反了规定,在上空多打了一个盘旋,确定她们打开了伞才回航!”
水银闷哼一声:“就这一个盘旋,可能使你被俄国发现。”
小伙子热诚之至:“我总得确定她们安全才放心。”
我讥讽他:“安全,她们着陆之后,不知多少军队民兵在等她们,等她们到了
西伯利亚苦工营,她们才真的安全了!”
小伙子大是吃惊:“不会吧,她们那么可爱,谁会加害那么可爱的小天使?”
看来小伙子的脑有点不怎么清醒,所以我和水银,只有相视苦笑。不一会,飞
机又急速降低,小伙子这时,倒又表现了他专业的机警:“俄国人本来在俄芬边界,
防备不是很严,因为芬兰人一直很忍让,近几年,西方世界利用这一点,甚至中国,
也经由芬兰边界派人进去,这才严了一点,有相当数目雷达站,我们要降低到雷达
站侧不到的高度飞过去,这需要相当技巧。”
我皱眉:“不见得上千公里的边界,全在雷达探测的范围,为什么不避开?”
小伙子笑:“没有雷达站的地方,地面巡罗严,反倒不如在空中飞行技巧避过
去好!”
我在他肩头上拍一下,表示赞赏他的勇气,他很高兴,益发卖弄,飞机在最低
时,几乎就是贴着下面一大片一大片的森林树掠过去的。
然后,飞机又升高,他吸了一口气:“好了,这是最适宜降落的高度。”
我站了起来,到了舱口,转头对水银道“我曾考虑过你一起拉下去!”
水银泰然:“你不会做这种傻事,万一,事情和我们的估计不同,你可以提出
见两个人,老狐狸,或者盖雷夫人都可以。”
我苦笑一下,找开舱门,寒风扑面,如朵针刺刀割,我拉好防风镜,一纵身已
向下跳去,抬头向上看,飞机竟然也打着盘旋──不知是驾驶员自己的主意,还是
水银将军的命令,他们的行动相当涉险,而且毫无意义。但有时毫无意义的行为,
很能令人感动。
身于下落了几百公尺,拉开了降落伞,徐徐下降,降落在一片林子的边缘,相
当理想,地上积雪甚厚,当双脚插进积雪中时,感觉十分异样。
我提起降伞,先进入林子,藏好了降伞,打开水银给的包包,检查了一下,水
银准备得十分充分,有的假的证件──我是来自东方,海参威的一个出差官员,工
作单位是“海参威专区气象局低温研究所研究员”,有着极完善的证件。他的工作
效率之高,令我惊叹,我就无法想像他什么时候替我拍了照;可以放在假证件上─
─后来才知道他随身带着钮扣大小的超微型摄影机。
包中还有钱和其它应用物品,足可以提供我行动上的方便──自然,这一切,
只能骗骗普通人,遇上了真正的特务只怕也没有什么用处。
更有趣的是,还有一幅地图,地图上标明我降落的地点,也指出步行三公里,
就可以到达一个小镇,那里,有火车通向列宁格勒。
看到了这幅地图,我心中不禁生出一线希望:要是良辰美景以得到的是同样的
地图(水银曾不经意地透露过她们会到列宁格勒),她们在雪地上前进比我快,但
这种小镇上,火车班次不会太密,说不定我赶到的时候,她们还在车站候车!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我精神为之一振,先根据地图上的指示,找到了一条小路,
在走了大半公里之后,又在公路旁的几间农舍的墙角处,偷了一辆脚踏车,自然更
缩短了赶往小镇的时间。
等到我来到小镇的火车站时,正是凌晨时分,火车站的候车室中,一个人也没
有,冷得像一个大冻房,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老头子,知道每天只有一班车,早上
七时到达,驶向列宁格勒另外一班,早上八时经过,驶向相反的方向。
我不禁大喜,因为,除非良辰美景放弃乘搭火车,不然,她们必然还在附近,
而且,我甚至不必去找她们,她们要搭火车,两小时之内,必然会自动出现,因为
现在快五点了。
我向那老头子买了票,老头子老得连看证件的气力也没有,我找到了暖气的开
关,自行打开暖气,车站中总算有了点生气。
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中,陆续有人来,我又趁机问那老人,有没有见到过一双
穿着红衣服的少女,那老者却膛目不知所对。
将近七点钟,至少有三十多人在候车,可是良辰美景还没有出现,我有点焦急,
心想她们要是先走了,利用了别的交通工具,那就麻烦了,追到列宁格勒那是一个
大地方,如何再去找她们?
越是想时间慢点过,时间过得越快──这和越是想时间快点过,它就过得越慢
一样──火车居然准时,呜呜叫着,驶进了站,所有上车的搭客,必须三分钟内上
车,良辰美景没有来,我无可奈何,只好上了车,车厢十分空,服务极佳──我绝
未想到,苏联的火车,有那么好的服务,一个扎着辫子的列车员过来,问我想喝点
什么,我要了一杯咖啡。
端上的是一杯热气腾腾染咖啡,我心满意足地喝着,一股暖意,在体内循环,
我闭上眼睛,车厢在有节奏地晃动,驶过路轨时又发出有规律的声音,车厢的暖气
适中,这令我产生一股懒洋洋的舒适,而且又着实相当疲倦,所以不多久,就睡着
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便被一阵十分异特喧闹声吵醒。
那是许多孩子在一起吵闹说笑的声音,充满了童真、欢乐和热闹,虽然有时,
孩子的尖叫声,会相当刺耳,但只有心理正常,听到这种喧闹,总会感到十分高兴,
生气勃勃。
身子仍在摇晃,火车还在隆隆作响,我可以肯定,自己还在火车上,我懒得睁
开眼来,心想:我睡的时候,火车又靠过站?上来了一群孩子?
我感到有孩子在车厢中追逐,有几个不断撞在我的座位上,同时,我也听到了
一个清脆悦耳的女性声音,不住要孩子安静些。
这时,我已隐约感到,虽然不像会有什么意外,但一定已经有意外发生了,也
就在这时,我听得那动听的声音在叫:“彼德,安芝,不要打开窗子!”
我陡然震动!
彼德,安芝,是很普通的名字,可是,一群孩子,一个动听的声音(发自一个
女教师?)还有那两个孩子的名字,却一下使我想起,那失踪的小学教师,那些小
学生,那幅画!
他们全是从画中出来的人,还是我现在已经进入那幅画中?
「第十三部:把戏被戳穿了」
一想到了这一点,所感到的震栗,眼几乎没有勇气睁开来!
我想我一定呆了相当久,只觉得一阵阵孩子的喧闹声,化成了嗡嗡的声响,当
我终于有勇气睁开眼来时,发现有好向个可爱的男女孩童,在我的面前,用充满了
好奇的神情望着我!
一看到了那几个孩子,我又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我认得他们!虽
然我从未曾见过他们,但是我的而且确认识他们!
他们全是那幅油画上的孩子!
女教师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我鼓足勇气循声看去,看到了她──不但和画上
的一样,也和巴图所详细形容的一样。
她也正好向我望来,带着极动人的浅笑,可是又略有惊讶的神色。
我想我那时的样子,一定难看之极,因为我意识到,我……极有可能,进入了
那幅画中,和巴图一样,进入了画中!
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完全属于图中的人,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可能只有两个:一是他们出来了,一是我进入了图画!
一想到有可能是他们出来了,我心中好过了一些,因为虽然巴图曾告诉过我,
说进入了图画之后,全然不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平面上活动,但是在思绪上,总被压
在一个面的压迫感,不会产生舒畅之感的!
我张大了口,望着那女教师,陡然叫了起来:“是你们出来了?还是我进来了?”
我一开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因为我发出的声音,又尖又涩,难听之极,比
狼叫好不了多少,所以,在我一叫之后,所有正在喧闹的孩子,都静了下来,离我
近的几个,现出害怕的神情后退。
女教师也现出十分骇然的神情,但正像她应该做的那样(我的意思是,在她行
动中,根本找不出任何破绽),她用十分柔和的声音反问:“先生,你这样说……
是什么意思?“
我急速地喘着气,挥着手,摇摇晃晃,站站了起来。这时我的样子自然更骇人,
孩子们缓缓后退,聚到了女教师的身边。
女教师也有骇然的神情,可是她却十分勇敢,双手拉住了两个看来年纪最小的
小女孩的手,面对着我,挺起了胸,像是一头保护着一群小鸟的母亲。
我刚才叫出的那两句话,确实不容易叫人一下子就明白,但是我相信她一定明
白,只要她是来自那幅画,她就明白。
我这时,虽然还十分震骇,但是总比乍一发觉自己处在这群人之中时好得多了。
而且,我毕竟有过许多许多怪异莫名的经历,能够在非常的环境之中,迅速地
镇定下来,而且,眼前的女教师和孩子们,看来一点攻击性也没有,他们怕我比我
怕他们更多!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仍然向着女教师:“请问,你,和这些孩子们,来自何处?”
这是一个最好的问题,就算去问白疑,只要不是太无希望的白疑,也一定可以
回答出来的,可是女教师一听,在她的俏脸上,立时现出一片迷惘。本来她双脸白
里泛红,绝丽之至,可是一下子,也就没有了血色。
她瞪着明亮的大眼睛,望着我,眼神中所流露的那种无助,简直叫人辛酸,就
像是我逼着她要把相对论好好解一遍。
孩子们也全不出声,车厢中十分平静,我又把刚才的问题,问了一遍,女教师
仍然没有回答,却有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反问:“老师,为什么老是有人问我们这样
的问题?”
女教师向说话的女童望了一眼,低叹了一声:“人总是有好奇心,我和这位先
生有些话要说,你们只管玩,看外面的雪景多美丽!”
女教师一面说,一面向窗外指了指,我也不由自主,循她所指,向窗外看了一
眼。
窗外,是一绵亘无际的草原,皑皑白雪,极目看去,略见屋舍林木,景像单调,
乏善足陈。
我记得我是在前赴列宁格勒路中,铁路沿线,当然不会繁荣。我又向另一边窗
子看了一下,看到的情景,全然一样。
这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知道一定有事发生,我忙又向那女教师
望去,女教师已向我走来,孩子们又开始自顾自游戏,但是都有点忌惮,不像刚才
那样,大声吵闹。女教师来到了我的面前,柔声道:“先生,我们坐下来谈?”
我不由自主坐了下来,火车的座位面对面,她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双手交岔着,
细长的手指,莹白无比,然后,她用十分迷惘的声音说:“先生,你刚才问我的问
题,正是我想问你的!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和这些孩子,从那里来?”
车厢中应该有暖气,温度适中,可是我一听得那女教师这样说,不禁感到了自
顶而至的一股寒意。
我眼睁睁地望着她,半晌,才道:“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女教师皱着眉:“本来,我从来也未曾想过这个问题,我和他们在一起……”
她指了指孩子们:“一切都很正常……很自然,像是什么问题也没有,我有时,
会带着孩子们,到处走走,有时也会碰到许多别的人,也都没有什么问题,一直…
…
一直到……到……“
她讲到这里,现出了十分犹豫不决的神情,像是不如何说下去才好。
我一直在用心听她的话,所以知道在常理之下,她应该说什么,所以我就提醒
她:“一直到前几天,或者是前些日子。”
她仍然皱着眉,好像不习惯地重复着我所说的话,在那一刹间,我又陡然想起
──如果她真是从一幅画中来的,那么,她对于时间,一定绝无概念,画中的人,
时间对之没有什么影响,不像是活生生的人,过一年,就老一年,人人无法避免,
而画中的人过上一百年,不还是不变的。
我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另理它,你说起了什么变化吧……”
女教师美丽的脸上,有极度的迷惑:“在我和孩子中,忽然来了一个人,这个
人……我好像曾见过,他一开口,就连连怪叫,说他的名字是巴图……”
我发出的吸气声,尖锐之极,甚至打断了她的话头,她用怀疑的眼光望向我,
我急不及待地向她作手势,示意她快点说下去。
她又道:“这位巴图先生……他的话很怪,他说,我和那些孩子,是在一幅画
上的,我们不是世上的人,只是画中的人!”
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吟声:“你是说,你自己从来不知道这一点?”
女教师神色极度茫然,过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我思绪紊乱,疾声问:“巴图呢?”
我始终沉觉得,在一连串杂乱无章的事件中,巴图是极重要的人物,非把他找
出来不可。
女教师道:“他刚才在前面一节车厢──”
我不等她讲完,就直跳了起来,一面吩咐:“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把他找来!”
我急急向前走,来到了车厢的尽头处,推开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今我机
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寒冷的空气,能令人清醒许多,也就在这时,我听得那女教
师在叫:“你不必去找他,他说,他喜欢和我们在一起,他要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她可能还嚷叫什么,但是我由于急着要找巴图,所以门已在我的身后关上,我
走进了另一节车厢,车厢中的人不多。就像是所有旅客不多的车厢一样,各人都在
做着他们该做的事,看来正常之极。
(太正常了!)
显然巴图不在,我又急急再走向前,有几个人用好奇的眼光望着我。
在另一节车厢,我遇上了列车上的服务员,我向他形容巴图的样子,他用心想
着:“我不记得曾见遇他,你只管每节车厢找一找!”
我一共找了八节车厢,已经不能再找了,因为那已是最后一节车厢了。
我又急急走回去,刚才女教师伸手,指向列车的尾部,巴图不见了,我还要再
和那神秘的女教师作进一步的谈话,可是,当我回到了我一直乘坐着的车厢时,我
睁大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整节车厢是空的!
在最初的几秒钟,我真的感到了震惊,首先想到的是,滑雪比赛现场的谜一样
的失踪,又重复了一次!接着想到的是,女教师和儿童,再加上巴图,从图画中走
了出来,如今又突然消失,那自然又“回到”图画中去了。
可是,那却只是最初几秒钟的想法,接着,我有然开朗的感觉──应该说,我
有“正应该如此”的感觉,要是我回来之后,女教师和孩童还在,那才是怪事!
虽然在前面,一直到火车头,还有好几节车厢,我也不会向前去,去寻找女教
师和孩童,或是对他们的消失表示吃惊,或是大惊小怪,去向列车长投诉,因为在
刹那之间,我觉得我已明白了一切!
水银说得太对了,一切全是精心的安排!
安排得太精心了,太完美了,配合得太天衣无缝了,这反倒成了虚假,在这样
的安排之下一次二次,绝对不会觉得人在圈套之中,但三次四次,就会发人深省,
知道那终究只是圈套。
机关算尽太聪明──机关是不能算尽的,留些余地才好,可是太聪明人,却又
非算尽不可!
我忍不住发笑,笑得十分自然,才一进车厢时的惊愕神情,自然已消散,我脚
步轻松,在我原来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我相信,我一定接受着严密的监视,这种监视,极的可能,在水银陪着我上那
架小飞机时已经开始了。监视水银的行动,连带监视我,那只不过是这场人类有史
以来最大的间谍战的小插曲而已!
我一直在被监视中,上了车之后,他们的计划就开始展开,关键自然是那杯又
浓又香的咖啡,我迷醉了多久?可能是整整二十四小时,那足可以安排女教师和孩
童的出现了。
接着,再安排他们失踪,使我相信,他们来自一幅画,又回到了一幅画中──
那就是他们要通过巴图的报告要人相信的事,如果再能令我相信,一宣扬出去,他
们的故事,就几乎能变成事实了。
可是,我是我,巴图是巴图,巴图可以相信自己在画中三年,我不以为自己会
进入画中,也不相信有什么魔法,可以使人进入画中!那女教师的演出太精彩了,
整列车的上人,表演得太完美了,我想,这时,列车长、列车员、众多的乘客,一
定都等得急不及待了:这个中国人,怎么还没有大呼小叫,说一个教师和一群儿童
竟然不见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点着了一支烟,徐徐地喷出了一口。果然,他们有点等不
及了,那列车员走了进来,看了一下,像是不经意地道:“啊,只有你一个人,嗯,
找到你要找的人没有?”
我笑吟吟望着他:“我的确是要找人,不知你指的是谁?”
列车员讶异,将巴图的外形,形容了一下:“就是你刚才告诉我的。”
我笑道:“还有,我还要找两个一身红衣的……”
我讲到这里,故意突然停了下来,那列车员想来急于要和我讲话,因为我的行
动,逸出了他们的安排之外,越是精心安排的计划,越是不能有丝毫差错,一有差
错,整个都会打乱。
他们一定先弄清楚为什么我会那么反常,有点急不及待,是以那列车员就中计
了,他道:“那个少女?我见过她们,在车上……”
他讲到这里,也陡然知道自己中计了,因为我只说到“一身红衣”为止,并没
有说出是什么样的人。
而那列车员却说出了“少女”。
列车员的话讲到了一半,也陡然知道他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本来留着八字须,
样子十分神气的他,刹那之间,脸色苍白得可怕,身子在不由自主发抖。
我望着他微笑:“把戏是早已拆穿了的,虽然你说漏了口,更使我相信那是把
戏,不过责任并不在你。你不是负责人?找你们间最高级的来!”
那列车员的喉际,发出一阵难听的声响,脚步踉跄地走了开去,我怡然自得,
用十分舒服的姿势坐着。不一会,就有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约莫六十上下年纪,
一脸的精悍之色,我好像曾在寻找巴图的时候,见他在车厢中充乘客。
那人在离我不远处站定,目光灼灼望向我,我立时知道了他是什么人。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老狐狸,坐下来谈谈?”
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早就有了我一见他就知道他是什么人的心理准备,所以
连眉毛都未曾动下,就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
他一坐下之后,动作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虽然他仍然盯着我,可是却不由自
主之间、现出极疲倦的神情,而且,伸手在脸上,重重抚摸了几下。然后,他才道
:“很高兴能见到你,卫斯理先生!”
我冷笑:“只怕不是那么,因为我戳穿了你精心安排的把戏!”
老狐狸有点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把戏也早该被拆穿了,事实是,已经不想
再玩下去,或者说,再玩下去已经没有意思!”
我一时之间,不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只是一挥手:“那与我无关,我
关心的只是巴图,和那一双红衣少女的安危!”
老狐狸眨着眼:“你当然不会相信,他们进入了一幅画中?”
他在这时候,还有心情说这样的废话,那真不容易之至,我笑了一下:“那幅
画,你们自然早已准备好的了。”
老狐狸扬了扬眉,略低下头,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不一会,就看到一个人,挟
着一幅画,走了进来,他作了一个手势,那人把油画面向我,我看了之后,也不禁
赞叹了好几声。
画上,有女教师和孩子,有巴图,又多了良辰美景,她们在画中,正展开向前
飞扑而来的姿势,动感猛烈,足证画家的艺术造诣之深。
老狐狸倒并没有玩什么花样,自行解释:“我们的人,会带着这幅画,把在水
银那里的一幅换出来,只要你相信了我的安排,回去一说,他们全进入了画中,那
还有疑问么?怕本来不信的水银,也非相信这个神话不可!”
我默然半晌,忽然想起了一个令我遍体生寒的问题:“人人都相信了你的神话
之后,你准备如何安排巴图和两个少女?”
老狐狸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皱纹甚多,他的笑容,叫人看了很不舒服,带着
残忍和那种对他人命运绝不关心的冷漠:“巴图没有问题,只要那女教师长在他身
边,他看来很愿意成为画中人,再不去想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我这样对老朋
友,实在是为他好,如果有人要这样安排我下半生,我一定满足。”
我本来就有点心寒,一听得老狐狸这样说,更是骇然之至!
照老狐狸的说法,任何人的一生,他都可以作出安排,使得被安排的人心甘情
愿接受也好,不情不愿接受也好,总之非接受不可!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种安排。
可是,不单老狐狸那样说,水银将军也那样说:他们两个,都是极有权势的人,
都那样说。
那等于说,通过权势。可以决定河以安排任何人的命运,在许多情形下,这种
安排,都在不知不觉进行,被安排者,一无所知。
少数的,极少数的权势,整个地球上,掌握了那种权势的人,可能不超过五百
个,但通过他们的安排,可以决定五十亿地球人的命运。
老狐狸望着我,他或者看穿了我正想到了什么,他喃喃地道:“一直是那样,
一部人类历史,就是绝大多数人被绝少数人安排的过程。”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也缓缓而沉重地点头,老狐狸说得很对,人类历史就是那
样──秦始皇要造长城,几千几万个家庭就破裂,罗马大将要立战功,几千几万个
人就丧生,老疯子晚年忽然大发其疯,几千几万人就受尽痛苦折磨而死,希特勒为
了证明他的日耳曼优秀论,几千几万人成了炮灰……
这种事,在人类历史上,可以找出几百宗几千宗几万宗!
比较起来,若是安排巴图与那女教师,像所有神话故事结束时一样:“从此他
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那是最好的安排了。
我苦笑了一下:“那一双少女……”
老狐狸仙着头:“她们比较伤脑筋,但是要她们相信自己到了画中,要安排她
们在画中找寻巴图,拖上三五年,也不成问题。”
我一挥手:“就像巴图在蒙古草原上寻找那秃头元帅一样。”
老狐狸狡猾地笑:“类似。”
我再问:“她们会相信自己进入了画中?”
老狐狸笑:“正在极度的疑惑中,再有进一步的安排,她们就会相信──让她
们见一下巴图,而又不让巴图和她们交谈。”
我想了一想,越来越觉得事情可怕,我想尽快了结这件事:“现在,既然神话
已被拆穿,我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也不会对别人去说,我只要巴图安全,而要
良辰美景跟我回去!”
我说的时候,语意十分诚恳,但也极其坚决,表示不达目的,绝不干休。
老狐狸望着我,不出声,我有点发急:“元帅在不在你们手中,仍然不能肯定,
你不必怕秘密泄露……”
我才讲到一半,老狐猾忽然用力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头,沉声道:“元帅,
一直在我们手里。”
我淡然颌首道:“这是意料中事,不然,你们也不必装神弄鬼,安排什么人进
到了图画中的神话了。”
老狐狸的声音更低沉:“飞机失事,元帅奇迹般地生存,我们第一时间发现了
他……”
我忙伸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别对我说这些,我一点也没有兴趣。”
我是真正的没有兴趣,元帅的生还和他携带的文件,形成了纠缠达十年之久的、
号称自有人类历史以来最大的间谍战,我可不想去淌这个浑水!
老狐狸“咯咯”笑着,笑声十分尖锐:“我一定要让你知道!”
我抗议:“我不想淌浑水了。”
老狐狸词锋锐利:“你已经在淌了。”
我也不甘后人:“就算已经淌了,也要快点退回去。”
老狐狸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淌到了河中心,退回去和前进,一样的路程,
何不淌到对岸去看看,或者风光更好?”
“不!”
老狐狸居然伸了一个懒腰,十分耍赖地道:“那只怕由不得你!”
我霍地站了起来,神情恼怒。
「第十四部:被上司出卖的特工」
老狐狸望着我:“当然不会强迫你,而是你的一切行动,都会是他人精心安排
之后的结果。”
我怔了一怔,还想反驳他的话,可是老狐狸却陡然大笑起来:“别的事我不知
道,至少在这件事上,你的一切行动,都照人家的安排计划在进行。”
我张大了口,还没有出声,老狐狸就伸了一只手指,直指着我:“从巴图忽然
又出现在你面前起,好好想一想经过!”
我知道他想暗示什么,他是想说,我在巴图的安排下,在水银的计划下,加入
了这次间谍战,他这样说,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我也必须辩驳一下:“不能那么说,
要是你的说法成立那么任何人的一切行动,都是他人安排的结果──因为人群体生
活,无法脱离任何人的影响而单独生活。”
老狐狸的神情和声音,听来都有一种相当深远的悲哀:“本来就是,拿那位声
名显赫的元帅来说,你以为他是自己要利用飞机逃亡吗”从他被捧上了第二把交椅
开始,一切的精心安排也已在进行,一步一步,使得他(或者说逼得他)结果非走
上漏夜驾机逃亡不可──这种结果,安排者早已知道,只不过被安排者蒙在鼓里,
以为是命运之神在捉弄,以为自己努力挣扎,会开创自己理想的意境──每一个人
都这样想,而这种想法……“
老狐狸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像是想寻找一个恰当的比喻。我目瞪口呆地看
着他,这个老资格的特工人员,可能由于他的经历,看透了世情,所以才会有那么
深刻的一番话说出来。
老狐狸呆了一呆,又伸手在脸上重重抚摸了一下,才道:“就像扯线的木头人,
忽然异想天开,想离开扯线人,而有独立生命一样。”
他讲完了这句话之后,好一会不出声,我也不说什么,虽然列车仍然在轰隆轰
隆地前进,可是车厢之中,却有极度的静寂感。
我过了好一会,才道:“那……太哲学化了,说点实际点的。”
老狐狸苦笑:“好,最实际的是,你进入我国国境,全是水银这东西的安排。”
我不但同意,而且愤然:“很可以说,我是中了他的奸计。”
老狐狸苦笑:“水银的一切行动,也接受安排,他自己以为一切全在秘密中进
行,但实际上,他的一举一动,我们都知道。”
我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他组织中有叛徒?”
老狐狸提高了声音:“任何组织内都有叛徒!我们组织里,也有他的人。”
我不想接触大多有关双方组织的情形,我问:“那元帅,水银说一定已在你们
手里。”
老狐狸的回答,很有点玄:“人人都那么说。”
我不明所以,用疑惑的眼光望向他,他补充道:“我的上司这样告诉我。”
我心中一凛:老狐狸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暗示他的上司也在骗他?
我定了定神:“人到了画中,你在蒙古草原上的种种活动,全是……”
老狐狸接口:“全是上面的安排,目的是要各国特工,相信元帅的处境,神秘
之极,和魔法、巫术有关──现在,这一类的事,信者甚多,又有西方最能干的特
工,巴图亲身的经历,人人都应该相信。”
我闷叹了一声:“可是效果显然不如预期?”
老狐狸叹了一声:“如果卫斯理也相信曾进入过画中,那就十全十美了!”
我用力一挥手,双手拍着桌面,好使身子俯向前:“你的上司,这样想使人相
信元帅进入了一幅画中,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老狐狸一点也不考虑:“为了掩饰真相。”
我疾声问:“什么真相?”
老狐狸的神情也有点激动,显然那是他想到了不知多久,但是从来也未曾对任
何人说过的话:“真相是。那元帅在他们手中!”
我也是想到了这一个结论,老狐狸的想法,和我一样,那对我来说,已经够令
人震惊的了,对老狐狸来说,他从想到了这个结论起,所受的心理打击之大,可想
而知,难怪他时时有疲倦之极的神态显露。
因为,那说明了他的上司向他隐瞒了事实,欺骗他,不信任他,而又继续利用
他。
在特工组织中,再也没有比不被信任更可怕的事了!一个不被上头信任的特工,
地位再高,能力再强,尽管继续在执行任务,但也和行尸走向无疑,因为他是一个
被上级出卖了的人。
我盯着老狐狸,心中对他有无比的同情,可是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去安慰他,
他苦涩地一笑,想来是在我的眼神中,看到了我对他由衷的同情,所以他喃喃地道
:“谢谢你!谢谢你!”
我苦笑:“你是什么时候得到这个结论的?”
老狐狸沉声道:“最近,上头又要我在芬兰安排‘人在画中’的把戏之后,根
据种种迹象──连你也可以得到那种结论,我自然更可以。我是一个被自己上级出
卖了的特工人员,和巴图一样!”
老狐狸最后那一句话,今得我整个人直跳了起来,恰好车厢一个摇晃,今我站
立不稳,又坐回在座位上,我张大了口:“巴图……谁出卖了他?”
老狐狸的声音十分平淡:“水银,或者比水银更高级,更有权的人。”
我胡乱比划着双手:“不……至于吧?西方的特工系统,不至于那么……”
我没有把下面的一连串形容词说出来,老狐狸已轰然大笑,然后,他笑声陡然
停止,也把双手按在桌上,身于俯向前:“我们一直在留意巴图的行踪,发现,我
们安排好了芬兰的‘失踪’,随时可以上演之际,巴图也在那时,到了芬兰,极可
能是水银的安排。”
我早就知道特务工作很有些匪夷所思的过程,但是也决计想不到可以出格离谱
到这种程度,我忙道:“巴图在路上遇上女教师和学生是安排好的,你在指责什么?
指责水银和你的上司有勾结?“。
老狐狸摇头:“水银还不够高级,极有可能,连他都是被出卖的。”
我“嘿嘿”地笑了起来:“这太不可思议了!东西方特工组织的最高首脑,竟
然会携手合作,这太天方夜谭了吧,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老狐狸摇头:“不是我想像力丰富,而是你对世界微妙的局势,缺乏敏锐的观
察力。”
我凝视着他,渐渐知道他想表示什么了,我顺手取过一张纸来,撕成大小相若
的三块,然后,把其中两块,放在一起:“你的意思是,为了要对付这一边,两个
敌对势力,进行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合作。”
老狐狸点头:“这种情形,在历史上太多了。”
我道:“就算是那样,双方的最高领导,也不必出卖自己的下级。”
老狐狸缓缓摇头:“必须,唯有连自己的下级都在出卖之例,才能使另一方相
信,元帅既不在俄国人手里,也不在西方世界处,而是……极神秘的失踪了!朋友,
这就是一切故事的由来!”
我有点咬牙切齿:“一个又丑恶又乏味的故事。”
老狐狸笑着:“和你以前的那些经历来比较,也许是。你的经历中,多的是和
外星人打交道,而在这个故事中,却全是地球人,而且是一群勾心斗角,行事但求
目的,不择手段,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
我的情绪,颇受感染:“大至元帅,下至学童,真叫人感到悲哀。”
老狐狸长叹一声:“别怪孩童,他们……是被安排的,也别怪我,我也是被安
排的……”
他伤感地讲到这里,忽然精神抖擞起来:“我刚才说,你现在在河中心,前进
和后退一样,也邀请你和我一起到对岸去,现在你可愿意接受?”
我略为迟疑,因为我不知道他的这种邀请,具体的行动是什么。
我提出来:“请说得具体些。”
老狐狸做了一个生特工,但这时,居然现出十分紧张的神杰夫:“我和你,实
际上,是我、你和巴图,我们三个人携手。打破人家给我们的安排,把那个元帅找
出来。”
我一听,心头也不禁怦怦乱跳,好半晌,讲不出话,老狐狸的提议。十分对我
的胃口,既然已卷入了事件之中。与其被人安排,不如来个突破,来个反击。
那元帅所带出来的文件,他本身所知道的秘密,都是情报世界的无上宝库,要
不然,错综复杂的间谍战,也不会持续如此之久,我所知道的,只怕不到百分之一,
还不知有多少惊心动魄的在暗中进行。
我考虑了片刻:“我如果接受,算不算是被你安排了在进行活动?”
老狐狸道:“随便你怎么想,我们三人联合,绝对可以打破人家对我们的安排!”
我引用他刚才讲过的话:“扯线木头人,想要自己有活动的能力。”
老狐狸闪过了一丝悲哀:“可以挣扎,总要挣扎。”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不考虑后果?”
老狐狸口角向上翘:“没有什么后果比被上司出卖更坏的了,就算你不答应,
我也准备和巴图一起进行。”
我问:“和巴图商量过了。”
老狐狸摇头:“还没有,但我相信,我去和他一说,他一想通了其中的关键,
必然答应,如果再加上你,那就更没有问题!”
我又想了一想:“你上司对你行动的监视……”
老狐狸把声音压得极低:“上头想不到我已想通了被出卖的关键,不会监视我,
以为我一定忠心耿耿的卖命。”
我不禁呆了半晌,在这种你骗我、我骗你的环境中,实在无无法在人和人之间
达成什么真正的协议,更不必说什么推心置腹了。
我和老狐狸之间的情形,也是那样,但如果答应了他的话,至少可以利用他见
到巴图。我和巴图的关系比较特殊,见了之后,再商量下一步应该怎么样,就有利
得多了。
所以我点头道:“好,先去和巴图会会再说。”
老狐狸向我伸出手来,我和他握手,看起来,他像是很有诚意──我看起来,
自然更像有诚意,但实际上,心中在想些什么,自然只有自己才知道。
老狐狸又低头,低声讲了一句什么,火车的速度,明显减低,不一会,就停了
下来。
俄国特工的办事效率极高,火车才一停下,就听到轧轧的机声,一架小型直升
机,在路边的田野上停下,老狐狸向我作了一个手势,我们一起下车,冒着寒风,
冲下路基,在积雪的田野上奔跑,踢得积雪四下乱溅,不多久,便上直升机。
目的地显然是在火车上的时候,就已联络好的,老狐狸没有吩咐什么,直升机
已开始飞去,方向是俄芬边境,不一会,便在一个只有几幢房子的小村庄前降落,
老狐狸和我下了机,向一幢相当大的、纯木材搭成的屋子走去,在门口,就听得屋
中传出了一阵嘻笑声──有男、有女、有小孩。
我一听,就听出在大声嘻笑的是巴图,那娇美的女声是那个女教师,而孩童则
是那群学童。
老狐狸推开门,我和他一步跨进去,一看里面的情形,我不禁呆住了!同时,
我心中极后悔来找巴图,可是这时才来后悔,自然迟了。
巴图、女教师和那群孩童,正在玩一种“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女教师担任
“母鸡”,孩童一个连一个,抱住前面的腰,跟在女教师的后面,巴图是“鹰”,
他必须绕过“母鸡”,去抓小鸡。
他们玩得极投入,极认真,巴图大声叫着、笑着,我自认识他以来,从来也未
曾见过他的脸上,显露出如此无牵无挂,尽量享受人生的神情过。
自然,他此刻以为自己身在画中,世上的一切烦恼纷争,都可以置之不理,心
情之轻松愉快,可想而知,而且又有那女教师那样的可人儿作伴。
所以,我一看就后悔,不该去见巴图──这样的愉快轻松、无牵无挂的日子,
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有机会得到的!巴图得到了,就该让他继续下去,多一天好一天。
可是,我们的出现,却把他这种日子终结了。
我们向前走出不几步,巴图也看到了我们。
他整个人僵呆,神情之古怪,真是难以形容之极,老狐狸先向他打了一个招呼,
他也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我急步到了他的身前,他才叫了起来:“你们也来了!
也进来了!“
我难过地瞅着他,并且摇了摇头,巴图这样问,显然他以为我和老狐狸,也进
入了画中。
我正在想,应该如何向他解释,他才会明白,但是根本不必我解释,老狐狸的
一句话,就使巴图一下子自迷惑之中,明白了一切发生过的事。
老狐狸并没有向巴图说什么,只是对着那女教师道:“卡诺娃同志,你的任务
结束了。”
巴图陡然震动,立时向女教师看去,一分钟之前,他神情还是那么欢愉,接着,
见到了我们,是极度的错愕,这时,他显然在一刹间,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又是
失望,又是愤怒,又是难过,我从来也未曾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在那么短的时
间中,表现出内心世界那么复杂的表情,我甚至闭上了眼不忍看。
那女教师立时用了一个标准的军人立正的姿势,向老狐狸行了一礼,响亮的答
应:“是!”
她向孩子们招了招手,挥动手臂,以标准的苏联军队的步伐,向外走去。
转眼之间,“女教师”和孩童都离去,偌大的建筑物之中,只剩下我们三个。
巴图缓缓转过身,慢慢挪动身子,像是他的双脚有千斤重,然后,来到一根柱
子之前,把身子向柱子靠去。他靠得太用力了,或者是他全身已缺乏支持身体的力
量,是以他的头,竟然“咚”地一声,撞在那柱子上。
他也不去抚摸撞到的地方,双眼失神落魄,也不知望向何方,我看到他这种情
形,心中极其难过,老狐狸向前走去,直来到他的面前,大声道:“喂,别对我说
你对于自己身在画中,没有丝毫怀疑。”
巴图的目光仍然涣散,哺哺地道:“怀疑又怎样,谁会怀疑快乐的日子。”
老狐狸简直是在喊叫:“那快乐的日子是虚假的。”
巴图陡然和他对叫起来:“快乐是自己切身的感受,没有虚假的快乐。”
老狐狸更叫:“明明是假的。”
巴图简直声嘶力竭:“就算是虚假的快乐,也比真实的痛苦好。”
老狐狸有点气妥:“梦总会醒的。”
巴图的额上冒着汗:“迟醒比早醒好。”
老狐狸吧了一声,伸手在他的肩头上拍了拍,没有再说什么,巴图向我望来,
大有责备之意,我忙道:“我不知道你在‘画’中地那么快乐,不然,我决不会把
你拉回现实来!”
巴图苦笑,用力甩着头,又用头在柱子上重重撞了几下,老狐狸显然为了使气
氛轻松些,他道:“小心些,别把你头里面的好些精密仪器撞坏了。”
巴图挺了挺身,盯了老狐狸片刻:“为什么来了一个大转变?”
老狐狸沉声道:“不想继续被上头出卖,也不想你继续被上头出卖。”
巴图震动了一下,竟不由自主,伸手抱住了柱子一会,才松开手来。可知那一
刹那间,他感到的震撼,是如何之甚。而接下来的一两分钟内,他抿着嘴,皱着眉,
我敢保证,至少有超过一百个对他来说,极这严重的问题,他正在急速考虑。
足足两三分钟,他才吁了一口气:“牺牲我们,为了做戏给第三方面看?”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问题的关键,老狐狸鼓掌:“正是如此。”
巴图的神情十分痛苦:“水银不会出卖我。”
我也认为如此,所以道:“我看,水银也是被出卖者,不能怪他。”
老狐狸摊了摊手:“他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把元帅找出来。”
巴图问了一个我未曾想到的问题(我毕竟不是特工人员):“弄出来了,又怎
么样?”
老狐狸哈哈笑了起来,笑声之中,有着悲愤,也有着期待报仇的快感:“把他
弄到中立国去,开开记者招待会,一定很热闹。”
巴图一扬眉,我觉得那并不是太有意思,可是看他们两人的情形,都认为那是
对出卖他们的上司的有力反击,所以十分兴高采烈。
我不忍去浇他们冷水,只是提出了一个现实问题:“好了,绕来绕去,又回到
老问题上面:失踪的元帅,在什么地方?”
巴图和老狐狸互望,老狐狸发表他的意见:“西方的高层人士,一定曾见过他!”
巴图道:“可是他人,一定在俄国。”
我提醒他们:“俄国横跨欧亚两洲,面积是两千两百四十万平方公里。”
要在那么大的土地上,漫无目的地去找一个人,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巴图望向老狐狸:“首先要知道,秘密到达哪一级,有多少人知道。你是副局
长,你都不能参与。局长?”
老狐狸苦笑:“理论上来说,在局长面前,没有什么秘密,但是……也难说看
着他迟疑不决的样子,我心中也不免骇然,一个秘密,若是连国家安全局局长都不
能参与的话,那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巴图突然道:“人在图画中的那个计划,是谁向你下达布置的?”
老狐狸“啊”地一声:“不是局长,是军队指挥本部的一个将军,一直掌管情
报工作的老人……”
我也明白了了:“那就是说,连局长也不知道,谁向你布置迷惑巴图的任务,
他至少知道一些秘密,先在他的身上着手。”
老狐狸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犹豫。
我问哼了一声:“怎么样,怕难以接近?”
巴图也发出了同样的问题,老狐狸道:“不是,他早几年退休,如今正在黑海
边上的别墅休养,要见他不是难事,不过想想,要在这样一个老资格的人口中套出
秘密来,有可能吗?”
我沉声:“有没有可能,都要试一试──但必须极度机密,巴图头上所装那东
西,要继续令之失效,不能被水银收到任何讯息。
老狐狸道:“那简单,抗电波发射装置,一直在他身上,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第十五部:俱往矣!」
巴图的眼睁得老大,老狐狸伸手在他的耳朵上指了一指,他立时伸手去捏自己
的耳朵和耳轮,然后,苦笑了一下:“我真成了机器人。”
我想起了一个存在已久的疑问:“巴图,你对你的上司,早就有怀疑了吧?不
然,为什么不把你秘密录音的事报告上去?”
巴图皱眉:“人要学会在恰当时候,保护自己。”他说着,向老狐狸望去,他
们两人不单毕生从事情报工作,而且是老朋友,自然可以从对方的一举一动之中,
知道对方的心意。
老狐狸苦笑:“经过我们三人合作之后,你以为我还能在这里混下去吗?”
巴图皱了皱眉:“投奔西方?”
老狐狸大是意兴阑珊:“再说吧。”
我有点不耐烦:“你的那些录音带,杂乱无章,费了我不少功夫,早知那只是
一场骗局谁会去听?”
巴图叹:“早知,世上事哪有可以早知的。当时,我真的以为自己,元帅,都
不知中什么巫术,摄进了画中,真正相信。”
我向老狐狸望了一眼:“是啊,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好,真本事!”
老狐狸并无惭色,只是略有感慨:“那又怎样,还不是不能令人相信?你在那
些日子中一直在录音,我们的人怎么不知道?”
巴图笑了起来:“这是我的秘密,连卫斯理也不知道,你们想知道?”
我和老狐狸都是聪明人,聪明人绝不想知道别人太多的秘密,所以我们异口同
声:“不想!不想!保留你的秘密好了。”
我当然也可以预计得到,太阳能源的超小型录音装置,自然在他的身上,说不
定也有可能,植在他的身体之内──这个科学机械人!
当下我们三个人的结论是:部署那个假局,迷惑各方特工的将军。一定知道内
幕,自然也可以把真相告诉我们,问题是如何讲行。
讨论了一会,结论是:不管如何,见到了那个将军,再见机行事。
到讨论告一段落之后,我和巴图,同时向老狐狸提出了同一问题:“良辰美景,
两个小女孩呢?”
老狐狸皱了皱眉:“有必要使她们两个,也参加我们的工作?”
我和巴图互望了一眼,老实说,我们的心中,也难以再决定。
让她们参加,她们也很有用处,决不至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是,让她们
加入这种间谍战,对她们来说,实在没有什么好处。
我吸了一口气:“她们现在处境如何?”
老狐狸笑:“她们自以为在画中。和那女教师成了好朋友,正在找寻也进入画
中的巴图!”
巴图苦笑了一下,又不无伤感地道:“她的真名是卡诺娃?”
老狐狸眯着眼笑:“卡诺娃少校。”
巴图转过头友去,没有再说什么,我道:“那就由得她们暂时留在‘画’里好
了,我们就出发,一路上,有你这个副局长在,大约没有问题。”
老狐狸大是感慨:“我这个副局长,有什么用,连这样的秘密都不知道。”
我安慰他:“那是天大的秘密,想开一点,连你的局长都不知道。”
老狐狸苦笑,他这人,虽然狡猾无比,但极其有趣,花样层出不穷,要判断他
在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是真心诚意还是在欺骗你,真是困难之极,我也和巴图是好
朋友,曾经和巴图讨论过该如何对会老狐狸,巴图倒十分实在,他吧了一声:“你
没有办法对会他的,只好当他说真的时,你就相信他所说,真是真的。我也觉得这
是最好的办法,不然,整日得以吊的,根本连一分钟的合作都不能,还说什么把那
天大的秘密揭发出来。”
离开了那个小庄子,直升机把我们载到列宁格勒的近郊,老狐狸作为副局长,
职权范围相当厂,最好的一点是,在这个寸步难行的地区,由于他享有的特权,就
到处可以通行无阻。
在列宁格勒,我们竟无困难,登上了飞往德伦的航机,在设备简陋的航机上,
享受着相当好的待遇,老狐狸喃喃地道:“黑海上,会是达官贵人的别墅──社会
主义的新贵族,你们也想不到,当一个权贵快要失势时,新冒上来的权贵,争夺他
黑海别墅的惨烈情景。而谁能争到,也就是胜利和权力巩固的象征。”
我和巴图都没有说什么,他仍然悻悻地道:“真丑恶!只有在权力决定一切的
制度之下,才会有那样的丑恶!”
我有点疑惑:“你说那位将军已经退休,他还能在黑海边上保留别墅?”
老狐狸道:“我就是在担心,恐怕他早已不在了,别看他曾渲赫一时,我说,
说不定要花很多时间,才能找到他,在权力决定一切的社会中,人特别善忘。”
巴图叹了一声:“老朋友,别发牢骚了,在金钱决定一切的社会中,还不是一
样!”
我们三人不约而同齐声长叹,心头黯然。
到了黑海之滨,风光大不相同,黑海沿岸的风景也佳,举世闻名,那里的自然
风光,和地中海、爱琴海本来都是一样的,后来,才被人为的因素分隔了开来而已。
一下了飞机,老狐狸就弄了一辆有特别通行证的车子──那一区,苏联党政军
要人汇集,守卫警戒,自然也特别严密,没有特别通行下,不知要惹多少麻烦。车
子经过时,我就看到不少武装人员,手中所持的,竟是轻型火箭发射器。
老狐狸驾着车:“嗯,又多了不少新的别墅,我十年前接受任务之后,来过一
次,对了,从这里转上去,他的别墅,可以看到极宽阔的海景……”
车子行驶了大约一小时,在各种式样不同的别墅之间转来转去,也十多次被武
装哨兵示意停下,而又立即行礼放行。
一小时后,车子在一幢别墅前停下,才一停下,我们三人便大是愕然,只见别
墅前停着许多车辆,大部分都是工程车,整幢别墅,都在进行整修,规模极大,几
乎所有的门、窗都被拆了下来,在那样的情形下,人决无法住在里面。
老狐狸急忙下车,我们跟在后面,找到了一个管工模样的人,问:“发生了什
么事?”
那管工十分粗暴,一瞪眼:“你自己不会看吗?”
老狐狸取出一份证件来,直送到那管工面前,管工双眼睁得老大,鼻尖冒汗,
老狐狸冷冷地道:“我问,你据实回答。”
管工脸色,纵使不像死灰,也好不了多少,连连点头,和刚才判若两人。
老狐狸发了一轮官威,在管工和一个中级军官的口中,得知老将军在三个月前,
由于健康原因,被批准在黑海边上的疗养院中,长期疗养。以老将军的年龄而论,
“长期疗养”也是等于说他会在疗养院上渡其残生,那么,宏伟的别墅空置着岂不
可惜?社会主义的国家财产,岂容这样浪费?于是他的接任者,也就顺理成章,接
收了这幢别墅,并且,进行了近乎改建的大装修。
老将军到了哪一家疗养院呢?黑海之滨,专供达官贵人住的疗养院,少说也有
三五十家,可是都问不出来,只知道当日老将军离去时,车子向南驶,而敖德萨以
南的黑海沿岸,正是各疗养院集中的所在。
老狐狸的结论是:一家一家去问!
这虽然是笨办法,可是除此之外,也别无良方。我们轮流驾车,反正有老狐狸
在,各机关、疗养院绝不敢怠慢,沿途风光又佳,走走停停,一直沿着海岸南下,
倒也十分快乐,巴图说得好:“一辈子吃的上佳鱼子酱,都不如这三天中吃的多!”
开始,我还不免和老狐狸有一定的距离,但渐渐,我发现这个出色的特务,对
他从事了半生的工作,厌倦、厌恶到了极点,这正是他要作一次爆炸性的反抗的原
因。而且,他如此认真,完全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那天晚上,在海边,我们三个坐在岩石上,听缓缓的波涛,卷上来又退下去,
老狐狸十分坚决地道:“我必须这样做,只有这样做了,我才会有我自己,就算我
立即被捕,送到西伯利亚去,或是打入黑牢,至少我找回了我自己──扯线木头人,
忽然可以成为真正的活人,这是何等的幸运,谁还在乎成为真正活人之后处境?”
巴图抿着嘴,不出声,我安慰他:“也不至于如此差,是不是?”
老狐狸提高了声音:“更差,我的面目,是由一支无形的笔,在画布上一笔一
笔画出来的,画成什么样,全由不得我自己作主,作主的那枝笔──是握住了那支
笔的手,指挥那只手行动的脑!”
我也默默无语,老狐狸和巴图都不由自主,喘着气,过了一会,我才用无可奈
何的口吻道:“严格来说,每个人都一样。”
巴图点头:“广义来说是如此,但我们的感受最直接,所以,也最想……反抗。
为什么越是控制严密的组织,越多双重身份的人和叛徒?人生来是自由的,自
我的,束缚与压制的力量越大,反抗的意愿也越强,有时,甚至没有目的,只是为
反抗而反抗!为突破而突破,为改变而改变!“
他说到后来,声音十分嘶哑,可知心情之激动。
当晚坐到深夜,三个成年男人,各有非凡的经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交换对
人生的看法,在我这十多年来的生活之中,可说从来也未曾有过,而且地点又是在
黑海之滨,真是意料不到。
第二天中午时分,就在一家中型规模疗养院中,找到了那位将军──他的名字
十分长,其实他早已无权无势,称他老将军就算了。
医院方面看了老狐狸的证件,自然没有话说,找来了主诊医师值班护士长,护
士长看看表:“现在是他午饭后的休息时间,他喜欢在土岗子的那株树下看海,我
带你们去。”
我们三人互望一眼,都掩不住内心的喜悦,因为一椿天大的秘密,可能就此揭
开。
医院有很大的花园,土岗是一个小小的半岛,突出在海面,在土岗上,三面环
水,土岗上有几株大树,有少少坐轮椅上的老人,望着大海,互相之间,也并不交
谈。
护士长把我们带到了一个虽然坐在轮椅上,但是仍然觉得他身形高大的老人面
前,老人缓结转过头,向我们望来,目光相当迟缓,但还有着一股阴森慑人的光芒,
而且他显然绝不糊涂,因为他一看到老狐狸,就震动了一下,自喉间发出了一下浑
浊不清,意义不明的声响。
老狐狸趋向前,向他行了一个军礼:“将军,还记得我?”
老将军眼珠转动,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狡猾的神情:“记得……你在蒙古草
原……多久了?后来计划停止了,有人通知你?”
老将军嘿嘿干笑,不置可否,老狐狸吞了一口口水:“将军,元帅……堕机未
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老将军一听,咯咯笑起来,他真的笑得十分欢畅,可是喉际痰多,笑声听来十
分怪异,他一面笑,一面身子耸动:“这是一个大秘密,你怎么可以随便问?”
老狐狸的神态坚决:“我必须知道。”
老将军向我和巴图斜睨了一眼,刹那之间,他态度转变之快,令我们不敢相信
──后来,自然知道原因再简单也没有。
老将军笑道:“被空对空飞弹击的飞机,如何会有什么生还者?”
我“啊”地一声:“根本没有生还者……一切……全是烟幕?”
老将军向我眨着眼:“如果在被击落前,先有人跳伞逃生,自然他可以生存!”
我们三人一起吸了一口气,老将军眯着眼:“求急电讯第一时间送到我手里,
我就作了决定:元帅可以逃生,其他人听天由命,在元帅跳伞之后五分钟,对方的
追击飞弹已经追上了。”
老狐狸想说什么,被老将军阻止:“我第一时间赶到,把他带到莫斯科,知道
这个人生还的人,甚至不是政治局委员的全部,只有七个人,因为他和他所知的,
以及他带出来的文件,实在太重要了。我们七个人商议了很久,又听了他提供的许
多情报,也知道各方面的人都在找他,尤其是他们自己人,所以,才决定和西方世
界联络,西方世界知道真相的,只有三个人。那一年,有一次高峰会议……”
巴图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似的声响来,同时也吁了一口气:至少水银将军不会
是那三个人之一,水银没有出卖他。
老将军提起当年的事,十分兴奋:“一连串的方案订下来──”他指着老狐狸
:“你参与了其中主要部分,和西方首脑商量的结果是,元帅提供的资料,不作任
何处理,顺其自然发展,对我们和西方都有利,所以,秘密一直是秘密。”
我压低了声音问:“元帅现在还活着?”
老将军并没有直接回这问题:“人老了总要死,布列日涅夫同志死了……现在,
只有我和葛罗米柯还在生,葛罗米何当了最高苏维埃主席,好笑得很,是他,想起
了要把整件事在原计划上结束掉,但是那一方面的特工,还在不断制造事端,其实,
照我的意思把元帅推到幕前去,一个十年来没有一兵一卒的元帅,已经够可怜的了,
可是一个拥有十年前最机密情报的人,更可怜!”
我们三人,一时之间,有点不明白老将军那样说是什么意思,他忽然向着一边,
大声叫着一个俄国人的名字,又转头对我们说:“那是当年,他参加斯大林格勒战
役的俄国名字。”
一听得他这样讲,我只觉得身子僵直,循老将军的视线看去,只见在不远处,
一个护士,推着一张轮椅,转过来,向老将军走来。轮椅上坐着一个老人,戴着一
顶绒线帽子,显是东方人,看来精神不振,眼睛半睁半闭,可是那一双倒吊眉,丧
门眼,看得我指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将军像是作了一个成功的恶作剧,十分高兴:“看,十年,元帅也老了。”
护士把轮椅推到了这里,我绝想不到,会那么轻而易举就见到了这个踪迹成谜,
引起了人类历史上最大间谍战的元帅!
巴图和老狐狸也傻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前这个人,不知知道多少顶级
的秘密!怎么就这样轻易在人前露面?
元帅向老将军打一个招呼,老将军笑着,仍然叫着他的俄国名字:“你所知的
秘密,说一两件给这三个听听。”
元帅恼怒:“那是天大的秘密,怎么能乱说?”
老将军眨着眼:“你不说一两椿,他们说你是假冒的,根本不是元帅,也没有
什么秘密!”
看来老将军这样激元帅,不是第一次了,元帅立时闷哼一声:“假冒的?我知
道的秘密,说出来,吓死他们!我知道,老头子只要一死,那女人就立刻会受逮捕,
一切早就就计划好了。”
他说着,昂着头,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那是一个自以为掌握了人类大秘密的
人的一种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姿态。可是我们一听,都不禁怔呆。
这算是什么秘密?
“等头子一死,那女人就会受到逮捕”,这已经是举世皆知的事实,怎么秘密?
可是,怔呆只维持了几秒钟,我们就明白了!
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那自然是天大的机密,要是泄漏出去,“老头子”、
“那女人”,都可以事先作准备,做反抗,进行部署,先下手为强,那么,局势就
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可是,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了,秘密也就变得一文不值。
刹那之间,我们也都明白了老将军何以对我们说那么多,又何以随便把元帅叫
来,因为十年过去了,十年前的天大秘密,到今已全是尽人皆知的事,还有什么狗
屁秘密可言?
这个只有十年前秘密资料的元帅,根本已经一点价值都没有,俱往矣,古今多
少事,都付笑谈中──成为笑谈中的事,还有什么秘密?
我们三人同时想到这一点,同时心头骇住,也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在我们的大笑声中,元帅怒道:“我知道所有秘密!”
我向巴图和老狐狸做了一个手势,我们几乎半秒钟也没有再耽搁,就一起大踏
步向外走去。
走出疗养院的大门,巴图才道:“老将军的话对,把元帅推出来,大家才知道
他这个人,根本什么价值也没有了!”
老狐狸闷哼:“有的人脑筋不清楚,才使巴图第二次进入图画!”
巴图微笑:“第二次,比第一次有趣得多了,她叫什么名字?卡诺娃少校?”
我们都笑。
把良辰美景带回来,我对白素说及经过时,道:“有很多看来是意料之外的结
果,实在再正常也没有,简单的道理放在那里,想不到就是想不到。十年前的秘密,
在十年后,一文不值。”
白素侧着头,想了一地:“当时,知道秘密的,只有十个人?”
我道:“据称如此!”
白素道:“那十个人作了‘听其自然’的决定,十分正确,不然,有一部分人
类历史要改写。”
我点头,表示同意,良辰美景嚷了起来:“原来一点也不幻想,现实得很,无
趣之极。”
我没有睬她们,只是想起巴图说:“卫斯理,这次人进入画中,虽然只是俄国
人的把戏,但我在巫术研究院三年,知道真有使人进人画中的巫术。”
我表示存疑,你呢?